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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红风筝
作者:王 松

《收获》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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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如果她恨她会怎样?我发现,她会笑,她的仇恨会挥发成一种笑容弥散到脸上,而且恨之愈深,笑之愈灿,当她对她恨之入骨,那笑容就会如花绽放。很多年前,我曾见过一朵这样的笑容。它的主人是我初中老师,姓沙,沙莉老师,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在我印象里,沙老师很爱打扮,也很会打扮,这在六七十年代自然会使人联想到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因此她那时就有些扎眼,我们背地里都叫她“大摩登”。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摩登”是英文“modem”一词的译音,意为时髦。那时大摩登的确很时髦。她穿的衣服,从颜色到款式都不动声色,搭配起来却很巧妙,这就显得与众不同。比如绿上衣,那时无论男女都流行穿绿上衣,最好是军服,而且是军官服,再早叫“衔儿服”,即肩头缀有军衔带的制服,后来取消军衔制,普通士兵的军上衣只有两个上衣兜,而排级以上军官是四个兜,于是“四个兜”的军上衣就流行起来。其实严格讲,那种四个兜的军上衣并不好看,前衣襟上缀着四个口袋盖子,翻卷起来像几片莱叶,样式粗粗实实很土气。但这种军服穿到大摩登身上就不一样了,肩是肩腰是腰非常合体,还让你丝毫看不出改动过的痕迹。大摩登的丈夫是军人,据说还是某军械试验场政委,专门试验各种炸弹的。这个政委曾乘坐着一辆炸弹形小汽车来学校看望大摩登,我们亲眼见过他,年岁有些大,五短身材,绿帽子绿上衣,底下是蓝裤子,一看就属两栖兵种。但大摩登从不穿蓝军裤,而是灰色西裤,上下一边粗,裤线永远烫得笔直锋利,这样从色彩搭配到款式,效果也就可想而知。听别的老师议论,大摩登再早跳过舞蹈,后来嫁给那个两栖政委,才转业到中学来,所以她身材很好,和别的女老师站在一起总有些出众。我却并没觉出她的身材有多好。她虽然腰细,但这一来也就衬托得屁股较大,只是上身短,下身长,走起路来像在舞台上,一摇一摆的有些好看。公允说,大摩登的脸形还算漂亮,尤其笑起来,精巧的尖下颏儿非常俊俏,她因为有些近视,又不戴眼镜,一笑两眼细细眯着,这也就使她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当初大摩登的笑容,或者说她的仇恨,是冲祁老师的。
       祁老师叫祁连红,是我们连长。
       那时由于备战,对中学生实行军事化管理,学校一律改为部队编制,一个班为一个排,一个年级为一个连。当时由于我们初三年级较大,有九个班,就被编成三个连,我们是一连,一连二排,大摩登是我们班主任,也就是一连二排的排长,同时兼任连指导员。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中学毕竟不是军队,连长一职还有必要,指导员就显添足,因为其他连队的指导员都是由连长一人兼任。其实我们一连这种“连、指分离”的局面也仅是暂时,也就是说,大摩登有可能再兼连长,祁老师也可能再兼指导员。
       如此一来,两人的关系也就尴尬起来。
       起初大摩登并没冲祁老师笑,不仅不笑,每当看到祁老师以连长身份站到我们全连同学面前讲话,她的脸上还会浮出一丝不屑。那时祁老师兼指导员的可能性确实更大一些。首先祁老师是专职连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工作,而大摩登已负责我们二排,又是任课老师,教政治;其次,尽管祁老师的政治条件不及大摩登,但她的政治表现极为突出。祁老师的儿子叫祁卫东,也在我们二排,是学生排长。据祁卫东说,他再早叫魏冬,父亲是大学教授,当年还是他母亲的老师,所以他母亲才嫁了他。后来他父亲被揪出来,还戴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送去“五·七干校”,他母亲就毅然决然地与他离了婚,于是他也才改姓祁,叫祁卫东。祁老师的这一革命举动在当时影响很大,她为此也受到学校重用。那时我们初三年级由于是三个连编制,正准备改为一个营,据卫东说,他母亲祁老师还有望升为营长。这自然让大摩登忿忿不平。大摩登跟庞言等几个年轻男老师闲聊时曾不咸不淡地说,真是咄咄怪事,一个“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老婆竟会受到如此器重,我倒要问一问,咱们领导的屁股坐到哪去了?
       大摩登的身边经常围着一些年轻男老师,其中又以庞言老师为首。那时我还是少年,而在那个时代,少年一般开化较晚,思想也不复杂,所以我对庞言老师这个人就一直吃不太准。今天想来,他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据说五六十年代,在中学教师中间有个地下组织,叫“裴多菲俱乐部”,很像旧时的文人沙龙,他们在一起饮酒跳舞,谈论风月,而且大都有些颓废,留很长的分头或背头,不刮胡须,穿很旧的西装和那种开了绽的破皮鞋。这样的组织后来自然遭到取缔。庞言老师曾是这个俱乐部的重要成员,为此还险些被打成“流氓教师”,虽然没被停职,也只让他教些地理之类的副科。但庞言老师在学校的威信极高,很多年轻老师都喜欢他。
       也正由于他,才使大摩登和祁老师的关系更加微妙。
       相持局面也日益紧张。
       据说祁老师离婚后,曾一度对庞言老师有意,还偷偷打过一件毛衣想送给他,但庞言老师并没有领情,祁老师为此还生过一场大病住进医院。那件毛衣后来穿在卫东的身上,花色确实很漂亮,而且是用一种在当时极为流行的针法编织的,叫“阿尔巴尼亚针”。那时中阿关系很友好,因此阿尔巴尼亚电影非常盛行,其中有一部著名影片叫《海岸风雷》,说的是巴尔干半岛上一家渔民的故事。这个家庭里有几个儿子,他们在二战期间各自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其中老大塞利姆是叛徒,老三乔尼成为反法西斯战士,乔尼是个很帅气的年轻人,他穿的就是这样一款毛衣。但卫东却矢口否认关于这件毛衣的传说,他说这毛衣从一开始就是他母亲为他打的,为此,他还将石革新打得鼻口流血,因为石革新在说话时无意中涉及到这件毛衣的来历。当时卫东当着班里所有人的面指着石革新的鼻子说,我再说一遍,这毛衣是我妈给我织的,以后谁再敢胡说八道,我让他满地拾牙!这件事立刻让大摩登抓到了把柄。大摩登一直不想让卫东担任学生排长,但她接手我们班时,卫东早已是排长了,她若想换掉他须有正当理由。这一次她把卫东叫去办公室,故意当着祁老师的面将他训斥了一通,声音大得几乎整个楼道都能听到,然后,她又罚他在教室门口站了一节课。后来放学时,祁老师当着所有人在教室门口狠狠扇了卫东一个耳光,说你怎么这样不长进?你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亏你还是一个学生排长!当时就连我们也能听得出,祁老师这样说是话里有话。
       其实石革新跟卫东关系很好。那时石革新、我,还有郭明,我们三个人与卫东的关系最好。当然,这主要因为卫东是学生排长,平时可以替我们说话。石革新的父母是造反派,而我和郭明的家庭出身都不过硬,我是小业主,郭明是富农,倘若没有卫东庇护,我们在班里就很难抬起头来。那一次石革新挨了打,也明白卫东是给大家看,因此并没放在心上,跟着没过多久,他就又带来一个惊人消息,说庞言老师其实是跟大摩登好。这消息真让人大感意外,我们自然都不相信。卫东说,庞老师跟大摩登好?他怎么会跟大摩登好?大摩登的丈夫是军人,咱们是见过的,如果大摩登再跟庞老师好那不是在搞流氓活动?在那个时代,一切婚外男女关系都被视为“搞流氓活动”,而“搞流氓活动”是一种最下流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但石革新咬牙跺脚指天发誓,说此事千真万确,星期六练队结束时,他亲眼看见庞老师偷偷钻进了大摩登的宿舍。
       卫东听了眨眨眼问,你是说,星期六练队以后?
