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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蜗牛
作者:于 是

《收获》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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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找不到蜗牛的城市。
       女人看着盘中浇着绛红色浓汁和稀薄奶油汁的法国蜗牛,暗自思忖着蜗牛的家。能够看到的,也只是碎成颗粒状的。更有甚者,如同这里所谓的法国大厨,欲将碎粒拼凑成一只蜗牛的死前状态。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更加年轻的男子,真是可以定义为男孩。他幼稚而妄自尊大地摆弄亮闪闪的刀叉,他一边准确地用叉子叉住一团蜗牛肉,一边漫不经心地招呼女人,吃吧,愣着干吗。
       女人没有可能告诉他,她在考虑“生前姿态”这样一个词语,生前、死后,完全应该倒过来说才对。生后,死前。
       她带着忧伤的面容,微微张了一下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本想有一个严肃的开场白,比如:“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了你吗?”可是男孩迫不及待的食欲打消了她的企图。
       她伸出干燥的手来,握住了刀叉。她很想再次激动起来,如同在真正新婚的床上,那五年前的夜晚,夜色明媚,喧嚣散尽,她完美的初婚,她是激动的。可是除了更加僵硬地握住刀叉,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丰厚的肉感,在她的咀嚼中挤压出廉价的调料味儿,淹没,或是说渗透进她的知觉,同一个感官出入口,为了咀嚼,就有了理由不再说话。浓烈的调料味儿使蜗牛这种肉感彻底丧失了存在,她因味觉受到的刺激,恍然感到,自从她和他落座在这个小街上的法国餐厅后,她因某种亢奋而麻木了所有感官。犹如强心针一样的浓汁蜗牛一下子刺痛了她的所有感觉,她觉得鼻子也呛酸了,喉咙也嘶哑了,连听觉之中都充满了肉感的汁液。
       女人略带嘲讽地接受所有感官的恢复,渐渐觉得,浓汁带着碎肉囫囵吞咽下去,一直下落到干燥而疼痛的私处。
       活生生的活,活着的活,生活的活,不过是一条潮湿的舌头。
       结婚五年间,天天都是舔着尘埃的露水醒来,和她一样年轻的丈夫有时候牙龈出血,凝血和着口水,沾湿了一处被角。而她已多久没有因此而更换清洗被套了?有足够的日子来教育她,对付欲盖弥彰的最好办法,依然是麻木。
       麻木和习惯就像两排互相吻合的利齿,彻底咀嚼了她的生活。她一边吞咽着调料中的碎肉,一边无望地想着,就在不同性质的吃喝排泄中,完成了婚姻,完成了爱情,完成了生活。
       对面更年轻的男子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盘子空了,服务生过来收走了他的盘子。、他看着女人也是狼吞虎咽的面庞,两颊有节奏地鼓胀着,他故作神秘地凑近她说:“我一直觉得,在享受性之后享受吃,才是最性感的幸福!”然后,男孩唐突地问她,“你最想到哪里去吃饭?”
       女人眼睛都没有抬一抬,继续鼓动着两颊。男孩无所谓地接着说道:“我做梦都想到这家餐厅吃饭。有一次有一个女人答应了先带我回家,第二天随便我挑饭店好好吃一顿补补。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她一大早就溜了,说什么日本老公突然回来了。不过呢,她倒是留了不少的钱。可惜……哦,不可惜,否则就不能和你一起享受这里的法国蜗牛了嘛!”
