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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受活
作者:阎连科

《收获》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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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实主义——我的兄弟姐妹哦,请你离我再近些现实主义——我的墓地,请你离我再远些
       第一卷毛须
       第一章 天热了,下雪了,时光有病了
       你看哟,炎炎热热的酷夏里竟落了一场雪。是场大热雪①。
       一夜间,冬天又折身回来了。也许是转眼里夏天走去了,秋天未及来,冬天紧步儿赶到了。占理儿说,日子中的时序是因循着规矩的,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春夏秋冬,这是万千年的顺序。谁都明清晓白,春夏秋冬各是三个月,虽有时春日缩一些,然夏日必定胀一些;偶或中秋季缩一节,冬季也必然会伸展一节儿。再一说,四季中的温润、热酷、爽适与寒冷,也是一日紧贴了一日缓缓变着的,依序渐进哩。链条哦,一段儿锁着一段儿,自个锁了别个儿,自个也被别个儿紧锁着。就是昨儿热一点,今儿猛丁冷一些,那冷也还是热天里的凉,不是冬天里的寒。可是,这年的酷夏里,时序乱了纲常了,有了羊角风,在一天的夜里飘飘落落乱了规矩了,没有王法了,下了大雪了。
       真是的,时光有病啦,神经错乱啦。
       小麦已经满熟呢。一世界漫溢的热香却被大雪覆盖了。昨夜磨好的割麦的镰,初时和磨石一块儿搁在屋檐下,来日就都埋在了雪里,磨刀石边上的半盆水,结了冰又被白雪掩去了。前半夜还嗡嗡飞着咬着的响蚊子,悄没声息了。受活庄②里的人,睡觉时先是赤裸裸在床上摇着大蒲扇、软纸扇;扇子不够呢,就把草帽握在手里扇。身边放了一张布单也是不盖的,至多是到了下半夜,用那花布单子遮掩着孩娃们的肚脐眼。
       这天下半夜,先是刮了一阵风,谁都迷着眼去扯拽单子盖,可寒气却从单子缝中往人的身上扎,往心肝脾胃里拧,就又起床去箱里柜里翻。毛毯、棉衣、本该铺在床底的褥子扯出来就盖在身子上。瞌睡沉重的年轻人,懒得半夜起床,困萎着身子试图扛过去,谁知却是通宵没睡着。眼是闭了一夜哩,一整夜却是醒着呢。
       来日,各家推开屋门儿,女人们都一色儿惊叫道:“呀——下雪啦!五黄六月的大热雪。”
       男人们一色儿推开屋门呆一会,叹上一口气,说:“操!大热雪,又要荒年哩!”
       孩娃们一色儿有光有彩地唤:“啊!下雪啦……啊!下雪啦……”像日子又过到了新年了。
       庄子里瘸子家的小药店,生意在来日凭空火旺了,卖出去的都是专门治头痛、发烧、咳嗽的药。
       菊梅家的姜也让左右邻居拿完了,熬喝姜汤了。茅枝婆的房檐下,去年晒的随风起舞的红青椒也给村人们摘走了,去煮发汗的辣汤了,只剩两串儿青椒的根把儿,在一根线上穿挂着,仍然随风摆动呢。辣椒水喝了比姜汤还能发汗哩,就是你得咬紧牙关喝下去。
       老人们,又把棉袄、棉裤套罩在身上了。
       偏喜裸些的姑女、媳妇们,又把大红大绿的毛衣显显摆摆穿上了。
       男人们在村街上生了一堆火,孩娃们一边打着雪仗一边烤着火。
       麦熟时节落了大热雪,耙耧山脉间的许多处地儿③,都皑皑白出一隅冷世了。狗冻得哆哆嗦嗦呢,在房檐下卧着不动不弹。鸡在避风干燥的处地儿依旧刨来刨去着。村里的井,瞪着眼没有被雪罩盖哩,一眼黑洞里有冬暖的蒸汽升将上来了,像蒸馍笼揭下了盖子。庄子外的梁道上,没有行人了,一世界的热雪与山脉外的人家隔绝了。小麦被大雪埋盖着,有穗儿撑到雪外的,也大都从穗根那儿折着脖,凌凌乱乱的,像大风吹过的谷地、草坡又被大雪覆了去。你站在山脉上,站到田头上,还能闻到一丝的麦香味,就像抬走棺材后灵棚里的一丝香火味。香是香着呢,却亦伤悲着。还有勤快人家在田头种的瓜果和蔬菜,如总是需要浇水的小青菜、乌韭菜,早就挂着葫芦的秧和移植过来的小蒜儿,短雨的日子已扛了过去,葫芦虽小些,虽黄些,可也还是圆的呢。收过麦把它摘下来,挂在房檐下或者门框角,风干后借独眼木匠家里一把锯,从中一分为二它就是瓢了。将瓢放在粮缸是可以挖粮的,放在罐里是可以挖面的,放在水缸它就是水瓢了。小蒜苗兴许没有它在野坡汪水的日光地里茂,它在旱地的田头长得瘦一些,矮一些,也还是那样足味道,又辣又香,是葱和蒜的合味儿。可是如今呢,大大小小都被雪压着、风吹着,坠下来滚到田地头的沟底了。
       你看哟,酷夏里落了一场大热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洁洁素素一世界。
       不消说,阴农历属龙的庚辰年,癸未六月,耙耧山脉的这场雪,让整个山脉和山脉间的受活庄人遭了天灾了。絮 言
       ①热雪:即夏日之雪。当地人常把夏天叫热天,所以夏日雪就被称为热雪、小热雪、大热雪。夏天落雪不是常有的事,但从当地一些史、志上看,每过几年、十几年,都会有一场。有些年份里,会连续几年在酷夏里落下大热雪。
       ②受活庄:据传,受活庄源自洪武至永乐年间明王朝的晋地大迁徙。移民条律规定: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如此,一般家庭都把老人、残人留下,年轻的壮年走入迁徙的行列。移民之多,每日有万人之众。别离的哭声终日不绝。待迁徙一段时日之后,百姓抵抗愈烈,明政府便颁布告示于民:不愿迁徙者,限三日赶到洪洞县大槐树下集合。愿者可留在家中等候。消息不胫而走,晋人都往老槐树下赶涌。说有一户人家,父是老盲,双眼失明,哥是瘫痪,生来不能站立,弟为表孝心,就把父亲和哥哥用车推着送往洪洞县的槐树下,自己回家等候迫迁。可三日以后,槐树下人山人海之时,明军赶到,把老槐树下的十万百姓,尽皆掠去移民,而把那些候在家中的人留在故土耕作。
       大迁徙是以人头为据,无论瞎子、瘸子、老人、妇孺,有一个人头就是一个人数。无奈,老人虽双目失明,也得在队伍中背着自己那瘫儿步步蹒珊。儿子用双眼给父亲指路,父亲,用年迈的双腿替他行步,其景其状,惨不忍睹。昼行夜宿,日日不停,从山西洪洞,到河南豫西耙耧山脉,直走得老人双腿红肿,脚底流血,儿子在老人的背上泪流不息,几次都欲自杀。同行队伍中的人,心酸落泪,集体向移民吏求告,望能让他们父娃留在半途。移民吏一级一级向上请示,到移民臣胡大海那儿,得到的却是一句恶言,谁敢放掉一人——杀!并将其全家绳移他乡。
       关于胡大海,山东、河南、山西百姓大都知道,说他原籍山东,在元朝末年,逃荒流浪至山西,其人相貌丑陋;却身材高大,带片披襟,却疾恶如仇,为人爽直,却心胸狭窄,满身气力,却游手好闲,其言其行,很为百姓所不齿。在他行乞途中,人们避之如恶煞厉鬼,即使有残羹剩饭也常不施舍,日间饭时,他一出现,便家家关门闭户。说一日,他乞讨走入山西洪洞县境,又饥又饿,见着一富户人家,青堂瓦舍,门楼高大,以为终于可以饱食一顿,就伸手讨要,谁知土财老汉为羞辱于他,不仅不给一口饭食,还将一张刚烙好的葱花大油饼为孙儿揩腚后,扔犬吞食,并令家狗将其咬出门外。他离开山西洪洞县境,逃荒行至河南以西的耙耧山脉,一条沟谷中有一草屋人家,老婆一人正在烧饭,做的是糠菜粗馍,犹豫思量,死心不欲向其乞讨,谁知河南人颇多良善,老婆望见他正离去,竟把他拉了回来,让座,端水洗脸,并倾其所有,给他烧了一餐油食好饭。饭后,胡千恩万谢,老婆却无言无语。原来这老婆是个残人,又聋又哑,而且枯瘦如柴。两相比较,胡深感中原耙耧人之善,晋地洪洞百姓之恶。其后胡投伍至朱元璋麾下,疆场上出生入死,战功卓著,成了明朝开国之勋。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战乱后的破碎山河,大声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中原诸州,无李战争,受祸展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皇帝决定大移民,胡大海成了移民大臣,遂以人口密集的山西洪洞为中心,开始了晋人豫移鲁去的数载迁徙。自然,当年那拿油饼擦腚喂犬的老汉一家及周围村落必须一个不留、背井离乡。
       所以,胡大海听说有一洪洞县的盲眼老人,背着权腿残疾的儿子也在迁徙,颇有复仇快感,决然不会肉意那盲父瘫儿中途留下。几个月后,移民队伍入豫地,途经耙耧山脉,盲父残子昏倒在地,又有人去向胡求情。胡欲刀杀求情之人,一抬头,看见那求情的人中竟有又聋又哑、给他烧过一顿上好饭食的耙耧老婆,慌忙扔下屠刀,向老妇跪了下来。
       胡大海不仅把盲父、瘫子留了下来,而且还留下许多银两,并派兵士百人,给他们盖了房屋,开垦了数十亩良田,将河水引至田头村庄,临走时向哑巴老妇、盲人老父、残腿儿子说:耙耧山脉的这条沟壑,水足土肥,你们有银有粮,就住在这儿耕作受活吧。
       从此,位于耙耧山脉间的这条峡谷深沟,就叫了受活沟。
       听说一个哑巴、一个盲人、一个瘫予在这儿三人合户,把日子过得宛若天堂,四邻八村、乃至邻郡邻县的残疾人便都拥了过来。瞎子、瘸子、聋子、缺胳膊、断腿的残人们,都从老哑婆手里得到了田地、银两,自得其乐,成亲繁衍,成了村庄,虽其后代也多有遗传残疾,然在哑妇的安排之下,家家、人人,都适得其所。因此,村庄就叫了受活庄,老婆就成了受活庄的先祖神明受活婆。
       这是传说。虽是传说,却家喻户晓。
       另据双槐县县志记载,受活庄历史甚长,但有文字记载,却是在近百年之间,说受活庄不仅是天下残人的聚集地,而且还是一处革命圣地,是红四方面军战士茅枝的人生栖地。县志说,农历丙子年秋,张国焘带领第四方面军与党分裂,至陕西后继续西进,一怕随行的伤残人员拖累,二怕伤员们到延安暴露实情,成为他分裂的证据,便遣散了轻重伤员。这些伤残的红军战士,含泪离开自己朝夕相处的部队不久,又遭国民党部队截击,死亡过半,伤残更为严重,不得不脱掉军装,化装成农民,分散各自回乡。
       县志说,茅枝是红军队伍中最小的女兵,入伍时只有十二岁,离开红四方面军时只有十五岁。她父亲在癸亥年的郑州“二·七”铁路工人大罢工中入狱身亡,母亲带着一岁的她投奔革命,在第五次反围剿中牺牲,她就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孤儿,只知祖籍河南,却不知具体县乡在哪。她便跟随母亲的战友参加长征,辗转调动,母亲的战友调至四方面军任职,她便成为红四军的一员,爬雪山时十个脚趾被冻掉了六个,左腿又在一山上坠沟骨折,从此彻底致残,离不开拐杖。从陕地被张国焘密令回乡时遭遇袭击,伤员大多死亡,或不明去向,她因缩进一墓穴而逃生,从此和组织失去联系,讨饭返乡,至豫耙耧山脉,见受活庄中残疾人员颇多,便留住下来。县志还说,茅枝婆虽无任何参加红军的凭证,但受活庄人、耙耧山人、全县人民仍视她为红军战士,革命前辈。耙耧山固有了茅枝而光荣,受活庄因有了茅枝而生活有了方向,虽全村人大多(或说全部)都是残人,但在新社会中生活得幸福而快活。
       ③处地儿:即地方、地场。那一处地儿,即那地方、那地场。
       第二章 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
        老天哟,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给下死了。
       七天的大热雪,当真把夏天变成冬天了。
       知了再也没有了声息。你立站到树下面,冷不丁一个雪球掉下来,砰地炸裂开,一个冻死的知了就露在了世界外。水缸冻裂了,一条黑缝细蛇般弯弯地从缸底爬到缸沿上。罢过饭,你把空碗放在脚地和人说了几句话,回来拿碗时,那碗就从地上拔拽不下了。起初热温的碗底儿,冰死到地上了,得双手用力去地上拔拽那碗。也许,你只从碗上掰下一块儿搪瓷片。原来碗破了。碗底儿冻死在了脚地上。
       雪小时,有人家开始冒雪去麦田收割了。不用镰,是用手去雪地把麦穗扒出来,拿剪子把穗/L剪下来,装进篮或袋,再一篮一袋地背到田头上。
       最先去田里剪麦的是菊梅,领着她一股脑儿生养的四胞女①中的三姐妹,一色儿的芳龄的孺妮
       子②,她们都一顺儿排开,如了花草呢,齐齐整整着,身边放了篮子、袋子或箩筐,左手伸进半尺厚的雪地里,抓住麦秆,将麦穗从雪里拽出来,右手使剪便把穗头剪掉了。
       一村人老老少少,无论瞎盲瘸拐,就都相随着菊梅一家去了自家雪地剪收。
       雪天大忙了。
       茫白白的山坡上,剪收小麦的受活人,如了一群羊在动弹着,散散落落哩,剪子声在雪地冰凌脆脆地响。脆脆地响了一世界。
       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条沟崖岸,一面挂崖,两面邻了人家的庄稼地,田地的脑头是通往耙耧深处魂魄山的梁顶道。四亩田地,见物有形,有圆有角,却大致还是方正着,平整着。大姐桐花是个全盲人,向来是不下田地的,向来都是吃过饭坐在院落里,再从院落走到门口,最远足的处地就是村头或梁上。可无论到哪儿,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黄。日头毒烈时,她眼前会有一团粉淡色,可她不知道那是粉淡色,她说看着那颜色,像是她用手摸过的泥糊水。
       菊梅一家四个女人,一个人把持着一耧三行的麦,像一排机器从雪地犁过去。雪是平整的,剪过去就乱乱糟糟了,像一群鸡狗在雪地过了仗。别的人家从梁上过去时,望望梁道上堆的麦穗儿,便会惊惊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对着菊梅唤:
       “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粮哩——”
       菊梅回过头,“只要有余粮,你就可着劲儿借。”
       人家说:“没余粮就把你家闺女往外嫁个嘛。”
       她也就一脸喜意低笑了,没了声儿了。
       一个山梁的雪地都忙将起来了。有瞎子的人家里,倘是人手少,那瞎子也是要忙着收获的。他被明眼人牵到田头上,明眼人从雪地扒出几棵麦,塞到他手里,让他一直沿着麦畦儿往前摸着剪,摸不到麦棵了,就该调转回头了。瘸子、瘫子和圆全人③是要一样干活的,他用一块又平又滑的木板坐上去,每剪一把麦,把身子往前挪一挪,那木板就朝前滑动了。木板在雪地上比圆全人拔腿行走还快呢。没有平滑木板的就坐在柳条编的簸箕上,只是让那簸箕纹在雪地顺直着。哑巴和聋子是无碍啥儿干活的。听不见,说不出,就不消有啥闲心思,干起活来就比常人一心了,快捷了。
       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着湿润的麦香了。
       雪是悄没声息地小了去。
       菊梅一家刨剪到田地那头时,梁道上站了三个人。都是圆全人。都是城里人。他们朝雪地那头打量着,手在嘴上喇叭着,哇哇啦啦不知唤了啥。旷野和雪地把他们的声音吸干了,像井把飘下的雪花吞掉了。菊梅立起身,朝梁上打量着说:“去看看他们干啥呢。”话音一脱口,老二槐花刚站起,四蛾儿先自如一个真的蛾样从白皑皑的雪面上飞了过去。
       槐花说:“四蛾儿,鬼吧你。”
       蛾儿回过了头,“二姐呀,你盼我死了做鬼呀?”
       小蛾儿就吱喳吱喳跳着雪,轻飘飘到了梁上去,像一只小虫小雀落在田头上。她的那个小,把三个男人全都惊着了。有一个男人朝前走几步,蹲到她面前。
       他问她:“多大哩?”
       她说:“十七呢。”
       他问:“多高呀?”
       她就羞怒了,“你少管。”
       他笑笑,“我看你也就是三尺高。”
       她恼道:“我四尺,你才三尺呢。”
       他仍然笑着在她头上摸一下,说我是乡长;又指着站在雪地上披了大衣的人,说他是县长,那个是县长的秘书,你去把你们庄上管事的人叫过来,去把茅枝婆找过来,说县长来庄里亲自走苦问贫哩。
       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
       乡长看着她,脸上有几分奇怪地笑着问:“真的呀?”
       小蛾儿说:“真的呀。”
       乡长扭头去看县长的脸。县长脸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时挂了蜡黄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丝的动,像他们说的啥话牵了他的心,像谁上前在县长脸上扯拽了一把呢。一瞬儿,县长把目光从四蛾儿头上漫过去,望着山那边的一世界白,脸上的蜡黄又不知为啥淡落了。一脸膛都是平静了。
       秘书是个年轻人,不足三十岁,条条个,润长脸,先先后后都在看着田那头的槐花、榆花们。槐花穿了一件红毛衣,人样儿小巧哩,漂亮哩,灵灵秀秀水嫩呢,红毛衣让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小团儿火。如了一盆烧了火的水。那秘书始终没有正眼来看小蛾儿,可蛾儿只一眼,就见了他心里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终都怪异异地在看着她的二姐槐花了,也便恶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着唤:
       “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
       蛾儿就又如蛾样从梁上飞回到田头了。
       姑女们就都把目光落了在娘身上,仿佛有人找娘是本不该的一桩事。娘的挂兜里的麦穗又剪满了,她转过身儿时,如怀了孕的媳妇一样难,缓缓重重旋过来,把一袋麦穗从脖上取下搁在雪地里,用冰红的凉手擦了一额门子的汗,盯着蛾儿问:
       “蛾子,梁上来的都是谁?”
       “是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呢。”
       菊梅的脸上先是挂了白,紧步儿,白里透了嫩色的红。大冷的天,额上汗刚才也擦过了,却又漩急漩急地渗将出了一层,像冷猛儿被掀起的蒸笼熏了一下呢。立站着,她手扶着胸前的麦穗袋,眼从她一群闺女的脸上扫过去,冷冷淡淡说:
       “都是干部呢,是干部去找你外婆嘛。”
       槐花听说是县长和乡长,脸上怔一下,立马荡起一片兴烈烈的红。四个孺妮儿,大模大样不消说是一样的,可你仔细去看时,就觉察出槐花的长相更为端正些,皮肤也更为白嫩些。她知晓她比姐和妹出众一点儿,所以就争盼着有头有脸的事,盯着梁上的人许久一阵儿,她回头说:“娘,外婆是疯子,也许真是县长呢,你过去看看嘛,我也跟着过去看一看。”
       老远的蛾儿对着槐花道:“人家说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疯子哩。”
       菊梅就又让蛾儿回庄去找外婆。
       槐花望着梁上便下满脸的失落了,用脚狠狠在雪地踢了几下,踢得一老满脸都是急焦的痛红色,像了一处儿崖梅艳在她的脸上了。
       不消说,外婆就是县志上为之骄傲的茅枝婆。她已经过了七十岁,手里的拐杖也换了几十根。一段时辰后,茅枝婆跟着蛾儿从庄落里一瘸一拐地朝着梁上走来了,说到底,她是经过无数无数世事的人,连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村里拐子们拄的不再一样了。她的拐杖是城里医院的那一种,铝合金,铅白色,两根细铝管的一端夹着一根二尺长的粗铝管,用两个螺丝旋固着。村里有十三四个瘸腿拐子哟,他们的拐杖都没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过是一根锄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请木匠在头上锯出销,在一段脑横上凿下方眼儿,销往眼里一插,钉上木钉或铁钉,那也就是他们的腿脚了。
       这哪儿有茅枝婆的拐杖作派哩,又好看,又耐用,还有些身份和威严。是真的威严哩,庄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捣一捣,那天坑似的陷窝也就捣平了填上了。上个月,乡政府来受活庄讨要一个人头一百元路款费,威武凛凛的几个圆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们头上、脸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吗?那年冬天政府让受活庄人每人上交二斤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袄一脱,颤着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袄往收花的政府员面前一放说:“这够吗?不够了我把棉裤脱下来。”政府员们还未及明清生发了啥事儿,茅枝婆就当众去解她的裤带了。
       政府员们说:“茅枝婆,你干啥?!”
       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捣着政府员们的鼻尖儿,
       “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裤脱给你。”
       政府员就闪着她的拐杖走掉了。
       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受活庄人已经知道县长、乡长来到梁上了,是来走苦问贫哩,耙耧山脉遭遇了六月雪,一下七天,一尺来厚,麦子尽皆儿埋在雪下了,政府当然该来慰问慰问呢。该来给受活庄送些钱,送些粮,送些鸡蛋、白糖、布匹啥儿的。受活庄是双槐县的一个庄。是双槐县柏树子乡的一个村庄哩。
       受活庄的人看见县长在梁上等得焦急呢。
       还看见茅枝婆在梁上走得不急不慢哩。
       有两个瞎子相互牵着从梁上走下来,各人的手里都提了一袋麦穗儿,老远就迎着茅枝唤:
       “是茅奶吧,一听就是茅奶哩,别人的拐棍儿捣在雪地硬喳喳的响,你的拐棍儿捣在雪地是噗噗的响。”
       茅奶说:“剪麦回来了?”
       瞎子说:“你给县长多要些钱,给村里一家分上一百万。”
       茅奶说:“能花完吗?”
       瞎子说:“花不完埋到床下边,还有孙子哩。”
       聋子走来了。
       聋子大声唤:“茅奶,你对县长说啥都不要他照顾,就要他照顾给咱受活庄一人一个城里人用的耳听器。”
       一个哑巴走来了,他用他的比划说,他家受的灾祸重,小麦压在雪下拽不出来,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妇了,请茅枝婆让县长做做媒,能不能照顾他一个媳妇儿。
       茅枝婆问:“你要啥样的媳妇哩?”
       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摆摆手。
       断臂的木匠走来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哑巴朝茅枝婆解释道:“他说啥样儿的媳妇都行哩,是个女的就行哩。”
       茅枝婆望着哑巴问:“真是吗?”
       哑巴点了一下头。
       茅枝就带着一村人的想念到了梁上了。梁上的县长、乡长们都已等待烦乱了,各自的脸上都挂了焦急了,看见茅枝婆拄着拐杖爬上来,乡长忙慌慌往前走了几步去扶着,不料茅枝婆到了县长面跟前,突然立下来,冷冷的目光哨啷啷响着砸落到县长的脸上。县长呢,忽然抬着脸把目光搁到了别的处地儿,像望着山梁对岸的山。
       这时候,事情生发了。轰的一下生发了。她的脸上起了青色,竟冷不丁儿把手里的拐杖往脚后挪了一点儿,摆出了一个抡打啥的架势儿。
       乡长介绍说:“这是新调到县上的柳县长……”
       茅枝婆拧了一眼那县长,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从乡长脸上拽下来,吼着说:“他是县长呀?我的天老爷,他哪是县长呀——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④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后,然后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的嘴唇朝嘴里裹了裹,猛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县长的脸上!
       那“呸!”的一声,有些惊天动地呢,连山梁上沉浓浓的空气都颤颤巍巍抖动了。
       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车转身,瘸着走去了,回了村里了。留下县长、乡长、秘书和不远处的菊梅一家僵呆着。
       久久远远地僵呆着。
       第三章 絮言——死冷
       ①四胞女:农历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耧山脉并没什么异常,除了北京那儿开了一个盛会外,世界还是那个老世界,可是那个会,被后来的电台、报纸说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己丑年份中毛泽东当众宣布一个国家成立一模样。那会是历时五天的,从甲寅日直到戊午日的午时辰。恰就在这段时日里,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厉刺耳的哭声中,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是耙耧山人只听说尚未见过的三凤胎。女儿虽然小了些,每个都如小猫般,然三个竟都是鲜活生生的人,会哭、会叫、会吃奶。菊梅躺在产床上,血水顺着床腿流下来,汗在她的额门上晶晶莹莹。茅枝婆把开水一盆一盆端到屋里去递给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热毛巾拿到菊梅的额上擦着汗。问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说我肚子还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动。接生婆娘吃着茅枝为她烧的一碗豆捞面,说还动呀?我接一辈子生,也就遇了你这一个三凤胎,难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吃完捞面接生婆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她就惊叫了,天呀呀,她肚里真的还有孩子呀。
       说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
       四胎都是女儿,这就是耙耧山脉远着近着都闻了名的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槐花,老三榆花,老
       四叫了小蛾儿。因为生她时一只蛾儿正在半空里飞。
       ②孺妮子:指长不高的女娃。因菊梅一胎生了四个女儿,都是天生的侏儒女,所以受活庄人都称她们为孺妮子。
       ③圆全人:是受活庄人对健康人的敬称。
       ④死冷:指天寒,但这里说的是人心。其心里的冷酷和坚硬,是如了死人的死心呢。茅枝婆这样恶骂柳县长,也是有着一些缘由的。县长本名叫柳鹰雀。丁巳年前,他只是县城里的一个社校娃[1]因是社校娃,才到柏树子乡做了临时工,每日间把乡公所的一隅院落扫一遍,到食堂里给锅炉续满水,烧沸开,月底就领他每月的二十四元工资。
       说起来,那年月满天下人都沉陷在一种翻身解放的欢舞里,到了耙耧这儿,人却只知道吃饱饭肚子方才不饥的道理。百姓觉悟低,需要教育和开导。国家搞社教[2]讲道理,行教育,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一环。可要搞社教,就要有人才。人才短缺,这就用上了柳鹰雀。人年轻,腿脚好,又是社校娃。就被派到百里外的受活庄以工代干搞社教,开导百姓了。
       他问庄上的人:知道谁是王、张、江、姚吗?
       庄上人都朝他瞪着眼。
       他说:王张江姚就是四人帮,这就咋能不知道?
       庄里人还朝他瞪着眼。
       他便敲了钟,开了会,念了文件,说这下都知道王、张、江、姚了吧,王就是国家副主席王洪文,张就是阴谋家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叫江青,姚就是文痞流氓姚文元。这一回,受活人便都朝他点头了。他的工作就完了,该离开了。在这儿,一个圆全人就是一个皇帝呢。可尽管是皇帝,你却不愿久呆,生怕在一日一时中,你的眼会莫名地瞎了去,腿会瘸了去,耳会聋了去。柳鹰雀想赶天黑离开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来,第二天赶回百里外的乡公所。
       那时候,正是春三月,桃红李白,万草竞绿,空气中的清香噎得人要打嗝儿。要离开村落时,他看见从庄那头走来了一个圆全女,十七岁,也许十六岁,她的辫子在前肩垂挂着,一走一荡,像永远都在肩上站着的两只黑鸦雀。
       受活庄有两棵上了百岁的皂角树,树冠一蓬开,就把一个村庄罩了一大半儿。村庄是倚了沟崖下的缓地散落成形的,这儿有两户,那儿有三户,两户三户拉成了一条线,一条街,人家都扎在这街的岸沿上。靠着西边梁道下,地势缓平些,住的大多是瞎盲户,让他们出门不用磕磕绊绊着,登上梁道近一些。中间地势陡一些,人家少一些,住的多是瘸拐人。虽瘸拐,路也不平坦,可你双眼明亮,有事需要出村了,拄上拐,扶着墙,一跳一跳也就脚到事成了。村庄最东、最远的那一边,地势立陡,路凸凸凹凹,出门最为不易,那就都住了聋哑户。听不得,说不得,可你两眼光明,双脚便利,也就无所谓路的好坏了。受活庄街长有二里,断断续续,脚下是河,背里是山,靠西瞎盲人多的地方叫瞎地儿,靠东聋哑人多的地方叫聋哑地,中间瘸拐人多的地段自然就叫了拐地儿。
       圆全女是从拐地儿那边走来的。可她呢,不瘸不拐,走路飘飘近似了从半空旋儿旋儿落下的叶。他立在路的中央,白洋布衬衫扎在皮带里,远远地望着,待她走近了,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条个儿,淡红脸,穿了花斜纹布的布衫儿,脚上是方口绣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满地扔的粽子苇叶儿,可在受活庄却只有她一人穿在脚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开了两朵花。他就那么立在路中央,说喂,你叫啥?今儿开会你咋没来呀?
       她的脸红着,眼望着别处,求救样说我娘有病,我去给我娘抓药去。
       他说我是公社的柳干部,你知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呀?她不说话。他就教育说,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世界人都在普天同庆呢,你咋就不知道呀?他就不走了,决定住下来,要教给这个姑娘和偏僻村落许多街面上的事,乡里、城里的事,还有许多国家的事。
       后来他走了,到年末她就奇迹般地生了四胞女。
       生了四胞女,茅枝去乡公所里找他。
       有一天,公社书记到集市上买烟,在供销社碰到了一对男女,女瘸子坐到一辆推车上指方向,男瞎子推着车,竟也把沟沟坎坎的路走得如履平地。引来了许多看景致的圆全人,问这又问那。公社书记说毛主席逝世了你们知道吗?
       瞎子说,知道呀,毛主席是丙辰龙年丁酉月的甲子那日死了的,享年八十三岁嘛。
       公社书记说,不是死了,是逝世。又说,毛主席逝世了,谁是接班人?
       瞎子想不起来了,那推车上的瘸子媳妇就抢着说了一个人名字。
       公社书记有些意外地望着车上的瘸媳妇问,你知道新中国是成立在哪年哪月哪天吗?
       她说,知道呀,是农历己丑年癸酉八月的甲子那一年。
       他问,知道江青是谁吗?
       她说,是毛主席的夫人嘛。
       问,知道为啥抓她吗?
       说,抓她活该哩,她想当皇帝。
       瞎子推着车子往街的那头走了。书记愣怔着醒过来忙又追上瞎子拉着他的胳膊问,你们受活的住队干部是谁呢?
       瞎子道,柳鹰雀。
       柳鹰雀就成了公社和县里的优秀社教干部了,不再扫院烧水,成了有名有实的国家干部。茅枝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乡公所,找了他,又回了,来回两天的路,到女儿菊梅的床前只说了一句话,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掉到沟里摔成柿饼啦。
       絮 言
       [1]社校娃:社校娃其实是柳县长少年时的一段人生,也是一个民族发展进程中不可忘却的几页历史。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开始在许多地方办了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和党员培训学习班。后来,那些培训班渐渐成了党员干部的马列主义进修基地或党建学院、社会主义教育学院。也就是日常间人之所知的党校或社校。十年后,这种党校或社校已经遍布全国。
       双槐县是一直称它为社校的。那学校盖在城北的田野上,几排机瓦房,一围红砖院,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清晰地看到。社校重过泰山的时候,县委书记是兼做校长的,谁要提升必要到这儿进修上半年三个月。可有的时候,轻了就比落叶还轻一些,学校里除了有几个专门的工作人员外,就只有一个姓柳的老师。
       柳县长是从小在这个学校长大的,他是那柳老师的收养子。
       那一年正是庚子年,是后来被人们不准确地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满天下人都在饥荒里,一世界的人都饿得苦嗷嗷地叫。刚成立三年的双槐县社校,只留着柳老师和他年轻的媳妇在守着那学校,看着那校舍。一个冬日里,四十岁的柳老师和他的媳妇出门挖野菜,回到寒冷的校门口,见那门前地上丢着一个棉包袱,打开来,里边竟是一个男孩儿,一岁多,饿得腿和胳膊一样粗。这时候,柳老师的媳妇就旋过身子对着旷野骂着唤:
       那该死的爹,该死的娘——你们把孩娃留在我家门前死到了哪儿?
       唤着问,有良心你们就把孩娃抱回去,我给你们半升高梁行不行?
       又骂道,你们真的死掉啦?死掉你们也不得好死哩,死尸也得让饿狗野狼扯去呢。
       唤够了,骂够了,太阳落山了,旷野上依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柳老师的媳妇就想把那孩子扔了去,可柳老师是读过乡塾的人,做过八路军的抄写员,做过双槐县解放后第一任县长的秘书。党员,干部,知识分子,他哪能让媳妇把活活的孩子扔了去,便一把从媳妇手里把孩子夺过来,也就把那孩子一日一日地养着了。
       孩子也竟活下来,姓柳,因捡他时半空正有鹰雀围绕着包袱盘旋,就取名叫他鹰雀。
       灾荒年迟缓慢慢地熬过去,社校又日渐红火起来,全县的党员、干部,又轮换着每年几批地来学校进修、学习。连邻县也有把要提升的干部送到这儿进修的,食堂的烟囱也因此又每日冒着旺烟。鹰雀也就每天可以到那食堂吃饭了。谁都知道,他是柳老师、后来的柳校长在门口捡的野孩子,到那学校学习的人又都是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人,觉悟高,又大度,便都觉得该让他在食堂吃饭。
       他就那么活了过来。
       该吃饭了,便端着碗到社校的食堂里去,党、干学习了,他也跟着人家,端个小凳坐到教室里。天黑了,他就回到学校仓库的一间屋里去睡。
       鹰雀六岁时,校长的媳妇怀孕了,生了个女儿。原来是说她不会生育才嫁给大她十岁的柳老师,可柳老师、柳校长四十七时,却让她怀了孕。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对捡来的鹰雀越发地冷淡。社校的人,没人不把他当做社校的儿子看,就有人叫他社校娃儿。然待他长到十岁时,柳老师的媳妇丢下女儿跟着一个来学校进修的外县干部跑走了,去做人家的太太了。这么着,柳老师才真正地把他当做孩子来养了,当做他姑女草的哥哥了。
       [2]社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社教干部,特指在某一历史时期专门从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干部们。
       第二卷根
       第一章 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
       雪是住了的,像路过耙耧山脉的客人呢,歇了七天脚,又起身走去了。
       不知去了哪儿了。
       把山脉和村落又还给夏天了。夏天是遭了大雪欺侮了,回来后满全脸①没有喜兴色。日头是绝然倔硬地不肯出来呢。云雾低垂在庄头上,梁顶上,你把手一伸,云彩从你的手缝流过去,你的手也就相跟着水湿了。一早起床,立站在院落里,或立站在庄子口、梁道上,把双手举展在半空里,抓一把水雾,在脸上抹一抹,搓一搓,脸就洗过了。
       雪化了。未及在雪天剪收的小麦,没有日头,就在云雾天里霉腐了。熟了的麦穗黑了,麦棵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来年的冬天,牛就没有麦秸可吃了。时日再往后边走,下年秋后也没有小麦种子落地了。
       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同来问苦了,一皆儿住在庄子当间②处地的院落里。院落原是解放前的一处庙院,庙里敬有菩萨、关公和这个村庄的祖先受活婆。说是有了这聋哑受活婆,胡大海才在耙耧这里放生了大迁徙中的残父和盲子,赐他们以田,赐他们以银,还赐了他们水,残人们就有了天堂的日子了。满天下的残人就往这儿一拥而来,也就有了受活庄了。
       可后来菩萨关公老哑婆的塑像都没有了,扫了地,架了床,那三间瓦房就成了庄里专门接迎来客的客房了。十七八年前县长做社教员时来到受活是住在这庙里,而今还住在这庙里。物还是,人已非了呢。县长转眼已是中年了,四十岁,从柏树子公社打水扫地的临时工,而今坐在一县之长的位置上,想起来便堆满一心的感慨呢。
       双槐县是一个穷县哦。顶级的穷县哩。外边世界上的日子都已旺得如同着了火,可双槐县县委、政府门前的公路还是沙土路,落雨天,路上汪的积水能淹死不会泅游的牛。有一年,有个孩娃就是掉在县委门前的积水坑里淹死的。县里没有厂,没有矿,只有山地和沟壑。几年前各办公室都还交不起电费和话费,县委和政府为一辆小车坏了轮子该谁来修还吵了架,老县长把手里盛酱菜的玻璃水杯摔碎了,县委书记把扫玻璃窗户用的条帚摔断了。地委的牛书记来县里调解时,一个一个找县干谈话,可没人具有让双槐县脱贫致富的信心和方法。
       牛书记找着柳副县长,“你的农田整得不错呀。”
       柳副县长说:“地种得再好也还是一个穷。”
       地委书记说:“你有什么法儿让双槐富起来?”
       柳副县长说:“没有厂,没有矿,有山有水,发展旅游呀。”
       地委书记便笑了,“黄土浑水你让谁来旅游呀。”
       柳副县长说:“牛书记,北京那儿旅游的人多吗?”
       书记说:“那是首都,几朝古都哟。”
       柳副县长说:“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的人多吗?”
       书记说:“多。咋的了?”
       柳副县长说:“我们出一大笔钱去俄罗斯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置在双槐县的魂魄山。那山上柏
       树成林,松树成行,有鹿、有猴,还有野猪和弥猴桃,活脱脱是一个森林公园呢。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那山上,顶儿③重要的,是全国、全世界的人都会疯了一样去那山上旅游哩。一张门票十块钱,一万人是十万块钱哩;一张门票五十块,一万人就是五十万块钱哩;一张门票一百块钱呢?一万游客就是一百万块钱呀!全县人一年种地能种到一百万块钱吗?屁!狗屁哩!猪屁哩!牛屁马屁哩。可是哟,人山人海都来魂魄山,一天何止一万游客哟。九都的人,河南的人,湖北湖南的人,中国的人,外国的人。一天接待二万、三万、五万、十万游客呢?十万人中总该有十分之一是外国佬吧,他们买门票当然不能使着咱们的钱,他们用美钞,一张门票五十美钞不贵吧?是看列宁的遗体哩,一万人就是五万美钞啊!还有住宿、吃饭、购买旅游品和山货土特产。书记呀,那当儿我就怕到时候公路修窄了要堵车,宾馆、旅店修少了到时游人没处地儿住;就怕这个县到时富了有钱没处地儿花。”
       柳副县长是在县招待所和地委书记谈了这番计划的。那时候,地委书记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他一边听着一边去抠那个洞。豆大的洞已经被他抠得过了红枣、过了核桃、过了柿子了。地委书记已经有些老了哩,五十几岁了,单瘦身,长细个,脑上的头发脱留了一个红亮的场,残下的也花白了呢。柳副县长就是他从一个乡干拔将上来的。那是几年前,他来到这县里,听说有个乡有了一条公路了,家家通电照明了,各家的灶房里都有了水龙头,手一拧,水就流到锅里了。问说通自来水的钱从哪来的?答说人家给的呀。乡里有个人解放前去了南洋了,在南洋开了银行了,闲下来回家乡看一看。正是秋收哩,乡长柳鹰雀那天让全乡农民谁也不能下田去掰玉蜀黍,学生孩娃也都放假了,从乡里到那南洋人的庄子有五十六里路,泥土道,弯弯曲曲宛若鸡肠呢,老老少少成百上千就都立站到这五十六里路的两岸上欢迎。重要哩不是立站满了人,是五十六里路上全都铺了红。不是红地毯,是红布、红纸和乡落里结婚才用的红绸子。每个乡落庄子都分了一段儿,没有红绸、红布的庄里人就把女人的红袄、红衫铺上了。大凡带红的衣裳尽都铺在了那路上。唢呐也是要吹的。锣鼓也是要敲的。一条红曲曲弯弯从看不见的天那头,铺到了这头乡落的脚地下,铺到了南洋人老宅的家门口。那天下着雨,南洋人从乡里下了汽车就被一个挂满红绸的花轿抬上了。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五十六里红,花轿他是不肯去坐的,可他不坐那抬轿的人就都朝他跪下了。容不得他不坐着花轿从那五十六里红上走过去。
       锣鼓是敲得很响的。
       唢呐是吹得极有韵律的。
       百姓们的鼓掌也是很有节奏的。
       他想下来走走,且不肯走到那红上。人人都朝他跪下磕头了。都说他给故里争光了,荣归故里了,不走到那布上,不坐到轿上就是嫌丁乡里人的接待了。他就又不得不回到了红布上,回到轿子上,就最终,眼含着热泪向父老跪下了,说花多少钱他也要把那五十六里山路修一修,也要一个乡里都通电用上自来水。
       地委书记便和那乡长柳鹰雀见面相识了。问:“你能让全县的村落都通电通水吗?”
       说:“我是乡长,只能管着一个乡,哪能管得了全县呀。”
       后来,他就是副县长了,管全县的农田了。一个县的农田都修得平平整整、一片一片,车从农田的地旁路上开过去,像船从爽爽的海面驰了去。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地委书记知道他是一个饱有才学的县干,知道他脑里库着无数的令人惊异的点儿智学。可是呢,当他说到把列宁的遗体购将回来时,牛书记还是在心里一冷猛地惊跳了。后来听他算了门票的账,他脸上的讥嘲缓缓转成了浅淡的笑,最后换成了紧绷着的正经和严厉。望着柳鹰雀,就像一个父亲望着一个他最疼爱的捏尿泥的孩娃儿,不仅手脏了,脸脏了,浑身都是泥和水,且还把好不易做成穿上的一件新衣扯破了,丝丝连连了,是打是爱都不易开口动手了。
       他想了一阵儿,低着声音问:“我说柳鹰雀,你知道列宁的原名吗?”
       柳副县长想了想笑笑说:“知道哩,我哪能不知道?专门翻过资料了,为背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呢。一拢共是十三个字,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农历四月生,这个甲子的民国十三年腊月十六日死。”柳副县长说,“列宁一共活了五十四岁还少三个月,还不到咱们这个县的平均年龄哩。”
       问:“知道列宁都写过啥书?”
       说:“最有名的有《怎么办?》、《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还有《国家与革命》。牛书记呀,列宁是咱社会主义的祖宗哩,是咱社会主义国家的爹,你说哪有孩娃不知道爹的景况哩。”
       问:“人家咋就会把列宁的遗体卖给你们县?”
       柳副县长从备好的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从袋里取出了一张《参考消息》报,两份那时节只有县、团级以上干部方可以看到的内部文件。报纸是庚午马年秋天的老报纸,在那报纸二版的右下角,有一个消息拢共不到三百字,标题是《俄罗斯欲焚列宁遗体》,说苏联解体了,莫斯科红场上的列宁遗体是继续保存还是火化,成了俄罗斯各政党的一个焦点问题。主张焚烧列宁遗体者在执政党内有很高的呼声呢。那两份内部文件呢,也都是地委书记常要看的文件参考哩,一份是比那《参考消息》晚了两年的壬申猴年五月的,另一份是比那《参考消息》晚了八年,也就是距他们此次聊说只早了三个月、戊寅虎年二月的。文件的内文主要是反映各地农民不堪税负自杀的,或者是农民们有了冤案结集去砸了县委、县政府大门、桌子和汽车的。还有南方一个乡,政府员们去农村收缴人头税,有一家村妇交不起,她就让政府员们把她睡了去。睡了也就免缴了。后来交不起人头税的乡落妇女都去让政府员们睡,政府员们睡不过来就成了负担了。这内部文件是地委书记睡前必看的,像天底下的孩娃们睡前都爱吃上一口奶。文件内文缝里,时常会刊一些国外的精短要闻和令人睡不安稳的短文章。他竟未发现这两份文件的缝隙里,有两篇不足二百字的消息,都是说俄罗斯经济困难,保存列宁遗体的经费没有来源,且近期的短文里还说,因经费短缺,列宁遗体都已经有些变了形,遗体管理人员常常到政府机关跑断腿才能讨回那笔管理费;说俄罗斯有政要提议,把列宁遗体转让给哪个党派或者大公司,可愿接收列宁遗体的党派出不起这笔钱,能出起这笔钱的公司和资本家又不愿去接受,因此这个提议最终不了了之。
       地委牛书记极其仔细地看了这两则要闻短消息,又看了看《参考消息》上的老新闻,把那文件和半黄的《参考消息》放在桌上,盯着柳副县长瞧了大半天,大半月,大半年,大半生,未了呢,他对柳副县长说:“柳鹰雀,你给我倒杯水喝喝。”
        柳副县长就去给书记倒了水。
       书记说:“柳鹰雀,你今年多大哩?”
       柳副县长说:“庚子大饥荒那年一岁。”
       书记说:“这开水不热呢,你去重新提一壶。”
       书记独自在屋里,把那几张纸拿起来,又用力地丢在了桌子上。
       半年后,老县长、县委书记被调职,柳鹰雀被任命为县长,全面主持全县工作。
       在县常委顺利地通过了购买列宁遗体决定那一天,柳县长独自到县城郊外坐了一夜呢。他觉得有些悲凉和悲壮,不知是他为列宁感觉着悲凉和悲壮,还是为自己这一县之长的举措感到悲凉和悲壮。末秋里,月亮稀薄薄地铺在收过庄稼的田旁头,到处都是半热半香的庄稼味和土味儿。柳县长就那么木然坐到一老深的夜里去,末了他朝自己的大腿上拧几下,狠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耳光,然后莫名地跪下,朝着大约是俄罗斯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对列宁连说几声对不住。来日,他就把《双槐县关于大力集资、引资购置列宁遗体的有关规定》的文件下发到各委、局和各个乡镇了。
       眼下里,整年悠晃过去了,县里的旅游业已经很有一些声色了。从县城通往魂魄山森林公园的大道也已经开通了,虽是沙石路,可曾经给柳树乡修了公路、通了水电的南洋人是答应过了,最终要把这路面黑油④硬化的全额资金拿将出来的。魂魄山那儿呢,已经把山顶沟岔的水都集中到了一条松柏沟,两岸的山石、河石也都起了名字了,请人编排了许多传说和故事哩。“马啸石”、“鹿回头”,“断头崖”、“黑龙潭”,有一棵枯柏的树洞里又长出了一棵山楝树,那树就叫了“夫妻抱”。还有,让县里各局、委纵然饿死,也要贷款在山上修出一座宾馆、招待所,房子要修得古香古色哩,一律呈明、清的建筑风格哟,以备将来接待来宾和游客。各局、委也都开始去银行贷款了,几个局如邮电、交通也都资金到位了,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已经在山上破土动工了。方方正正着,内里正堂停放列宁遗体的水晶棺,前厅是列宁的遗物室、图片展和著作箱,后厅是播放有关列宁伟大事迹的小型电影厅,左右是保护列宁遗体的恒温机和除湿机。还有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大人物们的茶水室、会议室。当然,列宁纪念堂的门前是要有一片花地草坪的,花地草坪下是要依山而修的上百级台阶,台阶下是要有一片广场的……还有,山上的石径小路要拐多少弯,林里把百年大树的年龄标签写成二百岁或者三百岁,把有五百岁的白果树用铁栏围起来,把树上的标签写成八百岁或一千二百岁、一千八百岁,这些微细的工作都已经轰轰烈烈、有条不紊了。
       眼下,当当重要的就是凑集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巨额资金了。地区说,无论你柳县长购买列宁遗体要花多少钱,我们都千方百计给你凑上一半扶贫款。可那另一半,也还是要你自己设法儿解决的。一年来,柳县长已经钻天人地凑上了天大的一笔款项了,可那款项要去购买列宁遗体还只是一笔不算大的钱。他愁肠百结哩。想再去哪弄上一大笔的钱,即可在近时动身带人去俄罗斯和人家商量列宁遗体的订购合同、价格了。絮 言
       ①满全脸:满全,即整个儿、全部。满全脸,即满脸。
       ②当间:中间、中心、中央。
       ③顶儿:“最为”之意。顶,即高。
       ④黑油:柏油或沥青,呈黑色。
       第二章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县长柳鹰雀和秘书、乡长一行,原是要去魂魄山上的,列宁纪念堂已经动工了三个月,堂前的台阶都已砌将起来了,建盖纪念堂的砖石都已可以从那台阶上扛抬上去了,可包工队竟把台阶两边用来立柱的汉白玉砖垒到了临时茅厕的墙壁上,屎和尿在汉白玉石上溅满了。魂魄山是在柏树子乡的地界里,总监工县长就让乡长兼了的。
       乡长说:“都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扒下来。”
       包工队的头儿说:“临时嘛,怕了啥儿呀?末了一洗一擦,也就净了嘛。”
       乡长说:“我操你妈,那是给列宁用的汉白玉石呀。”
       包工队的头儿说:“你不用操我妈,我们给县里盖银行的房子时,还差一点用金砖盖了厕所哩。”
       乡长说:“我操你妈,真的不扒吗?”
       包工队的头儿说:“你真的不用操我妈,县长有交待,这儿有一点儿改变,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哩。”
       乡长就从魂魄山坐车,用一大天时间到了县里边,向县长鸭舌鸡嘴了。那当儿县长正在赤膊上阵地骂一个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县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儿娃多少年前当兵到了台湾不明生死了,可岁月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儿娃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传说他钱多得可以用钱当砖做坯盖楼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钱,可就是不能把娘从村落庄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亲故的也去了许多哩,可他娘是死也要死在庄子里。也就在半月前死在了庄子里。县里就告了她的儿娃了。儿娃已经近了六十岁,是男人却穿
       了女人们也鲜有人穿的花衣裳。像大北方的一棵枣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样。他一回来,县长是亲自去九都的车站接了他的荣驾哩。一路上,县长向他说了县里购买列宁遗体的规划。
       新加坡人想了一会儿,哀哀伤伤说,他娘谢世了,生前没有跟着他享到一日半晌的福,他想把他娘隆厚盛葬哩。挖墓砌墓花不了多少钱,可重要的是自家在村里是又单门儿又独姓,葬娘时棺材前后,没有孝子就显得凄清哩。新加坡人说:“柳县长,你给我找一个孝子我给县里一万块的钱,找十个我给十万块的钱,这样就把你购买列宁遗体的款的缺口儿补上一些了。”
       县长问:“那我给你找一百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百万块钱嘛。”
       县长问:“那要找一千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千万块钱嘛。”不过人家又说了,至多能给乡里捐上五千万,再捐多也就伤了人家生意的筋骨了。好在呢,有这五千万,县长他就差不多凑了一个亿的钱数了。有了一个亿,上边就会再给一个亿;有了两个亿,也就差不多可以动身去俄罗斯商洽了。县长是把一切念想都寄望在这个新加坡人的身上了,葬埋他娘那一日,县长不光让石榴村男女老少七百多口人都去给老人戴了孝帽了,还动员邻村邻庄那些会哭会掉泪的姑女媳妇去了一千多。这样,就组办了两千多人的大孝队。孝衣、孝帽是由县上统一购买裁缝的,把县、乡各处商店的白布全都买了呢,让县缝纫厂做了整七天,那孝队里还有人没抢到孝衣穿。那孝衣裳是说好谁穿戴了就归了各自的,回到家一洗一晒的,也都是上好的生白布哩。想起来那孝队已经不是孝队了,一两千人都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衣,没有边际的白色如了一满天的云彩白哗哗地落在了山脉上。孝队把一路两岸将熟的小麦全都踩倒了。把坟地那儿的一面山坡踏平了。哭唤声把山脉上所有的乌鸦、鸟雀都吓得没有踪影了。可是葬了人,新加坡人回到了他新加坡那片处地儿,他说要捎的钱就一丝烟雾也都不见了,连他的一丝消息也没了,闹得全县卖白布的商店和缝纫厂总去县上讨账。
       县长急得嘴上生燎泡儿,不吃苦瓜就落将不下去。大小商店的生白布钱是可以不还的,权当他们集资了那庞大的一笔“购列款”①。缝纫厂的工钱也是可以不还的,再讨要账时就把那厂长更换掉,吓得厂长不再要账了。那些当孝子的人,不光每人落了一身生白布,还有好多天寂寞时的谈资了。可是,购列款却说到底还是没有凑起那个数目来。
       还有一件事情更让县长肚里生火,让县长说不出口儿呢。昨夜儿,县长媳妇一冷猛地和他闹翻了,说变就变,像耙耧深处的受活庄在酷夏里一冷猛地落了滔天大雪一模样。上半夜,她在家里看电视,他在县里开子一个关于购买列宁遗体的集资会。到了下半夜,他们就睡了。因着是周末,他们要做那场夫妻间的受活事。媳妇比他小六岁,是他当了县长那一夜,媳妇乘着情致让他写下的书面保证哩,每周末做一次夫妻间的受活事,以防他官做大了呢,忘却了自个的媳妇儿。可是在这一年间,修建列宁纪念堂的事把他的头堂②占满了。这天开完夜会到家,他倒头便睡了,鼾声儿悠悠隆隆的。下半夜,媳妇把他叫醒了。
       她说:“柳鹰雀,咱俩离婚吧。”
       他揉揉眼,怔怔看着她,“你说啥?”
       她说:“我想了一整夜,还是离婚了好。”
       这回柳县长听清了。他从床上折身坐起来,觉得肩上有些凉,下夜风像井冷水样从他的肩头流过去,便顺手拉起大红枕巾披在肩膀上。她就坐在屋子当间的椅子上,穿了先前睡时的月亮色的短裤衩,上身是件双槐县县城里女人盛行的纱绸短褂儿,粉淡色,在这一素一粉的衣色外,是她玉样的素洁白皮肤,又润柔,又亮堂,头发黑得如抹涂了漆色一样呢。她比柳县长小六岁,可人样如还未过三十岁,漂亮哩,一身秀色着,像一个小了多少岁的小妹在哥的面前撒耍娇娇子③。
       他说:“妈的,就因为我这些日子没让你受活?”
       她说:“不是因为那。受活也不是我一人受活哩。”
       他说:“满天下找不到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想要给县长离婚的女人哩。”
       她说:“我想离。真的是想离。”
       乡长走来了,说:“嫂子,你忘了,县长是一县之长,你是县长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市长或地委书记了,你就是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哩。”
       县长说:“有一天,我成了和列宁一样的人物了,就是你死了也会有人给你弄个纪念碑、纪念馆你知道不知道?”
       她就对他大声唤:“我只管我活着的事,不管我死后的事。”
       他便停顿一会儿,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愚昧。你爹、你娘咋会生你这个没有丁点儿文化的姑女哩!”
       乡长说县长别和嫂子吵了,说施工队把汉白玉垒到茅厕的墙上去了。县长一怒之下,对老婆扬言三个月不回家,唤上秘书司机就朝魂魄山来了。
       司机说:“天越变越冷了,车玻璃上像是飘了雪花儿。”
       乡长说:“耙耧这儿就是这天气;每年三月都下桃花雪,过几年都会下场六月大热雪。”
       秘书说:“屁话哩,你一点科学都不懂。”
       乡长说:“石秘书,你才屁话哩,桃树上结了红枣你见过没?一条腿的人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瞎子能用耳朵听出东西南北在哪你信不信?聋子的手指头,他摸着你的耳朵唇,就能听见你叽叽喳喳说了啥。还有一个人死了七天在墓里埋了四天,他又活了的事情你见过没?乌鸦能在家里养熟得和鸽子一模样,这些你都不信吧?车到受活庄时我让你看一看,让你长些见识行不行?石秘书,你是大学生,我真想在你们大学的课本里拉上一泡屎,想用尿把你们的黑板洗一洗。读了十几年的书,每月钱比我拿得多,女人也比我搞得多,可你们竟连耙耧这里夏天气温会降到零下四五度、冬天气温会升到三十四五度都还不知道。”
       秘书说:“乡长呀,你的嘴和茅厕一模样。”
       乡长说:“你让县长说我说得不对吗?”
