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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爱情诗
作者:金仁顺

《收获》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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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安次和赵莲第一次见面的晚上喝了太多的酒,很多细节在事后变得无法确认了。他怀疑那一夜的诸多美妙情感是被酒精渲染出来的。所以,他宁可把第二次见赵莲,当成他们之间真正的开始。
       那天他接到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她说我是赵莲,遇到一点儿麻烦,请你帮帮我。
       “哪个赵莲?”他眼睛盯着电视,心里这么嘀咕着,一不留神,话就脱口而出了。
       “我是……洞天府的赵莲。”电话里的声音变得低沉了。
       安次一下子想起来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光记着你是洞天府的‘第一美女’,忘了你的名字了。”
       赵莲短短地笑了一声。
       2
       两个星期前,安次的哥哥安首在洞天府请客。洞天府的老板是安首的哥们儿,安首订包房时,嘱咐了老板一句,“给我挑个漂亮机灵的服务员,上次那个说一句她动一动,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
       洞天府老板是个笑面虎,“我把我们酒店的第一美女给你派过去。到时候你别忘了给小费。”
       赵莲就是那个“第一美女”。她平时不端盘子,站在酒店门口迎宾,这天晚上临时被老板抽调过来,身上还穿着宝蓝色丝绸旗袍,头发拢在脑后盘成发髻。打眼一看,“第一美女”虽然言过其实,但她肤色白净,唇红齿白,加上身段婀娜,拧着腰肢那么一走,当真是步姿撩人。
       赵莲知道这桌客人跟老板的关系非同寻常,也知道自己赏心悦目,笑容格外甜美,动作很有表演性,十分殷勤地给客人们添酒倒茶。酒桌上气氛融洽,六个人先喝了三瓶五粮液,又喝了十瓶啤酒。
       正经事儿谈得差不多了,安首讲了几个段子活跃气氛。一桌子男人笑得东倒西歪的,有人斜睨着赵莲说:“安老板得注意影响啊,这里还有女生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比这邪乎的她们听得多了。”安首回头看了一眼赵莲,问,“是不是啊?”
       赵莲笑而不答。
       “现在的女人喝酒比男人厉害,讲段子也比男人厉害。”
       安首怂恿赵莲讲段子,“我给你小费,一个段子一百。怎么样?”
       “我不会讲。”赵莲借口取果盘,红着脸出去了。
       “装什么纯情玉女。”有人盯着赵莲的背影说。
       “喝酒喝酒喝酒,”安首把杯子举起来,“喝完酒我带你们去看纯情玉女秀。”
       大家笑起来。
       吃完水果,安首带着客人先走了。安次留下来买单。包房里一下子冷清下来,有了股空旷的意味儿。满桌子残酒剩菜,散发出让人颓丧的气息。赵莲拿着账单去前台结账,出门前打开了几扇窗子,安次的头晕乎乎的,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透气,冷风一吹,胃里的酒翻转、扭曲起来,顺着食道直往上蹿。
       安次捂着嘴出门时,赵莲拿着单子刚回来,他顾不上跟她说话,径直冲到洗手间去吐。吐完了,胸口爽快了不少,又用冷水漱了口,洗了脸,这才回到包房。
       包房里已经收拾过了,连桌布也换了新的,赵莲给安次沏了一壶新茶,让他醒醒酒。
       “外面下雨了。”
       他们就着这壶新茶,聊了一个多小时。多半是安次问,赵莲答。赵莲今年二十,是家里的独生女儿,考大学那几天生了病,没考上,也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正好看见“洞天府”招工,就到这里来了。
       “家里没什么靠山,就算考上大学了,找工作也很费劲儿。”赵莲微微地笑着,仿佛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安次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正在大学读书,狂热地迷恋着朦胧诗。那时候朦胧诗在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相当于现在的摇滚乐。安次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有些激动,望着外面,雨还在下,凉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给赵莲背了一段北岛的诗: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朝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交出现在,
       决不交出你。
       赵莲的眼睛闪着光。安次在她的眼睛里面看见自己挥舞着手臂的形象。“那个时候女生也和我们一样,把诗歌当成生命中最神圣的东西,比化妆品,比衣服鞋子之类的重要得多,甚至比谈恋爱都重要,她们和我们一样整天骑着破自行车——不能骑好车,好车老是丢,大学校园里净是小偷——参加演讲比赛,诗歌讨论会,偶尔看一场舞台剧。”
       安次离开洞天府时,往赵莲手里塞了两百块钱小费,还给她留了一张名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打电话。”
       赵莲拿着安次的名片,“咦”了一声。
       “怎么了?”安次问。
       赵莲笑了,“你手机后面的四位刚好是我的生日。”
       “是吗?”安次也笑了,“看来,我们是有缘人啊。”
       3
       安次临出门时看了一眼表,十一点多一点儿,路倒不远,开车十多分钟就到了。
       赵莲站在路边等着,仍然穿着旗袍,不过这一件是月白色的,被车灯一闪,波光粼粼的,好像把一层水穿在了身上。
       安次心里暗暗惊奇,同样的衣服,在酒楼里穿,是地地道道的服务员,到了外面,摇身一变成了电视剧里面的姨太太。
       车停下来以后,赵莲先跟他要了一块钱,跑到附近的杂货店里给人送去,然后才上车。她显然哭过了,眼皮有些红肿,怕冷似地交叉胳膊抱紧自己。
       “怎么了?”
