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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风吹来的沙
作者:叶 舟

《收获》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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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五日那天是清明节,沙尘暴光临了兰州。从下午开始,这个深陷在黄河两岸的微小盆地,就被成千上万吨的沙尘遮蔽了,难见天日。
       按理说,在那样一个恶劣的下午,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除了遥远的伊拉克战争外。谁都知道,前不久,美军的第三机械化步兵师和海军陆战队就是被强沙尘暴阻挡在巴格达以外八十公里的,大家还从电视上看到了水均益,他说着一口带有兰州口音的普通话,站在遮天蔽日的沙尘里现场报道。水均益家就在我家隔壁单元,那两天,他家的电话声此起彼伏,他爸爸还在本地的一家报纸上开了专栏,专谈水均益的动向,毫无疑问,均益是兰州的骄傲。
       可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本地人,也会对四月五日的强沙尘暴措手不及的。
       我的外甥小鸭皮嘴里念叨着一首儿歌:天苍苍,野茫茫,人人都是黄鼠娘。他早上刚掉了一颗门牙,说起话来漏风,总把黄鼠狼念成黄鼠娘。他念儿歌的时候骑在我的腿上,我的目光却盯着电视。为了对付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这场沙尘暴,我租了几十盘盗版碟。当时我正在看一部韩国的间谍片,小外甥忽然问我,说,舅舅,黄鼠娘是什么呀,我说黄鼠狼是一种野生的动物,专门偷吃人家的鸡呀兔呀羊呀的,黄鼠狼其实就是动物世界里的小偷,一个不折不扣的贼。我在纸上画了个轮廓。小外甥撇了一下嘴,说,你骗人,你画的是大灰狼,不是黄鼠娘,我在动物园里见过大灰狼的。我问他,那什么是黄鼠狼?他骄傲地翘着大拇指,说,黄鼠娘就是妈妈,妈妈就是黄鼠娘。
       我开玩笑说,那你爸爸呢?你妈妈是黄鼠狼,你爸爸该是什么动物。
       大色狼。小鸭皮不假思索地回答。
       嘿。我赶紧捂住了小鸭皮的嘴巴,没让他再说下去。我把小鸭皮拉到一侧,说,小孩子可不许乱讲话的,讲什么话都要有事实根据的,就像警察叔叔破案一样,小鸭皮,你说你爸爸是大色狼,你有什么依据呀?我挖好了坑,小鸭皮果真掉了下去。他爬上我的膝盖,贴耳对我说,大色狼是我妈妈说的,我妈妈揪住爸爸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床上还有另一个阿姨,光屁股的阿姨,我妈妈哭了,说爸爸是一只大色狼哎!我一听,就乐不可支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鸭皮的嘴里不会有假话的。我拿过半块巧克力,塞进了小鸭皮的牙缝里,没让他再说下去。多英明哪,这时,厕所的门开了,我姐夫一身异味地钻出来,手里拎着一份旧杂志,睡眼惺忪的,一头自来鬈发乱如鸟巢。我姐夫斜觑了一眼,转身往卧室里走,我压抑着笑,故意打趣,说,还睡呀?你都快成木乃伊了,这么糟的天气,换了我是你,我就邀上几位麻友,鏖战到天亮。
       靠!我姐夫爱搭不理地剜我一眼,说,瞎眼了,睁眼看看吧,我在睡吗?靠,我这是忙里偷闲,认真学习领会上级的文件精神哪,过两天,我还要做报告呢。说完,我姐夫把手里的《知音》杂志晃了晃,那是我从旧书摊上花五毛钱买来的,扔在厕所里救急用的。德行,我在心里刺了他一句,一个小小的科长,口气牛逼得要死,可我明白,他是腰里别耗子——假装猎人。或者,用小鸭皮的话讲,也就是一只大色狼罢了。
       即使把所有的窗户关死,屋子里仍旧弥漫着一股沙土的腥味儿和干燥的尘烟,所有的玻璃都瑟瑟发抖。
       我没再理睬我的小外甥,可我的目光随时会飘到他的身上,我越看他越像一只尚未发育成熟的黄鼠狼,贼眉鼠眼地叠着一堆纸飞机。我踢了他的小屁股一脚,我说你这个狼崽子。小外甥并没哭,而是嘻嘻哈哈地指着我的身后,喷笑不止,我扭头一看,我的衣服后襟上,挂了一只鸡毛掸子似的长长尾巴。
       我想,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马达在这样一个糟糕的下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有些措手不及。 开了门,马达闪身钻了进来,一道强风也趁虚而人。马达搭了一把手,我们才把厚重的防盗门给碰上。马达一转身钻进了洗手间,低头趴在水龙头下冲,我站在一旁,吃惊地瞧见他从嘴里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沙子,还从眼眶和耳朵里洗出了层出不穷的沙粒。马达的脑袋一抖动,头发里哗哗哗地掉下来很多沙粒。
       我的小外甥好奇地骑在了马达的腿上,又念叨了一遍那首含糊不清的儿歌。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马达不耐烦地把小鸭皮搡到了一旁,活动了几下脸上的肌肉。我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跑到我家里来撒泼?马达掏出一盒黑兰州,给我一支,他嘴上也叼了一支。马达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非常踏实地一笑,说,是谁造的这个孽呀,好像世界末日到来了,人们都躲哪儿去了,一个人也找不到,还好,就你还在家,否则我真的就要疯了。我问马达,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幸灾乐祸的呀?马达忽然萎了一下身子,搭在我耳畔很神秘地说,知道不,我老婆被困在她娘家了,今天不回家了,晚上我可孤身一人了啊。
       我瞟了他一眼,很鄙夷地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当时有些怀疑马达的脑子进水了,要么,就是被沙尘暴给吹晕了。我刚给马达倒了一杯水,他猛地挥手拦住了我,说,你不明白,我老婆住娘家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哦,她可是时时查岗、天天让交公粮的母夜叉,卸了我的子弹,绝不允许我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我容易吗我,现在,你不帮衬我,谁还帮衬我?我噗嗤笑了一下,说,你让我怎么帮你呀?马达怪异地从几个口袋里掏出了成沓的钞票,很慷慨地说,这些都是我的私房钱,平时赚的外快和奖金,一个子儿也没上缴,我含辛茹苦积攒下的,一共是八千多块,今天由你做主,我们把它给造完算了。
       我愣怔了一下,说,马达你是不是在发高烧,你老婆要是知道的话,非得把我给活埋了不可。马达说,你怎么一点儿魄力也没有呀,你带我去最好吃最好玩的地方造吧,怎么痛快怎么来,我不会埋怨你的,不管你说什么,今天你就是我的主心骨,我跟定你了。
       我重新插了一张碟片,没理睬这个疯子。
       马达忽地给我一抱拳,说,求求你了,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容易吗我?
       我赶忙扶起了频频施礼的马达,重又把他安顿在了沙发上。我说,马达你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为什么脑子里长出了这么一根想人非非的筋,你得交代明白,否则,我绝对不和你沆瀣一气。马达把嘴一歪,说,你想哪儿去了呀,第一我不会自杀;第二,我对这个社会没有一点仇恨;第三,我的这些钱都是正道儿上来的。我一听没辙儿了。凭着多年对朋友马达的好感,我问马达,到底想怎么造完这一笔款子,是来荤的,还是来素的?马达笑眯眯地说,水路上来的钱,水路上走,旱路上来的钱,当然早路上走喽。
       起身穿衣时,小鸭皮忽地抱住了我的腿,嚷嚷着要跟我出去。我哄了半天,也不见起色,他抱得更紧了。我把小鸭皮往卧室里搡,他的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死活不答应。我恼了,说,你爸爸在里头哪,你去折磨你爸爸吧。小鸭皮嘟哝着嘴,说,舅舅,我怕怕,大色狼会吃人的。屁大的毛孩子,知道什么呀?我使了个眼色,让马达在门外等我,我准备瞅个空子夺路而逃。我哄小鸭皮,说,等会儿舅舅来,给你买一张《哈里·波特和魔法石》,怎么样?小鸭皮信以为真了,乖乖往卧室里挪去。这时,我姐夫听见了动静,他杀出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揉着眼窝子,断然说:
       我带不了这个狼崽子,我还有事呢。
       可我也火烧眉毛呀。
       我姐夫打声哈欠,说,你一天都不省心,这么糟的天气,也不歇着。
       怪了,他又不是我儿子,凭什么呀?我也激动了起来,想和我姐夫理论一番。孰料,我姐夫很鄙夷地盯我一眼,说,你成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你得为你死去的爹妈想想,别让他们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靠!他的那副口气,似乎我是他儿子小鸭皮呢,我夺门而出。
       在一个沙尘暴荡漾的下午,黑夜无形中被抻长了。能见度只有几十米的下午,还比不上平时街灯闪烁的夜晚明亮,这使我们对即将到来的消费行为,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我们下了楼,楼下的超市里没几个人,我和马达踅了进去,一人挑选了一件雨披,随手穿在了身上。雨披让我们两个更像黑夜里的行人。车灯一晃,我发现马达和二战期间攻占巴黎的那些纳粹分子相似,光亮的雨披上反射着绝望的色泽。
       一拐弯,路上竖立着几盏屎黄色的应急灯,几个工人头戴安全帽,钻进了地下的煤气管道里,一个头发直立的汉子在风中大喊大叫,听口气,似乎是煤气管道破裂了。
       我跟马达说,我们这样在路上瞎走不是个办法,还是打的吧。马达翘出大拇指,可没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它们车头上的红灯一直亮着,司机也在左顾右盼地寻客。我明白了,马达身上的那件扎眼的雨披,令人望而却步。我脱下了雨披,冲着迎面而来的一辆绿桑招手,车子戛然停在了我跟前。
       一问司机,果然是颜色鲜亮的雨披惹的祸。
       司机是一个女的,一口东北腔。她说沙尘暴一吹,抢劫出租车的案件就会频发,所以车行和公安机关警告说,让他们务必提高警惕。我调侃地问道,刚才我们站在路边打车,为什么那么多车子回避呀?女司机回头望了我一下,说,看你们的样子,谁敢拉你们呀?
       我说,什么样子?
       女司机一笑,冲着马达努了一下下巴,含义很晦涩。
       车子上了一座高架桥,女司机问我们究竟去哪里。我和马达对视了一下,我说应该先去吃一碗牛肉拉面,然后再考虑别的活动,现在正好是晚饭的时间。马达一抬腕子,很鄙视地说,别别别,没黑透哪,现在才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来钟,我们兜里揣着这么多的票子,吃什么牛肉拉面呀,现在我们是标准的有金阶层,起码也得六莱一汤才行。我蓦地想起自己午饭还没吃。车窗外被黑色的帷幕掩盖着,沙尘劲吹,下了高架桥,远处出现了一座明亮的建筑,像一艘木制的帆船,在迎风逆行,显得很不真实。马达问司机,最近政府是不是又批准了一个违规项目,怎么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怪物?司机哼了一声,说,你有没有搞错呀,那是中心广场的体育馆,听说正在举办一个什么选美比赛,要弄出一个形象大使来,代表贫困地区的老百姓向全国人民化缘。
       马达摇下了车窗,嘹望了一下,感慨地说,真是贫困能逼人进步啊。
       我指着远处,说,就那儿。开到那儿一停,马达一笑,诡秘地说,正合孤意。
       体育馆前的草坪上横卧着几具尸体,仔细一瞅,原来是巨大的充气塑料人体,被大风刮倒在地,不住地呻吟着。马达付了车费,和我上了台阶。沙尘遮天蔽日地流淌下来,一张嘴,起码能吞下半两的黄沙。我和马达赶紧钻进了体育馆。我们站在最后一排椅子上。舞台中央有几个丫头片子,一律穿着比基尼,搔首弄姿着。我贴耳对马达说,都是一帮穷妹妹,请她们去化缘的话,准保是肉包子打狗。马达对我的评价表示出充分的赞许,他说:
       绝对,狗没打着,肉包子也不见了。
       这时,故事的女配角出现了,一位令人猝不及防的配角。她扎着一束马尾巴辫子,一身运动员的装束。她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扭头,看见她明眸皓齿地对着我笑,手里拎着一只羽毛球拍子,脚下面还蹦蹦跳踺的。这种动作似乎说明她正在热身,马上就要走上赛场,眼光里都是一种睥睨群雄的波涛。我故意抱了一下双拳,请教她有何贵干?