       两个人就一同扭头,看见县长的脸色有些紫,他是单穿了一件汗衫来了哩,这会儿身上、胳膊上都有一层鸡皮疙瘩了,再往车前一看呢,车玻璃上竟大雪纷飞。玻璃刮子在车上叽叽喳喳刮着叫个不停了。
       山坡上也一片皑皑白雪了。
       司机说:“操,雪这么大,车轮打滑哩,爬不上山顶啦。”
        车就拐到了山腰上的一个村落里,停在一家麦场上,借了袄,借了军大衣,让司机留守着,他们一行就爬到耙耧高处了。
       也就住在受活庄的客房了。
       雪终于是住了的。气候可还是一个劲道的冷。那三间原本是老庙的瓦屋里砌了两道隔子墙,房子也就一分为三了。县长住在北一间,铺了两床褥,盖了两床被,暖也还是上暖哩,可一整夜却都没睡哩,他想着十八年前他当社教员时在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着一个女人如何竟会生出四胞女。如果最后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一个县的旅游轰隆一声起来了,一个县轰隆一下大富起来了,那时候,他成了一个人物了,成了世界上的风云人物了,怕地委的书记也非他莫属哩。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地区的十几个县,有四分之三都是贫极的县,等他当了地区专员或地委书记了,他要让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的广场当间处地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思、恩格斯,当然还有毛主席的书和文章的人都到这儿来集会。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读过斯大林著作的能来不能来,他还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听说,中国和外国,对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看法哩。柳县长在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听着乡长和秘书在另一个屋里热暖糊糊的鼻鼾声,像乡间的老二胡的弦子声,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
       可他是一县之长哩,也就忍了呢。
       也就在朦朦里早早起了床。
       县长披着军大衣,立站在院落当间扫望着这院落的各个处地儿。
       街上有起床挑水的瘸子从井上挑着水桶、拄着拐杖走过去。东山外的天边上,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
       县长盯着那些汁白水。
       庙客房的南墙角靠着一张锈铁锨。县长过去从雪中抽出铁锨来,在地上磕磕雪,将锨把架在院墙的豁口上,锈锨面贴着紧挨脖子的大衣领,就对着东边挡了银白的浓云瞄起来。且瞄着,右手的食指还不间断地如勾着扳机样,嘴里“嘣!”“嘣!”地叫出一声声枪响。
       乌云竟疏散开来了。县长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抠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④的不断了。日头相随着出来了,银白变成金黄了。金黄黄的一片世界了。
       “柳县长,天晴了,”秘书在他身后揉着睡眼说,“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它敢不出吗?”县长回过身,像将军样挂了一满脸因了胜利的笑。空气是少有的新鲜了,吸几口,嚼一嚼,一回味就觉到人的嗓眼原来以为好好哩,却其实腌脱腌躜着,就想借那清新呕嗬呕嗬咳几声,把脏污一笼统彻彻底底咳出来。
       一个庄子就满是咳声了。
       咳完了,那些起了床的人,就都把手棚在额门上。
       男人们说:“呀!天晴了,弄不好还可以弄出几分收成哩。灾年还能救回几分呢。”
       女人们说:“呀!天晴了,发霉的被子可以晒晒了。人有灾了,不能让被子倒霉呀。”
       孩娃们说:“呀!天晴了,再下几天多好啊,天天下雪我就可以天天钻在被窝不去上学了。饿死也比那上学好。”
       也有的人,就在庄子里望着庙客房,说:“呀,县长来了,天就晴了哩,这县长就和咱们百姓不是一样哩,连天都能管着呢。”
       县长是隔墙听到了这些话儿的,他把铁锨从庙院落墙上取下来,抓一把雪塞到因了“嘣嘣叭叭”干渴了的口里边,想一会,扭头望着乡长问:“六月下雪这耙耧经常吗?”
       乡长说:“从庚子鼠年到癸卯兔年那三年天灾之前是有过一回的;丙午马年到丙辰龙年那十年大灾也是有过一回的,可那两回都没这回下的大,是六月落的毛毛雪,来日里日头一出雪就化了呢。”
       秘书说:“这么说这耙耧六月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
       乡长说:“操,这么大的奇事那不是新闻是啥呢。”
       县长说:“我要在这儿救灾了,你去魂魄山上让那些人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拆下来,用水洗干净再用那洗水烧饭吃。”又对秘书说:“你回县上让各局委饿死也要一人给受活庄捐上十块钱,把全县全力救灾的事立马写成材料送到地区和省里。未了再让受活庄搞几天感谢政府的受活庆⑤。”
       罢了早饭,乡长就往魄魂山拨雪走去了。
       秘书也就回了县里了。
       县长就留在受活了。
       絮 言
       ①购列款:特指购买列宁遗体的专用款项。这是双槐县自决定购买列宁遗体后最为常用的一个专用词。
       ②头堂:即头脑。
       ③娇娇子:意为撒娇。
       ④一连彻:即一连串。彻在这儿并非彻底之意,是指多。
       ⑤受活庆:一种只有受活庄这地方才特有的每年麦收后欢庆丰收的盛大仪式。
        第三章 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
       农忙也是过去了。
       终归也还是夏天呢。日头一出来,雪就切急地赶着化了去。可是雪化了,脚地上水汪着,抓一把土能挤出十几滴的水,在田里正需要烈日暴晒的机关上,却又一连大雾天。尽管县长又用铁锨每日都对着天空瞄,那雾天也还是川流不息地涌来。熬至第
       五日,县长急得嘴上起了燎泡了,就用庄里真的铁管火枪朝着云雾连开三枪,没有一粒铁沙不中在云雾上。
       就彻底地云开日出了。
       把能挤出水的田土晒得能落脚收拾了。
       小麦粒是都霉黑在了麦穗里。来年冬天里,喂牛的没有麦秸了,各家各户都没有小麦细粮了,过年要吃的扁食①也没有白面了。连秋后落种都没有小麦种子了。
       往年呢,收过小麦后庄里都有茅枝婆组织三日大庆哩。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村头最大的麦场上,要集体大吃大喝三天哩。聋子要表演他手摸在别人耳唇上,那个人嘟嘟囔囔,他就知道那人说了啥。还有瞎盲人,比赛看谁的耳朵灵,把绣针落在石头上,木板上,脚地上,谁都看不见,让他们猜那针是落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边。那三天大庆是和过年一样哩,三邻五村,跑几里、十几里也都有姑女、小伙来看受活庆。这看着看着哩,有外庄的小伙就把庄里残疾的姑女娶走了。庄里残小伙,就把好端端的外村姑女娶了回来了。有时节也是要闹出一些悲剧的。比如说哪个庄的独生子,人长得周正端详,本是来受活庄看看热闹的,这一看,就看上了庄里的一个瘸腿姑女了。她腿虽然瘸,人也长得不甚好,可她一分钟能纫六十到八十根的绣花针,能当众把那小伙子的像刺绣在一张白布上,他觉得他不娶她他一辈子无法活了呢,爹娘不同意,他就寻死觅活地闹,或者索性就来住到了受活庄的姑女家。这一住,姑女怀孕了,姑女生了个一男半女的,那男方的爹、娘就没有法儿了,只好认了这门亲戚了。还有外村漂漂亮亮姑女儿,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儿,村里的一个聋子虽然耳朵背,可你嘴一动,他就能从你的嘴形儿和表情上猜出你说了啥儿呢,而且虽他耳朵失了聪,可嘴却格外灵秀呢。
       姑女说:“谁一辈子嫁给你谁就倒霉了。”
       聋子说:“她是倒霉了,我给她洗脚、给她倒水,给她做饭,农忙农闲都不让她下地,她闲在家里手痒心慌的,她咋能不倒霉?”
       姑女就笑了,“你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哩。”
       聋子说:“我说的才没有唱的好听哩。你听听我的唱。”
       他就低着声儿给她唱了一段耙耧调②,那调儿的戏文是:
       冬天日出地上暖,
       两口儿在地上晒清闲,
       男人给媳妇剪了手指甲,
       媳妇给男人掏着耳朵眼。
       村东有一户大财主,
       有金有银住着楼瓦和雪片,
       可财主一天把媳妇打八遍,
       我问你谁家的日子苦呀?谁家日子
       甜?
       听了这戏文,那外村的姑女不笑了,她想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那聋子的手背上,问这样儿我说话你能听见吗?聋子就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挨着你,我一点都不聋,我用手就能摸出你说了啥话儿。姑女又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得回去给俺娘商量商量呢。说是商量商量,可她家里没有一个同意的,末了她还是嫁到受活了,嫁给那个聋子了。
       可是哦,这年的受活庆不是茅枝婆出面组办的,不是为了丰收组办的,是县长柳鹰雀亲自组办的。
       县长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有各种残疾的。这是一个临了土崖的方院子,两侧是厦房,南边是草屋,是茅枝婆的灶房儿,北侧是两间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儿。正面崖壁下,有了两孔窑,那窑里是这些残狗的窝,窑前摆了一个猪槽,一个旧脸盆,一口没有耳朵的锅和一个新瓦盆,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猪们那样争食儿,他们在各自的锅、盆、槽里舔着茅枝婆倒进去的玉蜀黍糊儿汤,满院子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了。一院落都是熟玉蜀黍的深黄香味了。这时候,日头已升起一老高了呢,庄子里深深的静,门被推开了。茅枝婆回过身,竟看见是县长。
       她斜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喂狗了。
       他并不尴尬哩,瞅瞅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头盯着他。于是哩,他就一老远的站在门口。
       他说:“今儿救灾款和救灾粮就要到了呢。前年楝树乡遭了冰雹我都没有去,也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和一粒粮;去年枣树乡大旱,颗粒不收,我也没有去,也就照顾给他们每亩田地一百斤的粮种子,可今年受活有了六月雪,许多家都从雪地捞出了不少麦,就这样我还是专门来了受活了,算一算,照顾给你们的钱、粮,怕比你们往年从坡上收回来的还要多。”
       茅枝婆把碗里那最后一口饭倒进狗碗里,“那我得代表着受活庄人谢你了。”
       “不用谢我,”柳县长说,“得谢谢政府哩,你该如往年样组办受活庆。”
       茅枝婆说:“我老了,组办不动了。”
       柳县长说:“那我就亲自组办了。”
       茅枝婆说:“只要你能组办起来呢。”
       柳县长就在茅枝婆的身后笑了笑,“你忘了我是县长了。”
       茅枝婆也笑了,没有回头说:“哪能忘了呢,我还记着上边让我当县长时我不去,那时你还没出生,更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柳县长就默言声儿了,在茅枝婆身后立一会,从鼻子深处哼一下,从茅枝婆家出来了。
       起原先,受活庄是没有庄干的,十几、二十几年前,公社想把它算人哪个大队的圈落里去,可哪个大队都不愿要这二百多口的残人们,到末了,也就不说大队、小队,横竖它就是柏树子的一个自然庄子了。是茅枝婆在解放后把天不管的受活带进这世界上的乡里、县里的,当然该由茅枝婆来条理着这个庄的事务哩。茅枝婆如果不是甘愿沦落在受活庄,也许她在多少年前当了乡长、县长了。可她就是要守在受活过日子。她当然就是受活庄的主事③了。受活人没有和别的村人一样遴选过村干部,先前的区、公社和今日的乡政府,也没有来庄里宣布过谁是庄干部,可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时,上边就来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想一想,有的事情就办了,有的事情就替人们顶着撞着让上边的人空手回去了。然是受活庄自己的事情了,那是一定要由茅枝婆来行操办着的,没有茅枝婆,是谁也统领不起的。
       去茅枝婆家,已经是柳县长在受活蹲着住下的第九天。晴天好日都已四天了,许多人家把玉蜀黍种子都落进坡脸上的田地了:沟里的,平壤的。因为保墒积水,也许要让日头再晒几日才能落种子。从县里调来的粮款,天色落黑前秘书带着会计和一些现钞就该回来了。当然是该在这日子里搞受活庆,把粮款发给受活的百姓。政府照顾了百姓哩,百姓理应记住政府的恩。可茅枝婆竟不出面组办。其实呢,柳县长也并不真心让她出面来组办。不定她要在那受活庆中说些啥话儿。但她好歹也是过了七十岁的人,是丙子年前后,这个县唯一在延安呆过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去和她说几句。可她怎么能以为没了她,他就组办不起这个小小的受活庆了呢?
       真是笑话呢。
       柳县长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径直到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敲了钟。日头正在平南的头顶上,有吃午饭的几个瘸子聚在村中的一处平地儿,他们端着饭碗,一见了柳县长,就都把碗擎在半空里,挂着笑儿说:“县长,你吃饭没有呀?你到我们家里再吃几口吧?”
       县长说:“不吃啦。”就又问,“你们愿不愿参加受活庆?”
       几个年轻的瘸子就脸上粲然了,“愿意呀,谁不愿意呢,我们一直在等着茅枝婆来组办哩。”
       县长立下来,盯着他们的脸,“茅枝婆不组办你们就不参加了?”
       那个上岁数的瘸子说:“她不组办谁组办?”
       县长说:“我。”
       那个瘸子说:“县长真会说笑话。”
       县长说:“真的是我组办哩。”
       几个瘸子就一起风盯着县长的脸。细细密密地看一会,见瞅不出啥儿敷衍来,就都立刻把目光从县长的脸上收回了。那上岁数的瘸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别处说:
       “柳县长,我们受活村二百五十多口人,有老少瞎子三十五口哩,聋子四十七个哩,瘸子近着八十口人哩。那些少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根手指,或多长了一根指头的,个儿长不成人样的,七七八八,不是这不全,就是那残缺的也有三十口或者五十口。县长是不是想看看我们这些不圆全的人的洋相啊。”
       县长的脸上就有些蜡黄了。县长盯着那大岁数的瘸子说:“我知道你是木匠,知道你会飞刀木刻哩。对你说,我可不是想看啥洋相,我是你们的父母官,等于是你们的亲爹亲娘哩。全县八十万的百姓都是我的亲孩娃。我要管着你们的吃饭穿衣哩。你们遭了六月雪,我明天就给你们发放救济粮和救济款,明天你们去参加受活庆,就有粮有款了,说不定比你们平常年景收获得还要多,不去参加,就啥儿也没了。”
       大家就都又重新盯着县长的脸。
       县长却走了。县长不等他们从县长脸上看出啥儿就走了。狭长弯弯的庄落儿,就只有这么条路,也是一条街,日头在街上暴烈烈地晒得人心慌,连鸡猪都躲到了墙阴里边了。县长人壮实,有些矮,有些儿胖,他的影子只有他身子的一半长,黑黑的,在他身后像无声地滚着的一个球。他穿的是一双皮凉鞋,鞋跟儿打在地上硬邦邦的响。县长走得很决绝,像很生气的模样儿,头都不消回一下。
       庄里的牛车轮子钟就挂在前边的槐树上。腥烈烈的红锈味。不待说,那钟已经歇了十几年了哩,也许从戊午马年把一世界的田地都又分给了百姓,那钟就没有用场了。县长正要去寻找那敲钟的砖石时,刚才那个饭场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断腿儿猴,拄着拐杖,从他的身后赶上了。
       “柳县长。”他唤了一声,脸上就厚了绛红色。
       县长回过了身。
       “你不用敲钟了,我一家一家去给你通知去,起原先村里的大小事儿,茅枝婆都是让我挨家串户通知哩。”一说完,断腿儿猴就拄着他的拐杖走去了。他右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左腿就离开地脸了;待左脚刚刚落下来,那拐杖和身子就又到了左脚前。他不是走路呢,而是跳路哟,和圆全人跑着一样的快,一瞬就到了盲户的一家大门里。
       县长一直在后边惊异地盯着他的跳跑,像看一只鹿或小马在山野道上一跃一跃地飞。
       断腿儿猴就把各个家户都通知了。
       来日里,东天泛红时,各家就都罢了早饭了,就都朝着村头的场地云去了。日头温温和和着,有些风,男人们穿件褂子就周身舒坦了。女人们穿件布衫就周身舒服了。场地那儿是块水面样平整的大处地,起原先是庄里的打麦场,后来地分了,成了瞎盲几户的打麦场子了。可公益的事情需要集会啥儿的,一向还在那麦场上。麦场边有条地坝,上面是一块很大的坡脸地,地主人有五十多岁了,只有一条单胳膊,那条胳膊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棒槌似的一段儿。可他一条胳膊一只手,却是能犁地,能翻地,还能举着镢头刨地儿。每年受活庆前他总是要去犁那块坡脸地。人家说:“叔,受活庆还没过去哩,你这地犁了不就又给看热闹的人踏死了?”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笑着说:“侄呀,你不知道哩,这地一翻犁,再让人一踏坐,鞋上的灰,身上的屁就都钻到土里了,一年就不用施肥了。”
       今年这地单胳膊他又犁过了。他第一个来到场地上。到了日有三竿、五竿的时晌里,麦场上就摆了一片凳子了。有几根木桩砸在脚地里,木桩上用铁丝捆上横梁,横梁上架上几块门板,门板上再铺上几领草席,这也就是戏台了。
       邻村唱耙耧调的一男一女也都请来了。
       原来响器班都要提前几天去请,去谈说那酬谢的价码啥儿的,可因为今年竟是县长亲自组办,响器班子不知怎么一下就齐了,连酬谢也不谈不要了。
       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的消息昨天炊烟一般朝各庄飘散了,今儿日一出,梁道上就一群一股有了来看繁闹的邻庄人。麦场上挤满了人群,坝子上的坡脸地,也已经陆陆续续坐了站了一片了。
       村里开药铺的那个瘸子的媳妇,她就把煮茶鸡蛋的煤火弄到场面了,煮了一锅又香又黑的茶鸡蛋,半个麦场上就有她那茶鸡蛋的香味了。
       一个聋子家炒了一袋花生摆在场边了。卖葵花
       籽的也挨着那花生摊儿摆下了。
       这时候,卖汽球、石哨子、冰糖葫芦和糖水煮梨的也都来了呢。卖红土烧的活佛和胖泥娃娃的,他把一个水盆摆在一个高凳上,泥娃娃和活佛都浸在水里边:它们就显得又红又艳了。因为那水是热水,他把胖娃娃从水里捞出来,那胖泥娃娃的小鸡儿朝着天,就有一股针头线脑样的细水从它的小鸡儿里滋出来,围看的人都笑了,就有人掏钱买了。
       场子上是人声鼎沸了,响器班和乐匠们也都在戏台西侧装备好了哩。菊梅和茅枝没有来看这受活庆,但她的四个姑女都已经散落在场子各地了。日头的热暖比一早烈暴呢。站在日头地的男人们,有人把身上的褂子、布衫脱下了。就有人大声唤:“咋还不开始哩?”就有人不知在哪回答说:“县长和他的秘书都没来,咋能开始哩。”
       瘸子和那些少了胳膊、手的人,他们能听见,也能看得见,多集中在台前,聋子、哑巴们能看见,横竖在哪也听不见,坐到了瘸子和短胳膊少腿人的身后边,瞎盲人是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所以他和谁也不争地场儿,只找一个能听见耙耧调的清静之处就行了。当然哩,真正最靠台前的,是村里有几个半聋的老人们,他们虽然聋,却又不是实聋、死聋哩,大声的吼喝也都是可以听得清明的,受活人就自动把他们让到最最台前了。在受活开会、听戏,看受活庆的出演都是有着先后规矩的。
       当然哟,圆全人也是大都坐到最前的,倘是有人自己不露脸,故意让自己的孩娃去替亲戚们占了上佳的位置了,那占也就占了去,也是没有谁会说一句啥话儿。同庄儿,是你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哩,一般外庄落人来了又都懂些规矩的,应该立坐到受活人的外一围或者外两围。其实也是能够听见看见的,问题是离那些卖这卖那的近,烟熏又火燎,孩娃们围着卖东卖西的摊子转,从你的胯下钻来钻去,看戏你就不能专心了,看受活人的绝术④表演也不能一个心思了。可是又一想,反正就是来看一个繁闹的,也没啥大不了,就在那外围安心站着了。
       真是的,里九层又是外九层,人头就像秋天摊在麦场上的一片黑豆儿,说话、找人的声音把地上的黄土都吵得不安了,飞将起来腾腾雾雾了。就有人唤叫了: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人群便自动闪开了一条道。县长和他的秘书都是一脸的笑,在小伙子断腿儿猴的陪同下,就人了场地了。台前最好的位置,有两把红椅子,竹编的,编好了又上了新红的漆,椅凳脸上的黄漆上书下的双喜字样都还没磨掉。不消说,那是谁家姑女嫁到受活,爹娘送的陪嫁椅,这时候就荣荣光光成了县长和他的秘书的专凳了。
       县长的军用大衣脱去几天了,眼下穿了个圆领白汗褂,下身是灰布大裤衩,汗衫捆束在了裤衩里。平头,红脸,肚子稍微有些外胀哩,头发花花杂杂的白,那样子,一完全都是县长的模样儿,不像耙耧山脉的农人们,也不像省城或九都的那些总从饭店的门里进进出出的头儿们。他似乎有些土,可和耙耧山脉的受活人立在一块儿,他又是十足的洋派哩;当然哟,重要的是他的秘书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穿了不倒裤纹的料裤子,雪白白的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一油黑亮的偏分着,全模样都是大地场的人。你是大地场的人,却又是人家的秘书,那就显增了人家主人的做派了。
       受活庆就要开始啦。
       开始前总要有人讲话的。起原先都是茅枝婆站在那儿说几句。她总是说:“我家昨夜又不知从哪来了一条瞎子狗,双眼被人挖去了,可怜哩,眼窝子里不停地流脓水,我得回去给它收拾收拾呢。都在这唱戏听戏吧,这三天谁家也不许干活哩,不许烧饭哩,亲戚来了也都可以领在这场子上吃。”
       或者说:“我啥也不说了,大伙儿说,先唱祥符调⑤还是耙耧调?”
       再或者,茅枝婆没有上台子,她就站在台前说:“开始吧!开始吧!”弦子就拉将起来了,戏就唱了起来了。至于受活人的绝术出演,那不消说是在戏后的。
       可是呢,今儿茅枝婆她是没来的,断腿儿猴把拐杖往地上一拄,人就跳到台上了,说:“下边请县长讲话呀!”人就又从台上跳下了。他朝台下的一个聋子的肩上拍一下,从聋子的屁股下面抽出一把高条凳,摆在台前当做台阶。
       县长就踏踩着那凳子上去了。
       就站到了台子中央的前唇上,瞟着鸦黑黑一片来参加受活庆的耙耧人。县长要开口说话了,可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他一冷猛地想起了一件事:——这几百人的会场子还没有向他鼓掌哩,于是,他也就那么静等着。
       不知是因了受活人不像外村落庄子的人那么常开会,不知晓讲话前要爆出一阵掌声呢,还是不知晓为啥茅枝婆没来说几句,这些事本来该由她办的,可今儿竟是在庄里啥也不是的断腿儿猴来办了。事情就有些僵持着。县长在台上等着庄人们的鼓掌声,耙耧人在台下等着县长讲话声。秘书呢,一时也陷在了糊涂里。就在台下望望县长,又望望台下的人。
       县长急焦了。他咳了一下提醒着台下庄人侗。
       台下的人们听见,以为那是县长讲话的前奏呢,愈发的安静下来。在场子的这一边,能听到场子那边水煮茶蛋的咕嘟呢。时间硬僵在台上的县长和台下的百姓间,像流着的水一冷猛地冰住了。秘书有些急,悄着声儿问:“柳县长,你是不是要喝水?”柳县长不说话,却有了铁青厚在脸上。这当儿,断腿儿猴又突然一个单腿跃跳到台子一角上,二话不说就噼噼啪啪鼓起了掌,秘书灵醒了,慌忙上到了台子上,疯鼓着双手大声唤:“大家鼓掌欢迎县长讲话呀!”
       就像了闪雷导引来了大雨样,台下的人全都一冷猛地灵醒了。秘书的手就拍红了,断腿儿猴的手也拍红了,台下人的手也相跟着拍得疼起来。村头上的鸡猪都被惊得往自家跑去了。这时节,县长脸面上的青色也才渐退一些儿,他把双手扬起来,做着下压的姿势,秘书歇手了。掌声也便全都息下来。
       县长把嗓子清净后,才慢慢大声地说:
       “老乡们,父老们,我是柳县长。大家伙先前没有见过我,我不怪罪大家哩。你们受活这儿下了六月雪,遭了天灾哩。灾虽然不大,各家都还有一些收成呢,可受活二百多口人里有三十五口是瞎子,四十七口是聋哑,八十多口人缺胳膊断腿的,圆全人不超过全村人的五分之一呀,这六月雪就是受活村的天大的灾难了。”柳县长顿下来,望了望台下的百姓们。
       “乡亲们,父老们,咱们全县有八十万人口呢,我是这八十万人的父母官,男女老少都是我姓柳的儿娃哟。我不会眼看着哪个庄、哪个村、哪个店、哪条沟壑的儿娃遭灾没饭吃。我不会让我的儿娃们有一户饿着肚子的。”
       柳县长又望了望台下的人。秘书也跟着望了呢,同时就和断腿儿猴一道鼓起了掌。台下就再次跟着疯鼓了一阵子。县长又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这场六月雪给咱们受活带来了多大的灾,小麦减了多少产,减多少我就给各家各户补多少!”掌声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了,像阵雨冷猛间落在房瓦上,把一个村落都给震着了,县长望着台下满世界的人的脸上汪着的红,自己脸上是被那掌声鼓噪起来满足和粲然的笑。他说:
       “大家别鼓了,鼓久了手就疼了呢。说实在,天下没有舍得让儿挂们饿死的爹娘哩。我是全县百姓的父母哟,有我做父母的一块馍,就有咱受活庄每人的一口米,我有半碗汤,就一定有咱受活人每人一口汤喝哩。——除了粮食,我还让县里每个拿工资的都掏了十块钱。粮食过几天就运来分到各家各户里,这钱我的秘书已经带来了,受活庆一结束,咱受活庄每个人头就先发五十块,你家有两个人,那就是一百块;有三口人,就是一百五十块……”
       县长是还要把账一路核算下去的,可是掌声又疯响起来了,断腿儿猴戳在台子左角上,独腿立站着,把双手举在头顶上,就像要去捞够一些啥儿,把双手鼓得摔盘子摔碗一样响。他日常间只要一立站,那根柳木拐就要夹在胳肢弯,身子斜倚在拐杖上,可今儿他把身子拉长了,那柳拐从他的胳膊弯里倒掉了,他只能单腿独立了。没人想到他单腿能立站那么久,仿佛只要拍着手,他就永远不会倒下去。所有的人都是一脸胀红色,一头一身的汗,把双手拍鼓得似要肿起来。县长一连手地做着让大家息停的姿势,可那掌声越发地鼓得响。
       柳县长心里涌动一股幸福感,他在那掌声里嘶着他的嗓子唤:“我已经看见谁们没有鼓掌了。那鼓掌的都是受活庄的人,没有鼓掌的都是受活庄以外的百姓们。”
       这一唤,掌声也就零零星星息下来,台前的人都朝台后扭回头,受活人都在寻看着外庄的百姓们。场子里又立刻静下来。空气里凝了一丝的冷。可是县长他脸上还是笑着呢,把他喉咙扯成了筋红吼唤着说:“外庄外村的乡亲们,你们不要觉得我给受活庄人分钱分粮了,偏了心儿了。我知道受活庄落了六月大雪时你们各村、各庄也都落了大雪小雪的,现在我告诉你们一条好消息,你们都听说我要到俄罗斯去购买列宁的遗体了吧?地区答应说我们县能凑出多少钱,他们就给我们多少扶贫款。我们凑五千万,他们再给我们五千万,那就是一个亿。列宁是全世界人的领袖呢,那遗体多少钱是一定要以亿核算的。所以这一年我让全县人交钱多了些,听说有的农民为了交这购列款,卖了猪,卖了鸡,连老人的棺材都拉到集上去卖了,有人连下年耕种的粮种都卖了,还有人把不到年龄的姑女都提前出嫁了。在这里,我向你们耙耧山脉的百姓们道个歉,向全县人民道个歉:我柳县长对不起你们了——”
       说话问,他在台上鞠了一个躬,“眼下,告诉你们吧,只消再从哪弄到一大笔,凑上五千万,也就等于有了一个亿。一个亿的钱,可不是一个担子能挑的,不是一辆牛车、马车能拉的,那是得一辆东风大卡车才能装下的。有了这一卡车的钱,我就可以去那个俄罗斯签订购买列宁遗体的合同了。就是钱不够,我也可以交上预付款,再留一张欠条先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只要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放到咱们魂魄山上的纪念堂——乡亲们,父老们,到了那时候,来咱们这游乐的人就会比蚂蚁还要多。你们在路边上卖个茶鸡蛋,不要说就卖两毛钱,就是卖三毛、五毛、一块都供应不及呢。你们要在路边开个小饭馆,那得一天到晚关不了门,吃饭的人像学生孩娃们放学了一样排成队。你们要开旅店啥儿的,床可以脏一些,房子哪怕还漏雨,被子里的哪怕是草纸,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儿的,那住店的人打断腿儿也是赶不绝的呢。”
       县长说:“我告诉你们吧,熬过去今年的苦日子,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们头上了。”
       县长说:“今天你们不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你们向我作揖都来不及了呢。”
       县长说;“今天是大家伙盼望已久的受活庆,我就不再多说了,下面我就和大家一道儿来听耙耧调儿了。”
       台下就一片安静了。
       安静是没有安静多久的,也就树叶落地的一段工夫,台下就又掌声一片了,台上锣鼓喧天,唢呐声、响器声、笙声、弦声,乐匠们终于等到演奏了。他们演奏的是《鸟朝凤》。日头是实实在在从头顶直照了,所有的人都生下一脸的汗。县长和他的秘书坐在台下中央的红竹椅子上,不时地拿出手巾擦汗儿。断腿儿猴却是没有凳子的,他倚着拐杖立在台子一角。立在一角也是能看个清白的,可他想去给县长递上一把扇,就四处寻找着。正找呢,菊梅家老二槐花就不知从哪出现了,穿一件粉红的布衫儿,一脸的粉笑如了一脸的花。她手里拿了两把大蒲扇,挤过来将一把塞给了柳县长,另一把塞到秘书手里了。断腿儿猴看得清白呢,秘书接过扇子时,还朝她笑了笑,点了头;她也朝秘书笑了笑,点了头,像他们多早的上百年前都已相识相熟似的。
       断腿儿猴就有些失落了,如极该自己去做的一桩事情被人抢去了。槐花从他跟前走去时,他悄着
       声儿说:“槐花,你是女鬼哩。”槐花冷了他一眼,咬着牙儿答:“你以为我奶不在这,你就是了庄干部?”
       正戏是从山外请的专唱耙耧调的草儿红。她在十几岁上把一出叫《七回头》的戏唱红了,草儿是那戏里的人名哩。她就叫了草儿红。她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三十多年的唱演生涯使她在耙耧这里的名声比历届县长还大哩。可名声再大,也是县长管着的人。秘书说柳县长让你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唱一出戏,她就跟着秘书来了呢。
       今年受活庆的繁闹也主要是靠她撑住哩。
       戏是唱的《七回头》,又名《中阴⑥道》。说有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又聋、又瞎,双腿残断,还又是个哑巴。她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磨难,死了就会成为圆全人,死了就进了天堂了。从人间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一路都是鲜花绿草,繁华似锦哩,只要她在这七天的路道上,径直向前,依着导引,不旁顾回头,她就脱离了苦海了,可在这七天的路程上,她却割舍不下和她一样双眼失明的男人哩,割舍不下又聋又哑的孩娃哩,割舍不下双腿残缺的姑女哩,还有割舍不下她家的猪她家的鸡,她家的猫、狗和牛马,于是她一步一回头,到第七日的天堂的门槛下,终于走错大门投错了胎,又回到人间当了一个全残的媳妇儿。
       草儿红饰唱那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儿。另外一个和她配戏的男人唱那位送她走人天堂的高僧。他们一个在阳间,守着灵棚不停地做着法事唱;一个在阴间,走走停停不歇地唱。且两个人还不停地对话、论说和表演。
       高僧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奔得忙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草儿唱:
       ’
       进是天堂路
       退是地狱,门
       进是天堂门
       退是地狱坑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可是哟……可是哟……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春种秋收独自忙
       收麦一个人
       割豆泪汪汪
       谁能帮他磨磨镰
       谁能帮他洗衣裳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草床上
       一步一挪忙慌慌
       关鸡圈走不到鸡圈旁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喂牛不能去铡草
       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我的家、我的房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草房
       草屋也是我的家
       鸡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咋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咋敢忘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天堂有福我不享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
       (猛回头,大唤)
       一一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
       牛、马、猪、狗和鸡羊——
       絮 言
       ①扁食:即饺子,因其状扁,就为扁食。
       ②耙耧调:流行于耙耧山脉一带的地方戏,是豫剧与曲剧的一种结合,可唱大本戏头,但总是以唱为主,以表演为辅,所以不易多人共演共唱。
       ③主事:是受活人对村落中的干部或经常以干部身份处理事物的人的称呼。
       ④绝术:即绝技。受活人、耙耧人多将技称为术,如杂技称杂术,技艺即术艺。绝术即某一种身怀绝技之人的绝活儿。
       ⑤祥符调:豫剧的前身与源头,最早产生于河南开封的祥符县,所以称为祥符调。
       ⑥中阴:传说中的阴阳之间的地段。过去了中阴,也就到了阴间了。
       第四章 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儿了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七回头》是唱完了,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了。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地感动呢。唱完了,那戏台下一片哭声,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了,噼哩叭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草儿红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①了呢。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产的主人挨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场子上乱乱哄哄,外村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
       柳咀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发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柳县长,后晌让草儿再唱一出哭戏吧。”
       县长的脸上就凝了不悦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瞎子过来了,他摸着县长给他发的钱,黑茫茫地瞟着前面的半空儿。
        县长说:“你心安了吧,我县长会给你假钱吗?”
       瞎子就笑了,收起钱,乞乞求求说:“那草儿红唱得鲜好哩,能让她再唱一个后晌吗?”
       县长说:“钱重要还是听戏重要啊?”
       瞎子说:“能让人家唱,我不领这钱也行哩。”好像县长发给他的不是能帮他过了春荒的钱,仅是几张新哗哗的纸。
       该庄子当央那擅长刺绣的瘫子媳妇来领她家的灾钱了。她坐在一块有轮子的滑板上,每挪一步儿,那滑板的轮子都要叽叽咕咕响。县长说:“你那滑车轮子该上油了呢。”她说:“我泪都哭干了,唱得鲜好哩。”县长说:“后晌你就表演你在桐树叶上绣猫的绝术吧。”她说:“听完了人家的唱,谁还看那刺绣呀。”领了她家六口人三百块的灾钱,她也没说谢谢政府那样的话,也没有朝县长点个感激头,竟一直敬仰仰地瞅着在一边整理戏装的草儿走掉了。
       县长是真的有些愤愤了。
       县长把草儿叫到面前说:“戏唱得不错哩,你给我争了光。”然后就把一张百元的票子递过去,说:“回去吧,天黑前你还能赶到耙耧山外。”
       草儿就有些怔下了。
       “柳县长,我唱得不卖力气吗?”草儿把县长手里的钱推回去,“要没唱好我后晌再给受活人唱出《蛾儿冤》。”
       县长平平淡淡说:“你要不走我柳县长走,你留在这儿救灾蹲点儿,来年受活人要没粮食吃了我找你。”
       草儿看看县长身边的石秘书,见秘书轻轻给她点了一下头,也就收拾了戏装,领着弦匠走掉了。
       这时候日正平南着,山脉上一片热黄的光。戏场子的半空里,日光中飞满了星星般的埃尘儿。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儿了,柳县长便又开始给受活人发钱了。接了钱,人家就感激地朝县长望一眼,或说上几句恩德话,县长的脸上就泛了活顺色,血浆汪汪的了。也还有那年岁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过钱会向县长鞠个躬,那县长脸上的血色就浓到化将不开了,艳艳如了秋时的柿叶了。可终归受活是只有四十几户人,草儿没走之前就发了一大半,这艳艳如秋的柿红在县长脸上没持久,便一家一户发完了。这当儿,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饭又回到戏场这儿了,偷偷把做凳椅的砖石位置移挪了,去场子边买吃食的人也回到了场子,等着看后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哟,柳县长还没有吃那晌午饭。受活人当然给柳县长炒了好几个肉菜儿,有炖鸡块、炒鸡蛋、炒韭菜,还有不知从哪弄的野鸡肉和鲜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摆在庙客房的一间屋子里。那菜本来是还有唱《七回头》的草儿红和她的乐匠的,可是这时候一桌饭莱就只有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屋外日头把新生的树叶、树芽都晒得卷了呢,可庙屋里还堆着许许多多的阴和凉。县长洗了脸,解了手,秘书说:“柳县长,吃饭吧。”
       柳县长却坐在桌前不动弹。
       秘书说:“再让给你烧些可口的菜?”
       县长说:“就这吧。”县长依然不动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着,头朝后勾着,双手在脑后交叉起来拦着,眼却盯着迎面贴了报纸的白庙墙。
       秘书说:“草儿红走了就走了,你别想那么多。后晌就是绝术了,吃过饭你还得讲话呢。”
       县长盯着面前嗡嗡飞的两只金苍蝇,看着那苍蝇落在这个菜上吃一口,落在那个菜上吃一口。县长问:“你说我一人发给他们五十块钱少了吗?”
       “不少哩,”秘书说,“能买一百多斤粮食呢。”
       “我还以为他们会用什么方式表示感恩哩……”
       秘书便有些灵悟了,朝着外面走去了,说:“我去让厨师再烧一个汤。”
       就走了。
       就回了。
       秘书回来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汤,灿韭黄和绿香菜浮在汤面上,还有蹿鼻儿的胡椒味。那是很开入胃口的酸辣汤。随后呢,紧步儿相跟着竟来了十几个的受活人,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们一进来便哗啦啦一片地跪在了县长面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边了,跪在庙屋外的院里了。人是由断腿儿猴和瘸子木匠领进来了的,断腿儿猴和木匠就自然跪在最前,带了头儿说:“柳县长,今儿前晌你给我们受活人发了灾钱了,在戏场子上没法给你磕头谢恩哩,眼下我们全庄就在这儿谢你了。”
       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朝县长一连彻地磕了三个恩德头。
       柳县长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满脸飘着的红润,如了晨时的霞闪光发亮呢,却又急急切切说:“这是干啥儿?这是干啥儿?”说着,忙迭迭去把木匠扶起来,再把许多别个的庄人扶起来,又狠狠说了许多责怪的话。尾儿时,还拉他们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儿的。庄人们自然也是不肯和县长一道吃喝的,他就把人们送出了庙客院,回来一脸光亮地斥责了秘书许多话,令他以后决不能再去做这种老辈子的事情了。两人就开始吃那炖鸡、鲜兔和野鸡的翅膀及蘑菇、青菜啥儿的。
       柳县长狼吞虎咽吃哩,三三二二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干等我们呢。”
       场子那里果然就已经黑鸦鸦立站满了庄人了。就是在这一场的绝术表演里,许多事情云开日出了,像一场大戏真真正正把幕拉将开了一模样。柳县长也才豁然明朗呢,原来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灾,是这场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购买列宁遗体的天大的计划哩。
       絮 言
       ①不消受:耙耧方言,意为受不了。
       第五章 鸡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
       绝术表演里,瘸子和常人赛跑是老古了的节目了。断腿儿猴和一个叫牛子的小伙子,他们并排在场子边通往梁上的一个处地上,有人唤了一声:“跑!”也便箭离弦儿了。不消说,小伙子是跑得飞了的快,可今年刚挂二十三岁的断腿儿猴,他借了一根紫檀木的红拐杖,那拐杖不仅是光滑、结实还藏含了十足的弹性。只消拐根一落地,它就微微地弓卷了;断腿儿猴把身子往拐上一靠一用力,那长长的拐杖
       就弓得似要折了断了呢。以为断腿儿猴要摔跌在脚地了,谁知那拐杖借着断腿的一跃却又绷直了,把他送到半空了。他就跃着身子跳高跳远那样朝前奔去了。谁能想到哟,大半里的路,断腿儿猴先是落在那小伙的身后里,到未了,到末了在一山野都是围者的加油声威里,断腿儿猴竟就跑到那小伙子的前面了。
       柳县长当众奖了一百五十元钱,还答应把救灾的小麦多发给他家二百斤。还有,那去年捻根线头,能一下子穿纫五根针的单眼儿,今年竟能一下穿纫八到十个针眼了。
       菊梅家的老大桐花儿,满村人都知晓她是个全盲人。十七年了她不知道树叶是绿的,云彩是白的,铁锨、锄上的锈是红颜色。不知道晨时的霞光是金黄,不明了落日时的霞光是呈血红色。四妹蛾儿说:“红的就是和血一样的颜色呀。”她说:“那血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血就是过年贴的对子那个颜色呀。”她说:“那对子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对子色就是九十月间柿树叶的颜色呀。”她说:“那柿树叶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你这个瞎子呀,柿树叶就是和柿树叶一个颜色嘛。”
       蛾儿就走了,不和她再哕嗦了。
       桐花从出生那天起,眼前一老辈都是茫黑哩。她从六岁开始,就拿一根枣木拐杖儿,东敲敲,西碰碰;那枣木拐杖就是她的一双眼睛呢。在往年的受活庆,她都拿着拐杖和娘一道躲在场子一边的处地儿,一心地听那耙耧调、祥符调,还有曲剧、坠子啥儿哩,到了绝术表演她就不看了。她看也看不见,可是今年哩;菊梅说忙得不能出门儿,她对娘说人家说了呢,谁去表演县长都要发给谁五十或是一百块钱哩,娘却长默一会儿,像想了几个年月样,到未了,还是说不能出门儿,桐花就待槐花、榆花、蛾儿们出门后,听了听场子上的吵闹声,敲敲碰碰着独自到了场子边,立站在人群边地有头有尾地听那绝术表演了,听见瘫子媳妇在一张桐树叶上绣了一只黑彩花花的双面雀,去领县长给的奖钱时,县长看着那桐叶说:“你在杨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杨树叶小哩,只能绣一只蚂蚱、蝴蝶儿。”县长说:“你在槐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槐叶更小哩,只能绣些娃娃脸。”县长就握着她的手,把多少的奖钱塞到她的手里了,说:“巧手呀,巧手呀——我走前一定给你题一幅字,写上‘天下第一巧’。”还有,还有绝术表演时好像满山野都是了人,挤拥声、吵闹声又黑又稠一大片,如了满天都在下那黑淋淋的瓢泼雨。待县长给人数着奖钱时,那黑淋淋的雨声就停了,可是哟,待县长去发那奖钱时,那又黑又烈的掌声又把山脉、村庄、树木、房屋都淹得不见了,如了蚊子飞进了黑夜里面了。
       全盲的桐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听见了庄落的受活庆,茫白亮亮地听见了庄里人的绝术表演了。庄后木匠家的侄娃儿,虫儿一样小,只有十几岁,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如了麻秆呢,脚也小孺得如一只鸟头儿,可他竟能把他那鸟头样的脚一缩一缩伸进一个瓶口,能把那瓶子当成鞋子穿,能穿着瓶子在脚地走路呢。县长是在庄里的绝术表演里开了眼界了,全盲的桐花清清白白听见县长一连迭儿鼓掌呢,到了末儿了,日头要落了,天也由炎热转凉了,许多外庄人说说笑笑准备结着伴儿回庄了,县长就立在台上黑茫茫着嗓子唤:
       “谁还有绝术表演哩?再不演就没了机会了。明儿我和秘书就走了,你们再演也没有奖钱啦!”
       就是这时候,桐花从台子一边爬到台上了,用她的枣木拐杖敲敲碰碰到了台子中央呢。惊得她的妹们都齐声叫着“桐花!桐花!”,就都到了台前了。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翻口布衫子,蓝裤儿,方口鞋,人在风中像是一棵只动枝叶不动身的苗树儿,那裤和布衫都在风里一摆一摆的响。因为她是女孩娃,因为她还是全盲人,眼却又黑又亮,水水灵灵如蒙了雾的葡萄呢,整个人儿素素洁洁,尘埃不染,满身都是灵秀的齐整漂亮呢。所以哟,所以那台下的人群就从一片嘈杂中立马安静下来了。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安静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满地水月溶溶了。
       她在黑静里立站着,听见县长是站在台子当央间靠南一点儿,是在她的左手边,听见县长的秘书是站在县长的身后哩,台上和台下,那一捆儿一束的目光,像一片黑草样朝她倒靠着。她听见那目光都有些惊异色,如晚秋时的树叶样黑瓦瓦地朝她身上落下来。
       县长说:“你叫啥?”
       她说:“叫桐花。”
       县长问:“多大啦?”
       她说:“十七啦。”
       县长说:“你是谁家姑女哩?”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县长的脸叽哇一下就有了白色了,可一个瞬眼间,县长就回到了常时模样了。
       他问她:“你有啥绝术?”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支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她跟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后边,说你听着,这鸡毛会落到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原本要走的外庄子人都又折回身子子。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羽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了,打了几个旋,落到桐花的右脚边儿了。
       县长问:“落到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脚边的麻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蛾儿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榆花的脸上也是一片红亮了,只有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县长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她手里要过麻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旧是漂漂亮亮地木然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示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秘书就把那羽毛丢到台下了,像把一口气轻轻吹到了台下样。
       桐花说:“丢到我前边的一个坑里了。”
       让人把那羽毛捡上来,县长把羽毛举在半空没有丢,“这回丢到哪儿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一脸失神地摇摇头,“这回我啥也没听见。”县长就过来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阵子,给她手里塞了三百块钱说:“你听了我三次丢这雀毛儿,给你三百块的奖钱吧。”桐花接了那钱,一脸喜色在摸着那新哗哗的百元的票。县长立在她对面,“你还会啥绝术我还给你钱。”
       她就笑着说:“我用拐杖敲敲树,能听出哪是桐树、哪是柳树、哪是槐树或者榆树和椿树。”他就领着她到场子边上敲了榆树、楝树和两棵老槐树,她果真都听出了。他就又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钱。让人搬来一块石头一块砖,还有一段青石板,也竟都敲出了一个分别了,就又给了她一张百元的奖钱了。看见桐花转眼间挣了五张簇新百元票,就都到处都是感叹了,说论了。连她的二妹槐花、三妹榆花、四妹小蛾儿也都忙不迭儿爬到台上去拉她的双手了,去扯她的胳膊了,声声口口说姐,姐,明儿天我牵你到镇上赶集,想要啥我都帮你买。
       日头是终将落过西山了,一抹红色也淡得似了烟尘。外村人也都从惊异感叹中抽着身子回家了。庄子当央间为受活庆做大锅饭的人也来唤着让人们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汤了。就是这当儿,县长心里那个最初不明不白的一丝芽草儿,在一冷猛的瞬眼间,清清楚楚、轰轰隆隆长成了一棵参了天的摇钱大树了。
       他决定要在受活组建一个绝术团,到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门票钱,正好是集凑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笔巨大款项了。
       第三卷 干
       第一章 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
       受活庄是在瞬眼之间腾闹起来了,受活村有一丝绝术的,都在县长那儿挂了名号呢。庄前六十二岁的盲四爷,因为他一生瞎盲,眼睛虽长着,却是废了用场的,他就敢让蜡烛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珠上。庄前三婶子,因为自小断了一只手,她就能用一只手把萝卜、白菜比两只手切得还薄、还又匀称了。村末一家的六指儿,因为他左手大拇手指上又长了一个大拇指,要说那在受活算不了啥儿残废呢,是近了圆全的人,可他自小恨那多出的大拇指,每日用牙去咬用自个的右手去掐那手指,日子长久了,那第六指就成了一个有指甲的肉团儿,全都硬了厚茧了,他就敢把那六指放在火上烧烤了。庄子里,老的和少的,凡有残疾又因残有了强长①的,都记在了秘书的本上了,都要成为绝术团的演员了。
       要立马离开受活不再种地了,每月领着一份儿工资了,且那工资一老高的吓人哩。县长说谁的绝术节目成了能压轴的戏,演一场可以给一百块钱哩。倘是一天演一场,那一个月就是三十场,三十场就是三千块钱哩。一家人猫在耙耧的受活劳作耕种一年间,哪怕风调雨顺着,把所有的地都种成天堂地②,过上倒日子③,怕也难种出三千块钱哩。
       谁能不想去参入那绝术团的出演哦。
       断腿儿猴家已经请木匠给他做那特别的拐杖了。瘫媳妇已经回娘家借钱要置办外出的衣裳了。马聋子也已经去找硬柏木做那耳边放鞭炸炮的隔板了。十二岁的小儿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准备出门的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呢。
       绝术团是在一夜之间成立了起来呢。统共六十八个成员,在那团里呢,残人是主角,圆全人才是配角了。他们因为圆全,就只能为出演的残人做些后台的事情。桐花呢,不消说是团里的主角呢。槐花呢,去找了石秘书。她说不会啥绝术,可我会梳妆,我能把演绝术的人梳妆得干净漂亮呢。秘书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上了,还笑着拿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这一摸一笑哦,她回家竟一个夜里没睡着,来日里满脸上都是挂着笑,都是粉淡淡的漂亮哩,人就像只蝴蝶儿,整天都在庄子街上晃动着。见了人家就说我是出演团的梳妆了,天亮时还梦见我从崖上飘着跳了下来。
       她问:叔,你瞅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说:人家说做跳崖梦是在长个儿。婶,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一些了?
       叔们婶们就果然觉得她高了一些,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春时坡脸上草地没开全的花,她就是开全的牡丹、芍药了,就觉得她似乎不是孺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圆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回家和桐花、榆花比比个,果然就高过她们一丁点儿,她就觉得自己长个是从石秘书摸了她脸开始的,就盼着石秘书多摸她的脸,多亲她几下儿,让自个立马从孺妮子长成真的圆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团的报幕员。不消说,报幕员是该由那顶为漂亮的圆全女娃来扭承的。榆花呢,她被任命去做售票员了,只有蛾儿听了外婆和娘的话,说不去也就不去了。村子里一拢共是二百来口人,这就走了将近半数,剩下的又都是老人和孩娃,都是那些残疾又实笨的人。
       村子像被人偷了的仓库一样凌乱哩。街上到处都是借东掏西的人。准备出演穿针引线的独眼,他弄来了几板没有用过的针,到各家各户去换人家用熟的大针和小针。因为那些针被人缝衣纳鞋用熟了,针眼光滑了,也便愈发地好纫了。小儿麻痹症的娘在门口给孩娃赶做左脚的鞋,因为孩娃日后的右脚要穿瓶儿了,那左脚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实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稳妥些。还有许多家要出门时,忽然发现自家连提包和包袱都是没有的,需要去借。
       会做衣裳的巧媳妇,她是忙将起来了,连三赶四替人家缝制衣裳了。木匠们也是忙将起来了,做新
       拐杖哩。
       明儿一早就要走了呢。菊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菊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从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这院子的构造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床,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己床头上。没箱子,有箱子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正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终是欲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儿还叠好放在床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床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菊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茫然得就如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春种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就荒了哩,人心也都随之荒了。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重大事情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鸦雀也是终归要飞出窝儿的,就随她们去了吧,便悠悠地叹下一口气,从日光处的石上站了起来了。
       出门了。
       她觉得她不能不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就去了庙客房。
       碰到了人,人就说:“菊梅呀,你好哟,四个姑女有三个都成了出演团的成员啦。”
       她就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人家说:“菊梅嫂,日后你家的钱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时可千万大手一些呀。”
       她亦笑笑,淡笑着。
       也就到了庙客房。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求情哩,县长就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脸的慵懒,如黄泥样挂在他的身上和脸上。
       那夫妻说孩娃在庄外能闻出村里谁家蒸馍了,能闻出那馍里卷了芝麻还是卷了葱花和韭菜。他能闻出这屋里哪有潮湿哪有煤烟和哪有老鼠屎。县长扬手摆了摆,说待我睡起来把孩娃给我领来看试看试吧。然后那对中年夫妻就朝县长磕了头,起身退着出去了。原来是村里的瓦匠和他家里的,就彼此对目望了呢,菊梅看见人家脸上的不悦了,明了那是因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团里,可人家一个儿娃竟没选进去,也就生了芥蒂了。
       菊梅在老庙门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试着进了屋子里。柳县长已经开始闭目打着盹儿了。庙正房还和起原先是一样呢,房梁上画有龙、凤、神的花图案,正面墙壁上,贴了一排四张的人物像,前面三张是很早的那些个年月张贴上去的,是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像。有胡子的胡子上已挂满了尘灰了,那像纸都被日子变得黄脆哩,仿佛手一摸,纸会碎落一片儿。可后面那一张,却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头发,红脸膛,脸上飘满了红烂烂的笑。
       菊梅心里先还有些荡激激的味,后悔出门时该把头发梳整一下儿,该换一件衣服啥儿的,及至看到那四张贴像了,她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凝在了心里边,变成了忽冷猛的一个惊。一来他胖了,原来那个清瘦样子荡然不在了。二来那第四张像,就是柳县长自己的标准像,使得她一下子觉到她和他间的距离成了路程了,那路程远得没法儿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她就那么木然地立在门口,盯着他,过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地咳了一下儿。
       他原是醒着的,她的一咳他是听见了,可他因为正瞌睡,就没有睁开眼,便不耐烦地摇着椅子说:“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觉再说行不行?”
       她说:“我是菊梅呀。”
       他便把晃着的椅子的四腿都稳在了脚地上,睁开眼朝房里房外看了看,冷冷清清地问:“我没通知你来你咋来了呢?”
       “我来看看你。”
       “我把你的几个姑女全都弄到绝术团里了,她们以后都拿工资了,你的日子日后就要好过了。”说着瞟了她一眼,接着又说道,“你抓紧存些钱,等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魄山,每天间受活庄的梁道上都有络驿不绝的游人了,那时候你再抢先一步在梁上开个饭馆、旅店啥儿的,你的日子就过到了天堂了。比我的日子还要好了哩。”
       她是还想要问他几句啥儿的,可听了这番话,她就不知该说啥儿了,再抬头看看他那挂在墙上的像,瞟他一眼儿,转身慢慢往庙客房的外边走去了。
       他迟疑一会,从椅子上立起来,也看了墙上的像,又目送着她说了句:“都是秘书挂弄上去的,图我有个高兴呗。”
       她就把步子在院里慢淡下来了。
       他却说:“你走吧,我就不再送你了。”
       庄街上的日头灿黄灿黄着,热浪子一荡一荡的,一冷猛从充满阴凉的院里走出来,她的头忽地有些晕,像整个人在一个水锅煮了一场样,既没有后悔自己不该来见他,也没有见到他后心里多出些激悦啥儿的,可待她到了往家拐的胡同口,看左右没人了,前后也都空荡了,泪就在脸上一老泉地涌了出来了。她立站在那儿,就冷丁儿抬手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骂着说:
       “贱!贱!该死的你咋这样贱!”
