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现场］荷花池（外一首）等
作者：祁 人等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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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抗震救灾志愿采访团诗歌专辑
荷花池（外一首）
□祁人
5月24日中午，与成都市妇联主席王进约定第二天去看望彭州灾区的儿童。中午一点在火车东站干完装卸物资的工作，我和王明韵、周占林顾不上吃饭立即赶到成都荷花池市场，为灾区的孩子们选购书包和文具。
——题记
我早就知道荷花池这个地方
知道荷花池是成都最大的市场
我知道南来北往的人们聚集在这儿
将琳琅满目的商品运来又搬走
我知道老家的朋友们也常来荷花池
他们说这里是最丰富的市场
全世界的东西在荷花池都能买到
作为诗人我从没想过会来到这里
没想过会走进荷花池
会在这里转上一两个小时
会为了选购书包和文具
将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怕错过所有与孩子们相关的东西
怕错过最洁白的纸张最精致的文具
怕错过最柔软的橡皮擦最鲜艳的蜡笔
我要将所有的东西与爱都抱在怀里
我要赶往灾区去和孩子们赴一次生死相约
我要选一百个最美丽的书包
让孩子们装下全世界的希望
选一百个最好的文具盒
让孩子们盛满五颜六色的理想
我要选一百个最耐用的橡皮擦
让孩子们擦去阴影和忧伤
选一百盒最好的水彩笔
让孩子们画出百分之百的微笑
选一千支铅笔让孩子们写一千个愿望
选一千本写字本让孩子们写下一千零一页
关于爱的故事……
盛大的荷花池呵，我的行囊太小
我的心很大。这些还不够啊，真的不够
还有那么多孩子们需要的东西，我搬不动
也拿不走。可是没关系的，亲爱的孩子们
下次我还会再来荷花池，我一定能够做得到
我要将自己的双手伸得长些再长些
我要让爱放大，让荷花池变小
我要用我的行囊装下整个荷花池
我要把它背在身上，走遍所有的灾区
我要把它放在灾区所有的孩子跟前
我要看着孩子们开开心心地，在家里一样
在荷花池选择自己喜爱的一切
2008年5月24日
志愿者潇潇是一首诗
潇潇，是我的四川老乡
潇潇，也是我的邻居
潇潇的家，住在我的东边
相隔二百米的距离
我们像两只漂泊在北方的鸟儿
离“鸟巢”很近
潇潇曾来到我的家里
曾和几个写诗的兄弟
围着麻将桌，熬过一个通宵
过去，我从没端详过写诗的潇潇
她的诗其实很多人都说好
过去，我也没仔细瞧瞧老乡潇潇
因为谁都说四川的妹子长的漂亮
只有在5月12日下午的14点28分
只有当汶川这个地名震惊世界
所有的四川人都走在回乡的路上
所有的陌生人朝着汶川的方向赶来
包括党的总书记包括国务院总理
还有解放军武警战士医护工作者
还有全国各地和全世界的志愿者
在那么多熟悉和陌生的人群中
我与老乡潇潇意外地相遇
只有相聚在成都火车东站
只有走进12线仓库
只有和潇潇肩并肩抗起一件一件的麻袋
我才发现诗人潇潇的飒爽英姿
当我们将棉被药品爆米花输液管
装上一辆一辆红十字标记的卡车
当卡车源源不断开往都江堰什邡汶川北川方向
开往灾区父老乡亲和姐妹兄弟的身边
我才开始注视戴上口罩和手套的潇潇
我才发现蓬头垢面作为志愿者的潇潇
作为老乡的潇潇和作为诗人的潇潇
她的朴素原来是如此的美丽
我和潇潇共同抬一个大麻袋的时候她说
“祁人，没戴手套，小心划伤手指。”
那一瞬间，作为老乡作为志愿者作为诗人
我感觉自己和美的距离如此的贴近
晚上十一点我们分手，志愿者潇潇
明天随救援队去灾区搭建帐篷
我们去荷花池为孩子们挑选文具书包
（我们不知道，潇潇去的地方
30里外，就是令人头痛的堰塞湖）
回到驻地，我给梅梅打电话
说了潇潇的故事，说了对潇潇的牵挂
我第一次在妻子面前夸别人，我赞美
“志愿者潇潇是一首诗”，梅梅说
“等你们回来，等你们回来
一定请潇潇吃饭”
请潇潇吃饭，梅梅说，她买单！
2008年5月24日
在彭州（组诗）
□周占林
小渔洞
正被一顶顶帐篷遮掩的
彭州市小渔洞
搁浅了所有的探望
浑浊的天空，让风
