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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壮士西行
作者:蒋寄梦

《收获》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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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下都
       我们从太子的身上可以数出不少的优点,其中的一个优点就是守时。太子说好了丑时来接荆轲的,丑时就到了。太子把卫队留在门外,只带了两名随从进去。迎面一股清香扑鼻的焦松枝味,那是庭燎,火光照亮了院中的一条道路。太子的脚步没有停,直接走去荆轲的寝室。这时侍女已在侍候荆轲起床,侍女替荆轲脱下睡袍,换上深衣,再罩上白狐裘袍,系紧带钩。太子很有耐心地等着,待荆轲装束停当,便倒着步迎荆轲出了门。太子已经有了点肚子,路走多了就要喘气,加上他还没有很好地掌握倒走的技巧,因此他走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被彩石铺成的花径绊倒,但他还是坚持把笑脸、而不是把屁股给荆轲。太子侍候荆轲进了客厅,并抢上一步双膝跪下,甩起衣袖,噼啪两下,先为荆轲的坐席掸了尘,然后再请荆轲入座。
       荆轲心里明白,太子之所以这样讨好他,是因为燕国危险了。在他住进馆邸的这些日子里,外面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秦将王翦一路拔城东来,邯郸已破,赵王当了俘虏,秦大军正向着燕南界集结,眼看就要过易水河。太子急得没办法,几次跑来恳请荆轲起程,荆轲原打算再待几天,等准备充分一点再走,但他架不住太子对他磨嘴皮,于是决定了行期。可到了那一天荆轲却说还要等,等一个朋友来一起走,结果从日出等到日落,那朋友没有来,荆轲也没有走的意思。太子急了,太子一急说话就有点难听。不过太子说话的态度还是挺客气的,太子用商量的口吻说,您要是还等下去,是不是打发秦舞阳先走。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荆轲自然听出了太子的意思。秦舞阳是太子派给荆轲的副手,主帅不去让副手去,那是太子怀疑荆轲不想去了。荆轲当即恼起来,冲了太子一顿。荆轲的话被司马迁写进了《史记》中:“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人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说,你让我带着一把匕首深入强秦办那件大事,这容易吗?我等一个朋友来一起去为的是办事更有把握!只有那些无知之人才会冒失前往而不考虑如何完成使命以回报太子您!荆轲最后把起程的时间定在今天天亮。
       荆轲的这番话实在应该引起太子的警惕,倘若太子能听懂荆轲讲话的意思,多问几个为什么,然后采取相应的措施,刺秦的结果或许会另一个样。可是太子没问,太子没问荆轲为什么要等朋友来一起走,等的又是谁。太子也没问荆轲为什么最近的行为有点反常,答应了西去刺秦的,事到临头却犹豫。太子什么也没问,但太子进行了猜测,为此太子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因为太子没猜准。太子猜荆轲可能是留恋享受,舍不得这里的安乐窝。所以太子对荆轲表示出了极大的歉意,太子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拿现在的话就是说,虽然想多侍候您一些日子,可形势哪里容许我这样做啊。当然太子作这样的猜测自有他的道理。刺秦的计划定下后,太子便将荆轲接到了下都的这舍馆邸。这里距都城蓟百把里地,到易水却不远,面水环山,是个幽静的去处。馆邸是照太子的意图建造的,太子是个懂得生活的人,这也许是他的另一个优点。馆中所用铜铁器皿,都从楚国名匠处定制运来;廊下娉婷的美人,一律邯郸口音,赵女就是时尚,都是太子化了大价钱买来的。荆轲打从住进馆邸起,太子就给他预支享受,首先是饮食结构发生变化,每餐有了三牲。三牲即牛羊猪,有资格吃三牲的称作肉食者,听起来像在称呼某类动物,可那却是贵族的荣誉。平民百姓称作素食者,因为他们的菜谱里没有肉。但平民有时也吃肉,那就是满街打狗吃狗肉。狗肉烹得再香也上不了台面,所以贵族只吃三牲不吃狗肉。太子不仅让荆轲吃上了三牲,还特意从宫中调来一名御厨侍候荆轲的膳食。御厨到的那天馆邸门口排起了长龙,仆役侍女纷纷从车上搬下各种餐具器皿。车队后面还赶着一大群牲口,那都是御厨做菜的原料,下厨时他只取走它们身上最好的部分,其余统统扔给大伙房。御厨做菜的秘密全在他随身带着的七个陶罐中,陶罐灰色为底,绘有淡蓝的菱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是那里面藏着他上九州下四海采集来的调料中的极品,它们分别是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路之菌,檀鲔之醢,大厦之盐,宰揭之露,长泽之卵。御厨将肉洗净切齐,拌上调料,放人鼎中,或煲羹或卤成块。火候到时,连鼎带火喷着热气抬进客厅,顿使满室飘起异香。御厨将这一切部署妥当,便吩咐上酒。荆轲嗜酒,这在蓟城他同他那帮流浪汉轰饮时早就出了名的。那酒选用上好的秫稻酿出,陈于陶中经有多年,启封时竟熏倒了一名仆役。太子不仅要让荆轲喝上好酒,还要让他喝得称心,喝出品位,喝上颜色。酒若无色,怎能叫爷。荆轲坐到席前,已有两名女子跪在他的左右,右女手执铜壶,不断地给荆轲斟酒为的是不让他的觞空;左女则举起一柄匕首,将鼎中的熟肉叉到荆轲面前的盘里,接着放下匕首,展开玉指,将肉块徐徐撕开,一条条送进荆轲口中。每送进一条肉,女子总要轻轻拍一下荆轲的腮帮,像在喂她的一头宠物。一会儿蒸饼熟了,仆役将冒着气的笼屉抬来,右女继续斟酒,左女则操起一支如意银勺,将大镬里的热汤舀到荆轲的碗里,然后再给荆轲喂蒸饼。荆轲在用餐时,那御厨并不过来,他远远地站在门外,凭眼力就能判定荆轲口味的轻重咸淡。待荆轲餐毕,他才躬身而进,请荆轲圈定下一餐的菜单。荆轲餐毕已是掌灯时分,二女连同餐具一同撤下,另有四女前来侍候荆轲洗浴。荆轲此时已不胜酒力,他张开两臂搭上两名女子的玉肩,被女子扶进了浴间。浴间很大,中间一口大鼎,墙边还有一座床榻。一名女子正在鼎下司火,她将火候掌握得极好,水烧得很烫,又不至于烫着了屁股。荆轲洗浴有个名称,叫做“傻瓜浴”,荆轲洗浴不必自己动手,脱衣人鼎揉搓去垢舀水冲淋擦干上床卡肩按腹抻腿捏脚丫子直至吹喇叭打飞机,全由女子替他做,即使一个傻瓜也可以洗得舒舒服服。荆轲一进浴间,侍女便用布帘把门窗堵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亮光。她们这样做,倒不是为了遮人耳目,乱世年代,大家都很开放,干这种事情没有人会来大惊小怪。北方的冬天冷,她们是怕冻着了荆轲,冻着了荆轲太子就要怪罪她们。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无法看到傻瓜浴的精彩场面。直到荆轲死后,他的言行举止都成了名人事迹被人们追踪,才有女子向外界披露了部分事实。总之太子对荆轲是好得不能再好,可以说已经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就是对自己的亲爸爸他都没那么孝敬过。当人们知道了这些事实之后,便纷纷理解了太子的苦心,并对荆轲的行为表示出了失望。但那只是被太子牵着鼻子走的一部分人,不能代表人群的大多数。大多数人没有对太子的意见表态,他们另有想法。
       这时御厨已备好了早餐。因为太子关照过天亮了要上路,所以这顿早餐就备得比较简单。他只吩咐摆出八鼎八盆,还有十二个漆盘,分别装着蔬果点心。太子见荆轲终于决定动身,显得很兴奋,他站起来挡开女子的手,捧起错银铜壶亲自给荆轲倒酒。侑觞以后,太子轻咳一声正要说话,仆役侍女以为太子又要来荤段子,一齐凑上来听。不想太子朝他们一挥手,连声去去,众人便一哄而散。仆役侍女都被太子叱走了,两名太子的随从却留在原地没动。太子抬手打了个响榧,他俩立刻走出灯影走上前来。荆轲这才看清两人手里各捧着一个木匣,神色也显得特别庄重。木匣一方一长,方匣装着樊于期将军的头颅,樊将军原是秦将,因得罪了秦王,叛逃至燕。樊将军听说荆轲决定西去刺秦,便慨然捐首相赠,木匣密封得很好,头颅割下已有数日,外面却闻不出一点气味;长匣里装有燕国督亢地图,古代打仗大受山川河流地形的制约,有一张好地图这仗已胜了一半,献地图等于献江山。督亢是燕国最富庶的地区,秦王垂涎已久。这两件都是太子让荆轲带去给秦王的见面礼。秦王记仇,见了仇人的脑袋必定开心;秦王贪婪,见到地图必定兴奋。秦王得意了就会忘形,就会放松对荆轲的戒备,太子过去是秦王的朋友,太子了解秦王。
       太子命随从从长匣中抽出地图,地图画在帛上卷成了一根轴,荆轲接过地图,在茶几上徐徐展开,一会就露出了一柄短剑。荆轲看到短剑眼睛一亮,太子知道荆轲识货,微微一笑说道:看出来了吗?徐夫人匕首。
       短剑长一尺八寸,其头形如箭镞,箭镞又名匕,因此叫匕首。铸剑者是个姓徐名夫人的男子,此人铸剑出了名,徐夫人匕首因而成为一个驰名晶牌。许多年前人们只知道南方有干将莫邪,后来人们渐渐地知道北方邯郸有个徐夫人。徐夫人铸剑用橐鼓风,过去没有橐,炉火烧不旺,铁只能烧红而不能煮开,将烧红的铁块像面团那样一锤锤打成剑,这叫块炼。有了橐就能铸铁,橐是牛皮做的大皮囊,一端接风口,另一端安着鼓风的手把,中间隆起个骆驼峰因此叫橐。数十个橐将火炉围成排,数十支风管排成了龠,几十个人齐用力,炉中的炭火立即转红为青跳起了大武乐舞,于是金铁乃濡,遂以成剑。据说老子看到这壮观的场面哲学家的灵感大发,说道:“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太子没有那么多的想象,太子只会办实事,太子派出一名使者向徐夫人送上百金,定制一把匕首。因为太子送了百金,徐夫人就动了真格,他一刀割下自己一绺头发投进炉膛里,炉膛上空飘起薄薄一层氤氲,根根青丝钻进了铁水中。铁水浇铸成了剑,因剑中有了徐夫人的精血,它就变得锋利无比。徐夫人当着使者的面试剑,将十张牛皮叠成一本书,一下就贯通透了底。十张牛皮都能捅穿,捅秦王一张人皮还不容易?
       荆轲操起短剑细细把玩,剑确实精致,木质的剑柄也被雕上了美丽的纹样。荆轲将剑捏在拳中,凭它的体温就知道剑的淬火与退火都十分道地,淬火使剑坚,退火使剑韧。荆轲再看剑锘,它尖而薄,仿佛有点透明并泛出可爱的青黄色,荆轲伸出拇指要去吻那刃尖,太子急忙阻道:别碰,它会要你的命。原来那剑锘淬上了深林巨蟒的毒液,毒性极大,太子曾命人牵来一名战俘,只斫开一个极小的口子渗出一丝缕血,那战俘立刻倒地而死。这是一把精致玲珑的迷你型匕首,这又是一件可怕的杀人武器,太子要用它置秦王于死地。
       太子不叫秦王秦王,也不叫秦王赢政,太子管他叫赵政,因为秦王早年姓他母亲赵姬的姓。那时候人们不习惯连姓带名叫人,可太子偏叫他赵政。太子叫他赵政是为了轻蔑赵政。太子说赵政其实是吕不韦下的种,吕不韦把赵姬送给赵政他爸时那女人已怀上了他的崽。所以打从赵政坐上龙廷起秦就亡了,是被吕氏灭亡的。太子叫赵政是因为仇恨赵政。赵政当年同太子一起在赵国当人质,两人是好朋友。别人都欺侮赵政,而太子总是帮着赵政。那时赵政还小,他爸逃回秦国去了,他妈赵姬又不管他,赵政成天东游西荡,像条野狗,那几年要不是太子照顾,赵政就完了。可太子好心没得好报。当太子在秦国当人质时,赵政已经登上了王位。狗日的登上王位就翻脸不认人,太子多要几个侍女,赵政就是不给,太子要听韶乐,赵政也不理他。太子心想在这种人底下没好结果,要求回国,这下赵政倒有了回话。赵政说,太子要回国,可以可以,不过还要请太子稍等一等,等天上下起粟雨马头长出角来就立马放人。于是太子决定逃走。狗日的得到密报在一座桥上布下了埋伏,那埋伏用了机关,桥上看不到一个人,但太子的马蹄只要一踏上桥面,箭就会从四面八方射来,把太子射成个刺猬。幸亏太子命大,那机关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箭未发,太子侥幸逃脱到了城门。太子是半夜里逃的,城门关着,太子一急,想起了别人用过的法子,便直起脖子来了个鸡打鸣。太子一啼,众鸡皆啼,太子这才赚开城门捡回了一条命。太子说到此事仍心有余悸,他恨恨地道:这哪里是人,狗杂种!