       掴打了,不哭了,立一回她就回去了。
       絮 言
       ①强长:即特长。因为受活人的残缺,迫使他们在某一方面有所长来弥补所短,藉此生存。
       ②天堂地:天堂地不是天堂之地,是如天堂般令人向往的田地。如前文所述,受活这条沟谷,多少年前,土肥水足,旱有水浇之平田,涝有排洪之坡地,人们无论何样残缺,只要在自家田地上勤耕勤作,每年东不丰收西丰收,每年都有吃不完的粮,所以受活人广种广收,并不害怕天灾。农忙农闲,庄人都在田里,一边劳作播种,一边悠闲收成,日子过得散淡而殷实。只是到了庚寅虎年,田地归公,这种散淡悠闲的日予才算结束。所以,各种自家田土,从不被他人管束那悠闲自在、丰衣足食的日子,成了受活人失去的一种生活方式,一个美梦,一个幻想,也因此在过去和未来的岁月中,开始成了茅枝婆为之奋斗的一个目标,成为全庄人对荚好的向往寄托。
       ③倒日子:倒日子是和天堂地紧密相连的一种对失去的岁月的怀念,是只有受活人才明白,体验过的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其特点就是自由、散淡、殷实、无争而悠闲。受活人把这种流失的美好岁月称为倒日子,又叫丢日子、掉日子。丢日子与掉日子,后边絮言中会有详述。
       第二章 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黄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的泥糊水。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捣出了很响的亮音儿。她不说话,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荡动的一根干枯而结实的竹。日头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村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十天前她是吐了县长一脸恶痰的,可县长和乡长、秘书们说要蹲住在庄里时,她却还是让断腿儿猴领着人把庙客房给他们收拾了,把轮流的派饭一家一家派排了。她想他说到底还是一县之长哩,住到了受活庄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着也还是要给他们一口饭食的。断腿儿猴家就在茅枝婆的房东邻宅里,他腿快人灵,茅枝婆有事总是差他。
       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可是呢,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腿儿猴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由他来管一样儿,就像他真的是了庄干一样呢。虽则两户人家仅仅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床头的红漆板箱里,没人知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过了六十岁,她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年寿衣了。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边,安详呢,也有些悲凉呢,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呆一会,脸上深皱里就冻下了泥水似的黄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孺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儿猴正坐在上房门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八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儿猴说:“是的呀,是六十八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认识似地瞟着断腿儿猴,“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儿猴也不相识似地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干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我不是庄干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八个受活人领出受活去。”
       断腿儿猴也就笑了笑,“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你去吗?”
       断腿儿猴说:“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干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儿猴说:“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了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光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了一层金。她似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呢,脸也有些僵硬,整个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上。断腿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笑一笑,说茅枝奶,你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干试一试,我一当庄干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断腿儿猴转身回家,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逃荒要饭的乞人样关在了门外面。
       山脉和村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儿。
       孺蛾儿忙迭迭叫了一声“婆”,跑过来扶着她。
       可茅枝婆僵硬着,却如一棵树样立得稳稳扎扎哩。她盯着断腿儿猴家关了的柳木院落门,一冷猛地举起拐杖在那门上掴打几下子,将那关死的门又咣哩哐啷打开一条缝,对着那条门缝喊:
       “断腿子,做梦吧你!死了当干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
       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从家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哨哨哨的沉重亮响了,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茅枝婆就这样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上。茅枝婆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便忙迭迭地住了手,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着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他做的鞋。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脸,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单眼说:“在受活呆着是不遭辱呀,不遭辱可我二十八岁了,二十八了我连媳妇都找不到,你说我能不去吗?。”
       茅枝婆又去了十二岁的小儿麻痹家里了。“孩娃才过了十二呀。”
       人家爹娘说:“再长几年他的脚就穿不进瓶里啦。不小啦,该让他出门闯荡了。”
       茅枝婆说:“不能拿着孩娃的缺残去让人看呀。”
       人家爹娘说:“你不让人看这你让人看啥呀。”
       茅枝婆就从小儿麻痹的家里出来了。庄子里是愈加的安静呢。西去的日头把满庄酷夏新生的树叶都照得红亮了,像树叶也会发光一样儿。庙客房在这日头的光亮里,静静坐落着,如了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一模样,有了年头了,有了岁数了。高老的苍柏树,把影子拖着铺在庄街上,将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儿。茅枝婆走路没有先前快捷了,起原先在脸上凝着的硬硬的冷黄疏淡了,变成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样,软软地拄着她的拐杖走,慢慢的,拖着脚步,有一缕白发散在她的黄额上。到了庙客房的门口儿,立下来,望了望,她就进去了。
       县长正在端着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书正在叠着他帮县长洗的裤衩和褂子,县长说:“那裤衩让我收拾吧。”秘书说:“哪能呢,又不脏。”县长说他要收拾却还在喝他的水,一脸的安详和喜悦,就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娃长大了,能帮他干活了。县长喝着水,想起了啥儿样,回头瞟一眼正墙上挂着的那张他的像,又对秘书说:“摘下来吧,不合适。”
       秘书说:“留着吧,没啥儿不合适。”
       县长说:“要留下来你把它往下挪一点,我咋能和人家并头齐肩呢。”
       秘书就爬到那像下的桌子上,把县长的像摘下来,朝下挪了半筷儿,使县长的头顶在毛主席像的肩膀上。秘书说:“这样行了吧。”县长看了看,“可以再往上挪一点。”秘书就又往上挪去了,让县长的像只比毛主席的像低出半头儿,才在那像的四角按着图钉儿。这当儿,茅枝婆出现在了庙客房正屋门口了,立在那,默言着,没了十天前在梁上雪地见他时的那种不屑了,没了那种娘在儿娃面前的威严了。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应好一个可怜老人了,怯怯的,若不是挟了拐杖就会倒下般。县长一脸不屑不耐烦,不言不动。
       “你真的要办残人出演团?你要毁了受活庄儿呢。”
       县长就笑了,“毁啥呢,我让受活庄立马就家家盖楼瓦雪片哩,让所有的残缺人都有花不完的钱,过天堂的日子呢。”
       茅枝婆说:“你要不把受活人领走,我可以跪下给你磕个头。”
       县长就笑着,“我不欠人磕头。等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谁见我都会磕头呢。”
       茅枝婆说:“你把受活人留在村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挂在我家屋里正堂上,谁的像也不挂,就挂你柳县长一个人的像。还可以每天早晚都进香。”
       县长又笑了,淡淡说:“我知道你从让受活人人社①那一天就想让受活人把你每天上香敬着哩,可你一辈子却最对不起受活人,没让受活人过上好日子。我和你不一样,我为受活人是不图人上香敬着哩。我不图名利呢。我就图受活人心里念我就行了。我知道你因为腿瘸,预报天气准,其实哩,你也可以到那团里演一个预报天气的啥儿节目呀,你去了我让你每月拿那团里最多的钱,比别人多出一半、一倍也行呢。”
       话到这儿,县长望着茅枝婆就像望着在规劝他的一个姑女儿,像他说的话人了人的心肺了脸上漾荡了很厚很厚的快活了。茅枝婆忽然间脸上有了一满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样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起来,挥挥打打的,可她的身子却没有一早先的稳扎了,没等她把拐杖挪离脚地儿,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就像一捆草样一冷猛地倒下了。不是像一根椽木那样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捆草样飘飘无力地倒下了。倒下来她就一脸不歇的抽搐和拧扭,嘴角上挂了白沫了,吐着白沫还面对着天空嘶嘶哑哑地哭着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晓地唤:
       “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
       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像捆草样倒下来了,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往她家里跑去了。跑着大叫着:
       “娘!娘!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菊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汪汪的脚步了。
       第三章 絮言——入社
       ①入社:这是一个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历史用语的简称,是独属于受活的一段历史故事。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己丑牛年里,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天大的事。茅枝婆那时候还年轻,也才二十七八岁。她已经做了石匠多年的媳妇。未及生养呢,因此水嫩秀润,腿虽有些瘸,可也没有瘸到哪里去,慢些走路是谁也不看出她是一个残疾的人。依凭她的模样和经历,在耙耧的受活是确实委屈了她。她是十年前石匠到耙耧山里给人洗磨时从半道捡回的一个大姑娘。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饿得柴柴瘦瘦,死死昏昏。石匠从深山二十几里把她背回庄,喂了水,灌了汤,过几年她就做了他的媳妇了。那个年景里,耙耧人从外边背回一个女的就做了自己媳妇是常有的事,可惊奇的是,这个叫茅枝的姑娘,人不是庄稼人的模样,穿的却是庄户人家的家常服,可又长到十七岁,还不会种庄稼,不会缝衣裳,倒能认识不少的字。石匠单身,过了三十二周岁,整整比她大了十五岁,却没有立马成亲过日子。她就在他家和他分开着住,常常透出要离开受活、走出耙耧的心。她是人在受活,心在耙耧外的世界飘浮着。飘浮却又没有最终一横心离开受活庄。都以为那是因为石匠一家对她的好,其实不完全。她是自小儿跟着母亲和队伍走了千里万里的人,在那末一次的反围剿中,有一夜,她和母亲睡在山洞里,忽然母亲就被几个男的红军抓走了,天亮时,和另两个红军一道就被枪毙在河边。她是三天后才知道母亲是被一个她常叫伯的红军团长枪毙的,知道了母亲和那另外两个红军是叛徒,说几个月来总甩不掉敌人的围追和堵截,都是母亲和那叔那伯告的密。因为她是叛徒的女儿,即使三天她在洞里没吃饭,也没有哪个红军叔啊、伯的敢去给她送上半碗汤。可是到了第四天,有个红军营长把她从洞里抱出来,给了她一碗汤,三个煮鸡蛋,说她娘不是叛徒,叛徒是另外几个人,也都已经枪毙了,说王明的“左”倾冒险主义已经被完全挫败了,队伍已经可以安全地甩掉敌人往贵州进发了。说她母亲已经被追认为烈士。她是烈士的后代,成了最小的红军女战士。跟着队伍辗转一年又一年,她长出成人样儿时,能持枪打仗时,部队就被张国焘的一纸密令解散了,让他们各自回家了。在那些跟着队伍的年月里,她是在惊惊恐恐中长大的,敌人的枪声和枪毙母亲的枪声总在她的睡梦里砰砰砰的响,就在这种外人不知的惊恐里,她说着要走,却又一天一天留在受活庄。留下来,却又总不忘记着走。
       日间里闲下来,她总是要到山脉的梁道上,碰到从山外进来的路人就问外面的世界怎样了,日本人到了山东到了河南没?而路过的人,也是多半不能告诉什么给她的。她也就终于明白,耙耧山脉在世间的偏僻,就像一块平常的碎小石头遗落在一条漫长的沟谷间。受活人也就慢慢知道了,她是跟着队伍走过的人。可是走过了,也就走过了,落根在受活这地方,是连心思也不能走远的。还有那偏僻,连一丝革命的确凿消息也没有的偏僻,也就成了她要走却又留下来的最好理由。受活有种不完的地,有吃不完的粮,她也就日渐习惯着,会了种地,还会了缝衣,成了庄稼人。石匠有一个七十二岁的老瘫娘,她是受活年龄最大的人,最知道受活的来龙与去脉,关于受活的起源与传说,都是出自她的。茅枝每天和她在一起,开口合口都称她为奶的。庄里有人说,你让茅枝给你叫娘嘛。她就说,你就别操闲心了,该让茅枝给我叫啥我心里清白呢。人又说,让你孩娃去把她睡了去。她就冷眼看着,说闲了就歇歇你的嘴巴,心咋就不长到肚里呢。
       庄人们就愈加敬着了石匠的娘。
       可庄人们以为茅枝永生都不会和石匠成亲时,有年冬天他们成亲了,后来庄人们才知道,是那年冬天石匠的娘有了病,临终时抱着茅枝尽了劲儿哭,茅枝也抱着她哭,哭着和她说了很多的话,几十年都没人知道她们说了啥,可是到末了,末了茅枝就答应和石匠成亲了。
       答应了,石匠娘就安安详详死去了。
       那一夜,她就和石匠合了铺。
       那一年她虚岁十九,他已经是过了三十四岁了。
       择日子埋了石匠的娘,石匠就不再出去洗磨了,日日夜夜地守在家,守着她,种着地。茅枝呢,虽还时常打听一些外面世界上的事,外面的风雨和枪枪炮炮的事,却从不再说要离开受活走了的话。她是真的成了一个受活的媳妇了。石匠去犁地时她就牵着牛,石匠割麦时她就在石匠的身后捆麦捆。石匠发烧了,她就到村里寻姜找葱给他熬汤喝。和家家户户都一样,虽都是有瞎、有聋的残缺户,可却扎扎实实地种地播种,忙秋忙夏,家里的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掉。世外的事和受活人的日子遥遥相隔着。
       过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了,照着民国的日子推算,到了民国三十九年。
       可是一年秋天,落叶都满地时,茅枝去自家田头摘柿子,就远远看见从山下爬上来了一个人。
       她就在那树上问:
       喂,你知道外面世界啥样吗?
       那人抬头望着她:
       啥子啥样啊?
       她说日本人打到哪儿啦?
       那人就惊着说日本人早就回家啦,他们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投降至今都又过了五年啦,眼下连民国都没啦,四邻八村都已经入了合作社了呢。
       那样几句平淡的话,树下的人不会想到它将给树上的人带来怎样的内心的波澜和惊奇,不会想到一个人的和一个村庄的历史将从此翻开新的一页呢。他走了,她在树上遥望着耙耧山脉以外那隅开阔处,秋天的白云在天空淡淡飘动着,日光如水洗了般明明亮亮,大地与万物,都在这明亮中发生着奇异的幻变与流动。
       来日,她一早就往镇上去赶集。先前庄里赶集都是男人,把各家要卖的杂物挑出去,把要买的杂物挑回来。从受活到那叫柏树子街的地方,来回有一百多里路。她是在鸡叫头遍就起床,鸡叫二遍就上路,鸡叫三遍时,她已经独自在山脉上走了几十里。
       到鸡叫四遍时,就下了耙耧山。
       到天色亮得一望几里时,就见到意外景色了。她看见一处村落,一片田地,看见了一面山上的一块
       小麦地,竞有几亩那么大,小麦地里有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在一同锄着那块地,横来一排,一字儿推开,锄过去半亩就完了,再回来就有一亩锄完了。她不明白谁家能有这么大的地,谁家会有这么多的人。受活村最大的地块是马聋子家的地,一共也才八分半。可是这地块,大到了整面坡,最少有几亩。再一说,谁家人口再多也多不到半年轻劳力就竟有二十几口人,倘再加上老人和孩娃,那这个家里就少说有了五十几口人。
       五十口人怎么不分家?
       五十口人怎么烧饭吃?
       五十口人怎么做衣穿?
       五十口人咋儿住房和睡觉?
       茅枝就立在那块地头上,日光像温水一样浇了她。新锄过的田地里,土是深红色,潮潮的,润润着,像空气中流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就在这深红里,茅枝看见田头插了一块木牌子,木牌上写了松树坡庄第二互助组的宇样儿,且那木牌已经被风吹雨淋过,字都在牌上有些模糊了,看那木牌插在那儿少说有了一二年。她不明白互助组是啥意思,就盯着木牌呆怔着。这时候,从田头沟渠那儿走来一个年轻人。人家说,喂——那媳妇,看啥呀?
       她说这互助组是啥意思?
       他就惊惊地盯着她,你原来认字呀?
       她有些不屑地瞟了他,我就不能认字呀?
       他说,你认字咋不知道互助组是啥意思?
       她就脸红了。
       他说难道你们庄里没搞互助组和合作社?互助组就是把没牛的户和有牛户互到一块儿,把壮劳力户和薄劳力户互到一块儿,把有犁的和有耙的互到一块儿,把田多的和田少的互到一块儿,大伙儿合互到一块儿种、一块儿收、一块儿分粮吃。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地主长工了,不会有穷人买卖孩娃了,就天天都是新社会的天,新社会的地。年轻人说着他就系好裤带,扛着扎在地边上的锄去那一堆人里锄地了。
       茅枝依旧木呆呆地站在那。那年轻人的几句话,使她忽地明白什么了,如一间久黑久暗的黑屋里开了一扇窗,有一束光猛地泄进来,把她心里最幽深的地方照亮了。她望着那走远了的小伙子,望着那一堆起落着锄的人,冷猛间明白世上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可受活那儿还一点不知道,像全世界都有日光和月光,可受活庄上却成年论辈子地黑暗着,与世隔绝着,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还不知道为什么没听庄里的圆全人去柏树子街赶集回来说过土地合种的事,没听说过互助组和合作社的事。不知是圆全人去赶集路上没见过,还是见了回来没说过,再或是恰巧那些天她没听见。
       世界是和多少年前大不一样了。
       满天下人都已解放了。
       新国都定都到了北平了,北平那儿的中央号召,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分得土地后,又往一块合互耕种。所有的田地都是政府的地,不归家户,不归个人,只归你种着收着打粮吃,可那地不再如你家的被褥一样是你的。世界翻天覆地,人也翻天覆地。家户间分了地主、富农、贫农、中农、下中农的三六九等呢。可受活那儿竟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听说过。
       茅枝又往前边走去了,她心里沉沉的,像自个儿不是这个世上的人。日头彻底地升将起来了,空气里有了温暖暖的热。她又往前走了一程儿路,就又看到坡上来了一队人,一群人,不是扛着锄或锨,就是挑着粪箩筐,一道朝着那个村落里走。不必说,他们是一群互助组里的人,一道儿出工又一道儿收工了。他们像一支队伍打了一场胜仗样散散落落地走回兵营里,扛着战利品,还一路唱着歌。他们唱的是河南梆子调,听不清唱词,却能看见那调儿欢欢畅畅,如水样流在晨时的半空里,茅枝站在这边梁道上的一个高处,望着那些庄稼人唱着进了村落,她的眼里深含了对他们的羡慕的光,可是,羡慕归羡慕,慢慢的,心里那被人遗忘的感觉转淡了。她又在一个村头看见墙上用白石灰刷的大标语,其内容不是说互助组和合作化如何的好,就是多少年前写上去的、而她在十几岁时都见过、也帮人写过的打倒地主(土豪)分田地那样的话。标语口号的字早都不再新鲜了,可在日光下还依旧闪着光。茅枝的心里有了颤微微的动,像一眼盖着的泉水猛地被揭开,咕咕咕地喷流着。那泉本来是自小就流的,枪里雨里,南里北里,雪山草地,人肩马背,因了那时小,过早的疲累了,渴望歇着了,所以从陕西的黄土坡上一村儿一程地独自朝着豫西走回时,她是要遇到队伍就随了队伍去,遇了合适的家户就随时准备在那家户住下来。可她一村一庄地走,一天一天地走,到了耙耧山脉,这就遇到石匠了,遇到受活这个村庄了。受活村像在那耙耧山里等了她数百、上千年,见了她就把她给留下来,她也像就是为了寻找受活才从陕西往着豫地里走,也就终于在她走不动的时候找到受活庄。
       她在受活一住多年,一切伤痛都已平复,就连石匠的娘死前,她哭着趴在老人怀里说了那么多的话都一字儿未提的伤痛也开始被淡忘。除了她自己,那事情在世间再无一人所知晓。谁都不知道,她在队伍时,是认了一个湖北红军排长做了哥哥的。在那道密令把部队解散后,那有轻伤的排长和她一道离开队伍,遇了敌人后是和她一道躲在墓里的。就在那墓里,下了一天雨,她发烧不止,昏昏迷迷,不知过了多久雨停日出时,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却不见了认她为妹的排长了。更为重要的,是她醒来发现了她的下身有些黏,有一股血味,她是在昏迷中被人破了身子的。不知道她是被那有些爱她的排长破了的,还是被敌人或当地男人糟蹋了身子的。她就在那空墓里蹲着哭了一天,不见排长从哪里走回来,至天黑,她就一步一瘸地往家乡的方向里走。就碰到她的男人石匠了。碰到在那等她有百年、十年的受活了。到眼下她歇息过来了,腿有些瘸,可不仔细看是没人能看将出来的,眼下哩,世界大不一样了,她该做些事情了,该领着受活做些事情了。
       她不能忘了她是到过延安的人,说到底她是革命过的人,那么丁点儿就开始革命了。到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已经是石匠的媳妇,已经彻头彻尾是了受活的人儿了,可到底她也还是红四[1]的人,家里箱子的包裹里,也还叠藏着红四的一套衣裳哩。她还年轻哟,不到三十岁,满身都是精力,她咋就能不做一点事情呢。
       她到柏树子区街上看了看,街上到处都是互助组、合作社和社会主义好的大标语。茅枝是被这革命的热火烧起来的,她想去区政府里找干部说上一些话,问上一些事,可到那一所青堂瓦院前,双扇大门却关着,门前只有一个老头在守着大门吸着烟。
       人家说,都领着合作的人到都河上会战了。
       太阳已经偏西,她不能不早些往耙耧山里赶着回家了。她像是在一老远的地方看了一场戏,看了一天戏,既没有真的走进那戏里,也没有真正如台下的看戏人样掉过泪,鼓了掌,然而因了远却越发地被那模糊的戏情吸引着。这一天,她心里堆满了说不清的滋味,有了模糊的冲动,她就铁下了心,想我原是红四的人,我要革命哩,要领着受活入社呢。
       第四章 絮言——红四
       [1]红四:同入社一样,红四也是茅枝的一段人生与历史。因为在她年少时,她就是红四方面军的一个女战士,可在丙子年的秋,她却如从山上滚下的一粒石子样,再也不能回到那起初的高高的地方。
       于是,就只能在山坡的下面等待着,静候着。一个等候就是十多年,使她从一个少女成了人家的媳妇,成了满是残人的受活庄里的一员。然十多年之后,她虽早已不再是连她自己都十分模糊的女红军,但红四却像一粒种子样在她的心里植种下来,生了旺根。
       她要革命。她要领着受活人进入合作社。
       从受活到柏树子街,来回就是一百三十多里路。以往村人们赶集都是今日去,明日回,可茅枝去赶了一趟集,她却又连夜回到了受活庄。她的男人石匠在庄口的月亮下面等着她,看见她像一只鹿样从山脉上跳着快步走回时,他迎上去。她老远看着男人就热热呵呵说,喂,石匠呀,你知道人家外面各村各庄都已经咋样了?人家把各家的田地都拢到一块种,五户一组,八户一帮,连牛和犁都合互到一块用,各家各户,连一分一厘的田地也都不要了,吃过饭,钟一响,全村人说说笑笑,一块去种地,一块去锄地,地远了还有人专门回庄里给大伙提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败火的竹叶和茅根,喝着水还有人给大伙唱着祥符调和梆子戏。她问他你去赶集没有看见这些吗?没有看见还没有听说这些吗?她不等他回答,就过去拉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一块石头上,说累死了,我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满脚都起了水泡,你不背我我是死也走不到家里了。他虽和她合铺住到一块了,那一夜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她热火一样的情,就和她一块坐在石头上,试着也去拉了她的手。他一拉她就如瘫了一样倒在了他怀里。他也就抱着她,踩着月光回了家。到家给她温了水,给她洗了脚。洗脚的时候他轻轻揉搓着她的脚心和脚趾,挑着水泡,说你赶集是去看人家合股种地呀?她说世界变了呀,你知道现在是谁坐天下?他说不知道。她就说共产党。她说你知道现在各庄子组织种地的人各家各户的都称他叫啥吗?他还说不知道。她就有些遗憾样,又因为遗憾才有满脸兴奋和激动,说不光你不知道,怕受活的男女老少全都不知道。说现在解放了,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当家做主了;说现在各家各户合到一块种地叫了互助组。互助组又合到一块就叫了合作社。说石匠呀,我要组织咱受活入社哩。说人家城里都有了自来水,手一拧都哗哗地流到锅里,流到桶里,流到洗衣盆里了,可我们还得每天从沟底往村里挑水吃。说人家说九都那儿都已经开始点灯不用煤油了,在门后系上一根纳鞋绳,进门一拉,满世界都是光,和日头是从你家屋里出来样。说石匠,你把我抱到床上吧,今夜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说我要领着咱受活入社了,要让受活人过天堂的日子了,我要给你生男育女,生一大堆的孩娃与姑女,让他们过上点灯不用油、吃面不用磨、出门不用挑担坐牛车的好日子。石匠从来没有像那一夜样在她身上大着胆儿放肆过,先前她不愿意时,他一向不敢碰她。然在那一夜,他像洗磨样在她身上锤锻凿开,她在他身下像一摊热泥样柔和,软韧。到了受活尽了时,喘息着,她说受活吗?
       他说受活哩。
       她说入了社我每夜都让你受活。
       他问啥时入社哩?
       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他说可你说入社就能入社吗?咱受活庄是没有上边的庄,有了上边的,让上边来个人,开会一吼喝,说入社庄人就得入社了,可你没上边,上边不来人,你说入社庄里要有人不听咋办哩?
       茅枝不再言语了。说到底,受活是被这世界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距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因为庄子始于明朝就都是满庄的瞎子、瘸子、聋哑人。外面世上残疾的走进来,里面世上的圆全人又都走出去,几百年来就这么过去了,却还没有哪个郡、哪个县愿意收留过受活庄,没有哪个县愿意把受活规划进他们的地界里。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从明至清,年年辈辈,辈辈年年,直到慈禧、辛亥、民国,受活庄数百年没有给朝上、州上、郡上、府上、县上交过皇粮税。周围的大榆、高柳、双槐三县下属的区、堡、村没有哪一家来受活收过粮和款。
       受活是这世界以外的一个村落呢。
       那一夜,茅枝怔怔在床上坐一会,忽然又从床上披衣坐起来。
       石匠问,你干啥?
       她说我去高柳县,你和我一块去不去?
       他说干啥儿?
       她说找上边。
       和了面。生了火。把烙鏊架在火上石匠为她烙了五个油烙馍,他们便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受活去了高柳县。
       高柳离受活三百里,他们边走边问,日日间是天亮启程,落日歇宿,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需要钱了石匠就帮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后就到了高柳县
       城。县政府就在县大街的十字路口,是一所三进的三叠四合院,分了前院、中院和后院。那院子清末时候是县衙,民国时期是县府,新年月里就叫了县政府。石匠在县政府门口的花圃台上坐等着,茅枝走进了县政府的第二进院子里,县长推了一辆八成新的洋车子,正要出门下乡她就在院里碰到了。县长说找我干啥呀?她说我是耙耧山里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国都解放啦,四面八方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们受活咋就还家家户户单干呀?咋就没人去组织我们入社呀?
       县长便怔着,末了把茅枝叫到办公室,问了许多话,最后站在墙上的一张地图下找了大半天,在地图的最边最角上,把茅枝说的村名找出好几个,就是没找到受活庄三个字。到末了县长走出去,到邻屋和人说了一会话,回来对茅枝严严正正说,你找高柳找错了,按地理划分你们应该归了大榆县。是大榆县把你们忘了,这大榆的县长真够呛。
       茅枝就又和她男人走走宿宿,到了大榆县。大榆的县政府是在一个大地主家的宅子里,县长比高柳的县长大几岁,当地人,对所辖的村落庄子,了如指掌。茅枝见了他,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她的来意,说他妈的,你们双槐县的县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自己一个县的村落不管不问,敢在满天下都搞合作化时,还让一个庄子搞单干,敢让一个村庄漏下去,不知道自己归属哪个区。说骂着,县长还把大榆县的地图拿出来铺在一张八仙桌上,给茅枝仔仔细细看,用尺子在地图上量了量,在地图外的纸边上划了一个点,说你看,你们耙耧山脉在这儿,受活应该在那儿,可从你们村到我们县的红楝树区是五寸三分远,到双槐县的柏树子区是三寸三分远,你们不归双槐归哪里?
       又半月就终于到了双槐县;双槐县的杨县长去地区开了几天有关互助组和合作化的会,他们就在县政府门口的一个磨坊住了好多天,待杨县长从地区骑着一头骡子回到县里时,夏天就到了,世界热得滚烫。杨县长是个行伍的人,他骑着骡子穿了一身军衣回到双槐县。一到办公室,秘书小柳就给他倒了水,汇报了许多事,其中就说到茅枝的事。柳秘书严严肃肃地讲述,可县长听罢,脸上平静而淡泊,像啥都知道样。
       县长说,去把那叫茅枝的媳妇叫过来。
       茅枝满脸流汗地到了县长办公室。办公屋里有一张办公桌,一把老式的太师椅,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像边上挂了一把盒子枪,茅枝从门外走进去,县长正在用冷水洗着脸,洗完了,他把毛巾搭在了松木脸盆架的横梁上,扭头瞄了一眼茅枝说,你们庄里统共有多少瞎子呀?
       茅枝说全庄的瞎子并不多,只有五六个。
       县长问,瘸子哩?
       茅枝说,也不多,十几个,可他们都能种地哩。
       县长问,聋哑有几户?
       茅枝说,有九户是聋子,七户是哑巴。
       县长说,都是遗传吧?
       茅枝说,也有几户是几年前逃荒到受活,以为都是残疾,没人相欺就落了脚。
       县长说,残疾人占全村人的多大比例呀?
       茅枝说,也就三分有二吧。
       县长说,我在地区见了高柳和大榆的两个县长,他们两个都不是好鸟,说比如大榆的县长吧,他说你们受活离我们县的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里,离他们的红楝树区是一百六十里,可他没说你们受活离他们的椿树沟区只九十二里路。再说高柳吧,高柳县确确真真离你们受活远,可民国十一年,就是农历壬戌年,那年属狗年,闰五月,河南大旱,饿死了好多人,可耙耧山那儿有几条沟壑粮食吃不完,这其中就有你们庄所在的受活沟。那一年,他们大榆派人去你们受活收了很多粮,拉回去就救活了他们高柳很多人。
       县长说,你看,从地理位置上讲,你们受活离大榆的椿树沟区更近些,理应归了他们大榆管,从历史沿革上说,高柳县曾经从你们受活收过粮,也应该归了他们高柳县,可他们他妈的偏偏把你们推到我们双槐县,可我们双槐县偏偏从哪都和你们受活没牵连。这时候,门外的口头烧在正顶上,院落里的几棵槐树都蔫得耷拉了头,秘书正在门外给槐树浇着水。县长就对着门外说,柳秘书,去食堂说一声,说晌午多烧两个人的饭,让客人好好在咱县吃一顿。
       到这儿,茅枝盯着县长看了老半天,猛地立起来,说县长呀,你是为了革命,我也是为了革命。咱都是为了革命,我就只问你几句话。
       县长微微怔一会,说你问吧。
       茅枝说,杨县长,你说我们受活是不是中国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问是不是河南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问是九都地面上的人吗?没说不是呀。茅枝说,那为啥你们双槐县、大榆县和高柳县咋就都不要我们受活呢?你们就不怕我到专区告了你们吗?!县长就有些懵怔了,他料不到一个乡下的瘸子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话,瞟了一眼墙上挂的枪,用鼻子哼一下,说天呀,你敢去专区告我呀。他从凳子上呼地站起来,说他妈的,告去吧,找地委书记去,老子在延安时候,地委书记入党介绍人还是我。说着,他就冷冷地盯着她,像要一眼把她吃进肚里去。
       茅枝哩,并不惊,她目迎着县长默一会,说杨县长,你到过延安,我茅枝也到过延安,要不是丙子年秋我们女子连被解散,我今儿不会在这求你的。她这样说着时,生硬硬把目光落在县长的脸上,本想等县长再冷她一眼转身走了的,可就在她这样想着时,她看见杨县长脸上的青色转淡了,他像不相信一样看着她,像一冷猛丁地认出了她样看着她,说你在啥女子连?你真的到过延安啊?
       茅枝到县政府门口的磨房里,让石匠把她的包袱递给她,在县长的办公桌子上,她把她的包袱打开来,又从包袱里取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个白布小包袱,再把那小包袱的死扣解开来,取出一套泛白发黄的旧军装,摆在县长面前桌子上。那旧军装上衣的肩上还有一个大补丁,补丁不是军装布,而是一块机织颜染的粗黑布,在那上衣下,压着齐整整地叠着的老军裤,是和那上衣一样泛白透黄的色,能看见裤边已经毛开了口。不用说,那是有许多年岁的老军装。她把那套军装连同包袱摆在县长面前,身子朝后退了半步说:
       杨县长,我都是吃了丙子年的亏,红四不解散,我茅枝今儿不会在这求你哩。
       杨县长的脸上便泛着一层红,看看那衣服,又瞟瞟茅枝的脸,瞟瞟茅枝的脸,又看看那军装,最后把头抬起来,朝着门外大声唤:
       柳秘书,通知食堂晌午多弄几个菜,再给我备上一瓶酒!
       时日是农历六月末的二十八,茅枝和石匠回到了受活庄,一同来的还有杨县长的柳秘书和柏树子区的区长及区上的两个基于民兵。基干民兵扛了枪,在村头连放三枪后,受活人无论瞎盲瘸拐,就都到村子中央开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全庄的百姓会,受活就庄严地成了双槐县柏树子区管理的一个庄。也就在那枪声里,成立了互助组,又入了合作社,过上天堂日子了[1]。
       第五章 絮言——天堂曰子
       [1]天堂日子:天堂日子是庚寅年秋,受活人成立了互助组后的一段异常特殊的集体主义的劳动生活。各家的田地都混到一块。那些有牛、有犁、有丰的明显吃了亏,原是想唤、想闹的,可三声枪响他们就不哭不闹了。横竖,互助组是成立起来了。区长和民兵在庄里住了三天,把扛来的枪带走了一支,另一支就留到庄里了。
       留给了茅枝。
       原来茅枝曾是队伍上的人,是打过了仗的人,经历比麦区长还老哩,和县长齐肩。
       原来,她自小就是革命者。就是执政者。
       接下来在村中央的树上挂了车轮子钟,茅枝一敲,受活人就都集合着下了田。她说到东山上去锄地,受活人就都到东山去锄地,她说到西山去施肥,就都到西山施肥。原来,互助组竟是那样好,千百年来受活都是各家种着各家的地,你犁他播,一家在山顶,一家在沟底,大小事都需扯着嗓子吼,瘸子家借用一下聋子家的土箩筐,那唤没有用,就要从沟底一跛一跛爬到梁顶上,再一跛一跛走下来的。可到了互助组,这些都不再需要了。茅枝敲了钟,唤着说都扛铁锨啊——你扛着铁锨就结了,唤着都担上箩筐啊,你挑上箩筐就行了。
       下地的路上,爱说话的,人就不再寂寞了,不爱说话的人,耳朵也不寂寞了。
       收工回来,你爱唱耙耧调、祥符调、曲剧或梆子,那你就扯着你的嗓子唱,你不会因了没人听戏就冤了自己的才华和嗓予。
       有一个瘫媳妇,还有一个实瞎子,自小爱听人唱戏,听了也就会唱了。茅枝便让瞎子和瘫媳妇一块唱。
       村人们锄着地。他们唱着戏。他们唱祥符调里的《双玉燕》、《蝴蝶传》,唱耙耧调里的《响马传》、《二女多情传》,到没有戏词时,就随口编了一曲《我没有老婆你没有汉》。
       女瘫子唱:
       炉子里冒烟笤帚扇
       守寡的妹子我孤单单
       月亮上来明晃晃
       一个人睡觉空朗朗
       破门破窗破水缸
       风吹进来我一身光
       孤雁落在沙滩上卧
       难比我妹子心难过
       男瞎子唱: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一支风箱空又空
       没老婆的哥哥谁心疼
       上半坡,走半道
       光棍汉受罪谁知道
       茅草房上十八根椽
       谁知道哥哥受艰难
       人家栽葱我栽蒜
       难活不过光棍汉
       一边唱戏,一边锄着地,就到了夏天了,狠狠收了半月麦。天是该雨是雨,该日是日,想不到庚寅年是受活入社的第一年,麦竟丰收得大小田地里的麦穗都差一点压断麦棵的脖。打麦时,满世界都是黄灿灿的麦香味。筹划是打一天麦,分一天粮,不让麦堆在麦场上,可这一分就分了半个月。半个月每家都要往家挑麦子,扛麦子。
       缸满了,囤满了,家里为老人准备了棺材的,就把麦子往那棺材里倒。没有棺材的,就往床上的光席上倒。到未了,再分的小麦没地方倒,各家的墙角、旮旯里都是麦袋儿,连往年盛夏最臭的茅厕里都是了麦香味,最后就把剩下的麦子堆在麦场上的两间麦场屋,就以为入了社,真是过上了天堂日子了。然而,跟着天堂日子来的却是来了一场大铁灾(1)了。
       第六章 絮言——铁灾
       (1)铁灾:即大跃进时的烧铁灾祸。在耙耧山脉又可以简称为铁灾,与水灾、火灾不同的是,火与水都是自然灾害,而铁灾,却是人灾人祸。
       事情起始于辛卯年,不要说受活,其实整个的耙耧都是风调雨顺,春天小麦好,秋天玉蜀黍也一样好得叫人想不到。不消说,粮食充裕,日子水涨船高,过得果真有了许多天堂样。过了壬辰年,茅枝到县上开了几天会,回来敲了钟说了两件事。一是她从县上挑回来一担葡萄糖的药水瓶,玻璃透亮,橡胶盖子,可以给每家发一个装香油;二是说区政府改为人民公社,合作社互助组改为大队和小队,因为种地是生产,就叫了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了。说生产大队里设有党支书和大队长、民兵营长什么的,说生产小队里设有生产队长、会计和记工员。说受活距离哪都远,既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大队,也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小队。说村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生产队长什么的公社都让她都独自一人兼。
       说着说着,时日就过到了戊戌年。国家要多、快、好、省地进行大建设,满天下开始大炼钢铁。
       一世界的树都砍光了。
       受活呢,也是忙个不停。茅枝终于有了身孕,肚子大了起来。公社要求每十天各村、各庄要炼出一批铁,送到公社门前的空地上。茅枝扛着肚子,和庄人赶着牛车,去送那第一批豆腐渣样的铁块时,才发现受活的残人们日夜辛劳,炼的铁还不足别村的人均的一半,公社书记让茅枝和那几个赶着牛车送铁的受活人立在毛主席的像前检查。
       茅枝呀,亏你还是到过延安的,人家说你还见过毛主席,你难道就不拍着胸口想一想你能不能对得起毛主席?
       书记说:“从今天起,你们受活再炼不出铁,拖了
       公社的后腿,我就把你们受活从我们柏树子公社里开除掉,你们就再也不算我们柏树子公社的人了呢。”
       回了庄,茅枝就动员各家把那些不用的铁器全都交出来。旧铁锅、废铁桶、秃锄钝锨老镢头,还有铁脸盆、铜脸盆,铁制的烧火棍、墙上挂物的铁钩儿,常年扔在床头不用的木箱上的铁扣子,收缴起来交上去,公社给受活发了一个嵌了奖状的大镜框,把受活评为柏树子公社的炼铁三等模范庄。过了半个月,公社又派来了两个民兵扛着枪,赶着一辆牛车,拿着一张奖状,奖状上写着兹授予受活庄为柏树子公社的二等炼钢模范的字样,就从受活拉走了一车铁农具。然又过了一些天,又有四个圆全的民兵扛着四杆枪,赶了两辆牛车拿着授予受活庄为全公社一等炼钢模范的奖状入了庄,且还拿了麦书记的一封亲笔信,茅枝看了信,默了老半天,就扛着肚子领着人,又一家一家收缴铁器了。
       到了瞎子家,那瞎子正在烧火做饭,他的孩子蹲在他身旁。瞎子问,是谁站在门口呀?孩子说是圆全人,都还扛了枪。瞎子便惊着没说话,就把正烧饭的锅交了。
       那瞎子去倒饭交锅时,民兵们在院落找了一个遍,看见墙上有一个大铁钉,把铁钉拔走了。看见墙角挂了两张锄,就把其中一把旧些的锄头拿走了。这时候,瞎子便把茅枝拉到一边去,“连锅都要哩,我家不入社,不当那社员行不行?”
       到了一个爱刺会绣的瘸子家。瘸子家交了锅,还有一个铜脸盆,那是她从外庄嫁到受活时唯一的陪嫁品,她不交,民兵们就把她家剩下的铁锅、铁勺、炒菜的铁铲全都拿出来扔到门口的车上去,她哭着丢下铜盆去门外抢那铁锅时,民兵又把那铜盆也给拿走了。她抱着茅枝的双腿哭着说:还我的锅,还我的盆,你不还我锅、盆我家就不当那社员啦。
       扛枪的民兵就怒目瞪着瘫媳妇,瘫媳妇慌忙收了嘴,不言不语默下来。
       又到了村末的一户聋子家。聋子是个聪明人,听不见,却啥都揉在眼里呢。民兵们扛着枪,赶着车到了他门前,他就自己把铁锅交出来,把箱子上的箱扣取下来,还当着民兵们把院落门上的铁门吊儿取下扔到了马车上。最后,民兵们说家里还有吗?他想了一会,把自己穿的鞋上钉的铁镏子也取下交到丰上了。
       那车就从他家门前赶走了。
       赶走后,他就拉着茅枝的手神神秘秘说,石匠嫂,这就是人民公社呀?茅枝瞟一眼跟着马车的民兵们,一下就把手捂在聋子的嘴上了。
       天色暗红时,从公社来的那两辆牛车丰收啦。每架车上都满装了受活人的铁,新的、旧的、犁铧耙钉、铁锅勺子,门吊和箱扣,把那几头红牛黄牛累得直喘粗气才慢慢拉出村。
       送走了那牛车和那结结实实的民兵,茅枝从山梁上拐回来,就看见一庄的受活人们,瞎子和瘸子,老人和孩娃,更多的是那些专门在家烧饭的媳妇们,他们立着、坐着,或瘫偎在脚地上,都在望着她,怨着她。也有恨着的,多是那些年轻结实的媳妇们,她们立在人群里,双牙咬着她们的下唇儿,死死地盯着走回来的茅枝不说话。像茅枝一走近,就要扑上去和她厮打样。这时候,她就看见石匠一脸灰黑,在远离村人们的一个房角等着她,朝她摆了手,她在那站一会,便朝男人那边走过去。不用说,她身后是一片冷凉哇哇的目光。所以她走得慢极了,一步一挪,虽是躲着那目光,可似乎又是等着有人唤她、骂她了,她就站在那儿听。
       可是呢,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世界都是安静,连那一片投来的目光声都如透过窗子的冬风一样响亮着。
       日头落山了。山脉外炼钢的火炉都亮了起来。受活庄后依着山势挖的两孔炼钢炉,也都点了大火,她就同石匠去村后那两孔炼炉那里了。
       离那一片瘫瘸瞎盲的目光越来越远,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可突然,就从她身后传来了大声的呼唤:“茅枝——,你别走,我家得用瓦盆烧饭了,我们退社〈1〉行不行?”“我家得用砂锅烧饭了,是你把我们弄进了社,你还把我们弄出去。你不把我们弄出社,你家就别想有啥好日子过。”
       茅枝就站在那一片唤声里,孤单单像立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上。
       絮 言
       〈1〉退社:这是相对于当时受活人入社而言,进入了互助组、合作社叫入社,所以以后要退出人民公社就称为退社了。当时,受活人并不明白,“社”是一种社会制度,是国家的结构与机制,公社是国家的一级政府机构,并不像入社样跑破几双鞋子碰到一个熟人、战友就行了。因此,也才有了受活那漫长而曲折的退社史。也才有了这部名为《受活》的长篇故事。
       第四卷 枝
       第一章 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
       县长终还是要领着他组办的绝术团离开受活了。
       这一天,从县里开来了一辆大卡车,歇息在庄头上,瞎聋瘸哑的,有一招绝术的,立马就要坐着卡车离开了耙耧呢。县长的小车没有来,他说省一箱油钱吧,说坐在大车的驾楼①难道就回不到县城吗?他要和秘书一道坐在那驾楼里离开受活了。
       日头已经过了几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饭,庄里钟声哨哨哨地敲响了,接续着庄落的上空便脆灵灵传来了县长秘书的叫唤声:
       “绝术团的成员都到庄口上车啦——,慢一步车开走了你就不是绝术团的成员啦——”
       秘书的嗓子宽亮得和一扇门儿样,香脆得如了苹果梨,有糖一样甜的黏稠味道儿,槐花一听到,脸上就有一片红光了。榆花瞟了她一眼。槐花说:“咋了呢?我咋了?”榆花却不答。
       榆花去牵着桐花的盲拐。都要走了呢,去和娘道别。娘像二截儿朽枯了的桩子样,一满脸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处地一直望着大门外,又望望三个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经死了却还撑持着一个坐像样。榆花说:“娘,人家唤叫了,我们走了啊。”
       槐花说:“娘,你愁啥?家里不是还有蛾儿陪你嘛。”槐花说,“不用愁,我们去一个月就把钱给你捎了回来哩,我准比她们谁都挣得多,我就不信我这样儿挣不过别人呢。不想种地日后你就不要种地嘛。”
       桐花知道娘是愁她哩,啥儿也没说,她过来蹲在娘的面前,拉了娘的手。这一拉,娘就有泪从眼角滚落出来了,门外便又传来了断腿儿猴那庄干部样的唤声了,催赶着说:“桐花、槐花,你们姊妹几个咋不出门啊,一车人就等着你们一家啦!”菊梅听了呢,擦了一把泪,扬扬手便让她的三个闺女出了门儿了。本是该出门去送的,可她怕见了谁样坐在院落不动窝儿哩。
       怕见了,却又是极想见着的,便让那大门敞开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正好对着大门瞅着院落外。
       庙客房的人是必要经了她那门前的。
       秘书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菊梅的脑堂里一团儿乱麻着,她已经不再指望看见谁,就从门槛上站了起来了。可就这当儿,她看见两条腿从庙客房的大门那边一闪过来了。那两条腿埋在一条制服的短裤下面赤着红褐色,脚上是一双皮凉鞋和丝袜子。丝袜子在日头地里闪着灰亮的光。
       怔一下,一冷猛立起来,她站到了大门口,起先并不对着那人说啥儿,只是静望着,见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
       “喂——喂——”
       那皮凉鞋就立了下来,转过了身子,“还有啥事儿?”
       她想了一阵子,似乎后悔出门叫他,“没啥事,我把姑女们交给你了啊!”
       他就有些烦厌了,瞪着眼,“你把你姑女交给了绝术团,可不是交给了柳县长。”
       她便对他的话惊怔着,极无奈地默一会,低头说:“你走吧。”
       他就又车转身子走去了,步子捷捷地快。庄口那儿已经人口汪洋了,有绝术的残人都上了车厢里,行李、包裹码垛在车厢两旁的处地上。人又坐在行李包裹上。还有一堆杂货的物,如准备起食堂的锅,准备烧饭的面,还有蒸馍的笼子,和面的瓦盆,盛水的缸,挑水的桶,谷谷糠糠全都码垛在那车厢中间了。一车人都在等着县长哩。老人在车下重复着大车轮子话,说衣裳要勤洗,不洗就要酸了呢,对那专管给绝术团烧饭的年轻媳妇说,和面烧饭时,一定要多放一些石碱呢,放了石碱,面就转眼活起来,发开了,石碱少了那面便死着;说雨天出门要打一把伞,没伞了绝术团月底一开钱可以买一件雨衣啥儿呢,说雨衣实惠哩,用急了可以当席铺在门口晒粮食,买伞就没有这件用处了。只有槐花不说话,不停地偷偷往那驾楼里看。驾楼里的石秘书也会在人不在意的时候看她一眼笑一笑。县长终于走来了。
       车上车下便一片静悄了。
       县长来得迟,是因了离开庙客房时又想上茅厕,在茅厕蹲得畅快了,脚麻了,才慢慢走了出来的。他到车旁看看车上和车下,说都到了吧,秘书说都到了;县长说不少啥儿吧,秘书说各自上台用的道具也都让他们检查了。县长就对司机说:
       “走。”
       司机就慌忙上车发动汽车了。
       然而,然而呀,走了一丁点,那事情就冷不丁儿生发了。到瞎子家的山墙下,茅枝婆拄着拐杖从那山墙下面飞了出来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样儿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个给自个亲手缝制的九层绸寿衣,里三层,是死人在天热时穿的单衣服,中三层是死人在春秋天气穿的夹衣服,外三层是死人在寒天穿的棉袄、棉裤和寿袍啥儿的。寿袍是黑绸,绸上绣了金色的袖口和袍边,袍的后背上是绣的盆子大小的一个金色“奠”字儿。黑绸在日光里发着黑光亮,黄绣在日光里发着金光亮。在这半金半银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从那座山墙下火球一样闪了出来了,咚的一声就倒在路的中央了。
       倒在那大卡车的车前了。
       司机“娘呀!”一声,就把车给刹死了。
       一庄人围了过来。便有了一片叫声了。
       茅枝婆其实安然呢,因为前车轮离她还有二尺远。她在地上一滚身,便到轮前死死抓住车轮上的一个处地儿,那背上的“奠”字就对着车外的半天空,在大天底下闪闪发光,和日头一样耀眼了。
       全庄的人都惊得木呆哩,满受活满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
       县长的脸上先是惊呆着,待认出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铁青色了,便硬在他的脸上了。
       司机吼:“妈的,不要命了嘛。”
       槐花、榆花在车前齐着声儿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唤:“婆咋呀?槐花,咱婆咋啦呀?”
       秘书在一片叫声中打开了车门跳将下来了,先还是一脸青怒色,想要把茅枝婆从那车轮子下面拖将出来的,可待看清她后背上的“奠”字如日头样的光辉时,他就立在车前不动了,脸上的青怒转成一老天厚的惘然了。
       “茅枝婆,”秘书说,“你出来有话好好儿说。”
       茅枝不言不语哩,依旧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是前辈呢,总得讲讲道理嘛。你拦县长的车,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
       茅枝就说:“你拖吧。”
       秘书瞟了一眼车上县长的脸,也就真的去拖了。然在他弯腰伸手时,茅枝就从她的送终袍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来。剪子是王麻子牌亮剪子,有很好的质量哩。茅枝把那剪子尖儿对着自己的喉咙扭过了头,大声说:“拖吧你,谁碰我我就把剪子扎进去,我今年七十一岁啦,早都不想活了呢,送老衣裳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呢。”
       秘书就又直起了腰身儿,求救似地抬头望着驾楼里的司机和县长。司机大声说:“轧过去算啦。”县长冷冷咳一下,司机又小声说:“哪敢真轧呀,说着吓吓她。”县长不说话,想了一会就从车上下来了。
       围着的庄人就给县长闪开了一条缝道儿。
       县长就从那人缝走了进去了。
       日头正照在车前旁,茅枝婆的寿衣光一晃一晃打着县长的眼。满世界都是一老深厚的静,谁都能听到庄人们憋住的呼吸其实和风箱一样响,有条狗从人群的腿缝往里挤着看热闹,被一个哑巴一脚踢
       在它头上,尖叫着它又退到人群外边了。县长上牙齿咬着下唇,想必把下唇也咬出一排牙痕儿了。双手在胸前左手捏成拳头,右手去那拳上用力压着指关节,便压出了一串白亮亮的骨关节的响。到末了,十个关节响过了,牙齿也把他的下唇松开了,下唇上果然有一半月牙似的乌痕儿。很快,那乌痕就有了血丝了。县长的脸上也有了血丝了。
       他蹲到了车前,“有话就说吧。”
       茅枝婆就把剪子抵在了自个喉上了,“你把受活人都留在受活。”
       县长说:“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他们都是自愿哩,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
       茅枝说:“受活人离开受活没有好结果。”
       县长说:“全县人和受活人,为了购列款,我不可能不成立这绝术团。这样吧,你让他们走,有啥条件你就说。”
       茅枝说:“我知道你想挣钱去买那列宁的遗体呢。你想让他们去替你挣钱也行啊,你得答应受活要退社的事,答应从今往后受活庄就不再归双槐县辖管的事,不再归柏树子乡辖管的事。”
       县长说:“几十年了,你咋还想着这件事。”
       茅枝说:“受活退社了,我一辈子就没啥对不起受活了。”
       县长想了老半天,末了就站直身子了说:“你以为双槐县欠你们这个庄?欠你们这十几平方公里的山脸子地?出来吧,我就答应你。”
       茅枝的目光就噼啪一下亮起来,比她的寿衣还亮几成儿,“真答应了你就白纸黑字写出来,写出来我就让你们走。”
       县长就取了一支笔,又从秘书的包里取了一个笔记本,随手一掀他就信笔写了几句,半页纸:
       我同意从明年一月二日起,受活庄不
       再归属柏树子乡管辖。柏树子乡的任何事
       情不得再到受活庄办理;从明年一月一日
       起,受活也不再归双槐县管辖,年内县里印
       刷新的行政区域图,一定要把受活从双槐
       县境划出去。但受活人凡自愿参加双槐县
       绝术团者,受活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
       予以阻拦和干预。
       末一行,是县长的签名和时日。
       写完了,县长又蹲下来给茅枝念了一遍儿,就把那张纸撕下来递了过去。说,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还天天管住这件事,退社是天大事情哩,你得给我半年时间向上边——地区那儿打报告和做做解释吧。
       茅枝婆听着接过那张纸,想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水了。她有些不敢相信哩,手便有些抖。纸也跟了抖着响。她穿了九层送终衣,穿九层还能看见因为她手抖,那寿衣就在她身上哗哩啦啦着响。她看着手里的纸,浑身热得汗已经把最内里的寿衣湿了哩,可脸上还是一如往日样苍老荒荒着,没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苍黄里的一层儿血红色。算起来,她是经过了许多世事的,一年年经过的世事比坡脸上的草还稠密呢,所以她接过那纸看了看,就说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
       她对县长说:“你得在这上边盖上县委、县政府的章。”
       县长说:“不光盖上章,我还要回到县上发一份红头文件通知各乡、各部、各局委。”
       她问:“文件啥时发下来?”
       县长说:“这个月底。你可以在十天后去县上取文件。”
       她说:“我要取不来那红章文件咋办哩?”