       去玩羽毛球吧,这么冷的天,我教你们玩!她灿烂地说道。
       我一听此话就蔫了,没精打采地望了一眼马达。谁知马达闻听此话,立马把身上的雨披脱了下来,随手掷在了地上,满脸欣喜地说,听你的,去哪儿玩?那个健康明朗的丫头一句话也没说,调屁股蹦蹦踺踺地往前走了,出口处的门楣上,贴着一个指示牌:羽毛球馆。马达搂住了我的脖颈跟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知
       道美国总统布什搞的那套TMD吗?通俗点儿说,就是国家导弹防御计划,不顶事儿,拿来吓唬全世界穷人的,今天我给你来一条龙的DFP,让你尝尝新生活的味道。我不解地问,DFP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马达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只空易拉罐,在一连串空洞的回音里,附耳说道,现在不是有钱了嘛,我替你做一回主,为你隆重买一次单,就当你是来帮我花钱买感觉的。D就是打的,我买车马的单;F就是饭,我也买餐饮吃饭的单,我伺候你吃饱喝足;P乃是炮单,花花世界,随你怎么逍遥,小姐们的费用我一概负担。说说看,对这个世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我摇了摇头。马达掐了我一把,神秘地说,谁让王红那个家伙走眼呢,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母老虎尤其是,她终于百密一疏了,良宵一刻值千金啊,咱们得抓紧挥霍才是。王红是马达的老婆,据马达自己供认,她今晚留宿在了娘家。我对马达的慷慨产生了一种悲欣交集的感受,在兰州这个小码头上,人人都知道马达是著名的吝啬鬼,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前头引路的那个丫头,用手里的拍子示意了一下,我们沿着楼梯往下,走进了温暖如春、灯火辉煌的羽毛球馆内。
       马达第一个上阵。他一屁股坐在塑料椅子上,换了一双租来的球鞋,还把裤管绾得很高。我骑在球场边的一块护栏上,无精打采地抽着烟,看他们在那儿瞎玩。马达的动作和一只冬天的狗熊差不了多少,四肢蠢笨地挥舞着。和马达形成鲜明反差的是那个青春洋溢的丫头,一进球场,她立马换了一个人似的,两条腿仿佛青蛙一样弹跳,脑后的马尾巴晃来晃去,微微上翘的臀部有一股不可遏止的活力。她高高地跃起,作出一次次大力扣杀的姿势,左右开弓,灭马达于无形之间。我发现马达只是那个丫头片子的一个玩物,气喘吁吁地给人家训来训去。马达央求我上场,被我拒绝了,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马达只好强撑着,做着最后的挣扎。
       忽然,我腰间的手机一颤抖,我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我一接听,竟然是王红挂来的。我佯装自在,慢吞吞地踱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四下无人。
       王红说,马达和你在一起,对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王红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的肚子里能有几根蛔虫呀。
       我说,你放心吧,我肚子里也没有几根蛔虫。
       你该拒绝他的。
       我不爱听这种事后诸葛亮的话,我说,他可是你丈夫啊,我怎么拒绝?
       王红“哼”了一声,挂了。回来时,我发现马达已经和那个丫头换了场地。马达的技术毫无改进,他已经由一只冬天的狗熊,变成了干旱丛林里的肥河马。最后,他一屁股瘫坐在场地上。整个羽毛球馆内人声鼎沸,没人注意到马达的狼狈。那个丫头走到我面前,塞给我一只拍子,邀请我打几局。我客气地回绝了。那好吧,一共是两百块钱,加上场租费,你们一共给我两百五吧,那个丫头片子说。马达一听就急了,什么什么什么,你不是主动邀请我们一块儿玩的吗?丫头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塑封的工作牌,说,我是这儿的陪练,教你们怎么玩儿,你们当然得掏钱了不是?我叫叶小琼,是西大的大三学生,业余时间就靠这个勤工俭学,你们总不会坑一个学生吧?马达嘿嘿嘿地冷笑了几下,低下头很无趣地说,我一直以为你们学生只有浓郁的墨香,而没有铜臭呢,原来你们是这样的人啊,哈哈哈!那个丫头也乐了,伸出一只手,放在马达的眼前,马达利索地把三张百元的红版票子,搁进了她手心里,还说,不用找零了。马达问,你叫什么?叶小琼是吧?能不能陪我们一起去用晚餐,我请你怎么样?
       叶小琼眉头皱了一下,扛着那只拍子思忖了一番,说,我只负责陪同客人练羽毛球,其他的事情我可不做,不过嘛,朋友请客,就另当别论了。
       我拿你当朋友了,我可是一根高枝儿,就看你攀不攀了。马达猥亵地递话。
       叶小琼说,如果还能见面的话,我们当然就是朋友了。
       一言为定。马达欲拍叶小琼的肩膀时,后者把羽毛球拍子横在了身边。
       在地下室一般的羽毛球馆里,丝毫感觉不到外面的混乱,可一走上台阶,空气里洋溢的沙尘便趁虚而人了。主会场里的选美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不断有一些劲歌热舞的曲调爆棚而出。马达一出体育馆,“哎哟”一声弯下了肚子。我问他到底怎么了,马达咬着牙筋说,玩我了,玩了我还要让我放血,这不是变相的婊子嘛。我安慰他,说,没什么,人家也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嘛,又不是靠色相招徕顾客,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权当你在希望工程上赞助了一个贫困学生。我的话让马达转怒为喜。两个人站在体育馆前的一棵冷杉下,望了一眼天空,如果在正常的时候,现在的天色应该是后半夜了,可沙尘暴篡改了一切,包括时间也被秘密修改了。其实,现在也就是下午的六点左右,广场上人影绰绰,主席台上的一幅敦煌壁画尤其令人满腹狐疑,那些衣袂飘飘、半遮半掩的飞天姑娘,瑟缩在一面巨大的墙上,光着脚丫,反弹琵琶,像唐朝时被时光抛别的卖春女郎。
       马达问我,是去中华手抓大王吃手抓羊肉,还是去开盛大厦的鲍翅王子来一顿鲍鱼捞饭?我说,还是去吃一碗牛肉拉面吧。马达给我胃上来了一肘,疼得我弯了一下。他愤怒地批判道,你个小市民,抵不上一个乡下佬,怎么一点儿想象力也没有?咱们现在不是有钱了嘛,靠一碗两块钱的牛肉拉面,能把这么多钱挥霍掉吗?
       路边有一对年迈的夫妇跪在街边,虚空地磕了几个头,把一瓶酒和几盒罐头,洒在地上,然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几张冥币,黑色的纸灰随着沙尘扶摇直上,消失在无涯的夜空里。我一想,对了,今天是传统的清明节。所谓清明节,就是一个阴阳颠倒、乾坤倒转的日子。
       望着一旁马达的身影,我满心的猜忌,这个该死的家伙到底想怎么样呢?会不会是来玩我的?我心里这么盘算,嘴上却甜言蜜语了起来。马达很突然地问道:
       刚才你和谁通话来着?
       我一惊,顺口撒谎说,我姐夫。
       马达搂住了我的肩膀,很不屑地说,那个变态啊。
       在一个沙尘暴肆虐的下午,两个鬼祟的男人钻进了火锅店,肯定是一个蜂巢一般的谜,因为在兰州,火锅乃女人们所钟爱的热门食物。火锅店里,女人们像在过三八节,我低下脑袋,咳嗽了片刻,麻辣气息吹来,嗓眼儿里像被一只铁环给箍紧了似的,我在门厅的一面落地镜子里,看见了脸上酱茄子一样的颜色。可马达却不,他居然径直走了进去,昂扬的姿势像店里新上任的领班,不知天高地厚。
       我们被安排在一个角落里的小桌子旁,发红的油锅沸腾地翻滚着。
       服务员端上来几瓶二两装的红星二锅头,马达一股脑儿地把鳝鱼呀毛肚呀午餐肉呀血豆腐呀海带呀菠菜呀什么的,都倒进了煮沸的铁锅里。我和马达一人拿了一瓶酒,相互碰了一下。马达说,愿上帝赐给我们一个美妙的夜晚,让我们共同胡作非为落井下石顺水推舟破坏一把。我也对马达祝福了一下,我说,但愿上帝给你在这个夜晚特意安排一次惊心动魄的艳遇,为你准备一个温馨的房间,让你三宫六院、七十二个小奶奶,让你红袖添香云雨一番,把你积攒在心里的激情,好好浪费一把,因为你处心积虑了很长时间,不是吗?
       马达好像为我的话所鼓舞,频频点头,还主动饮了一大口。他给我搛了一碗菜,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问他究竟怎么了,马达放下筷子,又和我碰了一下,说,你真是我的朋友,知道吗,王红今晚不回家了,我一找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了。苟富贵毋相忘,还记得我们在大学毕业留言册上写的这话吗?王红不可靠,女人都不可靠,一结婚就俗透了,你还记得吧,那时候的王红在校园里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可现在一上班一结婚,整个俗不可耐了,天天查我的岗,夜夜让我交公粮,搞得我疲惫不堪。我终于瞅见今晚这个机会来了,来来来,为亲爱的沙尘暴隆重干一杯吧,没沙尘暴他老人家的光临,我怎么会和你如此潇洒地坐在这里痛饮呢?
       我喝了一小口,不打算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得谨慎一点。
       马达的眼神逼视着我,我立刻想起了“以退为进”这句成语。我说,你和王红结婚才多长时间呀,怎么就对她产生了如此糟糕的看法?你们在大学时代可不这样,一个是才华横溢的俊杰,一个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天生一对,地设的一双啊,这么快,就庸俗了?
       马达把一根鳝鱼的尾巴咬在了嘴里,烫得他直卷舌头。他翘着嘴巴,边吃边对我说,你知道不,天下有三难:一是知音难寻,二是名主难求,三是名师难拜,和你在一起,总算了却了第一个心愿,你不愧是我的知音。
       马达灌了自己一大口,辣得吐了一下舌头。他忽然很神秘地说,你是我的哥儿们,你总得替我分担一把,对不?我点了点头,说,你究竟有什么麻烦,闹得这么不开心?
       马达搁下了手里的筷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蓦地很愤怒地说,说了你也不相信,王红这婊子居然有了外遇,红杏出墙了,骗你,我出门给车撞死!
       我的手似乎被电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拿起了二锅头,慢吞吞地咂摸了一小口。我随口就否定了马达的武断和猜忌。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你俩谁和谁呀,谁不清楚你俩?好的时候如漆似胶,一翻脸,就是敌人一双了,别瞎说,王红不是那样子的人。
       马达咬着牙,恨恨地说,我要找见那个给我戴绿帽子的家伙,我发誓,我一准要骟了他,让他变成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太监!
       我吓了一跳!
       马达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咱们是铁哥们,到时候,你不会不帮我吧?