       女人推开了盘子,用雪白的餐巾抹嘴,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女人终于感到厌恶和沮丧也被活生生地抹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从旁边的座位里拿起自己的棕色手提袋,拿出一叠钱来。她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多拿一张。然后,把钱轻轻地放在男孩手边。她又看了一眼那只雪白的手,青筋时隐时现地埋伏在薄薄的皮肤下面。她让自己的手停留了几秒,比较着两层皮肤之间的差别。然后,她依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餐巾上的红印叠在里面,放在座位上。她最后看了一眼男孩,男孩眼中天真的粗鄙已经浮现到了最上面,马上就要对她表露失望了。她想,这么个小男孩,即便是无知,看上去也是精致的。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拍拍男孩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法国餐厅的红色小门。
       女人在地铁里等待开往家的列车。
       这时候,她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当手掌中卷着地铁票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看着对面的灯箱广告,隐隐约约地能看到自己投射在画面表面的身影,她的手指在无所事事地翻卷塑料质地的票。就在三天前她也是这么做的时候,有一个男人闷头行走,撞到了她,地铁票发出脆生生的一响,飞弹到了地铁轨道之间。
       拒绝进入的标志就在眼前。可是她很想跳下去。就算是一列飞驰的电车,也不会在眨眼间到达她的眼前吧。她没有下去,只是无意识地幻想着:在没有人拦着她的前提下——因为拦着拦着就会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她看准了轨道间平坦的部分跳下去,然后轻巧地捡起票,还可以笃悠悠地看看远方黑漆漆的地洞,也许会感觉自己是伏在一条黑蟒蛇的腹中吧,自己就仿佛一条微不足道的寄生虫,寄居在强大的、虎虎生风的巨蟒体内,长长的铁轨在不可知的尽头应该是没有所谓“尽头”,循环往复的列车,周而复始,即便是不规则的路线,终究是封闭的圆圈。然后,她再一步走到靠近地面的那根铁轨上,只需要双手搭在地面一撑,脚下一跃,好像中学时候跳鞍马一样,就可以毫不费劲地再次回到“安全线”内。这一切只不过需要二十秒钟,而等她在幻想中拍净了身上的灰尘,甚至和周围的人用目光微笑着交流心得,然后,长长地深呼吸几次,然后,才看到巨蟒之车瞪着黄色的眼睛,卷着冷风而来。她的确是那么幻想的,可是整个过程里,她只是麻木地看着地铁轨道之间的那张票。
       生活中看似微小的事物都可能被看成是危险的。所以这次她玩弄着地铁票,突然停止了。她把票揣进兜里,顺手拿出了手机。开机。
       没有信息。她摁到“家”的那个号码,手指在按键盘上滑动游弋,仿佛在擦拭灰尘一样。终于,冷风来了。她摁了取消键。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列车冲人她和对面的灯箱广告之间,恍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影子也就这么被冲走了。
       丈夫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冰箱里已经没有现成的食物了。年轻女人连大衣都没有脱,就瘫软在客厅的沙发里,默默地感受房间中的冷。五年前,也就是日历上的这个日子,二月十四日,医院派发了母亲的病危通知单。年轻女人和父亲孤独伶仃地在病房外面看着医生和护士走进走出,仿佛世界上因为母亲的离去而突然变得空旷。她就在这时的客厅里回忆起那奇异的空旷感,也许就是生和死、有和无之间的那道门缝吧。她回想起那天陪着父亲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时,任何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觉得遥远。仿佛只有自己所在的那个无名之点才是世界的中心,而世界的离心力将所有之所有都抛掷出去,她自己在寂寞的中心一边等待,一边眼看着所谓的世界变得不可把握、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遥远。
       此时的客厅悬挂着厚厚的窗帘。阳光是有的。她从地铁站走回家的十分钟里,阳光像一桶过期牛奶浇下来,她只觉得抬不起头来,遂越发肯定空气中的不新鲜味道一定是由于巷子口的窨井,也许不这么频繁地掏粪管道就会堵住,接着就是污秽泛滥。窒息感仅仅来自人的克己意志。
       此时的客厅里,五色无味的阳光像是挣扎着从窗帘孔隙间挤入这个十几乎米的房间,接着便和她一样瘫软在空间里,找不到重力存在的根据。她茫然地缓慢转动眼球,看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客厅里是留存最多遗物的地方。母亲去世后三年,父亲也撒手人寰。居然得的是同一种病。肝癌。不论是好的肝细胞、还是癌变的细胞,此时仿佛都从双亲的遗像里浮动出来,代替她占领了这个小小房间。双亲的遗像下面,照规矩摆放着香烛台。不到规定的日子,是不会摆上供品或是点燃香烛的,丈夫总是说,既然如此,不如连遗像也收起来吧,到时候再一起拿出来。可是她拒绝了。她心里想的事情很简单,却也透着一点狠毒。
       此时,她习惯性地对着遗像中的双亲默默地说话:看到了吧,你们的女儿是如何生活的,就让你们的恨或者哭泣或者微笑或者哪怕是麻木,都以最短的距离传送过来吧。也许肝癌也是可以遗传的吧。
       然后,她看着一张不新不旧的餐桌,四把椅子都规规矩矩地塞在桌子下面,只露出高高的椅背,像四个俯视桌面图案的人。结婚时买的桌椅,几年来供人吃饭、供人打麻将,平时的桌面上一直摆放着几块水果图案的餐桌垫。巨大的草莓和橙子已经退去了最初的新鲜色泽。靠近卧室的地方,依次是鞋柜、脚凳和沙发。沙发是米色的,布面的。结婚时,父亲说等你们有钱了的时候,再买个新房子,放一个阔气的皮沙发吧。是啊,即使有皮沙发,这里哪里有地方放呢。