       那时我们经常练队,也就是模仿军人的样子排成队列走方阵,走正步,还要喊口号,比如:“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再比如:“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这样练完,全校还要统一检阅,学校革委会主任像个首长一样站在高处,不时喊一句:“同学们好!”我们就要回应:“领导好!”再喊:“同学们辛苦了!”我们再回应:“领导辛苦!”如此活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举行一次,也有连队之间相互比试的意思。祁老师因为是连长,我们每次练队就都由她喊口令。但那一次祁老师突然病了,临时改由大摩登指挥,于是她就在庞言老师的策划下,趁机为我们搞起一种“全方位队列”。这种队列的构思确实奇巧,横着看竖着看斜着看都成一条直线,如同站在棋盘上,行进起来也更显威武气势。虽然一开始有些乱,但这种独特队形还是很快引起校领导的注意,并当即举行观摩,要在各连推广。大摩登也由此一跃成为全校总指挥。那一阵庞言老师一改平时的松懈习性,每天都帮大摩登粗脖子红脸地喊口令。
       我们都感到奇怪,庞言老师这种人怎么一下也积极起来?
       石革新说的事,就发生在那段时间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那个星期六由于我们的队列总是走不齐,被庞言老师和大摩登勒令练到很晚。据石革新说,我们解散之后,大摩登就回宿舍去了,但她在走过庞言老师跟前时又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你快点过来。”她这句话说得很轻,而且很快,但还是被石革新听到了。于是,石革新跑去水龙头冲了把脸,就又悄悄绕回大摩登的宿舍门口。那时大摩登跟丈夫两地分居,住学校单身宿舍,她的房间就在楼道一个僻静的拐角。当时石革新远远看着,时间不大,果然见庞言老师走过去,他先朝左右张望一下,然后一闪身就进了大摩登的房间。石革新信誓旦旦地说,庞言老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不敢说,因为这以后他就回家去了。但庞言老师在那个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的的确确钻进了大摩登的宿舍。
       卫东听完石革新的话,想了想摇摇头说,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比如庞言老师是忘了什么事情呢,比如他是去跟大摩登商量练队的事呢,再比如,他去找大摩登借什么东西也有可能。石革新立刻无言以对。那时庞言老师还没结婚,也住学校的单身宿舍,他临时去找大摩登借东西,这不是没有可能。但那天晚上,我们来到卫东家里,卫东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母亲祁老师,祁老师又向石革新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就微微笑了。她说,你们毕竟还是孩子,大人的事,你们不懂,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祁老师又说,不过也好办,只要等着看一看,再过一段时间,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卫东不解,问为什么。
       祁老师说,只要看沙老师是否去部队探亲。
       我们听了面面相觑,搞不懂大摩登去部队探亲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大摩登果然请假去部队探亲,去了大约一月左右。她的突然请假使全校练队工作陷入一种尴尬。那段时间,大摩登本已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每次练队她都手持麦克风站在指挥台上,看着各连队伍在自己眼前整齐地走过,然后再由庞言老师去做具体指导。现在她探亲走了,庞言老师似乎也心不在焉,全校的“全方位队列”就这样搁置下来,学校里一时议论纷纷,很多老师都表示不满。也就在这时,祁老师忽然又说了一句话,她说,不要再等沙老师了,即使她回来,恐怕一时也不能工作。
       祁老师说这句话时,并没引起大家的太多注意,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祁老师和沙老师一向面和心不和,她这样说,不过是一句风凉话。但没过多久大摩登回来,竟果然没立刻上班,而是急急忙忙去找学校领导,说是还要继续请假。学校领导感到奇怪,搞不懂她探亲回来为什么还要请假。后来在领导一再追问下,大摩登才不好意思地说出,她是要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并说事情很急,再迟月份大了,恐怕手术就不好做了。这种事领导自然不好干涉,当即准假让她去了医院。事后据说,大摩登的流产手术确实费了一番周折,由于月份过大,还有一些流产征兆,医院怕担风险,后来在大摩登的坚持要求下才勉强做了这次手术。也就在这时,大家才突然想起祁老师曾说过的话。
       
       有人问祁老师,当初怎么算得这样准。
       祁老师似笑非笑地说,并不是我算得准,这样简单的事情谁都可以算出来。祁老师掰着指头说,沙老师去探亲不过一个月时间,而医院跟学校领导是怎样交待的,医院说沙老师妊娠已近三个月,这样大的月份做人工流产恐怕有危险。
       祁老师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显然,她是只想将问题的事实部分摆出来,而且说得尽量客观,至于是否别有意味那就靠别人自己去想了。这时,果然又有人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大摩登曾说过她还不想要孩子,因此多次去做人工流产,但她每次做似乎都有一个规律,总是在探亲回来之后,这当然也属情理之中,可是每一次都急急忙忙,好像一时一刻也不能耽搁,这就让人莫名其妙了。
       于是大摩登再上班时,学校里就有了议论。
       大摩登听到风声,立刻满脸通红破口大骂。她甚至经常在课堂上,占用为我们上政治课的时间,冲我们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比如她说:“什么叫自由主义?随便乱讲别人坏话就是最大的自由主义!”又比如她说:“还有一种比自由主义更坏的主义,那就是造谣主义,有些人出于某种个人目的,在背后乱造别人谣言,这比阶级敌人还要可恨!”再比如她说:“躲在阴暗角落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这种人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我们听了这些话都摸不着头脑。卫东却立刻明白了,他说大摩登这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矛头的指向很清楚。卫东说,大摩登认定学校的那些议论都是从他母亲也就是祁老师嘴里说出来的,所以她这样骂,是想让他把话带回去。
       大摩登经常在讲台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这自然引起校方的反感,于是就把她找去谈话。其实在此之前,大摩登由于在庞言老师的策划下搞“全方位队列”,已开始受到领导器重,其地位有一度甚至超过祁老师,倘若再一路这样干下去,很可能成为我们一连的指导员兼连长,成为营长都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一次“流产事件”,以及她回校后的一系列表现,却为她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学校领导没有任何证据,关于她妊娠的具体时间和一些细节也仅是推测,况且又涉及“军婚问题”,自然不便轻易说什么,但在跟她谈话时,还是对她的一些做法提出严厉批评,并告诫她,作为一个革命教师,尤其还是教政治课的革命教师,就更应严格要求自己,要时时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不能对自己放任自流,更不能在课堂上随便搞无政府主义。最后,学校领导又向她宣布,鉴于她最近的种种表现,校革委经研究决定,暂时撤消她一连指导员的职务。
       大摩登听了没说任何话,回到宿舍却哭了一天。
       再来上课时,她的两眼已红肿得像一条美丽的金鱼。
       接下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料到。
       一天上午,大摩登的丈夫,就是那个军械试验场政委,突然又坐着那辆炸弹形的小汽车来到我们学校。当时我们正在操场上体育课,只见那辆炸弹汽车飞驰而来,冲进学校扬起一片尘土,然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停在教学楼门前。政委并没有下车,而是将那颗秃头从车顶的天窗里冒出来,就那样用两手拍着车顶大骂,说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敢乱造他老婆的谣言。他老婆是天底下最正派的女人,最贞洁的女人,是最最出色的革命妻子,最最革命的革命教师,谁敢乱造这种谣言就是破坏军婚,就是泄露军事机密,就是白找不自在,就是自寻死路。他一边吼着,那车顶在他的手掌下就像一面大鼓,被擂得轰轰作响。与此同时,就有几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战土从车上跳下来。秃头政委甚至命令他们拔出枪来,看哪个混账王八蛋再敢胡说八道。但那几个战士还算理智,他们并没有真的拔枪,他们还分得清敌我也不可能在自己人民面前拔枪,不过他们还是个个面带杀气,手里拎着不知是棍棒还是刀具的凶器,就那样站成一个扇形,面对着教学楼,似乎听到命令随时就会冲进去。