       县长说:“你就穿着这一身寿衣去躺在我家里,可以穿着寿衣睡到我家床上去,再杀只红血公鸡②埋到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前。”
       茅枝婆算了算时日儿,距月底还有十二天,也就从那车轮子下边爬了出来了。
       那大卡车就轰隆轰隆开走了,受活便落下满庄的寂寞了。絮 言
       ①驾楼:即汽车驾驶室。
       ②红血公鸡:在耙耧、乃至更大范围的双槐和豫西,因为人们常用公鸡作为死人的祭品,所以迷信与传说中以为,把死后的红血公鸡埋在谁家门前,谁家就有可能大祸临头;若埋在单位门前,单位的主要领导也必仕途不顺。
       第二章 掌声经久着不息哩,酒也都一股脑儿喝下了呢
       夜深得和一眼枯井一样哩,月亮如一块冰样僵在天空上。
       绝术团在县城做了首场彩排出演后,那成功大出入意料哦。因着农历七月三、六、九才是祥时儿,县长就把日子订在七月初六了。图个六六大顺哟。
       农历七月初六的黄昏里,县里的剧院先还冷清着,只寥寥几个人,坐在台下扇着蒲扇、纸扇。因了是试演,并没有组织观众,只是县长让秘书通知办公室、让办公室通知有关部门去观看。可县长坐在台下前排中央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也就都前呼后拥来了呢,依着职务、名份的次序坐了呢。剧院的电扇也打开了,凉快了,因了不售票,在大街上闲散溜转的百姓竟都一群一股跑到剧院借凉了。
       人便坐满了。
       黑黑鸦鸦一片了。
       闹闹哄哄把世界都给吵翻了。
       县长一到,剧院的人都立起身子鼓着掌,像北京城大剧院里的人欢迎国家领导进场一模样。他满面红光,做一个下压的手势,让欢迎他的观众都坐下。
       绝术团的团长原是县耙耧剧团的,剧团解散了,他们的出演就变成谁家有红、白喜事去拉拉唱唱了。几日前他和几个专业人员忽然被派到绝术团来,演员都是耙耧山脉深皱里那个都听说过的受活庄的残疾人,初时他们并没有往心上放,横竖是县长说了呢,让来把他们节目认认真真编排一下,也就粗粗细细地编排了;让把他们上台的衣服颜色大红大绿地调配开,也就把红、绿、黑、紫调配间开了。石秘书说让那叫槐花的姑女报幕吧,把槐花叫来看了看,个子虽小些,可她人样儿好,也就教着让她报幕了。七月初六彩排,起原先,并没有十二分地认真着,可县长却突然来了哟。如此儿,这一场彩排就等于正式出演了。秘书到台上对那已经五十多岁的团长说,县长感冒了喝了姜汤了,来看这场彩排,他鼻子有些赎,就不再上台讲话了,晚上还要召集县常委研究纪念堂的施工方案呢,让你抓紧时间立马开场出演哩。
       那团长把耙耧的受活人集合到台子一角只说了三句话:一、在台上出演一定别紧张,要像你们在受活演那受活庆一样放松着;二、在台上一定不要看观众,一看观众你们就慌了神儿了,两眼只看着半天空儿就够了;三、出演完了呢,一定要向台下鞠个躬,县长就坐在第三排的最中央,鞠躬时一定要正对着柳县长,让县长觉得你们是向他鞠躬谢幕哩,而观众觉得你们是向全体观众鞠躬谢幕。到末了,把槐花单单叫到了一边儿,团长说:“你怕吗?”槐花说:“有点怕。”团长说:“不用怕,你是全出演团长得最漂亮的姑女哩,待一会我找人好好给你化化妆,你往前台一站,像一只孑L雀样,台下的人一看你,就被你的漂亮吓住了,你不慌不忙说,现在出演开始,第一个节目是啥儿、啥儿就行了。”
       槐花就红光满面,朝团长点了个头。团长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一下,便让人去给她化妆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儿不高的小槐花,她穿了高跟鞋,蓝纱裙,脸上涂了粉,唇上涂了红,往台上一站,竟然真如一只刚离窝的小鹂雀。因为她穿了高跟鞋,她就不再像是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孺妮子,只觉得她是只有十一二岁的姑女。眼里汪汪着黑深深的亮,唇上挂着红润润的艳,鼻梁儿又细又挺,穿上蓝纱裙,在酷炎的剧场里,她立在台上就如竖在那儿的一股风,就把台下的人给一冷猛地惊着了,连县长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僵了呢。没想到她的嗓子果真又细又甜哩,没想到剧团上原来那个报幕员只教了她几遍她就去了耙耧土话了,会子城里人说话的腔调了,一字儿一顿,有板有眼了,每一句一字都如了从瓜果里流出的汁水了。她先在台前立着站了一会,一瞬儿静着用静压压场,然后就开口细甜着嗓子道:“现在出演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断腿跳远。”
       掌声后,第二道红绒幕布缓缓拉开了,像云散了,日出了,台上一片灯光明亮了。
       小丑首先出场,在台前扔着草帽儿,然后就有两个人上台在小丑身后撒下了满地绿豆、黄豆和豌豆,红红绿绿一片儿,足有三铺席的大。在豆子以东靠台边一端儿,地上铺了两床花被子,以备断腿儿猴跳过去时落在被子上。不消说,跳将不过去落不到那被上,就要踩在那豆上摔倒了,要摔得四仰八叉,筋断骨折了。拉着被子的是榆花,她穿了戏装,抹了红脸面,涂了红嘴唇,被打扮成天真无邪的村姑模样儿,讨人喜欢。一边是活蹦乱跳的村姑儿,一边是断了腿的人,那对比像花和枯草一样呢。接下来,登场的演员竟是一条腿,左腿上的裤管一甩一甩的空荡着。观众就替演员捏了大把大把的汗珠了。从台下望过去,台上的断腿演员是那么瘦小哩,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哩,可是报幕员说他要从那一片豆上跃过去,距离是二米宽三米长,那是许多圆全人也跳不过去的哟。断腿儿猴不知是真的担心还是故意地表演啥儿的,他用手去柞量了一下那距离,仿佛那距离超过了一寸远,就又把豆子往近处拢了一寸儿,让那边的被子往近处又靠了一寸呢。这当儿,榆花声音不轻不重地嘱托说:“你小心一点呀。”像有着万千的担心一样儿,断腿儿猴便默默着朝榆花点了一下头。
       灯光明亮得如同日头悬在台顶上。观众们屏住呼吸,连县长也把靠在座椅上的后背朝前倾了呢,然后哟,有音乐响了起来了,有锣鼓敲了起来了,和勇士出征样,断腿儿猴就从台西拄着他的拐杖一瘸一跳跑了出来了,像一只少了腿的鹿样从台西朝台东飞箭了。他的右脚落在台上是咚咚的音,如木锤砸在木板上,可他的左拐落在台上是叮咚的音,如石锤落在石板上。就这么响几下,人们看见一个穿了绿色练功衫、红灯笼式的练功裤的影子在台上半空忽起忽落的,一歪一斜的半跳着到了台上了,那拐杖就巧巧的落在那片豆的这边上了。这时候,都看见他要摔倒的,人像歪脖子树样斜着了,可忽然他借着拐杖的弹力就跳到空中了,跳过那片豆子,落在豆地那边的被上了。
        台下死静一会儿,一冷猛地一片掌声。掌声经久着不肯息下来,直到榆花又举着两块三尺宽、五尺长的木板走出来。那薄木板上是每一寸距都钉着一颗三寸长的钉,反穿出来也就是白亮亮的两块钉板了。起原先人们还不知晓榆花是个孺妮子,待她到了台子前,就看见她原是个孺妮子,人小得像只麻雀儿。惊着她的小,就看见她把两块木板对接着放在那一片豆粒上,这钉海一丈长,又是一片白亮亮的钉子哩,那台下便又一片哑然了。
       一片惊异的目光了。
       然断腿儿猴还是一瘸一拐地从那上空跳了过去呢。接下来的第三跳,名字是叫独龙过火海。台地上有了两张更宽更长的薄铁皮,铁皮上撒满了煤油和丢落满了蘸了油的棉布啥儿的,一根洋火一划,就轰然一片,满剧院都是火光了。在那火光里,断腿儿猴一瘸一拐地从台下走上来,闭着嘴唇,一脸毅劲儿地向观众鞠了一个躬,从台下讨求了一片的掌声后,他又瘸瘸拐拐地走回去,断腿鹿样跑出来,从那火海上空飞跳过去了。跳过去却是出了一件事故呢。因了他的左腿上是空荡荡裤腿儿,从火面上过去那裤腿竟就燃了呢。人落在棉被上,裤腿着了火,他便在台上哭叫了起来。槐花、榆花也在台边尖叫了起来。台下人便都惊得从凳上站了起来呢。虽然很快地把断腿身上的火给扑灭了,可他出来向县长和观众谢幕时,那一甩一甩的空裤管却是没有了,留下一圈儿烧糊了的裤圈儿。
       因了那烧糊的裤管,在台上的灯下显显明明着,因了台前的人还看见了他的半截腿如棒槌的头样露在黑糊的裤管外,且那棒槌似的断腿上还分明有两个火烧起来的大燎泡,水亮亮在灯下闪着光,于是他谢幕、鞠躬时,那台下的掌声愈发地拚了命儿鼓着了。
       所有人的手都鼓红了,把剧院墙壁上的白粉薄皮都鼓落下来了。
       断腿儿猴谢了幕,瘸着走往台里时,那耙耧调的团长就在幕的后边等着他,一老脸的兴奋一老脸的
       笑,说断腿儿猴,恭贺你打响了第一炮,你要立马走红了,连县长都为你不停地鼓掌哩。断腿儿猴对团长说:“团长呀,茅厕在哪儿,我尿到了裤上了。”
       团长就立马扶着他往幕后的茅厕走去了,还告诉他说别紧张,正常哩,说他年轻上台出演时,第一次从台上下来也尿到裤上了。
       无论如何说,大日子农历七月初六的试演是破天破地的成功了,从黄昏开始演到星月满天,那台下的掌声竟是没有断过呢。谁听说过一台绝术的演员都是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和哑巴?谁见过一个瘫媳妇在一片树叶、桐叶、榆叶、哪怕又薄又脆的槐叶上能绣出小鸟儿、绣出一朵菊花或梅花?谁见过一个小儿麻痹症的病娃儿,他把他的残脚儿一缩,能把他的病脚伸到瓶子里,能将瓶子当鞋穿,叮哨叮哨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正跑一圈,倒跑一圈,还能穿着瓶儿在台上转几个车轮身,翻几个斤头儿?
       桐花的聪耳听音是那天试演的压台戏,因有观众的上台参与那节目就到了高潮哩。一个瞎盲的乡下孺妮儿,能听到她周围方圆几丈远的任何响动儿,哪怕是半根火柴棒儿从空中落下来,哪怕是一个烟丝从你的嘴中吐出去,她都能听出那个响音在哪儿,所以哟,那台下的观众都想到台上试一试,就都站了起来了,都从台后朝着台前涌,就在这人兴正旺时候一台出演戛然而止了。报幕员槐花谢幕说,出演到此结束了。说出演时间比预定的超出了半个钟点哩。
       像一桌好菜正吃到兴致上,各个菜盘都空了一模样,像一瓶酒刚喝出它的醇香就见了底儿样,台下的人不得不从座位立站起来了。每个人都是一老脸的惊异和兴奋。谁能想到县长下了一次乡,竟带回这么一个绝术团,每个节目都叫人不敢相信的新奇哩,每个演员也都不敢让人相信他们是远乡僻壤的乡下的残疾哩。顶为重要的,是所有的县委、县政府的干部都看到了一片列宁照耀的曙光了,有了这样一棵摇钱的参天大树,到未了就准定会把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使魂魄山成为取之不尽的银行哩。
       县长的热血鼓荡起来了,上台和受活的演员一一握了手,嘱托他们回去烧一顿好的夜饭吃,又嘱托说,天热得很,下次出演每人都要带一把纸扇,买了纸扇开一张发票来,由县里报销掉,算县里给剧团发的第一批福利吧。县长由县干们簇拥到县招待所。
       在招待所石秘书和所长说了几句话,风快的石秘书就在制式的文件报告纸上写出了一份请示报告:《关于庆贺绝术团试演成功的晚宴请示》
       柳县长:
       为庆贺我县受活绝术团首次试演成
       功,特将庆贺晚宴菜单呈上,请批示。
       凉菜十个:大白菜心、小葱豆腐、水煮
       花生、油炸花生、水煮毛豆、生姜菜丝、黄瓜
       蘸酱、红酱大葱、芹菜姊妹、百合兄弟。
       热莱十个:红烧兔肉、清炖野鸡、蘑菇
       烧鸭、大肠烧蒜、牛肉干烧、羊肉萝卜,猪肉
       三丁、鸡蛋爆肝、红枣蚂蚱、青蛇白龙。
       汤三个:三鲜汤、酸辣汤、甜羹汤。
       柳县长接过报告仔细看了,拿笔在上面改了两样,写了“同意”两字,又签了名。快疾的,十个素菜十个荤菜端上了桌。喝了一场庆功酒。喝高时,县长在酒桌上口吐真言,说了一大堆惊人的话,做了一件惊坏了天地的事。
       那是两间房子的大餐厅,酒足了,饭饱了,夜也已经深得如一眼枯井了,炊事员和服务员也都在门外打着瞌睡了,县长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说都把酒杯端起来,我最后问大家几句话。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就都把酒满上,举在了半空里。
       县长说:“今天就算召开了一个县常委的扩大会,我作为县常委的一号问大家一句话,也是向大家征取意见哩,希望大伙能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哩。”
       大家都举杯,说县长你有话尽管说,我们都团结在你周围哩。
       县长说:“你们说购买列宁遗体的决定英明不英明?”
       大家一连声说英明,是双槐县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决定哩,要让双槐县八十万人千秋万代受福哩。
       县长问:“你们说我为筹建列宁森林公园和列宁纪念堂辛苦不辛苦?”
       大家说,县长辛苦哩,我们都有目共睹哩。
       县长问:“你们说受活的绝术团是不是双槐县的一棵摇钱树?”
       大家说,何止是摇钱树,摇钱树你还得用力去摇哩,这受活团简直就是一条金子的河,你不用费力那钱每月都会流过来。
       县长说:“现在都看见购买列宁遗体的希望了吧?”
       所有的人就都无言地笑了呢。县长一脸严肃在脸上厚着了,一扬脖子把那一杯酒饮进肚子里,一冷猛地正着脸色说:
       “既然这样,我有一个建议看大家同意不同意。——同意的就和我一样喝下这杯酒,不同意了就把这杯酒放下来。等于咱们今天只看了一场戏,没有召开啥会。”
       就都把目光聚到县长的脸上了,等着县长那惊天动地的问话了。
       县长庄庄重重说:“我建议,在魂魄山列宁纪念堂的右边地下挖一个一间房子大小的耳房来,这耳房和列宁遗体的正堂并着肩,待列宁遗体购买回来后,咱们发扬民主,实行无记名投票,看谁在我们这一届的领导班子里,对建造列宁森林公园和购买列宁遗体的贡献大,谁为全县百姓造福多,谁将来死后就埋在那一间耳房里,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和感谢。”
       是都被县长的建议惊着了,一时不知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升起的月亮紧巴巴地贴在属于双槐县的天空中,像一块又亮又薄的青绸挂在了天空呢。县长就那么举着空杯望着大伙儿,同仁们也都举着满杯望着同仁们。空气中有一股僵硬的冷味儿,在屋里窜来窜去的酒气的声音如细风在屋里响动着。
       过了久长久长一大阵,县长觉敏到了啥儿了,猛一下把他的空酒杯扔在桌上了,跟着那酒杯的破碎声,就有一个县委的副书记正着脸色问县长:“柳县长,你说的不是酒话吧?”
       县长说:“我柳鹰雀一辈子没有醉过酒。”
       “我同意。”那副书记梗着脖子把酒喝掉了。
       一桌人就都如大梦初醒一样全都觉敏了,灵悟了,都说同意、同意,把酒给灌进自己肚里了。
       到夜又深得比枯井更深时,柳县长他们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从县招待所踩着月光出来了,也就正碰到受活的演员们,他们瘸瘸拐拐,相互地牵着或搀着,从剧场那儿收拾完了出演的台,吃了出演的夜饭儿,哼着耙耧的调歌,正踢踢踏踏往城西走着哩。
       他们是住在县城西边的一个村落里。
       第三章 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
       原来哟,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做制奇事的,他是为做制奇事活着呢。有人是为候等奇事儿活着呢,是为候那奇事儿,才终日过着常人的日子呢。就像柳县长,一瞬眼间,做制成立了这个绝术团;就像县城里的百姓们,终于在这个夜间就见了候等上百年的奇事了。来日里,县城里的大街小巷,说的便都是绝术团的出演了。柳县长让在剧院正式演一场,卖门票,大人为五块,孩娃三块钱。早先时,双槐县是连满世界都轰轰隆隆的电影也才一张门票五块钱,可没料到受活的绝术门票半晌工夫也竟卖完了。买票的人竟都排成了长龙队,几天里票价不断上涨,一笼统涨到十五块钱一张了。因为出演卖钱了,县里就给每人发了一百块的出演费。受活人就拿着那钱又说又笑了,有人拿着那钱上城街给老人买了衣裳托人捎了回去,有人给孩娃买了城里孩娃耍物带给自家孩娃,年轻的,他就买了烟抽了,买了酒喝了。槐花哩,她就买了城里姑女们买的唇膏、脸油啥儿的,而且哦,她竟就有一夜没有回到团里忆回来说她在城街上把路走错了,转了一夜哩,说后来碰到石秘书,石秘书把她介绍到了县政府的招待所。说招待所里如何的好,你不洗澡也有热水在那儿流。她还说,过二年她要嫁到城里来,要嫁一个和石秘书一模一样、有头有脸的人。受活人就都笑了她说:“你是受活的孺妮子。”她就恼怒了,说她现在就比她的姐妹们高。一量呢,竟真的高出了一指儿,就都喜着说,槐花开始长个了,离开受活几天长了一指儿,要这样和玉蜀黍拔节样疯了地长,立马儿,不出三个月就从孺妮子长成了圆全姑女了。
       几天后,绝术团就连三赶四到地区所在地的九都市里出演了。虽然走的前一夜,槐花又没有回到团里的大铺上睡,可来日她说,出演完了去睡到她刚相熟的一个姐家了,除了榆花在没人时往她面前吐了一口痰,受活人谁也没有说啥儿。谁也没有想起该说啥儿呢。
       在九都的出演哩,也都是经了一番苦心谋划的。第一场出演是不卖门票的,柳县长把地委书记请到了,别人把报社、电台、电视台的朋友也都请到了。来日地区和市里的各家报纸都用半亩地篇幅报道了双槐县绝术团的出演哩。称受活庄的每个人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说出演团必然会为双槐县的经济腾飞插上比鹰有力、比凤凰美丽的翅膀哩。接下来,受活的绝术表演便成奇闻了,传遍了全市和地区的街街巷巷了。
       学校里便停课集体购票去看了。
       工厂里便都一批批轮休放假让工人们去看了。
       那些孝顺的儿娃,便背着瘫在床上多年的父母去看了。看完了回来埋怨说,你也在床上瘫了半辈子,你咋就不会在树叶上绣花绣草呢,咋就连吃饭还得让我们端到床前呢。
       那些家里有哑巴、聋子孩娃的父母,便领那聋哑孩娃去看了,看完了便让他的哑巴孩娃练习“察颜观色”了,让聋子孩娃练习“耳上放炮”了。结果呢,他孩娃的耳朵就被炮崩得流血化脓了,那报纸就又立即地把这事情登在了报纸上,忠告市民一定不能强迫伤残的老人和孩娃们向绝术团的演员学习哩。
       那剧院门前的角角落落都停满了自行车。没地方停了的,就把他的自行车举起来挂到树上了。挂到墙上了。挂到广告牌子上了呢。看自行车人的小竹牌不够用了呢,他就用硬纸剪成碎片儿,上边按上他的手印或签上他的名字发给了骑自行车的人,然后用一根草绳把地上、树上、墙上的自行车一串儿捆在一起了。
       真是的,到了不可理喻的田地哩,绝术团原来是计划在长安剧院演出一周哟,结果一演就演了半个月,往下个剧院搬迁时,那剧院的经理也还生了气,把喝水的杯子摔在台上了。
       柳县长从地区回到县里来,已经是受活人在市里二十天出演到了三十场。回到县上他径直到县委常委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一个常委会。路途劳顿,这当儿,柳县长他就有些瞌睡了,也便脱了鞋,躺在常委的会议桌子上,把光脚对着窗口睡着了。还有了惊蛰闷雷样的打鼾声,一声悠然、一声短促地响在屋子里,把墙上的地图都震得哗哗作响了。
       一会儿工夫里,七八个常委们也就到齐了。
       到齐了,柳县长也是知晓的,可知晓他也还是又打着鼾声睡了一会儿,让常委们在那会议室里干等着,直到过了个把儿钟点终于让那阵瞌睡走了去。伸个懒腰,柳县长就又一身的精神了。他光脚蹴在会议桌正头的椅脸上,让大家分开坐在两边儿,然后便如同往日样在会议开始前独自抠了一会脚指头。这样到会的人就又得了一次提醒哩,晓白自己如何的能耐威风,也都是柳县长的部下呢,都要在柳县长面前温顺绵软哩。然后他就将双脚从椅脸上挪下去,趿着鞋,端上泡好的茶水喝一口,笑笑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又邋遢了,成了狼遢子。”然后就把脸色正起来,庄庄重重道:“都把笔拿出来,把笔记本取出来,做好记录,帮我算上一笔账。”
       常委们也就取了笔,拿了本,伏在桌上等着记录了。
       县长说:“你们算一算,一张门票甲级二百五十元,乙级二百三十元,丙级二百元,平均每张二百三十五元,每天演一场,每演一场平均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天能挣多少钱?可要一天演两场,那一天又能挣到多少钱?”屋子里一片孩娃们在教室做作业的声音了,他就又咳了一声儿,扯着红哗哗的嗓门说:“都不用算了吧,我已经算过了,平均每场出演就
       按一千一百张算,每张票平均就按二百三十块来核算,这一场出演就是二十五万三千块。把三千块钱去掉,一天演一场是二十五万块,演两场就是五十万块。两天就是一百万,二十天就是一千万,二百天就是一个亿。一个亿到底有多少钱?把银行新出的一百块的票子捆成一万块钱一捆儿,那就是一万捆。一万捆垒起来有多高,那要从脚底儿垒到楼顶上。”
       他话儿说得快,嗓门扯得开,唾沫星儿如雨点样把面前的会议桌子淋湿了一片儿。就近的一个副县长,把身子朝远的处地歪了歪。这一歪,柳县长有些不太高兴了,瞪了他一眼,那副县长慌忙又把自己的椅子往县长身边拉了拉。怕溅到身上你就怕着吧,县长越发把说话的方向扭到副县长的面前了,让原来落到桌上的唾沫星儿一股脑儿都落到了那个副县长的脸上去,且又故意把嗓门扯得更开些,一老天下便都是他的吼叫了:“双槐县从此就要腾飞起来了。当然啦,绝术团转场要耽误几天呢,还有绝术团他们的工资和奖金。多劳多得嘛,他们每天给我们挣回五十万,每人每月两千多块钱就让他们拿去吧。这样一算,其实二百天你是挣不到一个亿的。那么三百天、一年行不行?”
       “我告诉大家吧,残疾人表演哩,国家不收一分税。我出去这二十天,出演了三十场,县财政的账上已经汇回来七百万了。这样儿,你们说我们还怕凑不起购买列宁遗体的这笔天款吗?”
       县长跳到了常委会的会议桌上,把常委们都吓得将身子朝后仰去了。县委楼的过道上站满了县委机关的干部们,鸦鸦黑黑一片儿,都伸长着脖子往里瞅,七月的日头依然是烈烈酷酷呢,县委门前的脚地也是洋灰脚地儿,蓄蕴下的热气是能把鸡蛋煮熟哩,可人们却都立在那片脚地上,个个都是一老满脸的汗,听着县长那红烂烂的说演呢。县长唤着、叫着演说道:
       “今年底或者明年初,我们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放在列宁森林公园的纪念堂。那当儿,游人每天就成百上千了。一张门票一百块,一万个人就是一百万块钱呀!一年就是四个亿。可这四个亿说的都是去参观列宁遗体的门票哩。列宁森林公园那儿有看不完的风景哩,你住店要掏店钱,吃饭要掏饭钱,用一包擦嘴的纸也要两块钱。一个游客上一次山让他最少花掉五百块钱,那一万个旅客要给我们县留下多少钱?要给我们留下五百万块钱呀!可他要不止花了五百块而是花了一千块,花了一千五百块钱呢?要到了春天那旅游的旺季一天不只是来一万旅客,而是来了一万五千个,来到了二万个旅客呢?到了那时候,问题不是出在能收人多少钱,而是有了这么多钱怎样花出去。花钱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呀!人能吃多少?人能花多少?全县农民不种地,每个月你都坐在田头发工资,可到未了你还是有花不完的钱;不种地你着急,你着急你就把所有的田地种上花和草,可你四季飘香了,游人就更加多了。为钱花不出去家家户户做了大难了。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那就是我们双槐县的革命和建设遇到了新的难题了……”
       第四章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
       日头西偏的当儿,县长踩着安静像踩着棉花样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了。
       他该回家了。该到他的敬仰堂①里去一趟,回家和媳妇睡在一起了。
       他有多少、多少天都没有回家了,没有进那敬仰堂里了。
       窗外的天空是阴郁沉闷的,大街上也都静了下来了。依稀着能看见、听见夜蝙蝠在黄昏之前飞出来在楼前的响动哩。他想起来他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和媳妇赌气说他能三个月不回家,可那毕竟都是赌气的话,哪能说不回就真的不回呢。他该回去看看了,该把这两个月的事到敬仰堂里面壁默祷一阵子,然后呢,吃夜饭,看电视,和媳妇上床睡觉去。
       他冷猛地就想到和女人受活的事情了。
       想到自个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受活了,像孩娃们冷丁儿想起自个把稀罕的糖果舍不得吃掉藏到一边了,可因了藏着却又反而很久地忘了呢,因此就在嘴角挂了笑,从凳上立起来,咕咕地喝掉杯里的水,立马地起身回家了。
       然而,然而哟,和唱戏一样巧合着,他欲要走了时,拉开办公室的屋门时,却看见了他最烦厌的一个人。受活庄的茅枝婆竟提着一个包袱,倚着她的灰铝拐杖竖在门口上。
       他想起他在一个多月前是给她写了退社的条子的,是答应过让她十天、半月后来县里办理退社手续的,于是心里升起的回家和女人受活的心绪便立马消散了,若了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呢。可他却是笑着哩,惊讶地笑着说:“呀,茅枝婆,是你呀,进来,你快进来呀。”
       茅枝婆便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她并不生疏哩,从壬辰年她和她男人石匠第一次到这个院落找了那红四的县长人社起,到庚子年里石匠殉世,之后几十年她便不间断到这院里找书记和县长闹着退社。闹了三十多年哩,三十多年,县委那红机瓦房子都换成楼房了,换成楼房,这楼房都又破破烂烂了。地委书记都换了几任了,这县委的办公楼,起原先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洋灰脚地,都让岁月蚀腐得坑坑洼洼了。
       茅枝婆走进来,绕了四墙看了一眼儿,最后把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双槐县区域图上,就把县长写的那张年内让受活退出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管辖的条子铺到县长的办公桌上了。她说:“我来县上等你半月啦,听说你领着受活人去地区出演了。出演还好吧?”
       县长脸上浮着笑,“你猜你们受活人每月每人能挣多少钱?”
       茅枝婆把包袱搁在脚地上,坐在县长对面说:“我不管多少钱,我是来办那退社手续哩。”
       县长就又拿起他亲手写的字纸看了一遍儿说:“他们每人每月能挣两三千块钱哩,两千块钱能盖一间大瓦房,出演三五个月,他们每人都能回到庄里盖一所楼房了。”
       茅枝婆又把地上的粗布包袱从脚地提起来放到怀里边,像那包袱会一冷猛被人抢走样,然后她不屑地瞟了县长一眼说:
       “你说你的天书吧,我是来办退社手续哩。”
       县长梗着脖子道:“真的哩,看受活出演的人都疯啦,每场都人山人海哩,你要参加绝术团,我保证你一月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哩。”
       茅枝婆又动动手里的蓝包袱,“我不去。”
       县长问:“那包袱里是你的寿衣吧?”
       茅枝婆说:“我想了,下了决心了,这一回你要不给受活办退社手续,我就穿着寿衣死你家里或死在你的办公室。”
       县长就庄重了脸色了,“受活退社的事我们刚刚开了常委会,研究过了呢。常委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哩。说今年底、明年初一定让受活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退出去,从明年的头一天开始,受活就再不归柏树子乡和双槐县的管辖了。”
       茅枝婆就那么望着柳县长,不敢相信样,又紧儿追着问:“柳县长,这不会变了吧?”
       县长说:“我姓柳的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
       她又问:“今儿天黑了,明儿能办了手续让我拿上文件吧?”
       县长说:“下发到全县委、局、各乡、各村委会的红头文件随时都可以印发下去哩,可今儿常委会上有常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呢。”
       茅枝婆的老昏的双眼立马瞪着。
       县长说:“常委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哩。说你们受活庄男女老少的残疾是一百六十多口人,说其实你们村可以再成立一个绝术团,让别的聋子也练习隔耳放炮啥儿的,让别的瘸子也练习翻刀山和过火海,让别的瞎子也练习聪耳朵听音啥儿的,常委们说,只要你把第二个绝术团拉起来,今年十二月底前一定把红头文件发下去,明年元旦你们受活就不再是双槐县和柏树子的受活了。你们就彻底自由了。天也不管了,地也不收了,过你们往年的天堂日子了。”
       说完了,县长就盯着茅枝婆的脸。他们中间相隔着一张桌子哩,相隔着仅有几尺的距离呢。落日已经西去许多了,黄昏款款地铺上窗子了。窗外的夜蝙蝠也一只挨着一只飞动了。屋子里些微地昏暗着,可这样县长还是看见茅枝婆的嘴角风吹草动坩牵了牵,原先脸上的光亮和疑惑成了灰色了,和昏黄融在一块了。
       县长说:“县委、县政府是为了你们受活好。成立两个绝术团,让你们受活每家都有人参加,每家到年底都有一大笔的收入哩,每家到明年都可以盖瓦房楼房哩,那时候一个庄子就都是楼瓦雪片了。”
       县长说:“你仔细想一想,明年退了社,你们受活就没公章了,各家各户都没有户口本儿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差不多已经不是世界上的人了呢,赶集当然可以四处儿去赶集,可你们没有公章就没有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们庄就不能出远门去做生意了。更不能打着双槐县绝术一团、绝术二团的旗号去进行绝术出演了。”
       县长说:“你仔细琢磨吧,要同意咱们连夜就可以签一份协议书。你答应再给县上成立一个绝术团。这两个绝术团为县上出演到今年底,我保证你每个演员每月工资不低于二千五百块钱,保证年底发文件,从明年的头天起,受活就彻着底儿算退出柏树子乡和双槐县。”
       县长说:“从解放到现在,双槐县换了八任县长、书记了,你茅枝婆为退社跑了三十多年了,可我这一转眼工夫就全都答应你了呢。”
       县长说:“你答应不答应?天都黑了呢。”
       县长说:“你再仔细想一想,我这也是想在受活退社之前给受活人再办一件好事哩。如果你们退了社,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魄山上了,那时候,全县愁的是钱多得没处地儿花了呢。那时候,你们受活可是要穷得吃盐没钱哩,买醋没钱哩。不是入社,是想再人乡、人县可就不行啦,所以你该再组织一个绝术团,让受活各家各户都立马挣上一大笔钱,这样就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和受活哩。”
       县长说:“你看,日头都从窗户这儿彻底退下了,你是住在哪?我派人去送你,把你的吃住安顿好—些。”
       说着县长就从他的椅子上立了起来了。窗外的落日也应着县长的话音从办公楼的墙上缩着萎到地面了,屋子里的灯光倒显得明亮哩。这时候,茅枝婆就望着县长,又把她手中的寿衣包袱放在椅子腿边了。有一个寿袍的黑绸角儿从包袱口里露出来,因着袍沿上绣了灿黄的丝,那儿就如开盛了一朵黄蕊的黑寿花儿了。
       县长看着那朵黑花儿。
       茅枝婆望着县长的脸,“再拉一旗人到外面世上出演得有多少个?”
       县长就把目光从那黑寿花上挪开了,“瞎聋瘸拐和哑巴,再有三四十个就够了。”
       茅枝婆说:“可他们没有绝术哩?”
       县长淡淡笑了笑,“只要有一丁点就行哩。”
       茅枝婆便大了嗓音儿,“那我就给你挑上几十个,可今儿你不光得把说的都写到纸上去,还要把县委、县政府的章都盖上,把你的手印也按上。受活人不管你能不能买回列宁遗体哩,横竖是一到年底就不再出演啦,横竖一到明年就不再归县里、乡里辖管了;横竖你每月得给受活人发上两千多块的工资哩。”
       大楼里灯都深黑着,那扫地的人也从楼道里边消失了。一栋楼像没了人烟了,可县长打开屋门在走廊上唤了一嗓子,这就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人员了。县长就让那人立马通知办公室的人,丢下饭碗跑步到我办公室。这样呢,茅枝婆就在这一夜紧赶紧儿和双槐县委、县政府,和主持全县工作的县长签了一份协约合同书,那合同条条款款都写得晓白哩,一字一句都有着法的效用呢。两页的款文是这样写着的:
       甲方:耙耧深处受活庄
       乙方:双槐县委、县政府
       由于历史的原因,几十年来受活庄一
       直强烈要求退社,想重新回过到他们原有
       的所谓自由、受活的日子里。鉴于上述情
       况,经双方协商同意,关于受活庄退社一
       事,与县委、县政府达成如下协议:
       1.受活庄组建两个绝术团,分别为双
       槐县绝术一团、二团,每个团不得少于五十
       
       人(一团已成立),二团必须在十天之内成
       立完毕。
       2.两个团其管理权和出演权全部归
       属双槐县。双槐县保证受活人每月工资不
       低于二千五百元。
       3.两个团出演的结束时间为该年度
       最后一天,即十二月三十一日子时。子时
       一过,两个团即与双槐县再无任何行政与
       经济关系。
       4.从该年最后一日子时起,受活庄即
       再不从属于双槐县与柏树子乡辖管,即成
       为世上的自由村庄。该庄任何人员、土地、
       树木、河流与其他的方方面面,都与县、乡
       无关。县、乡任何人员不得干涉受活庄的
       任何事务。但受活一旦遇有天灾人祸,双
       槐县和柏树子乡,有义务进行无偿帮助。
       5.随着绝术一团、二团演出合同最后
       日期的临近,县里必须在今年底前,将《关
       于受活庄永远不再归属任何县、乡辖管》的
       正式文件发至全县各部、局委,乡政府和全
       县各个村委会。
       自然,在合同的末一页上,是县委、县政府的鲜红圆印和双方代理人县长与茅枝婆的签名哩。不光是签名,应了茅枝婆烈烈的邀约,县长还在自己的名下按了私印和手印,茅枝婆也在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儿。这样呢,那一页白纸上就红啦啦的一片了,便如了耙耧山脉雪天里盛着的野色梅红了。
       一切都已圆满了,连茅枝婆也派人送到县里的招待所安顿下来了,且也都说好明天送她回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去组建双槐县绝术表演二团了。就是说,喷金流银的绝术团由一个变成两个了,凑资购买列宁遗体的时日就又缩短一半了,今年是准定可以把列宁遗体买回到双槐县,安置在魂魄山。
       事情已经大功大捷了,柳县长不能不去他的敬仰堂里了。
       第五章 絮言——敬仰堂
       ①敬仰堂:敬仰堂又叫圣堂。圣堂之事,得从辛丑和壬寅年说起。因为那时的饥饿与灾荒,县长即柳鹰雀就最终成了社校柳老师的养子,也名正言顺地成了社校的孩子。
       饭时,他端着饭碗到那社校的食堂去;课时,他端着凳子和那些党员干部们一块走进教室里。既然是社校,讲的课自然是伟人理论,自然是马列主义的经济、政治和哲学。鹰雀是不懂那理论,可他听着听着就会认字了,就能写字了,不到十岁就能把报纸上的文章丢桃捡枣地读下来。到了十二岁,老师的媳妇丢下老师跟着邻县的一个干部逃走了,他就正式从社校娃成了柳老师的养子,开始正经八百的读书与学习。然就这时候,丁未年开始了旷前的文化的大革命,革命就想起城郊社校那唯一的老师家里是富农,是敌人,是敌人在讲台上每天念着伟大的书。于是就有了一张盖着县委红印的通知到了社校里,免了柳老师的老师,让他做了社校看大门和扫院子的人。于是,柳老师有了忧郁症,一天到晚离不开中药。几年后,鹰雀十六岁、妹妹九岁、柳老师五十六岁那一天,他突然心绞痛,躺在床上,满头大汗,把半张床铺都湿了。正是秋忙时,学校是淡季,干部们都回家,妹妹柳草也到了城里同学家,社校的大院里,只还有鹰雀和养父。天气闷热,树叶都蔫蔫地耷拉着,知了的叫声和鞭子一样长。蹲在自家的床头上,柳老师揪着自己胸前的布衫,用拳头顶紧自己的胸口,脸上白云飘飘,没有一丝血色。这当儿,鹰雀从外面进来了,叫着爹,爹,就要背着柳老师往县里的医院里跑。
       柳老师却向他摆了手,细细看了他一会,说鹰雀呀,你过了十六啦,比我还高哩,我把你妹妹柳草交给你,你能把她养大吗?
       柳鹰雀感到了事情的了不得,他向养父点了一下头,然而接下来,养父说的话却让他不知所措了。养父说让你养她一辈子,你愿意不愿意?我怕她长大了会像她娘,会水性扬花;可你自小就长在社校里,十二岁就能和那些干部一样做社校的卷子了,我想你这辈子会有大出息。你有大出息,她就不会和她娘一样了。她娘是嫌我一辈子没有出息才跟人跑了的。你要有出息,要能和她结婚我死了也就安心了,也就没有白把你从学校门口捡回来,没有白替你和柳草操这十年心。说到这儿时,养父眼上挂了泪,不知是因着心绞痛那泪才挂在眼上的,还是他内心深处感到了人生的悲凉。他一脸都是苍白和苍黄,泪从他脸上滚下时,像从飘在坟地的纸上滚过样。
       鹰雀又向养父点了一个头。点过了,他又说,可,可我能有啥儿出息呀?
       校院里安静无边,乌鸦的叫声从门外的树上黑漆漆地跌下来,他点了头,养父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像一层薄薄的萤光亮在夏夜。然后养父就从床里往床边挪了挪,坐在床边上,擦了额上的汗,将一把钥匙放到他手里,说你去把学校仓库东边的屋门打开来。去看看那屋子,你一辈子就有出息了。就知道该咋样出息了。出息大小靠自己,靠命运,靠造化,可你去了那屋里,这辈子就是只当个公社书记,也算你爹在你的出息上尽力了,你爹被当官的人叫了一辈子老师,终也算教了自己的孩子如何从政做官了。
       鹰雀便捏着那把汗淋淋的钥匙,在养父的床前圣庄庄地立站着,像找到了通往圣处的路道又不敢抬脚前去样。
       养父说,我这一生收成都在那仓库里,去看吧。
       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好像并没看见什么,又好像看见了一条通往深远的路,还好像看见幽暗深处隐约亮着的一盏灯。日光明明亮亮,把社校的四面八方照得都烫手刺眼。从校门口穿过校院落,到东边那几间库房时,他不知道会在那一间屋里看见啥,惴惴的,到那几间仓库的最东边,立下来,定了神,打开锁,推开门。究其实,这屋子也同样是一间仓库房,只不过那三间库里堆满了学校的车棚子、车轮子、老梯子、旧黑板、旧凳旧椅子和课桌,而这间库房里,码满了学校的课本和资料。原来,它是一大间图书室,只是书不在书架上,都齐齐地码在靠墙摆着的一圈桌子上。屋里墙上糊了一层旧报纸,地上铺了砖,房顶用草席和苇棵织了棚顶子。屋子里有一股干霉的气味儿。柳鹰雀立在门口,像走错了路样木呆着。他没有立马从那屋里看出什么异样来,更没有找到养父说的一看会有大出息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在哪儿。
       屋子里安静至极。他开始沿着第一张书桌往里看,发现每一张桌上码砌的书,其实和人家的图书室、资料室摆得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的著作是摆在一起的,可每一个人的著作在桌上都被码成了塔状,第一层铺满半张桌,第二层,朝后退缩了二寸宽,第三层又朝后退了二寸宽,到了顶层便像塔顶一样了,只有几本竖在那。因为是社校,那书里没有小说类的闲杂和消遣,都是政治、经济和哲学类书。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布纹封面全集,还有他们著作的分册,有列宁、斯大林全部著作,还有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圣西门、傅立叶、胡志明、季米特洛夫、铁托、金日成等,有的一种书就有上百册,像《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剩余价值论》和《列宁文集》,有的却只有一本半册,如霍尔巴赫的《被揭穿了的基督教》、费尔巴哈的《未来哲学原理》和洛克的《人类理智论》,斯密的《国富论》。一本书窝在那大堆著述里,就像一片叶子落在林地样,只是那本书被鹰雀的养父抽出来放在了塔式书堆顶上,也就突兀出来了。
       不消说,那屋里最多的是毛泽东的书,像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和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少说有几百上千套,单他的书就占了那屋里八张桌子里的三张半,用塔式码起来,每高一层只缩退一寸宽到顶层那书便挨着棚顶了。当然,单把这些书归类码成塔,柳老师是不会说他在社校教了半辈子书,和种了半生庄稼样,收获都在这屋里。鹰雀从第一桌上瞅过去,先看到的第一塔码的是马克思的书,第二塔码的是恩格斯的书,第三是列宁的书,第四是斯大林的书,第五是毛泽东的书,第六是季米特洛夫的书,第七是胡志明的书,第八是铁托的书,之后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的书。接下来,依着这次序,他看见这每一塔顶上一本书页里,竟都夹着一张纸。
       他把马克思的书塔顶上夹的纸抽出来,见那纸上和码的书一样,画着一面台式塔,从底层朝上看,第一层写着:马克思戊寅虎年立夏生于德国莱茵省特利尔城;
       第二层写着:庚寅虎年十二岁,马克思进入特利尔的威廉中心;
       第三层:乙未羊年十七岁,马克思进入波恩大学法律系,加入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
       第四层:壬寅虎年二十四岁,马克思写出第一篇论文《论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并任《莱茵报》主编。下年,与燕妮结婚。
       第七层:乙巳蛇年二十七岁,马克思被法国驱逐出境,至比利时的布鲁塞尔;
       第十七层:壬戌狗年四十三岁,马克思开始写作《资本论》;
       第三十层:癸未羊年七十二岁,于雨水与惊蛰间逝世,成为全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领袖。
       他把恩格斯书塔顶上的纸页抽出来。
       把列宁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斯大林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毛主席书塔上的纸抽出来。
       他发现在恩格斯那第一层里写着癸辰龙年生于莱茵省巴门市一个资本家家庭的一行字下面画着一条铅笔线;
       发现在列宁的第一层塔格里写着庚午马年列宁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的字下面,画着一条红;列宁的第三十五层里写着丁巳蛇年俄国十月革命成功,四十七岁的列宁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
       发现在斯大林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己卯兔年斯大林生于格鲁吉亚一个穷人家里,父母都是农奴,一家人靠父亲做鞋为生的宇下面画了三条红;在顶层塔格写着甲子鼠年、民国十三年列宁病逝,斯大林接班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下面也有三条红;
       发现在毛泽东的塔格的底层写着癸巳蛇年毛主席出生于韶山冲一户农家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而在第九格里写着丁卯兔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全国处于一片白色恐怖,共产党在汉口召开八七会议,毛泽东被补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在第十层格里写着秋收起义四个字的下面画着三条红,在乙女年毛主席四十二岁在遵义会议上确立了中央的核心领导地位下画了四条红,在乙酉年毛主席五十二岁当选为中共中央主席的字下画了六条红线;在顶格里写着壬子年成为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一行字上画着九条红……
       在最后一塔有许多人的书合码的书塔顶,他又抽出另外一张纸,那纸上也画了几十层的塔格儿,可那每层塔格里写的不再是伟人的名字和生平。那名字处是空白,像秋天的田野空白着。他不知道这塔格儿是养父给谁设计的,每一层塔格都那样平淡无奇,第一层是,竟是那样白水淡淡的几个字,公社通讯员,第二层是社教员,第三层国家干部。第五层写着公社书记,第八层写着副县长,第九层写着县长两个字,往后就只有塔格,没有字样了,没有再上一格,写着地区专员,再上一格写着省长那样的顺序了。也许养父认为县长就是天大官,一个人当了县长就够了,就如同皇上了,没必要再往上走了,所以往后的表格就是一片空白着。他极细密地数了数,这空白的塔格十九层是顶层,依着级别的梯阶算,那十九层正是该写着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那些显赫的字,可那儿却是一片空白。空白着,可这十九层的塔格里,每一层有字无字都有一条几条红线的,第十九层的红线便红漫漫成一片了。
       还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书、书塔、书塔顶上夹的纸页,纸页上画的塔格和每一层塔格里写着的伟人的生平和功绩,还有,生平出身越是卑微红线越多,权职越高、越大,红线条越多。
       望着那码成塔状的书,望着那一页页纸上用塔格一层一层写着的伟人的生产的字,好像那些书、那些人、那些事他都知道样,或多或少都在社教的课堂上听过样,而唯一越出他所知的,是他没想到恩格斯
       这么一个伟大的人,家里竟是资本家。没想到资本家的孩娃竟一辈子在替穷苦的工人阶级说话做事。没想到列宁的家庭竟是一般工人家庭,没想到斯大林家里是农奴,父亲是鞋匠;没想到鞋匠的儿子到末了让全世界的人都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毛主席比谁都伟大,可家里也靠种地打粮过日子。他就那么静静安安立在那间屋子里,从门和窗里倒进来的日光摊在地面上,久久长长望着那书塔和塔纸上他们的生平与红线,他似乎发现养父说的一看就会努力去出息自己的那样东西了,又似乎什么都还没发现,只看见有股风从眼前吹过去。过去了就无影无踪了。他努力想从那风中捕捉一些啥,也就静立着,默想着,便听到从社校院落的宁静中,传来了沉闷闷的一声响。
       鹰雀愣一下,撒腿从那屋里跑出去,飞过沉静的社校院,到大门口的屋前呆住了。
       是养父从床上栽倒下来了。
       养父就死了。死前他双手还揪在胸前的布衫上。
       养父是社校最老的老师,连现任的县长、书记都在社校进修学习过,都是养父的学生。埋葬养父那一天,县长也来了,他说三天前接到了养父一封信,说柳老师希望看在他一辈子都向全县党员、干部灌输了马列主义理论的份儿上,请县里帮他女儿读完书,帮他儿子柳鹰雀提前安排一份工作,最好安排到老家柏树子公社里,他还小,就让他当个公社通讯员,过两年让他下乡搞社教,有成绩了再给他转个干。
       县里就把他安排到柏树子公社当了通讯员。这时候,年少的鹰雀一下明白养父那张没有名字的塔表是给他设计的人生奋斗图表了,明白养父是给了他多么大的期冀哦,竟然会把他的人生塔表和伟人们排在一块儿,用那红线告诉他,伟人们原也都是普通人,只要有努力、有奋斗,他也会成为和伟人们一样的伟人哩。
       离开社校到柏树子公社去那天,他去那间书库把书塔顶上夹着的所有的纸页抽走了,他的心里有些虫蠕蠕的动。有一股力气从他的脚下生出来,沿着脚心、脚骨钻进了他的脏腑里。就在这一刻,养父死去的悲哀从他身上退去了,他一下子就感到自己长大了,感到养父的死,在自己面前把一扇大门打开了,从那门里走出去,他便踏上了一道通天的路。
       他就拿着那一叠儿塔式的表格去柏树子公社做了送报、送信、烧水、扫院的公社通讯员。十年后,他做了公社书记那一天,可如一隅皇帝样呼风唤雨时,他便在公社的宿舍多要了一间房,把养父在社校布置的那间书库换了模样布置下来了,他在那房里依次贴了十位领袖的像,在这些像下又贴了朱德、陈毅、贺龙、刘伯承、林彪等十大元帅的像。那些像下都有塔式表,也都填写了每个人的生平与升迁。而这两排二十张像的对面墙壁上,是他放大的养父的像,镶在镜框里。紧挨着镜框挂着的,是同镜框一样大的一张十九层的塔式表格图,表格的底层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即柳鹰雀,庚子饥荒年一岁时被父母弃婴在城郊野外。养父为双槐县社校老师。柳自幼聪慧,未曾进小学读书,已能识文念字,读报写信,并已粗懂马列主义理论。
       第二层写着两行宇:乙卯兔年十六岁时,养父因病谢世,其生计困难,即参加革命工作,时任柏树子公社通讯员。
       第三层写着,戊午马年十九岁时,正式成为国家干部,被评为全县先进社教工作者;
       第五层写着,戊辰龙年二十九岁时,为椿树子乡党委书记,是全县招商引资优胜者。从第六层开始,往塔顶升去,那些空格还是一片空白,在等着他日后的书写。
       就是这样一间屋,贴了伟人的像,填了伟人们生平的塔式表,贴了养父的像,填了柳鹰雀的生平表。这屋随着他的升迁调动而升迁调动着,从这个乡移到那个镇,又从那个镇迁移到双槐县委、县政府家属院靠南的两间屋子了。那两间屋子充满了神圣和肃穆,自然在柳鹰雀内心里,他就将它称做了敬仰
       第六章 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
       大功大捷了,柳县长自然是要去他的敬仰堂里的。他的人生间,每次有了功捷时,是必然要到那圣堂去上一趟的。
       夜已往深处漫进去。月光丢失了,星星也藏藏匿匿了。云像雾样把县城遮蔽着。好像要下雨,满天下都在黑暗里,闷热稠稠密密的,如墙样围在柳县长的四面八处儿。街面上的路灯,间或有亮的,更多的却是黯然着,不是灯泡烧毁了,便是线路断了的。自柳县长当政后,他从凑资的购列款中挤出了一笔钱,在城里又扩出了几条街道来,十字街也又多了几个,可破败和衰退还是依旧着,只有县委、政府门前的一条新街道,通宵灯火通明呢。然新街上有许多熬夜乘凉的老人与孩娃,那些人没有不认识他们县长的。双槐县自他做了县长,下文件立誓三年要修建成魂魂山森林公园,建成列宁纪念堂,文件上说只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双槐县就立马急脚实行农民看病不要钱,孩娃读书不要钱,市民用电吃水不收费,农民从乡下进城赶集坐车不买票,要在纪念堂开放后的二年里,给全县人各家分上一栋楼。那文件是细雨一样润到各家院落的,人了全县人的心,自然人们就把柳县长认做了神明了,乡僻的农民就不知从哪儿买了县长的照片,把县长的像和菩萨、老灶爷、毛主席的像挂在一块了。县城里还有人过年门上的门神像就一边贴着关公,一边贴着县长了;或一边贴了县长,一边贴了赵子云的画像了。
       县长有次下乡路过一个小饭店,给那叫“客之家”的饭店题了字,那客之家的生意就一冷猛地兴隆火旺了食人不断了,营业额打着滚儿翻身了。还有一次在路边的店里住了大半夜,那店主人就把县长用过的脸盆、毛巾、肥皂盒儿收起来,用红布包藏了,装进箱子做了念物了,在县长睡过的屋门口挂了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县长柳鹰雀在此住宿一行字,那间客屋子原是一夜十元,就涨到一夜二十块钱了,原来并没有多少客人去宿住,后来就客人不绝了,都要去县长睡过的床上躺一躺,去县长坐过的椅上坐一坐。跑长途运输的司机,连三赶四地大踩着油门多跑了上百里的路,也就是要到柳县长住过的客房子里住宿上一夜呢。
       在双槐,柳县长是不得了的人物呢,就像乾隆时候的乾隆样,康熙时的康熙样,明宋时候的元璋和徽宗哩。
       柳县长是不能轻易独自从街上走过的,百姓会围上来说这问那哟,会争着和他握着手的,会把怀里的孩娃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然后再到处抱着自己的孩娃说,某月某日在哪儿县长抱过了我的孩娃了。
       好在天色是一窟窿的黑,柳县长又挑着僻背的街道往县政府的家属院里走,也就没有碰到啥儿脱不开身的人或事情了。
       家属院在县政府办公楼北边的一所院子里。敬仰堂自然也在那所院子里。县长到了屋门口,回身望了望,从门框的缝中摸出一把钥匙来,开了门,走进去,把门边的开关打开了。
       屋子里一下亮到雪白呢。天花棚顶上的三管日光灯把三间房屋照得通明透亮哩。墙是用素洁的白石灰水泥刷过了的,门窗终是锁着,灰尘也是不能轻易飞落进来呢。屋里的脚地上,除了一张桌,一把椅,没有余它的摆设儿。迎面墙上呢,不消说是挂着伟人的像,上一排是马恩列斯毛,下一排是中国的十大元帅哩。可是哦,十个大元帅,却挂了拢共十一张像。第十一张就是柳鹰雀县长自己的,身后呢,身后墙上呢,只挂了一张像,那张就是养父的像,像下是柳县长亲笔写的一句话——双槐县之马列主义传播者。还有一样不消说的是,迎面墙上的每一像框下都是他们的生平和事迹,都写着他们在啥儿年龄上任后的职务和权力,需要警示的处地儿,是和当年养父一样都划了红线的,比如贺龙年仅三十当军长,朱德乙卯兔年十九岁,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称帝的大起义,丁巳蛇年二十一岁时,又参加了反对段祺瑞的护法战争等,都是用红线标记出来的。标记出来了也就警示着柳县长的人生了,使他每次走进敬仰堂,便对墙上的伟人们愈发敬仰着,也愈发对自己的人生努力鞭喝着。尤其每次看到标记上写着林彪二十四岁当师长,组织指挥了平型关的大捷时,柳县长就想到自己年过二十岁时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还每年步行到乡下去蹲点,督促农民们多读社论多读报,该收麦了快磨镰,该种秋了快犁地,心里就会有种酸楚升上来,有种力气从脚底升上来,使自己在日常间总怀着努力的心,也就不仅能让一个个村落夏天赶在雨前麦入库,冬天赶在霜前苗出土,需要了,还让他们知道北京的那个处地某年某月开了啥儿会,下了啥儿文。村庄里有亲戚在台湾和新加坡,能帮着他们和亲戚葛连上,就千方百计地让他们的亲戚回到老家看一看,能让那些从遥远的外地儿回到双槐老家的人笑着走回来,返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恨不得把自己—生的积蓄都挪移到家乡来,修公路、拉电线,办个厂。到末了,他蹲点的村落就比邻村富裕一些了,他就从社教干部变成了公社的副书记,成了党委委员了,年轻轻就能管着比他年长十岁、二十岁的干部了,就可以在自己二十四岁的职务下边画上一条红线了。
       公社改制为乡的三年后,柳鹰雀从柏树子公社调到了椿树子乡,虽是副乡长,可乡长生病住院哩,他就主持乡里工作了。他召开各村村长会议,要求每个村只能留下十个男劳力,领着老人、媳妇在家春种秋收地忙,其他的年轻人,你都必须到外面世界里打工做生意,偷也成,抢也罢,横竖你不能在家种地呢。给每个年轻人手里发了一张乡里的介绍信,就用几个大卡车拉着那些年轻的男人和媳妇,一车车把他们送到地区和省会的车站,让他们下了车,再也不管了,令他们饿死也得三个月半年不能回村落庄子里。发现谁家无病无灾,有送出去的人回来了,就罚谁家二百块钱,没钱了就把你家猪赶走、羊赶走,直到那回庄子的男人哭着唤着重又离开家。
       一年后,椿树子乡就有一批一批的男人媳妇、儿娃们在外面世界做工了,哪怕在城里洗碗、烧饭、捡垃圾,也就每个庄、每个村都有了吃盐、烧煤的用钱了。开始有家里一座一座翻盖瓦房了。黄鹂庄里有户人家里没男娃,清纯一色的女娃,他就把人家的两个大的送到省会那边去,半月后那姐妹的用钱花光了,饿着了,就去和男人们做卖肉生意了,半年不到女娃家里就盖了楼房了,他就领着全乡的干部到她们的家里开了现场会,给那做父母的戴了花,给那楼房挂了匾,还以乡里的名义给那在外面做卖肉生意的两个闺女发了贺信儿,信上盖了乡里的印,一老满地写了贺词儿。虽然从黄鹂庄那卖肉的姑女家里走出来,他在村口吐了一口痰,可随后那村里的男娃、女娃却是都争着抢着要到外面世界闯荡了,全乡人就一个村、一个庄的有了上好的日子了。
       一年后,乡长从医院出院时,县里却不让他再当乡长了,把柳鹰雀的副乡长转成了乡长了。
       也有乡里在外面打工的人被押着回来的,问:“咋了哩?”押着的说:“偷了人家呢,你们这个处地儿咋就专门出贼呀。”他就一巴掌掴在贼脸上,唤:“给我捆起来!”派出所的人便找绳把那贼捆了起来了。他就陪着押解的人去乡里的馆子吃了饭。饭后呢,把那押解的人送上了回返的车,一转身就立马让人把那贼放了。
       他说:“偷了啥?”