       放眼四周之后,年轻女人觉得自己越发像是粘在沙发上的一堆灰尘。
       在一片灰蒙蒙的阳光灰尘里,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她见到了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并且为之羞愧,梦突然就红了,她想那是因为某种羞愧,不是因为“两个”,而是“竟然只有两个”。她看到那个年轻的丈夫没有表情的脸孔下,身体千疮百孔;她麻木地转过身,看到笑得灿烂的男孩,那个吃着绛红色蜗牛的男孩,他的笑容天真而无知,欲望从眼底滑落到胸膛、再是腰下、纤细如女孩的腰身,她抬头再看,那是多么可怕的恒久的笑容,犹如小丑一样,一点都不曾改变,只有从肤色里流出来的体液,一点一点红起来,她才意识到,红色的不是脸膛,而是整个时空。血犹如受了诅咒的染色剂,冲撞进她的眼睛、口鼻、耳朵,她尖叫起来,看到冻结成实体的“麻木”犹如枯叶一样,从她的身上褪下,冻结成硬质的壳落在客厅的地上,堆积起来,呈现漩涡状的扭纹,哦,是一只巨大蜗牛的背壳。她仰起头,如同看着无形的镜子,指望着越过这些死皮看到自己……
       丈夫回来是一个星期之后,天气好得简直失真。她在窗台抖床单的时候,看到空虚的天空,真想伸手抓一把褶子出来。
       旧床单在洗衣机中旋转的时间里,她麻利地扫地、拖地、抹灰,最后换上新床单。这时候,矮胖的丈夫推门进来了。他们之间只有一些简短的问候,听上去很像是仪式。轻轻的,她说,回来得正好,帮我把床单晾起来吧。丈夫说我先洗个手,然后便听到厕所里传出一系列声响。她在外面收拾他带回来的大包小包,这次丈夫从四川回来,包裹里有不少土特产。她肆无忌惮地把包掏了个空。
       “开学了,一样是很忙吗?”丈夫卷起袖子,抱着甩干的床单出来,径直走向阳光浓烈的阳台,顺便问他的女人。
       “还可以,都是一起升上来的班级,没什么新的事情,只是一些学校开会啊什么的老花头。”女人把旅行包拿到卫生间,刚要放进洗衣机里,丈夫在外面叫道:“不用洗了。我再过三天就走。”
       “又走?”女人的手僵持在洗衣机上空。
       “最近市场不错,公司要我再去次江苏,这次快,差不多一个礼拜就可以回来了。”丈夫说完,一匹亮闪闪的洁净床单垂挂下来,抖动着阳光,终于,她觉得这一天的光影活动起来,这日子是活生生的了。
       女人把旅行包松开,放在鞋柜旁边。丈夫脱下的鞋子又脏又臭。
       “那你又赶不上爸爸的忌日了吧。不如早一点弄掉,明后天哪个上午你走得开?去次墓地就行。”
       “哦!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今年该是把骨灰盒下葬了吧。”
       “确切地说,是和妈妈合葬。”女人望了一眼客厅的遗像。
       “那就后天吧。明天无论如何要去公司跑一趟的。”丈夫站在阳台上,干完了活儿,顺手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对着阳光点燃了香烟。
       烟雾袅袅的影子投影在洁净的床单上,女人站在房间里望着烟雾的影子,隐约看得到丈夫手指间的烟头一下一下的红亮,突然产生一种燃烧将尽的轻松感。双亲合葬,这之后的日子会不会有所改变呢?总是要等一个虚伪的借口,开始某种新的期待。合葬也好,丈夫的新项目也好,学校的新学期也好,不过都是些这样的
       借口。然而,生活的新鲜感,还会不会汹涌而来呢?五年前,母亲的去世就是一种借口。当父亲就坐在客厅里带着丧妻后的平静,犹如指望着她能带去某种生活的期待一样,说:你还是早点结婚吧,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妈走之前,说最不放心的,不过就是你。
       “最初见到你的那天,也是隔着很远就看到你的香烟在飘。我就想,媒人真讨厌,所有抽烟的男人都讨厌。”女人说完,看到男人因为这些初次吐露的事情,愕然地从阳台上转身进来,甚至没有来得及把烟头扔掉,烟灰掉落在光洁的木头地板上。
       女人几乎能够听到空气中污浊的时间在一点一点流动。她看着男人的脸,可以说是熟悉,也可以说是完全陌生。从第一天相亲开始,她就没有主动地在意识里“看过”这个男人。即便是在新婚的床上,她企图激动起来,也不曾想过去观望一下这个男人脸上、身上的细节。这个男人,现在,他带着旅途的疲惫,面容丝毫不带紧张,只是茫然地和她对视着。女人与其说是看着他,不如说看着他的存在。阳光从他身后洒落在他裤子的褶皱里,更有立体感的衣裤显得更陈旧。她看着自己和他之间的空气,某一个灰尘的点,继续责无旁贷地往下说。
       “后天办完合葬的事情,我们离婚吧。”
       女人在心里继续对自己说着,仿佛有一种纯粹的动力迫使她在这样的日子里把一切都交待清楚,至少是对自己:不止是厌倦,他人的生活,从父母的,到身为女儿的、身为妻子的,面对老厨房里做窝生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蟑螂们、浴室下水道里再也清理不完的落发纠结,面对在某一个城市某一栋几十年的老房子里如同执行生之任务一样的彬彬有礼的生命。女人知道对丈夫,这些理由都不成为理由。她的问题,和婚姻,和他都无关。厌倦只是比较容易理解的词语。
       于是,作为一种必要的补充,她说:“我有别的男人了,只是性。这总能够说明问题了吧。”
       男人矮胖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在自己家里的主人,而是站在大街上即将迷路、并且孤独的行人。他转身,把烟头扔出去。并且没有再转身。
       沉默如同在阳光中融化了一样,奶油一样的质地穿流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天气果然是种纯粹的存在。女人望着地板上的烟灰,保持着一小截形状,没有散尽,整面地板因此而充满他人的气息。女人觉得安详。这一切坦白,都让她充满了安详的表情。女人期待着幻觉,在这种奶油状的沉默中,太阳下山,太阳上山。俨然可以把余下的作为责任感的生命融化完毕。
       可是,大约三五分钟的光景,她听到男人转身并且开口说话。他说的是:“安全吗?”