       我拍了一下胸脯,气宇轩昂地说,怎么会呢,你拿我当外人了。
       我拧小了煤气阀,沸腾的锅里即刻平静了不少,可刺鼻的麻辣气味依旧直人眼底,搞得人很恼火。我给马达搛了一筷子菜,嘱咐他多吃一点儿,别为刚才的话伤神。火锅店里继续拥进来面孔模糊的客人,有些客人就站在饕餮的顾客们身后,耐心地恭候着那一张桌子和椅子,等着把屁股挪上去。
       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忽然掉了下去,我弯下腰拣了起来,重又挂在了椅子上。我转身的时候,看见后面的一张桌子上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谁也没吃饭,泥塑一般地呆坐着。那个女的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眼泪婆娑地粘在脸上。那个背对我的家伙伸手挥舞着,不停地比划着什么。后来,我听见他对那个丫头恶狠狠地说,别装蒜了,我知道去年夏天你干了什么。
       马达又给我搛了一碗热腾腾的菜,还另外开了两瓶二锅头。原来,就在我调头的一瞬间,马达已经把瓶子里的二锅头全都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我从他的目光里看见,一群浓郁的酒精分子正在飘荡,他的舌头也臃肿肥大了起来。
       我提议马达一起来猜火柴棍,猜中了不喝酒,反之,则要罚一口。马达一听就同意了,他抹了一把嘴,把桌上的牙签掰成几段当火柴。我让马达先来,他笑嘻嘻地捏了几段牙签握在手心里,把剩余的搁在了桌子上,我很容易地使用减法,猜出了他手心里的数字,他连连喝了几下,嘴里说真倒霉真倒霉,让你一下子给猜中了,你真是神算子。该我坐庄的时候,我把牙签分成两部分握在手里,假如马达猜中了左手,我就闪电般地伸出右手,我像周伯通那样双手互搏,接连让马达吃了哑巴亏,不一会儿,马达又吹完了一瓶。他的舌头像搀杂了酵母的发面一样,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他嘴里说出的话都油腻腻的,带着一种拖泥带水的味道。
       一刻钟以后,马达趴在了滚烫的油锅旁,醉意朦胧,饱嗝连串。
       忽然,我的外套又一次掉在了地上,我转身拣起来,拍净了上面粘的一些灰尘和鱼刺之类的秽物,继续挂在了椅子上。我抬头一瞧,身后
       那张桌子上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个一脸清纯的女孩儿孤独地颓坐着,两只肩膀不住地抖动着,鼻腔里发出抽搐的声音。我侧了一下脑袋,发现她正在旁若无人地尽情哭着,一副苦大仇深的冤屈样子。我递了一块餐巾纸给她,她接过去,迅速把鼻涕给揩了,并没有抬起头。
       我假正经地哄了一下她,说,别哭了,一哭,你就不那么漂亮了。
       可我就是想哭,没办法。她附和了我一声。
       随后,我的四周出现了令人难堪的寂静,我萧索地吃了几口,感觉川味的火锅越来越刺激,整个胃袋受不了啦。我一个人喝了一阵儿,总感觉身后那个女孩儿的抽泣声在起伏地干扰我,我多想和她搭搭话呀,可我的自尊心告诉我,不能那么唐突。于是,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喝酒了。正在这时,腰里的手机发出了一阵儿颤抖,我摸出来一看屏显,是王红打来的,我拔腿往餐厅外面走去,可趴在桌子一旁的马达忽然伸出一只胳膊,猛地一下拽住了我。他的头也没抬,只是含含混混地说,喝,再喝一瓶,酒是老虎和狮子喝的,不是你这样的衰人喝的,陪我喝。他一连说了十几个“喝”字,我一手捏着手机,一手和他碰了几下。我感觉一块燃烧的煤炭一下子掉进了肚子里,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烫得打卷儿,还伴随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马达像鸭子饮水那样,咂巴了几口以后,头“砰”地一下栽在桌子上,醉了过去。
       我赶紧捏着手机,跑到了餐厅外,沙尘暴似乎更加肆虐了,打得我在风中趔趄了几下,我藏在路边的一块广告牌后,听见王红在电话里嘿嘿嘿地冷笑了几下。
       王红说,马达是不是已经醉成一摊泥了,等会儿他醒过来的话,你把他安顿到一个像样的地方,让他接着喝,随他去吧!你可别给喝多了,别辜负今晚上的大好时光。
       我吮了一口唾沫,很艰难地问王红,王红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刚才马达多喝了点儿,他说已经发现你有外遇的迹象,我听这话就不舒服,我不明白马达是不是故意在讽刺和暗示我什么,但他的神情又不太像是对付我,他对我的态度还是挺哥们儿的……你得告诉我,除了我,你是不是暗中还有别的相好?
       呸!你拿我当鸡了呀?王红唾了我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恶心。
       街边上有一只健力宝的空易拉罐,我的脚踩在上面,把它看成是王红的那张脸,狠狠地跺了一下。我说,我这样猜测,你应该能理解,对吧?像马达这样脾气的男人,一旦戴了绿帽子的话,他肯定就豁出去了,一准会拿刀子去跟人家拚命,但现在他没那么做,他拉上我一味儿地灌自己,借酒浇愁,他心里绝对不好受的,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他还蒙在鼓里,拿我当朋友倾诉了半天。
       王红鄙夷地说,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完事了,一提裤子就矢口否认,你们以为女人就是垃圾桶和公共厕所吗?
       王红,我真不是那个意思,马达拿我当朋友,我不忍心伤了他。
       王红屏住了呼吸,老半天也没说话。
       我问王红,说,你现在在哪里?
       西郊,红梅宾馆!
       话未说完,电话忽然被掐掉了。我站在马路牙子上,往长街的两头望了几眼,狂烈的风中零星地有几个行人头戴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塑料袋,在风中踏着自行车。他们的姿势有些滑稽,像木偶剧团里的小丑一样,身子前倾着,被风的手托举在半空中。靠,我恶狠狠啐了一口,把嘴里的沙子掷在地上。王红不应该如此拿我不当人看待啊。转瞬之间,我忽然嗅出了这里面的异味儿,为什么马达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偏来找我倾诉衷肠?平时,他可是一个很内敛的人啊,什么话都窝在肚子里的。一想到这儿,我有些毛骨悚然了。我向四周嘹望了几眼,街道上空空如也。只有一面擦着耀眼火花的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从对面的高楼上栽了下来。
       走进火锅店时,我的眼镜上蒙了一层水汽,餐厅里攒动的人影恍惚难辨,我摸着一排椅子走到了那个角落,看见马达还趴在桌子上。我特意看了看身后那个丫头,发觉她正在猛烈地吞咽着,动作极其夸张地捞起了一碗一碗的菜,一边奋力地饕餮,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我的好奇心发生了变化。我挪了一下凳子,转身坐在了那个丫头的旁边,说,看你哭了一晚上,我要再不安慰的话,我还算个男人吗?
       我替那个丫头要了一罐酸奶,插了一根吸管后,放在了她的眼前。我等了她好久,可她根本没搭理我的意思,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把火锅里的那些辣椒居然完整地塞进了嘴里,边嚼边哭,哭得不亦乐乎。我揣摩她可能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儿,否则,一个面容娇媚的女孩儿,不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天气里跟自己过不去。我说,求求你,别再哭了,等明天一睁开眼睛,一切不顺心的都会改变的,即使生活欺骗了你,即使生活是一个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的臭婊子,即使生活是一个被万人踩千人蹲的公共厕所,你也要对它笑脸相迎,不是嘛,比如……我刚说到斯大林和拿破仑的名字,那个丫头果然“噗嗤”一下笑了。她把筷子搁下,甩给我一支女式烟,嘲讽地说,你在套我的瓷吧,一看你就是那种心怀鬼胎的人,你朋友都醉成那样了,你竟然不管,还有闲工夫和我聊那些伟人呀,你别拿那些正人君子说话,你想怎么着?
       我哈哈哈乐了,说,没别的意思,你只要高兴,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也算一个不错的世界,我套你的瓷干吗呀,我只是特好奇,刚才那个男人说,他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可你偏不告诉他,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去年夏天我堕了胎。她安静地告诉我。
       我慌乱了一下,问道,和他是吗?
       那个丫头咂了一口蒙牛,很无所谓地回答说,不!让我怀孕的是我继父,让我去医院堕胎的是我生父,他们是一对死对头。
       我诚恳地点了一下头,对她说,是的,他们的确是一对不可化解的敌人啊。说话的那一刻,一只艰难度过了冬天的苍蝇,忽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滚沸的火锅里,像鬼子藏进了芦苇荡里那样,踪影皆无。我没告诉那个丫头,反而见她又操起了筷子,报复般地往自己的嘴里塞莱。她边吃边问我,说,该你说了,去年夏天你干了什么?
       去年夏天我干了什么呀?我的脑仁儿一阵酸疼,始终也没想出个眉目来。
       那个丫头安慰我说,算啦算啦,看你这么费事儿,你就甭想了,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其实吧,去年夏天的事儿,没几个人能回忆起来的。
       也是。我随声附和道。
       我跟那个饕餮的女孩告别,喊服务员买了单(从马达的兜里取的钱),一只胳膊搀起了马达。往外走的过程中,马达像一座悬崖般靠在了我的身上,嘴里喷出让人作呕的酒臭气,脚下踢翻了好几只椅子。我忙着给怒目相向的客人们赔笑脸,一边把马达拉到了马路上。我让马达靠在一只绿色的邮箱上,赶快跑到街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打开了车门,正准备转身去扶马达时,猛地瞧见马达气宇轩昂地站在马路牙子上。
       靠,我根本没醉,我诈醉而已。马达笑眯眯地解释道。
       我手足无措了一下,嗔怒说,你根本没必要诈醉呀?马达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贴耳对我神秘地说,你不是在给那个丫头讲斯大林、拿破仑嘛,我要清醒地坐着,你准保发挥不好,所以我诈醉了,有时候,人得需要一些糊涂和麻木,否则你怎么能了解别人,是吧?你刚才怎么半途而废了呀,我刚刚听你开讲啊,你一进门,两只眼珠子就对那个丫头喷火,我早瞧出来了。
       罪过罪过,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我冲马达抱了一拳,心里一阵轻松。
       马达在我的胸口上擂了一拳,用一种很空虚的口气对我说,你小子,看不出来呀,你还挺有勾引女人的一套把戏,老实交待,你到底干过多少女人,有没有一个连?我寻思着,你最起码也有一个排了吧,你可给不少的男人提前戴了绿帽子了。
       我心里一紧,老是觉得马达好像有意无意的都在针对我,拿我说事儿。我抵赖说,你别诬陷我,我也就是过过嘴瘾,意淫一下罢了,没那么下流。
       马达看着我,一副异样的表情,说,嘿嘿,那可不一定啊。
       我又是一惊。
       马达搂住了我的肩头,往我嘴角塞了一支黑兰州,脑袋埋在我的脖颈里,很隐晦地嘟哝说,相信不,不管承认不承认,我都能知道去年夏天你干了什么,你小子。
       可去年夏天我是清白的。我忙不迭地辩白道。
       半空中忽然落下来一只塑料袋,罩在我的头上,我使劲儿扒拉了几下,也没取下来。塑料袋似乎是装过猪尿脬的,一股腥膻的骚味儿从里面喷射出来,快把我给窒息了。马达走近了我,替我撕了下来。我喘了几口问,下一步我们该去玩什么了?马达摸了一下下巴,色迷迷地说,现在该买P单了,我愣了一会儿,明知故问地说,P单是什么呀?马达不怀好意地回答我,说,炮单!你是来个一炮到天亮呢,还是喜欢雁双飞?我没作答。我和马达钻进了一辆绿色的桑塔纳里,把车窗摇死。马达贴耳问我说,你是喜欢川妹子呢,还是喜欢江浙一带的吴侬软语?兰州的西边儿基本上是被四川贵州的小姐们把持着,可东头,基本上由江浙的白脸妹妹们笑傲江湖。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马达摆了摆手,否定了刚才的话,他继续说,不过最近杀来了一批东北的娘子军,个个人高马大、丰乳肥臀、手段高超,你想不想试试自己的能耐?你要能降伏了这拨儿东北那疙瘩的娘子军,其他地方的菜人,你绝对来一个消灭一个,来两个报销一双。我十分不解地问马达,你这家伙天天人模狗样的,再加上王红盯稍得那么紧,你怎么会如此熟悉兰州的卖淫市场呀?你是不是经常去那些温柔窟里潇洒一把,把自己的身体和钞票浪费一下?马达“靠”了一声,然后就语焉不详了。我捣了他一胳膊肘,让他继续说下去,马达忽然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脑壳,说,别看王红那么正经,像个女纳粹似的天天围追堵截我,可我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特工吧,我在她的生活里卧底,楞是一次也没暴露过自己的这种身份。你知道,我自打从那所下三滥的学校调出来,一进现在的这家公司,可算是开了眼了,成天陪客户吃饭泡澡唱歌打炮,我就算意志再坚定的话,免不了偶尔也会失足的,是不是?我对马达的话表示了保留性的赞同,拍了几下他的肩膀。马达警告我说,你可是我的朋友啊,我没拿你当同学看待,我刚才说的可都是国家机密,你千万别泄露出去,要让王红揪住我的辫子的话,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那个女纳粹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抹脖子、割腕子、开煤气、跳楼、卧轨的什么都不怕,她还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动不动就要殉情,什么叫婚姻?婚姻就是把两个本来正确的人,错误地纠集在同一个屋檐下,让他们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我特羡慕你没上这个当,否则,你比我更疯狂。
       ……喂喂喂,说了半天,你究竟想怎么玩,兜里这么多的钞票,得赶快消化掉,要不明天一回家,这钱就成了罪证了,非得让王红给罚没了不可。马达催促我说。
       去洗脚吧,听说这一行现在挺火爆的。我茫然地说。
       绿桑穿行在沙尘笼罩的漆黑天气里,马路上横掠过几道雪白的汽车光柱,像纳粹德国集中营里的探照灯一样晃眼。我为自己的提议有些沾沾自喜,可马达泄气似地叹了一口气,埋怨我说,洗脚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去看一场艳舞来劲儿,听说艳舞的现场还有几名泰国来的人妖哪,刺激极了。马达正说话的时候,他的外套口袋里忽然发出了一阵蜂鸣声,马达似乎吃了一惊,赶忙一掏口袋,居然从里面摸出了一只小巧的手机。他捏在手心里向我目瞪口呆了半天,说,我敢发誓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只红色女式手机,它是谁的?它怎么变戏法似地钻进了我的口袋,好像我是它的主子一样。我也惊异地瞧了几眼马达,渴望从他那里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可马达还是很狐疑地盯了我几下。
       我诧异地指了一下马达的手,那只手机一直在蜂鸣不休,提醒他赶快接听。马达按了一下OK键,贴在了耳朵上。我不清楚电话里在说什么,于是把头转向了车窗外。一些细小的沙粒在强风的吹袭下砸在了玻璃窗上,留下一些类似于磨砂的尖叫声,街边高大的树梢,低低地倒伏着,几根高压线擦出了明亮的火花。我在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嘴脸,那是一张干燥的脸,很木讷地东张西望,空洞的眼眶里是一些空虚无聊的内容,我为自己感到了汗颜。忽然,马达捂住手机的听筒,悄声问我,叶小琼是谁,这名字咋这么耳熟?