       这时楼里鸦雀无声,几乎所有的教室和办公室都房门紧闭。这样又过了一阵,大摩登和庞言老师就迎出楼来。当时我们远远看着,只见他二人就那样公然双双走出来,不是一前一后,而是肩并肩,亲亲热热地肩并肩。秃头政委立刻跳下车,先冲庞言老师一个立正,又唰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就走上前去与他热烈握手,还拍着他的肩膀不知说着什么。他们说笑的声音很大,秃头政委嗓门粗嗄,大摩登声音细嫩,两人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如同是在合唱,又像在对唱。庞言老师则有些矜持,他斯文地做着手势,不知说了一些什么。秃头政委毕恭毕敬,一边听着连连点头,然后又回头挥了一下手,那几个战土就撤回车上去了。秃头政委这才又哈哈大笑地对庞言老师说,好啊好啊,咱们难得见面。走!上车!找一个好点的馆子,今天我要好好请你喝一杯!庞言老师像要推辞,却被大摩登伸手拉上车。秃头政委也跳上去,那辆炸弹汽车又嗡地发出一阵怪响,然后旋了一个很大的弧度调过头来,直冲校门绝尘而去。
       事后关于这辆炸弹汽车,卫东和石革新的看法发生了分歧。卫东坚持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军械试验场的专用车,并没什么技术含量,更没什么稀奇。石革新虽不敢正面否定卫东的看法,却还是婉转地说,这绝对是一种最新型的军用汽车,其技术性能甚至超过“苏修”和“美帝”。不过他二人的分歧,最后还是在夏小兵那里得到最终答案。夏小兵是我们一连二排的女生副排长,她父母都是我国航天方面的科研人员,长年在大西北的酒泉发射基地工作,据夏小兵说,当时我国刚发射上天的“东方红1号”人造卫星,其中就有她父母的功劳。夏小兵曾去过酒泉基地,所以她证实,秃头政委乘坐的炸弹汽车确实是试验场里的一种专用车,当然,这种车的性能远比普通汽车要好。夏小兵说到这里还打了一个很切合实际的比喻,她说倘若卫星就要发射了,已经点火,而这辆汽车又突然出了毛病,车上的人逃不出来岂不会发生危险?
       夏小兵说,炸弹试验场应该也是同样道理。
       那天下午,直到我们放学时,大摩登和庞言老师才被送回来。庞言老师醉得很厉害,满头长发乱糟糟地竖起来,走路像一截将要倒下去的木头。他和那个秃头政委一定喝得很开心,一边走着嘴里还在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到教学楼门口,他突然站住了,转身冲着辽阔的操场放声朗诵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招得放学的学生围在楼前观看,还像逗疯子似的一边起哄一边朝他身上扔石子。学校领导正窝着一肚子气,又不好冲大摩登发作,当即让政工组的几个年轻老师将庞言弄回去,并宣布让他停职反省。 后来,还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 也就从这时,大摩登开始对祁老师笑。 大摩登的笑容不仅好看,而且亲热,使人感觉她与祁老师是那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比如她说:“哎呀祁老师,你这种发型真帅,英姿飒爽!”再比如她说:“没问题,祁老师你只管放心,你是领导,你说的话我们当然要服从嘛!”
       每当她这样说时,那漂亮的脸上就会如花绽放。
       那时祁老师已兼任连指导员,同时还担任了初三年级营长。据卫东说,其实他母亲很清楚,大摩登这样的态度只是表面现象,透过现象看本质,她的本质是居心叵测。卫东说,他母亲还告诫他,今后在班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再让大摩登抓到把柄。这时已临近“十一”国庆节,学校正筹划游行活动,根据要求,各排在游行时都要出一个节目,比如唱歌,跳舞,在行进的队伍中边走边表演,显得气氛更热烈一些。但祁老师来通知几次,大摩登总是热情地笑着答应,却并不做安排。卫东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就与夏小兵商议,是不是去问一下大摩登。
       那天下午,他们两人来到办公室。当时大摩登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连环画。卫东从这本连环画的颜色和装帧上立刻判断出它不是革命题材,而很可能是“封资修黑货”,因为它的纸张已经发黄,而且破损很厉害,连书角都翻卷起来。大摩登看得全神贯注,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她从卫东的眼神里似乎感觉到什么,就将那本连环画顺手塞进抽屉里,然后问,有什么事?卫东说国庆节已临近,咱们一连二排究竟怎么办?大摩登眨眨眼,问什么怎么办?卫东说当然是游行节目的事,游行节目的事怎么办?夏小兵也说,现在人家别的排都搞得热火朝天,咱们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大摩登皱皱眉说,不要跟别的排比,他们那是想出风头。卫东说,可是咱们排,总不能给连里和营里丢脸吧?
       大摩登听了愣一下。这是祁老师说过的话。祁老师曾在初三年级全营大会上说,大家都要认真准备,哪个排也不能给连里和我们全营丢脸。大摩登想想说好吧,其实我已考虑过了,我们国家的人造卫星刚刚发射上天,咱全排同学就每人用硬纸片剪一只红五星,粘到小木棍上,游行时大家举在手里,一边摇一边唱:人造卫星叮叮咚,欢天喜地迎国庆!卫东看着大摩登,眨眨眼说,这样,傻不傻?大摩登说不傻,当然不傻。卫东又看看夏小兵。夏小兵说,确实,有点傻。大摩登说这怎么是傻呢,要我看这是聪明,别人谁想到用人造卫星做文章了?我们就想到了。卫东说,可是,咱们国家发射的人造卫星,好像不是五角星形状。这一点大摩登显然没想到,她说不是五角星形状,那是什么形状?她低头又想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人造卫星也是星,既然是星,当然应该有五个角。夏小兵在一旁说,人造卫星跟五角星是两回事,它是发射到太空的电子仪器,怎么可能是五角星的样子呢。大摩登这才意识到,夏小兵的父母就是研制人造卫星的。于是她问,那你说,这个人造卫星应该是什么样子?夏小兵想了一下说,它应该是个十二面体,还有两个可以折叠的翅膀,那翅膀上是太阳能电池板,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夏小兵说着走到桌前,用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个草图。大摩登端详了一阵,还是想象不出它的具体样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复杂的结构,显然不适宜让每个同学做一个。卫东突然灵机一动,他说,咱们可以按这样子做一个大模型,游行时抬到队伍里。大摩登的心思还在刚才的连环画上,就点点头说行啊,如果你们能做,就去做一个吧。
       那天从大摩登的办公室出来,卫东说,要做人造卫星模型,样子很重要。他问夏小兵,是不是可以再具体画一画。夏小兵说她也画不好,但想想又说,不过她家里有一张宣传画,那上面有人造卫星。卫东听了当即要去看一看,但想了想,又有些迟疑。就在前不久,卫东刚被夏小兵的姥姥从她家里轰出来。夏小兵的父母长年在西北工作,她平时就跟姥姥生活。自从上初中,尤其是卫东和夏小兵分别担任正副学生排长,卫东就经常以跟夏小兵研究工作为由到她家去,而且一呆就是很长时间,有一次卫东还自告奋勇,为夏小兵的房间粉刷过一次墙壁,但由于蓝墨水兑得过多,搞得屋里蓝森森的。前不久,卫东又去夏小兵家,说是要研究黑板报出国庆特刊的事,一直耗到傍晚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后来夏小兵的姥姥就过来问他,说你这孩子总不回家,你家长放心吗?卫东说放心。夏小兵的姥姥说你家长放心,我可不放心,你以后别再来了,我们小兵是个女孩儿,你一个半大小子整天跟女孩儿凑合算怎么回事?让别人看着也笑话。
       那时在中学,男女生的界线分得很清,平时谁跟谁都不说话。
       卫东这样被夏小兵的姥姥轰出来,自然觉得不好再奉。
       夏小兵想想说,要不,就去你家吧。
       那天我和石革新,还有郭明,我们也去了卫东的家。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那个下午,卫东做模型的想法竟被郭明突破性地发展起来。郭明看了画上的人造卫星,想了一下突然说,他可以把它扎成一架风筝,到游行时在队伍里放飞起来。我们几个人一听,立刻都愣住了。郭明一
       向心灵手巧,平时最会扎风筝,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他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出去怕被人欺负,从小就在家里扎风筝,扎好了自己放着玩。那时最时兴的风筝是“沙燕儿”,还有一种叫“八卦”,其实就是蝴蝶,一种色彩鲜艳体型硕大的蝴蝶,我至今仍搞不懂,那时为什么把这种蝴蝶叫“八卦”。郭明做的“沙燕儿”和“八卦”都带眼睛,而且眼睛会动,放飞起来哗哗地转个不停,非常好看。卫东听了还有些不信,他问郭明,你是说,你能把它做成风筝?郭明又看了看那幅画上的人造卫星,肯定地点头说,能做。
       卫东问,能飞起来?
