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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随笔]残雪随笔
作者:残 雪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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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语;
       残雪的文字总能把人带到另一个天地,那股清醇、本真的气息,只有在儿童和宗教徒身上才能经常感受到。当年梁实秋先生曾说过文学要写永久不变的人性,文学对于人类来说的确有一种永恒的力量,文学似乎要使人反向运动,返朴归真。残雪的文章里冲来冲去的原始力量仿佛要让人大梦初醒,死后重生。
       ——黄玲君
       ahszh@126.com
       本能
       蚕在还没有开始吐丝结茧的时候,身体里盛满了那种液体,我甚至可以透过它薄薄的皮肤看见那些液体了。它知道它即将做的工作吗?不,它用不着知道,因为体内的那种导向是那么的强烈,有奇异的浪涛扑过来,一波又一波。它的身体变得僵硬了。就如同成了化石一般。然后闪光的液体就从它嘴里涌出来了。起先它还有些踌躇,有些怀疑,它让它吐出的丝划了几个乱圈。然而它马上找到了感觉,从容不迫地开始它的营造。来自远古的本能是如此的强大。
       在阴暗的房间里的小方桌上面,放着我的纸盒,纸盒里面是那些蚕。我日复一日地观察它们,也许那是我想要猜透它们体内的那个吧,当时我却不知道。
       我们远不如蚕那么纯粹,人类将所有的事都弄得复杂了,我们必须通过隐藏在大自然里头的各式各样的镜子才能看见自身的本能。在我们小的时候,那些镜子到处分布着,比如蚕,就是我的一面镜子。那时我还没料到,日后,我同蚕的境界之间会隔着千山万水,要经过一场万里长征,沟通才会真正达到。有好多沟通方面的事,我一定于不知不觉中反复地做过了,因为幼年时期的耳朵和鼻子是更接近于动物的。
       黑暗的夜里,林涛从山间向我们的小屋冲过来,我们皮包骨头的小身体在破棉絮底下蜷得紧紧的,而启蒙,正是发生在我们半睡半醒之间。那是松涛,不是枫涛。那些涛持续不断地向我们冲击,进入到我们的梦的深处。昏沉的灌木里面,小型动物和蛇类来来去去,乔木则高得到了云端,不像真的树。在那样的夜里,在寻求温暖的钻营中,我含糊地,不确定地用第三者的口气说出了那个“我”。于是脑海里便出现了月光下那巨大的阴影。我说完那个字后马上就忘记了,要待第二天夜里才能去重温。
       城市里也有镜子,那些镜子更是专为人所设计的。在若有所思的一瞥里,我身上的古老历史便全部复活了。小城很少有完全漆黑的夜,总有一盏灯在为它守夜。我在那些小巷里匆匆地走,拐弯,碰壁,回头,再拐弯……路灯黑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照在古墙上面。我听到我的脚步在空巷里发出回声,我想,这座城是醒着的。接着我就听到了从远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雄强,凶暴,像要将我彻底撕碎!那是一墙之隔的火车路过,它很快又消失在远方了。我抬起头,看到了破败的阁楼上的油灯,那人正在修理一只闹钟。他有些吃惊地瞪着远去的火车,有些疑惑不解。后来他又举起那面小钟,放到耳边听了听。他的这个动作令我陶醉不已。火车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人吹灭了灯,我感到灭顶之灾正在临近。可又并没有什么灭顶之灾,我看到了出口,熟悉的街道和房屋呈现在眼前,路灯仿佛在倾诉。好几次我差点溺水。我能感到命运粗暴的拖曳。我自己当然是拼死挣扎。在祥和安宁的外表之下,这座小城到处都有黑影,那种地方,即使南方威力四射的烈日也照不到。黑影们经营着自己的地盘,有日渐扩张的趋势。当我放松警惕之时,从那种地方就会有绳套抛出,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永远会记得那个碧波粼粼的水塘,还有塘里的野鱼。我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下滑时,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绝望,深水就将我吞没了。几十年当中,那种恐怖的演习在我脑海中进行了无数次。我还要同小城的阴险对峙下去。
       啊,那种东西,它从不曾隐藏。它袒露,而且不断发光,但我们却是瞎的。它就在空气里,在霜冻的早晨的空气里飘荡着。你有那种眼力看见它吗?当你终于看见它的时候,沟通就真正发生了。你的体内燃起野火。
       
       古松
       那坡上有三株高拔的古松,坡也很高,我将全身贴在树干的巨型鳞片上,仰起头看上面。松枝间有月亮、乱云和青天。我不能久看,因为感到了眩晕——实在是太高了。我的脚下是山泉在咆哮,那是雨后。啊,我沉浸在灭顶之灾的恐惧之中。我下来了,我离开它们,一走一回头,从另外的角度去感受它们的高度。我释然,那并不是世界的末日,树冠上面不是还有两个鸟巢吗?可是贴着树干往上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在那一点上,真相才会显露。我的小伙伴们在远处追跑,大人们在厨房里烧柴草做饭——我们的晚饭吃得真晚。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困境。那一刻定格成了永恒,无论过去多少年也历历在目。
       后来,我每天上学仍然要经过那三棵巨松,我将它们的形状和风度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再站在树干那里朝上看了。这些松树有一百岁了吗?那上面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有时候,我又觉得它们并不是生活在高空,而是地底。因为大雨使护坡塌方时,我见到过一部分树根。就仅仅展露的这一个角落而言,情况也是吓人的。尽管超出想象,同黑暗大地的纠缠仍然让人心中踏实。只有高空的自由才是最可怕的啊。那上面是什么样的鸟儿?