       我恍惚想了一会儿,猛地回忆起在体育馆打羽毛球的那个青春靓丽的丫头,是的,她好像自己介绍过,说她叫叶小琼,是西大的大学生,业余时间在体育馆里勤工俭学当陪练。我把在体育馆里的一幕简述了一下,马达“唷”了一声,对着手机很热烈地说:
       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陪练呀!可你的手机怎么跑到我的口袋里了呀?
       是呀,怎么会有这样的猫腻?我也想。
       马达极其兴奋地和那个叫叶小琼的丫头寒暄着,丝毫也没顾及我在一侧。我让司机把磁带里的那英关小一点儿,可不一会儿,又听到了“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之类的淫词秽语。我跟着哼了几句,腰里又出现了一阵颤抖。我摸了出来,一看手机的屏显,居然又是王红。我望了一眼马达,他正忘乎所以着,我侧过身子,使劲儿捂住了电话,嘴里哼哼哈哈了半天。王红问我,你怎么那么磨磨蹭蹭的,你现在到了哪里呀?我没直接回答她,我故意说是的,是的,沙尘暴的天气里人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我还打了一个比方,我说,一只苍蝇领着它的儿子在一个秃头上散步,一不小心,苍蝇儿子在头油密布的秃头上滑了一跤,一下子闪了膝盖。苍蝇爸爸无限感慨地说,想当年啊,这里丛林茂密,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出入,没想到,现在成了一座荒凉的沙漠了。我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话,封堵着王红的声音。我说,地球和一个人的脑袋差不多,沙尘暴就是老年化的表现。王红换了语气,说,你他妈的在搞什么鬼名堂呀,你能不能说说人话?我哼唧了一番,说,回见,我可倚马可待哪。王红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沉吟了片刻,声调一变,说——
       他在旁边啊?
       我惨然一笑,搞不明白怎么封不住王红的一张臭嘴呢?我使劲儿撇过身子,压低嗓门,说,喂喂喂,怎么回事儿,讯号一点儿不好,改天该投诉移动公司了。
       孰料,王红不依不饶,急迫地追问,说,马达醒过来了?那你可得当心,别上他的当,他可阴着哪,我突然感觉不好了,一切都被他搅乱了,是不是他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呀,你千万提防着点儿。说完,她“啪”的一声,挂了手机。
       我捏着手机,悚然了一阵儿,马达还在热烈不已。我厌倦地掐了他一把,马达遂对着手机说,那好吧,一言为定啊!你要不要和我的哥们儿说说话?就刚才在羽毛球馆装逼的那个家伙,他特喜欢做秀,人也特逗,你和他讲几句吧!马达毫不客气地把手机塞进了我手里,还拍了一下我的脸蛋,给我打气。
       我只能顺水推舟地喂了一声,说,你好,教练!
       ……没什么关系,待会儿我们就见面了,手机你们先替我保管吧!刚才玩球的时候,我没口袋搁,就让你朋友先拿着,谁知后来给彻底忘了。幸亏你们是好人,否则,我可真白干了,那款机子可是最新的CDMA。那个叫叶小琼的丫头说。
       我点到为止地答应说,那好吧,等会儿我们会完璧归赵的,别着急啊。
       关了电话,我还是满腹的狐疑,我说,马达你又合计什么龌龊勾当了,是不是在电话里已经钓上那个丫头了?马达诡秘一笑,说,干女学生好,女学生身上没什么铜臭,还有一丝丝的墨香呢。我提醒他别打学生的馊主意,对学生下黑手,那可是要吃枪子儿的,自古以来,对学生持反动立场的家伙,没一个有好果子吃。马达撇了一下嘴,对我的高论嗤之以鼻。这时候,绿桑拐上了滨河大道,沿路上都是黄河四十里风情线的景色,一些树灯和人行横道上的地灯,在沙尘中发出鬼火一般恍惚的绿光。马达忽然对司机说,调头调头,到香格里拉夜总会去。我瞅了一眼计价器,红色的数字已经跳到了五十多块了,可一想到马达的兜里有好几千块,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兴不起什么风浪了。路上,马达把胳膊肘搁在我肩上。忽然问我:
       刚才,你和谁通话来着?
       我一惊,顺嘴胡诌地说,我姐夫那个神经病呗,他居然勒令我赶紧回家去,他以为他是谁呀,他又不是老子的科长,我看他不顺眼,我姐姐太不幸了,嫁给这么一个神经病。
       我见过他,办业务时打过几次交道,特正经。马达说。
       装的,我说。我想,我得赶紧把自己的这个谎言编织严密了,我故意慢腾腾地叹了几口气,说,他不过是政府衙门里的一介小吏,科级干部,没大的出息,平时喜欢在麻将桌上夜以继日,但在家里没什么威信,连小鸭皮也不抬举他,不喊他爸爸。
       哈哈。马达一笑,总结说,说了半天,他也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大装逼犯,对吧?我没吱声,我觉得马达的话里有话,我又不是一截木头,不知冷热。
       黄河谷地里的沙尘,越吹越猛了,水面上看不见一叶舟楫。
       一进香格里拉夜总会,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春天般的和煦。香格里拉夜总会是一家集餐饮、娱乐、健身和桑拿为一体的多功能基地,是兰州的有金阶层经常出入的豪门宅地。车子一停下来,我和马达就被让进了一个名叫怡红院的包厢,一听名字,就明白它不是个良善之地。我没见过这类豪华的场合,只能听凭马达的摆布。马达像一个熟门熟路的顾客,一进怡红院就大叫大嚷的,嗓门挺夸张。怡红院是一间两进复式的包厢,外面的客厅显然是唱卡拉OK的,而里面那间隐秘的小房里摆放着一张床,马达介绍说,那就是炮房。一个侍应生端上来十瓶喜力啤酒,又上了无数盘的干果,我和马达各自占据了一个沙发,嗑着瓜子。马达问我,是点杭州丫头呢,还是叫四川辣妹子?我的身体里涌过了一阵儿蚂蚁般的骚痒,我红着脸说,随便,我对这种场合不太熟悉,客随主便嘛!马达在我的脑袋上拍了一把,淫亵一笑,走出了包厢的门,给一个脖子上挂手机的妈咪耳语了一番。我的身体里渐渐涌起了一股热潮,那似乎属于大战前的一种亢奋似的。帐篷也支了起来,我故意把双腿搭在茶几上,看墙角的一台电视上正在直播的一场日本鬼子的相扑比赛。
       马达忽然跳进了包厢,一转身,一把将门给关死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脸上布满了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我说,怎么了,你怎么神经兮兮的?马达吐了一下舌头,喷笑道,刚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世界真是邪性呀。你猜猜,刚才我和谁碰了个照面?
       靠,我哪能掐算出来呀。
       马达喘了几口气,待他装模作样了一番后,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你姐夫,刚才你姐夫和我同时挑上了一个东北的小娘们,看你的情面,我拱手相让了。我跳了起来,揪住马达的脖领子,急忙问道,你没多嘴说我在这里吧,啊?
       哪能呀,我又不是克格勃,你放心,打死我也不会招供的。马达摘下了我的手。
       我有气无力地自嘲说,嗳,我和我姐夫真成了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这小子,平时楞是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一个主儿,原来也是我姐姐枕头边的一个特务呀,难怪。马达听我话里有话,迫问我说,你说的难怪是什么意思?我盯住他好奇的脸,看了一秒钟,说,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嘛,跟你和王红没多大的区别,都是饮食男女鸡毛蒜皮的问题。
       当然。马达慨然道。
       我擦了一把汗,按下了忐忑不安的心,接着和马达各自吹了一支喜力,耐心等待着娘子军们的驾到。说实话,我以前与某些朋友和同事到过一些简易的歌厅和酒吧里逍遥过,也要过几个小姐陪过酒,那是一些市郊的农村女孩儿。她们不务正业,成天想过资产阶级的奢侈生活。可像今天晚上这般豪华奢靡的场合,我还是头一次光临,我有些忐忑,也有些局促。马达可能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捏了一下遥控器,包厢里的灯光骤然暗了下去,只剩下一盏射灯,打在包厢的中央。门响了几下,不一会儿,一排艳丽而俗气的三陪小姐们依次进了包厢,每一个都打扮得时髦洋气、涂脂抹粉,嘴皮上涂抹了一层过分的膏油。我搁下了手心里的瓜子,拿起一支喜力捂在脸上。马达上前,不停地在那一排三陪小姐的面前逡巡,像一个选美比赛的考官。马达借着那一束射灯的光亮,仔细挑选着。有几个小姐显然和他很熟悉,不住地拽他的胳膊,嘴里喊着大哥老板之类的话,眼神里充满了毛遂自荐的热望。
       我不由升起了一股对马达的敬佩之情,原来他的私生活这么滋润这般辽阔呀。我的手心里渗出了汗,也打消了刚才对马达的警惕。
       马达对我是真诚的,否则,他绝不会揣上一沓血汗钱,来找我挥霍一气的。
       事实上,如果没有马达越俎代庖的话,我瞄准的是那个胸牌为3号的小姐,我喜欢她亭亭玉立的一双长腿,和一种看似冰冷的微笑后面那两颗小虎牙的熠熠温度。可我忍耐着,很明显,此刻马达是大爷,钱在他的口袋里。我敬候着马达能善解人意地给我摘出那个3号来,我还在肚子里念了一段神叨叨的咒语。就在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我腰里的手机再一次懵懂无知地颤抖了起来,不用接,我就清楚是王红那个小婊子打来的。我拔出手机,一个箭步跨进了里面那个隐秘的房间,我一打开机子,就听见王红尖利的嗓子在破口大骂——
       你怎么搞的,一个挺简单的事情,让你越搞越复杂了,你不能这样不守诺言呀。你硬要充好汉,是吗?马达找到你,你就应该一口拒绝才是啊,这下惨了吧,你他妈就不是这块儿料,现在麻烦了吧,脱不了身了,对不对?我看,味道真的不对了,是不是他真的察觉什么了,你得赶紧纠正过来,现在都晚上八点多了,知道吗?
       我火了,说,谁他妈能料到马达居然会来找我?他有那么多钱,干吗还找我呀?