       赵莲不说话。
       安次把车灯关掉,两个人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出什么事儿了?”
       赵莲不说话,嘤嘤哭了起来。
       安次在家看了一天影碟,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赵莲压低的抽泣声进入他的胃里,变成了猫爪子,一下一下地抓挠着他的胃壁。他回想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很不对劲儿了,难怪他没听出她是谁来。
       赵莲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但还是不说话。对面开过来的车灯一晃,她被泪水打湿的脸颊上反着光。
       安次想了想,开车把赵莲带到常去的一家咖啡馆,给她要了一杯“卡布基诺”,还要了点儿吃的东西。
       赵莲两手捧着杯子,把咖啡和奶油一小口一小口喝完,才开口说话。
       晚上老板带朋友来吃饭,吃完饭约她和另外一个迎宾的女服务员出去喝咖啡。那时候几乎没有客人登门了,她们也闲了下来。赵莲出门后发现老板带着另外那个服务员开车先走了,他的朋友在等着她。他喝了酒,车开得飞快,一口气开到了城郊的树林里。他劝她别干服务员了,让她以后跟着他,他给她买房买车,买钻石买手机。除了婚姻,他什么都能满足她,就是婚姻,也不是绝对不行,只不过是眼下不行。他一边说一边动手动脚,把她吓得半死,好容易挣开他跑出车去,但旗袍绊腿,没跑多远又让他抓回了车里,幸亏她死命地抗拒,最坏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两个人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他的酒慢慢地醒了,态度温和了不少,但意思还是原来的意思,劝她跟了他,她要是跟了他,想什么有什么。赵莲担心无法脱身,也假装对他的提议有兴趣,但强调说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子,轻易就和男人如何如何,她让他给她点儿时间考虑。老板的朋友同意了,他们开车回城,中间他停车去买烟,她趁机下车躲了起来,他买完烟回来,见她不在车里,在四周找了找,就开车走了。她这才跑出来,找到那家可以打电话的杂货店,她身上没带钱,没法儿打车,而且时间也太晚了,洞天府这会儿可能已经关门了。她这才给安次打电话。
       “你说过你会帮我忙的。”
       “我会帮你的。”安次松了一口气。赵莲讲完了,他也像喝多了酒刚刚吐完,虽然有些别扭,但轻松了不少,“吃完饭,你想去哪儿?”
       赵莲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先吃点儿东西吧。”安次把盘子往她面前推推,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实在没地方去就跟我走。”
       赵莲吃了几口东西就不吃了,安次把烟揿在烟缸里,招手叫服务员过来买单。
       “我们去哪儿?”赵莲问。
       “郊区树林。”安次笑着说。
       赵莲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笑了。
       4
       安次带着赵莲到了“圣湖”酒店,酒店的装修工程是安首承包的,还有一部分余款没结,他们兄弟在这里开房打对折不说,还可以签单。服务员早都跟他们熟悉了,安先生长安先生短的,一边拿眼睛瞟站在他身后的赵莲。
       “你经常带女孩子来这里吧?”进了电梯赵莲问。
       “你呢?”安次反问她,“你是第几次跟男人到酒店来?”