       郭明说,能飞起来。
       我们整整忙碌了三天。石革新为此捐献了一扇竹帘子,我也从家里扛来两竿竹篙,郭明和卫东为削竹片,都搞得两手鲜血淋漓,夏小兵也陪着我们熬红了眼睛。到国庆游行那天,郭明扎的这架人造卫星模型果然放飞起来。这架风筝,竖起来足有一人多高,外面糊了“毛头纸”,也就是生宣纸,还用广告色按宣传画上的样子画出各种仪器和按钮,翅膀上也画成太阳能电池板的样子。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大家伙,被我们抬在游行队伍里本来就已格外招眼,大家都看不出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后来当游行进入高潮,各排纷纷开始表演节目时,我们这只人造卫星模型就突然在游行队伍里腾空而起,由于郭明事先为它装了风哨,在它飞起来时还发出一阵嗡嗡的声响,远远看去真如同是在游行队伍里放飞起一颗人造卫星。这样的效果自然可想而知,几乎所有的人都仰起头来观看。卫东索性牵着线走出游行队伍,他按郭明事先的设计用力一抖,风筝上立刻垂下一幅用红绸布制作的标语,上写四个大字:“欢度国庆!”
       于是整个游行队伍,连街头围观的人群都立刻鼓起掌来。
       这一次游行,我们一连二排出尽风头。
       卫东也由此出名,成为全校的新闻人物。这自然让祁老师感到脸上有光。那段时间,每到全营集会,祁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都在不断变化,所以,我们看问题绝不能形而上学。祁老师这样说自然是指卫东。其实卫东再早只是一个“捣乱生”,直到上初中二年级,还经常因打架被勒令写检查或停课。起初祁老师只是对他打骂,但都无济于事,后来就改用了怀柔政策,让我们前任班主任老师任命他为学生排长。应该说,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做法,而且一举两得,既可用排长的帽子压住卫东,使他不好再捣乱,同时又可以乱治乱,让卫东将其他捣乱生镇住。卫东就这样改邪归正,不仅转变成好学生,还成为一名出色的学生干部。
       那次国庆游行后,卫东又遇到了一件事。
       这件事越发使他受到瞩目,从此还被树为我们全校的“先进典型”。事情是发生在一天下午。在那个下午,卫东拉上我和石革新,还有郭明,让我们陪他去找夏小兵,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跟她商量。我们知道卫东想见夏小兵,却又怕她的姥姥,于是就陪他一起去了。当时夏小兵没在家,我们在院子里喊了几声,她家好像没人。但就在我们转身准备离去时,却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很沉闷,而且时断时续,像有人低语,又像是在叹息。先是卫东听到的。
       他立刻站住问,什么声音?
       我们也都听到了,但彼此看了看,谁都说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卫东愣了愣,突然一步窜进屋去,跟着就大叫起来。我们也连忙跟进去,只见夏小兵的姥姥正脸色惨白地佝身倒在地上,口眼歪斜,嘴角淌着黏液已说不出话来。那时我们还不懂这就是“中风”,对老年人极具危险的一种突发性疾病,但也感觉情况不好,看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危险。当时卫东虽也紧张,却还不像我们手足无措,他轻轻将老人搬正过来,然后果断地对我们说,快!快来!帮我把她背起来!我们这才手忙脚乱地将老人抬起来,放到他的背上。卫东往上掂了掂,一个箭步窜出去,就那样一溜烟地跑去了人民医院。后经医生诊断,果然是出血性脑血管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脑溢血”。据医生说,当时老人的情况已很危险,倘若再迟来一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那以后,夏小兵的姥姥就再也不能走路,而且话也不能说了。但她认人却很准,每次见了卫东都要慈祥地笑,恨不能将一脸的皱纹挤出水来。
       夏小兵的父母为此特意来我们学校表示感激,说夏小兵那天下午去买菜了,要不是几个同学,特别是那个叫祁卫东的同学,夏小兵的姥姥恐怕就危险了。夏小兵的父母说,感谢学校培养出这样好的学生,他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种大公无私和舍己为人的精神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这件事立刻在全校引起强烈反响,各连各排同学纷纷表态,贴出大字标语,要向我们一连二排学习!向祁卫东同学学习!学校也将这件事汇报到区里,并准备授予祁卫东同学“舍己为人好学生”的光荣称号。
       就在这时,祁老师却向学校提出,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了。
       祁老师说,最好不要给卫东这样高的荣誉,这只是他应该做的,刚取得一点成绩就这样鼓吹,不利于他今后戒骄戒躁继续进步。学校领导对祁老师说,这件事你不要干涉,祁卫东同学是你的儿子,更是咱们学校的骄傲,他现在首先应该属于学校,他取得的成绩,也就是咱们学校的成绩。学校领导还告诉祁老师,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区里已经有了安排,要请她到各学校去讲一讲,祁卫东由过去那样的一个学生,转变成今天这样的学生,她作为一个母亲,同时又是一个教育工作者,究竟用的什么教育方法?学校领导感慨地说是啊是啊,这样好的先进经验,真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啊。
       那段时间,大摩登再见了祁老师就笑得更加灿烂。
       大摩登的笑声极具穿透力,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她在一次自习课时站到教室门口,拉住偶然经过这里的祁老师告诉她,自己正在布置学生写一篇思想汇报,是向祁卫东同学学习的思想汇报。两千字,一律不能少于两千字,大摩登说,我就是要让学生以这样大的篇幅,好好总结一下对这件事的认识。祁老师立刻说,这样不好吧,卫东并没做什么,这一阵学校给他的荣誉已经够多了。大摩登一听就笑起来,说这可不是给祁卫东同学的荣誉,而是政治课上的一项重要内容呀,加强思想政治教育,让学生在德智体三方面都得到发展,既掌握科学文化知识,又具有高尚的革命品德,这是我们的教育方针嘛!大摩登说,我这次给学生出的题目,就叫:“一事当前想什么?”