       白眼狼!臭马倌!丑八怪!太子骂得歪了脸,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荆轲脸上。
       可有些话荆轲还是听不明白。前两句容易懂,那臭马倌就让人费解,荆轲知道秦祖先曾经给周天子喂过马,朝廷赐下一块地,这就是今天的秦国。太子这是嘲笑秦王出身卑贱。太子姓姬,一听这姓就知道是周王室贵胄。可是既然赵政是吕氏血脉,与秦先祖又有何干?秦先祖侍候过太子先祖,赵政先祖并没有侍候过太子先祖,太子这棍子打在别人屁股上,赵政根本不疼。太子还骂赵政丑八怪,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还没等荆轲问太子,已卯时鸡鸣。卯时鸡鸣表示已经天亮,荆轲答应天亮就上路,君子一诺千金。
       二 易水河
       车队出城时天已大亮。隆冬时节,霜华很重,眼前一片白雾茫茫,五步之外辨不清东西。荆轲只能看到车前的骖马那两片马屁股一撅一撅显得坚定而自信,让人相信路不会走错。马蹄踏得冻土哒哒地响,脚下一条黛青色的土路南抵易水河,易水河这一边是燕国地界,过了河便是秦军的前哨阵地,太子只能将荆轲送到易水北岸,然后荆轲过河折西向秦。渐渐地路上有了行人,稀稀疏疏迎面而来,走近了荆轲才看清楚他们,那些人面色憔悴,显得很疲惫,可他们的衣着却很华丽。他们是六国的贵族,现今的蓟城满街都是这样的人。秦军扫荡千里,韩赵相继破灭,魏也被秦打怕了,人人都像得了恐秦症,失去封邑的,和即将失去封邑的爵爷们,一个个携妻妾带儿女,跑到蓟城来拍胸口喘粗气,他们的到来使得燕国这座都城忽然变得很热闹。时间一长,老爷子的眼走了神,丝袍褪了色,锦带也断了针线,走路也没了侍女搀扶。他们有的终日在茶楼酒肆煲话儿,有的摆开了地摊出售金银珠宝。老爷子出门时只带珠宝,不带粮食,他们就拿珠宝换取粮食。他们捱着,熬着,坐吃山空地等着。荆轲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望着路上那一张张青青黄黄的脸,叹一口气说道:等着吧,等我死了,你们又可以回去享福了。
       荆轲说得很轻,但还是给前面的马夫听到了。马夫听着觉得荆轲的语调有点怪,不由得回头望了一下,看到荆轲的脸上挂着笑,但马夫无法吃准荆轲那是微笑还是苦笑。荆轲的这个表情一直让马夫挥之不去,印象极为深刻,也始终感到纳闷,他不明白英雄盖世的荆轲怎么也会有这种不健康的情调。打那以后马夫对于荆轲西去刺秦开始不抱乐观态度。
       车队行至易水河边忽然停了下来,前面有了情况,排头的卫士慌慌张张跑来说有人拦住了去路。太子吃了一惊,立刻下车前去看视。雾正在散开,只见沿河插了几面白色的大旗,旗下站着一群人,一律白冠白衣,只有面孔是黑的。挡路的就是他们。太子挺起肚子申斥道:呔!啥事?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朝太子行个礼道:小民高渐离,听说荆卿要远行,弟兄们为他祖道。太子听说是祖道,这才放了心,挥挥手道:那该干啥的就干啥吧。
       祖道是祖上传下的遗风,即祭祀道路之神,你给了路神面子,路神就会保佑你一路平安。后来人们借口祖道而喝祭神的酒,这就成了饯行。今天高渐离他们为荆轲祖道,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大家行过了祭礼,又喝过了祭祀的酒,高渐离便在他那张筑琴后面盘腿落了座。
       高渐离个子不高,黑黑壮壮,看上去像个道地的庄稼汉,要是没有身边的那张筑琴,谁都看不出他是一名乐手。筑琴是一种击弦乐器。演奏者左手按住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琴声一起,高渐离他那双粗大的手便忽然会变得灵巧起来,那眼光也显得特别的深沉,像是换了个人。高渐离为举世无双的筑琴大师,以下的这件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荆轲刺秦失败身死,过了五年“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是时秦王刚刚立号改称秦始皇,天下甫定,国事千头万绪,他为啥独独咬住荆轲余党不放?其实这场颇具规模围捕行动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高渐离。秦始皇捉拿高渐离,并不是镇压他,而是另有所用。可地方上不知道最高当局的用意,诏令一下,一个个吆五喝六穿巷入户翻箱倒柜疯狂地搜,高渐离一伙闻风而逃亡命天涯。高渐离逃到宋子这个地方隐姓埋名藏了起来。后来,他为生计去一家酒店打工。他的长相同乡下上城的民工没什么两样,酒店老板不疑有他,派他做最重最脏的活。活计虽苦,安全有了保障,高渐离于是就默默地干了下去。
       一天酒店老板举办一个家庭私宴,邀来了不少宾客。席间,一位客人乘兴给大家奏乐,弹的偏偏又是筑琴。高渐离这时正在廊下干活,筑琴声声叩击着他的心扉。高渐离忍而又忍,终于关不住自己的口,对客人的弹琴说了几句话,虽只寥寥数语,而那却是大师的点评,字字都有分量。有人把高渐离的话传进了客厅,举座大惊,他们这才知道,面前这个灰头垢面的杂役竟是天下第一流的琴师。消息传到咸阳,秦始皇大喜,立即下旨将高渐离押解进京,他要听高渐离弹琴。
       一辆牛车拖着一只木笼隆隆地驶进咸阳宫,引得宫墙树上的乌鸦一阵使劲地聒噪。内侍宫女们闻声跑来,他们要看一看皇上志在必得的这个人究竟是何物。高渐离蜷缩在槐木大笼里,长发披肩遮了半个脸,那冷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也仿佛让人闻到了五年前大殿上的血腥味,有人当场就吐了起来。左右劝皇上不要听他弹琴,高渐离是荆轲的死党,是十分危险的敌人。秦始皇当然知道高渐离很危险,但秦始皇对音乐很执着,国手就在眼前,岂肯放弃聆听?于是有人想了个办法,他们弄来一堆晒干的马粪,放进瓦盆中并把它点燃了,侍卫们押来高渐离一把扯起他的头发朝下摁。马粪蹿出乌黑的浓烟,打着旋直扑高渐离的眼睛,高渐离双泪如注,咝咝落进滚烫的瓦盆。等他抬起头来,眼白变成了黑色,而眼黑变成了白色,他那一双秀目从此就没了。
       咸阳宫里飘扬起悠扬的琴声,秦始皇隔三差五地召见高渐离。他于案牍劳形之后要轻松一下。秦始皇很忙,“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那些宰相大臣不过都是上朝时候的摆设。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章,他习惯用秤杆计算自己的工作量。秦始皇对计量的要求很严,所以每天清晨总有两名宫人在书房门口将各地送来的奏章翻来覆去地称,给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以为到了废品收购站。不过高渐离不会遇到这个场面,每次他被押来,秦始皇已经批完了最后一斤奏章。每当这时,秦始皇便从案桌旁站起来,将手指关节挨个捏响一遍,揉松紧皱的眉头,并让高渐离放下了他那张筑琴。高渐离弹琴时那态度显得很安详,乐声悠长平和。秦始皇是内行,听这琴声知道没事,再说一个盲人,了无伤害能力。几次下来,秦始皇便放心大胆地坐到了高渐离的琴旁,闭目陶醉,击节叹赏。
       这一天,高渐离到时,秦始皇像往常那样站了起来。他有点累,因而没有发觉高渐离在抱那张筑琴时双手多用了点力气,也没能看到高渐离那深陷的眼窝里正暗藏着杀气。琴声响时秦始皇往榻上一靠正要聆听,高渐离忽地抓起筑琴一跳而起兜头砸下。可惜砸偏了。秦始皇的耳际刮过一阵冷风,筑琴落地而碎,琴肚子里蹦出了黑色的铅块。
       高渐离直到被处死都没说过一句话,他引颈就戮的姿态显得特别地积极主动,给在场的宫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人们猜想,他是急于去黄泉路同荆轲相会,荆轲唱歌少不了高渐离伴奏,他俩原本是歌坛上的一对黄金搭档。
       荆轲原本并没有想到要当歌手。荆轲的歌唱才具是到了燕国遇上了高渐离才显露的。但是荆轲到燕国并不是去唱歌的,荆轲一心只想着在政坛建功立业。那天他在集市上走,正找个人问路,那人恰待开口,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歌声,那人便撇下了荆轲张嘴跟着唱起来。荆轲想换个人打听,可周围的人全在唱歌,没一个理他。荆轲一路走去,只见官道旁、屋檐下,到处是唱和的人。有赶集的农民,有作坊的徒工,有酒肆的佣保,还有六国的难民。他们身着杂色衣服,手持不同器具,一个个伸长脖子,耸动肩膀,唱得无暇旁顾。燕人好歌,燕国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区,艺术氛围本来就浓,这时候又从六国来了不少乐工艺人。他们原来是跟着老爷吃饭的,老爷当了难民,他们也只好自谋生路,有的在街上出售乐器、出售技艺,女人则兼售色相。他们给燕国的商贸与文化带来了不少生气,歌于市中者,击节唱和者随处可见,成为两千年前都市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情形不止于燕,有人在楚国的郢都唱阳春白雪,唱和者数十人,似乎是一台小合唱;当有人唱阳河薤露时,唱和者达到数百人;而当有人唱下里巴人时,唱和者竟有数千人,可以想象其场面之波澜壮阔,可同现代西方的摇滚歌会相媲美。
       不过荆轲一开始只是听,没打算唱。他在蓟城逛了几天没逛出个名堂,正不知该怎么办,就遇上了高渐离。他俩是在街巷的一家小酒铺相遇的,有人目击了这历史性的时刻,目击者就是酒铺老板。老板回忆说那天是荆轲先到的,要了一碗酒就坐着喝起来。老板见荆轲面生,估计他那时人燕不久。荆轲喝完一碗又要了一碗,不说话光喝酒,喝的是闷酒。老板想上前搭讪,荆轲却并不抬头。老板知趣,人家有心事不愿说就不能随便刨根。这时高渐离来了。高渐离是来沽酒的。高渐离是熟客,而且是远近闻名的琴师。老板知道高渐离来沽酒,一定是请了客人开席,就给高渐离捧了满满一大坛。高渐离接过酒坛正要离去,却回头看了荆轲一眼。老板说,其实高渐离进来时已经看了荆轲一眼,这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因为荆轲同一般的流浪汉不一样,他八尺的个,国字脸,腰上的一把佩剑更增添了他几分英武。这样的人不管在哪里,回头率总是很高。老板又说,荆轲同一般的武士又不一样,他身上还有一股文儒之气,像个读书人。老板的眼光很准,荆轲识字通文,司马迁对他的评价是“好读书”,说明他读书用功,已达到了相当的文化程度。
       老板说,高渐离这一回去看荆轲时,荆轲也抬起头来了,四日相对,双方都有了感觉。是高渐离先开的口,高渐离要荆轲去他那里喝酒。高渐离上前一步拍拍荆轲的肩膀,说:一个人喝酒多没劲,上我那儿喝吧,我那儿有很多朋友还有上好的狗肉。荆轲一听说有狗肉就跟他去了。
       老板的话应该是可信的,荆轲是为了吃狗肉才跟高渐离走的。我们看过史料不禁发现,荆轲他登上歌坛不仅同高渐离有关,似乎还同狗肉有关。关于这一点,司马迁是这样写的:荆轲“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为歌,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平民百姓吃不上三牲,只好吃狗肉,于是有了狗屠这种职业。重要的是这帮子人后来都成了荆轲的歌迷,他们常常给荆轲送来美味佳肴,给他放喉高歌提供充足的热量。换句话说,荆轲能成为一名好歌手,狗屠们功不可没。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高渐离将荆轲带进了他那个院子,一会儿狗屠们将满满一大盆酱红色的狗肉块抬到了院中的草席上。高渐离招呼大家围坐成个大圆圈,大伙儿边喝酒边吃肉,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歌会就开始了。那时候荆轲正吃得一脸的酱汁,肚子饱了,可眼睛还想吃,那手在盆里拨来拨去,专拣好的往嘴里送。天已经黑了,外面进来了许多人,拿着乐器还举着燃烧的松明。荆轲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有点晕晕乎乎的兴奋。果然有人开始奏乐,那旋律很短,奏几遍大家都记住了。接着有人就着那曲调唱了起来,虽为即兴而发,却容易上口,很快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拉开了嗓门唱开了。歌曲的基调很悲,燕人善歌,更善悲歌。领唱人吟唱着自己的不幸,他唱得情真意切,也让人想到了自己的种种不幸。动乱的年月,人们太需要这种倾诉,于是“已而相位”,人人泪流满面,大家哭成了一团。
       荆轲就在那一刻登上歌坛的。在一片悲歌声中,荆轲往事联翩了,把自己的心事全都唱了
       出来。荆轲唱得很多,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是他见卫元君那件事。荆轲那时年少志高,书读得不少,想法也很多。那天他兴冲冲地走进了古老的宫墙院去向卫元君进献他的富国强兵之策,可是遭到了卫元君的拒绝。史载荆轲“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不用,拒绝得十分干脆。这件事对荆轲的打击很大,荆轲他一心要当管仲乐毅苏秦张仪,想让卫元君起用自己以实现抱负,不想遇上了个不思进取的混混。第二年卫国就完了,卫元君被秦王徙迁去野王那地方苟延残喘。荆轲失去了祖国也就不再留恋故土,他出门去了,临走没忘记背上他那口铁剑。荆轲在列国周游,穿行于阡陌城池古堡战壕。然而命运始终没有给他机会,他浪迹多年一无所成,飘泊四方辛酸多多。荆轲在歌中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倒霉的雏鹰,未及振翅,就撞落在卫元君冰冷的宫墙下;荆轲又在歌中把自己比喻为孤独的一匹狼,在旷野里踽踽独行,于血色黄昏仰天长嚎。人们没有想到荆轲会唱得这么好,连荆轲自己也没想到他竟能一歌止喧。全场忽地静了声都来听荆轲倾诉自己。人们都说,听了荆轲的唱,那才知什么叫悲歌慷慨,什么叫痛彻心腑。