       赵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别转过身子,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
       电梯到了楼层,安次先走出去,回头一看,赵莲留在电梯里不动。
       “生气了?”安次又走回去,电梯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按了一下按钮,笑着跟赵莲说:“我跟你开玩笑的。”
       赵莲幽幽地瞪了他一眼,电梯门又打开,她这才跟着他走出来。
       酒店是四星级,房间很舒服。浴室是特别设计的,有平常酒店浴室的两个大。里面既有淋浴间,也有浴缸。
       “洗个澡吧,要不然浪费了。”安次推开浴室门,指给赵莲看了看。又指了指她身后的衣橱,“里面有浴衣,都是消过毒的。”
       赵莲没说话。
       “你放心。我既然没把你带到郊区树林里,就不会干那些在树林里干的事儿。”安次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下,“当然,你想洗就洗,不想洗也别勉强。”
       赵莲犹豫了一下,在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不想洗。”
       “那我洗一洗,你不介意吧?”安次问。
       赵莲又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这儿有零食,冰箱里有饮料。你自己随便。”安次拿了一件浴衣进了浴室。水很热,他的思想和身体却都是冷静的。在洞天府的那个夜晚,安次对赵莲产生的亲近感越来越遥远,几乎变成了某种想象。而眼下这个坐在房间里的赵莲才是真实的,她的身材好像比那个夜晚丰满一些,尖下巴也不知怎地变圆了,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她的眼神儿,全都变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最最重要的是,安次觉得她变脏了——在他的感觉里,那个男人的抚摸还停留在她身上,宛若皮肤病让人心生憎恶——她不是那个雨夜里双手放在腿上、目光熠熠地听他读诗的赵莲了。
       安次洗完澡套上内裤,然后才把浴衣穿上。
       赵莲坐在沙发上,望着他。
       “你想喝东西吗?”
       赵莲摇摇头。
       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啤酒打开,挑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在床边坐下了。
       “你困不困?想睡觉吗?”
       赵莲摇摇头。
       “要不……”安次喝了口酒,看着赵莲,“你一个人在这儿睡吧,我下楼跟服务员说一声,直接把账结了。”
       “不用,”赵莲赶忙说,“我并不害怕你。你要是走了,没准儿我倒会害怕的。”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她也洗了个澡。但她没穿浴衣,又把旗袍穿回身上从浴室里出来,两手用毛巾吸着头发里的水。
       安次跟她随便聊了几句,他半睡半醒的,只知道自己在说话,却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着,明晃晃的,让人睡不踏实。安次在迷迷糊糊中,知道赵莲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她好像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的。
       早晨起床洗漱后,安次带着赵莲下楼吃早餐。赵莲没睡好,眼睛下面发黑,昨天哭肿的眼睛倒是恢复原状了。她长了一对桃花眼,天生就擅长左顾右盼,她和安次同时注意到两个外国男人的目光围着她和她身上的旗袍转。
       “你这么秀色可餐,也难怪一大堆男人要围着你流口水了。”安次端着盘子坐到赵莲的对面。
       “什么流口水,说得那么恶心……”赵莲笑容明媚。
       5
       “你在干吗?”
       和赵莲在酒店分手后,她不停地给安次打电话。一共八个。安次在心里数着。没什么要
       紧事儿,她说她站在门口迎宾,偶尔到吧台里面坐坐,打电话很方便。
       “你不专心接客,当心老板骂你。”
       “你才接客呢,”赵莲啐了一声,“讨厌。”
       安次笑起来。
       “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呢,没想到你这么坏。”
       “你千万别把我当正人君子,我既不是正人君子,也不想当正人君子。”
       “你就是。”赵莲加重了语气强调,“你嘴硬也没用。”
       “女人要是跟男人说,他是个正人君子,那意思就等于是让这个男人滚远点儿。”晚上安次开车把赵莲接出来,到前一天去过的咖啡馆喝咖啡。
       赵莲显然没想到这个,愣住了。她甚至没顾上挑他的语病,她不是“女人”,是“女孩子”。
       “所以我说我不是。”
       安次笑,赵莲也跟着笑了。
       “你确实不是。”
       服务员送咖啡过来,托盘上面还有果盘,炸薯条,以及腰果杏仁儿之类的东西,把他们中间的小桌子摆得满满的。昨天安次给赵莲点了一杯“卡布基诺”,她竟然记住了,今天小姐问他们喝点儿什么,“卡布基诺”四个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
       赵莲穿着一件宝蓝色旗袍,安次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那件。她的旗袍在临近午夜的咖啡馆里也颇引人注目。坐在其他男人身边的那些女孩子大多属于染发,穿吊带衫,趿拉着鞋拖,手指间夹着细长的女士烟那一类。相形之下,拘谨的赵莲显出一股古典美女的味道。
       但很快,她会变得和她们一样。安次看着赵莲想。傍在男人身边,染发,穿吊带衫,抽烟,眼神儿变得迷蒙。
       “那个想包你的男人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干吗问这个?”赵莲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不自然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下次我去吃饭要是碰上了,你告诉我一声。”
       “我可不想再见他。”赵莲断然拒绝。
       “你不想见他,他可能想见你呢。”
       “想见我也没用,我会当他是透明的人。”
       “……你整天站在门口,很多男人追你吧?”