       就在大摩登与祁老师这样说话时,我正坐在教室里,写这篇题为“一事当前想什么”的思想汇报。我有些搞不明白,大摩登为什么要提“一事当前想什么”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那一次事后,大摩登曾把我叫去她的办公室,很详细地询问了这件事的经过。她当时的态度严肃认真,使我对她讲述时有些摸不清底细,当我讲到,祁卫东由于个子矮小,背着夏小兵的姥姥很吃力,一出门还不小心把头撞到门框上时,大摩登突然打断我,她问,当时夏小兵在哪里?我听了有些奇怪,夏小兵的父母在来学校道谢时已经说过,当时夏小兵出去买菜了,我说,夏小兵出去买菜了。大摩登点点头,又问,那天下午,你们怎么想起要去夏小兵家的?我立刻明白了,大摩登是在转弯抹角地了解卫东,也就是说,她其实在问,是不是卫东拉我们几个跟他去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直觉告诉我,不能说出真相,如果那样就等于把卫东出卖了。但我还是说了一句话,我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就连我自己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真是这样吗?大摩登立刻问我,真像你说的这样吗?是这样,我说,就是这样。
       事后据郭明说,相同的问题大摩登也曾问过他。但他的回答比我干脆,忘了,他说都忘了,那天下午的事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郭明告诉卫东,当时他对大摩登说,他只记得后来卫东背起夏小兵的姥姥就往外跑,不小心撞到门框上,把脑门撞起一个大包还流了一些血。郭明向卫东表白,除此之外,别的话他什么也没对大摩登说。郭明由于把人造卫星模型扎成一架风筝,还放飞到天上去,已深得卫东的信任,卫东正准备提拔他为我们排里的考勤员,因此,他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接下来没过多久,大摩登就“一事当前想什么”这个问题,又在课堂上做了一次深刻剖析,她说一事当前想什么的问题,也就是人在做出某一行为时的动机问题,还是人的思想根源问题,或者叫潜意识问题。大摩登为我们讲解,什么叫人的潜意识呢?潜意识就是自己想到了,却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也不愿承认。大摩登说到这里将话锋一转,突然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她说比如说,那天祁卫东他们几个同学在夏小兵家里遇到的这件事,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去做,而只有祁卫东同学这样做了呢?他这样做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一事当前想什么,他当时又想了些什么呢?或者我们再来换一个问法,是什么念头驱使他这样做的呢?大摩登问到这里,就又说出一句名言,这句名言在当时脍炙人口,堪称警句,她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大摩登将“一事当前想什么”这个问题分析得深入浅出,又无比透彻,但话语背后似乎还有一层意思,总之疙疙瘩瘩的。那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石革新气哼哼地说,大摩登这样说是话里有话,什么叫“一事当前想什么”?什么叫“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卫东点点头,说他也听出来,大摩登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暗示他跟夏小兵的关系。石革新说你跟夏小兵的关系怎么了,革命同学关系,又都是学生干部,平时在一起,接触多一点也是正常的。但郭明摇摇头,未必,郭明说,未必,大摩登可不一定这样想。郭明说大摩登的意思显而易见,她是想把这个舍己为人的行为解释成别的意思。
       石革新问,她这样做,究竟想干什么?
       卫东一笑说,她想干什么,她当然是想把矛头指向我妈。
       就在这时,郭明突然又说出一件事。郭明说,大摩登曾对他说,让他把卫东平时的所作所为都看清楚,然后去告诉她。郭明又说,大摩登还对他说,再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如果在毕业之前解决入团问题,对今后是很有好处的。大摩登又说,不过根据他日前情况,家庭出身又是富农,要想入团恐怕困难很大。石革新瞪起眼,说她这样说,是不是想让你当特务?卫东立刻说,郭明既然这样说出来,他当然就不会这样干。然后,卫东和石革新就转过头来,又一起看着我。我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的家庭出身也不太好,是小业主,大摩登会不会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呢?
       大摩登确实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对我说得更直截了当。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去办公室,然后对我说,祁老师现在是一连的连长兼指导员,又是咱们初三年级营长,她现在这样的职位,又让祁卫东同学得到这样多的荣誉,其实是很不妥当的,也的确不利于祁卫东同学的进步。当时刚刚放学,我担心卫东他们还在外面等我。我看着大摩登小心地问,沙老师,您叫我来,还有别的事吗?大摩登忽然笑了,她说,祁卫东同学已被校长叫去布置写讲用稿的事,石革新和郭明已先走了,是我让他们走的。
       我立刻明白了,大摩登已看透我的心思。
       大摩登突然问我,你想入团吗?我瞪着大摩登,一时吃不准她问这话的意思。大摩登见我不回答,感到有些奇怪,她说,怎么,难道你不想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吗?我当然想在政治上要求进步,能向组织靠拢甚至入团,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立刻用力点点头,说想,当然想。大摩登就笑了,嗯一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跟祁卫东不一样,跟石革新和郭明更不一样,别看你经常跟他们在一起,其实你比他们的素质高得多。她问我,要向组织靠拢,知道应该怎样表现吗?然后不等我回答,就又说,要求进步总要有个要求进步的样子,不过你现在的表现还不行,
       况且家庭出身又不过硬,排里比你条件好的同学可多的是呢。大摩登这样说着笑笑问,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我说明白。于是,大摩登就又说出了她的具体要求,她的语速很慢,很平淡,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这样说完又向我解释,说其实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也是帮助老师工作,不仅对全排,就是对祁卫东同学的进步也有好处。大摩登这样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说当然,革命靠自觉,即使我是老师,也不会强迫你。她这样说着就起身把我送出来,一边往外走又说,你先考虑一下吧,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决定,当然,我相信,你就是不同意也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去的,对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说,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家吧,我还要去营里开会,最近又要发展一批新团员,可能还要选“五好学生”。
       这时,在卫东和石革新的目光下,我突然感到有些恼火,我说你们看我干什么,你们相信郭明,难道就不相信我吗?卫东收回目光说,不是不相信,我妈说过,大摩登那种女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石革新骂了一声,真他妈混蛋!石革新骂的这句话是他父亲的口头语。一次石革新的父亲来学校为他开家长会,剃着光头,戴着“红色造反兵团”的红袖章,在家长会上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真他妈混蛋”。石革新说,真他妈混蛋,这个大摩登是怎么想的,她的学生取得成绩她应该高兴,怎么反倒存心挑毛病?石革新咬牙说等着瞧吧,我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卫东立刻问,你想干什么?石革新说你别问,也不要管,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卫东说怎么会没关系,你干了什么事,大摩登能不想到我这里吗?石革新说那好办,到时候你只要说不知道就行。