       荆轲很快唱红成为一名风格特异的歌手。荆轲的音域很宽,高亢奇崛,能唱出一般人很难达到的高度,他的嗓音还带点沙哑,这很适合燕歌的粗犷。燕地与胡戎接壤,外民族剽悍之风南渐,从而使得荆轲的歌在悲壮之中还带点狂放。荆轲的歌唱风格不同于古乐。古乐以五声为正声,五声外为变声。五声则是宫商角徵羽,今天称CDECA。五声比而为韶乐,讲究一个声以和乐,乐以和,和以平。孔子听了赞道,尽美矣,亦尽善也,于是沉鱼会出听,六马会仰秣。而荆轲这人邪乎,他偏唱变声,爱出险韵,加上他个性自由奔放,常常即兴而发,率意放歌。韶乐是正宗,是经典,它属于贵族,而荆轲那样的唱歌不合贵族的欣赏口味,在贵族的眼里显得很另类。究其缘由,恐怕也同饮食有关。贵族吃三牲,吃三牲的人性格古典。荆轲他们吃的是狗肉,狗肉壮阳,它能使人兴奋,使人激动,使人充满性感和力度。一名狗屠说,荆轲之所以唱歌特别,是因为他吃的狗肉不同一般,那狗是先审后宰的。狗屠在宰狗前先要带到审讯室审狗,审讯室摆满了各种刑具,墙上血迹斑斑,屋中一个大火盆,炭火烧得通红。狗屠一声吆喝,那狗被一把大铁钳夹住脖子押了进来。狗屠先来个下马威一拍案几大声吼道:狗东西你知不知罪!狗东西当然不服,对着狗屠一阵狂吠。狗屠操起一根长鞭在空中打得噼啪乱响。狗东西正看得眼花缭乱,冷不防身上挨了一鞭。那畜生疼得一阵呜咽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狗屠冷笑一声,撂下鞭子,向火盆里抽出一柄烙铁。通红的铁块带着一股灼热直朝着狗面逼去,那畜生鼻孔歙歙自然嗅出了厉害,它拚命地往后缩却动弹不得,紧接着那畜生浑身僵直,大小便滚滚而下连带放出一串臭狗屁。狗屠见时机已到,便挥起木棒乒乒乓乓朝狗头砸去,砸得那畜生两眼翻白断了气,狗屠这才开膛剥皮将那畜生屠宰开。狗屠说审过的狗吃了让人上劲。狗屠的话没错,但狗屠说不上为什么。我们现在知道,将狗惊吓,能刺激肾上腺的分泌,并很快注入血管,渗进肉质。这种带激素的狗肉吃进肚里,能让人血脉贲张、五内沸然,让人发挥出超常的能力。荆轲就是吃了这种狗肉以后唱歌成名的。每当夜幕降临,人们纷纷举着火把麋集而来。有人开始吟唱,有人奏响了乐器。没有乐器的则操起瓦盆陶罐敲击起来。大家随着节奏摇起肢体也摇起了火把。歌声涌动,瓦缶雷鸣,这场面十分火爆。荆轲此时酒已酣、肉已足。酒精点燃了血液和血液中的激素,使得一股股灼热从丹田升起直薄咽喉。荆轲那歌不仅有力度,还十分煽情,尤其热辣辣烫女人的心。有时荆轲唱得来了劲,于变调之际石破天惊陡起不谐和音,恰似一条溪流忽地落下千丈形成飞瀑。这种坠落太动人心魄,这种时刻最受煎熬的要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她们一个个面红气喘,浑身的骨头都像是酥了,恨不能立刻扑进他的怀里,同他疯睡一气。那时候六国涌现出了不少民间歌手,高唐有绵驹,淇水有王豹。秦有秦青韩有韩娥。秦青放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韩娥一唱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们的歌都充满着另类气息,很不古典,因为他们无不例外都是吃着狗肉唱歌的。因此说狗肉于中国的古代歌坛有过重大贡献,今天每当我们举箸奔向那火锅中的尤物时,应该对它带点敬意才是。
       雾散尽了,太阳也露脸了。风却一阵紧似一阵,将岸堤上的白旗卷得噼啪作响。路人们纷纷过来围看。城里也有人得到消息特地赶了过来,他们大都是荆轲的歌迷,是赶来同荆轲唱和的。太子一行忽地乱了队伍,一个个急先恐后钻进了人墙。人们在兴奋与焦急中翘首以待。一场旷古未有的歌会就要开场了。
       高渐离正低头拨弄他那张筑琴,琴长四尺五寸,颈细而肩圆,安有十三根琴弦,十二律加一根高八度的宫弦。这样,便能让荆轲在演唱中恣肆汪洋自由转调。最后高渐离左手抹动弦下的音柱,右手举起竹尺打出几个清脆的音,又朝荆轲点点头,人们立刻屏住了呼吸,荆轲出场了。
       荆轲出场了。他仰首展目,天阔云稀,燕山一片苍凉;他俯首展目,霜岸如壁,易水河泛着惨白的光。他远眺,他近瞅。围观的人群里有他熟悉的面孔,他这时认出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子,那还是他的一个女友,他同她上过床。
       荆轲已记不清同多少女人上过床。荆轲未有妻室,但荆轲有很多女友。他是歌:尹,好歌手就有人崇拜,男歌手就有女人爱。男人为听他的歌请他喝酒吃狗肉,女人听了他的歌则同他上床。每当歌会散场,女歌迷们总是蜂拥而上纠缠着不让他走。有一阵子荆轲向朋友借了一乘车,预先泊在附近的巷道里,唱完歌就朝那儿奔,但还是常常被堵在了半道上。荆轲求爷爷告奶奶往马车挨,女子哪里肯放,一个个将精心编织的花环往荆轲脖子上套,挤不上去的就远远地朝他甩。荆轲顶着一大摞花环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女子却死死把着车帮不让走。荆轲好话说尽没用,只好俯身这个脸上捏一把,那个腮上拧一下,这一招很有用,荆轲手到之处女子仿佛过了电,一个个忽地定了身。那马夫是个好驭手,他瞅准时机一声吆喝载着荆轲冲出了包围圈。女子发觉上了当,嘴里操着马夫十八代祖宗一边奋起直追,要追过好几条巷道才歇。
       那马夫每次总是要绕上几个圈子才把荆轲送回住所。尽管这样,还是有女子跟踪而来在他的门外久久不肯散去,她们一个挨一个蹭上墙头朝荆轲招手,不顾羞耻地呼喊着荆轲的名字要同荆轲上床。那是一面土墙,女子随手就能抠出个墙洞当踏脚,时间一长那墙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那面墙后来保留下来供人参观,它见证着当年女子的勇敢,也见证着她们的高超技术。有单脚蹭的,有双脚蹭的,有左手把墙头右手伸展指引航向式的,有双手脱把大鹏展翅式的。那时的女子步人了青春期都要学蹭墙,无论婚前恋爱还是嫁后偷情,蹭墙均是一门必修的功课。楚国的宋玉是位才子,追他的人很多,有个女子三年里每晚都要爬上墙头偷看他,那女子坚持蹭墙三年,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因而她“惑阳城、迷下蔡”能让一帮公子哥儿神魂颠倒。但是荆轲不是那种拾到篮里都是菜,见了女人都要的人。他有选择,他不滥交。他是艺术家,干这种事也讲个情调,讲究一种氛围。对于女子们的胡闹,荆轲屡劝不止。有时怕她们闹腾得过分,影响周围邻居的休息,便索性进屋捏灭了油灯。女人们见窗户黑了才知道没戏可唱便只好跚跚离去。
       而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子,荆轲却没有拒绝,因为荆轲无法拒绝。那女子极其勇敢,当马车还在飞驶,她跃身而上,一边语无伦次说着肉麻的话,一边就手忙脚乱来脱荆轲的衣服。荆轲央求道:哎哟大姐怎在这车上干?给孩子看到了影响不好。女子听此便直起身子,一手扣住荆轲衣领,一手直指着马夫喝道:往南拐,去城墙根!马夫见女子凶蛮,怕她伤着荆轲就乖乖听了她的话。到了城墙根,那女子早已情不自堪,马车还没停稳,她一把将荆轲拖下就往城墙旮旯的草窝子里钻。那时候城市里尚未建公园,城墙根便是男女搞对象的理想场所。诗云“静女其姝,俟我城隅”,可见这种约会方式在那时十分流行。虽然没有红烛罗帐那样香艳雅致,那样让人从容不迫温良恭俭让,但是在城墙根干那种事,天当被、地当床,这不仅没让他们降低质量,反而把事儿做得很有野味,很够刺激。荆轲与那女子难舍难分光赤赤一直缠绵到了天亮。荆轲抬头一见东方显出了鱼肚色,爬起来就要走。女子一把将他扯住道:慌啥?你还没给我签名呢。荆轲说:对了,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带家什了吗?女子说:怎不带?说着就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系着丝带的小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骨针和一包蓝靛递给荆轲,并朝荆轲撅起了她的屁股。那时候燕国的女子身上都藏有这种漂亮的小荷包,一旦轮上同荆轲做爱,完事以后,她们都要请荆轲在屁股上刺上名字并染上色作为永久的纪念。那女子虽然粗野,但她那肌肤却白如大理石一般。荆轲给她的签名做得特别认真。那针眼排得格外细密,蓝靛均匀地洒上,渗进殷红的针眼,在白皮肤上呈现出美丽的青紫色。荆轲刚做好这一切,太阳便冉冉升起,朝阳映照其上,那高高地翘起的屁股镌刻了荆轲的名字看起来就像一座壮丽的丰碑。
       可是当易水河边荆轲再一次看到那女子时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因为那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将远行,并且一去不再回来。女子那一双眼睛正湿湿地望着他,那目光也让他立即记起了她那时的万种风情,女子近乎施暴的做爱给予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觉让他回味无穷。然而佳人犹在,良辰不再,荆轲不无伤感,于是他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以变徵之声起唱,变徵之声音节苍凉,悲歌多用此调。悲歌比任何歌都有力量,它能激励战士奋进,于绝望中求生。然而在场人士从这首歌中听出了壮土赴死的豪情,却没有听出那歌中另有隐情,没有听出荆轲在这一刻有所留恋有所眷顾,因为在场人士并不知道荆轲这首歌因那女子而唱。荆轲流露出的无奈让这首歌于悲情中融进了哀情,这就更加重了悲歌的分量,果然那女子终于憋不住,带头哭了起来。女子一哭,众人都哭。荆轲便在这一片悲恸声中昂首而歌,引领着全场的唱和者。
       但是却有一个例外,场上有一个人听出来了。他就是给荆轲驾车的马夫。此人虽为马夫,却是个感觉细腻之人。他从荆轲的歌联系到荆轲莫名其妙的感叹,经综合分析立刻有了自己的见解。那马夫又是一个极富有责任感的人,他当即走去告诉了太子。旁边没人听到马夫说什么,但有人看到了太子的反应。太子立即叉开五指,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并且骂道:你这张乌鸦嘴,给我滚远点。马夫捂着脸跑开了,大约这一巴掌打得太重,让他痛彻心肺。从此马夫感悟到了沉默是金的道理,以后凡有人前来打听荆轲的事,他一概回答:不知道!孙子王八蛋知道! 这样我们对于荆轲这几日的反常行为就有了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原来他踌躇不前不是舍不得享受,而是舍不得他的那些女人。由此可见,他等待着的那个朋友是女性朋友,是他的情人。那女子是打算同他一起去咸阳,是准备司他死在一块的,可是她临时变了卦,失约了。人们不知道她是谁,荆轲死后,人们寻找这个女子,声讨这个女子。女人们则一面声讨,一面心里对她充满着疯狂的妒嫉。那女子当然不敢站出来,如石头沉下了大海。不过这么一闹,却引发了人们对荆轲私生活的种种关注。有好事者千方百计找到了当年在下都侍候过荆轲的女子,采访到了荆轲的种种隐私并给予传播,让人们看到了英雄的另一个侧面。侍女们终于透露了荆轲洗“傻瓜浴”的详情,这使得人们对于荆
       河有了一种新的认识,对于易水河边的这场演唱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体会。洗浴开始时荆轲觉得挺新鲜,几名女子动作麻利将他蒸气腾腾从鼎中捞起,擦干了身子便在床榻上放倒,盖上一央浴巾就开始全身按摩。她们训练有素,干得都很专业,三两下荆轲就被激活了性情,底下像是撑起一把小伞。女子当然看得懂,问他要哪一位,荆轲不由得伸出食指去点,被点中的女子立即脱了衣服摆出姿势来迎候荆轲。荆轲进人时,女子两眼直视着荆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荆轲吃了一惊,这女人竟这样看着自己被人操。利轲再看一旁帮着侍候的姑娘,一样地面无表情像是在赶着做作业。荆轲顿时明白他这不是做爱,而是接受服务,是太子在给他预支享受。荆轲立刻兴味索然退了出来。我们知道,荆轲不是那种以泄欲为目的的男人,他不主张拿性灭做交易,在他的多年流浪生涯中,他从不去色情场所,也从不同卖淫女打交道。于是这种不带性爱的交合让荆轲产生了障碍,这以后再也没有进入。荆轲的冷漠让姑娘们恐慌,因为她门的服务都要签单,太子将根据各人的贡献发给赏赐。姑娘们要趁年轻多积攒点钱,也怕因表现不好太子怪罪下来,就一个个拚命地来讨好荆轲。她们争相跳进热水鼎里同荆轲泡鸳鸯,其中一个还贴着荆轲的耳朵柔声地道:老公求求你,给我做趟生意吧。荆轲吃不过她缠,于是同她做了,可是做得无滋无味。荆轲仍然没有勃起,荆轲就这样没了男人的本事。可是在易水河边祖道时,荆轲又吃到了狗肉,壮阳补肾的狗肉下了肚,丹田就燃起了一团热火。碰巧荆轲又看到了昔日的女友,记忆的闸门一打开,立时底下就饱胀起来。我们现在重读荆轲的歌词,就能体会到他那时的性情,壮士,多么性感的一词,他一遍又一遍忘情地唱着壮士一去不复还,把性欲都发泄在歌中了。
       荆轲他演唱没有歌谱,也从来不打腹稿,常常是走哪唱哪,属于那种行吟派一类歌手。那时候在南方有个行吟诗人,他叫屈原。南屈北荆,荆轲悲而为歌,屈原悲而为辞。屈原行吟句尾带着巫歌的些;荆轲句尾带着民间歌唱的兮,这个兮在演唱时发音为hou(侯)。屈原摇起如椽大笔写下不朽篇章使他成为浪漫主义大诗人。荆轲却没有作品。荆轲不是没有作品,只是没有写下来,他是个懒笔头,只“述”而不作,他周围那帮酒徒狗屠更不会替他当场记,荆轲就没有作品传世。易水河畔荆轲终于有了这一首歌得以传世,是因为太子身边带了掌笔的士人,他当场记下了歌词。荆轲的这两句词虽然粗砺、爽直、本质无文,但是浑然于一体,任何缀句均属多余,两句即全篇。于是当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两句歌词时,就发现了司马迁的一个疏忽,他漏掉了一个人,此人对于荆轲的这场演唱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叫宋意。
       翻遍《史记》,没有宋意这个人。而与司马迁同时代的刘安却记住了他。《淮南子》载:“荆轲西刺秦王,高渐离宋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另外还有一位比司马迁晚生了五百年的陶渊明也来写诗道:“渐离悲击筑,宋意唱高声”。宋意奏乐不如高渐离,唱歌不如荆轲,但宋意唱和却是一个天才,当荆轲唱到第四遍时他就来断荆轲的句,歌词变为:
       风萧萧兮风萧萧,风萧萧兮易水
       寒,壮士壮士一去兮,壮士一去不复
       还!