       “多少算很多?”
       “一百个?”
       “哪有?”赵莲笑了,“我才来了一个多月。”
       喝完咖啡安次把赵莲送回员工宿舍。以后的几天也是一样。他偶尔和她开开略嫌过火的玩笑,但连手指尖儿也没碰过她一下。他带她去过一次酒吧,刚走进去就后悔了。里面吵得要命,赵莲跟他说话时,嘴唇都快要贴到他的耳朵上面了,他很快招来侍应买单,带她离开了。在酒店中午和下午之间的休息时间,他带赵莲出去逛过几次街,给她买了一些衣服鞋子,还送了她一个手机。他们买完手机从商场的扶梯上下来时,赵莲挽住了他的手臂。商场里冷气开得很足,她的胳膊又滑又凉,他假装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用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电话来放到耳边,“哪位?”
       是安首的电话。安次通完话,看了赵莲一眼,“今天晚上我哥在你们那儿请客。”
       赵莲的胳膊紧了一下,“你也来吗?”
       “……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看情况吧。”
       “你把别的事情推掉嘛。”
       安次没往赵莲脸上看,在心里玩味着她撒娇的语调,有点儿好笑地想:她现在是不是以为她是我的什么人呢?
       安次在家煮面时,赵莲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外面陪客户呢。赵莲的声音有些委屈,“你哥带人来了,让我在包房里侍候。”
       “可能是你上次表现得太好了,他才跟你们老板特别要求的。”
       “……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去的哦。”赵莲把电话挂了。
       6
       安次吃完面,第二个影碟看到一半时,又接到赵莲的电话,“你赶快过来,快点儿。”
       电话挂断了,安次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让赵莲养成随便撒娇的习惯,把电话放到一边,接着看影碟。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赵莲又打电话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还不过来啊?你快点儿过来啊。立刻就过来。”
       安次关了影碟机,出门开车直奔洞天府。
       “赵莲在哪儿?”他问门口的迎宾小姐。
       “紫竹。二楼。”
       安次上了二楼,一路看着包房门上的门牌,“红蔷”、“碧丝”、“墨菊”,一直走到最里面,才发现“紫竹”两个字。他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他侧耳听了听,里面明明有声音,他又敲了敲门。
       有人朝门口走过来,一下子把门打开。
       “……你怎么来了?”安首喝了不少酒,酒气扑面而来。
       “客人……走了?”安次往包房里面看了一眼。
       “啊……今天散得早。”安首笑笑,回头看看赵莲,“我正跟美女说别的事儿呢。”
       “你怎么才来?”赵莲出现在安首身后,哭得脸像刚洗过似的。
       安次觉得有个无形的拳头狠打了一下自己心口。
       安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安次清了清嗓子,“哥……”
       “她刚才的电话是打给你的?”安首冷冷地问。 “我不知道是你……” 安首从兜里摸出烟来,弹出一根,用嘴叼住。安次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着。
       “现在你知道了。”安首吐了口烟,说道。
       安次看了赵莲一眼,转身想走。
       “我下午本来要告诉你的,但是……我以为你晚上能和他们一起来吃饭呢。”赵莲哭哭啼啼地拉住安次的手臂。
       安次回过头,盯着从安首嘴里吐出来的烟雾,他觉得自己的话也像烟雾一样,轻飘飘地朝安首游荡过去,“哥,今天的事儿,就算了吧。”
       安首没说话。
       “哥……”
       “什么算不算了的,压根儿就没什么事儿。”安首笑了,看着赵莲,“看不出你还挺有手段的,居然把我弟弟搬来了。”
       7
       安次和赵莲谁也不说话,听着走廊里安首的脚步声由重到轻,直至消失。
       “有好几次我都想跟你说的,可是……”赵莲看着安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
       安次拿出烟来,点上。
       “看不出你还挺有本事的,”安次冲赵莲笑笑,“一般的女人很难让我哥看得上眼的,追他的女孩子可多了。”
       赵莲没搭腔。
       “他说话可是算数的,答应了人什么,一定能做得到。”
       “我不稀罕。”赵莲轻声说。
       “你稀罕什么?”安次吐了口烟,笑笑,“你稀罕天上的月亮,那也得摘得下来呀。”
       “我没说我想要月亮。”
       “那你想要什么?”
