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时刻］李笠的诗（６首）
作者：李 笠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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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北岛赌
——一个在消失的记忆?
Monte·Carlo
诺贝尔奖颁奖厅对面的赌场
赌之前，我们常坐在靠门的一张红沙发里
北岛递来他的几首新作
一言不发，坐在对面，二郎腿
不停抖晃
一些我读过的意象，如“火焰失血”等等
一副扑克牌
在我面前来回不停地洗着
我读。我读到“胡椒皇帝愤怒”
我没读懂。我读
我读到“当完整的罪行进行时，钟表才会准时……”
没感觉。信口开河。（诗是这样的吗？）但我
仍恭敬地琢磨里面可能有的深奥的内涵
我读。“他们好像在大理石上播种”
读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
崇拜的面具破裂
“人都疯了，还有什么好像不好像的”我说
“把‘好像’拿掉
把和情人做爱时用的安全套拿掉！?”
北岛改了没有，我不得而知。他
一声不吭
像一个听汇报的老支书。哦，城府！
我们开赌。输掉三百克朗的时候，北岛
开始抱怨运气不好
他又输掉了两百
“不能再赌了，不能再赌了！”
北岛变成一只
泄气的气球，坐着月亮的降落伞紧急着陆
我羡慕他识时务的才华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用李白的诗句勉励他
但北岛终究非李白
不过，即便如此，难道他不知道写诗——创造
是一种冒险？
冒险需要胆量
而胆量
则来之真知灼见
走向赌桌
就是写作，就是对抗上帝或死神
就是甘愿做西西弗这样一种孤绝无助的人
战争！
我看到美国飞行员
向广岛投原子弹
哦，想想吧，如果关键时刻
美国拿不出这一震撼全球的
作品……而北岛缺的，正是扔原子弹的胆量！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再有50首《古刹》
或《握手》那样的诗，那么他
或许一定会赢
“你应该放开写，都过四十的人了
放开写，诺贝尔奖
才会拥抱你！”
我劝他。我希望他
获奖。理由是：
一，他是朦胧诗代表。二，他在流亡
轮盘在转。我们
低头看
向一口深渊似的圆井——哦，星星离得多近！
我操！……哎怎么又……操！
其实用不着感叹
就是所谓“诗思之处诗不在，诗在之处诗不思”！
你压5，色子
偏偏停在6，或4上
你压8，它又跑回到32
是的，每个数字都是一首诗
通向我们梦寐以求的境界
但，这又是怎样的悲剧——色子
总停在远离你作品的地方——你
被否定
你的诗——赌注——没像钉子那样钉住事物的本质
死神的手
没收你桌上的赌注
如秋风清扫地上的落叶
放开写！向命运挑战！
把痛苦
化为更大的赌注，压在一个你相信的数字上！
轮盘在转
北岛的脸
在迷蒙的烟气里模糊成幽灵。他赌最后一把
“他是中国诗歌的希望
请看在四千年文明的面子上
让他赢了吧！”
年轻的我
用封建帝王祈雨时的思维
向轮盘恳求
但轮盘是轮盘——西方人发明的游戏
我叫“停！”
它仍然欢快的旋转——像一只垃圾桶上的苍蝇
一阵雷声
从色子的星光里滚来：
“听着，你们面对的并不是体制，而是一种
更高的东西
只有当你们写出‘卑鄙
是卑鄙者的墓志铭’时，你们才能获得你们
想要的东西！”
色子，轰然停下
停在此刻——17年后——2007年12月10日的夜晚
我停在昔日的MonteCarlo
今天的Adida门口。一双双鞋
张大着嘴巴在喊，想让人穿着它们走向另一个空间
这，大概就是活
早晨。下着雪。你洗着昨夜客人
留下的脏碗——交往的果实
你听着叮当的碗声，觉得它们
比人声更美。你觉得。你飘成
喑哑的雪花。战争新闻
从收音机涌出，想留在空中
但教堂钟声把它们冲洗得一干二净
雪，是被炸碎的小孩的皮肉！你想
但现在——三分钟后，你说：雪，带来了童话
温热的水沿着你的手流入碗池
翻起泡沫。你看见地铁里堆涌的梦
这是我一生从未经历过的早晨！你自言自语
卧室里，孩子的哭声吹起风暴
而你不动，像扎了根
窗外，杉树仍举着绿色的夏天
你端详自己的手，然后朝哭声走去