       宋意与荆轲已经形成一种默契,宋意的断句将歌词分割为重复演唱的形式,宋意的断句又是导句,导出荆轲的下一句。两人此唱彼和把这两句歌词翻新换样地唱了下去。这种简单而重复的演唱,制造出了空前热烈的剧场效应。简单让白叟黄童皆能上口;重复使千百颗心脏的律动发生共震,因而产生巨大的能量。这个秘密直到二千多年后才被西方人发现。二十世纪初,在北美歌坛出现了里夫这种音乐形式,歌台上不断重复同一句唱,叫人听得过瘾听得疯狂。后来一个叫艾伦·金斯堡的摇滚歌星吼地泼天唱道: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圣洁!在十四个圣洁以后又唱道:这世界圣洁!灵魂圣洁!皮肤圣洁!鼻子圣洁!舌头圣洁!阳具圣洁!手圣洁!屁股圣洁!每一物圣洁!每个人圣洁!每处地方圣洁!每一天圣洁!金斯堡他不知有否知道,中华歌坛早已经有人在运用这种重复而又多变的演唱产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火爆场面。在宋意的唱和下荆轲的这支歌越唱越丰富多变,重复率越来越高。人们如醉如痴,几近疯狂。唱者已不觉得声嘶,吹者已不觉得嘴麻,敲者已不觉得手酸,摇者已不觉得腰闪,人们还不过瘾,一个个起劲地用脚踏地,冻土地发出訇訇声响。天倾地塌,高岸为谷,易水为之倒流。当人们正忘情地重复几十遍壮士壮士一去兮——荆轲突然拔高三度用羽声唱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一场歌会声撼五岳,气薄云天。中华歌坛上恐怕再也不会有这种顶级的劲歌了,它让一切情哥哥傻妹妹爱得深心太软之类的缠言绵语黯然失色。历史记下了这颠狂场面:“士皆嗔目,发尽上指冠”。
       三 咸阳
       二千二百二十九年前的这一天,荆轲终于可以见秦王了。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荆轲没闲着,他在馆驿关起门来投入到紧张的战前演练中。他让秦舞阳扮演秦王,自己则扮演荆轲,专练图穷匕首现这一节。可是秦舞阳总是不能好好配合,每当荆轲抄家伙朝他捅去,还没点到,他就忽地歪身倒下装死。荆轲让他爬起再练,他竟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踢都踢他不醒。秦舞阳脾性野、样子蛮,未成年就学会了杀人,多年来在官道上充大佬,没人敢惹他。太子派他给荆轲当副手,让荆轲于不归路上多了一个同伴。当然太子不会让他白白送死,太子也给他预支了享受,并给了他女人,事情坏就坏在这上面。秦舞阳虽然年纪不大就杀人,可是干女人却还是第一次。太子怕他不会,还命那女人教他。哪想秦舞阳玩上了瘾,那东西发硎新试,天天都干,有时一夜要干好几次。荆轲与秦舞阳上路,太子配了两名侍女相随,一名给荆轲,一名给秦舞阳,而荆轲自己不要,两名都给了秦舞阳。倒不是荆轲他发扬风格,而是那时他对于这种慰安已无多大兴趣。荆轲一人嫌多,可秦舞阳却二人嫌少,一到咸阳,秦舞阳就四处去找女人,干完了回来就睡觉,日子过得没日没夜。因此荆轲在演练时常常找不到“秦王”,即使找到了,他也同荆轲敷衍。那两名侍女后来逃回燕国告诉太子说,刺秦失败的责任全在于秦舞阳,因为那关键的一击始终没让荆轲练到位,致使荆轲临场失了手。荆轲刺秦的失败其实同秦舞阳没有关系,这个我们后面会看到。再说那两名侍女并不在刺秦现场,荆轲在出发去秦宫前已打发她们秘密出了咸阳城,所以她们的证词没有实际意义。但那时人们看问题没那么细,大家便都相信了她们的话。侍女那样做是有点故意的,她们替荆轲说话完全是为了对荆轲投桃报李,因为荆轲一路上对她们很照顾,他没有碰两名侍女但给她们签了不少的单,还应她们的请求在她们的屁股上签了名。那两名侍女为报答荆轲,尽拣好的讲,把荆轲捧得无以复加。没想到这一来也让两人大大地露了脸,由于两人成了荆轲刺秦事件的亲历者,前来采访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根据两人提供的素材,著书的著书、立说的立说。歌手们编了曲子到处去演唱,匠艺们制作出一块块画像石镶嵌上街头巷尾的墙面,那上面刻的全是荆轲奋身击秦那气贯长虹的身姿。
       就在人们掀起对荆轲崇拜的热潮时,一个叫鲁句践的人站出来了。他是来给大家泼冷水的。鲁句践年轻时擅长击刺,在剑坛享有盛名。这时为了扭转社会风气,引导人们走出误区,他毅然放下剑拿起了笔。他著述的题目为《荆轲刺秦失败原因之初探》。文章篇幅很大,《初探》以后还有《再探》、《三探》、《四探》,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写《五探》就驾鹤西去了。全文没有公开发表,但是其中不少观点他生前对别人说过,有部分内容被司马迁收进了《史记》中。
       鲁句践开始是这样说的,人们崇拜英雄,包括失败的英雄。而失败的英雄比起成功的英雄可能更引人关注,更让人陶醉。人们被荆轲可歌可泣的事迹所感动,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就很少有人冷静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荆轲因何而败。我们看到,荆轲不仅败了,并且败得很惨。他去刺秦反被秦王刺了;原想保住燕国的土地,却加速了燕国的灭亡。不弄清荆轲失败的原因,我们对这个英雄的崇拜就未免有点盲目。鲁句践接着说,我们回头再看一遍荆轲刺秦的经过,我们会觉得荆轲的失败真令人不可思议。我们不禁要问,他那天怎么了?怎么搞得这样糟糕?他手握利刃,已经捉住了秦王,天底下的刺客恐怕没人能像他这样得便宜。那有毒的匕首只要轻轻一点就能叫秦王命丧黄泉。可他却让秦王跑了,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照荆轲那时的解释,他本不打算杀死秦王,他是想生劫秦王,好得到秦王退还诸侯土地的许诺来回报太子。哪想贪心却得了一场空,这就是“事所以不成者”。鲁句践指出,荆轲没说实话。按当时的态势,荆轲要生劫秦王是完全能办到的,起码可以劫持他煮熟一锅黄粱的时间,一旦秦王许下了诺言,荆轲就可收取大功唱凯而归了。事实是荆轲一刻也没等,他抄起匕首就要把秦王干掉。没想秦王却让他扑了个空,只捞到秦王撕下的一只袖子,可以想象他那时的样子是多么的狼狈。荆轲后来又有几次进击,均被秦王成功躲过。秦王然后奋起反击,一举叫荆轲致残,再举让荆轲尸横丹墀。
       走笔至此鲁句践亮出了他的观点从而揭开了荆轲的刺秦失败之谜。他说荆轲之败在于他剑术不精,他感慨地道:“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这句话被司马迁一字不差收进了《史记》中。鲁句践接着说,荆轲他剑术不精,身上没功夫,也许大家听了觉得心里不太好受,然而这却是个不争的事实。鲁句践认为,荆轲剑术不精是他始终未能有学剑的机会,原因是老师不肯教他。老师不肯教,那是他自己不好。荆轲当年从政未果,便改志从武。他风尘仆仆跑到榆次,叩开了盖聂的门。他是去向盖聂学剑的,一落座就同盖聂论起剑来。可是说了一会话两人就闹翻了。据说一开始情况并不那么坏,盖聂是个有身份的人,一般的人他是不见的,但是他破例见了荆轲,主要原因是荆轲的长相给了他好感。我们看到,荆轲身上有一股帅气,古语称态度轩昂,现在说是有气质,尤其对女孩子有一股挡不住的魅力。荆轲腰上的佩剑同时也引起了盖聂的注意,那是荆轲的家传之物,虽然算不上国宝,但那也不是一块普通的白口铁。它铁质纯,铸得也精致,行内人一看就知那是一把好剑。两人的谈话就从这把剑开始,一会儿转入到了剑术理论。说着说着两人意见发生了分歧。其实人们在论剑时意见有分歧这并不奇怪,剑坛门派林立,剑道歧径纵横,很难都说到一块。问题是荆轲是来向盖聂学剑的,当学生的最起码一条就是要虚心。再说盖聂肯见荆轲就已经给了他面子,能够坐下来同荆轲论剑更属不易。盖聂是剑术大师,他的门生弟子遍布六国,有的已经成为名将。荆轲他算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是。他身背一口铁剑,成天在外东游西荡,说得好听一点是游侠。要说游侠,却没有赴士之厄困一类的行状,所以他游而不侠,只能算个游民,或者叫社会闲杂人员。荆轲敢同盖聂意见不合,不能说这小子不野。荆轲说话全然不看对方脸色,说着说着发觉盖聂早已闭了尊口,只把两只眼珠子弹起来看他,盖聂身后的一帮弟子也一齐朝荆轲瞪起了眼睛。荆轲这才知道情况不妙,赶快拍拍屁股走人。
       鲁句践惋惜地说,荆轲的遗憾在于他没有遇到明师,否则他很可能在剑坛成材,而不必后来去燕国当歌手。鲁句践接着批评盖聂不该对荆轲摆这么大的架子,不该稍有“不称”就不屑与论。起码应该把话说下去。因为他们讨论的话题很重要,甚至关系到后来荆轲刺秦的成败。
       行文至此鲁句践笔锋一转,他没有继续荆轲与盖聂讨论的话题,却以十分沉重的语调叙述了自己与荆轲的一次交往。鲁句践说,当荆轲来投奔他时,他也没能善待荆轲,这件事成了他的终生遗恨。
       关于荆轲去见鲁句践的事,司马迁说:“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荆轲一进门,鲁句践就请他坐下谈一局。不是嘴谈,而是手谈,两人下的是六博棋。棋由两人对弈,一方执六子,一名枭将统领五名散兵进行搏杀,棋盘上行军有道,分曹并行,对着进棋,以斩首对方枭将为目的。棋局未开,鲁句践手握骰子一声吆喝往棋盘上一撒,这就叫喝采,决定谁先动手。骰子依次刻有五白黑寨幺卢六个采,鲁句践得个幺采。接着荆轲喝采,荆轲得个白采,荆轲便不谦让,先走一子。两人正走着没多久,就发生了荆轲“争道”的事。
       应该说荆轲他下棋还是有一套的,棋坛上他总是能占上风得个先手。可他忘记了他以往的对手都不过是些业余棋手,称不上段级,偶然遇到个把高手,见荆轲一副求胜心切的样子,也都让着他点。可今天荆轲遇到的鲁句践却不是一般人物,鲁句践对六博棋极有研究,他这一辈子除了剑就是棋,他可都是拿来当饭吃的,多年的磨练使他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棋谱。而荆轲成天在外奔波哪有工夫去想这事,荆轲他没有谱,只有一股蛮劲。面对着荆轲的狼奔豕突,鲁句践却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进棋至十二步就把荆轲逼到了死角。荆轲被逼急了,就横下了脸来争道。由此可以看出荆轲没有在盖聂那里吸取教训,依然是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性。棋没法下了,鲁句践当即恼起来,对荆轲“怒向叱之”。这一骂,骂醒了荆轲,荆轲毕竟是块英雄的料,他明理,他知耻,他没有回一句话,默默地离去了。荆轲是上门学剑的,结果剑没学成,两人不欢而散。后来鲁句践得知荆轲刺秦失败而死,非常伤心。鲁句践说他不该意气用事骂走了一个朋友,他还说要是荆轲留下来跟他学剑,把功夫学到家,刺秦定能成功。鲁句践就这样摆出了高姿态,把荆轲刺秦失败的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现在我们大致上可以找到荆轲在出发前那几日行为反常的真正原因了。荆轲犹豫不前,并非贪恋享受,也不是舍不得他的那些女人,而是对自己缺乏信心,凭他那个能耐能取到秦王的性命?但荆轲这个人太爱面子,不肯当众承认自己没本事。他身上总是挂着那口铁剑晃来晃去,歌唱时他也总爱拔出来耍一通,那都是花架子,不实用的,他知道,可别人不知道,俗话说外行看热闹,他那些歌迷发烧友未必懂武术。于是在人们眼里他就成了剑客大侠。这很满足他的虚荣心,也很符合他逞强好胜的秉性。可马上要起程了,那是身赴险地西去刺秦,是动真格,不是闹着玩儿。但是荆轲又不肯对太子挑明这一点,他便只好支支吾吾说等准备充分了再走,荆轲一方面敷衍太子,一方面抓紧时间四处联络寻找一位高手做自己的搭档。这就是他要等的一个朋友。联系工作也许有了眉目,荆轲于是眼巴巴等了他一整天。没想那高手临事变了卦连个影子都没有,荆轲便只好硬着头皮上路了。他是怀着羊入虎口的古怪心情踏上征程的。这就很糟糕。荆轲还要带着这种古怪的心情踏进咸阳宫去与气撼五岳的秦王进行一场生死搏杀,其可悲的下场可想而知。
       四 咸阳宫
       不过荆轲一到咸阳就及时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虽然他对于刺秦毫无一点把握,但他想既然来了,那就干吧,成与不成是水平问题,干与不干是态度问题。向成功的方向努力,往最好的可能争取,即便失败了,也可以无愧地说一句,我尽力了。荆轲这么一想,就想通了,想通了的荆轲立刻排出了计划表同秦舞阳对练刺秦。可没想到秦舞阳心思全在女人身上。到了对练的时间老不见他人影。荆轲就只好单练,对着想象中的秦王左手捞一个大圆弧,右手出直拳朝前捅。荆轲很清楚自己的功底,笨鸟应先飞,熟必能生巧,剑术不精就只好死练。他一遍又一遍,练得呼呼生风,那样子有点像现今街心花园里老人的晨练。遗憾的是现实中不可预见的因素太多,到时候全没用上。