       “……你带我出去转转吧。”赵莲说,“随便去哪儿都行。”
       安次先下了楼,在车里抽了两根烟赵莲才出来。她换上了白天刚买的衣服,绾得紧紧的发髻也打开了,用皮筋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整个人活泼了很多。洞天府的老板开车从外面回来,下车时,吃惊地打量了他们一眼。
       安次冲他摆摆手,开车离开。
       赵莲拿出一张CD放进CD机里,一个男人唱歌时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绝望地哼哼着: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好听吧?”
       “哪弄来的黄色歌曲?”
       “什么黄色歌曲?这才不是黄色歌曲呢。”
       “天黑了,眼睛也闭上了,还不黄色?”
       “你真讨厌。”赵莲叫了一声,在安次脸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你打我?”安次横了赵莲一眼。
       “……谁让你先骂人的。”赵莲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过分,收回手时解释了一句。
       “打得好,”安次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转了个弯,“打是亲,骂是爱。”
       “我们去哪里?”赵莲看了看方向。
       “你不是说随便去哪里吗?”
       “随便去哪里也有个地方吧?”
       “郊区的小树林。”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是正经回答你啊。”安次笑。
       “懒得理你。”赵莲扭头看着窗外。
       安次把车停在圣湖酒店的门口。
       “这是树林?”赵莲笑着问。
       “是啊。”
       “这是你家的树林?”
       “是啊,你觉得我家的树林好不好看?”
       赵莲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安次熄了火,很耐心地等着她笑完。
       8
       安次去吧台拿房卡,回头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等他的赵莲。她胸前交叉着双臂,眼睛盯着从酒店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有些茫然若失。安次过去拍了她一下,她站起来时,他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她很顺从地跟着他,朝电梯走过去。
       电梯里没有别的人,他们的手还那么牵着,但一句话也没有。赵莲盯着安次身后的镜子,安次抬头看着电梯门上面闪光的号码,1、2、3、4、5、6、7、8、9。电梯“叮”的一声,停了下来,电梯门像嘴那样张开,他们走出去,向右转弯,在“0919”门口停下,他把房卡插进电子锁,绿灯亮了,他扭动把手,把门打开。
       安次拉着赵莲在黑暗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房间里的家具影影绰绰的,远不如他脑子里的思路清晰。
       赵莲不出一声,乖乖地站在他身边。
       他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手从她的头发后面伸过去,把房卡插上,接通了电源。他把浴室的灯最先打开。
       “想不想洗澡?浴室这么漂亮,不洗浪费了。”
       一直紧绷着脸的赵莲“噗哧”一声笑了,“你怎么老劝人家洗澡,浴室是你家的?”
       “是我设计的。”
       9
       赵莲是第一次。安次中间停了下来,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有些犹豫不决,但赵莲把他又拉回到她身上。
       完事后他们一起去浴室冲淋浴。
       “你从什么时候起打我主意的?”赵莲问。
       “……你猜猜。”
       “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
       “为什么?”
       “那天晚上你给我背诗,说,决不交出现在,决不交出你。”
       安次笑了,他把花洒举起来,让水花直接朝他的脸孔上溅落。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不是站在酒店的浴室里面,而是站在意大利的夏日阳光下。
       那天夜里和赵莲在洞天府喝茶聊天,安次最想讲的,其实不是北岛的那首诗。而是读那首诗给他听的女同学。几年前,安次去欧洲旅行,在佛罗伦萨的市政府广场,她的面庞在成堆的游客中间一闪即逝。安次撒腿朝她追过去,也不理身后的导游有些惊惶失措地喊他的名字。他跑过热闹的卡鲁茨伊奥里大街,在大教堂前抓住了她的胳膊,几只鸽子从他身边扑楞楞地飞起,不知是不是被他叫她的名字的声音给吓着了。
       她朝他转过脸来,不是他的女同学。是一个陌生人。他甚至弄不清她是来自大陆、香港,还是韩国,日本?或者台湾、新加坡?
       “你敢说你的诗不是故意读给我听的吗?”赵莲一直望着他,追问。
       “……你不懂诗。”安次说。
       赵莲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就你懂?”
       安次把花洒举起来对着她的脸,她躲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臂弯里的身体实实在在,但安次的心却空落落的,就像那天在佛罗伦萨,他一边抱歉一边放开那个女孩子的胳膊,扭头沿着卡鲁茨伊奥里大街往回走,到处是艺术品,到处是游人,到处是鸽子。
       安次轻轻把赵莲从怀里推开,转过身,把花洒插回到墙上那个酷似半个手铐的卡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