       王红咯咯咯地像一只上了架的母鸡那样笑个没完。笑够了,她才正儿八经说,马达也算是栽在你手心里了,他拿你当朋友看,他有了一笔私房钱,原本肯定打算和你一起乱造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请来的不是一尊佛,而是一个你这样的卑鄙小人。
       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哦,王红。我说。
       王红非常不满我的论调,她骂了一句“放屁”。王红接着说,要不是去年夏天我上了你的贼船,我也看不透你,说,你究竟来不来?
       好了好了,外面天气怎么样了,还那么糟糕吗?我没话找话地问。
       王红叹了一口气,嘴里像是咬住了一截黄瓜似的咯嘣乱响。她有些百无聊赖地说,还能怎么样呀,昏天黑地的,好像把鞋油抹在了这个世界的嘴脸上,烦透了,有什么意思呀?活着挺累,老天爷也累,没给人好脸色看。
       我也发了感慨,说,天苍苍,野茫茫,人人都是黄鼠狼啊。
       王红猛地啐了一口,说,呸!你们别给人家黄鼠狼脸上抹黑,你和马达乃一丘之貉也,都是个顶个的色狼,你们现在是不是在哪个夜总会里泡三陪?
       我脖颈上的虚汗立马冒了出来。我捏着手机贴紧了耳朵,另一只耳朵如同雷达一般捕捉着房间外面的动静,生怕马达会闯进来。我对王红解释说,王红,求求姑奶奶你,别发牢骚好不好?局面失控成这样,还不是怪马达嘛。第一,他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和我一齐浪费他的私房钱;第二,他的酒量居然那么惊人,我灌了他不下八两白酒,可他竟然像没事儿一样,匪夷所思啊;第三,本来我要求去洗脚的,可他偏偏拉着我来什么香格里拉夜总会泡妞。他可能真疯了,他可是你亲夫呀,我总不能杀了他吧?
       王红没理睬我,而是下了一道绝杀令。她
       说,你看着办吧,给一小时。
       我连忙说,王红,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你看,好不容易来了一场沙尘暴,你也好歹找到了一个不回家的借口,不能白白浪费呀……
       “嘟嘟嘟……”几声,对方手机传来了一阵强烈的忙音。我挂了过去,一截冷漠的录音告诉我,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靠。
       走进包厢客厅后,灯光已经被调到了晦暗难辨的程度。刚一落座在一只拐角沙发上,马达就把一个三陪小姐搡进了我的怀里,还开玩笑说,送给你一个嫦娥妹妹。我退了半步,可我的一只手很不听话地迅速搭在了三陪小姐的肩膀上。我故意幽默地说,我叫吴刚,原先我们是一个街道办事处的,都在一个叫月亮的荒凉星球上。我的风趣博得了那个三陪小姐的好感,她问我说,先生,你抽烟吗?我点了点头。她取过来一支555,帮我喂在了嘴角上,又迅速帮我划了一根火柴。我俯过身子,咂着了烟,就在那个三陪小姐把点燃的火柴放在自己嘴边吹熄的时候,借着一簇光芒,我觉得她有些眼熟。我愣怔了一下,蓦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我的头发也一下子直竖了起来。我喊叫说:
       叶小琼!是你?
       我愕然了许久,目瞪口呆半天,嘴角上的烟雾钻进了鼻腔里,像咽进了一只苦胆。眼前风姿绰约的丫头,分明是和我们在傍晚前分手的那个陪练呀。她曾经对我和马达自我介绍说,她叫叶小琼,是西大的大三学生,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龌龊肮脏的色情场所呢。我的眼神有点花了,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连忙赔着笑脸,说,对不住啊,我刚才把你误当成我的一个朋友了,我眼花了。我的唠叨并没有引起三陪小姐的兴趣,她替我斟满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我眼前,说,难道我就不能成为你的朋友吗?你是不是觉得在这个场合里出入的女人都是一些下贱的东西,你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们,你也把我归人了那样一类人?我暗暗有些得意,心里说,是的是的是的,我就是这么看你们这些骚货的。我接住了一杯喜力啤酒,一口气给干完了,那个三陪小姐依旧喜滋滋地问我,你不是说如果再见面的话,我们就是朋友了嘛,忘了你在羽毛球馆里说的话了呀?我就是叶小琼,那个陪练,我是西大的大三学生,业余时间出来勤工俭学,帮自己挣一些学费和生活费。我揉了一下眼窝,终于自信没有眼花,眼前明眸皓齿的妹妹,笃定乃叶小琼无疑啊。
       包括坐台?我诧异地问道。
       叶小琼叼了一支烟,斜觑了我一下,说,坐台怎么了?台也是劳动人民坐的,只有职业分工的不同,没有贵贱的差别。
       我噎住了。
       离我五米开外的那只巨大而夸张的沙发上,两个三陪女郎已经把马达围困在了中央,其中一个,还骑坐在了马达的双腿上。我扭头瞧了几眼,仿佛进了一个养鸭场,听见呱唧呱唧的接吻声,一阵阵湿漉漉的声音,扰乱了我的心旌,我顿时变得不自在了起来。我记得王红曾经对我说过一个情况,她说马达一年多来对他们的床笫生活爱搭不理的,他们夫妻的性生活一直都不太正常。她曾经疑心马达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还带着马达去过几家医院,也吃过几种民间的偏方,可始终也不见起色。
       看眼前的情形,马达不像那号阉人啊。
       王红说这话的时候,只有我一人在场。那是前年秋天一个枫叶红了的季节,我们大学时代的同学张罗着一场规模空前的聚会,打算庆贺我们毕业五周年。我们把那次的聚会命名为“胜利大逃亡之五周年祭”,结果,在黄河之畔的一处草地公园里,许多人都喝高了,没醉的也被眼泪给发酵了,到处都是抱头痛哭的家伙。我还记得王红一个人落落寡欢的,独自坐在一块礁石上发呆,黄河泛起的水花,把她的裙子都给打湿了。那一天我没喝大的原因,在于很多人使用了一种暗语开我和王红的玩笑。他们都是我大学时代的见证者,都知道我曾经暗恋过一阵子王红,可后来的结局不妙,一个叫马达的家伙争了宠。为此,很多人还替我打抱不平。当时,马达喝瘫在一个裕固族的帐篷里胡言乱语,我趁机走到了水边,坐在了附近的一块礁石上。
       我说,你知道吗王红,王尔德是个同性恋者,他写过一则寓言,是这样的,说有一个英俊的少年,每天都到一个湖边欣赏自己的美貌,他对自己的容颜如此痴迷,以至于某一天他掉进了湖水里,溺水身亡了,后来,在他落水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奇异的花,人们把它叫作水仙花……
       王红说,哦……
       我卖弄说,可王尔德却不是像刚才那样草率结束这个故事的,他接着写道,水仙少年死后,山林女神们来到了那个湖边,发现它由一个淡水湖变成了一个含有腥咸泪水的水潭。
       你为什么哭呢?山林女神们问道。
       我为水仙少年而哭。湖回答说。
       啊,我们对你为水仙少年而哭并不感到惊讶。山林女神们说道,说到底,尽管我们所有女神总在森林里跟在他的后面奔跑,但惟有你有机会能从近处观看他的美貌。
       水仙少年长得美吗?湖问道。
       有谁能比你更清楚这一点儿呢?山林女神们惊讶地回答道,他每天都趴在你的边沿上欣赏自己的美貌啊,你最有发言权了。
       湖静默了片刻,最终说道,我是为水仙少年而哭,但我从未注意到他长得很美。我为水仙少年而哭,因为每次他趴在我的边沿时,我都能从他的眼睛深处看到映现出来的我自己的美丽,这就是我不知道他的原因。
       ……当时,我添油加醋地说了半天,说到激动处时,我的手势很夸张,我还观察到了王红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现在回忆起来,也许就是在那一时刻,我勾起了王红的伤心,当然或许那时的情景也容易伤怀,因为就在那个枫叶红遍的季节,上游的河水夹杂着一些乌黑的屋梁和死去的动物的尸体,滚滚而下,一群水鸟在黄河上翻滚上下。王红的脸被秋水映照着,她听完我的夸夸其谈后,以一种萧瑟的口吻说:
       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则寓言讲的意思,也许是一个人丢失了什么,就再也难以找回来了,比如爱情和女人的贞操,还比如,你和我……
       王红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我的膝盖上,空洞地说,你还是我记忆里的水仙少年。
       我准备从那块嶙峋的礁石上站起来,王红就是在那一刻,从我的脸上读出了失望的。她跳了下来,鞋子淹在水里,慢慢向我靠近。王红说,其实你们一直都不明白我和马达怎么回事儿,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晚了,一切都成了竹篮里的水。我得承认,在那个秋天,我觅见了王红和马达之间的缝隙与隔阂,而去年夏天的全部故事,都建立在那个秋天的谈话之上……我刚一想到王红在那个秋天坐在我身边的情景时,耳朵就被人揪了一把。我睁眼一看,是那个叫叶小琼的丫头在叫我。
       叶小琼讶异地说,你刚才出神了那么久,你怎么了?
       我用啤酒湿润了一下喉头,说,没什么事,也许我对这样的场合不太适应吧,这可能就像你第一次卖那样,既有一种兴奋和挑战,又有一份矛盾和忐忑,或许可能更接近于一个女人的初夜,抚摩和坚守了身体那么久,结果被一个糟男人在一瞬间给毁了,时间长了,就麻木了,卖一次也是卖,卖十次也是一个理儿……
       去你妈的!叶小琼把半杯啤酒泼在了我身上。
       我的前襟和脸上酒光一片,我僵硬地愣在了沙发上,慌张地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呀,你不过是个下贱的坐台女子。我湿淋淋地萎在了沙发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我把目光求救似地转向了马达的那一侧,可马达充耳不闻,依旧被两个三陪女郎围困在一个死角里。酒水没浇灭我,反而点燃了我的怒火,我带着一种受辱的感觉,正准备举起巴掌回敬过去时,马达忽然从后头拽住了我的手。马达说——
       嘿嘿,别玩不起呀,打是疼,骂是爱,你俩儿其实挺有缘分的,干吗使用暴力呢?
       我可不愿意让朋友折了我的面子,我揩了几把脸,恼怒地说,靠,这个臭婊子一点儿也不正点,她居然敢对我动粗,找死啊?我挣扎了几下,佯装要报复一下叶小琼,谁知马达生拉硬拽,把我的手和叶小琼的手攥到了一块儿,和事佬一样地说,你俩儿和解吧,大家都是出来玩的,都别装逼了,就那么回事儿嘛。
       你以为你正点儿?叶小琼不依不饶地斗嘴道。
       马达及时掌控了局面,他笑嘻嘻地对叶小琼说,好男不和女斗,好女也不会和男人争风的,你大度一些,我朋友还是一个处子,拜托你使使手段,给他点儿美好记忆,啊?
       我“噗嗤”笑了,一切烟消云散了。
       怡红院包厢里的电视声音很大,一首卡拉OK的曲子正如泣如诉地演绎着,那首曲子曾被我的朋友们给纂改了标题,叫“奸夫的爱”。马达一撤,叶小琼撒娇般地伸出一只脚,试图在我的腿上来一下,我像虾米一般地缩了起来,我向她举起了双手,满脸堆笑地说:
       我投降,我投降还不成吗!
       或许我的姿势显出了滑稽,叶小琼也笑了。她盯着我说,记住,你别把我和那些下三滥的女人混为一谈,你会明白的,等你明白了,你感激还来不及哪。
       我说,让我对坐台女郎感恩戴德呀,我妈还没教会我这一手呢。
       叶小琼压住了满腹的怒火,气喘吁吁地重新坐在我的旁边,磕开了两瓶喜力的盖子,示意和我碰杯。我没有退路了,只好接过来,一口气吹了一支。我也讨好似地磕开了几瓶啤酒的盖子,马不停蹄地浇灌起了自己。我私下里认为,一个女孩的酒量没什么优长之处,不用我点灯费油,她会立刻为自己刚才的莽撞与粗鲁付出代价的。我就在此时犯了经验主义的臭毛病,过了一会儿,三瓶喜力落肚以后,我的目光开始了飘摇,舌头逐渐肥大了起来,腮帮子也颤抖不已了。我斜瞅了一眼,马达正在和其中的一位三陪女郎在阴暗的拐角处接吻,他的双手看不见,可那个发髻高耸的三陪女郎的衬衣下,似乎跑着两只老鼠。我听见马达在拚命地喊我,马达说:
       菜包子,我全身酥软,一枝独秀了!