       可秦舞阳不在眼前,荆轲总觉着心里不踏实。荆轲怕秦舞阳对性欲的恶性透支不仅自己伤身,严重的是还会误了刺秦大事。荆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一进咸阳宫果然出了乱子。那时荆轲手捧樊将军头颅走在前,秦舞阳手捧地图走在后,走着走着秦舞阳迈不开步了。荆轲回过头去看,见他面色煞白满头都是虚汗。旁人以为秦舞阳是临场心怯,而荆轲心里明白秦舞阳这种天煞星怎么会怯?他是累了。这小子泡妞昏天黑地的干,昨又一宵没睡怎能不累?早晨进得宫来,因为秦王朝会一些事没办完,两人只好在殿前广场等,这一站就是老半天。正遇上岁暮小阳春,冬天里难得的好日头。两人被晒蔫了,好像庄稼田里脱了水的黍子。等秦王召见令下来,秦舞阳便撑不住了。秦王的诏令由九个傧相依次传呼,那都是百里挑一的金喇叭嗓,一句未尽,一句又起,如山鸣谷应,撼人心魂。两人不由自主上了台阶,咸阳宫按秦王的意图建在城北的高陵地带,据说与紫微星座相对应,碧瓦红墙犹如世上灵霄人间帝居。秦王的伟大创意使他每逢临朝摆足了威风,也让那些袍笏登梯的臣下练足了腿劲。每当傧相吆喝声起,文臣武官们一个个跑歪了帽子跑散了玉带,像赶一场登山比赛。此时更苦煞了秦舞阳。汉白玉的台阶反射着耀眼的日光,让人目眩头晕,简直看不到个尽头。荆轲见秦舞阳已抬不起脚,手中的木匣也几乎要拖地,只好退后一步伸手去搀他。这时从丹墀上飘下一句沙哑的声音:怎么回事啊?荆轲觉得那声音怪怪的又不知谁在发问,正在张望,殿前一名卫尉厉声喝道:大王问你话呢!荆轲急步上前朝大殿中央行个大礼道:北藩蛮夷之人,未尝见过天子,他吓怕了。大殿一侧站着专职记事的史官把这句话记下来并且载人了史册。荆轲原想拿这句话来蒙秦王的,没想到蒙了历史也蒙了几千年的国人。说来也巧,荆轲话音刚落,宫中钟鼓并发,群臣齐呼万岁。荆轲的恭维如此及时如此到位,让秦王高兴得笑出声来,那笑声更是沙哑,还伴着干咳,笑过之后秦王说道:来吧,走近些。
       荆轲走进大殿朝殿中央的御几看去,没看到秦王,只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状若侏儒的人,摊开四肢斜倚在御几后面。荆轲在燕王府里看到过这种人,太子说那是养在后宫专给嫔妃娘娘们取乐的,荆轲也听说秦宫中有一个叫优旃的侏儒歌唱得很好,荆轲不明白后宫的侏儒跑到秦王的朝会上来干什么。正愣着,侏儒开口了,还是那沙哑的声音:谁呀?可是荆卿耶?荆轲听得此问,两眼直直地看看他,一时忘了说话。这时一旁站着的执掌外事的典客提醒荆轲道:回大王的话呀!荆轲这才一激灵上前行礼,道:燕使臣荆轲叩见大王。秦王对荆轲刚才的无礼倒并不计较,大约初见秦王的人都会怔,他也惯了。但秦王还是有些疑惑,他说:怎么,阿丹没告诉你我过去生病的事?
       太子这人真浑,说了那么多的赵政,偏偏漏了生病的赵政,差一点让荆轲惊得摔个筋斗。秦王的病很少有人知道,最高统治者的健康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的最高机密。而秦王因为他的生理和心理的特殊,便将这个秘密藏得更深。秦王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既然长相这么丑,就别去丢人现眼,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近年来秦王常常在影视中出镜,因为当年秦军扫六合平天下所向披靡,主创者便将秦王想象成英武威猛的军事统帅,甚至纵马扬刀亲手将敌方将领砍落马下。秦王这身残躯骑毛驴还凑合,哪能骑战马?秦王从未上过战场,大秦朝“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秦王这人差不多万事都要自己动手,却偏偏没有带过一次兵。一方面是他不玩军事,他把军事丢给别人去玩,他只玩政治;还有个原因是他根本不想御驾亲征去出这个风头。高渐离刺秦案以后,秦始皇“终身不复见诸侯之人”。大秦朝越强大,秦始皇的行踪就越是诡秘。大象无形,秦始皇变得神秘莫测谁也踩不到他的影子。平时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臣下听事受决事一概在咸阳宫进行。近臣尚且难得见圣颜一次,普通百姓就更难以知道他的真实长相。
       就这样,秦始皇的体貌特征对于绝大多数国人成了个秘密,数年之后连同他的尸体一起被埋进了深深的地层。这个秘密在中国历史上沉埋了两千多年后,终于有人来把它挖开了。此人毕业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科专业,获得学士学位,后来又成为文坛巨子,他叫郭沫若。文坛巨子的郭沫若在史海文林中漫游时始终没有忘记他早年学过的医学。他考证秦王幼时得过软骨症,造成骨骼的发育反常故而胸形鼻形都呈变形。一个叫尉缭的人在见过秦王之后说:秦王是“鸷鸟膺”,就是说秦王鸡胸;那是脊椎骨严重弯曲造成的。他又说秦王“蜂准”,就是马鞍鼻,鼻居五官之中。一个人面孔中央突然凹陷下去一块,那长相是多么的丑陋。郭沫若又考证秦王患有严重的气管炎症致使嗓音沙哑有如豺声。
       秦王幼年患上这种毛病是他的不幸,而他更大的不幸是他有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吕不韦将赵姬送给秦王的父亲异人时,赵姬已经有了身孕。妊娠中的妇女慎行房事,这是常识,可这两人全然不顾这,颠鸾倒凤,夜夜不空。这不能怪异人,异人不知道赵姬怀了孕,他是因为赵姬美貌才把她从吕不韦那里讨来的,美人卧于身侧岂能放过。赵姬知道自己怀了孕,可赵姬只想着寻欢作乐,全然忘了将要做母亲的责任。二千二百六十二年前的一天,一个被叫做赵政的男孩降生了。小生命在母腹中屡遭重创,没有流产已是一个奇迹。那与其说是小孩不如说是一只小狗。全身皱巴巴的让接生婆捧在手里都感觉不到分量。接生婆见孩子半天不出声还以为接了一个死胎正准备往便桶里撂,不想孩子忽地放声大哭,那可是一条“祖龙”,他的嗓门大得吓人,倒让接生婆吃了一惊。孩子一出生他的苦难便随之而来。异人本来就只爱女人不爱孩子,添了个儿子也没让他产生多少舔犊之情,不久他抛下一切逃回秦国去了,留下赵姬母子继续在赵国作人质。赵姬是个美女,赵姬怕影响自己的体型,从不给儿子哺乳。她见儿子一面都觉得嫌烦,月子还没坐满索性就把他扔给了老妈子。可怜赵政吃不到母乳只好喝米汤,日夜嚎哭声震屋宇吵得四邻不安。后来有人想个办法从市场上牵来了一头母羊,赵政喝到了羊奶,他才安静下来。然而赵政刚出生的这几个月给他的生理带来了严重后果。由于得不到人乳喂养,身体中缺少必要的营养和维生素,没过多久赵政的骨骼开始发生变异。我们知道,软骨症又叫维生素D缺乏性佝偻病,肺炎、气管炎等就是这种病的并发症。这种病如能及时治疗并加以细心呵护是可望治愈的。孩子需要吃动物肝脏,还要去户外晒日光,以补充维生素D和骨质中的钙元素。可赵姬没做。我们不能责怪赵姬没有医学知识,那时候谁都不懂这些。赵姬没做主要原因是赵姬有其他事情要做。邯郸为繁华之都,灯红酒绿,流光溢彩。邯郸的夜生活少不了她。她要赶着场子应酬,在众人面前搔首弄姿。自然她还要同别人上床。赵姬有个特点,她对于性伙伴不是很挑剔,她往往同某一位贵族风流一夜之后,回家的路上还要同贵族的马夫在车厢里干上一回。这么一来她就很忙,她哪有工夫抱个孩子成天地坐在屋檐下煲太阳。她白天坐在香奁前刻意打;盼,一遍遍试戴着头饰珠宝,晚上则要排出时间表轮着同老相识或新相识幽会,这样她就腾不出时间来照顾孩子。病痛中的赵政在啼哭中度过了孤寂的日日夜夜,尿床了得用自己的身体焐干,屎拉在裤子上也只好在臭气中苦苦等待。可是赵政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他竟然熬了过来,熬出了襁褓期,但是他的体貌体能却明显地与其他孩子拉开了距离。赵姬的过失给幼年秦王落下了终身残疾使他变成了一个丑娃。这还不算,一般孩子一两岁就满地走了,可赵政四岁大
       还站不起来。但是赵政天生有一股子倔劲,既然得不到父母呵护,那就自强。他摸着箱子案几站起来,扶着墙壁朝前挨,跌倒了他不哭,哭了也没人应。就这样他颤颤巍巍终于走出了宅门,迎着炫目的阳光,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那时的赵国除了秦国的异人还有其他国的人质。这些人虽为人质,他们的身份却是贵族,而且还是本国的重要人物,甚至是王储,所以他们的生活待遇都不低。他们既不从政,也不劳动,饱暖终日没别的事干,只有拚命生孩子,所以那一带住宅孩子特别多,形成了一个小社会。赵政被外面孩子的喧闹声所吸引,蹒跚着跑出来瞧热闹,并跟着大家一起笑。一会他嘶哑的笑声引起了一个孩子的注意,那孩子朝赵政看了看,突然大喊道:瞧!这曲腿凸胸哪里来的怪物?在一片轰然大笑声中赵政就这样走进了孩子的世界。大家不叫他的名字,开始都叫他丑八怪,不久大家又改口叫他杂种,这是因为赵姬身体里的秘密瞒不过那些整日无所事事而专爱打听别人隐私的女人们,大人们的议论很快就传到了孩子中间。孩子们一边叫他杂种,一边还朝他吐舌头刮脸皮。赵政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屈辱的童年,周围的孩子恐怕除了燕国的太子丹,没有一个不欺侮他。太子比赵政年长,赵政那时喊他阿丹哥。阿丹哥对这位小弟弟很照顾,这都是后来太子自己说的,太子并举了不少例子来证明这一点。比如孩子们张口闭口骂赵政来路不明是个杂种,可太子觉得他可怜,当面不叫,只在背后叫。还有一次孩子们玩鞠球,却把赵政押在一边,谁赢了就让赵政钻谁的裤裆。轮到太子,太子会玩,一下赢十个球,该让赵政钻他裤裆十次,可太子见赵政膝盖破了,手掌也出了血,太子这人心肠软,只让赵政钻九次。太子万万没有想到狗日的后来竟恩将仇报要害他的性命。所以太子每当提起这些往事,总是气不打一处来。赵政童年时代的遭遇影响了他的一生。他不甘心受人欺凌,要为自己的权利抗争,可是他太弱小,抗争的结果必定是更大的侮辱。赵政虽然肢体残疾,大脑组织却完备正常,更由于他身处逆境,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时刻处于高度戒备,他就变得异常机敏,使得他的智商高于常人。由于他缺少友爱和同情,他同时又变得狡猾多疑,对周围的人充满着忌恨。赵政没有力量对欺负他的人实行报复,但是他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虐杀对方,变着各种法儿将对方置于万劫不复的死地,于是他渐渐变得残酷无情。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饱尝了人间辛酸,生理的残缺渐渐转化为心理的残缺,其个性也在那时定了型。那时的赵姬一定没有想到,当她在给自己的儿子制造不幸时,她还给千千万万国人制造着不幸。若干年后赵政君临天下,大秦也成了暴秦。千百万在暴政下丧生的人至死都没弄明白,他们的国君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子民,他们不知道他们在代人受过,秦始皇将他童年时代心中种下的仇恨都转嫁到了大秦国民身上。