       贼低着头。
       他就吼:“到底偷了啥?”
       贼就说:“偷了厂里的马达哩。”
       他就厉声儿,“滚吧你,罚你三年内在你们庄上办上一个厂,办不了一个厂,再让人家抓回来,我就把你送班房里。”
       那贼就走了。没有回庄见爹见娘一面就又返到城里了。或者到省会和南边的城里去施展身手了。没多久他就果真在家乡办了一个小厂子,面粉厂,草绳厂或者是铁钉儿厂。
       也有从地区打电话让柳鹰雀到市里领人的,遇了这景况,他一般是躲着不去的。躲不过去了,也就亲自坐车去了呢,到了市里哪个区的公安局,见了十几个本乡十八九岁的女娃儿,都是在市里的娱乐处地
       里做那卖肉事情的,她们一溜儿光着身,抱着衣物蹲在墙根下。公安的人见了他就问:“你是乡长吗?”说:“我是乡长哩。”人家就乜他一冷眼,啪的一下把一口痰吐在他的身上了,说:“妈的,你们乡是光产婊子不产粮食呀?”他就怔一下,低着头,擦了痰,咬着牙骂了一句那公安的人,抬起头脸上挂着笑,说:“我这就领她们走,回去让她们在村里挂着破鞋游街行不行?”
       他就领着那十几个年轻女人出来了,到街脸上他瞪着她们说:“你们有能耐让公安局的人和他老婆离婚去,闹得他一家妻离子散才算真本事。有能耐自己去当鸨娘,让别处的姑女跟着你们做鸡儿;有能耐把钱寄回家,把家里瓦房盖起来,让庄里通上电,吃上自来水,让全庄人在庄头给你们竖上一块功德碑!”然后,然后呢,又把一口口恶痰吐在她们的身上和面前,一转身就朝车站走去了。
       她们愣一愣,就又嬉笑着,鸟散在了地区的城市里边了。
       接下来,就有人果真在市里的街脸上开了理发馆,开了按摩室,做了老板了,让外乡、外县的姑女来厮守着做了那事了。就有人从捡拾垃圾开始,在城里开了废品回收公司了,做了经理了;就有人先是跟着人家的建筑队搬砖提灰的,后来就自己领着人给市里的小户人家修修灶房,补补破墙垒垒鸡窝,到未了,他就领着人家砌盖楼房了。楼房的墙角从一层到二层是朝东歪了不少的,但从二层到三层就又朝西拐了回来了,盖到五层六层上,那墙角差不多也是笔直了。总之呢,他也成了包工头儿了,名片上印着是建筑队的经理了。
       这样三年、四年过去了,椿树子乡就异军突起的有了富色了,通往各村各庄的路上铺了水泥哩,路边上架了电线了,各家新盖的瓦房门楼前都有了小石狮子呢。椿树子乡成了县里的典型,地委书记还专程到乡里参观说演过。柳鹰雀就又在自己的二十九岁划下了一条红线,写着自己由乡长改为书记的话,到了三十二岁上,那红线就又往上升了一格儿,写着是年自己由椿树子乡党委书记升为副县长的话,并注明了三十二岁的副县级,在全地区年轻到了独一无二哩。
       现在,柳县长已经三十九岁了,他生平表上的红线已经鲜红灿灿的一片了。敬仰堂里静安至极哦,连空气从门缝挤进来的声音都清清晰晰。夜已经深到枯井底似的田地了,柳县长坐在这圣堂屋子当央的桌子前,把墙上的照片又一一看了几遍,目光落在十大元帅之后的第十一张自己那挂像的上边了。短平头,四方脸,红脸膛,虽然也是一脸粲然的笑,可两只眼中还是有掩不住的忧愁和焦虑,灰色的西装是毕挺毕挺的,领带是红得发光的,可总显着不自在,柳县长脸上的兴奋也就没有了。
       盯着那像下的九条红线儿,盯着盯着,柳县长觉得脚心有些痒痒了,发热发烫了,他知道是又有一股力气从脚底生了出来了,穿过鞋底儿,朝着他的身上涌动了。先前时,只要升迁以后独自来这敬仰堂,只要独自在静夜把墙上的挂像多看一会儿,只要到末了把目光落到自己的挂像上,每一次柳县长都能感到有股力气从他的脚心朝着身上蠕蠕蠕地动,像一股血流朝着头上涌。他知道这当儿他就该干一件事情了,该到那像下边,写上自己的年龄和升迁的职务了,该重重地画上一道红线了。画完了,就该去养父面前烧上三炷香,再静坐一会磕上一个头。
       可是呢,这次来这敬仰堂里坐,却不是因为升迁呢,是因为受活的出演成功哩,是因为和茅枝婆签了再成立一个出演团的协约哩,是因为购买列宁遗体的那笔巨款到年底就会凑得绰绰有余哩。他没想到自己不升迁到这儿也会从脚底生出一股力气来,穿过脚心涌到身子上,如大冷天脚蹬了火盆烤火样,冷猛地,他觉得手上有汗了,觉得必得要到那塔图里再写上一行升迁的字,画上一条红线,否则他今夜就睡不着觉儿了。
       犹豫着,汗就湿了他的十指了,头脑里也嗡嗡作响了,柳县长听见了血从身上流过时哗啦声,像一条河从耳朵的内里穿流而过样。
       他站了起来了。
       他毅然从口袋拿出一支黑水的钢笔来,提着凳子到了自己的像下边,在第十行的空格里规规正正写下了一行字:
       己卯兔年柳鹰雀四十岁升任地区副专员。
       他原是想写戊寅虎年柳鹰雀三十九岁升任地区专员的,可拿起笔时,他又谦虚了,把日月往后延了一年哩,把自己的职务又降了一级呢。毕竟列宁遗体还没买回来,毕竟老百姓为钱多得花不完而发愁的日子是要从明年才慢慢开始哩许多事情都还在自己的盘算中,没有成为天晴日出的现实哩。柳县长知道自己提前任命自己的事情不妥帖,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连媳妇也不能让她知晓哩,可他还是这样写下了,还是又在那行字下划了一条粗重如梁的红线呢。他从凳上跳下来,往后退一步,望着那新写的一行字和新划的红线,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心里也立马风平浪静了,刚才朝身上涌着的血流和地气也都潮退回去了。
       他该回家了,夜已深得漫无边际了。
       可他欲要走了时,手握着门锁把儿扭动那一会,又忽然觉得少做了一件事。以为是忘了给养父烧香了,就燃上三炷香,圣庄庄地望着养父的像,把双手合在胸前比划着拜了三下儿,喃喃地说,养父呀,你就放心吧,我明年准定把列宁遗体买回来供在魂魄山,三年内准定会调到地区当个专员哩。
       说完了,拜完了,柳县长以为可以放心离去了,可从养父的像前车转身,却依然觉得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哩。就像自己身上少了一样东西儿,找到了,细看时,却发现那找到的不是原来那一件,才知道那心里少做的一件事儿并不是要在养父面前烧香哩,于是他就那么默立着。扭过身望着墙上的两排像,一张一张望过去,到第二排第五张林彪的像上时,他一冷猛地明白了。柳县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挂像取下来,换在林彪挂像的处地儿,把林彪的像取下来挂在先前自己挂像的处地了。
       挂完了,柳县长身上彻底轻松了,对林彪二十四岁当师长那种说不出的羡嫉忽然少了许多呢,痴痴地望着那挂在刘伯承后面自己的标准挂像,微笑了几里长的一大段工夫儿,拍拍手上的灰,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两眼井深的黑夜里,他竟忽然看见自家的灯光还亮着,窗子如日光一样灿然着,柳县长瞟着那灯光怔了怔,起脚往家里走去了。
       第七章 喂,刚才从家里出去的到底是谁呀
       “妈的,我敲半天门你咋不开哩?”
       “是你呀,我以为是贼呢。”
       “我问你,半夜三更刚从家里出去的那人到底是谁呀?”
       “石秘书。我让他来给我送些感冒药;是你交待他说你不在时让他勤快着,早叫早到,晚叫晚到呢。”
       “我对你说,以后半夜三更你少叫别人往这家里来。”
       “疑心了?疑心了就去问你的秘书去。哎,你不是三个月不回家里嘛。”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你还知道是家呀。你知道这个月姑女咋样哩,知道我是咋样哩?都重感冒,姑女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哩,到医院打了三天的针。”
       “我以为啥事呢。你知道我这个月为双槐县干了多大的事?对你说,我又和受活庄的茅枝婆签了一份协约啦,让她半月内再成立一个出演团,等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双槐县财政上的钱就会多得从门里、窗里往外流,往外冒,那时候,一到入冬就给全县每人免费打一针进口的预防流感的疫苗针,让全县百姓一辈子没有发烧感冒哩……喂,你咋睡了呀,瞌睡了?那好吧,睡就睡,我也不洗了。”
       “你还睡那间屋子去。我下身有红了。”
       “我可对你说,你丈夫不是和你结婚时的柏树子乡的那个社教员,不是那个萝卜头儿干部哩,他是一县之长呢,是双槐县的皇上呢,他手下有八十万的人口哟,比你年轻漂亮的姑女有几万十几万,只要他愿意,他想和谁就能和谁睡。”
       “姓柳的,我也对你说,你别忘了你是在哪长大的,被谁养大的。你以为你有今天单单是你干了出来的?你别忘了原来柏树子公社书记把你提为公社的党委委员,那是因为他是我爹的学生哩;别忘了你到椿树子乡当乡长,那是因为组织部长也是我爹的学生哩;别忘了你是全地区最年轻的副县长时,地委的牛书记也当过地区社校的校长哩,也是和我爹熟悉哩……娘呀!你摔、你摔,你去把屋里东西全摔了,全砸了。”
       “咳,说到天上和地下,我没有对不住你爹的地方哩,像亲孩娃一样每月给他烧香哩。”
       “在哪烧?”
       “在心里。”
       “屁。你到底去不去那间屋里睡?你不去那间屋里我就去。”
       “你以为一个县长离开这两间屋子就没地方睡了吗?给你说句心里话,要不是你爹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让我照看你一辈子,三个月不回家我都不会想你哩。我,柳县长、柳鹰雀,告诉你,不把列宁遗体买回来,过了半年、一年我都不回家。”
       “那好啊,你要真能半年不回家,你让我像丫环见了皇上那样一见面就跪下磕头也行哩。”“砰!”一下,柳县长家的门又关上了。
       第五卷 叶第一章 都举了自家的手 半空里林地般一片胳膊了
       受活庄已经空了庄子了。是残人都去做了演员呢。你是六指儿,你就能在台上演出六指抓球的节目。六十岁的老拐子也都去当了演员哩。因为老拐子是弟兄两个,长得有些像,县里就改了做哥的户口簿,给哥又发了新的身份证,把原本六十岁的哥是改成了上一甲子降的生,有一百二十岁高寿哩,弟就不再叫哥是哥而叫哥是爷了,弟用一轮椅把哥推到戏台上,让观众看了哥那一百二十岁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台下便唏嘘一片了,惊叹一个一百二十岁的瘸子年轻得和孙子一模样。这叫“猜老人高寿”的节目也就轰动了。
       双槐县残人出演二团也就这样扯拉起来了,开始到耙耧山外的世界出演了,料不到也和残人一团的出演一样成功哩。这二团一拢共有四十八个受活人,不消说都是茅枝婆从庄里带将出来的残人们。除了小蛾子,还有八个孺人儿,所以县里就让化了装,一色儿穿上花衣裳,统一了户口簿,就说她们是世上罕见的九胞女,说她们娘生她们时生了整三天,这样儿,她们站在那儿不言不动就把台下的人全都惊着了。那节目就叫九蝶儿。九蝶儿是出演二团的压轴节目哩,被编排得花花绿绿、扣人心弦哟。
       九胞女,天下哪儿有一生九胎的人?生了九胎,又都全活着;虽都是孺妮子,可因了是长不大的侏儒,那一生九胎就叫人信了呢。
       那报幕的先问台下有没有双胞胎?有时会有做娘的领着她的双胞孩娃红着一脸的光色从台下站了起来了,到了台上了。报幕的却又朝着台下唤,有没有三胞胎?有没有四胞胎?……到末了,她往死里扯着她的嗓子了,“有没有九胞胎?”
       九胞女就手拉手地从后台跑了出来了,像是城里哪一个幼儿园的班,一样儿的个,一样儿的胖瘦和身材,一样儿都是化完妆后娃娃红红的脸,都穿了只有十几岁的女娃们才穿的红布衫和绿绸灯笼裤,都在脑后扎了两个刷子辫。
       而顶为重要的,她们又都是侏儒,孺妮子。
       九个孺妮子,像九只蛾蝶样齐齐的立在台子上,一下就把台下上千的观众惊着了。满剧院轰的一下宁安无声了,连台上灯光照在台下谁的脸上谁都听见那光照的声音了。
       九胞女的出演也是和别的残人大不一样哩,因为她们小微着,便先跳了一个飞蛾儿舞,接着就演了他们的小微儿。有一个瘸子穿了戏服上了台,演说他家的小鸡丢掉了,他在台上找小鸡,找着一个就伸手抓一个,丢进他背的布袋里,找到第九个,两个布袋装满了,便挑着两个布袋在台上转圈儿。后来呢,那布袋破烂了,有碗口似的一个洞,一会漏出一只小花鸡,一会又漏出一只小白鸡,那九只花鸡就都从布袋里漏出来,在舞台上载歌载舞了。小鸡们唱的是耙耧山脉的山歌儿,唱山歌是需要有好极的嗓子哩,可谁能想到那扮着小花鸡的九个孺妮儿,人都小到
       鸡和蛾子了,一张口每个人的嗓子都尖细,像磨出亮儿的刀,九个妮儿一道儿唱,就像九柄刀从舞台上朝着台下横七竖八地飞,闹得满戏院盛不下她们的嗓音了,那嗓音如暴烈样从窗口、门缝朝着剧院外面挤,就把灯光挤得摇摇晃晃了,把戏院墙上的灰尘震得四处飘落了,便有人惊叫着捂着自己的耳朵了。
       你越捂耳朵,九蝶儿就越发地撕扯着她们的红嗓子,凄凄苦苦地唤着唱……九胞女都有了泪珠儿,利刀尖尖的嗓子变得柔和了,台下的人也都人了情去的,跟着伤心掉泪哩,掌声四起呢。这当儿,刚才捉小鸡的瘸子走去了,又上来一个高高大大的聋哑人,他比比划划着,台下的就知道他家的九只小鸭不见了,他上台找小鸭,就一手一个把九个孺妮像九只小鸭样,一个一个又塞进了两只大麻袋。说到底那麻袋里是九个人,有五百斤的重,可他竟把麻袋的口一扎,背了几下背不动,如滚着一个木桶一样把九妮儿从台上滚到台后了。
       演出也就结束了。
       茅枝婆扯拉起来的绝术二团也便同一团样惊人爆烈呢。县里是统归着把他们的出演分化开了呢。一团在地区的东部演,二团就在地区的西部演。全省的城市演完了,一团到湖南、湖北和广东与广西,二团就往山东、安徽、江浙的方向去。每天县里派来的出演团的会计跑银行和跑茅厕次数一样多。人家说,出演的途路上,槐花她就一天一天长高了,一老完全不是了孺妮子,不穿高跟鞋也比许多圆全的姑女高了呢。说她总是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才疯长了个,变成极极漂亮的圆全女。说县里的石秘书专门从县里去了一趟出演团,拿了县长一封信,打了那团长,要换撤那团长,直到那团长跪在他面前保证才算了事呢。
       夏去秋来时,县里财政上的钱得将五把、六把算盘拼到一块儿,才知晓两个出演团共挣了多少钱。
       说到底,购列款是凑得差不多了哟。
       时日就快到了这一年的年末了。一团已经出演到广东境内了;二团在江苏的北边处地儿。那是苏北的一个星月城,人有钱得听说赌博一夜儿被人赢了十万、八万块,如家里茅厕的草纸被人拿去了一卷儿。茅枝婆们在那儿连演了二十多场,还不能从那个城市退出来。
       时日到了年末儿,依着和双槐县契约,那出演也快该结束了。受活庄快到了退社的期限了。就在这年末的一日下了雨,一个城市汪遍了水,大小汽车都歇了,摩托车也都不能骑动了,出演团也就瞅着空儿喘息了。受活人是每到一地出演都住在戏院的后台的,这是北方草台戏的习俗哩。在后台搭了地铺卷,男的睡一边女的睡一边。茅枝婆是争着吵着又和县上改了那出演的契约了,受活人不再是每演一月不少于二千五百块的工资了,而是明文写着的,每个人出演一场挣一把椅子哩。戏院里一把椅子就是一张门票儿,一张门票卖上三百块,你演一场就挣三百块,一张门票五百块,你出演一场就是五百块。每月最少出演三十五场哩。就是说,每个人每月都有三十五把椅子钱,都有一万一千块的收入哩。那可是要惊吓了祖坟的收入哟。
       上万块钱能干啥儿呢?盖房子是差不多够了三间瓦房钱;娶媳妇也差不多足够了给女娃家的聘礼钱;人死了拿一万块钱去安葬,那是能把土墓变成皇墓的。第一个月发钱时,受活人都激动得双手哆哆嗦嗦。都把那钱裹在内衣里不脱衣裳睡觉哩。有的在贴身衣裳的某个处地又添缝下一个兜,把那钱缝在贴皮靠肉的布兜里,出演时那钱像砖样啪啪啦啦地拍着他的肉皮儿响。拍打着,出演不便当,可因了那钱的拍打哟,他就出演得越发认真了。
       因了一个受活的残人都来出演了,一个庄子空空荡荡了,想往家寄钱庄里也没有可靠的收钱人,于是哦,那每个人的枕头里就都塞匿了几叠儿钱。每个人的被子里都缝了几叠儿钱。钱就如树叶一样多了起来了,于是哟,庄里人除了出演,就不敢乱跑乱动了,连饭时吃饭也得轮流着在后台看管了。所以呢,下雨了,一庄人就都聚落在后台铺盖上,就有人躲在僻静处,说被子破了呢,需要缝一缝,便拆开被缝把新挣的钱塞到被子里的棉花里边了。说枕头枕着不舒坦,要把枕头收拾收拾哩,从庄里带来那枕头里的麦秸、谷糠就都倒到一边了,在枕头里塞满了他或她叠好的衣裳了,那衣裳的缝间就摆了一层一叠儿一万的百元新钱了。
       就是这当儿,茅枝婆对大伙说了她心里不忘念念的事。自在九都市出演的第一日,过了五个月零三天,一拢共是一百五十四天哩,那事儿在她心里生了旺根呢,发了芽儿,末了就到了开花结果的日子了。然却没想到,那事儿人们和忘了一模样,听茅枝婆说将出来时,方想起来,想起来后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呢,仿佛是一日日地朝前走着去,忽然到了一口陷阱边,就要落跳下去时,才灵醒那陷阱其实原是自己挖下摆在那儿的。
       是自家给自家挖了陷阱呢。是自家给自己下了套儿呢。是自己给自己的饭碗里放了断肠毒药哦。
       茅枝婆说:“喂,都还记得今儿是啥儿日子吧?”庄人们就都望着她。
       茅枝婆说:“今天是冬至。再有九天到农历十二那一日,就是今年洋日子的最末一天啦。”
       庄人们依旧地望着她,不知道到了末一天会有咋样的事。
       茅枝婆脸上挂着黄爽朗朗的笑,“到了那一天,我们和双槐县的契书到期啦,庄里就该连着根儿退社啦,双槐县就再也管不了我们受活啦。”
       这时候,人们便一下想起再有九天他们的出演就该结束了。结束也是在预期中的事,可他们日日不歇地出演着,钱是一叠垒着一叠地挣了下来了,竟是谁都忘了出演已经临了末尾的事情哩。人们都把目光聚到她的脸上了,像把一片云压在了她的脸面上了。
       有小儿麻痹症的小伙子,冷猛地把手里的纸牌僵在半空中,“退完了社咋样呢?”
       “退了社就再也没有人能管住我们受活了。管不住你就像野坡上的兔样自在受活啦。”
       “没人管了,我们还能来出演绝术吗?”
       “这不是出演绝术哩,这是剥我们受活人的脸皮呢。”
       “剥脸皮我也愿意哩。”小伙子就把手里的纸牌用力丢在铺上了,“要是退了社出演团解散啦,那我们家打死也不退社呢。”
       茅枝婆就又惊着了,像正嬉笑着,有人朝她脸上泼了一盆水。她把目光盯着大家说,还有谁不想退社谁就举起手。
       有个圆全人望着一边的红绒幕布说,“退了社,双槐县不管我们了,我们就不能到外面出演挣钱啦。不能出门挣钱我们退社干啥呀。”说着,他竟就试试探探地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半空哩。
       看他举了手,另一个圆全人也就跟着举了手,“人家都说以后全县人都要为有花不完的钱愁死哩,说已经有好多另旁县的人把户口偷偷往着双槐迁移了,我们这时候退社,不是憨傻嘛。”他重重地扫了一眼全台子的人。
       果真聋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瞎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瘫媳妇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那舞台半空的灯光里,就林地样举起了一片胳膊了。
       茅枝婆的脸成了黄白色,像脸面上被那些举起的手打了掴了样。舞台上沉沉的鸦静压得人的呼吸都变得和麻绳一样粗长了,涩涩糙糙,像所有人的喉里都有绳子在抽动。茅枝婆的喉咙有些干,头也些微的晕,她想破口骂,可一扭头,她看见她的外孙女小蛾子竟也在她的身边举着小巧的右手了。于是哦,她那瘦得如一面要倒的土坯院墙般的胸里边,被一样东西猛地撞着了。她闻到自己的胸里好像漫出一股腥味儿,像是一股血味呢。她很想这当儿一冷猛地吐出一口血痰来,用这口血痰把所有胳膊都吓缩回原处儿。她冷眼着四十几岁的几个人,铁生生地轻声问:“孩娃们不知道,连你们也忘了大劫年①和修梯田的事情是不是?大劫年全庄人都闹着退社的事情你们一星一点也不记得了?你们连一耳性②也没有。”她说,“退社是我茅枝婆欠着你们爹娘、爷奶的,我欠的我死了也要还上呢,退了社你们不愿意,可以重新入进去。人社是和出门上街赶集一样容易哩,可退社却是和死了想托生一样难的呢。”
       她的外孙女蛾儿立马收回了竖在半空的胳膊,茅枝婆却看也不看,扶着戏院的红色砖墙立了起来了,像一棵被风吹倒了的树又用力撑直了腰,一瘸一瘸,穿过空无一人的剧场子,因了没拄她的铝拐棍,走一步她那枯枝似的身子就往左倒歪一下子。倒歪一下子,她就又用力把左边的身子往上费力地提一下,这样轻飘飘地歪仄着,用力撑着不使自己倒下去,又翻山越岭般地穿过剧场子。她像一只老羊扶着一杆枯枝想要漂渡到河的那边样,起伏着,也往前边走泅着,她就到了戏院外,孤孤的立到那个城市的漫天雨水里边了。
       第二章 絮言——大劫年
       ①大劫年:大劫年在受活是和前文中铁灾相连的历史用语。
       因为始于戊戌年的大跃进,如龙卷风样从耙耧月深年久地刮过去,大炼钢铁把山脉上的大树砍光了,把草烧光了,山脉荒凉无比。到了下一年,己亥年的冬天竟一冬干冷无雪,至夏时,只落过一场小雨,后又百日大旱,到秋时,雨水断续无常,这就闹下了有史以来的大蝗灾。蝗虫在耙耧这地方是叫蚂蚱。蚂蚱是从耙耧山外飞过来,雾在天上,遮云蔽日,几里外你便听到了飞沙走石的响。
       日头不见了。
       豆地里变得光光秃秃。
       芝麻地也光光秃秃了。
       油菜花的金黄烂烂也都没有了。
       黄昏里,蚂蚱飞过后,日头艳红着,细细密密红纱一样铺在庄街上,迟缓流动蚂蚱的死青气在村落里铺天盖地川流不息着。
       茅枝是在上边让炼钢歇炉时候生了她的女儿的,因为生在秋冬的交界处,秋时菊开,冬时梅盛,女儿圆全漂亮,就叫了菊梅。这一天的黄昏里,不足三十岁的茅枝抱着女儿走出来,看满世界的蚂蚱灾,她把女儿放下来,对着受活的黄昏大声唤:
       秋天大灾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粮,各家也要省俭一点啊。
       秋天一过,冬天过来,山脉上格外格外的冷,连井里的温水都冻成了冰块。炼铁、炼钢后新生的桐树、柳树的树皮都冻得干焦了。有人从公社赶集走回来,他一入庄就一脸惊异,在庄头对着人们说,不得了了,公社那儿家家户户没粮吃,一天只吃一顿饭,说饿急了,有人把榆树皮都剥下来煮成汤喝了,腿都浮肿得和青的萝卜一样了。
       茅枝就把孩子留在家里,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就碰到五六支送葬的队伍。问说得了啥病呀?
       人家说,没病呀,饿死的。
       再见了一起送葬的队伍,死人不装在棺材里,而是卷在席筒里。
       问,也是饿死的?
       说,不是饿死的,是屙不下来憋死的。吃了土、喝了榆皮汤。
       说人死就如说死了一只鸡,死了一只鸭和一头牛、一条狗,冷冷淡淡,不伤不悲。到了下一村的村头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头了。一片新坟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鲜蘑菇,坟堆儿错错落落,有几十、上百个,每个都挂着几张新白纸,像一地盛开的白菊、白牡丹。
       赶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到了第一家的瞎盲户,见瞎子一家正围在一堆火旁吃捞面,雪白的蒜汁捞面里还放了小磨油,她就竖在人家门前厉声说,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饿得浮肿了,你家竞还放开肚子吃捞面!到了第二户,人家没有吃捞面,可她一看那玉蜀黍汤竟稠得能竖直勺把子,她就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边,吼着说,你们咋还不知道节俭节俭啊!到了第五户,人家有个孩娃闹着吃油馍,油馍没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从火上掀下来,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掉,尖着嗓子说,到外面看一看,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你们家竟还敢关着门在家烙油馍,准备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饿死吗?!
       茅枝就开了一个会,让各家在床头挖了坑,埋了粮。还定了三条规矩,不能吃捞面,不能吃烙馍,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饿了起床烧夜饭。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逼着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
       还在庄里成立了民兵组。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好的,一当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庄口上,让汤饭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到正月就发生了一串大事情。公社麦书记领着几个圆全壮实的人,赶了一辆铁轮马车到了受活庄。麦书记把茅枝叫到庄头,说你们受活庄的坟地咋没有一个新坟哩?茅枝说,没有新坟不好吗?
       是好呀,书记问,庄里人一天吃几顿?
       茅枝说,老三顿。
       书记说,一世界人都在地狱里,只有你们受活是在天堂上。说麦天都过去半年啦,都过到隆冬了,可我们一入庄就闻到你们打麦场上有股麦香味,顺着那味走过去,就闻到那麦场屋里堆的是麦天没分完的几囤麦。书记说,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饿死人,你们还有吃不完的粮食呢。
       书记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们说,你们都说说,你们能忍心看着同是一个公社的百姓,都一个一个活活饿死吗?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饭的到了门口不给一碗吗?就把那三四囤的小麦装上马车,一粒不留地拉走了。
       拉走,也就拉走了。可过了三日后,又有几个圆金的壮年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拿着麦书记的一封亲笔信到了受活。信上说:
       茅枝:
       槐树沟大队四百二十口人已经饿死了
       一百一十口,全村连树皮也没了,能吃的生
       土也没了,见信后务必从你们受活庄的每
       户给他们挤出二升粮,切切。切切。别忘
       了你和你们受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
       一员,彼此都是同一阶级的兄弟和姐妹哩。
       茅枝就领着那些人,拿着书记的信,到每户给那些人收缴了几担小麦、谷子或者红薯面粉再或红薯干。以后,一帮一帮的人担着担子夹着布袋拿着盖有公社公章、签有书记名儿的信来受活要粮食。不给粮食就坐在庄头不肯走,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缸里的粮面要完了,碗或瓢伸进缸或罐里挖粮挖面时,各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从心底升上来。
       可是到了正月三十这一天,庄里又来了两个县上的年轻人,穿戴都和公社来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中山装,上衣口袋还别着几杆亮钢笔。茅枝一眼就认出他们中间的一个是以前杨县长的柳秘书,现在是县里社校的柳老师了。柳老师拿来的是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
       茅枝:
       你我都是红四的人,现在社会主义革
       命又到了危急关头了,连县委、县政府都有
       干部饿死了,见信后速将受活的粮食交出
       一些来,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张黄草纸,字写得东倒西歪,如一片干草落在那纸上,可在信的末尾处,不光有县长的签名、印章,还有县长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红手印。手印红得如血一模样,指纹是一圆箩圈环。看了信茅枝就把来人领到上房屋里的山墙下,把两个大缸的盖子打开来,说那个缸里是小麦,这个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们就挖多少。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庄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庄子里,两辆胶轮大马车。茅枝领着县里的干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盖让干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冬去春来也就不远了,也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庄里讨要粮食了,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庄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了,日常间并不见他们在哪里,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人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娃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家的面前了,伸到你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月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灾。各家门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蹴着一家逃荒的。到了夜里,冷得睡不着时他们就在庄街上踩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庄都是不息的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庄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庄的干部吧?我家有个女儿,十六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食就行了。她又到了庄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干部啦,听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茅枝来日就通知各户人家,每顿饭必得多烧两碗,端到门口给逃荒落难的人。这样事情就越发坏了呢,就招来了更多的逃荒的人。闹得受活人山人海,云云雾雾,受活人在吃饭时就再也不集中到村头饭场了,好坏都是闩着大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吃。然而哟,受活有粮食,受活的坟地里没有一个新坟堆,这都是人人见了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耧深处赶。受活这地方,住下的讨饭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几倍,同乡的,同县的,还有逃荒走难到了耙耧的安徽人、山东人、河北人。大榆县和高柳县,也派人拿着证明信到了受活,从历史的沿革上说起来,从地理环境说起来;说都曾经是过一个郡、一个县,希望能接济出一些粮食来。
       这时受活是谁要粮食也不再给了,谁伸出饭碗也讨不到一口饭。各家都如临大敌,整日里关门闭户,吃在家,拉在家,任你在街上爷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开门送出一碗饭或者半个馍。
       茅枝是干部,是干部就要和庄人不一样,她就每天吃饭时还把门开着,让石匠烧一锅红薯面糊汤,自家里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锅端到大门外。如此呢,三几天后石匠就不烧一锅了,只烧大半锅,又三天就只烧少半锅。茅枝就盯着石匠厉声说,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说,茅枝,你去看看罐里还有几把面?茅枝就默着无言了。
       又三天,茅枝家里没了粮,要去邻居家东借一碗西借一瓢时,那讨饭的就饿死在受活庄里了。
       埋在受活的山梁路边。
       受活庄里有了一片外庄人的坟。
       正月尽时,在耙耧总要有几日往死处冷的天。要往日这么冷,街上的逃荒人会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夜,没了脚步声,也没了野火的噼啪声,偶尔有谁家孩娃饿极了的唤,也在一声、两声之后,就又戛然而止。
       茅枝不知道这静里正孕育着一场大爆炸呢,她如往日样熬了半锅红薯稀汤给门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来后,她男人石匠已经把她睡的这头被窝暖温了,她就脱掉衣服说,石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暖这被窝了,吃不饱饭,你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呢。石匠就笑了,坐在床那头,说茅枝呀,今儿我洗磨的錾、锤、兜儿在墙上挂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白掉下来,我怕家里要出大事呢,怕我想暖也给你暖不了几天啦。
       茅枝说,石匠,新社会你还迷信呀。
       石匠说,茅枝,你给说句掏心窝儿话,你嫁给我石匠后悔不后悔?
       茅枝说,你问这干啥?
       石匠说,你就对我说句心窝儿话。
       茅枝就不说,往深处沉默着。
       石匠说,你说一句怕啥呀?
       茅枝说,你真的让我说?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那我就说啦。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总有一点后悔哩。
       石匠便一脸黄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脸,看见她还远不到四十岁,可人已经很老了,像过了五十一模样。
       石匠问,是嫌我年龄大?
       茅枝说,是嫌受活庄子偏,又一庄子都是瞎瘸聋哑人,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在入社时候就调到县上,当了县里的妇女主席或者县长啦。可现在,我还在受活领着人种地,我都不知道这种地算革命不算革命哩。要不算,我就后悔我这后半辈子在受活没革命。
       话到这,事情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就有人从院墙外边翻越过来,石匠说谁?那脚步声就到了门口。茅枝说你们是谁呀?是不是又有人快要饿死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去给你们烧一碗汤饭吧。那人不言不语,便把茅枝家的屋门摘下来,哗哗啦啦冲进屋里五六个,都是圆全的壮年汉,他们手里都拿着棍子、棒锤和铁锨,一进来便竖在床前边,把棍棒、铁锨对着石匠的头、茅枝的脸,说对不起你们了,这老天不公平,我们圆全人一个一个活活饿死,你们缺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庄儿没有一个挨饿的,全庄的坟上没有一个新坟堆。说话间那说话的取出了上边盖了县委县政府的章、用毛笔写在草纸上的介绍信,扔到茅枝面前床上说,这信你都看过了,你不让受活给粮食,我们不能不自己动手了,不算抢,是来取政府让我们来拿的粮食呢。他说着,就有两个中年人提着布袋去别屋找寻了。这时,石匠跳到床下,抓起了床头的洗磨的家什袋,已经将一把锤子抓在手里了,可就在这时,有一柄漏锄举在了他头上,吼着说,你别忘了你家是个瘸子户!石匠瞟茅枝一眼,就不动了。还有一个人,他把棒锤举在茅枝的头上说,聪明点,亏你还打过仗,革命哩,竟不知道把粮食给劳苦的百姓分一份。这时候,女儿菊梅被响动惊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枝的怀里钻。茅枝盯着揪她头发的壮年汉,认出是她每天给他家孩子一碗汤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那男人说没办法,我得让我一家活着呀。
       茅枝说,活着就抢呀?没了王法啦。
       男人说,啥王法,圆全人就是你们残人的王法。我也打过仗,跟着八路军干过哪。
       这当儿,灶房那边的锅碗、另一间屋里的缸、罐都响成了一片,石匠看见有个男人把藏在门后窑窝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来,他往袋里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生蜀黍塞到自己嘴里嚼。石匠说,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闹老鼠的毒药呀。那人说,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饿死痛快。石匠说,真的,那毒药夹在一块烙馍里,你别毒着你家媳妇、孩子呀。那人就把灯举在布袋口,找出一块干馍扔在门后了。
       屋予里一片乱响。菊梅在茅枝怀里,清刺汪汪的哭声像穿堂风一样冷厉厉地漫延着。茅枝撸起衣服把奶塞进她嘴里,那哭声就吞吞吐吐停住了。有一个人没有找到粮,也没有找到别的啥,他就极失落地从灶房走出来,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说,我啥也没找到,我啥也没拿到,我家孩子才三岁,又冷又饿呢,你得给我一点啥。茅枝就顺手把床里姑女菊梅的棉袄递过去,问他说这袄小不小?
       他说小就小些吧。
       茅枝说是女式。
       他说女式也就女式吧。
       到这儿,就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能吃能穿的都被抢光了,那抢了几升粮食和一碗面的四个男人又回床前边,他们中间有个五十多岁的,跪下给茅枝和石匠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领着几个圆全男人走掉了。
       像旋风样刮来一阵就又刮去了。
       屋子安静下来,石匠扭头看看原来挂枪的空墙,
       说枪不让民兵拿走就好了。茅枝和石匠一块穿上衣裳,要开门去往村落时,才知道人家把大门从外面扣上了。
       有人在庄街上大声地唤——他们都把粮食埋在床头地下啦,随后,有挖挖刨刨的声音了,受活家家户户遭着抢劫的零乱声,像打仗一样响得叮叮哨哨满天满地。石匠搬过一把凳子放在院墙下,翻墙过到街上,把大门打开来。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庄子远。庄外的田地里,有一团团的黑影在忙着,有人忙着往庄里进,有人忙着往庄外出,脚步声零零乱乱,有几个圆全男人牵着牛、抬着猪,还有圆全的年轻媳妇抱着人家的鸡。一世界都是鸡叫、猪哼的声响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猪背的噼啦声。受活呢,受活的各个家户都是万马齐鸣的哭唤声。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妇和儿娃,哭着说好人呀,你给我们留一把粮食吧,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粮食朝门外走着说,你一家瞎子咋就比我们圆全人的日子过得好?天下哪有残人比好人过得好的道理嘛。是政府让我们来这要粮的。聋子他是有一身力气的,可他听不见圆全人进院的脚步声,他就被人家捆在床腿上。哑巴他也听不见,可他灵敏,他就被圆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里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拦抢劫的圆全人,可圆全人说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那只好腿卸下来。
       各家都被抢了。
       满街都是脚步声。
       茅枝和石匠就怔在门口的月光下,看着那抢劫了受活的人,水一样从眼前流过去,看见有四五个人赶着庄里那头黄牛,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就瘸着腿扑到了街中央,一把抓住牛缰绳,说把牛留下吧,赶明儿大队、生产队都还要犁地哩!人家就横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那条好腿上,她便像一把瘸腿椅子样被人家踢翻在了月光下。她又爬着上前几步抱住了赶牛人的腿,她说咱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你们不能这样啊。人家说,啥他奶奶公社社员啊,人都饿死啦,还公社社员哩。就牵着、赶着、抽打着那牛往前走,她死抱着人家的腿,人家停下来,又在她的好腿上猛力踩一脚。石匠就从门口跑过来给圆全人们跪下了,作着揖,磕着头,求着说,别打她,别打她,她是一个残人哩,就那一条好腿哩,要打你们就打我。石匠说你们把牛留下吧,赶明儿没了牛咋样犁地呀。
       人家就又在茅枝的腿上狠狠跺一脚。
       茅枝尖叫一声,就把圆全人的脚抱得更紧了。石匠就雨点样磕着头,术着道,打我好不好?你们打我好不好?她好歹也是到过延安的,也是打过了仗、闹了革命的,是为新社会出过力的呀!圆全人就把目光移到石匠头上看一看,又移回到茅枝身上去,咬着牙说日你祖奶奶,社会都是给你们闹坏的,不革命我家还有二亩自留地,也还有一头犍子牛,可你们一革命,我家就成富农了,地没了,牛没了,一闹粮灾五口人就饿死了三口。他说着,又在茅枝身上踹两脚,说女人家,不好好过日子,还他妈的革命哩,我让你革命!就又有几脚跺在茅枝的腰上了。
       茅枝就怔着,松开了那圆全人的腿。
       那圆全人和别的圆全男人赶着那牛走掉了,走了几步,那人回头说,奶奶哩,你们不革命也不会闹下这饥荒。气愤愤地出了庄,上到梁上了。
       天亮了。
       庄子里安静着,没有了往日的鸡叫、牛叫和嘎嘎嘎嘎晃在庄街上的鸭叫了。
       街上到处都是空篮子、瘪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和小麦粒,还有盖着公章和有公社书记、县长签名的介绍信。
       日头依旧在那个时候冉冉地升起来,黄爽爽地照在山脉上,庄子里和各家的院落里。那些介绍信上政府的公章红红艳艳,如花一样荚艳。瞎子、瘸子、聋哑和圆全人,老老少少都从自己家里走出来,静静地立在自家门口上,彼此不说话,脸上平静着,没有悲,也没有哀,木木然然脸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聋子自语着说,我家没了一把粮食啦,人也得饿死哩,连床下边埋的一罐谷子也被人家抢走了。有个瞎子就对聋子道,人家说我家不用点灯,连我家的油灯都给拿走了,那油灯是红铜的,闹铁灾时候我都没舍得交上去呢。
       这时候,受活人都看见茅枝走过来,她瘸拐得比先前厉害了,拄着拐杖,还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样。头发凌乱,人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一脸的皱痕,像了蜘蛛网,额角的头发也在转眼间变得花白。她过来立在槐树下,立在往日挂着牛车轮子的钟下面,望望一街两岸的庄人们。庄人们就朝着她这边走过来,像往日开会一样走过来了,围着她,看着她,一片沉默着。
       这时从庄后就传来了那七十六岁的拐子老人的儿媳的叫唤声了,声音沙哑,枝枝岔岔,像刮过来的不定向的风。她蹦着跳着,双手拍打着自个的双胯儿叫:
       “快来人呀,我公公气死在床头埋粮的坑里啦!”
       茅枝领着庄人们到那坑边时,老人用那最后一丝游气说:“茅枝,让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该属这个公社、那个县里的。”
       老人就死了。
       埋了,受活也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粮荒了。
       各家都不大出门儿。不活动,省力气,也就饿得慢一些。再几天,就有人想到山梁上寻些草根、菜根什么的。到后来,就有人家学着山外的人开始剥吃树皮了。把榆树皮表层的干块削过去,只要紧靠着树骨的那层青皮儿,回去放在锅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汤。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活活饿死了。一个又一个地饿死了。
       那些不到十八岁没有成亲的年轻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就顺手埋在庄头了。那些三岁以下,或者五岁以下的,就用草捆上,放在一个竹篮里,挎出去把那竹篮扔在庄外的哪条沟里。有老鹰尖叫着,从天上落下来,立在那装有死孩子的竹篮上。孩子的爹、娘,先几天还远远站着守了那篮子,用竹条棍儿打那鹰。过几天,他已经饿得不能出门了,那儿的鹰和野狗也就忙忙乎乎了。再几日,那儿就只剩下空篮和一片干草了。
       接下来,那空篮就从一个变成几个、一片儿。那儿日后就成了鹰和野狗、野狼、狐狸们的乐园了。
       受活庄的哭声没有多起来,可坟和山上的烂竹篮子多起来。天气变得暖和些,庄里又有人从家里慢慢走出来,和邻人说上一些话,就说出了一件事。说先前庄里人的日子是何等的受活、舒坦,是茅枝领着人们入了合作社,又入了人民公社里,才有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劫难,茅枝让人们入了社,茅枝就该让人们重新退出社,还过先前那日子。说要不入社,哪有人知道耙耧深处有这么一条沟,沟里有个受活庄,终年住着残人们,终年过着闲散自在丰衣足粮的日子,有谁会拿着介绍信来受活收粮啊,有谁能想起来受活抢劫啊。
       就都相约着去了茅枝家。
       茅枝一摇一晃走出来,竟也和大家一样,脸上浮肿水亮,闪着绿的光色。见她在院里的灶房下,用了半盆水,在那水里泡了石匠那装锤、装錾、装凿的洗磨袋。原来石匠那布袋是牛皮,用水泡了就可以煮着吃,也就每天从那袋上剪下面条似的几条儿,泡上水,浸上盐,煮煮就给她的女儿咽进肚子里。茅枝见一庄的人愤愤地立在门口上,石匠在庄里最亲缘的堂弟也在那人群里,茅枝脸上的绿色立马变成淡白色。石匠的堂弟就替人们开口道,说嫂子,全庄家家都有人饿死,都担心你、哥和侄女,来看看呢。
       茅枝脸上浮着笑,说谢谢大伙到这时候还念着我们一家人。
       堂弟就说嫂了,还有一桩事儿,我就直说了。说全庄人还想过先前的受活日子哩,嫂了你这几天能走动路了,到公社、县上跑一趟,把受活从今往后还改回和先前一样不受哪个公社、哪个县管的日子里。
       茅枝的脸上便敛了笑容,有些难色了。
       入互助组时在枪声下面交了牛的瘸子就说道,有啥儿不行啊,本来入社时三个县都不想要我们受活的嘛。那入社时被从家里抬走了犁耙的一个单眼媳妇说,表妹,入社时你说让受活人过天堂日子,过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日子,现在你给大伙解释这天堂日子是在哪儿的嘛。
       男人和媳妇们大声吆喝着说,茅枝你到庄头、坟地和沟里看看庄里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坟,数一数山上和沟底儿有多少装了孩子扔掉的竹篮儿。说这就是你说的天堂呀,这就是你说让人们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瞎瘸和聋子,就都怨声载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涛天,连哑巴也指着茅枝嗷嗷不停。茅枝的脸便由清亮转成了黄色了,有虚汗挂在她脸上。
       一村落都是无言无语的日光和光秃秃的树,除了饿得急慌的人,别的没有啥活物生命了。她打量了那一片庄人们,觉着头晕得很,天旋地转,就顺着门框往地上滑,滑着跪在了全庄人的面前说:
       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菊梅他爹石匠半月前已经饿死在床上了。他不肯吃那牛皮袋,他说他当了一辈子石匠,没想到那袋子是他给俺娘儿俩留下的最好的东西。嫂子们,叔伯兄弟们,牛皮袋子还有一半,我回去剪剪分给大伙儿也请大伙儿帮个忙,拿点力气帮我在村头挖个坑,把石匠埋了好不好。天暖了,不埋不行了,说我茅枝对不起受活人,对不起大家了,可石匠一辈子是个好人,就看在石匠的份上,大伙儿出点力气把他埋了吧。
       茅枝把头勾下去,磕了三个头。村人们怔住了。
       茅枝就又说,因为我对不起庄人们,我已经半月不敢出门和大伙见面。今儿大伙都来了,我向受活人赌个死咒吧。说我若不让受活人们重新退社过那自在的老日子,我茅枝没粮了饿死、有粮了胀死,死了生蛆让狗咬,让狼扯,让鹰叼。说只要这场饥荒里不把我茅枝饿死掉,我就一定让受活退出双槐县、退出柏树子公社好不好。说我求大伙帮我把石匠埋了吧。菊梅她还小,她怕死在床上的石匠呀。
       堂弟就首先走进茅枝家,圆全人也都跟着进去了。大个子石匠在床上挺着身子盖着被,地上又架着的门板上,却铺着茅枝和她女儿的被窝。菊梅在那被窝里,手里正抓住一条煮熟的牛皮带子吃,,吃嚼着,看着进来的庄人们,她的脸上还挂着枯瘦黄黄的笑。
       庄人们就把石匠抬走了。茅枝在石匠的坟前朝着受活的人们重又跪下发誓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我不革命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我咋样让咱受活入了社,我就死也要让受活还咋样退出社。
       ②耳性:受了告诫后,没有记在心上,依然犯同样的毛病。
       第三章 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一世界都是泪水了
       茅枝婆没有料到事情会是那样变化曲弯呢,像山脉间含的死道儿,一会把你引到了没路的林里头,一会又把你引到了挂月的河边上,可一会又把你引到没了寸步的崖岸头。
       茅枝婆独个儿从剧场子里走出来,独个儿走在这街上。没想到受活人会一冷猛变得不想退社哩。不想离开这出演团了呢。没想到她从剧院独个儿出来立在剧院前的檐下时,雨水白帘子样挂在面前,落在剧院前的台阶上,会忽然看见出演团的团长和县里的几个圆全人,立在雨水里,人似了落汤的鸡,可见到茅枝婆时,他们会都又有了一脸的亢奋哩。
       他们说,茅枝婆,你正好出来了,我们有一样事情想要给你说一说。说县里柳县长来了电话哩,说购列款已经差不多齐毕了,月底你们出演的契书也到了时限了,县里也都同意你们受活从下年的头天开始就不归双槐管着了。可柳县长说,要我们在带着你们返回双槐前,组织一次受活的民意调查哩,举手表一次决,看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双槐县,愿意让柏树子乡继续辖管,有多少人愿意退出这辖管,自自由由过无管无束的日子哩。
       雨水正下得紧迫着,横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水淋淋的湿,水汽遮了他们的人气儿,看不出他们说这些话时有啥儿预设呢,茅枝婆心里是咚地响了一下,像又有一样重器儿撞在了她那土坯一样的胸膛上。可她没有说受活人举过手的事,只是望着他们问:“受活人的那一半人咋办哩?”
       “哪一半人?你说出演一团呀,他们在广东那边
       已经举手表决过了呢,全团没有一个同意退社哩,都要这出演团一辈子不要解散哩,一辈子到全国各地出演哩。”
       茅枝婆的喉里又被一样东西堵着了。
       圆全县干们,都看出了茅枝婆的心事样,乘机说了他们的商量打算了。他们说茅枝婆,我们知道你一辈子都想让受活没管没束哩,也知道受活人这一出演谁都挣了一大兜儿钱,谁都怕退了社就不能出演挣钱了。说你只消答应我们一桩事儿,我们就可以给县里报着说,受活人举手表决,人人都同意退社哩,这样你们一回到双槐就是下年了,就彻彻底底地退社了。
       这当儿,茅枝婆把目光搁在那些圆全的县干身上去。
       “其实也没啥了不得,”人家说,“我们来组织出演五个多月啦,累死累活哩,这最后几天的门票钱我们想要自家分了的,只消你在出演登记上签个字,说最后十天因为每天都下雨,出演团压根儿没法出演就行了。”
       人家说:“我们已经给那边的老一团商量好了哩,那边也打算这样儿,谁都知晓南方的雨水多,县里没人会怀疑天气不下雨。这样我们把门票从一张五百块涨到八百块,你们演员们演一场每人有两把椅子钱,一天每人就能挣到一千六百块。”
       人家说:“这样就得有新的稀奇节目哩,我们今夜就动身换到下家城市温州。温州没下雨,日头好着哩。温州百姓比这个城市还富哩,许多人家孩娃结婚是用簇新的一百元的票子在大红的纸上拼出一个喜字儿,再把这和席一样大的红双喜字贴到墙上和大街的广告牌子上;还有许多人家里,老人死了是不烧冥钱的,是一捆一捆烧真的纸钱哩。”
       人家说:“有新奇的节目并不难,你茅枝婆也出演就行了。你要演压台节目哩。等台下为一百二十岁高寿惊异时,我们就用轮椅把你推出来,说你已经二百四十岁了呢,九胞女是你的重重重孙女,是你家的第九代孙女哩。这个节目就叫九世同堂哩。”
       人家说:“我们想法儿抓紧把你的户口簿和身份证都给做出来。你出不出演其实无所谓。你不在出演登记上写那因雨停演的字也无所谓,我们不挣这最后几场的门票钱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让不让你们受活人退社那才是天大的事情呢。”
       茅枝婆想了想,开口说:“我不要钱哩。”
       人家问:“你要啥?”