       对了,“莱包子”是我的绰号,我的全名是蔡天新。幸好包厢内的音乐不绝如缕,叶小琼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为了及时防止她知道我那个恶劣的绰号,我赶紧抓起了一瓶喜力,和叶小琼狂灌起来。喝了一会儿,叶小琼忽然问我玩不玩骰子,说玩骰子喝的话更来劲儿,我没加犹豫就答应了。所以,后来的半个多小时,我基本上是和叶小琼在一块儿掷骰子,我的手气差极了,叶小琼每次坐庄的时候,我都得喝下去几瓶喜力,我渐渐变成了一只啤酒桶了。我目光迷离地问叶小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呀,你究竟是不是西大的学生?
       叶小琼喂了我一口酒,说,你们不是拿着我的手机吗,打球时我的手机没地儿搁,就放在你朋友的兜里了,是你朋友让我到这里来拿手机的,碰上你们玩,我不好推却你朋友的好意就留下来啦。其实吧,平时我傍晚一般先得去羽毛球馆当陪练,练完就回校了,有什么问题吗?她摇着骰子,嘴角上叼着烟卷,一副风尘女子的浪荡姿态,我心里的疑问还耸立着。我趁机抓住了叶小琼的手,我说,我投降吧,玩什么也玩不过你的。我问叶小琼说,马达那家伙把手机还你了吗?她指了指脖颈上挂的一只毛线网兜,说,就在这儿哪,接着玩吧,那么大的沙尘暴,等会儿也许会小一点儿的。我摇出了一个十三点,终于罚她喝下了一支。叶小琼问我,说,你是干什么职业的,看你的样子似乎是一个书呆子?我差点儿被啤酒给呛了一下。
       叶小琼打开了一瓶矿泉水,她先喝了一口,继而又给我喂了几口。我说,你是东北人吧,你们那疙瘩尽出一些活雷锋,可你怎么不积极上进,居然在大学期间就堕入了风尘,你以为滚滚红尘里,有掏不尽的财富吗?叶小琼“呸”地啐了一口,说,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哪,你迟早会知道的。可像你说的那种情况也有,学校里的确有一些女生这样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吗?
       她们又不是在卖身,她们只不过陪客人们唱唱歌喝喝酒跳跳舞,一晚上就能赚个几百块钱,又刺激又好玩又来钱,为什么非得像电视剧上演的那样,去刷盘子当家教呀,那太辛苦了。我吧,虽说去体育馆当陪练更辛苦,但我也绝不会干这个行当的,我是来找你们的,我可拿你们当朋友哎。我吓唬说,如果现在警察突然闯进怡红院的话,你不也完蛋了吗?叶小琼嘿嘿嘿地咳嗽了几声,一枚骰子忽然掉在了地上,叶小琼蹲下身子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我说,算了吧,聊聊天多带劲儿,干吗非得拚个你死我活呢?叶小琼盯了我几眼,眯缝着眼说,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我问她,说,我怎么和别的人不一样了。
       你如果不是初来乍到这号色情场所,可能就是一位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叶小琼说。她说这话的过程中,眼神幽怨地盯着马达的那一侧阵地,语气很空虚。
       我不明白她在暗示什么,我浑身软在了沙发上,可思维却挺灵活。过会儿,我的腰里布满了颤抖,我以为是王红挂来的,刚想拔腿出门,可一看屏显却是家里的号码,我索性窝进沙发里接听。我姐姐没好气地对我说——
       你死哪里去了,这么大的沙尘暴还出去鬼混,家里的窗户被沙尘暴给吹掉了,你赶快回来给安上吧,小鸭皮吓得哭了几个小时了,你忍心呀?
       我幸灾乐祸地回答,说,我正忙着哪,要不,你挂电话让我姐夫去安,他一身蛮力,整天没处发泄,让他干千体力活也好。
       我姐姐嘿地一笑,说,你姐夫加班去了,他是科长,这么大的沙尘暴,他得以身作则才是。现在他们那儿空着一个副处级的位置,他快想疯了,你听听,听到没有,又一块玻璃被吹下来了,碎了好几块了,你在干什么?
       “咕咚”一声,我灌下去一支啤酒,抹了一把嘴角,说,姐姐,你别给我姐夫做挡箭牌了,就他那个花花肠子,还能干上副处级呀,说不定,他现在正躺在哪个女人的肚皮上呢,连一块玻璃也安不上,你要这个丈夫干什么吃呢?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别相信他的鬼话了……
       你们都去死吧!都不可靠,我一个都信不过。我姐姐忽然变成了一个母夜叉。
       我无动于衷地挂了,拿起茶几上的一只麦克风,准备吼上两嗓子,把肚子里的酒精挥发一下。一转头,猛然发现马达和那两个风骚的女郎不见了踪影,我一下子慌了。我听说过逃单的例子,我兜里可没几个钞票,我可不想被典当在这里。我问叶小琼,那个叫马达的胖子哪去了?
       还能去哪儿,又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去楼上了。叶小琼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大拇指一翘,往天花板上一指。
       地下活动?
       叶小琼盯着我,说,不!他在我们头上演戏哪。
       我忽然想起了我外甥小鸭皮唱的那支歌:天苍苍,野茫茫,人人都是黄鼠狼。这样一想,我的心一下子搁进了肚子里,难怪。我站了起来,问叶小琼会不会唱一首叫《心雨》的流行歌曲。她眉飞色舞地举起了话筒,先领唱了第一小节:我的心是六月的雨,淅沥下个不停……我接了过来,准备努力唱得正儿八经一些,别让叶小琼小瞧了我。借着屏幕上暗淡的微芒,我斜了一眼,叶小琼居然靠在了我的胳膊上,一种陶醉的感觉洋溢在脸上。我越发来了精神。轮到叶小琼唱第三节时,我抓紧跑到茶几旁喝了一瓶矿泉水。可令我泄气的事儿终于发生了,我腰里的手机再一次不着边际地颤抖了起来,不用问,是王红挂来的。
       我弯了一下腰,假装是去洗手间,钻出了怡红院的包厢。
       在穿过香格里拉夜总会漫长的回廊时,我四下里瞅了瞅,生怕碰上我姐夫,可人算不如天算,真是应验了那句话:狭路相逢。待我拎着手机拐弯时,迎面撞进了我姐夫的怀里,彼此一下子僵住了,戳在原地,我的脸“腾”地红了,嘴里嗫嚅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什么,可我姐夫表现得特别老练,他没事人一般地扬了扬手,轻松地说——
       嘿,给领导抬轿子抬到了这里,没办法,权大一级压死人嘛,这不,刚接了你姐姐的电话,我愁眉苦脸地脱不开身,窗玻璃破了,揪心小鸭皮啊,你在玩呀?
       头一次,就让你给逮住了。我哭丧着脸。
       我姐夫瞧见了我手里一直呜叫的手机,推了我一把,很宽容地说,去外头接吧,绝对是你姐姐的,要她和小鸭皮再坚持一下嘛。我姐夫的口气里带着官员的腔调,哼哼哈哈的,我刚迈出几步,他忽然拽住我,像王小丫似地说,考你一个问题,知道一个男人最好的品质该是什么吗?我脱口而出,说,诚实。
       错,应该是嘴严,能保密!他又推了我一把。
       我站在沙尘弥漫的马路上,等周围的音乐声消弭殆尽了,才打开了电话。我没等王红责问什么,就气急败坏地指责一通,说,你怎么回事呀,眼看我就要脱身了,可你催命鬼似地连下几道金牌,你到底想怎么着吧?
       王红被我给说懵了,连连说,怎么了你,吃了炸药了不是,我没说什么呀,你们不正在泡妞嘛,我又没阻挠你,你冲我发这么大火干吗?
       我捏着电话,慢慢踱到了停车场,眼前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几十辆高级轿车,可每一辆轿车上都蒙覆着一层厚厚的沙尘,我边给王红解释刚刚发生的细节,一边伸出指头来,在一辆辆轿车的引擎盖子上乱写乱画。我的指头像一支饱蘸了墨汁的狼毫,依次龙飞凤舞地涂抹着。我写下了如下几句话——
       去你妈的王红!
       靠靠靠,你甭想玩我!
       我写下的这几句话王红永远也不可能看见,与此相反,我的嘴上好像抹了一层厚厚的蜂蜜,赌咒发誓地给王红乱说了一番。她在电话里喜滋滋地对我说,你猜我现在干什么哪?我没顾上回答她的废话,准备写下一句脏话。王红继续说,这家宾馆可真好啊,今天居然没多少客人,整个楼层里也许就我一个客人,小隐隐于市,是吧?谁也不会想到,我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藏着,能安静地度过一个自己想要的夜晚,马达那家伙更想不到。我特感谢今天的沙尘暴,让沙尘暴来得更猛烈些吧!喂,你猜猜看,我在于什么呀,我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特过瘾,还换上了一件上午在亚欧商厦专卖店里买的睡衣,粉红色的,上海产的,手感特别绵软……
       我的身体被点燃了。可我压抑着火焰,没让它燃烧起来。我站在停车场,在前面一排车的引擎盖子上,写满了发泄的标语与口号,我想火焰就是这样被控制下来的。风沙太大了,一览无余的高天上,沙尘在肆虐吼叫着,像一只巨大的橡皮擦修改着无边的夜色。我的嘴里吞下了一层又一层的沙粒,眼眶里也落满了相互磨擦发热的沙粒。
       我呸呸呸地拚命啐了几口,王红可能听出了我的不满,鼻子“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东西,一见女人就流哈喇子,喜新厌旧,那你玩吧,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也不用给马达撒那样的屁谎了,你和他一齐堕落去吧,我还是回家算了,我不想有什么把柄被人攥着。
       这分明是一种要挟和恐吓,就算白痴也能分辨出来。
       我的火终于被烧着了,我躲在夜总会停车场旁边一棵高大的冬青树下,以一种威胁的口气问王红,你不是告诉我你一直在守活寡嘛,你不是说马达那孙子不算个男人,一年多来对你少有问津吗,你不是说你们没那种生活吗,你还讥笑马达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公公、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太监吗?那你现在立马到香格里拉夜总会的怡红院包厢来,看看这个天天和你同床共枕、同床异梦的臭男人吧!他不仅异常结实,还是一个比谁都生猛的豹子,一匹实实在在的种马。他一下子就要了两个三陪小姐,东北的娘子军,现在正在包厢的二楼上淫荡哪。
       他腻歪的是我。
       王红似乎呱唧呱唧地嗑着瓜子,用懒洋洋的口气应付着我,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以为是多大事儿啊,我不早就告诉过你吗,马达对付别的女人真有一套,可一到我这儿就蔫了。也许他真不爱搭理我了,腻歪我了,也许他真的给废了,他在外面应酬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含糊,每一次都像过节似地冲在最前面,反正账单都被公司给报销了。王红喘了口气,说,女人在这一方面是很敏感的,他深更半夜回家,总要冲凉,总是换一套新的内衣,我检查过,那内衣上面还能留下什么呀,可他偏偏不让我碰他,不搭理我。我开的药他也吃,我炖的鸡汤呀骨头汤呀什么的,他也照喝不误,我还给他买过什么金枪不倒之类的壮阳药,可他对我就是不爱搭理,我怎么了我?我哪点儿比不上外面的那些野鸡,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
       那,会不会是你露了马脚,他在报复你。我提醒王红。
       王红否决了我的话,笃信无疑地说,有谁比我更心细如发呢,不会的。
       这么一说,我好像听见了王红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下的声音,嗓子好像也在哽咽不停,我有些措手不及,思忖了一番后,哄她说,我真没别的意思,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我要有那种恶毒企图的话,让我被一辆大卡车撞死算了,我发誓。
       王红猛地惊诧了一声,说,你不要胡说不要胡说八道,刚才说的作废,刚才说的不算数,土地爷爷没听见。
       我心里立马产生了一种滑稽的感觉,有一种过家家的徒劳心境。我说,我得回包厢里去了,马达那么看得起我,这么大的沙尘暴天气里,掂着好几千块来请我消费,冲这个,我都觉得内疚,敢情多少年来他一直把我当朋友对待,我不能辜负他,对吧?