       我说不知道,大摩登能相信吗?咱们整天在一起,你做什么事我当然是应该知道的。卫东想了一下,又说,无论做什么事,要做就做干净,千万别让她抓到把柄。
       卫东和石革新的这番对话,事后就被大摩登说成是合谋。
       大摩登果然认定,石革新干的事是卫东指使的。
       其实石革新并没干什么。那几天,大摩登刚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那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类还属紧俏商品,须凭票购买,而自行车的款式也很单一,只有“男式”、“坤式”、“轻便”和“加重”几种。大摩登买的是一辆“二十六时”轻便坤车,玫红色,这种彩车在当时非常罕见,所以,大摩登也就爱如珍宝,平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室里。一天中午,石革新趁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正乱,偷偷潜进去将几枚图钉按到这辆车的轱辘上。当时共有六枚图钉,石革新有意每间隔十几厘米按上一枚,但他做完这一切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站在车前继续欣赏。
       接下来,他就又干了一件极为愚蠢的事。
       那几枚按在车轱辘上的图钉色彩鲜艳,而且比普通图钉要长,大概石革新有些舍不得,还想再拔回去,但他却没想到,这些图钉按到轱辘上可以,再拔就要出问题了,于是只听噗哧一声,车胎当即就瘪了下去。这声音立刻引来办公室里的所有目光,石革新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也就这样暴露无遗。大摩登哇地扑过来抚摸着自己的车轱辘,心疼得跺脚捶胸,又一把抓住石革新,二话不说就扭送到政教处去。事后尽管石革新一口咬定,这件事只是他一人所为,一人主谋,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但大摩登并不相信。大摩登问石革新,如果没有同谋,自己从没得罪过他,他怎么好端端会想起干这种缺德事来?石革新说好玩,因为好玩,他想将图钉扎在车轱辘上一定很好玩。
       大摩登冷笑一声说,这件事,恐怕没这样简单吧。
       石革新就这样被移交政教处处理。然后,大摩登就此事展开了调查。
       大摩登调查的重点自然是我和郭明。她对我和郭明采取了分别询问的方式。据郭明说,尽管大摩登对他威逼利诱,但他一个字都没说。我告诉卫东,我也没说。不过我又提醒他,说听大摩登问话的意思,似乎已掌握了一些情况。谁说的?卫东问我,你估计会是谁?我想想说,我也说不准。
       几天以后,大摩登果然将卫东叫去办公室。
       大摩登问卫东,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卫东眨着眼说什么怎么回事。大摩登耐心地说,当然是石革新往我车轱辘上按图钉的事。卫东说不知道,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这时大摩登狡猾地笑笑,就说了一句极不地道的话,她说,王翼飞和郭明都已交待了。王翼飞是我的名字,大摩登告诉卫东,说我和郭明都已向她交待了。幸好卫东还算理智,卫东说,他们不可能交待,就算他们真想交待应该也没的可交待,因为石革新干这件事时并没告诉我。这时大摩登就问卫东,石革新说要给我点颜色看看,他这话,是不是对你说的?你怎么还说他没告诉你?卫东一下愣住了。大摩登得意地笑笑,说你应该明白,没有一定把握,没掌握一定证据,我是不会找你的。卫东说,就算他这话是对我说的,那又怎样,当时我并没同意,我甚至还阻止他,叫他不要乱来。大摩登鼻孔里哼一声说,你这样说,恐怕是担心把你也牵连进来吧?大摩登又不慌不忙地问,石革新叫你别管,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是还对他说,你们整天在一起,他做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卫东立刻不说话了。大摩登又说,你还叮嘱石革新,说无论做什么事,要做就做干净,千万别让我抓到把柄,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卫东睁大眼,惊讶地看着大摩登,想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大摩登越发得意,她从卫东脸上的表情已明白了一切,于是又说,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吧,你平时都做了些什么,你在校外的一言一行,其实我都是了如指掌的,有些事我不问你,并不等于我不知道,而是想给你留面子,也给你母亲祁老师留一点面子,我这话的意思你明白吗?卫东说,不明白。大摩登说那好,我现在就再来问你一件事,前不久,夏小兵在语文课的讲台上曾讲了“电”字的来历,她这个知识是怎么得来的?
       大摩登微微含笑地说,你明白我问的是什么吗?
       卫东张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大摩登问的是一件更隐秘的事。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
       那时讲“教育革命”,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小将上讲台”,也就是由学生自己上讲台去讲课,这样用学生自己的语言,自己的理解方式,生动活泼也便于接受。夏小兵在担任女生副排长的同时还是语文课代表,因此那一次语文课,就由她上台主讲。她在那次课上讲了人类的文字是在劳动中产生的,对大自然的认识也是从实践中得来的,接下来就讲到“电”这个字的来历以及人类对电这种现象的发现。夏小兵说外国人一向认为,电是由弗兰克林首先发现的,其实这是一种谬误,电这种自然现象最早应是由我们中国人发现的,仅从“电”这个字的繁体就可以看出来,“电”的繁体是“雹”,它是由一个下雨的“雨”字和一个简写的“电”字组成,而这个简写的“电”字看上去就像一架放飞起来的风筝,它的上面再加上“雨”就成为“雹”,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祖先当年在放风筝时遇到雨,雷电顺着风筝线传导下来,于是电也就被发现了。夏小兵说,这怎么能说是弗兰克林发现的呢,我们中国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已发现了电这种自然现象,仅凭“雹”这个字,就是一个最有力的例证。
       夏小兵这番话,令当时在场的老师举座四,晾。
       其实我和卫东,还有石革新,我们心里都明白,夏小兵的这些话不过是从郭明那里趸来的。在此之前,夏小兵刚刚过了生日,她过生日之前卫东曾跟我们商量,说想送她一件生日礼物,却又不知送什么好。我们几个人帮他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最后还是郭明说,我给你扎一架风筝,你送给她吧。卫东听了很高兴,但想想又说,这怎么是我送的,不是成了你送的吗?郭明说这好办,我把风筝糊好了,你来画。卫东这才又兴奋起来。卫东画画一向很好,我们排的黑板报和墙报的报头,都是出自他的手笔。那一次郭明扎的是一架“八卦”,头和尾各有两个风轮,风一吹哗哗地转,卫东又特意用红、黄、蓝、绿广告色画了各种花纹,看上去非常漂亮。
       那天卫东并没有直接将风筝送去,而是就在街上放飞起来,然后再故意让它落到夏小兵家的院子里。夏小兵出来一看,立刻惊喜地叫起来,她一向喜欢风筝,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时我们才来到她家院子门口。夏小兵一看卫东手里的线架,立刻就明白了。那天下午刚好她父母也在,就让我们进屋去,还请我们在她家吃了晚饭。也就在那一次,郭明给大家讲了“电”这个字的来历。当时夏小兵的父亲还笑着问他,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知识。
       郭明说,是从一本叫《十万个为什么》的书上看来的。
       这时卫东就明白了,大摩登这样问他,自然是已知道了那架风筝的事,于是他说,实践出真知,夏小兵那样说,意思是实践创造了科学。大摩登一笑说,我没问这些,我是问你,那架风筝是怎么回事?卫东说风筝,风筝是郭明扎的。大摩登立刻说,是啊,是郭明扎的,可也是你亲手画的呀,你不是还在风筝上写了几个字,祝夏小兵生日快乐吗?大摩登一下一下地笑着说,真有小资情调呀。卫东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没料到大摩登竟知道得如此详细。这时大摩登的脸色就也严肃起来,她说,祁卫东同学,现在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话,你是学生干部,现在又是学校的先进典型,你母亲还是咱初三年级的领导,你可要注意影响啊。她说到这里,突然又将话题一转说,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也能如实回答我,我这个,嗯,这个“大摩登”的绰号,究竟是谁给取的?