       秦始皇这一生有许多人需要仇恨,而第一个要仇恨的是他的母亲赵姬。母亲给了他一个丑相貌,母亲也给了他一个臭名声,让他一辈子被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骂杂种。当他登上王位以后,被称作母后的赵姬依然不顾体面地在后宫淫乱,还与前夫吕不韦重续旧欢。秦王渐渐长大,也让他的仲父面临尴尬。吕不韦渐渐看出这个相貌丑陋沉默少言的未成年天子却是个个性极强的人,是他的儿子他当然知道。秦王那时已步人青春期,虽然秦王由于生理上的缺陷,看上去只像个八九岁的小孩,但他的内部机能却已经开始发生变化,男男女女的事也多少已懂一点。吕不韦三日两头往母后的大郑宫跑,去干什么,秦王自然心里清楚。有时两人在宫里碰上了,秦王要去同母亲说一件事,正好遇上吕不韦从屋里出来,秦王朝吕不韦上下一打量,嘴里喊声仲父却没给个好脸色。吕不韦心头掠过一片阴云,感觉有点对不住儿子。吕不韦最后痛下决心了断了他和赵姬的关系是在秦王登基后三年的一个冬天,那天秦王到大郑宫同母后共进晚餐,餐毕秦王掀开门帘走出房间忽地吃了一口倒灌风,顿时呛出了一阵咳嗽。那几日恰遇北方寒流南下,天气骤冷。秦王从小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迎风遇寒都要咳。秦王当即决定下榻大郑宫,把候驾的车辇打发走了。秦王一下旨,内侍立刻在赵姬的隔壁房间升起两盆炭火,宫女又将被褥熨热了并侍候秦王睡下。待秦王咳嗽渐止,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众人便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这一些吕不韦并不知道,他同赵姬预约了今夜来干那事,吕不韦因为有事情要处理来得晚了点,赵姬已经在床上等着他了。吕不韦进房间关上门也不说什么,脱了衣服就往被窝里钻,在赵姬身上驾轻就熟干了起来。一会儿赵姬开始叫床了。这女人叫床很特别,不如说那是嚎,那声音长长的,低沉但是很有力度,像一头受伤的母狼在吕不韦的身子底下挣扎呻吟。吕不韦被她的嚎叫刺激,一股劲地猛攻,变得狰狞而残忍。吕不韦正干在劲头上,忽听得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吕不韦一惊,问道:怎么,政没走?赵姬道:别停。吕不韦又道:你怎么不告诉我政没走?赵姬道:哕嗦什么呀,别停!吕不韦道:那你别作声。赵姬点点头果然咬紧牙关没了声。可不一会赵姬憋不住又嚎了,而且嚎得比刚才还狠。赵姬每嚎一声,都像打下一个闷雷,炸得吕不韦头晕目眩。赵姬见吕不韦散了神,气得发了狠,她抱住吕不韦死命地往自己身上摇,那尖尖的指甲将吕不韦的屁股勒出了道道血印。赵姬好不容易过足了瘾,将吕不韦松开了。吕不韦喘息了一会,忽然想起秦王已经有一些时间没动静了,他放心不下,披衣下床悄悄去看个究竟,却见床空人去,秦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秦王这一次病得不轻,还差点送了命。秦王这人在成年前性格比较内向,再大的怨屈他都闷在心里不说。他被赵姬叫床闹醒,没法再睡,再躺下去他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爬起来就走,命两名内侍扶着去门口等车辇。夜黑无月,地上结着薄冰,他们连奔带滑地走,漠北刮来的砭骨寒风裹着雪子钻进秦王的衣服,直透他脆弱的心肺。大郑宫离咸阳有二十里地,等秦王上了车辇颠回咸阳天已大亮。这一路的折腾把秦王完全击倒了,他连续三天高烧不退。秦王的病惊动朝野,也忙坏了宫里十几名御医。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治疗,秦王总算高烧退了,却大咳不停,咳得秦王胸闷脑涨,浑身像是散了架。御医轮番着给他号脉熬药拔罐背上贴膏药肚脐眼扎针,渐渐地秦王的病有了些起色,咳嗽的周期逐渐延长,固定在每天一早一晚咳一阵。这样断断续续直到麦收时节,等田里的农民光起了脊梁他的咳嗽最后才停。事实上秦王犯病的那些日子里,吕不韦也没少受罪。秦王是一国之主,许多军机大事不能等。秦王抱病上了朝,他歪坐在御几后面,每下一道圣旨都带着一阵咳。吕不韦站在一侧,离秦王最近,秦王每咳一声,他的心就要抖一抖。待下了朝,他的耳畔还是秦王的咳,这样,他就一整天地抖个不停。作孽呀!他一边抖一边对自己说,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慢慢竟说成了习惯。那些日子人们常常见吕不韦嘴皮动动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自以为聪明的人还以为他正在为《吕氏春秋》打腹稿,其实吕不韦翻来覆去只念作孽呀这一句。糟糕的是他同赵姬干那事时也自言自语地念,以至于念走了神,忘了继续努力。赵姬见他提了裤子要走,死活都不肯放,赵姬不尽兴是绝对不肯放人的,每回都这样。吕不韦要考虑退路了,可是赵姬欲望无止境,使他欲罢不能。吕不韦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怪招,他不知从哪里觅到了缪 这个宝货把他弄进府里养了起来。
       那时候有身份的人都爱养士,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吕不韦不甘落后,也弄了个食客三千。吕不韦养了这么多人可不是让他们吃闲饭的,书载“吕不韦乃使其客人若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缪寡他不通文墨,谈不上做学问,可他有别样的一种本事,他的过人之处是他的阳具特别大。缪寡的这个特长是在一次表演中展示的。观众是吕不韦的部分门客,吕不韦对他们说,书写累了,让你们轻松一下。这一天还来了两名特殊的客人,他们是大郑宫的太监,是吕不韦特邀来的嘉宾,他们才是这场表演真正的观众。表演的地点是在缪 的住所,一进房间可以看到一面墙上挂着一个桐木轮子,人们起初觉得奇怪,不知道那东西是干吗用的。还没等人问,缪毒就把车轮从墙上摘下,将食指和中指并直了穿进去当车轴,将轮子转了起来。桐木轮子虽然没一般的车轮那么大,但也很有些分量,谬 将它转得飞快还转出了不少花样,看得众人不住地喝彩。缪 微微一笑,放下了轮子,接着就开始解裤带。刚才不过是热身,这才正式开始表演。缪 褪下裤子,亮出他那东西,那东西松软地垂在两腿中间,起初并不让人觉得特别,接着谬 挺胸吸腹运气,那东西迅速膨胀直直横起,鲜红的顶端还往上打着勾。众人正看得咋舌,谬 将桐木轮往上一套身体摇摇轮子便慢慢旋转起来。轮子渐转渐快,正转着谬 肚子一挺,飞旋的轮子忽地飞出去把众人吓了一跳。只听得谬 一声吆喝肚子又是一挺,那轮子恰好回落轴上仍是转个不停。缪毒的表演惊呆了在场的人,那两名太监回头朝吕不韦点点头就告辞了。不出吕不韦所料,没过几天赵姬就向吕不韦要人。赵姬说:听说你养了个奇人,很有本事,我想见识见识。吕不韦说:我可以把他给你,可他怎么进来?越姬说:这还不容易,当作太监送进宫里就是。吕不韦说:阉了他,他还有什么本事?赵姬生气地说:谁让你真阉,这还用我教你!吕不韦虽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早有了主意,没过多久就把缪 送了进去。谬 身着太监服,底下那东西却还照样在,吕不韦花钱让专职此事的腐官做了个假手术。为了把太监装扮得像,吕不韦还命人把缪 的胡须一根根拔掉,拔成个光葫芦瓢,就这样缪寡蒙混过关进了宫。赵姬自得了缪 ,个人生活从此进入一个新时期。两人欢爱无比,还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大宝,小的叫小宝。赵姬看着欢蹦活跳的两个孩子对谬 说,政儿这一身残病恐怕活不长,等他死了就让大宝继位吧。两人正美滋滋展望未来,秦王收网了。秦王诛缪 、囚母后,杀死两个同母兄弟,将自己的生父逼上了绝路,从这时起他的心就变得比铁还要硬了。赵姬的过失造成了秦王丑陋的外表,也造成了秦王一颗铁硬的心。
       当初太子与秦王日夕相处,对他的相貌已见怪不怪,可太子见怪不怪别人未必如此,这一点太子糊涂。太子向荆轲诉说秦王的种种不是,却没告诉秦王的长相。他在荆轲面前骂秦王丑八怪,他以为荆轲都能听懂。这里我们对太子便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太子这人除了优点之外还有缺点。他最大的缺点就是要犯糊涂,他忘了荆轲没见过秦王。
       但是荆轲虽然没见过秦王,却能想象秦王。荆轲是艺术家,艺术的灵魂就是想象。荆轲早就听说过唐雎见秦王的事,唐雎去咸阳当说客,劝秦王不要吞并安陵郡。秦王做事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秦王恼了,但秦王恼得很艺术,看得出这是个极富形象思维的君王。秦王问唐雎,你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秦王是政治巨人,政治巨人必定是心理巨人,古今能作此巨怒恐怕没有第二人。但心理巨人不见得是生理巨人,荆轲绝对想不到这句震天骇地的豪语竟是从一个畸形的胸腔里发出来的。秦王对面的那个唐雎虽然不是政治巨人,但也是一位心理巨人,他反问秦王知不知道布衣之怒,他说,若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两人的精彩对话很快传遍六国,并被载人了史册。这一场性格冲突的结局很值得探究,可惜古往今来的学者都在两位巨人身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人停下脚步仔细地看一眼。秦王虽
       然拥有雄兵百万良将千员,但在五步之内却不占优势,这一点大家似乎没有疑义。可是还是要问一个为什么。人们忘记了,面对赤手空拳的唐雎,秦王却有一件锐利武器,他腰上佩有一把宝剑。要是秦王肢体健康,面对状若恐怖分子的唐雎,照他那个脾性,一定会作出坚决的回应,那么我们会看到这样的场面:秦王退后一步,迅即拔剑,只见寒光一闪,唐雎身首两处。但是残疾人的秦王却没这个本事。因为使剑需要力量和技巧,所以这把剑对于秦王便没有多大用处,相反唐雎倒有可能把它夺来用作凶器给秦王放血。唐雎说话很可能算数,他那双利目此时正不离秦王的剑左右,令秦王心里一阵阵发毛。据《战国策》载,唐雎“挺剑而起”,说明他已经得手。可是古往今来的学者都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他们依据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众口一词地说此文与制不合,怀疑这个情节出于作者虚构。毋庸讳言,《战国策》一书错处颇多,很让学者们纠错时费一番笔墨。但这一处《战国策》没有错,而错在学者。作者蒯通生于秦王稍后的年代,史官的记载墨迹未干,因而有可能对此事做下实录。但蒯通没有把剑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他不可能清楚,他哪里知道气撼五岳的秦王竟是个连剑都使不动的残疾人。于是在他的笔下,那唐雎就像个魔术师,凭空一捞手里就有了一把剑。回头再看秦王,秦王的伟大在于他不呈匹夫之勇,也不推行泡沫尊严。秦王受过的屈辱曾经沧海,这点委屈他能承受。秦王立即收起万丈凶焰朝唐雎“长跪而请”。秦王以暂时的退却有效地保存了自己,若干年后还是得到了安陵郡。然而咸阳宫里发生的一切,荆轲同绝大多数国人都不会看到,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凭声音来想象。似乎看到两个巨人正在进行一场超重量级的角力。那两座如山的肩膀正在对撞,火光四溅,雷声轰鸣,大地摇动,荆轲不由得朝着遥远的咸阳宫仰起了脖子。
       荆轲见了秦王心中好不委屈,秦王的长相完全出乎他的想象。早知道秦王是这副熊样何必费那么多工夫搞战前演练,也不会在易水河逡巡不前拖那么多日子,更没必要等那狗屁高手,甚至也不需要秦舞阳帮忙,一伸手就可以把秦王提溜起来任自己摆布。不过荆轲这么一想倒来了精神,他咳嗽一声挺挺胸,按照预定的程序上前向秦王敬献他带来的两件礼物。荆轲将木匣举得很高,那姿态看起来也特别潇洒。秦王命身旁的两名侍从将木匣一一接过放在御几上。这当儿荆轲利用双眼的余光迅速扫视一圈,立刻心中有了底。此时秦王近旁有五个人:他与秦舞阳,距秦王五步,侍医夏无且,距五步,两名侍从在秦王两侧,距三步。只要秦王发图,匕首一露头,他一个箭步就到了秦王面前。他蓄势而发,对方毫无防备,他必胜无疑。荆轲正想着,秦王又下一旨,秦王命两名侍从退后,却朝荆轲招招手,让荆轲坐到御几旁的坐席上。这时荆轲距秦王仅二步,夏无且还是五步,而那两名侍从已在十步开外。一旦荆轲动手,那两名侍从即便赶到跟前,秦王已成已故之秦王。大功将成,荆轲心头一阵乱跳,不由得对秦王产生了一丝怜悯:秦王啊秦王,不是我荆轲非要你的命,实在是你自己找死啊!至此,荆轲刺秦已进入实质性阶段,谁都不怀疑秦王已经死定。
       我们这时油然记起了鲁句践的一句话,他断定荆轲刺秦失败是由于剑术不精,“嗟乎惜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现荆轲刺秦的失败同剑术高下没有关系,要知道对付秦王这样的残疾人,根本用不着剑客,谁都可以将他搞定。然而结局竟如此出入意料,秦王胜荆轲死,这是铁一样的事实,谁都无法改变。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荆轲究竟因何而败,他是怎样把这大好机会断送掉的?等我们听完了秦王讲话也许就有答案了。