不经意推门而入
互助组、大集体的足音再次响起
共产主义
穿过塑料布结成的墙
在大人和小孩的手中传递
心，便温暖了这个雨季
共产党好
人民政府好
这不是课本上的的语句
是废墟下站起来的乡民
隐匿内心深处的呼喊
我渴望有一束阳光
照亮被黑色覆盖的田野
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爱
或者泪水或者雨滴
让灾难一节节断裂
现在，当我把这些满怀心事的书包
装入我一生的钟爱
让喑哑的文字
拔节那种骨子里的疼痛
尔后，我在这个黎明开始播种
2008.5.25于小渔洞灾民安置点
一个细节
五月这张黑脸
被坍塌的词语打劫
全国妇联为抗震一线战士
送来的纸内裤
不能做这场灾难的一个标点
最昂贵的纸巾
也擦拭不掉惟一女战士
无法言语的阴影
一个细节，也许会被
火炉上空飘落的小雨打湿
疲惫的手指
捻不住湿润的长发
变得苍白的欲念
却把这个细节放大
守候伤痛的树枝
终会在某个时刻降落为尘
一幢楼房或者一头水牛
他们的悠闲
会回到书中的田园生活
那时被遮掩的伤口，才会抛弃
雕刻着志愿者的行囊
2008.5.25于小渔洞救助卫生站
雨中的诵经者
部队官兵用生命搭建的
生命通道
和上游百米外被震塌的大桥
保持一种距离
害怕行走的车辆
把孤立的诵经者撞伤
临时架起的小桥
无法省略撕心裂肺的啼哭
河岸边的这位母亲
正为失踪的儿子点燃祈祷的香烛
儿子离开不过是瞬间的事
手中捧着的经书
却如千年藤蔓，缠绕了若干世纪
一只低旋的鸟儿
找不到归家的路
而泪水，正在展示一种倔强的虔诚
在银厂沟的背后
花草已随风而去
带着诗人体温的雨衣被传递
泪水打湿的经书
风一吹，鸟儿
被刮向天空
2008年5月25日于银厂沟山口
最美丽的校园
之前，我知道彩条布
不是一面旗帜
也不是我裁剪衣服的料子
是覆盖蔬菜的棚
是花圃遮阳的天
把光明置在头顶
我要和小花一起舞蹈
小小的书包和文具盒，让
这个有些安静的花圃
开始欢腾，如花儿般灿然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满足啊
让复杂的世界变得如此简单
一双双渴望复课的眼睛
像一把把利剑
一剑，天府流血了
诗人们流泪了
我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只能，看孩子们像一只只蝴蝶
飞翔在这最美丽的校园
2008.5.25于小渔洞帐篷小学
地震中的李白与杜甫
□洪烛
茅屋为地震所破歌
中国诗人志愿采访团的大本营
设在成都的天辰楼宾馆
马路对面就是杜甫草堂
早出晚归，不是去彭州
就是去德阳
老爷子，这次我来成都
有比写诗更紧迫的活要干
恐怕没时间也没心情拜访你了
幸好宾馆大堂供奉着杜甫塑像
比真人还高，我也就每天
与伟大的杜甫擦肩而过
顾不上行注目礼
愈加比照出自身的忙碌与渺小
某一个晚上，自绵竹归来
风尘仆仆地从紧闭的草堂门前走过
忽然觉得：杜甫一定又哭了！
并非哭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是哭自己
在秋风中祈祷来的广厦千万间
一夜之间为地震所破
那是他的梦呀，梦破了
谁来修补？
四川，我放弃诗人的身份
宁肯作为志愿者中的普通一兵
就是因为：诗人不会造房子，只会造梦
在灾区，帮着扛几袋水泥、板砖
或许比献几首诗要管用？
杜甫别哭！我来了，不是续写你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为了
修补你那一破再破的梦
地震中，李白也受伤了
搭乘的灾区救援车
经过江油的青莲镇
看见李白故里的门楼了
却没下车去看一看
采访团要赶赴平武县
拍摄一所掩埋了许多孩子的幼儿园
下午接着奔北川，那里的中学
变成血淋淋的墓地……
李白故里算得上中国诗人的老家
飘逸的诗仙呀，原谅我过家门而不入
因为今天，诗人再也潇洒不起来
在灾难面前诗是无力的
只有哭的份儿
听当地诗友雨田介绍：5月12日
特大地震中，李白塑像的上半身
都垮掉了，变成一地碎片
下半身还在，可你实在无从判断
他就是李白
在灾难面前诗人是无能的
连诗仙都难以幸免
李白，摔倒的仅仅是你的塑像
你还是比活在今天的诗人幸福
譬如说我吧：身体毫发未损