       “什么?”这一幕超出了女人的种种期待。
       “我是说,安全吗?你们有没有……安全措施?”男人沉稳地把话说完,又忍不住掏出了一根香烟。
       “哦。这个。我们……有,这是行规吧。”女人说。
       “其实……”男人喷出一口烟,似乎企图胸有成竹地解决这场仅仅作为家庭纠纷的难题,“其实,我也知道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好好生活,像其他夫妻一样。可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我能有舒服体面的下半辈子。买房子的钱差不多了,下半年我们好好打算一下吧。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你知道,男人出门在外,即便是应酬,也会有女人的。既然你说了,那我也不隐瞒什么。我们……可以互相谅解,只要够安全,我们……”
       “没有什么我们。根本就没有。从来都没有过。我和你没有感情。就好像我的一个学生写的周记——妈妈和爸爸只是两枚偶然相遇的硬币,只有当要买一样两元钱东西的时候,才作为整体给出去。他们之间没有关系。我和你也是,所以你不必指望着交换彼此的秘密生活就可以达成新的关系。”女人开始变得更加沉着。她渐渐明白了,她要的结果将不再是妥协。一辈子不该有太多妥协。
       “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我想有一个好的家庭,一个好的太太,将来还有孩子。我是负责任的人。”男人激动起来。尤其是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挺直腰板。
       女人突然走向了男人。丈夫本能地往后一退。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了你吗?”
       “……”
       “因为我厌倦了相亲,见陌生的面孔,讨论一辈子的责任。”
       这时,女人笔直地站立在男人面前。两个人都突然惊讶地发现,彼此脸上的皱纹,彼此凌乱的头发,彼此穿着的毫不讲究的衣裤。阳光似乎突然介入了他们之间。对面窗户里有人在翻动一面小镜子。晃荡不安,如同海底。
       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
       当空气像煤气灶上的老鸭汤一样油腻时,女人凝视着外面的走道。没有人回家的时候走道就是最好的通风口,让老鸭汤和煤气的味道飘散。厨房窗口正对着三楼到四楼的拐弯口,交错的楼梯,陈旧的扶手,犹如多年后收到的陌生明信片,富有神秘的陌生气氛。她突然就在这样的场景里想起自己去找陌生男人的事情。
       她和男孩相遇的地点,多年后将是一张富有怀旧温情的图片,贴着这个时代的人民币如同过期的邮票那样珍贵。她很难向任何人解释清楚那时的心态。她觉得她需要出轨。仅仅是出轨,仅仅是需要。专业人士显然是好的选择。她指望着在那个酒吧外面遇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中年男子。
       一个月前,她在中学的洗手间里听到两个高二的女生在谈论某个酒吧。一个女孩说,真的!真的就是他!另一个反问,那你也不能肯定他是做那个的呀。她们正在厕所里洗手,也许是刚刚上完体育课,从门缝里看出去,只能看到她们都穿着墨绿色的校服,极其难看的运动服。两个女孩形容了那个街角——只有周末晚上才会热闹,中国人外国人都好像认识一样,女人都化妆,女人比男人更色迷迷地左顾右盼,有的男人非常像女人……她们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厕所。女人记得很清楚,她感到沮丧。感到有什么凝胶状的隔阂阻挡在她和真实世界之间,哪怕那只是一个角落里的真相,她都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墨绿色的校服,以及她一丝不苟的老师装扮,在这个铺满瓷砖的厕所里似乎是与世隔绝的事物。
       所以,那其实是一个出了名的酒吧角落,连中学生都可以拿着一本免费派送的娱乐指南找到。甚至和教室里的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在那里找寻性交易或者一夜情的机会。堕落的投机分子。贫乏的安乐主义。那两个女孩的谈话将她体内藏匿多年的激情挑出了个线头,绵绵长长的黏腻欲望,甚至在被压抑在麻木之下这么多年后,突然变成了生命的本质内容。毛绒绒的线球从学校厕所里开始松散,她犹如被这根迟来的命运线牵掣着,神情恍惚地执着于一个念头:在老迈之前,把激情找回来!