       她微微一笑,又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迟早会知道的。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平和起来,她说这次这件事,就这样吧,车子我自己推出去补一补,还照样可以骑,不过以后你要当心,千万别让我新账老账一起算,那可就不好办了。大摩登这样说着,还语重心长地拍拍卫东的肩膀。
       那天卫东与大摩登谈话回来,对此事只字未提。
       当时我们等在学校附近。郭明看看卫东的脸色,试探着问他,大摩登都说了些什么。卫东笑笑反问,你估计,她会说什么呢?郭明一下被问得张口结舌。石革新情绪很沮丧,他已被政教处停了课,并告之先写检查,然后再听候处理。石革新告诉卫东,据政教处大刘老师说,他的问题很严重,大摩登也幸灾乐祸地告诉他,说这一次,学校肯定会从严处理。卫东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对石革新说,真没想到,大摩登会这样阴损。石革新咬着牙说,反正已经这样了,明天就再给她来个样看看!卫东点头说,是啊,真该再搞她一下,不过这次要搞,就给她来点狠的。石革新就笑了,挤挤眼说,这回不把她气死,也得让她蜕层皮。卫东立刻问,准备怎样做。
       石革新说很简单,打个电话,让她那里热闹热闹。
       他这样说着,我们就开始四处找电话。
       那时的通讯设施还很落后,街上的公用电话并不多见,只有在较大的单位里,才会装一部电话。我们在街上转了一阵,找了几个电话人家都不外借。后来石革新跟卫东一商量,竟直挺挺地走进路边的公安派出所。石革新一进来就哭丧着脸,他径直来到值班室,对值班民警说家里有点急事,想借电话用一用。民警看看他,搞不清这个半大孩子会有什么事,于是问他,你有什么事?石革新这才告诉民警,说他家里死了人,想给殡仪馆打电话,预订一辆明天早晨的火葬车。石革新说得情真意切,一边说还一边流泪,渐渐竟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眼泪立刻博得值班民警的同情。值班民警是个中年人,看样子心肠挺软,他安慰石革新说,不要伤心,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将事情办妥。然后又说,电话可以用,你说地址吧,尽量说得详细点,电话我来帮你打。石革新这才啜
       泣着说出地址。值班民警听了皱皱眉,有些奇怪地问,死者,怎么会在学校里?石革新点点头,悲伤地说是,死者是他小姨,她本来很年轻,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中学教师,她教出的学生有的参了军,有的已成长为国家干部,可她突然就死了,死在学校里,据大夫说是心脏病突发。石革新又说,家里本来是想将她弄回来的,但学校认为,她既然在学校去世,就还是留在学校里,这样便于大家悼念,最后还要举行告别仪式。值班民警听了,崇敬地点点头。那个时代还把警察叫民警,也就是人民警察的意思,还讲为人民服务,值班民警当即拨通殡仪馆的电话,详细说明地址,并按石革新的要求,定好明早六点第一班,火葬车准时到达指定地点拉尸体。
       那时火葬是新生事物,正在大力提倡,因此殡葬业的服务态度也就极好,不仅耐心周到,为避免给死者家属以视觉刺激,拉运尸体的汽车也与普通客车毫无二致。第二天一早,火葬车准时来到我们学校。运尸员从车上一跳下来就四处打听沙莉。传达室值班的大爷没看出这是火葬车,当即引领来大摩登的宿舍。于是汽车开到楼下,运尸员搬出担架扛在身上就直奔这边而来。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两个运尸员来到大摩登的宿舍门口,敲开门劈头就问,尸体在哪里。大摩登睡眼惺松,被这两个抬着担架的人吓了一跳,她说尸体,什么尸体?死者尸体啊,运尸员耐心地说,当然是死者的尸体。大摩登更奇怪了,问死者是谁?两个运尸员看看手里的单子,抬起头说沙莉,没错,死者的名字叫沙莉。大摩登听了,险些坐到地上,她对他们说,自己就是沙莉,自己好好的怎么会成了尸体?两个运尸员也有些糊涂了,立刻问她,这学校里有几个沙莉?一个,大摩登说,只有我一个。两个运尸员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单子,一时相觑着也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大摩登渐渐回过神来,就已有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忍着气问两个运尸员,这个预订火葬车的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两个运尸员异口同声说,昨天下午。大摩登又问,是什么人打的。运尸员想想说,好像是个中年人,声音挺粗。大摩登立刻追问,你们听清了,确实是中年人?她又提醒说,比如说,不是别的什么人捏着嗓子装的?确实是中年人,两个运尸员肯定地说,我们整天接这种电话,不会听错的。
       大摩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可能就是弄错了。
       两个运尸员对视一下,说弄错了,弄错了也要有个弄错的说法,我们回去总要有个交待。大摩登一听就明白了。那时火葬车和救火车一样,一动就要收费,无论拉没拉到尸体,钱总是要交的。大摩登无可奈何,只好问多少钱。十八元,两个运尸员说,不过你这趟没拉到尸体,就算十六元吧。大摩登每月薪水是三十二元四角,前一天学校里刚刚发薪。她只好咬牙拿出一半薪水,将这辆火葬车打发走了。
       当天上午,学校里就热闹起来,大摩登一早正在宿舍里睡觉,险些被火葬车拉去火化,这件事一下成为爆炸性新闻。大摩登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许多老师和学生吃吃笑着在后面指指点点,尤其到上课间操时,几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这边来,一边看还一边嘻嘻哈哈地议论,广播体操也做得乱七八糟。
       大摩登一连两天没动声色。
       第三天下午,她把卫东叫去办公室。
       卫东在这个下午一走进办公室,心里立刻就明白了,他母亲祁老师也在这里,正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旁边还站着政教处的大刘老师。大摩登见卫东进来,并没有跟他说话,而是转向祁老师笑着说,哎呀你看,我整天跟他们在一起,都没看出来,咱们卫东这一阵又长高了呢,都快赶上政教处的大刘老师了!她一边这样说,就冲着祁老师响亮地笑起来。祁老师却并没有笑,她阴沉着脸跟大刘老师对视一下,然后就朝卫东走过来,她问卫东,你大前天,都干什么了,卫东说上学,大前天跟今天一样,我在上学。我是问下午,祁老师说,大前天的下午,你干什么去了?卫东说没干什么。没干什么?祁老师的脸色就渐渐苍白起来,她说你还敢说没干什么,你自己做的事以为别人不知道吗?!卫东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如果谁知道,可以给我指出来。
       大摩登在一旁叹口气,对祁老师说,看到了吧,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这样问他是不会承认的。祁老师突然伸出手来,啪地在卫东脸上掴了一掌,她问,到底怎么回事?!卫东索性将嘴闭起来,静静地看着祁老师。祁老师啪地又是一掌,说!然后又一掌,又一掌,一掌接一掌,啪!啪啪!啪啪啪!卫东的嘴角淌出血来,但他仍然面无表情,似乎这些巴掌都落在别人的脸上。好了好了,不要打了,大摩登走过来说,祁卫东同学,我来提醒你一下吧,就在大前天的下午,你和石革新,还有王翼飞郭明,你们几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卫东说,哪也没去。哪也没去?大摩登一下就又笑起来,她回头对祁老师说,咱卫东要是被敌人抓去,倒是一块好钢呢,嘴真硬!然后,她脸一沉又对卫东说,祁卫东同学,实话告诉你,现在学校已将事情都调查清楚了,还要我给你指出具体是哪个派出所吗,还要我领你去见一见那位热心的民警吗?卫东斜起眼,瞟了一下大摩登。你们这个办法想得可真妙啊,大摩登说,这办法太妙了,究竟是谁出的主意?要我看不像石革新,他没这种脑子,大摩登摇摇头,嘴里发出一阵啧啧声,跑去派出所,让民警给打这种电话,啧啧啧,亏你们想得出来!卫东慢慢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看大摩登。
       他没想到,大摩登竟如此之快就将问题搞清楚了。
       大摩登递过手绢,示意让卫东擦一擦嘴角的血迹,却被卫东推开了。
       大摩登说,这一次,你不能再说与这件事无关了吧,你不是还鼓励石革新说,该搞我一下了么?你还说,这一次要做,就给我来点狠的,你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卫东并不回答,只是两眼一眨一眨地看着大摩登。大摩登笑笑说,那天下午你们一连找了几个电话,要不是人家不肯借,也许你们就不会去派出所请那位民警帮‘忙了。
       这时政教处的大刘老师走过来,向卫东宣布说,经学校研究决定,取消他申报区里“五好学生”的资格,同时让他停课检查,听候学校处理。大摩登回头看看祁老师,一下又笑起来,她说,祁老师,既然学校已这样处理了,你看咱卫东的这个排长职务——?她说到这里就停下来,有意将“务”字拉得很长。
       祁老师脸色铁青地说,撤掉他,当然要撤掉他!