心却受了重伤
学校（外一首）
□王明韵
写这两个字时
我的手像6.4级余震一样
剧烈地抖动着
写这两个字时
我必须用牙齿紧咬嘴唇
才能噙住眼睛里的泪水
这所学校的名字叫聚源中学
1100多名学生
800多人死亡
而四周的房子无一间坍塌
只有学校沦陷了
像一个陷阱
孩子、花朵、未来
都被埋在了废墟里
我缓缓脱帽
以父亲的名义向他们默哀
新建小学是一所特色学校
400多名小学生
300多人遇难
课桌和椅子还堆放在那里
剪纸还贴在墙上
锣鼓似乎还响着余音
印有米老鼠的书包已被灰尘覆盖
我不敢再往前移动半步
不敢举起相机拍照
不敢看一眼母亲怀抱中
女儿笑容灿烂的照片
我缓缓脱帽
以父亲的名义向孩子们志哀
我来到了南坝小学的废墟前
一张中国地图上方写着：胸怀中国
一张世界地图上方写着：放眼世界
1108名孩子，我到哪里去找你们
我只有缓缓脱帽
以父亲的名义，向遇难者志哀
学校，孩子
总是学校、孩子
在北川中学，1000多名学生
集体失踪，不知了去向
我只有缓缓脱帽
以父亲的名义向他们志哀
我不敢弯腰捡起
散落满地的作业本
我不敢从一位父亲手中
接过一块带血的混凝土
我不敢哭
我只有沉默着转过脸去
祖国啊！我们有钱了
建一所坚固的学校吧
孩子们在砖石瓦砾下，呼吸太困难了
祖国啊！即使没有钱
也把学校建好一点吧
劫后余生的孩子
还要继续上学
建一所只会摇晃不会倒塌的校舍吧
当地震来临
留出10秒钟的时间
让孩子们逃命
2008.5.25
妈妈
在银厂沟附近的一条江边
我遇见了一位正在寻找儿子的母亲
她哪里去找啊
大雾早已锁住了江面
两座山峰像魔掌一样
攥紧了拳头
那么大的风，吹不灭流泪的烛火
那么大的雨，浇不灭流泪的烛火
白发是灰色的
泪水是浑浊的
我双手合实
向远山近水祈祷
向苍天祈祷
我听不清母亲在念叨什么
仿佛《圣经》中的祈祷辞
她的名叫向东阁的儿子
才28岁
是一家金夫人摄影楼的助理摄影师
他要在九峰顶
为一对新婚夫妇拍一组婚纱照
应该是在午后
应该是在一簇花木前
又按了一次快门
应该是在为新人祝福的瞬间
又想了一次女同学
应该是正在往回走的路上
应该是2008年5月12日14：28分左右
大地震拦住了他的去路
让母亲守在路口
整整苦等了16天
见不到儿子
她会一直等到地老天荒
天在哭，雨在下
人群里没有那张熟悉的脸
我的弟兄，诗人祁人
把身上的雨衣脱下
缓缓披在了老人身上
妈妈，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让我喊你一声妈妈吧
不能止疼，但它会在山谷里回响
让守望中的母亲
误以为是儿子的声音
2008年5月28
银厂沟，一位母亲在雨中哭泣
□马丁林
在银厂沟
九峰山风景区入口前的
河边，我目睹了这样一个
催人泪下的场景
一位叫向光清的老母亲
在雨中对天长哭
我无法辨别出
她满脸、满头、满身湿透的到底是
泪水还是雨水
她时而跪求上苍
时而哀求路人
帮她找回失踪了十二天的
儿子，一个在地震当天拍摄风景的
摄影师向东阁
中国妇联的慰问团也恰好
路经银厂沟
张世平书记率团冒雨下车
神情凝重地
走到向光清奶奶的面前
紧紧地搀扶着老人
我相机的镜头对焦那一刻
我感觉到全中国的母亲
她们同情的目光
一起聚焦在银厂沟河边
一位平凡母亲的身上
我们志愿团的团长祁人
我注视到了
他泪流满面的神情
又一个让我震撼的情景
出现在我相机的镜头
祁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匆匆把自己身上的雨衣
脱下来，披在老奶奶的身上
我只听到他
深情地对着老人说了一声
“妈”
我明白了
如果向奶奶的儿子还活着
他应该与站在他身边的祁人
同一个模样
我也深深地明白
我们此刻一起站在她身边的
每一个诗人，都是她的儿子
我想起咱们的小平同志
对着外国媒体的记者们
向全世界说了这么一句
饱含深情的话语
“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
此刻
我们作为志愿者来到灾区
感同身受
我们不约而同地
想对灾区的人民说一声
“我们是灾区人民的儿子”
再见吧，妈妈
您且保重
您且坚信
我们的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