       女人已经三十六岁了。以往的青春犹如被荒废的儿童乐园,就在学校的厕所里,颓败的秋千似有若无地摇摆了几下,迫使她又关注起这个花园,同时被彻底的失败感所折磨。那天,丈夫照例不在家,这给了她机会。她在客厅的沙发里翻看了一个晚上的旧东西。照相集,中学时候的日记,读师范院校时和高中友人寥寥无几的信函。在照相集里,丈夫的出现突兀之极。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照片在三年前出现了截然相反的两组照片。母亲的追悼会,自己的婚宴。女人来来回回地翻看着这相邻照片中的自己,先是穿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胸前别了一朵白色的人造假花,她的眼睛是红通通的,嘴角坚毅的线条令她再次确定自己是有强烈克己意志的人。出席追悼会的人们千篇一律的老气横秋。几乎没有什么年轻人。母亲的单位是那么贫困,当时已有一部分工友下岗在家,她们哭得比她更为伤心,因为命运的苦涩已经在各人身上流转,她们无法再漠视躲避了。没有人显露出对死亡的平和态度。也许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觉得,死是对苦命的解脱。
       她不是克己。她坐在母亲死前的家中,审视自己的表情。她把婚宴上那个穿成一身红的自己拿过来做比较,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不得不相信:仪式上的表情如此相似,红通通的眼睛和红通通的脸庞,全都是假的。两颊的肌肉都是那么僵硬,那么无动于衷,仿佛演习了一辈子的标准社交表情,自己的笑容究竟像什么呢?
       像眼前这锅炖了一下午的鸭肉。女人漫不经心地拿一根筷子去戳,肉烂透了,筷子在肉的纹路间顺利地插进去。女人喊了一声:吃饭!便将碗筷拿到客厅的桌子上,在草莓餐垫上又放了一块木头锅垫,然后再把鸭汤的沙锅端过来,接着,男人主动地将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豆苗端过来。两人以标准的姿势入座,随着热气蒸腾而上,挂在沙发上方的石英钟便含含糊糊,看不清钟点了。
       “带来的麻辣牛肉干也可以拿出来下饭。”
       “莱不够吗?”女人也不动弹。
       “麻辣的东西好吃。”
       女人按部就班地喝汤、吃饭。心里去意已决。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真是无从说起,不如不说。负心又如何?至少做的每一顿饭、每一锅汤都是对得起他的。
       在男人喝了第二碗汤,并且轻松地吃完一条鸭腿后,女人决定说点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和别人的事情吗?但是我很想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我你和别人的事情。我不关心。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在酒吧一条街遇到一个小男孩,他说他可以让我快乐,我实在等不到更加适合的中年男子,所以我就让他开了房间。男孩很小,他说现在只有年轻才更有本钱。”
       “做小姐的也是这么说。”男人似乎必须要作出回答才勉强说道。女人心想,真是负责的丈夫。
       “你知道吗,我为了独自去泡酒吧,甚至买了一套新衣服,化了妆,染了头发。”
       男人终于有点惊讶了。他的目光落在女人一贯黑且直的短发上。
       “哦,对,第二天我就去另一个发廊把头发染回了黑色。那天晚上是金色的。很好看。我以为自己会很紧张,可事实上就和去上课,或者去听课一样,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讲什么,该点什么,甚至该以怎样的目光去看人。很陌生的环境,但是我很自在。然后我就在吧台坐着。我喝一杯红色的鸡尾酒,味道很好,不酸也不辣。再然后,有几个老外过来和我聊天,可是我不感兴趣。你知道,那样可以更简单,但是我的确不喜欢他们。再后来,那个男孩就出现了。你有没有在上海公车上注意过这样的年轻男孩?就像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孩子一样漂亮,长长的眼睫毛,细细的身子,他总是笑眯眯的。他认识很多人,和很多人打招呼,拥抱,亲亲脸颊,然后他开始打电话,蓝色的手机。就看到他在笑,轻轻地说话,手指在腿上划着圆圈,很仔细的样子。我觉得他应该是很聪明的那种学生,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也害怕他。很突然的,他的手机蓝色的光闪了几下,他叹口气,抬起头来。”
       男人已经忘掉了老鸭汤。他神情凝重,看着餐垫,橙子横切面的图案。