       王红急了,赌气地问,那我怎么办?
       我略微沉吟了一下,说,你怎么办我怎么知道?好歹我得陪马达一直逍遥到他趴下为止,是吧?我不能撒手不管,他看得起我,拿我当哥们儿,我不能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呀。
       那我对你呢,你想过没有?王红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我说,今晚上感觉太差了,天苍苍,野茫茫,人人都是黄鼠狼啊,我的心里灰头土脸的,谁能料到马达会来找我?他居然还笑眯眯地请我来花天酒地玩一夜,我现在被愧疚填满了,就算我现在去找你,和你上床,我也会临事不举的。
       王红懈怠地埋怨说,那好吧,再给你一个小时,你要再打退堂鼓的话,我就退了房间,立刻打的回家,算我白白糟蹋了今晚,连你也欺负我了,算我自作多情,你可别吃后悔药啊……
       你是回家,又不是去屠宰场。我谄媚地说道。
       王红空虚地说,算了!
       对了,在我和王红通话的过程中,过来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雨披,脑袋藏在帽子里,仔细瞅了几下我写下的一堆脏话。他的雨披反射着绝望的光泽,当时我想,他绝对不能算一个好学上进的家伙,他顶多是停车场的保安员。
       且慢,我必须提醒自己,就在我和王红通话的过程中,这个故事以不可逆转的推动力,进入了另一条陌生的路径……
       挂了电话,我穿过吼叫的风沙,嘴里含着一口苦涩的沙粒,一头灰土地走进香格里拉夜总会。等电梯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钻进了隔壁的厕所。我站在小便池子前撒尿,几个激灵过后,我极其兴奋地接受了溺尿的快感。可能是啤酒喝多的缘故,我足足放了十几分钟的水。溺毕,我走到另一边的盥洗台前,把耳朵、眼眶和嘴巴里的沙粒冲了不下三遍,可总感觉身体里至少还有一枚沙粒在飞旋。我把自来水抹到头发上,让满头乱发呈现出一种油光发亮的色泽。我对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一个在沙尘暴肆虐的夜晚,内心装满了鬼祟想法的男人,一个在别人的婚姻生活里秘密卧底的男人,一个蔑视友谊的人,一个糟践规则、玩弄了别人自尊心的家伙……我狠狠地批了一会儿自己,感觉镜子越来越变形了。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两个小伙子站在门厅拐弯处的一排小便池子前解手,溺尿的声音极其响亮。我继续端详着自己的嘴脸,耳眼里听见一个黄头发的怪物说,天赐良机啊!
       是啊,老天爷挺照顾的。另一个绿头发的家伙迎合着说。
       一听这话我就警觉了,在这么糟糕的沙尘暴天气里,除了王红外,居然还有其他的人赞美老天爷的作乱,我的耳朵尖了起来,王红也就作罢,可这两个家伙呢?果不其然,黄头发的继续旁若无人地说,等一会下手,你利索一点儿,别磨磨蹭蹭的,人一喝了酒身体特沉,不好搬,到时候我搬头,你搬腿,得赶紧塞进麻袋里处理完事。
       塞进麻袋后怎么办?
       废话,还不得扔进黄河里销尸灭迹呀,你以为这碗饭好吃吗?你头次干这种事儿,得沉着点儿,别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的给警察,听见了吗?
       啊是。绿头发的家伙应和道。
       这条道儿可黑着哪,踏进去一步,就甭想再拔出脚来,你得有思想准备,一辈子得背着这一口黑锅,一不留神,警察的子弹可等着你的脑袋哪,“砰”的一声,你就和这个世界拜拜了。
       大哥,那个该死的家伙究竟惹了谁,犯得着给扔进黄河里吗?绿头发谦虚地请教。
       黄头发的家伙在一阵猛烈的激灵里,不无牛逼地说,他的确该死了,撬了人家的老婆,花了人家的钱,还给人戴了一顶绿帽子,轮到谁,谁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的。要是我,我根本不会花钱买凶,我自个儿会提一把刀,亲手宰了他的。
       嘻嘻,现在居然还有撬人家老婆的傻逼呀,要是憋得难受,花两百块找一只鸡不就得了,不就是放一炮嘛,在哪个女人身上都是三秒钟的快感而已。
       黄头发的嘿嘿嘿一笑,说,你白痴了不是,撬人家老婆有一种偷窃的乐趣,和去街上随便拉一只野鸡的滋味绝对不同,你不明白的。
       可他犯不着搭上性命,划不来。
       男人都这样,为了裆里的一堆肉,什么都能干出来。黄头发的家伙很哲学地说道。
       说完,他们两个怪物一前一后出了厕所。
       我瞅见我在镜子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一股钻心的疼痛,让我立刻醒了过来,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就剩下了我一个。我仔细回味了一下刚才听到的那番古怪的谈话,一种恐惧笼罩在浑身上下,我立马撒丫子跑了出去,一头扎进了包厢。叶小琼正在放歌,唱的是一首校园民谣,我脸上惶恐的表情可能吓了叶小琼一跳,她“哦”地惊叫了一声,身体往后退了几步。我上前抓住了叶小琼的胳膊,急不可耐地问:没出什么事儿吧,我那个朋友在哪儿?
       叶小琼搁下了麦克风,一听我的问话,脸上的疑惑才释然下来。她说,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难看,什么事儿也没有啊,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在唱歌哪,他刚才出门找了你一圈,他挺关心你的。
       我说,那两位小姐也在楼上吗?
       叶小琼摊开双手,耸了一下肩膀,说,反正没看见她们下来。
       恐惧继续在我的身体里生长,我坐在了沙发上,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虚汗。叶小琼不为所动地拿起了一瓶新打开的喜力啤酒,要和我干杯。我没拒绝,一口气吹完了,把瓶子扔在了地下。我逐渐恢复了平静,刚才不快的一幕也随之忘于脑后。灯光摇曳着,勾勒出叶小琼的侧面,我忽然对眼前的这个少女产生了极端陌生的感觉,一丝疑问浮现而出,我想我必须抓住其中的真相了。一念至此,我伸出手,摸在了叶小琼的乳房上,带着恶毒的念头,揉搓了几下。我听见叶小琼说:别使坏呵,放下你的爪子。
       我没理睬,继续偎近了她,一只手猛地掀起了她的臀部,把她搁在了我的膝盖上。我的嘴唇也凑了上去,闪电般亲了一口她的脸蛋。叶小琼激烈地扭动了几下,这让我的放肆更加大胆了起来。我的手绕开了她的外衣,在她柔软的脊背上鬼祟不已。我边玩弄着,边对叶小琼挑逗似地说,你是我朋友马达请来的,我如果拿你当圣女一样供着,岂不是对不住马达的那一笔钱吗?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得听我的摆布才是啊。
       叶小琼忽然愤怒地问,你说什么,他给了我钱?
       可不是嘛,他说你在这家夜总会里坐台卖淫,他还说你晚上在体育馆里当陪练,然后会客串一把三陪小姐,你难道不承认了?我循循善诱地说道。
       叶小琼的脸色陡然一变,她说,你刚才的这些屁话都是马达说的吗,他对你这么亲口说的,对不?
       我点了点头,说,马达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说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床上的技巧特娴熟,特会哄男人高兴。我和马达是多年的朋友,他请我来腐化堕落一把,当然会把最好的小姐给我,他说你是这家夜总会里一流的坐台小姐,头牌。
       叶小琼终于发作了,声嘶力竭地说,这个卑鄙的小人,他真对你这么说了啊?原来,在他的心目中我一文不值呀,原来他一直在欺骗我,两面三刀的。
       我好歹揪住了把柄,利用挑拨离间的小人手段找见了一丝缝隙,于是单刀直人地问她,你是马达的一个秘密情人,合计来骗我,对不?
       原先是,可现在不了。叶小琼理直气壮地说。
       我有些激动地说,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的,可你们联手给我上演了一出双簧,一幕偶然邂逅的戏剧,我差一点儿信以为真啦,我真是个大头。我把卡拉0K的音量拧到了最大,在一片浑浊的音乐声中,我把叶小琼放在沙发一侧,对她说,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眼前的形势,我越来越觉得这里面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是马达精心布置的一个骗局,而小琼你和我,都不过是这个骗局里的两颗小棋子。外头有两个杀手,我不知道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但现在我们得逃脱出去才是,对不?叶小琼思忖一下,眼角眉梢出现了幡然醒悟的表情,她一把捏住了我的手。
       你是不是勾引了马达的老婆?叶小琼亮出了底牌。
       这是卤水点豆腐的一句话,我丝毫也不惊奇。我讪讪地回答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马达真是冲我来的?但我对你讲,那可能不叫勾引,你还在校园里生活,你明白同学们之间一定会有一种朦朦胧胧和不明不白的情愫,说不清也道不明,而我和王红只不过在毕业之后,还保持着那种不尴不尬的东西,结果发生了一些有悖于常理的行为。你的意思是马达早就掌握了这一切?
       叶小琼点了两支烟,她伸手在我的嘴角上插了一支,自己也拚命地吸着。她迷离地望了我一眼,说,其实吧,你也用不着太内疚,也别遮遮掩掩的了,马达特感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替他收拾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局面,你是个清道夫,把他身上的包袱扛到自己肩上了。
       我一头雾水,不明就里,我说,马达怎么会感激我呢,我怎么替他打扫了一个战场?
       叶小琼抽了一口气,说,王红并不只有你这么一个情人,马达早就了如指掌了,可你偏偏充当了一个冤大头,你替他所有的情敌背上了这口黑锅,他不感激你才怪哪。
       我急了,拉住她的手,说,那你哪小琼,他为什么拉你做垫背,心甘情愿地让你在这里和我厮混?难道他想布置一个现场,你证明他的清白,可私下里把我装进一只麻袋里,然后雇上两个杀手,趁着今晚沙尘暴的天气里,把我丢进黄河里吗?
       不,他才不会那么心软,让你一死了之的,他会看着你被耻辱淹死,被他玩于股掌之间,你是个冤大头,你把马达屁股上的屎尿全都舔净了。
       那你哪?
       叶小琼没理睬我,目光萧索地说,我跟他混了那么久,他一直答应等我毕业后跟我结婚的,他说他得料理完王红带给他的耻辱,他清清白白了,等我一毕业就和我结婚。可现在他一定也厌倦了我,我看出来了,要不,他怎么随随便便就把我搡进了别的男人怀里,还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呢?他原先说的可不是这样,他只让我演一下戏,把你给稳住就行了。
       我说,我们都被他控制了。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我身体里埋藏了许久的秘密和偷窃的欢乐,顿时流泻一空。原来它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秘密,也无特殊的快感,一种失重的感觉拿住了我,让我瞬间变成了一根无足轻重的羽毛,栽向深渊。我软弱地瘫在沙发上,一任混浊的音乐覆盖了我。我衰弱地说,小琼,你抱住我吧,就当我是一个专门拾荒的垃圾客,一个专拣别人破鞋的主儿。我的哀求余音未散,叶小琼也倏忽一下枯萎在了我的怀抱里,淡薄的香水气息扑面而来。
       叶小琼说,你们都住手吧,再玩下去的话,你们都会玉石俱焚的。
       包厢里的窗帘被挤进来的风撩起很高,空气里的沙尘气息越来越呛人鼻息,在这样的夜晚,什么样的故事都会发生的。我和叶小琼像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身处一座蛮荒的小岛上,拥抱了一会儿,我松开了她。叶小琼指着茶几上的两杯水,问我说,它是什么?
       两杯饮料呀。我笃定无疑地回答。
       不!叶小琼翻了一下眼白,不容置疑地说,其中一杯是药,我照马达的吩咐下了一包麻醉药粉……
       然后呢?