       她说:“我要个空儿想一想。”
       人家说:“你抓紧一点想,这往温州转场要大半夜的路,天又下雨路滑的。”
       人家就走了。往剧院里边走去了。她就沿着剧院外的马路信步地往前去,瘸瘸拐拐着,既不东瞅,也不西望,只偶尔瞟一眼从身边飞着过的汽车和飞起的水。因了雨水,这个城市的人都不再出门了,大街上落落空空,像没有人烟的坟场一样儿。远处的楼群和房子,陷在了雨雾中,马虎成了一片儿,像瘫痪在了水面上,黑黑灰灰色,有一股烈烈的水汽从那儿漫了过来了,又漫了过去了。
       茅枝婆真的以为前边是一片洪涝滔天的大水哩,立在那儿仔细地看,却看见那不是淤积起来的水,而是柏油路和洋灰地在雨天反起的一片芒光哩。却看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有两辆汽车撞在一块了,不知道那两个司机从车上下来说了一阵√L啥,便又各自开着自家的车钻进了雨水里。茅枝婆朝那撞车的十字街口走过去,满脚地都是豆粒似的碎玻璃,有一条被汽车撞了的半大的花狗瘫在雨水中,它的血在水中浸漫着,浓浓淡淡,先是黑红,接着艳红,再是粉淡,慢慢就化在了雨水里边。
       那条狗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求她扶它一把样。
       她想到了她家喂的残狗们。
       蹲下去,摸了那花狗的头,又摸了那狗拖在地上流着血的两条后腿儿。她想到了如果一张门票果真能卖出八百块,一千张就是八十万块钱哩。她们这两个月的出演从来都是每场最少卖出去一千二百张的票。那就是九十六万块钱哟。除掉给他们受活人的椅子钱,他们最少还有九十万。这八个县里派来的圆全于部,再加上团里的会计、出纳和售票员、保管员,杂七杂八都算上,圆全人一拢共的十五个。就是说,她们受活人在台上出演着,每人每天挣两把椅子的一千六百元,圆全人每人每天能挣到六万块钱哩。十天十场出演就是每人有六十万块的收入哩。
       就是说,只要我茅枝婆不在那写着因雨停演的字后写上自家的名,按上自个儿手印儿,他们就不能挣到那六十万块钱哟。
       也就是说,眼下的事取决于我茅枝婆了呢。
       雨是越下越大哩,茅枝婆蹲在那雨水里,那条狗边旁,她觉得身上有些冷,像浑身上下没有穿一件衣裳一模样。可茅枝婆也觉得身上有些热,她想到她只要不在那张表格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儿,圆全人们就得不了分文时,身上便有一股热嘟嘟的东西从下朝上涌动着,到了头上她便觉得浑身有些暖和,才将将身上的冷,便立马被挤得没了踪迹啦。
       茅枝婆就最后又摸了几把狗的头,像去孩娃脸上擦泪样,把那花狗脸上的雨水擦了擦,轻轻把它往路边安全的处地抱了抱,怔一会,车转了身,往回走去了。
       她就那么啪嚓着雨水往回走,像是个路过城市的乡下老人样,可走了几步后,她的身后有了细细微微一股哼叽声,如了谁家走失的孩娃在老远的地方唤着他的娘。
       回过头来她看见那条花狗拖着它的后腿正在爬着追着她,见她回过身子时,它像看见了娘的孩娃那样儿,更加用力、快捷地朝她爬过去,且仰着头的眼里溢满了哀求的光。
       这是这个城市的一条野狗哩。她迟疑一阵子,往回瘸几步,去把那狗费力地抱在怀里了。像抱起一袋水湿的面样把它抱在怀里了,立马她就感到那狗身上的冷和感激的哆嗦了。走回到剧院的胡同时,又朝她围过来了三四条野狗儿,每一条,都又丑又老哩,都被雨水淋得浑身哆嗦呢,每一条毛都贴在它们的身子上,就都看见它们瘦嶙嶙的肋骨了。
       她说:“你们跟着我,我也没啥喂你们。”
       野狗们不言声,依然用目光求求地望着她。
       她走了,它们就跟着。
       她停下,它们也在她身后停下来。
       她自管自地朝前瘸拐着,待她抱着那半大的花狗到了剧院门前时,回头看一眼,她身后跟的已经不是了几条哩,而是了十几条,一片儿,都是又丑又脏的野狗呢。都是这个城市被人弃下的又丑又脏的残了的狗。
       雨已经小了呢。天空里挂了明亮的白。
       她正要喝斥时,忽然离她最近、最前的一条摇晃的瘸腿老狗朝她跪下了。
       茅枝婆的身前身后,都是乳浓浓的腐臭味,都是那狗群身上的血脓味和污脏脏的臭味儿。茅枝婆觉得自己的瘸腿颤了一下子,像谁在脚底用力抽了一把她瘸腿里的筋。她看着怀里的狗,“想要咋样呀?它是你的孩娃吗?要了还给你。”她就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脚下了。
       这一放,那半大的花狗竟会扭头狠狠瞪了那老狗一眼,又回过头儿来,拖着它的断腿往她的身上扒。
       她就又把那花狗抱在自己怀里了。
       老狗哼了几声儿,像对别的野狗们说了啥,那一片野狗竟都学着老狗的模样,朝她跪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是乞求哩,都是对她怀里的花狗嫉羡哩。像它们知道她不会弃了它们样,像知道受活那儿她的家里已经有了十几条残狗样,它们跪着朝她挪去时,它们的眼里全都汪了泪水了。
       半空里满是了泪水的咸味呢。
       一世界都是了狗泪的咸苦味。它们流泪求着她,喉嗓里发出了古怪低沉的叽叽的叫,像它们的哪儿疼得很,心里伤得很,到了不跪着求人不行的田地儿。茅枝婆听到了它们的哼叫像孩们的哭一样,看见它们的哼叫像云样在她的周围飘散着,闻到了它们的泪水里的咸味稠得如放多了盐的汤。她知道它们求她要她干啥儿。她的心里先是像沙地里流进了一股水样湿润着,后来就像一片干沙一样堵在她的胸口了。
       它们要她像带那花狗一样把它们带走呢。带回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它们又老又残,知晓自个儿该往哪儿去。它们像在这圆全人的城里等了许多年,终于就把茅枝婆给等来了。它们不能不跟着她回到受活那儿了。
       茅枝婆就怔怔地望着那一群老残的狗。
       雨是终于的停绝了,天上地上都有白光了。把花狗放地上,它竟用前蹄趴在她的脚上呜呜呜地哭起来,茅枝婆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出演团里那几个县干的圆全人,竟一直都在剧院的门口等着她。也许人家是回去以后换了衣裳又走了出来了。人家从台阶上走下来,怪奇奇地望望一老满地的狗,又望望被狗们围着的茅枝婆。
       人家说:“破天破地吧,我们想好啦,凡是出演的人演一场我们可以给五把椅子钱。五把椅子就是四千块钱哩。”
       人家说:“你演一场可以给你十把椅子钱。十把椅子就是八千块钱哩。当然呢,顶天重要的是只要我们给县里通个电话,给县长汇报说,受活的人都想退社哩,回到家你们就可以拿到那份受活退社的文件啦,都可以永生永世不归双槐和柏树子乡管了哩,再出演那钱就百分之百地归你们受活啦。”
       人家说:“你说吧,好歹你总得有个声音儿。”
       茅枝婆瞟着这面前的圆全人,说:“你们去给柳县长说去吧,就说受活庄没有一人不想退社哩。”
       圆全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她说:“还有一桩事儿,受活人每演一场不是五把椅子钱,是每演一场八把椅子钱。可我茅枝婆一把椅子钱也不要,一分也不要。这几场的出演,剩下的钱全都归你们,可你们得腾出一辆车,今儿天就把这些狗送回到受活庄。”
       人家便都迷怔一会儿,全都笑着答应了,分头开始做着事情了。因为茅枝婆要出演一个已经活到二百四十岁的人,她的户口簿、身份证是都要换了的,那些做户口簿和身份证的人也是需要一些工夫的。做她的戏服就更是需要整天整夜的工夫了。二百四十年前,是清高宗的乾隆时候哩,是弘历二十二年间那当儿,到今天是历经了清时的鼎盛、衰败、八国联军、袁大头执政、辛亥革命、民国时期和抗日与解放后的新政府。一个人能从乾隆时候活下来,当然是有些特殊的方法哩。方法就不仅仅是吃素食,每天下地干活儿,顶天重要的,是她在道光十七年八十岁时得了病,穿上寿衣了,可又活了过来了。便从此再也不怕死了呢,就白日穿着常人的衣裳吃饭、干活儿,夜里穿着死人的寿衣睡,总是准备着睡了就不再醒了的,可又每天一早就醒了过来了。就在光绪三年一百二十岁时,又有了一场大病了,然人死了三天却又活了过来了。再活过来她就随时随地准备死了的,白日黑夜都穿着寿衣了。年年、月月、天天的穿着寿衣,每一会儿一刻都准备着死,她就活到了二百四十岁,她是经了多少世事啊,九个朝代,道光十七年开始穿寿衣,光绪三年开始日日夜夜都不脱寿衣哩,这一百多年间,她得穿破多少寿衣啊,所以最少得给她准备十套、八套的寿衣,还必须都是又旧又烂哩,让台下的人一看她是果真因了这一百六十多年间穿了寿衣才活到了今天哩。
       到了这一日的下半夜,也就终于转场离开这个城市,到下一处地进行浩浩盛盛的出演了。
       第四章 列宁纪念堂落成了,大典的出演开始了
       列宁纪念堂已经圆圆全全地建了起来了,连通往山顶纪念堂路上的茅厕也立盖圆全了。万事俱备了,只欠了东风呢。
       置办列宁遗体的购买团也都离开双槐七天、八日啦,说到俄罗斯国去的手续也都齐毕圆全了呢。就要搭乘飞机,去谈判了。所谓谈判,也就是讨价和还价。列宁遗体是一定要购了回来的。钱也是一定要在讨价和还价中极极节省的。起原先,柳县长是要亲自带队到俄罗斯那边去,可这几日里地区和省里偏偏要开一个极急、极急的会,关系到是差额选举市长、省长的事,通知就说凡住院的县长或书记,是人大代表的,不是癌症就都得从医院出来去地区和省里参加会议呢。是癌症,早期的也要尽量去参加会议呢。
       柳县长就只好让他最信任的一个副县长做了代
       表团长去谈判。副县长家的厅堂里,还挂了一张柳县长放大了的标准像。副县长抓旅游抓经济,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曾经在一张饭桌上,和一个到省城去投资,途经双槐的台湾商人叙家常,因为不同姓,却说成了同姓人,还叙成了一家人。过往、眼下和日常,就说得那台湾客声泪俱下,毅然把那要到省城投资的上千万元留在了双槐县,给双槐建了一个发电站。双槐从此就家家用上电灯了。柳县长就提拔那副县长成了常务副县长。成了县常委,大小要会副县长就能列席了,就有至关重要的一票了。
       柳县长没有啥儿不放心的事。大事情、小情节都在家里预设好了呢。列宁遗体是花多少钱也要买了回来的。列宁纪念堂已经圆圆全全建了起来了。受活的绝术一团、二团都已经从东南边世界回来了,从南地上的温暖又回到了山脉的冬日里。原来答应他们脱离双槐县辖管的日子也都过了七天、八日哩。照理说,他们从外边一回来,柳县长就该把受活脱离双槐行政辖管的文件发到各委、各局、各乡、各镇、各级村委会,该把那文件亲手交到茅枝婆的手里去。可他不哩,他要让茅枝婆和绝术团最后帮他一把忙。
       柳县长说:“列宁纪念堂完工了,新的水晶棺材都运到里边了,得在魂魄山上举行纪念堂落成大典哩,想让你们绝术团到魂魄山上进行七天出演哟。”
       柳县长说:“几百上千里的路都走完了,你们就别再嫌弃这多抬了一步脚。七天出演嫌多了就演三天吧。演到第三天结束时,我柳县长亲自把你们受活脱了双槐辖管的文件在台上念一遍。”
       柳县长说:“列宁遗体快要运了回来呢,我要在列宁遗体运回来前在魂魄山上制做声势哩。就少不了你们绝术团的出演哩。不是白演哩,眼下谁上魂魄山参观纪念堂,谁上山看你们的出演,是都要买了门票的。本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外县人一张门票十块钱,这门票钱三分之一归你们出演团,三分之一归魂魂山旅游管理处,三分之一归给县财政。”
       柳县长说:“就这样定下吧,第一天出演前,我到纪念堂前进行落成剪彩。剪了彩我就到地区开会了。开一天会我再赶回来,到第三天出演结束后,我把你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一遍,让全县人都知道,从那个当儿起,你们退社了,再也不归这世上的哪县、哪乡辖管了。”
       事情是就这样麻麻缠缠定了下来呢。茅枝婆和受活的人们也就在第二天,天色蒙亮时候,坐着未及卸箱的戏车又奔着到了魂魄山上了,为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大典出演了。
       第五章 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
       原是说出演到第三天,柳县长他就赶回来到戏台上念那退社的文件呢,可他人在山上未及一剪儿断了大典的红绸,便不得不匆忙忙离开列宁纪念堂,下了魂魄山,却再也没了踪迹消息了。
       天象已经跌进了腊月里,腊月初一越过上月的末日它就悄悄到来了。时节交了九,有处地儿就冷得不行了。没有雪,可清早里能看到满山遍野都落下酷霜呢,那酷霜就结成青凌凌的薄冰了。
       耙耧山脉里,山梁上的野兔、野鸡、黄鼠狼和已经不多见了的野狐狸,除了它的窝洞,也都无处藏身了。你从山梁上滚下一块圆石头,聪明的狐狸也许会窝在洞里不动弹,可野鸡、野兔和黄鼠狼,会惊惊地从窝洞跑出来。紧跟着,它的身后就响起了猎人的枪声了。
       在冬日的午时候,或是落日时的黄昏里,你能不断地看见农忙时种地的猎人们,他们傲傲地扛着枪,从梁上朝着庄里走,枪托在前,枪杆在后,那高粱秆子一样又长又直的枪杆上,不是挑了几只野鸡,就是挂了三只两只的野兔儿。
       可是,戊寅虎年的这年冬天里,山梁的这些景象却是没有了。山梁上一股一群的人们朝山里走过去,拧进去,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去赶庙会一般的笑。大人背着孩娃儿,中年人用车拉着老人们,路远的不仅身上带了烙馍、蒸馍做干粮,还在车上装了被褥、锅勺和碗筷,预备在路上吃饭夜住呢。梁道上的说话声,车轱辘的叽咕声,还有几天间一日盛于一日的脚步声,把通往耙耧深处的梁道伺弄得尘土飞扬了。尘土像流水样溅了起来了。
       耙耧山脉上的庄子都一老全的空了呢。
       山脉外的村落也都空了呢。
       城里人也竟会请假坐着汽车到那魂魄山上去。
       去看了回来的男人们说:“天呀,那儿树都发芽啦,那纪念堂比金銮殿还要漂亮呢,有个叫槐花的姑女,比纪念堂还要漂亮呢。”
       坐在车上被孩娃拉去了、又拉着回了的老人们,一路上逢人就会说:“去看吧,去看吧,去看了死了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啦。列宁到底是多大一个人物啊,他一来冬天就成了春天啦。听说买那一副水晶棺材的钱把咱们整个乡卖了也还不够哩。”
       人家说:“咋能还不够?受活人到外边世界出演半月也就够了呢。”
       惊叹着唤:“他妈的,我还不如残疾哩,我要是聋子我也敢在耳朵上挂着放炮呢。”
       路过的一个老汉说:“闹不清白哩,我六十岁都老眼昏花,满嘴没牙啦,那断腿老婆一百零八岁啦,咋还能咬碎炒蜀黍,咋还能纫上绣花针。”
       陪他去看的儿媳说:“爹,人家是每天穿着寿衣吃饭睡觉哩,我可不让你每天穿着送终衣裳在家里晃来晃去呢。”
       魂魄山上就人满为患了,热闹非常了。通往山顶那十里宽敞明亮的洋灰大道上,鸦黑黑的一片了。那原来光洁素净的路面上,扔满了书纸啦、破布啦、柴草啦、馍块啦七七八八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三块石头或是三块砖,吊角一架就成了锅灶了。从路边山脸上的树上揪抓下一些柴干枝,火一生,汤熟了、馍热了,那砖或石头就有一面漆黑了。
       冬天哩,从高柳和上榆县来的游客们,说他们那儿不光下了雪,且雪把屋门都给堵上了,可走了几十里的路,近百里的路,翻过一架山,到了耙耧的处地儿,冬天却果真不是冬天的模样了。坡脸上的蓑草、白草、茅草和逢春就绿的抓地龙、葛旺旺,已经有了草芽了,山脸上的槐树、榆树都已经有了新绿了。本没有如何褪色的松柏,几天间便显出了它的苍翠了。
       列宁要到这儿呢,春天早早地先一步赶到了这儿了。从山下开始买了门票爬那十里光亮的洋灰大道时,你就得脱了棉袄、绒裤背着爬山了。
       爬至半途儿你就得伏在路两边的野泉眼上喝水了。
       到了山顶你就得去买人家卖的水喝了。
       纪念堂四檐四角上的黄色琉璃瓦,在冬日却比春秋温暖的日光里,闪出了它晶莹的光色呢。显得果真真如传说中金銮殿一般辉煌呢。远处的山脉呢似了起伏的牛背、驼背样,静滞着,也还像牛群、驼群都在慢跑着。树色是浅绿,山脉和沟壑也是浅绿呢。一世界都呈着深浅不一的青绿哩。在这一老世界的青绿里,纪念堂一冷猛地耸在眼前了,一冷猛地从半空跳出了一座金壁银光的堂殿,能清晰地看见那琉璃瓦的光色里,有灿灿的纯金哩,也能清清晰晰看见那大理石墙面的光色里,有沉重重的铅铝哩,还能白亮亮看见通往纪念堂那五十四级磕台①两旁的汉白玉的石栏杆,它的光亮里夹有许多银青的玉光呢。它们的色泽在半空混在一起就成了水银的光亮了,沉重有力了,像一条一带水湿的白色绸布紧靠紧挨着,不扯不连地绷直在了半空里。如了日常间说的神秘的紫气闪现在了天空了。看见那堂殿,就有了呀呀的声音了。看见那紫气,就呀呀呀呀一片了。
       说:“天呀,紫气闪光哩。”
       说:“天呀,咋就找了这么好的风水哩。”
       说:“天呀,老天呀,这也真该是皇上样的人物睡的地方哩。”
       呀呀着,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捷快了。
       就到了那纪念堂的下边了,就看见列宁纪念堂的前檐下,大字隶书“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列宁永垂不朽”的十五个大字了。
       人家说,列宁死得早,一拢共活到五十四岁就谢离了人世的,细数脚下的磕台竟也是五十四级呢。又一数,台阶两则的栏杆柱,一边二十七根,合起来也是五十四根哩。有人是三步两步就进了纪念堂的内里了。可那些心深的人,尤其到过北京,参览过毛主席纪念堂,他走路是不慌不忙的。他要细细品味一下列宁纪念堂和毛主席纪念堂到底哪儿是一样,哪儿不一样。柳县长是专程带着工匠到北京去了一趟的,一遍遍地参览毛主席的纪念堂,还远远从四面八方躲着警察用步子丈量了它的长宽尺寸儿,计算了上百个毛主席纪念堂各个位置的间距儿。拍了无数的照片哟。
       有心深的人还是看将出来了,毛主席纪念堂周围的大立柱是一边各四,四四一十六根,而列宁纪念堂的大立柱,却是前四后十,左右没有,统共十四根,为啥哟?读过书,上过国家的社校、党校和在学校课文背得好的人,都会告诉你,前四后十,那正照应了列宁的出生日期呢。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旧历四月初十日生,预示着列宁在这纪念堂里获了新生,永远不老哩。知道列宁的生诞日期了,就明白列宁纪念堂两侧虽然没立柱,却是左边栽了十二根桶粗的中年松,右边栽了十六棵碗粗的中年柏,都有几丈儿高,冠儿连天蔽日呢。列宁是上一甲子旧历甲子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谢世的,松柏也代表了列宁永生哩。为啥儿不在两旁栽那新生的松柏苗,为啥不索性移栽过来老松柏?机妙也就恰恰生在这儿了。管着纪念堂的人,这当儿和你熟识了,会对你说出一个绝唱样的故事哩,说那些中年松柏都正巧是合着列宁中年谢世的年龄哩,有五十四圈年轮哩。县里的林木专家在那树的根部用铁钻钻过一个洞眼儿,依着从那擀杖粗的洞眼中出来的木屑定断那每棵中年松柏都正好是有五十四层年轮哩,几面山脸找遍了,几道山林挖遍了,半个多县都找了一个遍透儿,到末了,也竟找齐了。为了明证那些松、柏树龄儿,每一棵根部都还留有一个洞眼儿,洞眼儿都用洋灰糊上了,洋灰的圈边上的树汁如胶样疙疙瘩瘩、黄烂烂地流生着。
       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烈的松柏的油香味。
       当然哟,随了人流进了列宁纪念堂,你就知晓了更多更神密的事情了,如纪念堂大厅里的华表和立柱,大大小小拢共十三根,为啥儿?因为列宁原名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杨诺夫,正好也是十三字。
       纪念堂里两丈高的厅堂叫你觉得森严哩。依着绳子拦线的路儿走,在这如踩了胡同、踏了桥的缓缓走动里,老老少少的呼吸都屏了起来了。因为你一下就看见那副水晶棺材了,在大厅当央的一处台地上。那台地是用大理砖垒砌起来的,长方形,一铺苇席那么大。水晶棺就在那大理石砖的正上方,若了碧绿透亮的青玻璃,又像奶白透明水晶玉。四围相距五六尺处用尼龙绳子拦截了,把游人挡在绳外了,使你只能观览、不能手摸了。不能手摸,那水晶棺材就愈发神秘了,你就看得愈发仔细了,看得愈发仔细你就愈发模糊了。到了水晶棺材旁,你觉得有一股寒气逼到你的身上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棺材,你兴许会果然看见那空荡透明的棺材底板上,有几根头发落在那,头发是花白头发哩,于是你浑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儿。
       又打了一个冷颤儿。
       偌大的厅堂里没有响动呢。人群的脚步像树叶的飘落一模样。有人憋不住,手捂在嘴上咳嗽了,他干裂的咳声便如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了纪念大厅里,砸在了人们惊着的静谧上,于是哟,所有的人就都不看水晶棺材了,都扭头去看那人落在大厅里的咳嗽了。
       那人就犯了天错样忙将头勾了下去。
       老老少少们还是在缓缓地沿着绳路走动着,可待你从咳嗽人的脸上把目光抽了回来时,不知怎地你竟已经走过了水晶棺材了。后边的人却已经推着把你从纪念堂的前门推到后门了。
       看过了和没有看过一模样。所有的人都一脸空荡地立在纪念堂后门的空地上。你有些茫茫迷然地立在那,听着许多人说着后悔的话,说着值得一看和不值得一看的话。这时候,你看见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人,他说那水晶棺材是他亲手抬着放在那儿的,那纪念堂也是他辖管着建了起来
       的,说:“你们知道不知道?那纪念堂的大厅里,为啥有三间耳房呢?因为柳县长去参见过列宁旧居呢,列宁家的阁楼旧居就是一间主房套着三间耳房呢。”
       说:“你们知道为啥那水晶棺材不是七尺,而是七尺五寸长?知晓为啥水晶棺的大头长宽高都是二尺九,不是日间的二尺七?小头的长宽高都是一尺五,而不是平素间的一尺九?”
       说:“我知晓你们谁都不知哩。我对你们说了吧,是柳县长到俄罗斯国那儿测算过了列宁墓。水晶棺是按列宁墓的尺寸缩小十倍做制的。
       说:“列宁纪念堂里机巧成千上万哩,为啥儿一进门的列宁像是五尺一寸高?为啥那像的底座宽二尺一,长是三尺八,高是六寸呢?那是因为柳县长自小就是在社校长大的,对列宁的著作透熟透熟哩。柳县长说列宁的像五尺一寸高,是因为五尺一正是洋尺的一米七,而列宁的全集正是十七本,那像的底座宽是二尺一,是因为二尺一正好是洋尺的七十公分哩,列宁的选集里正好是选了他最重要的文章七十篇。列宁像的底座长是三尺八,那是因为列宁的书在我们国家刚好有三十八种版本儿;那底座六寸高,是因为列宁的书竖起来都是六寸高。”
       完了话,他就朝纪念堂的下边走去了,到了这当儿,就有人想起来他是柏树子乡的乡长,感叹乡长原来是粗人,盖了纪念堂,他就成了学问家。
       纪念堂在红暖暖的落日中,显得安详平静。有人就忙慌慌地又绕回去参览了第二遍,有人想起天将黑下来,可山上还有许多的景景物物都还没有顾上去瞄瞟一眼哩。
       最为重要的,是受活庄那绝术出演还没看到一个节目哩。不看那出演,也才是真正白搭搭地进了一次耙耧哩。是白搭搭地上了一次魂魄山。絮 言
       ①磕台:即台阶。因为旧时台阶多出现在庙宇前,百姓们进入庙宇,要一步一磕头,所以耙耧人就称台阶为磕台。
       第六章 最后的出演,就演下一片火光了
       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
       受活的出演原不是聚在一处儿,而是分散到各个景点。
       日头落山了,黄昏前的那一瞬儿的宁静降了下来呢,远处的山峦沟壑都沉没在了深静里,像世界落进了一眼枯井一模样。大伙儿都立在广场上,那磕台成了天意的看台哩。
       那比县城剧院的戏台略小的出演台叮叮哐哐就架了起来了,正架在纪念堂对面的广场边儿上,三面相围的墙布是新置的黄帆布。台顶上也是新置的黄帆布,台地上也是铺的黄帆布。黄帆布的漆香和夏日五黄六月的麦香一样儿浓烈着,沁润人的心肺哩。
       这是说好的柳县长要赶回来在台上宣读受活人退社那场最后的出演哩。可直到出演开始了,柳县长还没有赶到山上来。茅枝婆说,他不会不来吧?县上的人说,柳县长从来没有做过说了不做的事。茅枝婆说:“就演吧,横竖是最后的出演啦。”
       出演也就拖了半个时辰开始了。
       这最后的出演,就果真不同了往日的凡响了。一开场就不同凡响了。报幕员槐花的漂亮那是绝了人世的。谁能料到哦,半年间她说长就长了起来了,一老完全是了圆全人。是圆全人中的神女儿。细条儿个,月亮脸,水嫩白润得如浑身上下都浸了几辈的奶。头发哩,黑得灯光都在头上闪亮儿;嘴唇哩,又红得似秋后熟透在树上的火柿子;牙儿哩,又白得如白玉玛瑙样。那边的出演一团的人,是都眼瞅着她长了个儿了,比原先愈发的水灵了,可日日地都见着、瞅着哩,并不觉得十二分的奇,可是哦,回到双槐县,在县耙耧调剧团的剧场里见了二团的人,就都啊一下,收拾衣物的立站着不再收拾了,抬着戏箱的抬着不再动弹了,蹲在脚地干着啥儿的,从脚地站起来,便都惊喜木木地立着了。这边在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她看着槐花怔了一会儿,突然从脚地往半空弹一下,像想要立站起来去抱住槐花样,待又落在脚地上,她就惊惊怔怔地说:“天呀,老天呀,槐花你咋儿长的啊!”
       茅枝婆立在老远的处地儿看着她的这个外孙女,一脸惊怔呆了大半晌,未了她就笑着说:“值了呢,值了呢,这半年出演值了呢。”蛾子呢,她就一厚脸着惊羡立在那,末了突然把槐花拉到一边去,说:“二姐,给我说你是咋样长的啊?”
       槐花却把蛾子更往边上拉了拉,还瞅了瞅身前和身后,悄声道:“蛾子,我说了你不会不理你姐吧?” 蛾子说:“咋儿会。” 槐花说:“桐花和榆花就不理我了呢,像我偷了她们啥儿长成了圆全人。”
       蛾子说:“说吧,姐,我不会像她们。”
       槐花说:“你都过了十七啦,该和男人好了呢,要和圆全的男人好,和圆全的男人睡。”
       蛾子就愈发地惊着了,惊怔怔地望着她那圆全漂亮了的姐槐花呢,还要说啥儿,忽然就看见有个人从剧场的门口进来了。那人是柳县长的石秘书,是被县长派来看望晚一天回到双槐的出演一团的。槐花就笑着离开蛾子,朝石秘书奔着过去了。过一会,说和石秘书一道去县政府办些事,一直待到两个剧团连夜要往魂魄山上赶,才回团里边。
       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来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挂在天空了。几十里、上百里的山脉外,在酷冷的冬日里四下结冰呢,可耙耧这儿却温暖异常哟。天空夏夜般蓝湛湛如是染遍了淀青的蓝绿呢。夜是平静极了哟,没有风,乳白的夜色在周围的山脸上、沟壑里,槐花她是款款地走到了出演台的前边了,清水色的裙子托着她月亮色的脸,果真真如一棵柳树上托了一盘儿月亮竖在台子上,竖在夜色里。吵嚷声一下默了下来了,就像一山脉的雀子看见了一只风那样,都把目光盯到台子上,盯到槐花的身上和脸上,等着她报幕,可她却就那么静默默地立在台前脸,微笑着,到台下的人等她说话有了急焦时,她便轻轻柔柔开口道:
       “同志们,朋友们,家乡父老们,为了庆贺列宁纪念堂的隆重落成,为了庆祝列宁遗体在三朝两日间运回来安葬在魂魄山的列宁纪念堂,我们受活绝术一团、二团精选了今晚这台绝术表演。信不信由你——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聋子放炮。”
       谁能想到,槐花的嗓音也变得柔柔润润了,能说一口和广播里一样的音腔了。居然哦,居然看她的人样和听她报幕说话也如着一个节目哩,可是哟,她如舍不得说话样,极简极简几句话,向台下鞠了一个躬,后退两步就转身退下了,人的眼,人的心,就立马变得空空落落了,如丢了自己珍爱的一件东西般。好在呢,出演也就开始了。
       第一个的开场节目改成了聋子的耳上放炮了。因为这是在山脉上露天大出演,需要一上来就把汪汪乱乱的观众镇压住。马聋子穿了一身如杂耍员穿的那种白色灯笼绸,款款地走上台,向台下的观众作了揖,然后就有人把一挂一百响的鞭炮挂在了他的耳朵上,他总演耳上放炮,两边的脸都被炸成黑色了,又粗又黑如乌沙石面了。
       一挂五百响的也点着了。
       掌声响成一片了,叫唤声也山呼海啸了。
       天都想不到,聋子他像拍一块石头样,拍拍自己安然的脸,侧身躺在帆布上,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半截儿萝卜似的大炸雷,端端地放在了自己朝着天、近着耳的半张脸面上,然后朝台下招招手,示意让下边的人上台来帮他把炸雷燃点着。
       槐花就又笑着出现在台角上,“年轻人,朋友们,你们上来一个点炮呀,这节目我们到南方一千块钱一张门票都还没演过,今儿是专门为咱们父老乡亲准备哩。”
       就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从台下跳到台上了。
       他果真划了一根洋火点上一根烟,蹲下来,把那萝卜粗的炸雷点着了。
       就炸了。
       炸得惊天动地哩,飞起了一片火光呢。头上吊着的罩灯都摇摇摆摆不停了。可聋子他竟安然得和没事一模样。他从台地上爬起来,拍拍灰,摸摸脸,有些血,有些黑灰儿,就从槐花手里接过一条白手巾,擦了。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个躬,谢幕走掉了。
       第二个节目,奇静,安排了独眼纫针。他一伸手从一个纸盒里抓出一把绣花针,让左手的五根指头,四条指缝里排满了四排上百根的绣花针,然后呢,手心向下,在一块木板上轻磕一响儿,上百个有针眼的大头就肩并肩、头挨头地靠在一起,跟着他又手心向上,对着灯光,睁大独眼,用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从左手的四排针上过一遍,那四排针的针眼便都对在一起了,顺了他的目光了,接下那被捻直得如细铜丝样的洋线便能一下从这排穿过去,又从那排穿回来。瞬眼儿,那四排针就都吊在一根红的线上了。这一夜,他竟能在同一瞬儿穿上一百二十根的绣花针,在嚼口馍的工夫里把这套的动作重复三遍,纫上二百六十根绣花针。
       还有那叶上、纸上刺绣也不一样了。瘫媳妇她不仅能在一张薄脆的纸上绣草、绣花,绣蚂蚱和蝴蝶,她竟还能在冬天还挂在树上的黄蝉壳儿上绣出微粒微粒的小飞蛾。为了让那飞蛾有些红颜色,她并不用那红丝线,而是绣完了,把绣花针往自己手上扎一下,挤出一滴血,那小蛾儿就成了正飞着的花红蝴蝶了。
       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出演也不一样了。他脚上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一瘸一拐跑了正三圈,倒三圈,然后他敢突然停下来,一用力,跺了几下脚,让那玻璃瓶儿碎在脚下边,然后抬起脚,台下的人就看见他那麻秆般的细腿上,挂着的三寸的畸脚脚底上,正扎了几块碎玻璃。玻璃又白又亮啦,可从那玻璃碴上流出的血是又鲜又红呢。他就在台上流着血正走三圈,又倒走三圈儿。
       夜已经有些沉深哩,像时光落进了黑洞洞的井里一样幽静了,茅枝婆在后台那儿转悠着,一直没有看见山下的路上有汽车的灯光照上来,也没有听见远处路上有隐隐糊糊的汽车马达声。她说:“柳县长不会不来吧?”县上的干部说:?咋能哩。也许县长的车坏在路上了,也许县长有别的急事耽搁了。”说:“这样儿,你也出演吧,多演几个节目等着柳县长,他不会不来哩。他准定会来宣读你们退社的文件哩。”
       茅枝婆就决定多出演几个节目等着县长了。
       茅枝婆就对着台上的流血的小儿麻痹症轻声唤:“娃儿呀,能走了你就在台上多走几圈吧。”
       孩娃已经开始拖着他那扎满了玻璃碴儿的畸脚在台上重又走动了。那新黄的帆布每隔一尺就有一个血脚印,深红色、黏黏的,一瞬儿那深红就成了褐紫了,成了灰黑了。孩娃儿脸上的笑却是又甜蜜、又灿烂,像终于胜了自个,跑完六圈他到台前谢幕时,台下的观众就见了原先露在脚底外的玻璃都已经不在了,都钻进他的脚底板里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血水在那脚底板上流。
       月光已经移去到山的那边儿,山脉上潮润的深静铺天盖地哩,无边无际呢。上边的人说:“茅枝婆,该你出演了,我听到山下有浑浑糊糊的汽车响声了。”
       茅枝婆就上台出演了,就演她的压轴绝术了,被人用轮椅推着上来,说她已一百零八岁。推她出来的是原来在南地世界出演一百二十岁老人的那个中年人。受活在耙耧山脉是人知人晓哩,当然不能把茅枝婆说成是二百四十岁。在台上推她的孩娃,一老完全地用他在庄里的诚实相,说他娘是一百零八年前出生上一甲子轮回里的壬辰龙年里,经了清朝和民国,活到现在正好一百零八岁,他把他家的户口簿和他娘的身份证递到台下让人们传看着,又把县里柳县长亲笔书写、签字盖章的老寿星镜框举给台下的人们看。这时候做儿子的就对着众人说,人活百岁并没有啥儿稀奇的,重要的是他娘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只是走路有些儿瘸。表演了纫针儿、咬核桃、嚼花生和炒豆后,就在这种文火炖鸡慢慢香的惊奇里,她的孩娃把她长寿养体的秘诀说了出来了。他把娘身上穿的民国时候盛行的肥大的粗布大襟布衫和肥肥胖胖的粗布灯笼裤子在台上脱了下来了,茅枝婆就一冷猛地亮出了她穿的一套亮光闪闪的黑缎寿衣了。
       所有走神儿的目光都一股脑儿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黑缎子,隐隐地含着细碎的亮花儿。寿衣
       裙子的下摆是滚了一圈皮带宽的金丝花边儿,那花.边全是黄丝线和白丝线,黄白相间着,黑缎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银的亮白色,花边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金闪烁的晨光色,还有寿衣那肥大的上襟裙,不仅袖口和领口都滚了黄边儿,前襟上还细针密线刺了龙凤图。左裙襟上的黄龙如活的蟒蛇样,盘盘绕绕似乎伸开来有丈余那么长,缠来绕去一直从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鳞都绣得仔细呢,逼真哩,像立马会从台上跃起来跳到台下样;右裙襟上绣了的风,则全是大红、深红、紫红、殷红、浅红、粉淡的各类红色儿,像一片着了火的凤凰暂且落在了那裙襟上。这一红一黄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红的有了紫褐的亮,黄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铜泽儿。七闪八明的寿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百百千千的观众吓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这人们都还在惊怔中没有灵醒过来时,做孩娃的把茅枝婆的后背推转过来了。她黑亮的后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闪闪发光了。那奠字本是一个方块儿,可做寿衣的人把它艺绣成了一个圆圈儿,用的又都是白金绒丝线,横竖撇捺都尺子那么宽,横竖撇捺间的缝儿却只有一根香样窄,使那一个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轮日出呢,一轮落日呢。且那奠字外边的两环圈绣中,又都肩并肩地绣了铜钱般的小寿字,使那奠字越发地透着了死人的气息呢,透出了阴世的气息呢。出演到这儿,已是到了高潮了,一台节目也都到了高潮儿,像人们爬山到了峰顶一模样。剧团上的圆全人终是比残人聪明哩,他们深明动时该动、静时该静的道理儿,这时候,该出演一场大火落雨的节目了,该让千千百百的观众从疯热的半空轰隆一下掉进一池的冷水里,让他们一片哑然、一片惊奇、一老世界都在惊奇中默着无言无语呢。
       茅枝婆的活人寿衣果真让他们从滚烫的半空跌进水里了,所有人的脸色都如同月色样,苍白着,如是失了血,像刚从死的处地儿走了回来的,或像从活的处地儿正朝死的处地儿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静谧哩,孩娃说:
       “俺娘这几十年里都没有脱过她的寿衣哩,半辈子里都穿着她的寿衣吃饭睡觉哩。”
       说耙耧山脉的中医说过了,说他们到外边世界出演时,大城市里的医生也都说过了,说她之所以五十年里没病没灾,正是因了她穿着寿衣过了这五十年。说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积起来把小病变成了大病哩,变成大病就难逃死的劫难了。说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顶真地把死当成回家样,当成睡熟人梦样,那人的骨血中便没有郁气了,没有郁气人的血脉则日夜通顺哩,年年月月畅通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则就不会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长寿哦,自自然然人就异着日常的康健哟。
       就有四个汉子抬着两个胀鼓囊囊的帆布麻袋从台后出来了,把一根扁担穿在了那两个麻袋中间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试、一试地把那两个麻袋微微地挑离起了地脸儿。
       结果呢,放下时,间果真从那两个麻袋里飞跑出来了九个活生生的女娃儿。
       九个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儿。
       这九个被说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儿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儿、蝶儿般飞来飞去了。
       第六卷 花儿
       第一章 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
       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受活人回去睡觉时竟又冷猛生发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他们是睡在列宁纪念堂的耳房的,和半年多来在耙耧外的世界出演一模样,溜地儿通地铺,各家在一起,男女相分着。可是这一夜,戊寅虎年岁末的大寒这一日,出演未了后,草草把台上的衣物收拾停当回屋里睡觉时,却发现原来那叠在床头的被子不在床头了,枕头也不在原来的处地了,被褥里的棉花被撕得零七碎八了,包裹里的衣物被扔得满天满地了。
       他们半年出演挣下的钱都不在被里、褥里、枕头里,不在了箱子里和这里那里了。
       被人一抢而光了。
       被圆全人们偷得分文不剩了。
       那百百千千看出演的人都已经散到魂魄山的各个处地了,站在清静了的列宁纪念堂前的磕台上,能听见山脸上的夜色里,有圆全的人在扯卷着嗓子唤:
       “谁借席子——两块钱一条——”
       “谁借被子——五块钱一床——”
       唤着唤着,他的声音就被受活人的惊叫压了下去了,像来了一场暴雨,把刚刚刮起的一阵小风噼噼啪啪盖了下去了。不消说,叫声是从纪念堂的耳房那儿传将出来的。
       “天呀,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天呀,我的被子、枕头都被人家撕开啦。”
       “天呀,出贼啦!遭抢啦!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拢共上百个受活人都在列宁纪念堂里唤叫着,哭闹着,有的扶着门框跺着脚、有的坐在脚地上,抱着她的空包袱,哭着拍打着。槐花是买了城里人常用的花皮箱,把她的钱和贵物都锁在皮箱里,结果却是连皮箱也都不在了,被人提走了。
       还有庄里有些岁数的人,他们把挣来的钱都放在铁桶里,出演到哪儿,就在哪儿的床头枕下挖个坑,把那铁桶埋进去,再把席和枕头铺上去。原来是谁都不知他把钱是埋在哪儿的,可这时候他们的空铁桶却是扔在列宁水晶棺材的旁边了。
       说到底,受活人是遭了塌天陷地的劫儿哟。
       纪念堂的大厅里,列宁水晶棺的旁边上,三个大耳房的脚地上,到处都是了瘫坐着的瞎子、瘸子、聋子和哑巴。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哭唤声、咒骂声如干裂裂的刀破竹子哩,又嘶哑、又刺耳。
       从外边进来了几个人,他们都是夜里看完了出演睡在纪念堂周围的圆全人。看着受活人哭天抹泪地叫,他们就安慰着受活人。
       说:“别哭啦,钱丢了还可以再挣嘛。”
       说:“留了青山在,哪儿就怕了没柴烧。”
       说:“也是的,这年月,你们残疾着,竟能挣下那么多的钱,叫谁看了心里不急呀。”
       安慰完了话,人家瞌睡了,就又回到人家原来的处地儿睡觉了。
       天光已经快要亮了呢。水晶棺在炽白白的灯光下发出蓝莹莹的光,像那棺板不是水晶啥儿的,而是冷柔柔的玉板儿。哭过了,唤过了,受活人都从耳房屋里走出来,立站在纪念堂的大厅内,东几个,西一堆,鸦黑黑一片,都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脸上了。
       茅枝婆的脸上贴了极厚一层土灰色,模模糊糊能见那土灰后面死人样的青紫呢。她就木木地立在那水晶棺的大头处,拐杖靠在棺材的中央处,黑缎子寿衣裹在一个白布包袱里,放在那蓝柔柔的水晶棺棺板上。上边的人,那些圆全的县上人的住处、衣物、被褥全都不在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件物什也没了。一个人影也没了。出演的台前,那拉他们一路出演了半年的汽车也都不在那儿了。那儿只有一大片汽车的轮痕和柴草。
       那留着看家的小伙子,其实算得上是个圆全人。不瞎盲、不瘸拐、不聋哑,只是他的左手指一年四季都揪在一块儿,像是鸡爪儿。他蹴蹲在茅枝婆的面前脚地上,脸上也是一层死灰色,他的脸面上是被人家掴了许多耳光的,一面原样儿,一面淤肿着,淤肿把他的嘴和鼻子都拉得歪斜了。手也被人家捆得红肿了,那瘦小的左手肿得和常人的手一样粗大了。望着茅枝婆,又瞟瞄一眼受活的庄人们,他那心头里的错罪就把他的头压得勾弯下去了,泪像石子儿砸在大理石脚脸上啪儿啪儿了。
       茅枝婆说:“都是谁?”
       他说:“一垌堆①的人。”
       茅枝婆说:“到底都是谁?”
       他说:“都是上边的人。都是和咱们一道儿到南地出演的圆全人,麻麻乱乱一大片,少说十个、二十个。他们一进来就把我捆住了。一进来就有人在门口当哨子,有人专门在屋里翻被子,撬箱子,谁家的钱窝藏在哪一清二楚哩。”
       茅枝婆说:“你咋不唤哩?!”
       他说:“他们都是圆全人,说我唤了就把我活活打死哩。就把嘴给我塞住了。”
       茅枝婆说:“他们说了啥了?”
       他说:“没说啥。就说翻天啦,这世界倒成了你们瞎盲瘸拐的天下啦。还说你们在这等着吧,等死了柳县长也不会再来啦。”
       厅里就死死静着呢。人们都把目光搁在茅枝婆的脸上去,却都意外看见茅枝婆脸上揪心的愁急慢慢没有了,有了一些活泛的色气儿,她说:“圆全人到底是啥儿样,这下你们全都知道了。我问大伙儿一句话——你们到底想不想退社哩,到底想不想过受活那原有的日子哩。”
       她转过身,把水晶棺材上的寿衣包袱打开来,将寿衣内里白生生的衬布用牙咬着撕下一块儿,再左一撕,右一扯,那块生白布就被撕成方方正正了。茅枝婆把那生白布铺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又回到耳房屋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当众把剪子的尖儿在自己左手的中指上扎了一个洞,让自己的手血在那水晶棺上滴出铜钱似的一堆儿,又用右手食指在那堆血上蘸一下,在那生白布上重重捺一下,使那生白布上有梅花猩红的一个手印儿。然后呢,她就半旋着转过身子来,望着庄人们道:
       “都知道圆全人是啥样了,同意退社的都来在白布上按一下,不同意了你就留在那儿受圆全人给你的黑灾②红难③吧。”
       茅枝婆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可她的话里有足够的力气呢。话完了,她才开始瞧着人们的脸。就那么僵持着、默等着,让时间像树汁样慢慢浸流着,那被劫抢了的气怨,终于在经了许多黑罪④、红罪⑤、又上了许多岁数的人的脸上先自转淡了,开始想着这退社还是不退的根本大事了。
       断腿儿猴说:“退了社我们受活还出去出演吗?”
       茅枝婆没有答,只冷冷的横了他一眼。
       这当儿,那专门留着守看村人们钱物的小伙说:“妈的,打死我也要退社哩,在这个世上活得怕人呢。活着怕人,还不如死了呢。”
       他就第一个过去蘸着棺板上茅枝婆的血,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手印儿。
       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在脚地偎着、挪着过来了,她说我死了也不再出去出演哩,我死了也愿意过那受活原有的日子哩。边说边挪着,到那棺材下,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在右手食指上扎一下,举起来便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血印儿。
       也终于又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受活人过来按了手印儿,使那块生白布上零星零星一片红。接下就没人动弹了,没人再过去按那手印了。大厅里的空气有些滞重哩,像泥黄的水在半空流动着。本是为家家人人都被抢了的事情悲愤着,可茅枝婆不说被人抢了该咋儿去处置,却让人们定夺退社不退社,这好像不是定夺退社不退社的最好时候哩,就像人落进井里了,你乘机要问井下的人要一件东西样。横竖庄里的年轻人们是没谁过来按那手印儿,都把目光落在了断腿儿猴的身子上,连茅枝婆家的四只蛾儿也都立在外婆身后不动弹。老三榆花和老四蛾子在偷偷地瞟着外婆的脸,老二槐花却是和别的年轻人一样明目张胆地看着断腿儿猴。
       断腿儿猴成了他们年轻人的头领儿。
       茅枝婆把目光落在了断腿儿猴的脸上了。
       断腿儿猴把脸扭到一边了,“退社了,日后人连身影⑥都没了,没了身影日后还咋儿出演啊。钱被人抢了呢,不出演能行嘛。”这样大声地说道着,像是对着别人摆道理,又像是给庄人们提了一个醒,说完了,他就先自一撅一撅地瘸着回耳房了。
       槐花看了一眼婆,竟跟着断腿儿猴回到耳房了。
       年轻人们也都鱼贯地相随着回了耳房里去。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着,像乡村里的夜会散了场子样。
       留在茅枝婆身边的庄人没有多少了,十几、二十几个儿,也大都是年过四十、五十的人。他们相望着,默语着,最后把目光搁到茅枝婆的脸上时,茅枝婆淡淡轻轻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儿天一亮我们回受活。说完了,就慢慢拉着她的拐腿回她的耳房了。她走得慢极了,脚步飘飘的,像稍走快些就会立马倒在脚地样。
       
       第二章 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
        ①堌堆:原指土堆儿。一堌堆,在这指人数的多。
       ②③④⑤黑灾、红难、黑罪、红罪:黑灾、红难同黑罪、红罪是同样的词意儿。这是只有受活人说道的两个词,只有受活四十岁以上的人才能真正明了的历史用语。
       黑罪、红罪并非啥典故,但却也有它深刻的来龙与去脉。事情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丙午马年里,那时候革命电闪雷鸣般席卷着这个国家的天南海北,山里山外,城市农村。满天下人都忙着破旧立新,斗人游街,忙着把老寿星、灶王爷、关公、钟馗、如来佛和菩萨的像揭下来,把毛主席的像贴到墙上,挂到身子上。到了次年后,斗争转移到斗人上。革命着,公社要每个大队每半月轮流送去一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或右派,像饿了必吃样。供革命需要时拉出来斗一斗,不斗了就让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扫大街。且各个大队里,是逢了节日也要开个批斗会,像过节唱戏样让社员群众受活受活呢。这样,年长月久间,就发现地主、富农是不够轮用哩,公社就想起革命已经从丙午马年到了己酉鸡年里,三年时光过去了,竟忘了公社里还有耙耧深处的受活庄。想起来如火如茶的三年革命里,还从没批斗过受活的地主和富农。便通知茅枝下月初一派一个地主到公社供革命用一用。
       茅枝婆说,庄里没有地主呀。
       革命说,富农哩?
       茅枝婆说,也没有富农呀。
       革命说,没有地主、富农就送来一个上中农。
       茅枝婆说,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也都没有哩,全庄家家户户都是革命成分哩。
       革命说,你她娘的,不要命了吧,竟敢在革命面前扯大蛋。
       茅枝婆说,受活是在合作社到了末后才归了县和公社辖管的,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划分贫农、地主那档儿事。村里人从来就没有谁家知道自家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呀。
       革命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知道受活原在革命历史中漏落的事情后,觉得必须让受活补上革命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课,使历史在受活庄有一页新的插图,便往受活派去了工作队,调查组,就在那年种秋时,要完成划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事。
       茅枝婆说,受活已经向县上要求退社了,成分就不用划了呢。
       革命说,我们知道你认识杨县长,知道你和杨县长都到过延安哩,可杨县长是现行反革命,已经畏罪上吊了,看以后哪个反革命还敢答应你退社的事。
       茅枝婆说,那我就跟你要求行不行?
       革命说,他妈的,你是不想要命了?
       茅枝婆说,受活本来就没有地主恶霸哩,要划了也都是贫农哩。
       革命说,没地主、富农和恶霸你就每天去公社让人斗,每天戴着高帽扫大街。
       茅枝便被噎得哑然无语。
       玉蜀黍苗儿高到筷子时,山脉上到处流荡着青蓝蓝的草棵庄稼气,这时节,工作组到受活先给庄人们开了一个会,让各家自报他们在己丑牛年的解放前,自己家有多少田、几头牛、几匹马,还有家里一年能收多少担谷子、小麦、蜀黍、大豆、高粱;日常间是否都吃谷糠、麦皮、黑面、野菜,是不是到了荒年去讨饭,替人干活做长工、打短工,到地主、恶霸家里是不是得替地主捶背、揉腰、洗锅洗碗、吃糠咽莱,地主的婆娘还用铁锥子乱扎你的手背脸面什么的。茅枝在那会上让庄人们都向人家说实话,二十多年前家里有多少地就说多少地,别多说,说多了你就是地主了;可也不能少说呢,说少了你是贫农别人就是地主啦。各家各户都是瞎盲瘸拐的人,万一你成了贫农,让人家当地主,那谁能忍心啊。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呢。工作组的人就在村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登记着各家报的解放前的田地和财产。各家各户便轮流着去那桌前报。你说着,人家忙写着。可登记完了,想不到受活家家在解放前都有十几亩的地,都有吃不完的粮,家里不是养了牛,就是供了犁、耙或是铁轮车。
       人家问了一个瞎盲人,那时候你家粮食够吃吗?
       瞎子说,哪能吃完呀。
       问,过年能吃上一个白馍、半碗扁食吗?
       说,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儿好东西。
       说,你是瞎子地咋种?
       说我是竹匠,帮庄人们各家编个筐子编个篮忙了,庄人们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种了。
       又问了一个瘸子说,你家多少地?
       十几亩。
       你一个瘸子咋种呀?
       我家有牛哩,谁家平常用了我家牛,农忙他就来帮了我家里。
       日子好过吗?
       比现在好过哩。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到最后,贫农、富农、地主就没法划分了,家家都有种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家家都请别人帮过工,又去别家帮过工,那日于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聋子离不了哑巴的耳,哑巴离不了聋子的嘴。一庄人的日子过得如一户人家样,祥和富足,殷殷实实,无争无吵。这样儿,到最后人家就给各家发了一个黑皮,卜本儿,巴掌一样大,封皮上写了户主的名,内里只有两页纸,一页上印了毛主席的话,一页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的话。然后人家就走了,通知受活人从庄头第一家往后排,无论是瞎子、瘸子,或聋子和哑巴,每家半月必须派个人带着那小黑本儿到公社去一趟,也没别的重要事,就是戴着高帽子游游街,或者开大会了你在台上让人揪斗一阵子。
       说,你是地主呀?
       答,不是呀。
       问,是富农?
       答,也不是。
       说,不是地主富农你为啥还拿着黑本儿?
       就有几个人把耳光掴到了你脸上,把脚踢在了你腰上,你便咚地一声跪着倒在有几百、上千人参加的大会台予前。
       问,你偷过啥东西?
       说,没偷过啥东西。受活人从来不做贼。
       问,没粮吃了也没偷过蜀黍和红薯?
       说,粮食吃不完,要不是前些年全县的圆全人都去庄里抢粮食,各家的存粮十年都吃不完。
       就又噼噼啪啪一阵打,说别看他是个残缺人,坏人就是坏人,看他家藏匿了多少粮食呀。人民把自己的粮食要回来,他还说人民是去他家抢粮食。这一打,就比上次打得更重了,拳头落在了他鼻上、嘴上和眼上,棍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腿上。落在鼻上鼻子流了血。落在嘴上掉了牙。落在眼上眼眶就变得乌青黑紫。落在腿上他不是瘸子就是瘸子了,是瘸子就成瘫子了。就这样,半月过去了,他回家养着伤,就轮到下一家拿着那个黑本来遭这份黑罪黑灾了。可是呢,那回家养伤的人,在庄里见了茅枝婆,就要恶恶地瞪她一眼睛;见了她家的猪,就要狠狠踢一脚;见了她家的鸡,就要远远地狠砸一石头,见了她家种在房后的莴瓜、豆角,就要摘下来扔在脚地上,再上去跺几脚,把它跺咸水浆,去喂自己家的猪和羊。
       有一天,茅枝婆一早起了床,就见她家长成了的猪被毒死在了猪窝里,生蛋的熟鸡去吃了猪槽的猪食死了一院落。木呆着,开了院落门,又看见那庄里去了公社挨个、扫街的和还没轮到去扫街挨斗的,家家的户主和女人,都立在她家门口上,每人手里都拿着那个小黑本,见了她,先是冷冷瞪一会,猛地就有人把一口痰吐到她脸上,把那黑本甩在她身上,说是你让我们对上边的人说了实话的,说了实话就家家都是地主富农啦,家家都得到上边去被游街挨斗啦。说你去看看,牛瞎子昨儿到镇上让人家活活打死啦,人家说你是地主,还是富农?他说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人家一棍子打在他脑上,没出气儿他就死在了台子边。
       茅枝忙迭迭去了庄头的瞎子家,牛瞎子果真死去了,躺在门板上,一家人围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再也没有话说了。
       茅枝回到家,把门口的一地黑本捡起来,便拄着她的拐杖到柏树予公社了。天落黑时赶到革命委员会,找到了那给受活发了黑本的人,咚地一下给人家跪下来,说受活怎么能是一庄子地主呀,天下哪有家家都是地主的庄子呀。
       革命说,天下也没有没有地主的庄子呀。
       茅枝婆说,我实话说了吧,我家解放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个长工和短工,一家人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就把我一家划成地主吧。
       革命便又惊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问了她许多许多话,把她手里那一把小黑本儿收起来,回办公室换成了一把小红本。小红本也还是那么大,也还是只有两页纸,封皮上填了受活各户主的名,内里一页写了毛主席的话,另一页写了有关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苹伞把那一打红本递给她,说你走吧,没有亏待你们受活,按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政策和比例,你们庄最少该有一户地主和一户富农,现在有你这一户地主就算了。说你连夜赶回去,明天一定要背着被子赶回来,后天公社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开场时必须斗斗你。
       茅枝就连夜赶回庄里给每家发了红本儿,说红本儿都是贫下中农,庄里只有一户地主就是她。说以后庄里有啥儿需要地主富农做的事,她一个人就全都担下了。发完红本儿,收拾了行李和铺盖,又给她那已经十一岁的女儿菊梅烧了一锅饭,蒸了一笼馍,让她吃了哄睡后,她就拿着庄里唯一的小黑本儿扛着铺盖往公社去受黑罪了。
       那时候,玉蜀黍都已经太热,满山脉都是玉蜀黍的甜。月光水一样滩在村头上,她要往公社走去时,受活人又都出来送着她,说你去吧,我们会照看菊梅的。说去吧你,革命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人家要你说啥你说啥,也就不会狠命地踢你打你了。
       她就说,都回吧,该掰蜀黍了,我不在庄里大家该干啥儿还干啥。掰完蜀黍了就犁地,犁了地赶快把小麦播上去。
       就走了。
       来日的万人大会,是在柏树子街东边的河滩召开的,昔日里水流不断的河水,为了开会几天前就被改了道,于是那满地沙石的河道就成了会场。会是公审一个现行反革命,他是一个刚教了三天书的先生。刚教了三天书,他竟敢在黑板上写毛主席万岁时,写成了石井山万岁。石井山是他的大名儿。他的小名叫石黑豆。原来他没大名只有小名儿,因为当了先生觉得叫黑豆不合适,就给自己起个大名叫石井山。井山两个字是来自革命圣地井冈山。他要告诉他的学生他叫石井山,然在往黑板上写石井山三个字儿时,竟写成石井山万岁了。
       不消说,他犯的是死罪,是死有余辜。革命把他抓了起来时,他对他的罪恶供认不讳。
       革命说,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我知道。
       革命说,啥罪儿?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石井山万岁了。
       革命一拍桌子道,不准你把你写的那五个字说出口,每说一次你就罪加一等。
       他问,那我咋说呢?
       革命说,老实交待,有啥说啥嘛。
       他就低头想着了。
       革命又问他,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知道呀。
       革命问,啥罪呀?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宇儿?