       女人停下来,看了一眼丈夫。眼神也落在橙子图案上。他们两人的目光将那瓣虚假的橙子死死钉在桌子上。不远处,装着双亲遗像的镜框正在一点一点地透明起来。水汽在退却。
       “他问我为什么一直在看他。我问他,是不是手机没电了。他笑起来,第一次对我笑。他问我是否可以把手机借给他用一下,说还有最后一句重要的话没有说完。我给他了。他在我的面前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手机没电了,你好好睡吧。”
       女人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时刻的自己。她记得当时自己的想法:人人都有妈妈,需要特殊对待。于是她觉得应该和男孩一起,把剩下的堕落部分好好完成。她这样想着,便把手机从他手里拿回来,极其缓慢。
       “我就问他,多少钱?我这么问,因为前一个老外这么问我。他说了一个数字,表情很奇怪,似乎不想说,但不假思索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女人停下来,拿起筷子把剩下的豆苗都拨
       进自己的碗里。都冷了。
       她又独自回忆当天的景象,在酒吧将近夜半喧闹的声音中,男孩表情很有点害羞的样子,他说:“嘿,其实不用这么急功近利,如果开心,不提钱也是很好的。我喜欢你的样子,怎么说呢,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其实如果你愿意,明天中午请我吃法国菜就行了。我只是想吃法国蜗牛。”
       男人觉得很滑稽似地干笑了一声,“到哪里去找法国蜗牛?亏他想得出来。”
       女人把汤汁拌进白饭里,最后对丈夫说道:“就是这样,我们过了一夜。我想,我的过去终于完结了。所以我们得离婚。”
       她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完。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饭桌。
       合葬的那天,早上八点,丈夫准时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继续在这个家里留宿。他没有说是在哪里过夜的。在这个城市,他没有亲人。
       丈夫很疲倦,但依然是有责任心的。为了双亲的婚姻,为了离婚的葬礼,他是明白了。
       两人带上所有的香烛、证件,先去火葬场存放骨灰的小楼,再搭班车往墓地去。
       天色阴霾,墓地凉风狂扫。两人不再说话,仿佛再说什么都是不应该的了。合葬的墓地是当年和父亲一起选好的。只需要找墓地的工人把石板撬开,放人父亲的骨灰盒,再用水泥封口,即可。
       女人看着墓碑上父母的名字、彩色相片,以及年份。年月日。生死界。她的存在不曾介人,只在这四个生死年份中间突如其来,呈附着状态,含糊不清,定义不明。她突然悲凉起来,觉得父母看错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曾用心用力地活过。这父母给的身躯,只是壳。
       从墓地出来,他们直接去了民政局。离得很顺利。甚至没排多久的队。
       这时,丈夫已不是丈夫。女人带着不经意的歉意,欲言又止。男人宽容地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我又变成这个城市里的孤家寡人了。你卖了老家,重新生活吧。”
       男人上了第一辆出租车,女人上了第二辆。他们没有问彼此的方向,可是两辆出租车却一路开下来,终于在第三个红绿灯并排停止。女人透过车窗,看着对面的男人。男人也在看着她。女人心想,他必定酸楚难当,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都是错误地听任命运摆布的迷路人。
       男人的车往左边驶去。女人的继续前行。他们理应再也不相见。
       最初的激情到达的时候,女人才发现有点手足无措。她独自在家里,早上吃饼干,去学校,晚上吃泡面,一切似乎仍然按部就班,她积攒着这股变异期间的茫然冲动,在夜里的床榻上用一支细细的木头铅笔写下要做的事情,要有的变革,要有的一切细节。男人将一半积蓄给了她。她什么都没有给男人。足够的钱,交首期和第一年的贷款,装修的最高额度,以及一个人的度假地点……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目前的自由,并且终于在某一个早上将父母的遗像和香烛都放进了五斗橱最上面那个带锁的抽屉。
       又过了两个月,离开她给自己定下的买房日期还有三天。那也是一个晴天。下课的时候,她放下高中语文的课本和三十七名学生的作业本,发现手机上有一条短消息。
       “如果还记得蜗牛,给我回电。紧急!”