       有些事懵懵懂懂地经历了,并没有刻意去关注,可就再也忘不了了。启蒙的确是有些神秘,那么,是谁在对我进行启蒙?那时我觉得外婆应该是深通这类奥秘的,但她也并不曾刻意对我进行过启蒙。她只是行动,在半明半暗中同大自然浑然一体。至于启蒙,那是冥冥之中的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做,一定有那样一股力量存在。
       有一晚,没有月,也看不到天,我鼓起勇气又去了那里。阴惨的微光从树枝间透下来,四周那么黑。在我脚下,山泉没有咆哮,而是潺潺地流着。我的弟弟们走到前面去了,我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们离得那么远,恍若隔世。我用手抚摸着那一个一个的巨型鳞片,我闻到了什么?对了,阳光。真温暖。它们在白天吸收了那么多的阳光,它们在阳光下发出惬意的“喳喳”的声音。我又用耳朵贴上去,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只是相信那里头有声音。起风了,黑风。我想,此刻,年轮是在生长还是静止不动?忽然,树身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是那只鸟在巢里跳动。一只小鸟居然可以使得这庞然大物发抖!看来我是没法理解那高处的生活了。
       我行程万里,走过苍茫的岁月,古松仍在原地。我记得那个坡。坡边垒起的大石块,和坡下轰响着的山泉。熟人告诉我说,那三株大树的格局仍然没有改变。当然,当然。如果改变,那不就像是要改变一个梦一样?你只能重做一个梦,在你的新梦里,古松成了背景,那背景不断变形,但格局始终不变。后来我学会了爬树,但我一次也没有妄想过我可以爬到那么高的处所,那类似于想象末日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也有了地下的根了,那并非由于蓄意。它们的生长是不受我控制的,既是对我的报复,也是给予我的馈赠。那些无形的盘根错节的一大堆,多少年里头伴随着我远走他乡。
       因为对于松的念念不忘,后来我发明了一种“长寿鸟”。那种鸟是通体绿色的,有长长的尾翼,属候鸟,来无影,去无踪。通常,当某个人不知不觉地进入那种永恒境界时,它就悄悄地出现了。它落在亭子的栏杆上,草地上或矮树上。我的“长寿鸟”,大约是松树的变体吧。它在我的小说中尽显风流。
       文字的森林
       自从我懂得文字能够给我带来无限的、难以言传的快乐后,我就再也离不开它们了。这些密密麻麻的奇怪的符号,深含着勾魂的力量。
       我家门外的街道旁有一个很大的私人图书铺,在不落雨的日子里,老板将放在木架上的插画图书(连环画)一架一架地搬到人行道上,还搬出十几张条凳,让我们坐在凳子上面阅读。一本薄图书一分至两分钱,一本厚图书或分上下集的那种则要三分钱。当然,只有少数时候我能获得这种消魂的享受。大部分时候,我只能绕着那些木架打量书的封面,猜测里头会有些什么样的故事情节。我记得图书里头有“黛玉葬花”,“小人国的故事”,“宝葫芦的秘密”等等。回忆起来,那时的图书解说应该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比现在的好。我常想,如果那一屋子图书全归了我,夜里我就睡在它们当中,会发生什么呢?
       年纪稍大后,我便越来越摆不脱语言文字的魔力了。我感到的确有那样一片巨大的森林,人类的情感记忆就在那种幽深的地方储存着。那个时候,我说不出我的感觉,我只是不断地产生那种欲望,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啊,多么深啊,什么样的奇异的力量啊!”我每每从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去过一次图书馆,我站在木架与木架之间不知所措,纸张微酸的气味弥漫于空间,从那些年代悠久的、厚厚的书籍里散发出强大的威慑力,我完全被镇住了。好友问我要借什么书,我胡乱说了一个书名,拿了书就逃出来了。我常想,那种无名的震慑力是什么呢?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书,也许是我的身体对于无数文字发射出来的信息产生了感应?假如一个人独自在原始森林中穿行,看不到出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在我少年时代的阅读中,每一本书单独来看都是有出口的,书读完了,情感就宣泄了。我同大多数读者一样,仅仅只是站在语言的表层。要经历情感的深渊,文字对于我才会变成真正的原始森林。同样,要过好多年,阅读对于我来说才不是在短时间内宣泄的手段,而直接就是生存本身。
       发现语言文字底下的层次是40岁左右发生的事。有一天,我于无所事事中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心爱的读物。我翻开它,读了一小段又放下,突然产生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我站起来,在房里走动了一会儿,重又坐下。外面有小贩在叫卖,隔壁邻居搓麻将的声音阵阵传来,我再次翻开书。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火车头冒出的白烟会总是在空中不散呢?为什么这位女性要全身穿黑?我凝视着,凝视着,终于,某种模糊的通道在我眼皮底下出现了。说它模糊,是因为不能断定其有无。
       那些通道从来就在那里,它们通向幽暗的原始森林!而我,在阅读的挺进中不断地返回儿时的奇境,就像从前的我那样坐在街边虔诚而热切地翻看小人书,阳光则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全身。有一个夜晚,我果然进入了蓝色的森林,但它们并不是普通的树,它们像巨大的蝴蝶翅膀那样一张一合。啊,那些数不清的斑点啊,叫我如何样去辨认呢?也许不是斑点,是环形花纹?
       我的阅读运动,已经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运动。我滞留在文字的原始森林里,身与心的动作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喜悦,并使那些幽远的记忆在我眼前一层一层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