       他抬头看了一下革命的脸,说是石井山万岁!
       革命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把桌上的审判记录本和墨水瓶摔在了他脸上。
       你再敢说这五个字就立马把你毙掉。
       那我咋说呢?
       你自己想一想。
       他又低头想了想。
       革命问,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我知道。
       革命问,啥罪呢?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宇。
       革命问,啥字儿?
       他又瞟了一眼革命的脸,不说了,用手在那地上把那石井山万岁五个字写出来。革命就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说他妈的,你写出来比说出来更该罪加一等、再加一等哩。
       这加一等、加一等、再加一等儿,就决计把他枪毙了。枪毙就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他,公审就须有一个陪审的人。时间正是在秋收前的一个集日,说是万人大会,那一天河滩上最少去了五万人。一里宽、
       二里长的河道上,人头像了摊在麦场上的黑豆儿。而且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那证明了他们身份的小红本。开会又赶集,就把那河滩挤得水泄不通,那胸前的红本儿便红成了一片火海,可就在这空前绝后的景光里,茅枝婆首先被革命捆着绑着带到万人大会的台前。因为是女的,因为是拐子又没有让她拄拐杖,尽管有两个人架扯着她,她还是走路一歪一仄,像三只腿的蚂蚱在台上跳着样。这一跳,她脖子挂的纸牌就摇来摆去,系纸牌的绳子就把她的脖子磨出了一条红血印。那时候,她才刚刚四十岁,头发乌黑,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衫,没有绾着的乱发在布衫上飘着就如水面上漂着的一蓬草。那挂着的白纸牌上,写了反革命、女地主六个大宇,像为了明证那六个字,她新近领到的那个小黑本,也被贴在那六个字的正上方。
       她一到台上,数万人的会场便如被挨了一闷棍样鸦静下来,不见了声息了。
       谁能想到带上来的竟是一个女的、一个瘸子。
       审问也就开始了。
       她被按着跪在台前,一脸死灰苍白,嘴唇又青又紫,像一张白纸上划了两道菜色的线。然后那流水样的一问一答便从大喇叭里播到河滩的旷野上。
       问,你是啥成分?
       答,大地主。
       问,犯了什么罪呀。
       答,现行反革命。
       说,把事实经过说一遍。
       她就说,我不是红军战士,可我硬说我到过革命圣地延安。我不是革命后代,可我硬说我爹娘都在省城那儿参加过丁卯兔年的铁路大罢工。我不是党员,可我硬说我当红军时候就入了党。我说我是红军我却没有红军证,我说我是党员我也没有党员证。其实我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躲藏在耙耧山脉里的大地主。我家解放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头牛和一辆大马车,还有长工和短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们看,我罪该万死吧,该和石井山一道枪毙吧。
       人家就又问,解放前你家吃的啥?
       她说,啥好吃啥呀,吃不完的白馍、扁食倒了喂猪,也不让长工、短工们吃。
       问,穿的啥?
       答,绫罗绸缎,连马棚屋的帘子都不是黍秸秆,都是黑绸缎子。
       问,解放后这些年你在干啥呀?
       说,我日夜都想着变天哩,重过解放前那吃不忧、穿不愁的日子呢。
       就不再问她了,就对着台下的成千上万的人头唤,对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和女地主,社员群众们,你们说咋办呀?!
       台下就举起了林地样胳膊叫着答:
       枪毙她——
       枪毙她——
       那狂呼乱叫的应答就决定了她的命道了。在审完了那教了三天书,名叫石黑豆又叫石井山的先生后,把他拉到河滩头地上枪毙时,也把她拉架到了那儿去,让她和石井山一块跪在挖好的一个土坑边,都在他们的后背上插了枪毙时才插的木牌子。日光明丽,白亮亮照在河滩上。天空是一世界的碧蓝色,连一丝一朵的白云都没有。河滩大堤那边的玉蜀黍已经该掰了,缨儿千成黑红挂在棵秆上。空气里有黄烂烂的玉蜀黍的甜味,也有人群跟着跑动、挤拥、狂呼的汗味儿。到了革命要开枪的时候,那才二十二岁的老师石井山,吓得如一摊泥样瘫在土坑边,他的身下有屎尿的骚臭漫出来。可是她,中年茅枝,这当儿忽然脸上的苍白就没了,嘴唇上的青紫也没了,跪在那,平静得如人在道上走累了,跪在那儿歇息一会样。
       革命到那立马要死去却还活着的小伙子身后问,还有啥交待吗?
       他哆嗦着说,有。
       革命说,说吧。
       他说,我媳妇快要生产了,烦你给她带个口信儿,交待她把孩子生出来,就把孩子弄成聋子或瘸子,让她带着残缺的孩子往耙耧山脉的深处走,人家说那儿有一个庄,全是残人们,因了全是残人们,就哪个地区、哪个县、哪个公社都不要,都不管,自己种地自己吃,日子闲散受活,和天堂一样,你让我媳妇和孩子去那吧。
       人家就在他身后应着冷冷笑了笑。
       茅枝就望着那个年轻人,想和他说些啥,可问他话的人又到了她的身后问了话,你还有啥话要说吗?
       她说,有。
       人家说,说吧。
       她说,我死了烦你跑一趟腿,告诉耙耧深处受活庄的残人们,让大伙儿一辈子啥都可以忘了去,可千万要记住退社的事,千万要退回到往日那没人辖管的日子哩。
       她说完了,那跪在她身边的小伙子便怔怔地望着她,想要问她一句啥话时,身后的枪响了,他便如一条装满了粮食的麻袋样倒在了他面前的土坑里,溅起的血粒儿如红珠子样射到茅枝的脸上和四周的沙地上。
       茅枝呢,自然还活着,原来她就是被拉着去陪跪,抢响那当儿,她身子晃一下,像是被人在身后推了一把,想往那坑里倒下去,可那一推的力气小了,只晃了一下就又稳稳跪住了。
       陪跪完了后,她在公社门前的道上扫了半月街,被准许回到庄子时,那庄里便多了一个人,是位年轻媳妇,刚生孩子没几天,孩子圆全着,不知她怎么就成瘫子了。她说她说啥也要在受活过日子,说啥也要成为受活的人。说她从小会刺绣,能在牛皮纸上绣出花,说她住下来,谁家要啥她就能给谁家绣啥儿。
       她就在受活住下了,茅枝还给她发了一个小红本,她就每日护身符样戴在脖子上。
       可是哟,红本也有红本的灾。那灾虽和黑本的灾情不一样,苦难起来是一点也不比黑本的小。日子是一天一天过去的。茅枝是每天都在柏树子的大街上,扫扫街,挨挨斗,可庄子里的工分还是给她依旧记着的,粮食也还是给她分着的,回到庄里时,反倒被人们敬着了。左邻和右舍,聋子家或是瞎子家,哑巴家还是傻呆家的圆全人,见她回来都要到她家里问问好的,都要把好吃的馍饭端给她。原是要做种子的耳瓜生(花生),从哪儿弄来藏着的黑桃、板栗什么的,孩子们用碗、媳妇们用她的大衣襟,兜着、端着都送到她家了。
       她主动独自替庄人受了黑灾、黑罪,人们便有了红运了,也就愈发把她看成庄里的一个人物了。
       然在三年二年之后,满世界都要修梯田,公社便把各村落、大队的凡有红本的,都云集到耙耧山脉外的岭梁上,把一面坡、一面坡地按人头分到了各个庄子里。受活人也自然分得了一面坡。革命是不管你是不是残缺的,只看你从革命手里领走了多少红本儿。一个红本儿必得在一个冬季修出二亩的梯田地,受活庄有三十八户人家都是红本儿,就得修出七十六亩梯田地。由此,那红灾红罪的役苦也就开始
       受活不消说是家家户户都如圆全人一样出动的,都吃住在了那片荒坡上。因了亩数是按着红本分下的,红本儿又是按着家户下发的,受活人无论你家如何残缺,这时候,也都给你家分了必须在冬天完成的二亩梯田地,你也就得想法子、设法儿,要修造那二亩梯田地。
       都想了什么法?在各家梯田修到三成有一时,受活庄里有一户瞎子家,爹在大雪天里举着镢头刨着地,刨着刨着他把镢头放在地边上,摸了摸他那十四岁也是瞎子的孩子的脸,又拉了拉他那不是瞎子、却是瘫子媳妇的手,说我去一会儿茅厕,他就到梯田的沟边上,他媳妇在后边大声说着往东拐、往东拐,他却偏要往西走,便跳到沟底寻了短见,身骨子摔得七零八落。
       革命便免掉了他家要修的二亩梯田,让他家回到耙耧深处埋人受活了。
       还有一户全家是世代遗传小儿麻痹症,五口人,三个孩娃都是麻秆腿,有一天,爹去梁上铁匠铺里锻镢头,走着走着就吊死在了路边上,革命也让他回家埋人了。
       再有一家都是圆全人,可却没男人,只有做娘的带着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修梯田,修着修着,娘就笑着问她的女儿说,你们想回庄子里歇着
       女儿说,想。
       她就说,那你们准备准备明天就回吧。
       以为是随便说说,晚上还睡在梯田地的避风处,来日一醒来,她们的娘就喝了老鼠药,死在被窝了。革伞就骂了她几句,让她的两个女儿拉着娘的死尸回去了。
       那个冬天里,受活在梯田地里拢共有三十八户持着小红本,却有十二户的主人持着红本死掉了。末了呢,革命恼怒了,一气之下让受活的人家里凡有残缺的,一律回到庄里去,家里凡是圆全的,一户也不能回受活。可是呢,革命到那山坡上一统计,无论瞎、盲或瘸拐,竟无一户圆全人,革命就只好发扬了革伞的人道主义,让他们都回到耙耧深处受活了。
       这就是黑红本带来的黑灾与红难,是日后许多年受活只有上岁数的人才明白茅枝婆说的黑灾、红难或黑罪、红罪的话。因了此,在列宁纪念堂,也才只有他们那些上了岁数、有记性的人,才去那生白布上按了退社的血手印。
       ⑥身影:在这不指人影儿,而是指退了社人活着没了身份凭证、在社会上没有了人的生存证据。
       第三章 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
       料不到的不光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他们人人遭了劫灾了,且在这一夜之后,戊寅虎年岁末的日子里,悄然间又发生了一场覆地翻天的事情了。
       日月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有了羊角风。这半月,山脉上虽然热,那热也还属是冬天的温暖哩,可在这一夜过了后,日头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黄了,而是了夏天的炽白呢。林地是在早几日冬暖中泛了绿色的,可眼下树就发了旺芽了,草也显着深翠了,枝叶间也有了许多知了的叫声了,有了麻雀热天那烦躁的叽喳了。
       夏天就到了。
       是悄无声息到了的,也是哐咚一声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儿,昨儿夜他把脚底的玻璃碴儿拔出来,擦了血,包了脚,哎哟、哎哟疼到天将亮,才恍惚睡进梦里边。可是呢,一觉醒来时,口却渴得很,嘴唇像夏天的沙地样,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
       孩娃儿揉着眼,小儿麻痹的萎脚上跳着疼一阵,像遭了蜂蜇样,虽后疼到麻木了,也就近着正常了。把揉眼的手拿下时,冷猛看见日光从大高的玻璃窗口烧进来,把这耳房照得像满屋子着了火。墙上都是粉白,这会儿那粉白的墙上好像有淡淡的细烟缭绕着。空气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飞尘儿,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闷闷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儿夜里所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着呆怔着,哀声叹气着那被人劫去的钱,骂着上边的人,剧团的人,说明儿一定要找到县长告状哩。模样儿他们痛苦不堪哩,一夜不会睡觉哩,可这会儿孩娃醒了时,却看见满屋都是赤身睡着的庄里人。日头已经老高了,他们个个都还呼噜噜沉睡得如了石板挡在喉道上,且都把被子蹬到一边了,赤裸着光身子,有的单盖一个薄单子,有的只在肚子上盖着他的布衫儿,遮着肚脐眼儿怕淫了风。
       他渴得喉咙生了烟,起床出门到有水龙头的耳套屋里拧水喝,把龙头拧到末底处,却是连一滴水珠都没哩。
       又拧另一个水龙头,也是没有一滴哟。
       他从耳房出来了,要到纪念堂外边找水时,纪念堂的大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原来那大门都是从里扣上的,在屋里开了扣儿一拉拽,那双扇的红漆门也就打开了,可是这当儿,他拉了几下都没能拉开呢。他哐咚哐咚地拉着门,有些生气地对着门外唤:
       “开门呀,我快渴死啦。”
       紧接着,门外有个圆全大人咚地一脚踢在了门板上,扯着嗓子问:“睡醒啦?别人醒没有?”
       孩娃说:“还没哩。你把门开开,我要喝水哩。”
       人家就笑了,冷冷的,声音粗哑着,听起来像专门开车拉出演道具的那个壮司机。那司机一身都是石头样的肉,个不高,肩和门板一样宽,一只手能把汽车上的轮胎举起来,还能一脚把道具箱子从车厢的这头踢到那头去。孩娃是听出了司机的声音呢,他说叔,我渴哩,你把门开开。
       司机说:“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过来。”
       孩娃就到水晶棺错对门的第二间屋去叫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里睡着的四个外孙女,还有瘫媳妇,也竟和男人们的屋里一样儿,沉睡着,裸
       裸地把身子凉在外边儿。孩娃看见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散的枯柴禾,看见瘫媳妇胖虚虚的睡在那儿如一大蓬儿草,看见桐花、榆花、四娥儿,她们人虽小,一排儿躺卧着,可她们胸脯上的乳馍儿却都鼓鼓胀胀哩,喧虚柔软得如刚从笼里蒸熟的白馍哩。他忽冷猛地明晓了为啥都把那叫成乳馍了,忽冷猛地觉得愈发地口干舌燥了,更为重要的,是他看见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边上,和别人隔了一些空当儿,铺了一床红亮亮的鲜单子,单穿了一件三角条儿裤,胸上戴了只有城里姑女们才戴的又尖又圆的白罩儿,其余别的哩,全都赤裸着,孩娃就闻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见她腿上、肚上和脸上的白如月如玉呢,嫩得和刚出窝会飞的鹂雀样。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去她身上亲一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把一件土绿的布衫从枕头下翻出来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见孩娃儿立在门口了。
       孩娃儿说:“大门从外边锁上了,人家让你过去哩,是开车的那个司机守在门外哩。”
       茅枝婆就听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细着眼瞅着孩娃,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儿,脸上原有的枯黑里渗了白,立马从地铺上爬着站起来,跟着孩娃,穿过摆了水晶棺的厅堂,到大门口猛拉几下深红色的大铁门,脸上的惨白就厚如密云了。她对着门缝朝外唤:“喂,你是谁?有话了把门开开说。”
       见没有回应声,她便又唤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门开开。”
       终于哩,门外的响动传了过来了,果真是开道具车的司机那哑重的嗓门儿。他说茅枝婆,知道我是谁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是这半年跟着你们出演的开车司机哩,他们几个是这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说有话直说啦——我们把门从外面锁死了,想要你们几个钱。说我知道你们咋儿被抢啦,那都是那些上边的王八干部和剧团里的乌龟干部干的哩。你们出演到末尾第二个节目时,他们动手了;你们出演未了散着场子时,他们乘乱让我开着汽车下山了。他们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一分都没有分给我。走到路上我说我的车坏了,要修车,他们一走我就又开车回来了。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胃口大开哩,你只要把你们的钱给我们每人分上八千、一万就行了。也不枉我跟着你们开了半年车,不枉我这几个弟兄为了你们的出演,这几日守着纪念堂寸步不离儿,吃饭都得轮流换班儿。
       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玻璃窗,每个窗户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说,这纪念堂盖在山顶上,里边的窗户离了脚地两人高,外面距脚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处有二层、三层楼的模样儿。门不开,想从纪念堂里出去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说这儿的受活人大都残缺着,就是圆全人,你上了那窗户,又哪能从窗上跳到门外脚地呢。
       茅枝婆把目光从那些窗上收了回来了。
       门外也等得不再耐烦了,他们先用脚在门上踢一下,然后又冲着门里唤:“想好没?茅枝婆,我们没要你们多少钱,拢共八个人,有了你们给我们每人一万块,没了你们给我们每人八干块。”
       茅枝婆说:“没钱哩,都被抢了呢,真的是谁都没钱啦。”
       门外的人便又哐哐咚咚朝门上踢几下,说:“没钱就算啦。啥时有钱你们啥时叫我们,叫不应了就在这门上拍三下。”
       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女人都把她们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各人的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发生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断腿儿猴的身上了,像考他,又要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断腿儿猴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住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的,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茅枝婆想一会,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脚地上。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儿哟,就留着两个年轻的哨子守在门口儿,身边放了两根三尺长的棍棒儿。
       从窗上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别说受活人绝多都是残缺了,就是圆全人又哪敢从窗户跳下哦。又哪能从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也都死下这条心儿了。时间像牛马的蹄子落在草地样,无声无息又慢慢腾腾地熬过去,到了终于日过平南时,门外的对着纪念堂里有了大声的唤:
       “喂——饥不饥?”
       “喂——渴不渴?”
       “饥了、渴了把钱从门缝塞过来,我们把汤、饭给你们从窗口递过去。”
       那唤声从门缝挤进来,在纪念堂里响得亮亮闪闪着。可受活人却是没有一个人回应哩,就让那唤声、叫声如风样吹了一阵自个消散了。然消散了,却是把人们的饥饿都唤醒过来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从昏沉的梦里叫醒了,每个人的肚里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忽然间纪念堂的窗子上有了叮哨声。有人从耳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钉死了,像谁都知道人家肯定会钉窗子样,像横竖他们都残缺,谁也没能耐从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钉了去。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时,受活的人已经饿得个个都眼窝深陷,眼珠像要从眼眶流出一样。有的人,走路都要扶着墙壁挪移了,可日头却还如前几日样毒烈呢,从玻璃窗中透进来,活脱脱如烧红的捆捆束束的铁条从窗外伸了进来呢。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下了血口儿。
       在第三天的午时候,外边的人又对着门里卖东西样大唤着:
       “喂——要水吗?一百块钱一碗水——”
       “喂——要汤吗?白面鸡蛋汤,二百块钱一满碗,满得从碗边四处儿流——”
       “喂——要馍吗?细白的白蒸馍,大得和孩娃的头一样,和媳妇们的乳房样;黄焦的葱花油烙馍,黄得和金子样,香得和油饼样。喂——要不要——五百块钱一个白蒸馍,六百块钱一张油烙馍。”
       他们就在那门口不停歇地唤,有时还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张脸,笑着朝里望一望,再把唤过的话推开窗子,像广播喇叭样朝里大声说上十遍、八九遍。然后呢,就端着一碗水从窗口伸进来,问着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从半空把那一碗水泼到纪念堂的大厅了。水像一片银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闪,哗地一下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脚地上,那脚地立时一片水湿了,一片灰土的泥润了。还把馍伸到窗口里,要不要?要不要?说着在窗口像喂鸟样把又白又大的蒸馍揉成碎末儿,让那末儿全都落到窗外边,只在窗里留些浓浓厚厚的馍香味,如饥荒的年月里,从哪儿飘来了一丝麦香般。就这么说道着,揉着馍花儿,往纪念堂的脚地洒着水,便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诱到纪念堂的大厅了,都到那门的后边了,坐着或站着,看着那水一碗一碗地泼洒着,馍像沙粒样从窗口落到外边脚地上。
       笼箱样的纪念堂里没有一丝儿的风,空气如被人们吸完了样,谁都想出汗,谁的身上都没有水儿汁儿可往外流哩。仿佛着,再这么热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从汗孔流将出来了。
       个个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干裂的沙石地。
       纪念堂外除了那些圆全人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别旁他人的声音了。就是说,三天来没有别旁的啥人上山哩,没有别旁的啥人知晓这山上生发了如何塌天陷地的事情哩。没人知晓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宁纪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儿了。没人知晓,小儿麻痹的孩娃儿发了烧,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从门缝朝外塞出去一百块钱哩。
       真的是熬将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经饿昏在了大堂厅的一根华表立柱旁。
       马聋子已经在一面墙下一天一夜不动了,似乎连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动了。
       跟着出演烧饭的一个残媳妇,她渴得无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边干干地呕吐着。
       到了第三天午后正热的时候,茅枝婆从她的耳屋出来了,拄着拐,扶着墙,一脸干灰色,是那种被火熏火烤了几天几夜的于灰色。她的头发乱乱白白着,如是一蓬儿白干草,身上的土蓝布衫儿,原是合身大小呢,这时候也显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
       她说:“我知道大伙身上都还有钱,还知道谁谁的钱是放在哪,不信了咱们都把各自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让人找,或者把每个人铺下的砖都掀起来让人翻。”
       她说:“都不用各自藏着那钱了,自家的钱买水自家喝,自家买馍自家吃,信我一句话,没钱的人渴死、饿死不会花你们一分一文哩。”
       然后呢,厅堂里的死静里便有了人们翻动目光的响声了,便都把目光哗哗啦啦滚朝着墙角这边望着了。仿佛自家的私藏被茅枝婆看见了,自家那谁都不知的要命的短处被茅枝婆一语揭穿了。有些恨她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呢,更有谢她把隔着一层窗纸又人人尽皆知的东西捅破摆在大厅大堂了。可是哦,却还都是瘫坐在原来的处地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宛若茅枝婆说的是旁人,而不是自己呢。宛若别人拿钱买了一碗水,万不会不给自己喝一口;自家若拿钱买了一个馍,也不能不给别人吃一口。更为令人担忧的,害怕的,是倘若你先拿钱去买了,人们会突然冲上前去把你暴打一顿哩,然后就把那钱给抢了,去买馍、买水、买汤了。
       空气是愈发浑臭了。
       愈发滞重得如凝着的茅厕的粪池了。
       茅枝婆就把她的目光落在小儿麻痹孩娃的身上了。
       孩娃是坐得最靠厅堂门口的一个偏角儿,身子倚着门旁的墙,从窗口倒下的水,都已经流到他的脚前了,已经溅到他的脸上了。人家倒水时,他是差一点就要张嘴去接那水的,又生怕接不到,就瘫坐在那儿没有动。不消说,他脸上也是一脸饿极、渴极的苍白和死灰,浮肿着,有些亮,像一个坏烂了的苹果或桃啥儿呢,可他的嘴唇哦,却有几道干裂裂的血口子,肿得老高老厚呢。
       她问他:“想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渴得很。”
       茅枝婆说:“把你缝在裤兜里的钱给我吧,我来给你买。”
       孩娃便果真当众把自己单穿的一条长裤脱下了,露出他穿的花布裤衩了,那花裤衩上有一个缝上
       去的白布口袋,鼓鼓囊囊的袋口儿也是缝着的。勾下头他用牙把白布口袋的缝线撕咬开,从那口袋里取出了指头厚的一叠儿全是百元票脸的钱,索利利抽出一叠交给了茅枝婆。茅枝婆过来接了那些钱,数出六张来,把剩下的又还给了孩娃儿,然后过去连拍几下纪念堂的门,说要一碗水,再要一个馍,就把那钱从门缝塞了过去。
       转眼间,一碗水和一个馍就从门上的窗口递了过来了。孩娃儿便到门后中央处地接了水,拿了馍,当众就咕咕咕地大口喝水,大口吃馍了。他是孩娃儿,他谁也不管不看哩,喝水的声音粼粼哗哗响得如有一条河从大厅流过去,吃馍嚼着的声音,金黄喳喳地如庄人们改善日子用油锅炸了啥儿油食呢。
       他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狼咽着。
       馍香味像一阵旋风样立马在纪念堂里盘旋起来了。嚼馍的声音立马在纪念堂里水漫汪汪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到了他的馍上了。聚到他香极香极的吃相上边了。 谁都不说话。 谁都在用耳朵吞着他吃馍的响声儿。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们不看孩娃儿,只盯着她们的外婆茅枝婆,仿佛茅枝婆会冷猛从哪儿摸出一叠钱,给她们每人买上一个馍,买上一碗水。
       突然间,马聋子他把自己的裤子解开了,嘟囔说:“人都快死了,要钱干啥呀!”便从他内里的裤衩的哪儿摸出了一千二百块钱,大声对着门外唤:
       “也给我两个馍,给我两碗水!”
       就把那钱从门缝下边塞了过去了。
       便有一张三十几岁的笑脸出现在了窗口上,把馍和水从窗口递了过来了。
       哑巴是嗷嗷叫了几下,跺跺脚,突然回到他睡的耳屋里,从墙下朝着铺的中间点着砖个儿数,到第五时把铺下的那块砖头掀掉了,从中拿出一个几层厚的塑料袋,抽出一叠钱,一边走着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嗷嗷嗷地叫。茅枝婆便接过那钱对着窗口的笑脸说:“他要三个馍,再要三碗水,这是一千八百块钱你数数。”便把那一叠钱递到从窗口伸过来的手里了。
       那笑脸接了钱,并不去数呢,就扭头对着纪念堂的下边叫:“快一点——三个馍——三碗水。”
       事情就这样乱蓬蓬地开始了。受活人是谁也不再避讳谁了呢。如了茅枝婆说的一样儿,他们的钱三天前被人偷了抢了呢,可谁都还留有一些体己的钱。媳妇们当众把她们的布衫解开了,她们的布衫里多缝有口袋儿,有人没有在布衫里边缝口袋,可她避开人群到茅厕去一会,转眼出来她手里就拿着几百块钱了。
       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儿没有动,他把他的裤腿撕开了,撕开了就有了几百上千的钱。
       在外出演活到了一百二十岁的那个老拐子,他没有到他的衣裳里边去取钱,没有回耳房去取钱,他到列宁的水晶棺的脚地上,趴着往水晶棺材的下面摸,就摸出了一个城里人才用的皮钱包,那钱包胀着大肚子,里边塞满了簇簇新的百元大面票。他不知从那百元大票中到底抽了多少张,嘴里嘟嘟囔囔说:“日他祖奶奶,人都没命啦,还要钱干啥。”他没有买那蒸馍哩,也没有买水哩。他买了三个油烙馍,买了三碗面汤儿。油烙馍果然烙得黄焦喷香哩,面汤也做得稀稠适口哩。三个油馍三碗汤,他从窗口把碗、馍接下来,先放在脚地上两碗汤,左手端碗右手拿了那三张油烙馍,过去摆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才回来又端了那两碗汤。水晶棺材又光又亮呢,他的汤和馍摆上去,像摆在皇帝的玉石饭桌上。他嚼馍嚼得牛吃草料一样响,喝汤喝得水过沙地一样响,只管了吃,只管了喝,谁也不看哩,像他是在戏台上演一个饿汉一样儿。
       就有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的吃相儿,又有许多人不知从哪摸出了钱,也和他一样手大脚大地去买面汤、油馍了。
       满厅堂都是吃馍、喝水的声响了。
       满厅堂都是朝着窗口递钱的手和胳膊了。
       可是呢,就是这当儿,纪念堂大门上的四个小窗都被推开了。四张圆全人的脸露在那儿了。中间的司机的脸上没有别旁圆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头从窗外伸着朝里看了看,拉着他的嗓子大声说:“你们早几天这样还用饿这几天嘛!”
       他又唤:“对不起你们啦,馍涨价了,八百块钱一个哩,水也涨价了,二百块钱一碗哩。”
       猛冷地,厅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鸦静了,没了声息呢,像那司机冷猛在一片火上浇下了一桶水。
       茅枝婆是始始终终都立在厅堂当央的柱旁的,槐花已躲闪一边了,她手里拿着半个馍,端了半碗水,吃喝得又香又甜,又悄无声息。谁也不知是啥时候她从哪儿买下的,这时正躲在墙角吃,还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灵的大眼扭回头来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孺妹。那吃声、喝声小到了不能再小了,像生怕被人听到样,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样。没有从那窗口买到馍、水的,在厅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都一满脸的灰黄的后悔,如错失了活着的机会样,像立马要饿死、渴死样,个个都软绵绵地瘫坐在墙根儿下,看一会茅枝婆,看一会窗口上圆全人的脸,把头勾了下去了。
       事情是从这儿又一冷猛地变化了,窗里的那几张圆全人的脸上都挂着赖赖的笑。他们的头领司机依旧站在中央的一把梯子上,方脸露闪在中间的窗口上,依旧在声大气粗又不慌不忙地对着里边说:
       “我知道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了好多的钱。出演一场每个人都有一把、两把椅子钱,这半年不知道你们挣了多少哩。别人偷走的也不过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眼下我对你们实说了吧,你们就是给我十万、八万块钱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这儿卖馍卖水哩。水又涨价了,三百块钱一碗水。馍也涨价了,一千块钱一个馍。想吃了还有咸菜哩。咸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块钱就够了。”
       “要还是不要吧,要了就是这个价,不要等到明儿怕还要涨价哩。”
       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说:“我是外面圆全人的领头儿,你是里边残缺人的领头儿。我知道你经了许多世事哩,过的桥比我走了的路还长几百里,这时候你可千万别糊涂,别在屋里受了罪,到末了钱还没落下。”
       盯住茅枝婆的脸,“就这价,馍和水你们还要不要?”
       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还是不要呀?对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这馍我又涨价了,一个蒸馍一千二百块钱啦,水也涨价了,一碗水五百块钱啦,一袋儿咸菜三百块钱啦,就是这价钱,要饿死你们就不买。想想吧,我下去歇晌啦,想通了让他们喊叫我。”
       受活人,陆陆续续地,又从厅堂回到他们睡的耳房里边了。
       断腿儿猴没有回到耳房里去。他看见老拐子从水晶棺旁离开时,又弯腰在水晶棺下摸了摸,他决计儿也要去那水晶棺材下边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厕立站一会儿。
       水晶棺材是摆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两根石杠儿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一层儿灰,别的并没啥儿呢。不消说,老拐子的钱原来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刚儿,他把那钱全都摸走了,只把尘灰儿留下了。断腿儿猴有些扫兴哩,有些恨自个儿一刚儿往这看得太多了,准是被老拐子发现了。
       他把手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将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却又死不了心,就瞅瞅各个耳房屋门口,又趴在脚地上往棺材底下看。这一看,他不光看见灰地上有三处老拐子放过钱包的长方印痕儿,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担着水晶棺的石杠儿旁,还看见水晶棺下的台面正中间,有半本书大的一个黑洞儿,像铺那水晶棺下席似的台地时,那儿忘铺了一小块儿大理石。
       他狠着劲儿爬在脚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书似的黑洞里。不知道他自个在那黑洞摸到了哪,按了啥儿呢,忽然地,忽然他脚下踩着的两块大理石竟沉缓缓地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灵醒生发了啥事儿,那两块一尺见方的大理石,沉下去了几寸深,又往两侧沉缓缓地挪了过去了。脚地上出现了一个深黑黑的洞。
       他被吓得坐在了脚地上。看着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长、一尺宽的洞口儿。他知晓刚才他把手伸进棺材下的黑洞里时,是触着了这洞口的一个机巧了。厅堂里空无一人哩。各耳房门口也空无一人哩,厅堂门上的窗口也空无一人哩。断腿儿猴的手上出了两手心儿汗,他的脸成了苍白色。借着从列宁水晶棺里透过的光,从脚下尺宽倍长的方口望下去,他惊异地看清了列宁水晶棺的下面还有一个地坑儿。那坑儿比上边的大理石台脸小一点,有着五尺儿宽,八九尺儿长,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砖砌成的,乳白色,像挂了白绸一样呢。就在那乳白的地坑池儿里,竟还又摆了一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宁的水晶棺材一模样,也许哪儿大一些,也许哪儿小一些。可大模样是一个模样儿。这地坑儿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断腿儿猴惊吓得出了一满脸的慌汗儿。因为他的腿就垂在坑儿里,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寒又凉呢,又有些抽筋似的麻,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马把双腿从那地坑里抽出来,可坑里像有啥儿拽着了他的腿,让他用不上力气呢。他就勾着头儿往那地坑里看,从身后纪念堂窗里透进的偏西的日光鲜红亮亮地落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柔美柔美的淡红呢,接下来,那柔柔的光亮折着照到地坑里的水晶棺材上,地坑里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颜色了,一样的发亮哩,却是亮光沉得很,混沌着。这一瞬儿间,断腿儿猴看清了地坑里的水晶棺盖上,竟有一竖行字,亮黄色,不发光,却是鲜明哩。每个字都如小碗口儿大,从棺盖的大头排下去,每个间隔有几指儿宽,是隶体,横窄竖宽儿,鼓出棺面一树皮儿厚。
       字是镶在棺盖上边的,共九个,断腿儿猴从第一个慢慢朝最后一个拾豆儿样认下去。那九个字竟然是: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断腿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来这地坑里的水晶棺,竟是柳县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县长为啥活着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了,还是水晶呢,还要摆在列宁纪念堂的厅堂哩,和那叫列宁的大人物的棺材摆在一处儿。等不到他往更远更深的处地儿想,那九个镶鼓的隶字,黄亮亮的颜色把他吸引了。不发光,却是黄亮堂堂的,如一排九个躲在云后的日头呢。那字是啥儿做的呢,自然哩,若了那字是黄铜镶上的,在潮湿的地坑不久它就会有了铜锈的,然而哦,那字在潮湿的地坑里却依旧鲜黄着,如日头躲在云后面,那它能是啥儿做制呢?
       断腿儿猴想到金子了。
       想到了那字是镶上去的金子时,断腿儿猴落在地坑里那双腿上的寒气立马消散了。有一股热烫烫的血水儿从地坑沿着他的双腿往他的头上涌。一刻、一瞬儿工夫都没耽误呢,他果真像猴儿样一溜儿便滑进了地坑里边了,弯着腰,在那字上摸了摸,就疯抢一样去那棺盖上抓着、掰着那镶上去的字。可那字的每一划都如钉在了棺盖上,加了他的手上出满了汗,从第一个抓着、掰着、拽着的“柳”字起,直到末一个“朽”字终,他没有从那九个字上弄下一笔一划儿。
       厅堂里空气流着的声响在地坑里是天大天大的嗡嗡哩,像有一股地下河在断腿儿猴的脚下、身边流动呢。他立着,直起腰,撞在了头顶列宁的水晶棺的棺底上,咚一下,把自己惊得浑身上下也都是了汗水了。他想尿,像半年前他第一次在双槐戏台上出演一样想要尿在裤子上。
       可他忍住了。他没有让尿从身上挤出来,又开始胡乱地去那九个字上死死地拽拽这一撇,拉拉那一横,他就在“永垂不朽”那“朽”字的“木”字上掰下了一点了,指甲壳儿那么大,是食指的手指肚儿形状哩,果真真的是和杨树皮儿样厚。就这么小小一块儿,捏在他手里,试着掂了掂,他觉得那一个点儿把他手心里的肉压得落陷了,像他手里提了一个铁锤那么沉。
       那字儿,果真真的是金子做的呢。
       竟然是金条儿做制成的横竖撇捺在柳县长的水晶棺盖上镶出的九个字: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断腿儿猴立马从那地坑里边爬了出来了。立马又去那两块大理石砖豁口的处地儿摸了摸,按了按。
       他不知道他是按了啥儿机巧儿,那机巧处像有一根树枝顶了他的手,他便用力把顶他手的树枝似的东西往里按,那两块大理石砖就又轻声吱吱地响着把地坑儿重又盖上了。
       这当儿,断腿儿猴真的觉得自己尿到裤上了。两腿间的一片湿裤像水浸的一片沙石样磨在了他腿上。
       看看死静的纪念堂的大厅堂,立马,他轻脚儿瘸到了茅厕里,解开裤,却只尿出了几滴儿。三天来,他就一刚儿喝那半碗水。他只是急兴兴地想要尿,却是没有尿出来。身上那一星儿的水分都在地坑儿里尿到他的裤上了。
       尿了几滴儿,像憋了几天的尿都一股脑儿放了出来一样畅快哩,受活哩。他就直直地竖在茅厕里,没有系裤子把两个肩膀朝后扩了扩,把胳膊往半空扬了扬。这个当儿里,他在茅厕里就听到纪念堂门上的窗口那儿又有入朝着里边大声地叫着了。叫着唤着说:
       “喂——你们都出来。受活的人,你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开个会,有话要给你们说说哩。”
       像是有人出来了,唤着的又在那儿说:
       “你回去让茅枝婆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受活人开个会,听话了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呢。”过了一阵儿,断腿儿猴就听到了许多的脚步声。他从茅厕走出来,就见了庄人们都正从耳房往外走,跟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在厅堂里立了一大片,没有一个往水晶棺材那儿多瞅一眼哩,连老拐子都没有再往那儿看一眼。窗口外还是那四张儿圆全人的脸。有一个的脸上还依样儿挂了轻蔑蔑的笑,有一个的脸上变成了铁青的颜色了。那被叫成大哥的开车的司机师傅他是一脸平静的,依样儿立在窗口的中间处地儿,朝着厅堂里瞟了瞟,就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身上了。他说:“喂——受活的人——茅枝婆——你们都听着,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我们在外边等的不再耐烦了。天热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说,你们比我们还想回家哩,都想回家都实在一些吧,你们都是一老完全的残疾哩,过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花啥儿钱的,吃盐、烧煤、疯吃疯烧也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再一说,我也不落忍看着你们在厅堂屋里憋着没吃没喝哩,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见,听不着,说不出,活着不易呢。这样儿,我们圆全人都替你们想好了,也都看见了,知道了你们每个人身上的钱都藏在哪儿的,别人偷走、抢走的不过一半儿,不过三分之一呢,剩下的还都在你们身上匿着呢。眼下,就现在,你们都把这钱交出来。一分不少的交出来。交出来我再每个人发给你三千块,你们外出了六个月我发给你们三千块,等于每人每月有五百块的工资哩。那可是城里人的高工资。双槐县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里是只上班不发工资哩,我给你们每月按五百块钱发,加上你们吃饭、穿衣、住房这些你们都没花过钱,划算下来等于我每月给你们发了八百或是一千块钱哩。”
       到这儿,那司机把话顿住了。外面西去的日光斜偏偏地落在他的半张右脸上,司机擦了汗,又在那儿扯了他的嗓子大声儿问:“算清了账目吧,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每人再从我这领三千块的工资回庄里过自在、受活的日子哩,还是死囚在这纪念堂,要么花钱买我这五百块钱一碗水,一千二百块钱一个馍,三百块钱一筷头儿老咸菜?”
       他说:“要么你们就怀揣着钱,啥儿也不买,等着活活饿死,活活给渴死。其实哩,渴死、饿死也不是啥坏事,纪念堂里正好有列宁的水晶棺材哩,谁死了也正好可以先用用。”
       受活人都一老彻的沉默着,一老彻的看着茅枝婆。厅堂里的气象沉闷得到了天极哩,像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上千斤的空气压着呢。茅枝婆,这当儿她把她倚扶在华表上的肩膀挪移开了呢,把她老眼花花的目光从窗口挪移开了呢。她迟慢慢地扭头看了一眼受活的庄人们,看一会,下了一个定心样,又扭回头盯着窗口上问。
       “不开门,你咋样收钱哩?”
       司机想都不消想,说:“想好了都听我的吧——喂,你们都给我立到厅堂的南边去,弄一个条单子铺到厅堂的脚地上,一个一个把钱掏到单子上,谁掏完了谁就立到单子北边儿。”说完了,他也望着茅枝婆的脸,像要从茅枝婆的脸上看出啥儿样。
       可他啥也没有看出呢。茅枝婆没有去耳房铺上抽一条单子来,她把她的葱蓝布衫脱下来铺在厅堂中央了,然后自己先一步拉着桐花和四娥子站到了那布衫的南边地。
       事情就从这一刻起了变化了,和早先有些大不一样了。无论是那些一刚儿吃了馍、喝了水的不太饥饿的,还是又饥又饿人如面条般软弱无力的,看茅枝婆立站到厅堂以南了,再看看窗口上圆全人的脸,也都相跟着一个一个站到南边了。
       断腿儿猴和槐花也相跟着立马站到南边了。
       空气又开始热闷冷凝了。
       窗上圆全人的目光青青白白和冻冰一样儿。
       满厅堂的人谁也不说话。茅枝婆,瘫媳妇、小儿麻痹娃、马聋子和瞎子桐花,孺妮儿榆花和四娥子,是立着。坐着在最前一排的,老拐子、小儿麻痹娃的堂叔一窝儿是站到稍后的。而最后一排里,是站了槐花和断腿儿猴几个人。猛然断腿儿猴和槐花肩挨着肩,挨着肩,他就用肩去顶了槐花了,悄声儿说:“喂,回到受活我就有钱娶你了。”槐花乜了他一眼,没有理讪儿,只用鼻子朝他哼了一’下子。他又对她说:“你倒以为你长圆全啦,人样儿漂亮哩,可我能用金子娶了你。”
       她又朝他冷冷哼一下,不屑地躲着朝前立站了。他跟着朝前挪了挪,对她笑了笑,轻声儿傲傲地道:“不嫁给我我让你后悔一辈子。”然后呢,他不再看她了,她也不再看他了。静了天长地久一阵子,到末了,茅枝婆就从那人群走了出来了,对着她的外孙女瞎子桐花说:
       “桐花,你一辈子看不见钱是啥颜色,你要钱干啥呀。缝在哪儿掏出来咱就回家啦。”
       桐花听见外婆先一下叫了她,身上抖一下,顺着声音朝外婆看过去,她像看见了外婆那平平静静又深藏了世事的脸,默沉着,她像要把藏在哪儿的钱取出来又像死也舍不得,就那么默默沉沉着,犹豫着,和外婆打着僵持儿,就是这时候,这当儿,断腿儿猴却惊天动地地从槐花从人后挤到人前了。他大出人意地拐到那件蓝的布衫前,把他左脚的鞋脱下来,从鞋底儿里抠出了少说有几千块的新钱,又从他的裤腰哪儿摸出一卷儿几百上千的钱,弯腰放到布衫上说:
       “我的全都放在这儿了。钱算他娘的啥儿哩,回庄上过受活日子比啥都重要。”对庄人们说完了这话儿,他又瞟着窗上的司机说:“你能开门让我们出去比啥都好哩,那三千块钱发不发我都不在乎,能回家过日子比啥都好哩。”
       完了活,他好汉样从南边过到北边了。
       窗口的司机便一脸满意地看了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如断腿儿猴开了门,他先一步出去了,别人都可以跟着出去了一模样。盲桐花就跟着不言不语弯下腰,把她穿的花格儿布衫脱下了,把布衫的里布撕下了,把几张一叠、几张一叠粘在布衫上的钱全都揭下来摸着放在外婆的葱蓝布衫上边了。完了呢,她如能看见一模样,便站到布衫北边了。
       ·
       茅枝婆说:“四娥子,听外婆的话。”
       四蛾子就把她头发上指头粗的红绒头绳解开了,从那红绒头绳里抽出了几卷儿钱,放在布衫上,也到了北边了。
       小儿麻痹娃就把他的钱从口袋掏出来放在那儿了。瘫媳妇就从她放绣花针盒的盒底取出上千块钱放在那儿了。老拐子就把他身上的三个新钱包全都拿出来放在那儿了。马聋子就从人群的后边走上来,把裤筒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有人是犹豫不决的,比如那五十岁的单胳膊,这时候,一庄人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布衫南边不余着·几个了,单胳膊他看了四个窗口上的四张脸,就回耳房把一个冬天戴的棉帽取来了,把那一个帽耳朵的线拆了,从中取出一大叠儿钱放在布衫上边了。然要站到南边时,窗外的司机冷冷说:“连帽子放在布衫上。”
       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动弹。
       “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记住你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也就把他的帽子放那儿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个耳朵硬得如里边塞了板,一看就知道那里边是钱哩。
       葱蓝的布衫上的钱像一座山样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样堆放着,像一片片砖瓦样堆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钱上的,把钱上的图案照得五颜六色儿。那钱堆中有一半都是哗哗啦啦的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厅屋里架了油锅一样香。说起来,每个人也就朝那放了几百、上千块,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上万块,可堆在一处儿时,竟有那么多。多得使人受了惊吓哩,如看见了一堆金。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们咋样儿,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钱上,像落在他们亲生儿娃的脸上样,像要过去把他们的儿娃抱在怀里样。都是立着的,只有两个瘫媳妇是瘫在脚地上,相互挤靠着,黑鸦鸦,黑鸦鸦挤在北厅里。
       “茅枝婆,你过来,”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话了,“谁都别动弹,你出来把那钱捆好,一张也别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递给我。”
       茅枝婆用拐棍挑着要往上举时,又平平静静望着司机的脸,说:“孩娃,我已经过了七十岁了呢,是我把受活人领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钱给你,你就开开门,让我把他们重新领回到受活吧。”她话说得有些少气无力呢。司机把一串钥匙从口袋取出来给茅枝婆看了看,摇一下,使那钥匙响出叮叮哨哨声,说:“把钱举上来,我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茅枝婆就极费力地把那一包钱挑起来递到窗口了。
       司机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钱接在手里了。
       那一切都是那样顺当哩,前前后后间,连说带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馍的工夫儿,那钱就到了司机手里了。他不慌不忙在那半空里把没捆紧的一个角儿紧了紧,递给身边另一把梯子上的人,“先拿着。”说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从高处望着茅枝婆还用那样轻淡的口气问:
       “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真的谁的身上都没了?”
       “他们掏时你都看着的嘛。”
       司机不再说话了,把舌头微微伸出口,用上下嘴唇压着舌尖把它重又挤回去,反复几次他的嘴唇就湿了,有了血色了,又把嘴唇绷成一条线儿想一会,轻轻淡淡问:
       “报幕的槐花和那三个孺妮子都是你亲生的外孙女?”
       茅枝婆看了看立在人群前的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不知人家问这干啥儿,就朝人家点了头。
       “多大了?”
       “过了十七啦。”
       “这样吧,我知道你们那儿有好几个胳膊腿都是圆全的,刚才也都吃了馍,喝了水,有一身气力了,为了保证门开了他们不闹腾,你让你的四个外孙女都从窗口爬出来。”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些不大一样了。司机脸上那润红眼下又没了,瞬眼间如日光样被云遮去了。他话也说得自然哩,含了情理哩。受活人在茅枝婆身后不知啥儿时候朝前挪动了,都从那厅堂到了厅堂中央了。上了岁数的人就又上前一步和茅枝婆并肩立着了,对窗口上的司机说,孩娃呀,你看看我们屋里的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瘫子,缺胳膊少腿,有两个圆全人也都过了六十岁了呢,谁会出去和你闹腾呢?谁敢和你们闹下事儿呢?能让我们出去回受活,你让我们给你们跪下都还要感激不尽呢。
       “别说闲话儿,”司机扭头看了看天,说,“你们到底让这四个姑女出来不出来?”
       便都不再言说啥儿了,都把目光落到槐花和三个孺妮身上了。落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茅枝婆的脸上是厚着一层白灰的,嘴角的纹儿一牵一动着,把满脸的纹脉都拉得松松紧紧了,像一张蛛网遭了风袭呢。她不知该不该让她的外孙女们出去哩,不知外孙女们愿不愿先从那窗口爬出去。落日从厅窗照过来的声音和外面的知了在落日中叫着一样响亮呢,谁人的耳朵里都有叽叽、叽叽的声响儿。就在这井
       深样的死静里,槐花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大声说:“我出去,出去死了也比憋在这儿受活哩。”
       说完了,她竟独自把窗下的桌子往窗前推了推,把那三条腿的椅子放到桌子上,让少腿的那边靠在铁门上,自个儿爬到桌上,爬到椅上,胳膊一伸,外面的圆全男人抓着她的手就从那窗口把她拉了出去了。
       榆花也爬着上去出去了。
       四蛾子也爬着出去了。
       只有瞎盲妮子桐花还倚在茅枝身边站在那,茅枝婆就对人家说:“她是瞎子呢。”人家说:“瞎子也得出来哩,瞎子你们才心疼。”这样儿,茅枝婆望着桐花问:“桐花呀,你出去不出去?”桐花说:“我啥也看不见,我没啥可怕哩。”说完她就朝门口走去了,茅枝婆就扶着瞎子桐花到了那桌旁,把她扶上桌,扶上椅,让人家像抓小鸡一样把她从窗口抓了出去了。
       就等着人家开门出去了。可是哦,到了这当儿,那领头的司机脸上先自飘过了浅浅一层笑,那笑是和夏天油菜地的菜花一样黄灿烂烂的,又照人,又傲艳。他笑着一冷猛就对着厅堂里的受活人们大声地说:“他妈的,还想耍我们圆全人,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信你们把钱全都掏了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着钱。你们铺下的砖头里,厕所的墙缝里,水晶棺材下边和墙角里,到处都还藏着你们出演的钱,对你们说——”他忽然就吼着叫了起来了,把嗓门扯得如城门一样宽大了:“对你们说,你们不把这些钱从门缝塞出来,我今夜就让人都来享受享受槐花的漂亮呢,让人在日落前把这三个孺妮子的圆全身子全破了。”
       说完后,他就从梯子上立马下去了,如一个人沉在了水里样,一晃人就没了影儿呢。
       落日呢,也就一如往日样红淋淋地从后窗照满厅堂了,照在受活人的身上脸上了。
       絮 言
       ①井拔水:即刚从井里提拔的冷水。
       第四章 门开啦——门开啦——
       天是压根儿地黑将下来了。
       钱也都一丁一点地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谁的身上、屋里都不藏着一分一厘了,先是瘫媳妇把她最后几天出演挣的缝在袖口的钱塞到了外边去,后是马聋子把他藏在那块双层铁皮夹缝中的钱塞到外边去,未了,待哑巴把他压在铺底砖下的钱取出来塞到外边后,所有人的钱便都塞到外边了。这也就到了日落了,后窗上连一抹儿红色也没了,在人们等着开门时,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还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睡一夜,明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到了这时候,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青淡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峨子那尖刺刺的唤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的撞击声。间或着,还能听见圆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孺妮们更加尖刺利利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却逮着那尖叫,一阵一阵地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拥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哩,她倚着墙角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有了。哗啦一下儿,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跑了好几趟。便把柳县长那水晶棺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
       然熬到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在纪念堂的门口就又哗啦一下儿,传来了小儿麻痹娃的大唤大叫声:
       “门开啦——开门啦——”
       村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马聋子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是朦朦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密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孺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快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儿,三个孺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腥气扑鼻的血,像流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衫和裤子。她们的光亮嫩嫩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就都想起来,昨儿夜她们的叫声里,压根儿就没有槐花的唤叫呢。
       这当儿,受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还没有从那纪念堂里走出来,忙迭迭跑回到厅堂边的耳屋里,看见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时才穿的那套送终服,黑绸亮缎儿,在屋里闪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儿的,脸色木木然的平静。
       茅枝婆说:“我不想活了哩,你让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庄人们说:“圆全人昨儿半夜都跑啦。婶——是你把我们领出受活的,你得把我们领回家。”
       庄人们说:“孺妮子们……让人家糟蹋了。”
       茅枝婆说:“以后庄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圆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会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会明白守在受活的好处了。”
       日出时,山脉上又热得如了夏天,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寿衣,领着她的受活人,牵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们离开庄时的行李和铺盖,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赶路了。说到底世界上还是冬天哩,耙耧外的世界里漫山遍野落了雪,结了冰,只是耙耧山脉里却越过春天、到了夏天了。不仅树都发芽了,长成叶片了,坡脸上的草地也都披挂着绿色,一坡脸的葱翠了。
       就这么一群一族地往受活赶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们看见了许多光景儿。看见了那些圆全人,明眼人,都在田头拿着一根棍棒儿,用黑布蒙着眼,这敲敲,那碰碰,在练习盲人听音儿。看见许多人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玉蜀黍秆,耳朵上挂着木板、硬纸啥儿的,在庄头练习耳上放炮呢。
       还有那些姑女媳妇们,都坐在庄口日头地,在纸上、叶上一针一针扎着绣着哩。还有那些年岁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他们都穿了黑寿衣在麦地里锄麦、挑粪、施肥儿。从山梁上慢慢走过去,到处都是穿着寿衣的圆全人。有一个庄,人都集体在一道坡脸上锄着麦苗儿,几十个,上百个,竟都穿了黑绸、黑缎的送终衣,背上都绣了盆儿大的金黄色的寿字、祭字或奠字。他们说笑着,起落着锄,弄得满山脸都是绸缎的哗哗响,都是寿衣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光亮呢。走过去这个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岁的人在穿寿衣了,竟连上学的男娃、女娃都穿着寿衣上学了,连抱在媳妇怀里的奶娃儿背上都有金闪闪的寿字、祭字、奠字了。
       一世界都挂满了寿字、祭字、奠字了。
       第七卷 果 实
       第一章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县城了。
       到京城那一处地,去往俄罗斯国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也都回来了。他们是前晌的半时到了双槐县城的,柳县长让一班人马先自回家。他自个,又驱车往耙耧深处的魂魄山,详详实实地察看了列宁纪念堂。
       从魂魄山再回到双槐县的东城门口儿,暮色已近了隆隆时。柳县长没有立马走进县城里,他又让司机先一步地回去了,自个儿孤寂地把自个留在了城外边,枯过来、萎过去,魂儿样飘在城门口。
       他想等天一老彻的黑下来,他再回到家里去。
       天倒也并不十分的冷,只不过是河边有些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还是哗哗啦啦淌着的,呈着了一条动来动去的白带子。
       柳县长就是在这样的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马回到了他的双槐县,一车六七个人,谁都是霜着脸,事情竟是这样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却到了南京样。半月前,柳县长已经到了魂魄山上,为列宁纪念堂落成剪彩的红绸都已买好了,绸子中间的大花也都系成了,连红把儿剪子都已备下了。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时,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纪念堂的落成,宣布购买列宁遗体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然后哦,那出演还在半途歇息着,他要在这当儿向满山野的人们讲上一番话。他要用钟一样的嗓门告诉台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们,年内把列宁遗体弄回来,明年双槐县的财政收入将从赤字变为存款两个亿,后年变为五个亿,三年后变成十个亿。四年后,凡是双槐县的老百姓,家家都有县里分给的一栋四角上吊的、顶尖冲天的小洋楼。那天起双槐的农民啥税、粮都不消上交了。要从列宁遗体放到纪念堂的第五个月起,每户农民一早儿家家都要喝白糖牛奶了,奶里钙最多,谁家早儿不喝下发的牛奶就不给谁家发冰箱和彩电;发了的还要收回来;谁家午饭不吃排骨和鸡蛋,以后每月的月底就不发给他家人参、乌鸡那样的补养了。总而言之哩,从列宁遗体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后,双槐县百姓的日子就要改天换地了,天翻地覆了。可是呢,话又说回来,钱到了多极的时候,人会让钱变了的。这些柳县长早就想到了,他要提前警告双槐县的七十二万农民,和八万多的城里人。到那时候要在双槐县制定几项新的法律条款了:
       1.门前屋后,路边田头,没有种够二亩花的农民,月工资最少扣掉一半儿(不少于五万元);
       2.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少于十万元);
       3.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还你双倍的钱(不少于二十万元);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
       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潮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乱跳,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他的像。
       说起来,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当当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合一次儿眼,人却精神得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的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干舌燥的人。可你再口干舌燥,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送上车,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静抚弄心里的激荡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日,才又回到县里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神的受活和激荡。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天极的事情了。
       是天极天极的事情哩。
       如在万里无云的天象间,轰轰隆隆响了一声惊蛰雷,接下来,云遮雾绕,大雨滂沱,没有一丝日色月光了。
       “地委牛书记让你到地区去一趟。就现在。就眼下。”
       给他说话的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他是接了地委的电话又死活和县长搭联不上才直接坐车跑到魂魄山上的。和县长说话时,一路上的尘土他都未及洗一把,汗像泥珠样挂在额门上。
       柳县长说:“操,落成典礼他不来,这个时候来搅和。”
       办公室的主任说:“柳县长,现在走,受点累,明天赶回来还不耽搁纪念堂的落成典礼呢。”
       就去了,没带一个人,坐上车,火急十分地赶去了。路上能通电话时,柳县长还和地委的牛书记通了话。牛书记在电话上说:“啥儿天大的事?比天还大哩,到了你就知道了。”完了话,牛书记就把电话挂下了,听声音若了牛书记把一根树枝咔的一下折断了。然后呢,他就让司机鞭子抽马样疯开着车,三百多里路,不足小半夜时,也就人了九都市里了,径直把车开到了牛书记家的门口了。
       外面月光寒寒瑟瑟哩,像地上结了薄冰凌,可牛书记家住的平房四合院,内里边,却暖得如魂魄山上异象的夏时样。就在那正房的客厅里,往时儿柳县长每次来,都如到了自己家,要一屁股坐上沙发的。可是这一次,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牛书记那张霜冻般的脸。立在那厅堂的门口上,牛书记把电视关上了,把手里的报纸像扔抹布样扔到了茶几上。
       柳县长有意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目光跟着牛书记的身子走,“出了啥儿事?”