       女人努力地记忆。她掏出红笔,翻开作业本,圈出错误的选择题答案,这是谁?!居然错了这么多,仅仅一篇课文的复习题就如此,他还怎么可能去参加高考?她愤愤然地写下“阅”字,决定将这个学生留下来,补习一次。她接着翻开第二本作业本,字很端正,然而竟然没有错误。她翻到封面看看学生的姓名,认定了这个女孩子有一本标准答案参考书,因为她上个学期的成绩只有六十五分。她再次愤愤然地将这个作弊的孩子也列入要补习的名单。
       所有老师都下班的时候,所有作业本都已经批改完毕。女人甚至到操场上走了一圈。体育老师还在带领足球队,一组学生在练习带球,一组学生在练习射门。男孩们穿着白晃晃的足球短裤,墨绿色的上装和裤子上的边线依然使她觉得丑陋不堪。没有她班级里的学生。足球小子们看上去生机勃勃,每一块年轻的肌肉都在体育老师的严厉喊叫中紧张起来。她默默地看着,做着一些无谓的猜测。
       足球队训练完毕的时候,夕阳也快下去了。女人慢慢地从操场漫步回教学楼,看着整个学校荒芜起来。从师范毕业就在这里教书,十几年。她记得,每一个漫长的暑假,她都想快乐地度过,像未完成的少年时代。可是这时,她第一次认真地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无望的结果告诉她,少年也好,中年也好,她一直没有超越任何责任感的生活。
       女人买了一套远离老家的房子。二手房。几乎是迫不及待的。
       签署文件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叠又一叠钞票,有种被一点一点掏空的感觉。
       长假已经开始。暑天的热气在白晃晃的日头下烤得她感觉五味丧失。就在这种情绪下,拿到属于自己的钥匙,她强忍着耐心,检验了需要重新装修的部分,一一记下。然后顶着中午的烈日,去往家居装潢店。她将认准一套厨具、一套卫浴、一套家具,然后选择工期,杀价,成交。在可以预见到的步骤中,她看得到自己只能独自操心,也猜想得到一个人开始新生活应该有的匆忙乐趣,满足感随之而至,固然缓慢,也不至于没理由到来。在出租车里,她还盘算着,这个学期过完,她就将辞职。她有一年的时间选择一项崭新的工作。接触到崭新的人群,纵是庸俗也不可怕,只要新鲜。离婚让她明白了,开一个看似恶劣的头,并不难。只要是对手,都有起码的理解能力。
       出租车里相当安静。冷风口吹出强烈的冷气,肌肤瞬间结出了疙瘩。她放松自己的神经,仍然感到有一些不安。
       司机问她车子停在哪个出口。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匆忙接听,却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虽然年轻如她自己的学生,可是言语中自然流露的轻浮却不会有错。她愣了。
       她下车,茫然地站在一个陌生的出人口,人们搬运着大型货物忙碌不堪地流着汗走过。她停止在这些运货工人穿梭不息的队列里,听到吃蜗牛的男孩嘲笑地说:“没收到短消息?我不骚扰我的任何客人,只是情况有点特殊,好在我妈妈的手机上曾经有你的号码。我只是好心告诉你,我HIV的结果。最近一次复查结果还是一样。劝你也去查一查。……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我说完了。”电话立刻传来忙音。女人茫然地看着“通话时间:41秒”。
       女人没有想到世界上也许还有恶作剧这种事情。也许这时候,玩世不恭才能帮助她。然而这是未来的计划之一,现在的她只能体验命运的恶爪撕烂了最细小的表层,被诅咒的血液不会说谎。她没有再次询问细节,也没有机会了。她相信,这种事情容不得玩笑!
       就这样,女人她在烈日下浑身依然紧紧绷着。冷气从心底直直地渗进头脑。她看着自己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厨具柜台走去,那是一个月来光顾了多次的地方,她看到那个穿着齐整的男售货员正在朝她笑着打招呼,她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性爱的回放。不锈钢厨具崭新得发亮。她蓦然看到自己变形的身影反照在橱门上。她惊着,后退。明晃晃的,是她赤裸的中年体肤,男孩贪婪的笑容埋伏在双腿之间,从未那样尽兴地堕落,从未那样陌生地享用自己和他人。她觉得想哭,可是笑了出来。售货员对她说,整个工期可能需要一个月,她不用太过操心,验货时有什么不满意他们可以重做。她抬起已经朦胧的眼睛,说,谢谢你。
       所有年轻人的笑容都差不多吗?所有年轻男孩都会暗地嘲笑她一个中年单身女人的苍凉吗?女人在眼泪即将汹涌之前,莫名其妙地令自己不信任这个售货员。交易双方。
       废弃的乐园,无人再荡的秋千。老迈的跷跷板呆滞地停住。这是女人的浅梦。