       秦王先是脖子后仰,眯起眼睛对着荆轲端详一会,像是在鉴赏一件古董,接着收起眼光点点头说道,果然长相不凡,跟我想象的差不多。然后秦王的讲话便正式开始。这是一场扭转荆轲命运的讲话,这个讲话意义重大,史称“秦王讲话”。这里要说明的是,当初朝廷出于某种考虑,“讲话”不便公开,只在高层内部传阅,因而司马迁无法将其收进《史记》中。直至若干世纪后,一名朝官的后裔发现了这一珍贵文献,才为我们解开荆轲刺秦失败之谜提供了极为关键的证据。秦王先是指着御几上的两个木匣说,这两东西先这儿搁着。樊于期的头他迟早要取来的,燕国的土地他也迟早会得到的,既然阿丹能主动投诚,以后会给他宽大的。秦王说,好了不说这些,今天真正叫他高兴的是见到了荆轲,他早就想得到荆轲,他已经派了专人去通知前方将领王翦,打下燕国务必找到荆轲送来咸阳,没想到荆轲就这么来了,真使他喜出望外。秦王说着就大笑起来,他仰起脖子张大嘴巴露出了残缺的牙齿。那笑声很大,由于嘶哑就更为可怕。幸亏笑声戛然而止。但是秦王开始咳嗽了,边咳嗽边喘气,脸涨得通红。侍医夏无且似乎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从御榻后面的鼎中捞出一只银壶,银壶原泡在热水里,侍医用衣袖把外面擦干了递到秦王手中。那里面不知灌了什么妙药,秦王一喝就灵。秦王大咳骤止,擦擦汗抹抹嘴,心情似乎比咳嗽前还要好。他歪着身贴近了荆轲,像同一个朋友那样唠开了话:你知道吗?我也是一个歌迷。我这人不图吃不图穿,下棋赌博也没兴趣。我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爱听音乐,我这嗓门不能唱,别人说我这嗓门听起来像豺狼叫。我不能唱,但我不能听别人唱吗?我的兵马每攻下一城我就让他们把那里的美人钟鼓送到咸阳来。外面有人说我宫观二百七、妇女连百、倡优累千。没错。外面有人因此断定我好淫。错了,我藏起任冶窈窕的赵女,是为了聆赏她们的歌舞而不是同她们睡觉。你看我这一副身架能睡这么多女人吗?我不要命啦?我还不想死哩!方士给我弄来的奇药我不能白吃,我还要长寿哩!他们无聊,撑饱了肚皮就制造绯闻来造我的谣!外面人还指责我不听韶乐,专爱郑卫声色。没错,那又怎样?韶乐韶乐,韶乐听了八百年早已经不新鲜了。孔丘说韶乐是音乐的最高境界,以至于听一次韶乐能三个月不知肉味。胡扯蛋!老东西的话不能信。魏文侯不是说过吗,叫他穿戴整齐一本正经听韶乐他就犯困,叫他听郑卫之音他就来劲。谁要是犯失眠症谁就去听韶乐,也许可以治治他的病,我就是不要听。孔丘那老东西总是唠叨移风易俗莫善于乐,音乐能教化百姓吗?放他娘的屁!百姓是什么?百姓是一群狗,你对狗唱歌狗听你的?你踢它两脚它就老实了。治国安民靠的是刑法,不是靠音乐。音乐是什么?音乐是找乐子,是叫人回肠荡气酣畅淋漓。老东西要用音乐来教化百姓那就是给音乐套上了笼头,就像一头麋鹿,它那飞奔的姿态本来是给人观赏的,你却用来拉车,那不是要它死吗?可笑的是老东西到这种时候还要用周礼那一套来压人,季孙氏在家里乐舞时多挂了几口钟他就捶胸顿足大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人家找乐子玩儿碍他什么事了?再说古乐这种大齐奏多几口钟少几口钟还不是一回事?能奏什么玩意儿雅乐妙曲?南郭那家伙在齐宣王的宫廷乐队里能滥竽充数混那么多年,说明演奏的都是那些狗屁不能听的东西。古乐这东西,乐器越多越难听,说那是奏乐,还不如说是摆谱,弄排场,吹吹打打给祖宗大出丧。宣王的儿子泯王还是懂点音乐的,他爱听独奏,古乐器的独奏还可以听听,最多再加一二件伴奏,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成玩意了。所以不能怪乐师没技巧,问题出在乐器。我想我们的这些乐器音质过于圆浑,这就像一个球形的物件,只能单独摆,不能叠。我给你十颗皮鞠你能叠成一座塔吗?当然不能。球形的皮鞠不能叠,你把它们敲扁了就能叠了。我已经下旨命乐师将乐器进行改良,让声音听起来扁平一点,这样它们就可以拿来合奏。我还下旨命优旃给我写曲谱,不仅要有动听的曲调,还要有丰富的织体。乐手们用各种不同的乐器以各种不同的声调此起彼伏合奏一首曲子。我每每想象这样的乐曲,想象着它的美妙无比,就会兴奋得像喝下了二方升酒。我喝不多,一方升不上劲,三方升要吐,二方升下肚,身上热乎乎,脑袋晕乎乎,那才是神仙的感觉。荆卿哪,人生在世不能没有音乐,音乐这东西太奇妙、太迷人了。可气的是还有那么一个土老帽墨翟,竟跑来胡诌什么非乐,说什么音乐亏夺民衣食之财,飞着唾沫星子要废止音乐,放他娘的屁!这老东西带着一帮傻B天天在田头做苦力,他懂什么音乐!孔丘是迂,墨翟是昧。我总有一天要把他们的书统统烧了,谁要是再鹦鹉学舌拿他们的活来败我的兴我就封了他的口我说话算数。
       大家明白,秦王虽然骂骂咧咧,但他没有动肝火。秦王平时难开金口,今天他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是为了向荆轲表示亲近。这使得秦王的近侍们对荆轲很有些嫉妒。下面秦王就说到荆轲了,秦王说他早就知道荆轲大名对荆轲仰慕已久了,秦王不准荆轲开口说哪里说岂敢。秦王说话是不准别人插嘴的,前些天秦王说要把荆轲从燕国弄来,一位臣子不知好歹插嘴说荆轲唱歌野性十足恐不合古乐的中和雅正,秦王当场就赏了他一记耳光,秦王说去你娘的中和雅正,我就是要荆轲那种野性,唱得雅是为了哄祖宗,唱得野才叫人过瘾。秦王说荆轲既然来了,就不用回去了,阿丹那边他会派人去打招呼。秦王留下荆轲当然是要派他个大用场,秦王说他要把所有的帷帐钟鼓美人都交给荆轲。朝廷打算成立一个乐府,封荆轲为典乐。秦王要荆轲把高渐离弄来,把宋意弄来,把六国的歌手乐工舞姬都弄来,他已经计划,东起咸阳西至雍造一座三百里大宫。中间造一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下建五丈旗。等天下一统之日,让荆轲统率万人在殿上表演前所未有的大乐舞,以示大秦国威让万众景仰。秦王这时拍着荆轲的膝盖,凑得更近了。秦王虽然个头不大,那带坑的鼻子鼻息却很重,热烘烘的喷满了荆轲半个脸。荆卿你跟我干不吃亏,典乐这个官嘛,全在我一句话,我让小就小,我让大就大,不过最大不能大过三公,三公就是相邦太尉御史,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荆卿虽无三公那职权,但可享受三公那待遇。车马品服一样都不会少。这样吧,简单一句话,三公有的你荆卿都有我说话算数。
       秦王终于说完了,说完了就闭上嘴巴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把眼睛看着荆轲等荆轲说话。秦王的眼睛不大,细细长长的排列在马鞍鼻的两侧向荆轲闪烁着光芒。荆轲不敢面对它们,他回避了。但荆轲无法回避秦王的问题,过了一会他就抬起头来说道:大王您如此厚爱我荆轲自然难忘,只是我今天是作为燕国的使臣来见您的,先让我把这件事办了好吗?
       秦王等了半天却等来荆轲这句不冷不热的回话很感扫兴。但秦王没有动怒,秦王遇到不顺心的事而不动怒这是很例外的,秦王这时想到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君王该怎么做,于是他绽出笑脸干咳一声说道:那也好,那就拿来看看口巴。
       秦王指的是荆轲带来的两件礼物,他要礼节性地看一看,他要看的当然是地图,樊于期的头颅恐怕早已腐败,他不想受这份洋罪了。侍从把地图从匣中取出呈放在御几上。秦王一面将地图展开一面点头。秦王故意看得很慢,那点头也是装的。秦王看不懂地图,因为他对于军事是外行,他这样做是表明他在认真地办荆轲的事,是讨荆轲的欢喜。
       殿堂忽地静得出奇,只听到秦王翻动地图的沙沙声响。地图正慢慢地展开,荆轲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古往今来的学者艺术家无一例外聚焦在这个时刻,他们对荆轲此时的表情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有战士冲锋前的威猛,也有刺客动手前的沉骛,精彩纷呈不一而足。但是要让大家失望的是此时的荆轲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据在场目击者回忆,荆轲坐在那里完全是一副目光呆滞的样子。如果说这也是一种
       表情,那么荆轲此时呈现着没有表情的表情。然而据生理学家分析,这正是紧张思索的状态。一个人在认真想问题的时候是没有表情的。俗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读,皱眉头是想出了妙计之后的一种表情,或者说是一种表演。那么,在这极短暂的时间里荆轲到底在想什么?遗憾的是荆轲此时的所有想法都同他一起进了坟墓,成丁一个永远的秘密。于是我们今天只能通过想象来推测他这一时刻的思想了。我们有理由猜想是秦王恣肆张扬的个性魅力使他人迷了,我们也有理由猜想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让他心动了,于是我们就有理由猜想他彻底后悔了赴咸阳一行,荆轲确实不想老远的跑来刺秦,是有人逼他来的。于是我们进一步有理由猜想荆轲此时特别恨一个人,他恨的那个人叫田光。
       蓟城人都知道田光和荆轲是老朋友。田光皓首白发是位老人,人们都说田光智深勇沉很有本事,有本事而不出仕当官,那么他还是一位高人。他们是在一场街头歌会上认识的,田光不是去唱和的,他这人不爱凑热闹,那晚老人偶然路过场子外面,荆轲的歌划破夜空送了过来,老人的耳朵灵,听出了荆轲怀才不遇的哀怨;老人的眼光毒,看出了荆轲不是等闲之辈。老人当夜便同荆轲交上了朋友。荆轲善饮,老人也善饮,酒过七巡两人便打开了话匣子。老人于是知道了荆轲浪迹天涯的种种辛酸,知道荆轲曾经年少志高,一心要当管仲乐毅苏秦张仪,因为在政坛碰了壁抱负不得施展才跑到燕国街头当了一名流浪艺人,将一腔怨愤诉之于歌中了。酒过七七四十九巡两人都沉默了。老人看一眼荆轲,叹了一口气。荆轲明白老人叹气为谁,便也叹一口气。两人就光叹气不说话,便都解读了对方的心思。外人一直以为荆轲最好的朋友是高渐离,其实荆轲真正的知已是田光老人。
       出事的那天,荆轲毫无预感。田光进门时,显得很激动,田光开门见山,说他已经向太子举荐了荆轲,并替荆轲答应了太子西去刺秦。田光老人自信给了荆轲一展大志的机会,相信荆轲一定会感激他。老人说完便向荆轲看了一眼,他看出荆轲没有感激,反而有点惶惑,这使他很感意外。老人又太自信,自信过了头就有点悖。他以为荆轲心怯了,他当然不相信顶天立地的荆轲会心怯,但是他没有别的解释。荆轲等这样的机会等了几十年,一旦等到了却惶惑,不是心怯又是什么?要是这时老人能悠着点儿让荆轲说一句话,事情也许会另一个样,但老人不,他不能让荆轲说出心怯,这样会毁了荆轲。老人一心要成全荆轲,他也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成全荆轲,他抽出荆轲挂在墙上的铁剑自刎了。田光在自刎前还有一番话,他说刺秦一事属绝对秘密,千万不能泄露。为让太子放心,也为使荆轲成功,,他把这个秘密带走了。田光没有说出他自刎的真正原因是一心要成全荆轲。田光身上有功夫,动作起来风一样快,弄得荆轲措手不及。荆轲眼看田光倒在地上,鲜血夹着泡沫从喉咙里往外冒,他抱起田光大哭起来。外人都以为他是哭田光,其实他是怨田光。
       田光一死,弄他个刺秦没商量。他要是不干就对不起朋友。他这人侠胆义肠,什么事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荆轲实在不愿意去咸阳,他不想拿刺秦这种恐怖手段博取英雄的美名。这不仅是他清楚自己身上的这点功夫,最重要的是今天荆轲已经在歌坛上找到了自我。艺术现象其实是很复杂的,荆轲虽然在歌坛倾诉过去的不幸,但过去的不幸已经成为今天的作品,过去的付出是他今天成功的本钱。他拥有众多歌迷,又有很多女人,这使他很有成就感。他现在没有不幸,也并不痛苦。——个人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往往是沉默的,当他开始诉说痛苦时,他已经走出了低谷,而当他咏唱痛苦时,他或许已经有几分快乐了,所以后来有位诗人说,艺术家在咏唱痛苦时,唱出的却是一首甜美的歌,这无论对于演唱者还是欣赏者都是一次愉快的体验。可田光老人他不在演艺圈,他没搞过创作,他不懂得这些。他以为帮了荆轲,其实他是害了荆轲,把荆轲逼上了这条他本不愿意走的路。
       至此,我们大致可以看出荆轲刺秦失败的真正原因了。荆轲是歌手,不是杀手,让他去当杀手真是选错了人也可惜了这块料。是荆轲的歌坛情结将自己送上了死亡之旅。所以荆轲他还未出手败象已徵,易水河畔的这一曲悲歌预告了这一结局。最早看出了这一点的是细心的马夫,马夫及时地将他的真知灼见告诉了太子。太子若听从他的忠告,临阵换将,改派个别人去,刺秦也许就能成功。可是太子粗暴地拒绝了马夫,太子心眼里根本瞧不起这个“臭马倌”,太子从而错失了改写历史的良机。这也就应了一句流行语:卑贱者聪明;高贵者愚蠢。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最后的关头荆轲一定有过抉择,可以想象这个抉择对于他一定非常艰难。只要他改个主意,改刺秦为降秦,那么他什么都有了。秦王给了他机会,秦王能够使他风云际会大展宏图。可是,他千里迢迢到咸阳是奔一个刺秦,忽地转身降秦,别人会怎么说?荆轲这人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为别人而活着的。他知道今世以及后世人都在这个时刻等着他,大家都吸足了一口气,等他作出白虹贯日那辉煌的一击就来喝个五白采。他要是变了卦人们会多么扫兴,多么失望,多么愤懑。人们会一齐噘起嘴巴朝他“嘘”,还会向他掼烂柿子臭鸡蛋。这还不算,后人又会怎么说他?荆轲好读书,知道后人的厉害,他们会把叛徒奸佞弄臣小丑那一盆盆脏水朝他泼来。他要是降秦,他就栽了,栽在后人那张嘴上。究竟是刺秦还是降秦?荆轲那思维神经在脑壳中已经转了一亿个圈,仍转不出个主意来,他头痛脑涨,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其实荆轲再老他几岁还是这么回事。他的生命之车就要撞翻在这座殿堂,他就永远也不会再老了。