       后来的事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他只吩咐了这些,但我刚才忽然感到害怕了,我怕你喝下去以后很快就会死掉的,那我就脱不了干系了。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喝。叶小琼凄迷地叮嘱道。
       我不能不喝了,走到这一步,我没别的选择了。
       我抓起茶几上的一只杯子,一饮而尽。在一股冰凉的液体滑进我的喉咙的过程中,我丝毫也没感觉出有什么异常,相反,我觉得一筐灼灼开放的鲜花,跑过了我的舌面。我的舌头有一种肥肿的膨胀,舌尖也麻辣辣的,我顺势倒在了沙发上,等待着药物发作的时刻。就在这时,叶小琼忽然拎起自己的坤包,骇然地倒退了几步,目瞪口呆地望了我几眼,而后撒丫子似地奔出了包厢,门外传来一阵儿高跟鞋的敲击声。
       临出门时,叶小琼惊慌地喊,和我没关系,你自己喝的啊。我不玩了,我陪不起,你们在玩命呐。
       我站了起来,腿肚子发软,周遭的一切都恍惚飘摇,一股恶心的腻歪感卡在嗓眼里,咽之不愿,吐之艰难。我踉跄地走了几步,拉开了包厢的推拉门,瞅见鹅卵石装饰的过道两侧,摆满了两溜儿高脚玻璃盅,每一只盅碗内,都站着一盏红烛,一派祥和平静的光晕洒布在空气里,四下里阒无人迹。我重新碰上了推拉门,闪身回到了包厢。一架螺旋状的楼梯隐身在包厢的一角,书页一般的台阶扶摇而上,类似一枚僵硬的问号。
       我的胃在抽搐。
       我明白,此刻马达正和几个三陪小姐在上面逍遥哪,他把一身的累赘卸给了我,玩弄了我,居然还气定神闲地把玩着美色,一想到这儿,我沮丧至极,万念俱灰。我走了上去。
       出乎我的意料,楼上是一个幽深的天井。
       从黑洞似的天井顶端,悬挂下来一只秋千架,马达正坐在上头,来回晃荡着,显得心事重重。我走了进去,眼睛渐渐亮了,原来看似天井,实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包厢,一些彩色的射灯投下晦暗难分的光斑,气息莫辨。一架热风机挂在墙上,不屈不挠地吹送着滚烫的温度。只有马达一人,刚才那两个妖冶的三陪小姐早已杳无踪迹了。马达的面前摆着一台SONY高清晰电视,音乐不断。马达正窝在秋千架上沉思什么似的,见我进来,他连屁股也没抬。
       我站在马达跟前,刚要开口,马达忽然伸出一根指头,示意我住嘴。
       我没法儿不说,我的血液发烫,两眼冒火,我怕自己在一瞬间里倒下去,失去表白的机会,我的胃越来越抽搐,一阵阵酸液直往上涌。我想,我必须戳穿马达在这个沙尘暴的天气里,精心设下的这个局。我记得很清楚,我用身体截断了马达盯着屏幕的视线,我刚要开口,马达忽然说:瞧,一个人死掉了,从二十四层的楼上一跃而下,就那么死掉了。
       我没有转身,从电视机的声音里,我一下子听见了张国荣的歌声,似乎是纪念张国荣的专题节目。在一首回放的金曲中,出现了张国荣生前的嗓音,间断地说——有一种小鸟,它生下来就没有脚,一直不停地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能着陆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马达抬望了一眼我,学着张国荣的腔调,说:人最大的麻烦,就是记性太好。
       我不想给他抒情的机会,我萧索地问马达,你为什么要这样?马达冷笑了一下,双手一展,做出一个很无辜的手势,嘴角抖动着,说,好啦好啦,今天不谈这个了,一个人都死掉了,我们还要为一些破事纠缠的话,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的身子逐渐变得很轻,轻到了几乎站立不住的地步,我衰弱地说,马达,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吧,你掌控了一切,你现在如释重负了,对不?马达站了起来,擂了我一拳,很亲昵地说:你这人,太小气了,我不想谈这事儿,你走吧!
       我仓皇跑了出来,靠在一棵左公柳上。
       空气里的沙尘味道似乎减弱了一些,一股砭人肌骨的寒风长驱而来,柳枝上不时掉落下来一些雨点,夹杂着浓郁的泥腥气。我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叼在了嘴角。我捧着火柴,像一只丧家之犬,目瞪口呆地站在街上,荒凉笼罩了全身。
       我等待药性发作,可我的意识反而越来越清醒。
       这时,我明白自己该干点儿什么了。
       午夜之后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一些忙于祭奠的人,两侧的马路牙子上纸火熊熊,一些乌黑的纸灰,在空气里荡漾着。有的人在给亡灵洒着白酒,有的人长跪不起,有的人在喃喃自语,而更多的人在嚎啕大哭。我瞅了一下天空,猛地发现夜空和往日的颜色不同,它微微地发射出一种粉红色的碎芒,几颗寒冷的星星颤抖不止。街道两侧的树木还是冬天里干枯的枝杈,支撑着发抖而高远的天际,但是一些微弱的嫩芽,业已从枝条上冒出了头,说明春天正在悄悄地转移而来。这是一个普通且神秘的清明节。
       我拦下了一辆绿桑,径直往西郊的红梅宾馆杀奔而去。
       绿桑在黄河岸边风驰电掣般地往西郊跑去,兰州这个微小的盆地,开始沉浸在一片浊雨的洗礼中,水面上吹来的风清洁而凉爽,一堆夜游的蝙蝠啸叫着,从头顶划过。司机在前面捣鼓了一下什么,忽然,车厢里传来了一阵歌声,我惊了一下,咂摸了几句歌词,似乎是一首大学时代流行的老歌,叫什么《哭沙》:
       ……风吹来的沙,落在悲伤的眼里,
       你可知道,我在等你;
       风吹来的沙,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我的眼泪淌了下来,脑子里浮现出了大学时代的稀薄记忆。
       真的,我想哭,此时此刻的旋律,如同一把刀剜着我的心。胃里越来越紧了,恶心往上直泛,逆呃也在作祟,我张大了嘴巴,胃液冒了出来,淌在我的胸襟上。我从后视镜里瞧见司机在看我,眼神很怀疑,我稍稍镇定了一下自己,假装刚才没发生过什么。我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抑制着身体内的不适,我想,或许是药性发作了。我笑了出来,笑得很惨,也很无助,我明白药性一旦开始发作,我的性命就捏在药物的手里了,我已经离开了香格里拉夜总会,要是我一头栽下去死掉的话,谁也不会知道命案是在哪里发生的。一念至此,我不禁哆嗦了起来,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王红了,一想到一位性感迷人的女人等了我半夜,此刻还在恭候着我时,我想,就算我一头栽倒在王红面前,毒发身亡的话,我也值了。这么一鼓劲,我就有了一丝丝力气。
       我趴在窗口,哇哇哇地吐了几口,浑身的虚汗淌得很放肆。冷风从车窗外灌进来,但额头很烫,渐渐的,全身打起了摆子。司机关了录音机,很警觉地盯着我,车速也慢了下来,我硬撑着,隔着河岸,我望见了红梅宾馆高悬的霓虹灯。过了黄河大桥,就到了,我坐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司机问我:喂,你是不是病了?
       我打着难闻的嗝,粗暴地说,闭嘴,开你的车,少哕嗦。
       我必须和时间赛跑,我怕见不到王红的面,我害怕死在路上。也许正是我粗野的咆哮、怪异的举止吓傻了司机,司机忽然一手拽下挂在仪表盘上的一只对讲机,用地道的兰州土话对车行的电台说,遇上一个抽包包的,遇上了一个烟客,看样子是劫车的,我是四十三号,就到红梅宾馆了,支援,支援一下子啥。司机机智地甩动着方向盘,车子在宽敞的路面上扭着S形往前奔去,我像一只被武功高手开打的沙袋,左右晃荡了起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喂喂,停手,别晃我!我不劫车,也没抽海洛因,烟瘾也没犯,我只是恶心,你别晃我!
       司机充耳不闻,径直开了进去,“嘎”地一声,停在了红梅宾馆的门厅前。我停止了晃荡,摇摇摆摆地下了车。门前的广场上有一只盆景装饰而成的凤凰,在孤独地问天打卦。在凤凰花坛的不远处,一座巨大的喷泉正在声嘶力竭地喷射着,水池子下面也许装了不少的地灯,闪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一个沙尘肆虐的晚上,这是多么温暖的颜色啊,可没等我回过神来,十几辆绿桑像沙丁鱼一般涌进了宾馆门前的广场,车门拍得乱响,一群穿着安顺车行制服的司机,拎着改锥、扳子、藏刀、千斤顶,呼啸着围了上来。这还不算,马路上行驶的出租车都赶来凑热闹,我被困在当中,我明白,他们一人吐上一口唾沫,就能把我给淹死。
       宾馆门口值勤的两个保安也跑了过来,加入了司机的行列,伪军似地对我指指点点,叫骂不止。我的脊背挨了一拳,我的后脑勺也被砸了几拳,我陷在乱阵里,性命堪忧。 贼,打死这个贼娃子。 打110,上一周抢车的案子还没破呐,叫警察来。
       浑身都疼,我辩解着,可当那个当事的司机说我没做什么过激举动,要我付车费时,我一摸口袋,才明白自己身五分文。是的,整个晚上,我都倚仗着马达的几千块钱,压根儿没料到我是一个吃白饭的。四周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司机们的情绪到了顶点,我明白稍不留神,一根火柴就能引爆他们,这时,我的脑子猛地一下清醒了,气也足了,我挪了几步,站在宾馆的窗户下,手握成了喇叭筒,大喊起来,我说:
       王红,王红,拿三十块钱下来!快点。
       阿弥陀佛,302室的窗子开了,王红像我的观音一般,出现在了那扇熟悉的窗口,居高临下地望见了我。那是许多日子来,我和王红悄悄约会的地方,我们一同躲过了马达、熟人、同事和这个城市的网,为自己秘密编织下的一个蜘蛛小巢。我熟悉它窗前的景色、日光的移动与小鸟飞掠而去的翅影,也熟悉窗内那个情投意合的女人。王红招了招手,“哎”地答应了一声。
       我对司机们笑了一下,很灿烂地说,我媳妇立马就拿钱来,她是我的银行,一个男人,总会有个捉襟见肘的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是吗?
       是的。我自问自答地说完,就见王红穿着一袭粉红色的睡衣,脚上穿着一双纸拖鞋,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一下靠在了我的胸前。我没解释什么,从王红的手里接过钱,塞进了那个司机的手心里。人群里响起了口哨,埋怨声和自责声不绝于耳,一场虚惊而已。那个当事的司机臊得满脸通红,屁也没放一个,乖乖钻进了车里。我身旁两个伪军样的保安吮着指头,明白自己当了帮凶,惭愧得一眨眼躲远了。
       绿桑们如同一群绿头苍蝇,打着喇叭撤了,门前一下子清静了不少。我冲着王红凄惨地一笑,我说,红红,你要真的一生气回了家,不来救火,我又没钱给他们,现在,我怕是早被他们拍成肉饼了。你真是我命里的菩萨娘娘,等会儿,我好好孝敬你几下。
       王红掐了我一下,娇媚地说,还贫哪,赶快上去吧,门还开着咧。
       我揽着王红的腰,手尽量伸过去,抚住了她胸前的一座小山丘,我的头埋在她的发丛里,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香波味道。王红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惊讶地说,你发烧了。我哧哧一乐,暖昧地说,红红,我早就发烧了,我快成一场火灾了,等你来扑灭呀。我吻了一下她的头发。我和王红肩并肩地进了电梯,拐过长长的走廊,站在302室前。我提议说:要我抱你进去么,红红?
       王红略一犹豫,我趁机矮下身子,拦腰抱起了她。王红的双臂也挂在我的脖颈上,脸颊贴紧了我。一袭粉红色的睡衣,仿佛一位羞涩的新娘一生当中的那件婚纱,王红柔情的目光深望着我,我用脚尖碰开了门,吼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回家喽,红红。
       一瞬间,我僵在了房间中央。在窗户下的沙发上,马达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盯着我和王红。我不知该抱着王红,还是该松手扔下来。
       马达从嘴角拿下烟,很晴朗地一笑,说:哈哈,菜包子,你真小气,这样的场合也不请我来,差点给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