时差
这里的中午露出远方的黄昏
我给女儿换尿布
另一个我
在上海给一个美女买天使之吻
我除草
他的手正伸进月色的秦淮河
变成杜牧的哀嚎
那里的夏，映出这里的春
罂粟，黄玫瑰
我置身的花园
比另一座冷，也比另一座静
荷塘无法笑出野草莓的甜
但蚊子把这里与那里
缝成同一个夜。文字，喝血成诗
第47个圣诞节
——给西蒙和维拉
许多个圣诞夜，我一个人
握着酒瓶，面朝镜子
“我就是那人！我就是……”
我吼道。一个滴血的肉身
被挂着，挂在漆黑的
瑞典的寒夜。直到十字架上的痛
被我——人类的孤独——喝掉
并吐成窗上黎明的天光
以后——三十四岁后，每逢圣诞
我就远遁，去沙漠
或阳光慷慨的南方海边
我伸展成十字，落日
就让我飞成巨鸟，掠过
映现雪地脚印的沙滩。世界真轻！
但此刻我坐着，重如雕塑
看你们边唱歌边绕着圣诞树跳舞
彩花，灯烛，精美的甜饼
闪晃出一个星空笼罩的马厩
如此的静，我感觉身体
时而是桌上的烛光，时而是待拆的礼物
回忆母亲
1
你一针接一针，缝着我九岁的棉鞋
我看见北极圈
跟着你的手指
移动
但谁也不知道
二十年后
它会变成我在瑞典的雪地里踩出的孤单的脚印
2
站台。88年我去瑞典的秋天
我们——你和我——望着前方
前方——除了在看照片的我——什么也没有
惟一闪耀的
是照片上的背景：一列火车
如闪电，点亮你含泪的双眼
3
一件最最便宜
印着白花的蓝衬衣
你穿着它
穿过我红色的童年
和无数个灰色的节日
此刻，它在我，一个漂泊者的上空闪现：星空！
4
半身像。照片已发黄。你披着
透明的婚纱，带着菱形耳环，挂着金属十字架
你是基督徒？或者那是当时的时髦
“这是惟一的一张
其余的都在文革时烧了。”父亲说
没有笑容。庄严里掺着忧伤
我端详你，相信罗马教堂里的圣母
只是你的拷贝。你目视前方。母亲，你看到了什么？
一间你自己的房子？合你口味的家具？
做一个早起晚睡
给一个有九个叔姨的大家庭做饭的好媳妇？
或者你搬出三代同堂的决心——
“我厌倦了住在一起！”
或者，看到了被打成反革命
入狱的丈夫，向邻居借钱的羞辱？
没有回答！婚纱煽动者着天使的翅膀
你被举起，我听见你
发烫的呼吸：一只玻璃瓶套住的蜜蜂
5
我在给你的信上写道：你应该换个环境
夏天，上海人多，闷热
你可以来瑞典，看看这里的岛屿
冰川磨出的光滑如丝的礁石
这里有唐代的空气，陶渊明的诗境
你回信说：我知道北欧
是理想的避暑胜地。但我已习惯
这里的拥挤，混浊的空气
我坐在树下，知了就会递来青山的幽静
我摇动扇子，海风便阵阵送爽
6
一具蜡烛照亮的尸体
我凝视，世界变成菜刀，碗……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想变成一支安魂曲
但你不需要我。你
充实——你的脸
安祥，就像战争上空的蓝天
7
你离开了世界，但世界
仍在吃你的拿手菜
材料:人心一只
调味品：焦虑一勺，孤独二勺，忧伤三勺
做法：让心片切，放入蒸笼蒸一生
8
在你放内衣的抽屉里
我找到一卷红丝绸
裹着的东西，两张纸
上面一张是奖状：三好学生
底下那张
是我十岁时画的列宁：他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未来
未来是此刻
我站着的地方：
一块矮小的墓碑
在陋巷和豪华别墅间蹲着
9
回忆，一切就化成梦……
你坐着，端着只空碗
我走向你，你变成椅子
我坐下，俯身，你
变成桌子，毛笔，纸
我写字，你变成
歪歪斜斜的“人”。你
摇头，但没提高嗓门
我放下笔，你变成厨房。我
大口吞咽，你变成
床，我倒头酣睡,你
变成海。我飘游，听见
你在呼喊，像一个
被弃的孩子。孩子是
醒后的我，坐着，在一扇
向异国打开的窗前
写诗，写你说过的话：
宇宙，仅只是一只倒置的空碗
冬至
空。地图上的一个名字——你没到过那里
冬至！
两个你熟视无睹的字
缠住你
像一碗饭
一只刺眼的中秋月亮
母亲！
或2002年12月22日，她
从床上慢慢爬起，呕嘴里的
一口痰
一句想说的话
她
看着我，像猫盯视阳光下一只晃动的影子
她什么也没说——被蛇
缠住时的
拉尔孔面孔！
她突然倒下，冷却……
冬至！
我坐着，怕家里的电话，怕
床上接氧气的
患癌的父亲
不能顶住这两个
锋利的
字
写作辞条：写作，就是对抗上帝或死神，就是甘愿做西西弗这样一种孤绝无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