       图穷了,匕首现了,荆轲想也没想操起了匕首。这都是早就练熟了的,荆轲手捏着匕首却没有一点手感。他右手握匕首,左手就伸出去抓秦王,一抓抓住了秦王右手的衣袖,荆轲的右手只要稍稍用力,那寒光逼人的剑刃只要碰上秦王轻轻一点,秦王就没命了。
       秦王没有懵。秦王有着应付突发事件的良好素质+秦王异常冷静,他迅速判断并作出了正确的选择。秦王身材矮小没多少臂力,但秦王成功地使用了爆发力,他当即抽身而起,用力之猛把衣袖撕下了整整一大片,秦王顾不得这些拔步就逃。秦王穿的是黑色的衣袍,秦王不仅衣服黑,他的宫里旄旌节旗皆上黑,因为秦王崇信阴阳五行说,秦为水德,水主黑。时当冬天,秦王穿的是黑棉袍,面料是黑的,里面的丝绵却是纯白色的,黑色的面料一被撕去,那整个右手袖子便成了白色,而秦王的左袖依然是黑的,就这样一只袖黑一只袖白,奔跑起来摇摇晃晃,远远地看去真成了后宫作耍的侏儒。
       秦王逃,荆轲就去追。秦王聪明绝顶,他没有走直线,他想起了猎人说过的话,要是在森林里遇上了大熊,不能直逃,直逃逃不过熊的速度,要拐着弯逃。秦王身矮腿短,两步抵不上荆轲一步,秦王就学着猎人拐着弯逃,荆轲果然没有追上,荆轲好几次捞到他的衣角都被他甩掉了。秦王逃出三五十步便遇上一根大殿的桐柱,秦王看到柱子立刻有了主意,他绕着柱子打起了转转。
       这是孩子常玩的游戏,现在这游戏叫官兵捉强盗。这游戏历经千年而不衰,其间蕴藏着中华儿童数不尽的智慧和创造。但是童年秦王却与这游戏无缘,因为他长相丑陋,别人都不肯带他玩,他就只能无限羡慕地看别人玩。他两眼看着,脑子动着,把游戏的种种技巧记在了心里。此刻他忽然都想起来了,秦王第一次玩这种游戏竟玩得很酷,把个荆轲逗得大气直喘。荆轲糊里糊涂跟着秦王转了很多圈子,两人的距离很近,荆轲口和鼻喘出来的白雾都喷到了秦王身上,荆轲手持带毒的利刃,可是荆轲奈何不了机敏过人的秦王,每一次致命的袭击都被秦王巧妙地躲过了。荆轲决定不再转圈子了,他站下来继续喘气,秦王也站下来了,秦王站下来立即拔剑。
       这剑不拔犹可,一拔就拔出了不少名堂。司马迁那文章走笔龙蛇到这里忽然变得艰涩难懂,让人如堕雾中。不过细心的读者也许可以从中获得一点线索,以揭开秦王的生理奥秘。书载秦王“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司马迁是根据史实写史记的,所谓史实即是史官的记录,司马迁曾说:“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之事。”这么说,他写《史记》是以秦史官的记录为蓝本的,但是秦的严政之下,秦史官秉笔的客观性很值得怀疑,他的现场记录一定是经有关部门审查签发之后才向外界公开的,所以史与实明显地不符。试问,秦王的剑怎么会“长”?当时的剑长度普遍为四尺,而那时的一尺相当于现今零点二三米,所以剑长一米左右,是根据普通人的身高定的,都有一定的规范。我们看到长沙出土的一柄战国时代的楚剑长约八十公分,连四尺都不到。这剑别人不嫌长怎么秦王嫌长了?秦王干吗非要弄一支特别长的剑挂在身上跟自己过不去?实际情况是剑不长,秦王矮了。剑别在秦王腰上他得“操其室”,室即剑鞘,也就是说秦王得时时提起那剑鞘免得触地把它拖成了一把扫帚。秦王得换一把剑,这几乎已成为宫后殿前众人的共识,应该有人进一言说:大王您身矮臂短,我给你另外定制一把合身的剑吧。谁要是活腻了谁就会对他这么说。秦王不可立拔的原因还有一个,即是“剑坚”,就是说剑鞘太紧。大凡制剑者对剑刃与剑鞘的摩擦力都有一个精确的计算,太松易脱太紧难拔。秦王的剑大约不会是劣质产品,正相反,秦王有六宝,其中一宝就是他身佩的太阿之剑。此剑可不同凡响,它乃是楚国欧冶子与莫邪所炼的三把宝剑中的一把,几乎可作传世之宝,这样的宝剑其剑鞘与剑刃的松紧度必定是最佳临界值。但因为秦王身小力弱,别人伸手就能拔,秦王却往往不能力拔,为省些力气他平时就不拔,于是这把剑挂在他身上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今天秦王要用剑了,但是秦王在挣断衣袖时超支了他有限体能,奔跑转圈又用去不少力气,待要拔剑就力不从心了。那史官记事须为尊者讳,就把这一段史实歪曲了,明明是秦王的身材体能的短缺却怪罪于剑长剑坚。遗憾的是司马迁未能识破其伎俩,致使以讹传讹误导了国人二千多年。若根据史实,司马迁的史记应改写为:“剑不长,身矮,操其室。剑不坚,力不逮,故不可拔。”
       秦王拔不出剑来干着急,而他的那些侍卫们却在外面看热闹。秦王定法,侍卫们没有王的诏令不许上殿,擅自带兵器上殿要处死刑。秦王立这个法本来就是保自己的命,可是秦王过于强化执法,未免得筌忘鱼,反而丢了立法的目的,致使那些侍卫们个个像是绝了情,没有一个敢舍出性命去救自己的君王。有兵器的闲着,没兵器的急了,侍医夏无且冲上前把他的药袋扔到荆轲的脸上,扑面把荆轲打了一个眼冒金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余人也都想跃跃欲试。书载群臣“而以手共搏之”。但是这句活明显地带有水分,是史官的虚夸之词,为的是替众臣在秦王前表功。事实上众臣有救驾之心,却无救驾之胆,除了夏无且有过战斗表现,其余的只是虚张场声势没有一个真上。秦王当然明察秋毫,事情过后秦王重奖夏无且黄金二千四百两,并富于感情地说无且爱我。
       就在这时,有个人说了至关重要的“王负剑”。此言一出立刻使秦王扭转被动的局面从而取得辉煌胜利,其功不可没,真正该得重奖的是这个人,他的事迹还应宣付国史馆留芳于后肚。可不知为什么史官隐去了他的姓名,司马迁也只写下“左右或曰”,使得有奖也不知道让准来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一点真相,有理由这样认为,这不是疏忽,是有意而为之。如果将那人当作典型给予突出宣传,人们探微索隐难免会涉及秦王的种种忌讳,要是给别有用心的
       人拿了去炒作更会酿成严重的政治后果。所以这位史官于事件的报道作了低调处理,连那人的姓名也给处理掉了。书载:“左右或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就是说那人提醒秦王将剑推到背后来拔。那人必定研究过人体科学,知道人体背后肌肉的力量大于正面,所以角力士会使出背甩一招,将对手重重地摔个大圆弧。另外还有,长剑别在腰上,剑柄远远矗在前面,秦王臂短,难以拔剑出鞘。若将剑背起,剑柄刚刚露出肩膀,这就加长了手臂运动的轨迹,剑一拔动,剑鞘就会自行坠落。真是一个点子救活一个君王,秦王从善如流,立即左手将剑推到背后,右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当下锃亮的剑出了鞘并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虹形。太阿之剑果不虚传,秦王拿它斩人的腿就像斩一根黄瓜,只一下就斩断了荆轲的左股骨,荆轲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这一下荆轲也成了残疾,他爬上几次都没爬起来,只好将匕首朝秦王掷去,匕首嗖地划过秦王耳际钉在秦王背后的桐柱上,淬过毒液的剑锘深深地楔人桐木纤维中。这可是名牌徐夫人匕首,是太子用百金买来的,好东西就这么被糟塌了。秦王见荆轲没了武器就放心大胆过来,在荆轲身上乱砍一通,秦王没上过战场,也没亲手禾过人,这一次算过了一次瘾,荆轲被创八处,鲜血染红了衣袍。
       这时,众侍卫得了秦王的诏令跑上殿来,一个个指戟划铩争先呈能反把秦王挤到了一边。侍卫很快把荆轲团团围住了。荆轲这时倚坐在桐柱下环视着众人,一会儿他忽然笑出声来,那声音怪怪的让人听得心里发憷。这时,一名胆大的侍卫上前问道:荆轲,你认得我吗?荆轲看他一眼摇摇头。侍卫说,你忘啦,在盖聂大师那里,你同大师抬杠,我们都听到了。他这一提醒,荆轲想起来了,眨巴几下眼睛点了点头。
       到这里,我们也该说一说荆轲与盖聂的那一场争论了。荆轲与盖聂论剑时为一个问题发生了分歧。荆轲说胆大自然就能艺高;盖聂说否,艺高了才有胆量去迎击敌人。荆轲这时举了个例子说,要是有个射手,箭法很高胆子却很小,上了战场一见敌人就吓得浑身发抖,他能射中敌人吗?盖聂被问住了,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就气得朝荆轲瞪眼睛,他身后的那帮弟子也一齐朝荆轲瞪起了眼睛,那么这侍卫就是其中的一个了。侍卫见荆轲终于想起,不免有些得意,他右手持戟左腿抖抖的说道:你说究竟是胆大艺高还是艺高胆大?你这回该认输了吧!你胆大,我服你,可你的功夫我实在不敢恭维,要不然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个侍卫太让人讨厌,这时候来同他说这些,扯得上吗?但荆轲有些怕他,怕他出去张扬,扫自己的面子。这顶天立地的勇士此刻却没有勇气来战胜自己。荆轲于是说,事所以不成是因为他想生擒秦王,逼秦王退出诸侯的土地。荆轲话音未落,那侍卫张开大口发出格格格一串怪笑:歇吧荆轲,看你老兄今天有多丢人!大王就在你眼鼻子底下你都动不了他一根毫毛。不是我臭你荆轲,凭你这身功夫刺条狗或宰只鸡还凑合,要对付大王你还差了那么一点点——两人说话时,秦王正一阵狂咳,那手中的剑砰砰地捣着地,秦王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对侍卫吼道:噜里八嗦说什么废话?灭了他!
       其实荆轲心里明白,事所以不成是他临场散了神气,古人有言:先人者有夺人之心。要夺人先夺心,而他的心先被秦王夺走了,他还能去夺秦王的命?那侍卫哪里知道这些,后人也不知道这些,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对后人剖心置腹来一段吟唱了,说什么都晚了,随他去吧——当那侍卫高举着寒光闪闪的铁戟向他的咽喉刺来时,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荆轲刺秦屁颠老大半天,秦舞阳却呆看着不来相帮愣是站成了一个傻B。侍卫中有人识得秦舞阳,知道此人非等闲之辈,见他这模样还以为他在玩深沉。众人一声喊,横下戟,将他团团围住,并小心翼翼向他逼近。哪知他一戳就倒,像个稻草人。秦舞阳也被当场杀了。侍卫们英勇地肢解并分抢两人的尸体,因为大家知道可以按分量得赏赐,殿堂一时成了个屠宰场。
       果然有两名宫人将秤抬来了,侍卫立刻排起了队伍。两人的尸肉分四种等级给价,头颅为甲等,躯干为乙等,四肢为丙等,内脏为丁等。大项中还分小项,比如荆轲的头颅为甲A,秦舞阳的头颅则为甲B。两名宫人都是计量高手,一人过秤一人唱价并当场兑付,一会儿就忙完了。侍从铲走碎肉残屑,血渍也抹得千干净净,殿堂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侍卫们拿了赏金喜滋滋回到原来岗位上,群臣们也在一旁小声地庆幸一场横祸有惊无险。殿内殿外殿上殿下洋溢着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只剩下一个人还在生气,那就是秦王。书载:“秦王不怡者良久”。这是事实,秦王生的是闷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荆轲为什么要对他来这一手。他待荆轲可谓不薄。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荆轲还要哪样?把土地退还诸侯对他荆轲有什么好处?秦王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秦王站起来干咳一声大声说道:看来这辈子我是听不到荆轲为我唱歌了,但我一定要听到高渐离为我击筑。传我的诏令,命王翦大军立刻北渡易水河进击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