假如您的儿子真的倒下
请您回到帐篷里
那里有很多很多
如您的儿子一样的儿子
他们会为您
端来一杯热水，送上一碗
您爱吃的面条
而且都会不约而同地对您
喊一声“妈”
2008年5月31日于中山
军旗在这里飘扬（组诗）
□龙威
写给抗震救灾的救护队
踏入什邡洛水重灾区
我的泪花里闪烁着荣光
望见那一排排搭起的帐篷
树起了救护队的“十”字
你在灾区的乡村安营扎寨
让废墟的疼痛停止呻吟
使撕裂的伤口开始痊愈
我迟到的诗句
叩响了晨曦里的问候
从你救护队员的听诊器里传出
用健康雕刻灾区的风景
用军魂描绘的鱼水深情
啊，乡村的泥路上
有你冲锋的雄姿
灾区的帐篷里
有你忙碌的身影
你将无私和幸福注入灾区
在人民的患难里
你默默地注射奉献的神采
2008.5.24 子夜急就
给抗震救灾的工程兵团
潮湿的帐篷里枕着甘梦
就像睡在妈妈舒畅的怀里
那首摇篮曲依然熟悉
妈妈的眷恋吸吮着你的威武
因为，白天
你要去搬走废墟上的凄凉
你用汗水搅着泥浆
砌起一座崭新的长城
把坚韧和幸福拧进房屋铁架
让大地震泥泞的渴望
越过风雨的昨夜
托起一颗颗飘浮的心
拥抱祖国母亲的温暖
啊！你默默地把蓬勃的青春
染红了高高飘扬的军旗……
5.26 稿于绵阳
致抗震救灾的交通警察
在一条条绿色的通道上
诠释着你神圣的使命
你的每一个动作
都是通往灾区的指南针
你用沸腾的热血
挥写抗震救灾的篇章
你知晓，你自己所肩负的职责
你坚守着灾区的生命线
你牢记，畅通是拯救生命的保障
你坚信，畅通才能延续生命
那一辆辆满载着爱心的救援车
在你标准的军礼中通行
灾区救援的车轮
已驶过你忧伤的日子
方向盘倾诉着你的辛劳
你让满目疮痍的灾区注入了无限生机
5.26 于北川
废墟旁，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庄严的国歌响起
军礼，少先队队礼，注目礼
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这是帐篷学校的复课典礼
从此，他们将挥别昔日
废墟里的寂寞
看呀，解放军来了
从天而降的“铁军”来了
一所所帐篷学校搭建起来了
久违的读书声重返校园了
“我是一条小河，绿色的小河。
大地的乳汁，大小的汗水，
哺育了我。
我有崇高的追求
奔向大海；
我有庄重的任务，
浇灌田野的小禾。
我为人们播种希望，
也分享着他们丰收的快乐。”
琅琅的读书声
让我的诗句开始羞涩
因为我已看见
那满目疮痍的灾区
正充满着无限生机
我要用激昂的诗句
留下这个时刻
我要向世界高呼——
“中国万岁
中国人民万岁
中国解放军万岁！
2008.5.27 稿于平武县
忘记我自己还活着
站在南坝中心小学废墟前
这曾是 1118 个学生上学的地方
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沉重，让我沉重窒息
在默哀中，我全然
忘记我自己还活着
我甚至会把自己看成
空气里的尘埃
就像离废墟最近的土地
无情的土地撕裂的创伤
让我在沉痛中体会坚强
我用沉重的诗句
写下我被感动的 5 月
那凝固的日子
脱离我现实的梦想
在一个遥远的世界
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那是我祈求中的内涵……
2008年5月27日于南坝
心灵的祈求
大地震在我的心灵深处
不停发生余震
我伫立在北川中学的废墟前
望着那片凄凉的断垣残壁
我的心猛然又一次发生余震
轻轻地扪着余震里的心痛
顺手摘下帽子
将头颅低垂
托起无言的哀思
向那无辜的亡灵默哀
我的无言重叠着悲哀
把世界变成了哑巴
我强忍的泪滴
不小心滴落，滴落
在来不及读完的课本上
泪落声有些震耳
恍如我心灵余震一样轰鸣
我不敢睁开双眸
因为废墟上的遗物太多
我怕泪声惊醒午睡的孩子
我怕看见课本上贴着活泼微笑的相片
我只能用我余震的心灵
默默祈祷
祈求苍天为无辜的亡灵
引路走上天堂
祈求苍天为无辜的亡灵
建所学校，让他们重返校园
做完那来不及做完的作业
我静静地祈求……
2008年5月27日 于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