       最后的激情迫使女人终于坐在了艾滋病体检中心。她没有去染头发,没有化浓妆,没有换上放浪的衣裙,一切都在夏日中消失了可行性。她在老家的床上失眠了两天两夜,往事变得恐怖,未来变得荒诞。当她在了无希望的睡眠中迎来第三个黎明,她在镜子前站立,拚命地想看到自己足够老迈的模样。否则,可能会怕死。她盯着自己高高的颧骨、有鱼尾纹的眼角、嘴角坚硬的线条,她毫不犹豫地扯下身上的棉布睡袍,用手挤压着已经松垮的双乳,用指甲去抠脖颈间蔓延向双肩的皱纹。她觉得还不够。直到完全赤裸,并且抓痕满身。
       就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她洗了淋浴,听着外面传来邻居上班关门、疾步的声响。女人穿上一条上公开课穿的最严谨的套装,将头发吹干,抹上定型水,接着为自己描了眼线,描了口红。她对自己说,这辈子只有今天最重要。
       坐着等待的女人神情庄严。她已没有心思多做猜想。只有两种可能。她早已计划好了每一种可能的后续工作。新生活的开始,不过是如此严密的计划。女人想完了自己的心事。门被人推开了。女人下意识地抬头,然而晚了。
       进门的男子惊愕异常地退出去看了看门口的招牌,然后万般无奈地叫了她一声“老师”。
       女人的心被这一声揪疼了。七年、或是八年前的学生。已是成年男子的样子,如今和她平起平坐,共同学习堕落的课程吗?女人觉得脚下已是虚空。
       女人毕竟是克己的。她强忍着,站起来,走出门去,也装作看了看招牌,演绎出惊惶的表情。她对男学生说,哎呀,走错门了。
       女人拿起自己的背包,几乎是优雅地和男学生道别,甚至问了问他现在的工作情况。最后,她说,老师老了,看病都走错门。
       再见。
       女人一步一步走出了门,走过走廊,没有看到第二道招牌。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背脊已快坍塌。
       她又进了出租车。她不停地哭泣。她对司机说出了新家的地址。接着说,麻烦把冷风关掉。我冷。
       堵车。继续堵车。司机狐疑地从反光镜里看着她。一个沮丧的中年女人。仿佛一辈子都没有哭过一样地在哭。
       女人在堵车的高架上肆无忌惮。她嘶哑的声音已不属于自己。万物停顿在尖利的阳光里。
       “对不起。我决定要去死了。”她突然安静下来,说。
       司机尴尬之极。 “师傅,我刚刚离婚。我已经得了绝症。所以我哭了。对不起。”女人最后一次深呼吸。
       司机仿佛长吁了一口气。
       “你看,堵车堵得这么厉害。谁愿意被堵着呢?可是只有熬下去。离了婚可以再结嘛。得了病也可以治一治嘛。人只要不是自己寻死,就好。想开一点吧。”司机拖着长音,结束了开导。什么样的乘客都见到过。要寻死的人是不会打车的。司机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是在开导自己。
       女人自此变得沉默。心想,也许到死都不用再说话了吧。没有适合的听众,连生死决定都是废话。
       看了一圈新家。无所事事。依然是他人留下的房子。女人关上铁门,突然迟疑了一下,也许,可以把它当作一种表示,给前夫?他是外乡人,他是孤独的,他需要再次结婚。然而,门已经关上了。
       接着,女人又在地铁里等待开往老家的列车。
       她故意把地铁票扔进地道的中央。有点偏。太靠近自己这边了。女人在幻想自己跳下去,犹如足球队员带球过人,临门一脚,肌肉紧紧绷起,还穿着万无一失的制服。她感到自己抢在巨蟒之前,冲入自己和灯箱广告的身影之中。她和影子归于一处。就像那张地铁票的塑料质地,脆生生地碎。
       从那天开始,女人决定了去死。但去死是隆重的,有尊严的,有备无患的,不可操之过急的。
       她甚至已经无来由地认定——自己即便不自杀,也会因为艾滋病而死。女人因此放弃了去再次检查HIV的念头。她要足够的尊严,以及自由。她闭门不出,觉得外面的世界可能处处隐藏危机,学生、亲戚、同事、导师、邻居……难道不是谁都可能出现在同一个诊所里吗?她还是用那支细细的木头铅笔,一丝不苟地写下死前的计划书,并且在“遗产”一栏里踟躇了几个日日夜夜。
       人生的过去就是用来埋伏地雷的,死前状态就是一个世界的雷区。她高估了男孩的无知,认定那该导致起码的正义感,又被自杀之悲壮深深吸引,难以自拔。艾滋病这三个字从她回忆中的各种报刊杂志上站起来,三个字手拉手地在她脆弱的神经里日日夜夜地跳跃。她想到了——本该先生个孩子!也许孩子才是比前夫更合适的遗产继承人。生孩子的念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强大起来,因其无法弥补的后悔掩盖了那三个字的跳跃。这是比任何错误都更错的事情,这是惯于按照计划形式的她犯下的最没有远见的错误。她完全可以和前夫先有一个孩子的啊!渐渐的,女人决定去死的幻觉变成了一个婴儿——胖乎乎如莲藕的手臂牵着那三个扁平干枯的字在日夜不休地旋转跳舞、蹦跳狂欢……直至全部变成骷髅。
       这个假设已无法成立,于是她在浅浅的睡梦里总是梦到蜗牛的壳碎了,她亲手拖出一条过时的、湿淋淋的预言,早已过了赏味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