       那天傍晚,我们都没有回去。
       我们就这样在学校附近等到很晚,才见卫东黑着脸走出来。
       卫东并不说话,只是径直朝前走,我们跟在他身后来到河边。这是我们常来的地方。这条河离学校很近,岸边生满灌木和草丛。太阳早已西沉,水面上飘浮着一层褐紫色的雾霭。卫东咬着下唇,始终不说一句话。他来到河边,在一棵树下站住了,然后慢慢转过身看着我们,才说,说吧,是谁说的?他这样说着,就把眼睛盯向我和郭明。事情很清楚,当然不会是石革新,他因这次“火化事件”,已被学校正式宣布,给予“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严重处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我和郭明了。卫东说,你们两人无论谁,肯定有一个,因为那天打电话时,只有我们四个人,现在大摩登知道得这样详细,甚至连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楚,一定是有人告诉了她。
       这时,我主动向卫东承认,大摩登找过我。
       我对卫东说,大摩登确实找过我,还向我仔细问了这件事。卫东和石革新立刻都黑下脸来盯着我。我对他们说,大摩登就是这样问的,她问这件事是不是祁卫东和石革新干的,还问究竟谁的主谋。卫东问,你是怎样说的?我说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我对卫东和石革新说,别人是怎样对大摩登说的我不知道,我也不能乱猜,但我肯定没说,我什么也没对大摩登说。石革新忽然笑笑说,我听夏小兵说,好像大摩登正准备发展你入团,这是怎么回事?我笑笑说,她就是发展我入团也没用,我该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大摩登还想发展郭明入团呢,她已经找郭明谈过几次话了。
       卫东和石革新就又把脸转向郭明。
       郭明看看卫东,又看看石革新,立刻向后退着说,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卫东说,我还没有问你,我送夏小兵生日礼物那件事,大摩登怎么也知道了?郭明说,也许,也许是夏小兵自己说的吧?卫东盯着他问,你觉得,夏小兵自己会告诉大摩登这种事吗?郭明摇摇头说,这,这真的不是我说的。我在一旁说,可是,那架风筝可是你做的呀。石革新立刻也说,是啊,那架风筝可是你做的。郭明说风筝是我做的,可我没说,我真的没对大摩登说。他这样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他又对卫东说,大摩登是找我谈过话,她还说要发展我入团,说毕业以前入团对今后有如何如何的好处,可我还是没告诉她,我真的什么都没告诉她。
       卫东盯住郭明看了一阵,然后说,你走吧。
       郭明一下愣住了。
       卫东又说,你给我做过两次风筝,看在这两次的份上,我什么都不说了,你走吧,快走,以后别再跟着我们!郭明听了卫东的话,两脚倒退着,似乎还要说什么。石革新立刻朝前追了两步,冲他挥挥手,做出一个威吓的动作。
       郭明立刻低下头,转身默默地走了。
       我看着郭明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心里一酸,好容易才忍住眼泪。
       就在这个傍晚,我们又商定了一件事。
       这一次卫东决定亲自动手。他说他和石革新一起干,让我在外面给他们放风。石革新斗志昂扬,他说反正他已“留校察看”了,他父亲说了,只要学校敢开除他,就带人来学校找领导算账,所以他不怕,他什么也不怕。卫东也说,其实他早就看出来,大摩登这样做是在存心欺侮他母亲,所以这一次,他要替他母亲出一出这口恶气。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们在暗中准备了一天。石革新的家里还存有一捆二踢脚,而且是特制的,用牛皮纸擀得又粗又硬,里面装了满满的火药,看上去如同一根根雷管,据石革新说,当初是他爸爸用来搞武斗的。我们将这捆二踢脚的引信捻开,使燃烧的速度放慢,然后又用一根引信将它们连在一起。当天夜里,我和卫东还有石革新,我们三个人就又偷偷潜入学校。大摩登的宿舍是在一楼,但由于有地下室,窗子就高一些。石革新先驮卫东爬到窗前,见里面映出微弱的灯光,确信有人,然后我们就开始进入各自的位置。卫东先摸起一块半拉砖头,用力砸过去,随着“砰——哗啦”一声,那窗子上的玻璃就被砸碎下来,紧跟着,石革新就将点燃的那捆二踢脚塞进窗子里。他的动作矫捷果敢,看上去就像一个战斗英雄在炸敌人的碉堡。几秒钟后,只听里面“咚”的一响,接着就又是“喀——”的一声。屋里的大摩登显然已经睡下,她刚被那块砖头砸得惊魂未定,这时突然又响起“咚——喀”的爆炸声,立刻吓得鬼哭狼嚎起来。由于二踢脚事先已被捻开引信,燃烧速度很慢,所以爆炸起来也就显得时断时续,让人捉摸不定又胆战心惊。据石革新估计,这一捆二踢脚共有十二支,算起来也就应有二十四响,但它已被炸得到处都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哪里就会炸响一声,气氛也就越发紧张而又恐怖。后来大摩登实在忍耐不住了,一边哭嚎着就从宿舍里抱头鼠窜出来。当时我在稍远的地方放风,而卫东和石革新离房门很近,所以,大摩登几乎是从他们两人的面前跑过去的。事后有两点,他们两人的感觉与判断极为一致,第一,大摩登在跑过他们面前时,肯定已看到了他们,并能认出他们是谁;第二,紧随大摩登其后,从那间宿舍里还跑出一个人,从身形看应该是个男人,而且,卫东和石革新异口同声说,此人肯定不是那个秃头政委。卫东还强调说,他感觉那人很像庞言老师。
       不过卫东的母亲祁老师说,这个判断很好印证。
       我们是在第二天下午到卫东家里来的。祁老师说要利用星期天,为我们包饺子吃。当时祁老师详细听了这件事的经过,一边擀着饺子皮微微一笑说,你们的这个判断准确与否很好印证,如果后面的这个男人不是秃头政委,那么你们也就会没事。卫东不解,问为什么。祁老师说,如果真是这样,沙老师也就不会再提及此事。
       后来,大摩登果然对此事缄口不提。
       郭明是那以后不久出的事。
       郭明自从离开我们,每天除去上学就又在家里独自扎风筝。那段时间,他扎了一架心形的风筝,好像用的是一种纤细的竹丝,弯成流畅的线条,上面糊了纸再涂成鲜红的颜色,放飞起来就格外醒目。那时放学,我一抬头,常能看到这架风筝,鲜红的一颗心飘在荒芜的蓝天上,让人看了感到孤独而又忧伤。
       后来郭明就被电死了,不是雷电,而是高压电。
       一天下午,他把这颗心形的风筝放飞得过高,后来突然下起大雨,由于线太长收不及时,这架风筝就被雨水打湿了,它像中弹一样直落下来,就那样扎到一根高压线上。有人看见说,当时郭明正在雨中收线,突然电光一闪,他的身上就着起火来。整个燃烧过程极短,前后还不到一分钟,郭明的身上就那样一亮,倏地一下就不见了。
       事后,人们在雨水中搜寻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郭明的尸体。大概由于高压电击的缘故,他的尸体已被烧得缩成很小一点,只比老鼠略大一些。他父亲就那样将他捧到手里,看了又看。最后也省去火化,直接就装进一只骨灰盒里。
       初中毕业时,我顺利地人了团。但并没有宣誓。大摩登拍拍我的肩膀,讳莫如深地一笑说,放心吧,组织关系已装进你的档案了。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卫东和石革新。当然,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们,我怕自己不小心,会把实话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折磨了我很多年。
       其实,我最不敢见的是郭明。
       2003年11月8日写毕于木华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