       牛书记给他倒了一杯水,“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到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上僵怔了一层白色: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把身子倚在桌子上,那是一张檀香木的深红老桌子,“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从牛书记手里要过水,猛地咕咕把水喝下去,擦着嘴,“见就见。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
       牛书记又瞟了一眼柳县长,停了一会说:“你去吧,连夜里赶到省城里。说不定这一见,你就不是县长了,我就不是地委书记了。”
       柳县长停顿一会儿,把嗓音抬高了,“牛书记,你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前边担当着。”
       牛书记嘴角慢慢挂了一层笑,“我怕啥,横竖是年底就要退下的人。”
       柳县长自己又去倒了半杯水,有些热,他在手里晃荡着,“再喝口水我就往省城里赶。你放心,牛书记,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了的桥,见了省长,我不光让他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对双槐有多好,对地区有多好,对省里也一样有天大的好处哩。”
       牛书记依旧笑了笑,—脸茫苍苍的黄,像一团雾里包了一圆烙焦的馍。他没有再说啥,只是从柳县长手里要过水杯子,给他续了让他喝掉后,就催他上路了。
       摸黑往着省城赶。一路上,司机说他踩踏着油门的脚脖肿了呢,累的哟,说车轮把路面的月光都挤逼哆嗦了,把一路两岸树上的夜麻雀都赶得四散飞去了。也就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楼如林子的省会里。
       回到县上后,柳县长想起来都想自己给自己跪下磕个头,烧炷香,为自己落下几滴泪。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哩,有几十万百姓见了他就想跪下磕头的人,一早儿竟连碗豆腐脑儿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搁了工夫哩。一早儿,就空荡着肚子径直朝省政府的办公大院里跑。说了情,登了记,进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门,到那十几层的楼下边,又取出县长证,让门卫和省长的秘书搭连上,未了省长让他在楼下稍等一会儿。这稍等一会儿,竟让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时光竟比双槐县的街道长十倍。好不易熬到临午时,有一个电话从楼上打下来,让他到了六楼上,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一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心慌没神儿,似乎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哩,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
       外面的日头黄烂烂的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二年前,他为了啥事去了双槐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急想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发哩,可省长说你坐吧时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儿弄一滴水儿湿湿干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自然水,塑料桶,桶口下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儿,且还把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是一粒芝麻落在一个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功夫胜着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哟,他只好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走了出来了,直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杨花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发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床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干部领回来,直到省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他的感冒就一冷猛地好些了,烧也退去了,像他发冷发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么几句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了他可以让省精神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人去接那担儿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这样骂了呢,就只好领着一班人马从省城那儿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临了入场了,却被考官拒在考场外面了,不让他们走进考场了。这样呢,不光是十年寒窗的辛劳在转眼间云样白白散尽了,还把他们一生的期冀都一股脑儿抛到身后了。天色蒙着时,他们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车到地区,再坐着县上派来的汽车回双槐。几百里的长途道,柳县长没说一句话,于是哦,别人就都不敢多说一句了。他们是在省城这边理办完了一堆儿一筐到俄罗斯国的手续才去京城的。去往俄罗斯国的机票也都买好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因为到俄罗斯国是买人家葬在红场地下的列宁遗体哩,得让国家的一个部门在他们县上开出的证明信上盖个章。也就一个章,红圈儿,里边写有不足十个的字。可在他们去那个部门盖章时,人家说你们坐着等一会,喝点水,别着急。在这一瞬当的工夫里,就又有人来把他们带走了。问了许多话,如买列宁遗体的钱准备的够不够,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盖在哪,有多大,保存遗体的技术考虑得周全不周全,还问了要把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园里,门票一张多少钱,县里暴富后,这些钱准备咋个儿用。总之呢,能问的,全都问到了;能答的,他们全都答到了。到末后,人家说你们别着急,管章的人早上刚出门,我们已经联系让他立马赶回来,你们就在这儿耐心等,该吃饭时我们派人给你们送饭来,就那么立等着,就把省里的干部
       等来了,也就把他们领将回来了。
       到眼下,一切都结了,像一场戏闹闹呵呵唱完了,该收拾戏台、戏装回家了。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日对足日,也就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柳县长独自地慢慢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又从迎面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任命谁。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减,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卖水果的人融进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①地错过他们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会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可终是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
       到了县里的家属院,身后的街灯亮了。门房间里,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
       在门口淡淡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也没月,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四岁或三十五岁再或三十六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半黑半褐儿,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先一步到了敬仰堂。灯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斯特罗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唯一不同的,是柳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斯、毛的后边了。
       柳县长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当央,让时间在屋子里模糊糊地流过去,到末了,他动手把自个儿的像从毛主席的像后取下来,挂在了马克思的像前边,挂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后哟,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处一格一格地全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红线儿,到末了,最后写到顶格时,他停笔想一会,写了两行字:
       全世界最伟大的农民领袖;
       第三世界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两行字下各划了九条红线儿,那九条红线像他描成的又粗又重的一条红龙样,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么盯着那字和红龙看一会,跪下朝那一排挂像磕了一个头,朝自己的挂像磕了三个头,回身望了望身后养父的像,为他点了三炷香,他就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门外的静夜里,有汽车响动的声音传过来,那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的那辆汽车的声响呢。也许是秘书知道他已经回到县城了,来家里看他了。不消说,秘书见了他是必要唤一声县长的。
       柳县长就从敬仰堂里关灯出来了。果真是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子停在他家楼下边,也果真是秘书到了他家里。他从做了县长就让秘书做了他的秘书了,自然哦,就是满天下人不叫他县长了,秘书也还是要脱口就叫他县长的。
       果真、果真呢,秘书就不歇口地叫他县长了。
       絮 言
        ①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错过机会,有冤枉之意。
       第二章 柳县长,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柳县长,柳县长,我真的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跪下来,你们都给跪下来!”
       “柳县长,别打她你打我好不好?你看她满脸是血了,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千刀万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石秘书的错。”
       “我日你祖宗八辈哩,我现在就让公安局把你送进监狱里。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破人亡,就能让你们名誉扫地,成过街老鼠,在双槐让你们寸步难行;在双槐让你们逃荒要饭都没处地儿去。”
       “柳县长,你就成全了我们吧。你不成全我们,我俩就跪到天亮不起来。”
       “说说咋个成全法。”
       “让我俩结婚吧,要在双槐丢了你的脸,你把我俩的工作调到天南地北都行哩。”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
       “你半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再陪你一夜说说话。”
       “不用说,这家里的东西想要啥了你全都拿去吧。”
       “我啥都不要哩,我只把我爹的像带走就行啦。”
       “带走吧,想要啥你就带走吧。”
       “谢你了,柳县长……我知恩必报哩,我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呢。我明天就让全县人民跪下给你磕头哩,让各家各户把你当成神敬哩。”
       第三章 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
       柳县长受活的泪水终于流在脚地了。
       意外的是,来日间柳县长一出门,竟真的是满世界人都给他跪下磕头呢。
       睡醒那当儿,已是日过平南时候了,晌午饭都过了一绳工夫呢。柳县长没想到,几天间生发了这么多塌天陷地的事,可他昨夜儿竟会倒在床上睡得死沉哩,连地委牛书记来的几个电话都没把他吵醒哩。
       累了哟,他要好好睡一觉。就好端端地舒睡了一觉儿。
       “在家你咋不接电话哩?”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省长来了电话啦,没说别的啥,就说要地委三天内把新的书记、县长派到双槐县。”
       放下电话时,柳县长的脑子里雾茫茫的一片儿白。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天大的事。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
       柳县长知道他在双槐的县长兼书记,到这儿就像一条路走到了崖下样,再也没路可走了。他说我咋办?牛书记说我给你找了一个适合你的去处儿,说地区刚建了一个古墓博物馆,把历朝历代九都的古墓都迁到一块供游人参观哩,单位是正科级,你就来当这古墓博物馆的馆长吧。顶顶重要的,是他还要说啥儿,牛书记像躲着瘟病一样儿,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呢。挂电话的响声冰冷冷像一刀砍断了一段冰凌样,砍断了,也砍得哗哗哩哩碎了呢。柳县长坐在床上木呆了好一会,慢慢儿地觉到了脑子里有啥在流动了,他把两眼盯在对面墙上可劲儿想,便觉得好像是答应过受活退社的事还没有在县里上会研究呢。想起受活退社的事,柳县长怔了怔,他那雾雾的脑里慢缓缓地被风吹开了一条亮缝儿,有了缝咣的一下如同门开了,有一道亮光在他的脑里冷丁儿闪得明亮耀眼了。
       柳县长从屋里出来了。
       他要立马开一个县委的常委会,趁新的县长、书记还没来,再最后召开一个常委会。
       可刚从楼上走下来,那满城、满世界人向他鞠躬、磕头的事情就噼哩啪啦生发了,先是看见每天在家属院里清疏垃圾的老汉朝他笑着走过来,先就弯腰鞠了一个躬,待迈起他那树枝般的腰杆时,才用他掉牙透风的嘴儿说,谢谢你柳县长,人家说到年底我每月扫垃圾都有一千几千的工资哩。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垃圾筐儿朝一个垃圾箱边走去了,弄得柳县长一时不知生发了啥事儿。可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那守门的老汉儿是正在洗着锅碗的,他一扭身见了柳县长,丢下碗盆儿,甩着手上的水,出门就给柳县长把腰弯下了,柳县长,我本该给你磕头哩,可我年纪大了就不磕了吧。他说真没想到哦,我无儿无女一辈子,正好年底歇下来你就把县上的敬老院给建成啦,说过了六十岁的老人们每人在敬老院都有一套房,还有两倍着工资的休老金。话说完,他屋里坐在煤火上的水壶烧开了,响叫了,就一老慌张地回到屋里了。
       接着,柳县长就到了大街上。想不到街上那些守着冬天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越冬苹果的,无论着男女和老少,谁见了他都是一脸虔诚诚的笑,一脸恭敬敬的谢,都要朝他点个头。
       柳县长知晓了这一夜,县城里又出了天大的变故哩,不仅是所有的人见了他鞠躬、磕头说着谢话儿,且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漾荡了有着神谕的笑,和菩萨昨夜来到这城里和人们说了啥儿样。昨儿天,一世界还都是缠绵绵的雾,可今儿却是晴空万里呢。日头在头顶上黄灿灿地悬挂着,天空里的八方四面都满是湛湛的蓝,水洗了一样洁净呢,偶或着有那么一片几丝儿云,在那天地间里也如白丝、白绸样。暖和呢,和阳春三月一样暖和哩。这样的天气倘是持了三五日,那柳树、杨树都要芽绿了,野草花儿都要放着绿红了,和半个月前耙耧山脉的魂魄山是一样了。
       也许暖和就是啥儿预兆呢。
       柳县长就那么让人围着感谢着,沿着从家属院通往县政府的大街朝前走,不觉间,那围的人就愈发多了起来了。原来哦,是今儿一早他们就听说了那早几日说的买不回列宁遗体事情都是谣言呢,是省里和地区争着想先把列宁遗体在他们的城市里摆放一些日子,才故意给双槐出了难题儿,给柳县长做了小鞋穿。现在好了呢,问题解决了,北京那一处地都支持着双槐县和柳县长。说不仅三朝五日双槐县依旧可以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国里买回来,运到魂魄山上,而且柳县长还早就派人去一个叫德国的处地儿联系了购买马克思和恩格斯遗物的事,说去的人也都回了话儿啦,说人家不仅可以把马克思的一套针织睡衣卖给双槐县,且还可以念在双槐人对马克思敬仰的心份上,将马克思写书用过的桌子、椅子和一支鸡毛儿笔奉赠给双槐人。说恩格斯的后人,愿意把他们先祖穿过的啥儿燕尾的衣裳全都赠送给双槐的柳县长。说恩格斯在双槐的衣冠冢落成封墓时,恩格斯家的后人还可以到双槐出席封墓典礼呢,且还说来回坐飞机的票钱都不要双槐花。说越南国的胡志明,他的后代说可以把胡志明用过的东西二一添作五的分给双槐一半儿。说阿尔巴尼亚国的霍查和南斯拉夫国的铁托两位领导人,他们的国家那就答应得更是爽利了,说凡是领袖霍查和铁托用过的啥儿都可以一股脑儿献给你们中国的双槐县,可以献给双槐县的柳县长,连一分、一厘的钱人家都不要,包括这两位前国家领袖的骨灰也在内。
       这样儿,不光列宁纪念堂立马就可以开张营业
       了,而且哦,另外那领袖们的骨灰墓、衣冠冢、遗物展览室也都可以在明年一股笼统建成开放哩。这样儿,魂魄山上的十个山头就是十个世界上大人物的纪念馆,那来游览的人每天最少就是原来单单核算有列宁纪念堂那庞大数字的三倍至五倍,人家说,柳县长已经计划着在双槐县修铁路、建机场的事情了。说双槐县得重新建上二至三个大型印刷厂,专门不歇机器地印那游览票。说中国那么一大堆的银行都准备在双槐建他们最大的分行了,准备着让双槐县的钱花不完时先放在他们那里呢。
       真是哟,一夜间双槐县人的日子就立马要天翻地覆了。天堂般的好日子早已在明日、后日的那边等着了。
       “你们的消息这么灵,”柳县长笑着问人家,“都是听谁说的呀?”
       人们说:“你的秘书啊。秘书说的还能有假呀。”
       柳县长心里悠忽一下子,然在当儿里,他的悠忽被围着的人都给淹掉了。
       一世界都是对柳县长的问好了。
       一世界都是拥来挤去的人流了。
       柳县长是打心底里体味到了一种喜兴了。他看见有许多的乡下人,手里拿了为过年准备的红纸、鞭炮、老灶爷的像。看见许多老灶爷的像上还卷了另外一张油光纸的像。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他们在街上买的他柳县长的标准像,二尺宽,三尺长,像纸的边上有一层红亮的光。
       他说,买我的像挂着不好哩,还不如买一张老寿星或者钟馗挂在家里呢。
       人家说,老寿星和钟馗在家挂了几辈啦,可钟馗和老寿星谁也没有让俺看到好日子,只有你柳县长让俺看到好日子立马就要来了呢。
       他的心里便有从骨缝里生出的暖洋洋的受活在心里漾荡了。便有些感谢秘书的安排了。便觉得有再多塌天陷地的事在面前轰轰隆隆生发着,有这一刻也就够了呢。也该知足了。也都值了呢。他脸上漫溢了一层红烂烂的光,慢慢从人群里朝街道前边走过去,快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前时,觉得这段路儿是那样短。后悔自己走路快了呢。不过哦,好在他看见县委、政府门前那是广场却开开阔阔的路口上,麻密密地站了无数的百姓们,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卷用红线缠了的他的标准像,像每个人的手里都小心地拿着一捆儿敬神的香。他们像在那集会儿等着他的到来样,都是仰着脖,踮着脚,把目光热热地搁到他的身子上。待他到了近前了,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口时,那人群最前的几十个城里和乡下五十多岁往上的老人们,冷猛地一块儿在路的中央朝他跪下了,一块儿有着口令样朝他磕头了,且嘴里都齐声儿大唤着同样的几句话:
       “柳县长好——谢谢柳县长给我们造的天福哩——”
       “愿柳县长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啊!”
       “柳县长——我们双槐的百姓都磕下谢您啦——”
       他想立马过去把最前的几个老人扶起来,可他又想让他们磕够三个响头儿了却了他们的一桩谢愿呢。他知晓人们无论啥事磕头都是要磕够三个的,磕够了也才够着一个礼节哩。就在这犹豫的当儿间,在成百上千的百姓为他磕头时,柳县长从那一片弯下腰的人头、人背上,看见县委、县政府所有的干部都立在县委、县政府的大门里。还有负责着去买列宁遗体空手回来的副县长,还有跟了柳县长好几年,昨夜儿将柳县长的媳妇领回到自个家里的他的石秘书。
       所有干部的脸上都是一脸干巴巴的茫然哩,只有秘书的脸上是一脸面的润润的明白、微笑呢。
       柳县长擦了一把眼上的泪,朝县里的干部那边走过去。
       “开会吧,”他轻轻地对着秘书说,也像对着一脸迷惑的县委的副书记们交待说,“让常委都到会议室,马上开一个常委会。”
       说完了,柳县长又把头扭到大街上千千百百的百姓这边了。他看见这跪着一片的双槐人,磕完了三个头,竟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原地跪在那儿哩,是怕挡了后边来了的人们隙望不见他,于是就都那么久久地跪着不起来,让后边来迟的百姓能老远看见一眼柳县长,看了一眼后,再在他们身后跪下来,磕那三个恩儿头。
       百姓们就那么一群一股,几十、上百地从城外乡下拥进城,拥到县委和政府门前的马路上,在半里、一里之外立着远远地瞟一眼柳县长,然后自己就跪将下来朝着县长磕头了。
       到了晌半时,日头西偏时,百姓们已经山山海海了,跪满了一个县城、一个世界了。这当儿,柳县长脸上挂着默然安详的笑,受活的泪水就终于从脸上落到脚地了。
       第四章 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请把右手举起来
       大院的门外里,跪着的人们还络绎着没有绝处儿,柳县长就在满世界跪着的人群中抽着身子到县委办公室开了最后一个双槐县的常委会。
       柳县长说,无论你们咋样儿,我是已经决定到受活庄里落户了。从今往后呢,我就是受活的庄人了。当然哩,到受活落户也是有着条件的,至少至少你得不是有胳膊有腿的圆全人,是圆全人你就成不了受活人。
       柳县长说,现在,请同意受活庄退社的——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归双槐县和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的常委把手举起来。
       一片沉默哩。除了柳县长,没人举手呢。
       看常委们除了自个儿,没谁举手时,柳县长把他举起的右手放下了。他又说,这样吧,现在都当着我的面,请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都把右手举起来,
       依然是一片沉默哩,没人把手举起来。
       “没人举手就是全票通过受活退社的事情啦。”柳县长对着在边上记录的秘书说,“全票通过啦,记录完照我说的去办吧。”又说,“让司机把车立马开过来。”
       然后呢,柳县长又把目光扭回到全体儿常委脸上问:“你们都不去受活落户吗?”说:“不去就都散会吧。”宣布了散会,柳县长就先一步从会议室里出来了。都以为他是记惦着县委和政府大院外跪着感恩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哩,谁知他刚走下楼,时候不过半筷儿长,县委和政府的楼下就有了血淋淋的唤叫了:
       “来人呀——出事啦,汽车轧住县长啦——”
       “快来人呀,县长的汽车把县长的双腿轧断啦——”
       那唤声如一场血雨样,红淋淋地洒满了县委、政府的大院里。洒满了一老世界呢。
       第八卷种 子
       第一章 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茅枝婆殉①了呢。
       那时候已经过了年,天都有些和暖了。柳树、杨树和野草都真真正正泛绿了,透了芽儿了。春天是实切切的在正月间提前来到了,耙耧山脉里到处都有草的腥味香味了。在这冬末的春暖里,忽然间从柏树子乡里来了一个人,去往耙耧深处走他的亲戚家,路过受活时,他就立在受活庄头的梁上唤,扯着他的嗓子唤:
       “喂——受活的——受活庄里的——”
       “听见没有啊——这有你们庄的一封信——是一份文件哩——”
       这日里,天虽暖,气象却终归还是在守着冬天末梢的。庄人们都在庄子当央老皂角树的周围晒着暖。茅枝婆她已经老得头上没有了一根黑发了,连一根花色也没哩,枯枯茫白着,像一片枯白的干草呢。领了出演的庄人们,从在魂魄山上回来后,她已经果真不脱她的寿衣了。果真是白日里穿着寿衣烧饭、吃饭、晒暖儿,夜间里穿着她的寿衣睡在床铺了。
       她已经很少说话了,嘴如缝了、死了一模样,可一张口却总是那么几句儿:
       “我快要殉了呢,说死就死了。人死了身子就硬了,我活着得罪了全庄的人,殉死了要穿寿衣那会儿,他们会趁着机口②把我的胳膊腿都给掰断的。”
       她说:“我才不脱寿衣哩,我才不给他们留下弄断我胳膊腿那样的机口呢。”
       也就终日里穿着她的寿衣,在她的家里磨蹭着,在庄里走动着,身前身后,总是跟着那十六七条瞎儿、瘸儿、半瘫的狗。
       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的半边脸被那半年的火药、响炮炸得不成样儿了,日日的炸着出演倒还没啥儿,歇演了,那半边脸上就一冬都是脓和水,一冬都没有洁素过,所以他一冬间闲了就到庄子中央晒暖儿,把那半张坏脸对着日头照。他说日头能治百病哩,这脸晒上一冬就好了;
       瘫子媳妇已经不再在纸上、叶上绣啥了,她天天都在庄里晒着暖纳着鞋底儿。纳着鞋底儿,嘴里总是唠叨着她的孩娃们,说他们的脚上准是长牙了,不长牙那鞋咋会穿几天就烂了鞋头呢?
       断腿儿猴他回到庄里身上没有一分钱,可他有一大兜儿一辈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金条哩,吃喝不完,可他还时常儿说要在梁上盖两间房,开一个百货店,一个饭铺儿,说他要当老板,三十五岁前就要做成几笔大买卖。眼下里,他把木匠家的一应东西全都借去了,每日里都在家做百货店的货架子,弄得满庄落、满坡脸都是叮叮哨哨的响。
       槐花她已经怀孕了,肚子一日日的隆鼓着,还总爱穿她的红毛衣,因着人是秀细的条个儿,那肚子一隆鼓,她就像一杆儿枝条挑着一个圆圆的红色柳篮了。因着她孕在身上了,又是在魂魄山上怀的野孩娃,做娘的就没脸面见人了,也就在家天天不出门户了。盲桐花,孺榆花和四娥子,缘着槐花的肚子谁见了都知晓是咋样一回儿事,也就都知晓她们和槐花一样是被着那一群圆全男人做过了身上的事,因此也就很难在庄里见着她们了。
       倒是槐花呢,啥儿也不惊怕哩,人家说越孕越要多动多晃孕身子,她就每日都在庄里走动着,像一个球样滚来滚去哩,脸上总是挂着粲然的笑,如同为她肚里有了孩娃傲着样。
       人家问:“槐花,几个月啦?”
       她吃着瓜籽说:“没几个月。”
       又问:“啥时儿生?”
       她说:“还早呢。”
       再问她:“是男娃、女娃呀?”
       她说:“不知哩,反正准是个圆全人。”
       那小儿麻痹的孩娃是要学做木匠的,他就日日间都在断腿儿猴家替他飞腿跑着忙乎着。
       就是这样儿,似乎一切都原样如初哩。好像有些啥变化,其实和上年没有出门出演绝术时也是一样哩。好像没有啥变儿,其实啥儿和原初都不一样了。就是这一天,茅枝婆穿着寿衣在皂角树下晒暖儿,那山梁上就有过路的扯着嗓子的叫声了:
       “受活庄的人——你们听见没听见?这儿有从乡里给你们捎来的一份文件啊——”
       小儿麻痹孩娃去梁上砍了一棵死槐树,回来让断腿儿猴做货架子的腿骨呢,他就把那信从梁上捎了回来了。
       “奶,你的信。”
       茅枝婆微微怔住了。
       孩娃说:“那人说是县上发给你的文件哩。”
       茅枝婆的怔便在脸上成了惊异色。
       她伸手去接那个牛皮纸的信封时,胳膊把全身的黑绸寿衣带得黑簌簌的响,待把那信拿在手里时,手便哆嗦得打不开那个信封了,直到把那没封的信口弄烂才从中取出了一页叠着的生硬半白的纸。展开来,看着上边印着的黑亮亮的字和那纸下双槐县党委和县政府鲜红艳艳的两个圆章儿,茅枝婆她就忽然大哭起来了。一冷猛地从凳上立站起来哇哇大哭了,灰白的泪像泪珠子般哨啷哨啷地从她那干白干黄的脸上滚下来。
       那群残狗呢,在她身边卧着忽然都把眼睛睁开了,都把头给抬了起来了,都不知所措儿的望着她。
       打牌的庄人们,纸牌僵在半空里,像他们人活着,手却突然在半空死掉了。
       从庄那头动着身子走来的孕槐花,她老远听见外婆的哭唤声,就扶着肚子跑过来,人未到皂角树下唤声便先着一步滚到了:
       “婆!婆——你咋啦!”
       茅枝婆她就又忽然不哭了。不哭了,泪却还是一线儿一线地流。流着泪她脸上却慢慢又汪满了兴奋的润红色,看看惊异了的庄人们,茅枝婆弯腰把她坐着的竹椅子提着往老皂角树下的挂钟走过去。边走边轻声用她干哑哑的嗓子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退社啦,我们退社啦。”
       “这一回是真的退社啦,退社的文件都下了一个多月啦。年前都该到了柏树子乡,可他们到现在才
       捎到庄子里。”
       茅枝婆她边走边说,谁也不看呢,径直着一迈一迈地走,像她身边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嘟嚷着,自语着,就到了老皂角树上系的钟下了。把竹椅子摆在钟下边,随手捡起一块圆石头,她上了椅子就把那牛车轮子钟敲得哨、哨、哨、哨,响得脆脆昂昂了。就在己卯年正月中的这一日,在晌半的日色里,受活满庄落突然间就荡满了亮白的钟声了,满坡脸都飞着了锈烂的钟声了,满耙耧都流窜满了艳红的钟声了,满世界都溢浸了哨、哨、哨、哨的钟声了。
       受活人都从家里走将出来了。老的少的哩,男的女的哩,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缺了胳膊短了腿儿的,都被那钟声敲将出来了。断腿儿猴,他出来腰上还系着木匠的帆布围腰呢,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刨子。菊梅是正在烧饭呢,手上的面泥都还在指头上粘连着。桐花、榆花和四娥子,也都不知在忙着啥,这一会也都出来站到人前了,一庄都到了老皂角树的下边了,黑黑鸦鸦一片了。
       “干啥呀?”
       “不知道。”
       “咋这个时候响钟啊!”
       “准是有火急的事情才要响钟哩。”
       一片的吵嚷中,茅枝婆就看见了人前的断腿儿猴。她上前把手里的信朝他递过去,说你来给庄人们念一遍,可着嗓子大声地念。断腿儿猴就接过了那封信,展开瞟一眼,脸上有了惊,怔了又立马和茅枝婆样满脸都是兴奋了。他一瘸一拐着,朝树下的那块石磙走过去,一跃跳到了石磙上,咳了一下嗓,挥了一下手,就如他是人物儿样嘶着嗓子对着庄人们唤:
       “都静静——都静静——日他奶奶呀,咱们受活退社的文件到了哩——现在我就把这爹呀娘的文件给大伙念一遍——是宣读一遍哩!”
       老皂角树下果真便静了,静得和没有一人一样呢。
       断腿儿猴便用他那裂竹子样的嗓子在那石磙上吼着念那一份双槐县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文件了:
       各部、局、镇和乡党委:
       根据我县西北角处耙耧山脉里的受活
       庄几十年一直要求“退社”——即自愿脱离
       双槐县和该县柏树子乡行政辖管的强烈要
       求,双槐县县委、县政府经认真研究,决定
       如下:
       1.从即日起,耙耧山脉深处的受活
       庄,其行政归属不再属于双槐县和其所属
       的柏树子乡;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
       再无对受活庄享有任何辖管权;受活庄也
       再无对柏树子乡和双槐县有任何社会义务
       可以履行;
       2.自文件下发日的一月内,柏树子乡须
       对受活庄全体庄民的户口和身份证予以收缴
       和注销;如发现受活庄还有人使用该乡的户
       口本、身份证,可视其伪造、违法处理;
       3.双槐县在今后印制的本县行政区
       域图中,须自动将原在本县境内的耙耧山
       脉一角及这一角中的受活庄从地图中自行
       划去,使本县之行政区域地图中再无耙耧
       山脉中的受活庄;
       4.受活庄今后的自由与归属,如其公
       民权、土地权、住房权、灾情求救权、医疗帮
       助权等等一应物事,均与双槐县和柏树子
       乡毫无关系;但双槐县和柏树子乡不得干
       预受活庄和本县、乡各处的一切民间往来。
       最后,是双槐县县委和县政府的落款、公章和文件的日期儿。
       念完了,断腿儿猴就把那一页文件叠着往信封里装。这当儿,日头已移至了人顶上,温暖像热水样在村里流动着。皂角树枝上,落了几只斑鸠和一团团的麻雀儿,它们的叫声如雨样从半空落下来,砸到人们的头上和身上。庄人们呢,都已经听得明白哩,可却还是都立着、坐着盯着断腿儿猴的手,像那文件还没有念完呢,像最明了的地方他还没有念出来,还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呢,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哩,又像一脸的木然呢;仿佛受活退社是本该的事,本没有啥儿值得惊怪哩;又仿佛退社是这么天大一桩儿事,咋就说退就退了,一张纸,两个章,这就可以让受活退社了,这退也似乎有些不真哩,和假的一样让人不敢相信了呢。所以就只有那么木然着,平静着,如了人们躺在床上半是睡醒、却还有一半是在梦里呢。就在这当儿,断腿儿猴把文件装进信封了,从石磙上一跃跳了下来了,便最先想起了一件事。
       他大声地问:“要这样,咱受活日后自个儿办团出演,去哪儿开那介绍信?”他说,“眼下,没有公家的信咱咋挣那出演的钱?”
       这话本是向着茅枝婆去问的,可他问着转过身,却一冷猛地看见茅枝婆坐在她的竹凳上,背靠着老皂角树睡着了样一动不动呢。她的寿衣还是那么簇新的闪着光亮儿,日光落上去如同出演时的灯光打上去样。她就那么坐在凳子上,倚着树,头歪到一侧儿,脸上放着红堂堂的光,满脸都是安安详详的微笑和抑不住的受活色,如孩娃儿睡着做了啥儿梦一样。断腿儿猴是把那话连着向茅枝婆问了两声的,待到了近前不见她的回话时,他第三声的问就说了半截卡在喉里了。
       他惊着,“茅枝奶——茅枝奶——”
       菊梅就叫着唤着扑过来,“娘——娘——”
       三个孺妮子和槐花就一道儿往人群里挤着唤:“婆——婆——你咋啦?你咋不说话呀婆——”
       人群就炸了起来了,一庄落、一个山脸都是对茅枝婆各种称谓的唤叫了。
       茅枝婆呢,千唤万摇,她也不动不言声。也就殉了呢。
       茅枝就这样安详详,笑微微地死去了。死了时,那心满意足的受活在她脸上堆得和日光一样温暖哩,充足呢。
       过了七十周岁了,喜丧哩,悲天的哭声少不了,但人们私下里还是说她值了呢,死时脸上那样的安详并不是谁死都可以在脸上挂着的。
       三日后,便把茅枝婆埋去了。寿衣是不消仓忙准备的。棺材她也早就备下了。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哩,不慌不忙哩。只是那天往耙耧深处几里外的坟上抬着茅枝婆的棺材走去时,有一样让庄人们没想到。槐花有孕了,不能去坟上送她的外婆那是几百年间的规矩呢。菊梅和桐花、榆花、四蛾子都是女人,女娃儿,可因着茅枝身后无男哩,三辈儿都是女人们,那她们在出殡时要出演一些男人、孩娃的角色也是应该的;庄里的老老少少、瞎盲瘸拐的残人都是她的晚辈儿,都或大或小,亦多亦少的戴着孝把茅枝婆送到坟上也都是该着的,情理的;可在出殡这一日,没想到的是茅枝婆喂的十六七只瞎狗、瘸狗也都跟去了。棺材在仪式中抬出庄子时,人们看见那十六七条残狗都可怜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它们不像人们那样哭唤地去送茅枝婆,可它们每一条的双眼下边都有两行沾了灰土、又脏又泥的泪痕儿,它们跟在棺材和庄人们的孝队后,慢慢儿地走,默默地流着泪,像往日跟着茅枝婆去往哪儿样。
       可是哦,这十六七条的狗,待棺材离开庄子在梁上行了半里的路程时,那狗就不是十六七条了呢,而是了二十几、三十几条了。它们不知是从哪儿云集到了这里了,也许是从邻庄的哪儿走来的,也许是从耙耧山外的哪儿赶来的,黑的、白的和灰的,还有一些又瘦又脏的残猫儿,走着走着,它们就从三十几条增到了上百条,瞎的瘸的一片儿,比受活庄的人数还多了。
       到下葬那当儿,一个山脸上都是哭戚戚含着泪的家狗、野狗和猫儿啥子呢,也多半都是瞎了眼、瘸了腿或没了耳朵,少了尾巴的残疾呢。它们一片、一片像秋时庄稼地里捆了的谷草样,一个一个围在茅枝婆的坟前或山脸的那一去处儿,没有一个响出啥儿叫声的,也没有一个动来动去的,就那么静静卧着看着茅枝婆人土为安了。
       受活人从坟地回来时,它们还一片一片地卧在坟地上。
       一个说:“真多的狗呀。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狗。”
       又一个说:“也都是残疾哩。”
       然后,他们就突然听到身后坟上呜呜的哭声了,是那一大群、一大片的残狗、残猫在坟上集体儿呜、呜、呜地悲哭哩。它们哭时不像人样一边哭着还要一边诉说啥话儿,他们就那么直着嗓子单调调地呜呜呜的哭,像冬天里一条庄子胡同里照直吹着的呜呜呜的风。去为茅枝婆送葬的她的家人和庄人们,在梁上都扭回头去看那坟地了,都看见原来零散在坡脸上的狗、猫待人离了时,集中到了茅枝婆的坟前了。那坟地在坡脸上的庄稼地里开开阔阔呢,麦苗子已经绿直了脖子油亮了,新坟的红土在那庄稼地里醒目着刺眼呢,然那一大片的狗,在那绿油油的庄稼地里爬卧着,一顺儿都把头朝着茅枝婆的坟;瞅着埋了茅枝婆的庄稼地,像一面水地里隆在水面外的一片各色大小的鹅卵石头样。它们就那么呜呜地哭叫着,就有十几、几十条残狗去那新坟上扒那坟土了,把新坟的土扒得飞飞扬扬呢,像要把茅枝婆从那坟里扒出来。
       受活人就在那梁上回头大声地唤:
       “扒啥呀扒——人死了扒出来还有啥用啊——”
       唤:“回来吧——茅枝婆不在了,受活庄里还是你们的家。”
       慢慢地,那大群大群的狗就不再扒了呢,只是更大声地呜呜啦啦地哭,像满世界都是冬天里庄落胡同中的风声了。
       就这么,庄人们瞎盲瘸拐的,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和那狗们、猫们说了许多话,往受活走去了。到了受活庄头的梁上时,他们就冷猛地看见从耙耧外往耙耧里涌涌堆堆走来了一旗又一旗的人,竟也和他们受活人一样都是残缺哩,一家一家的,都拉着车子挑着担,散散漫漫地从山外朝着山里走。
       去送葬回来的受活人惊着站在路边问,你们这是往哪搬迁呀?
       人家就说你们是受活庄的人吧?说我们是山外一老远的人,那儿政府修了天大的水库哩,所有的人都要搬迁呢,每家都给了一笔钱,说可以统一搬到一个地方去,也可以拿钱了自家找地方搬。人家说已经查看了一个处地儿;比这耙耧深处的受活还要好,受活是双槐、高柳、大榆三县不管的交界处,说那儿是白石子县、清水儿县、棉麻县、弯脖子柳树县四县相交、四个县的地图上都没有规划进去的一条沟,要地地肥、要水水足,是谁都不管不辖的一个去处儿,所以他们这上百的残人便相约着往那条沟里去种地受活呢。
       说:“放心吧,我们的日子准比你们受活过得好。”
       问:“你们说的那个处地儿到底在哪呀?”
       说:“就在耙耧山的那头儿,翻过一座叫做魂魄的山,在魂魄山的那一边。”
       边问着,边说着,也就叽叽咕、叽叽咕地拉着车,挑着担,别了受活人和受活庄,往耙耧更深的处地儿走去了。像散漫的队伍从梁上开了过去了。受活人立在梁道上,一直望着那从外面圆全人世界上,集了起来的上百的瞎瘸聋哑的残人们,待他们的身影、物影散消了,才丢了啥儿样,失落落地开始从一岔路往受活庄里拐去了。
       路过花嫂坡③那一处地儿时,望着那满坡脸的沃土地,不种庄稼却长了满坡脸的车轮子菊、月白草、绿旺夏儿花,庄人们说:
       “退社了,还种这样的散地④呀?”
       说:“当然是种散地呀,要过散日子⑤,咋能不种散地呀。”
       有人问:“散日子里龙节⑥、风节⑦、老人节⑧是咋样一回事?”
       就有人说:“别问我。茅枝婆不在了,谁年龄大你去问谁呀。”
       有人问:“那受活歌⑨是咋样的唱法呀?”
       有人说:“茅枝婆殉死了,怕就没人记得词儿了。”
       又有人问:“没有了茅枝婆,谁当村里的主事呀。”
       又有人说:“谁也不管谁了呢,要啥主事啊。”
       便就瘸着、拐着、盲摸着回到受活了。到了村落里,鼓了孕肚子的槐花就一脸异惊地在庄口等着了受活人。她看见庄人们葬了外婆走回来,便老远迎去大声地对着庄人们唤:
       “对你们说——柳县长出了车祸啦——双腿残掉啦,也不当县长啦——他到了咱受活落户呢。眼下正在庄里的庙房里。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庙房啦。”
       
       受活人就都惊异地立在庄口不动了。桐花、榆花、四娥子,在人群立着像惊落在脚地上的鸟,她们的娘——菊梅在她们的身后惊得一脸雪白像谁在她脸上打了、亲了一模样。
       另旁的受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不知所措样,只有断腿儿猴的脸上挂了一层喜色儿。
       这样儿,柳县长就在受活落户住了下来了,成了受活的一个残人了。
       槐花呢,半年后她就果真生了呢。竟又生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儿。
       虽是一个女娃,好在也是一代人。以后的事情第二章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絮言——花嫂坡、节曰、受活歌
       ①殉:即死,但其中含有对死者一定的敬意,这是耙耧山脉对生前受人敬重者死去的一种敬称。
       ②机口:即机会,在耙耧山区有时又叫岔口儿。
       ③花嫂坡:花嫂坡是受活的一处地名儿,而花嫂则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的名。受活人是都知道花嫂和花嫂的故事的。说事情是在前四个甲予的庚子鼠年里,距今有二百四十多年,说那年花嫂十七岁,因为父母一聋一哑,生了她,虽耳聪口甜,却是腿上有些不便。虽然她腿上有些不便,人却出落得秀灵丽质,皮肤白得和晴天云絮,透出的红润和水荷的粉淡样;父母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距受活不远的山坡上,几间草屋,一口水井,有牛有羊,有鸡有鸭,坡上的地也沃得插下筷子能生芽。日子是就这么安安适适、悠悠闲闲地过,到了花嫂十七岁,她人已经漂亮得少有少见。就在这一年,时候正在清朝盛世期,国泰民安,有一个从西安那里穿过伏牛山到双槐县里做县令的年轻人,嫌了路途遥远,他就寻着捷道穿过耙耧山脉去伏牛山那边的双槐县,到了受活这儿时,口干要喝水,到花嫂家里讨了一碗水,他就碰到花嫂了。且在花嫂家门前端着碗一看,稍远处花嫂的父母种的庄稼旺收得了不得;房檐下挂的几年前的玉蜀黍穗,一吊挨着一吊,十年歉收也吃不完;远处山坡上的小麦,齐码码的穗子昂在半空里,只把当年的小麦收回家,怕最少也能吃三年;近处呢,房前屋后哩,种了菜,种了花,种了向日葵,正在花开的季节里,长命的红迎春,绿旺夏,车轮菊、白山荷、月白草、阴天亮、日照红,还有野生的紫藤萝,荆予草,爬在房墙上的攀墙虎,到处都是花红和柳绿,到处都是草木与芳香。就在这样的风光里,去上任的七品县令就决定不再去双槐做他的县官了,要在受活三五几里处娶了花嫂安家为业了。
       当然,花嫂全家是绝然不同意花嫂不出门,反娶一个县令入门做婿的。说我们都是庄稼人,哪能娶一个县官呀。
       
       县令就把他去上任的御书和御印及一路为晋求功名背的书籍,一下子取出来从梁上扔到沟底了。
       花嫂的父母说,我们一家都是残人呀,哪能娶一个圆全人为婿哩。
       县令就到花嫂家灶房里,以为他是去放那喝水的碗,谁知他到灶房抓起菜刀,就把他的左手从手腕那儿砍掉了,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残疾人了。
       花嫂就不得不嫁给这个县令了。
       县令就不当他的县令,到花嫂她这儿娶了花嫂做了婿。花嫂的爹娘就开始教这个自幼读书的年轻人独手学种地;如何地单手用锄,如何地单手使镢,如何地用一只手拿镰割麦和扬场。花嫂就教他种菜和种花。他们天堂般的日子就在这儿开始了,到花嫂的爹娘下世后,县令已经能种谷子能播豆,能点蜀能耩麦,扬场选种都是一把好手。就这么,坡面上夏天总是晒的麦子铺天盖地,秋天总是玉蜀黍穗儿和棒槌一般。棉花地里到了棉白时,如了云从天上落下样,油菜地到了仲春时,黄灿烂烂如了日光被水浸着落下来。一年四季,蔬菜时鲜,花草时鲜,鸡、鸭从早到晚都在田头地脑吃饱了肚子咕咕嘎嘎叫。因为花嫂她不仅长了一副绝伦的脸,且自幼还偏喜在房前屋后种花栽草的事,偏喜移栽一些山脉上的迎春花、野轮菊和月白草,使春时这面坡上到处都有迎春的香,夏时日夜都有日照红和月白草的红绿味,秋时又到处都是野菊花和瓜棚豆架的味,就是到了寒冬里,她还可以让一种野荆绿在避风的房檐下,让山梅开在崖头上,让她自己育植的月白草在床头的暖味和日照中,开出淡淡如车轮菊样的小红花,让在日光下总是蔫头耷脑,在阴天里才有绿旺盛茂的阴天草在酷冷的冬天开出月季、芍药那样大艳大艳紫花朵。这样,这儿就四季如春,四季都有花香了。一年间的春夏秋冬里,你从四面八方朝着耙耧深处走,离花嫂坡这儿很远、很远你就感着春天的气味了。
       这是一个上好的去处呢。
       白日里,县令在种地劳作着,花嫂她或是织缝或是剪剪裁裁着。一个在田里忙,一个在家门口儿忙,总是不远不近地在一问一答着。
       问,你咋把你的手说砍就给砍了?
       说,不残了你会嫁我吗?
       说,不会呢。
       说,就是嘛。
       有时候,他锄地、刨地离房屋太远了,彼此说话听不见,她就把那柳木纺车搬到他的地头上,他种他的地,她纺她的白棉花,或在田头上纳着鞋儿缝着衣。
       他说,这地真肥哦,田里有许多土油哩。
       她说,其实,你该去做你的县官呢,那才是男人的功名哩。
       他说,我给你实话说了吧,我是在八岁那年做了一个好梦的,梦里说我这辈子要过天堂日子就要读好书。书读好了,有官做了,那天堂日子就在我去当官的路上等着呢,所以我就苦读了十二年的书,考取进士当了县官了。可从你家门前过去时,那十二年前的梦境就又一草一木地出现在我的脑里边,我看见你、庄稼地和花花草草都和十二年前的梦境一模样。记得那个梦里有九只鸡,你家就果然养了九只鸡,那梦里是六只鸭,你家果然就养了六只鸭;梦里那姑娘小我三岁,果然我是二十岁,你是十七岁,那梦里粮食如山,鲜花满坡,你家就果然粮食如山,花草满坡哩。
       说,你说我不该留下吗?
       到了夜间了,不消说他们是相拥在床上,他给她说那说不完的书上的事,她给他说那没有穷尽的山野上的事。日子像流水一模样,像花草一模样,像粮食的香味一模样,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着。有一日,她就对他说,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哩。
       他说,我怕你生一个圆全人。
       她说,我盼着能生一个圆全人。
       他说,是圆全孩子了,他长大就不会明白人在这儿的日子了,不明白他就会丢掉天堂的日子不过,去外面世上瞎闯胡荡了,那他就要受苦儿受难了。
       她想想,也就终于不再说啥子。可是呢,她也还是怀孕了。就在她有孕在身时,州里知道县令到双槐县走马上任的路上遇了受活的日子就不再上任了,州里便把事情上报朝里去。朝上想,你这不是用受活的日子讥弄盛世吗?一怒之下说,一只手残了,不能打仗总能烧火做饭吧,就派人把他抓去充了军。那时候云南滇地那边战乱多,就让他跟了清军到滇地里给打仗的兵士烧饭去。走了时,花嫂拖着他的腿又哭又唤,他就说,那时候真该剁掉我的双手啊,剁掉双手哪儿会有今天的事。又说到,有这几年受活的日子也值了,就只担心一桩儿事,就是孩子出生时怕她不忍心把孩子弄残废,说记住我的话,一是等着我回来,二是孩子生下来千千万万要让他至少瘸下一条腿,走路不便利,成为一个残疾人。
       他就被清兵抓走了。
       她就在花草坡这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是个健康康的圆全人。怕她生时有难产,受活的媳妇那一天都守在她床边,也都为她生个圆全孩子高兴着。你想想,她是孩子的亲娘,她哪能忍心把自己的圆全孩子弄成残疾人。她连他手上破了一层皮儿都心疼得掉泪哩。就这么守着花草坡、和孩子一道儿等着滇地的男人突然走回来。等啊等,孩子就到了十八岁,说要走出耙耧去找他的父亲去。有一天,那孩子就果然离开耙耧、离开受活出门跋涉着去找他的父亲了,去闯荡天下了。
       这一去,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就再也没回来。
       花嫂为了让男人和孩子从外面走回来,她就很少在坡上种庄稼,满坡都种成了花和草。都是那种香飘十里的花。它们你在秋天里香,我在冬天里红,一年四季这儿花香不断,风一吹十里、百里都有了花香味。
       花嫂指望他的男人和孩子在外面闻到她的花香能回到耙耧。于是在每年花开的时节里,她都坐在花草坡朝着外面世界上用她的泪眼儿望,望呀望,到了花草最旺、满耙耧都飘了花香那一年,她六十周岁,双眼失明了,就活活地望死在了花草坡地上。
       望死了,她的男人和孩子也没走回来。到末后,受活人和耙耧人就不在花草坡这一坡的沃地上种庄稼,就让它一世一世只长花长草了,就把那面坡地叫做花嫂坡。
       ④散地:散地不仅是各家种着各自家的地,而且是与集体田地、集体劳作对应的受活那由来已久的耕种方法和生活方式。是自种自吃,不交粮纳税,与政府的一切都无任何关联的生存形式。
       ⑤散日子:即一种散淡无束的日子,是由种散地带来的古老久远的日子的形式。
       ⑥龙节、⑦凤节、⑧老人节:这是受活庄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一种独有的男人节、女人节和庆着老人高寿、智慧的节日。男人节为龙节,日子是每年的农历六月六;女人节为凤节,为每年农历的七月七;老人节也就是老人节,时候是在每年的九月九。节日的缘起为明朝时,大移民后耙耧这儿有了受活庄,可因为受活人多为瞎聋瘸拐和哑巴,男人们多都因残疾不善耕地,不能收割,日子过得清清寂寂,多都不安心受活的日子。这时候,庄里来了一个老人,说只要朝着东南走,到时候瞎子就会复明,聋子就能复聪,瘸子就会健步如飞,哑巴就会开口说话和唱歌,甚至连长相丑极的圆全人,你只要耐心地朝着东南走,就会变得英俊威武。于是,到了某一日,男人们就相约背着女人,偷偷地在一天深夜朝东南方向起程了。
       走啊走,饿了去帮人家种地、打杂、讨食吃,渴了去河边池塘找水喝,一路上吃尽了苦,受尽了累,走到一年半的时候里,见到一位银须白发的老人躺在路边上。老人又饥又饿,问他们要喝的、要吃的。他们也就给了他。给他时才发现老人又瞎又瘸,还是聋子。待这位老人吃够了,喝够了,他们就嘶着嗓子对老人说,我们虽残着,可都年轻哩,又都是些单残人,要么瞎、要么瘸,要么聋或哑,可你过了八十岁,瞎、瘸、聋,还少了一条腿,你不在家守着你出门干啥呀?
       老人说,我已经在路上整整走了六十年,过了一个甲子了。说我二十岁那年为自己是个全残人几次要去寻短见,后来老天爷就给我托了一个梦,让我一直朝着西北走,西北的那儿有一个耙耧山,耙耧山里有个村庄叫受活,受活庄里有棵又大又粗的皂角树,在那棵树下面,埋着让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巴说话、瘸子会跑的秘方哩。老人说,我就是为那秘方从最东南的地方出门,一走走了六十年,从二十岁走到了八十岁。老人说,我知道我再走上一年半载就到耙耧的受活了,可惜我已经年过八十岁,怕这一年半载也活不过去了。
       说着呢,老人就哭了。
       受活人就开始抬着、背着侍奉着这位八十岁的全残老人,返过身子往耙耧山脉回去了。可是哦,他们抬着、背着这老人,给他端吃的,倒喝的,三天后的一个夜里老人却无疾而终了,临死前他对受活人说,活了八十年,走了六十年,有这三天的好日子,值了。然后,他夜里睡了去,来日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给老人选了墓地埋了后,受活的男人又在路上走了一年半,就返回到了受活庄,急急地从各家取出镢头、铁锨在那棵老皂角树的下面挖,果然就挖出了一个大肚瓷罐子,罐子里装了一个红木小盒子,因为罐口小,木盒子取不出,打不开,就把罐子砸了呢。取出木盒子,打开一看,那盒子里空荡荡连秘方的一块纸片都没有。连一块土粒都没有。
       庄里人就扔了那盒子,抱怨着骂了那老人,开始各自回各家歇着了。因为出门朝东南去时走了一年
       半,朝西北耙耧山脉回时又走了一年半,这样脚手不停地三年过去了,男人们都走得累极了,谁也不再提离开受活和女人们的事情了,就都安心种地过自家的日子了。然在这割麦子、种蜀黍的季节里,少了胳膊的单手男人们,却发现出门经了三年的辛劳后,自己会用一只手割麦子、刨地了,一只手也能干两只手都有的圆全人的活路了;瘸子发现出门走了三年路,练得自己一条腿和两条腿的人一样走路又快又有力气。瞎子因为路走多了,他手里的瞎棍儿这敲敲、那碰碰,能当眼睛用了呢;聋子也因为走了三年的路,和人话说多了,看着别人的嘴就能猜出人家说了啥;哑巴因为一路上要比比划划,就有了他的一套手势和哑语。
       他们竟可以和圆全人一样在这受活种地过活了。也就想起了那八十岁的全残老人的恩德,就把九月九订为老人节;为了庆贺男人们不仅都从外面回来了,且都还学会了自己最短缺的活着的技能与绝术,想起了他们回来那天正是六月六,女人们就把六月六订为男人节,称作龙节了;男人们为了感谢走的三年里,女人们忙里忙外,又养孩子又种地,就把七月七订为了女人节,就叫凤节了。老人节里,晚辈都要去给老人磕头,不仅要给老人送上好吃的,好喝的,还要把你给老人做的一年间供他穿的单衣、棉衣拿出来,在庄里比了、展了后献给老人们。六月六是大忙天,可这一天的龙节里,男人们什么都不干,吃的、喝的、田里的,都有女人们做,他们就在家里大歇一天。歇完了这一天,他们就该到田里加倍忙活了。到了七月七,大忙过去了,女人们也累了,就该她们休着一天了。这一天,男人们不仅要做饭,还必须把饭端到她们乎里呢。
       当然,龙节、凤节、老人节,也还要请人来唱耙耧调,大价钱去请几十里外的圆全人来受活舞狮子。自然呢,孩娃们还要放鞭炮,穿新衣,那景光是和过年一模样。
       ⑨受活歌——受活歌是耙耧调最早的雏形,是耙耧调的前身。它的调儿里多的是唤歌,少的是戏唱。但唱歌的方式有多种多样,有一人在山脉上千活寂了、累了的独唱,也有两面山坡相互唤着答着的对唱,也还有一群人闲在庄头的群唱。其调律有它的规矩,但词儿则是随着场景和年月不断变化着。
       上几辈的残人传唱最多的对唱词儿是:
        喂——嗬嗬嗬……
       那坡脸上的聋子你听着
       天上有个仙女儿在唱歌
       听清了她说嫁给你
       听不清了你就一辈子独个儿过
       喂——嗬嗬嗬……
       对面坡脸上的瞎子你看着
       有只金兔在你的脚前卧
       捉住了一辈子你都是好日月
       捉不住一辈子你就吃窝窝
       喂——嗬嗬嗬……
       沟底的瘸子你听着
       一口气你要跑上坡
       跑上来你就是了圆全人
       跑不上来一辈子你跛着
       喂——嗬嗬嗬……
       梁上的瘫子你听着
       仙女在半空寂寞寞
       站起来她把手给你
       拉回家去她就是你的媳妇婆
       独唱多是一人在山梁上种地寂寥的排闷儿歌,调儿和对唱差不多,但要比对唱悠然、抒情些,现今我在受活能收集到的主要词儿仅两首:
       一是:
       地肥呀哦要流油,
       麦粒儿重得像石头,
       路上拾了个麦粒儿,
       扔出去砸烂了你的头……
       二是:
       我是瞎子你腿跛,
       你坐车上我拉着,
       我的脚替了你脚
       你的眼呀可借我……
       2002年10月至2003年4月初稿
       2003年7月至9月改定(本刊发表时有删节,全文即将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