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本期头条]当爱情的观念遭遇语词
作者:李 森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爱情的障碍是难以逾越的,这是诗歌存在的一个理由。在拜伦、雪莱时代,人类相信爱情,因此,诗人们通过语言预设了一个爱情的观念,这个观念成为时人心灵结构的一个重要部分,也是人们通过“爱情”获得存在的理由。拜伦、雪莱时代的爱情观念是整体性的,人们相信这个整体可以被发现,这就好比人们相信,生活世界和自然世界的整体存在着并可以通过语言去发现一样。事实上,这不过是哲学的、诗歌的意识形态天才们的一个妄想。妄想对于天才来说,是真挚的、自由的,但却是虚构的、无端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就是天才诗人的命运。在浪漫主义上天入地般的追寻和现实主义看似冷静客观的语言运动偃旗息鼓之后,新一代的天才们才逐渐意识到语言的局限性和脆弱性。就是说,即便是天才诗人,也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爱情的观念只可能是语言的观念。或者说,诗歌中的爱情,也只能是语言中的爱情,与爱情的具体而本真的存在没有直接关系。同样,文学上各种潮流,各种派系的喧嚣风暴,也不过是语言的风暴而已。语言是个深潭,游鱼出游从容,所谓风雨兴焉,蛟龙生焉,可是,舀干这个深潭的水,则什么也没有。熊十力先生释“五蕴”文中有言:“本无实我,亦无实宇宙,如剥蕉叶,一一剥落,便不见有实物故。”
       海男的组诗《忧伤的黑麋鹿》,是一组关于爱情和心灵存在荒谬性的挽歌。当爱情作为“整体”观念被怀疑和消解之后,“爱情”这一诗歌中的永恒主题是否也随之消解,这是深受当代非本质主义语言观念洗礼之后的诗人们,不得不面对的尴尬难题。海男作为当代中国的诗人,她一直忠实于自己的语言创造,从《虚构的玫瑰》到《忧伤的黑麋鹿》,其语言的自觉性和独特的风格令人叹为观止。只有不在诗歌潮流中的独立写作者,才配称为语言的殉道者。海男是个语言的殉道者,她的存在就是语言的存在。每一个优秀诗人都是这样,在语言中生,在语言中死,这本来就是一个杰出诗人的命运。所不同的是,由于诗学观念的不同,诗人们驾驭语言的方式或被语言创作的方式也不同。诗人创作诗歌,也被诗歌创作。在语言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泅渡,在“爱情”的深潭中舀水自救,这就是海男的《忧伤的黑麋鹿》。
       如果你必须离开,就从我血液中
       取出一部分液体,它们尽可以制作出晶莹的
       乐器声,汇集在峡谷,再移植到你身体
       作为我永远爱你的一种邪说
       
       如果你必须离开,就从我骨头中
       取出一部分肋骨,自创世纪就有的双肋
       它们尽可能供你作为农具抚摸,也可以挂在壁垒间
       像弓弦,即使断裂,也难于逃出一种死结
       如果你必须离开,就从我的嘴唇中
       取出一部分语词,就像古希腊的悲剧
       诗人所发明的悲剧,它们尽可以使你在享乐之后
       作为人世间最后的哀歌,成为你聆听的哀乐
       黑麋鹿最后的哀歌吟唱完毕
       黑麋鹿已转身,它的背叛声如此有力,如罪孽弥漫
       哀歌的主题,是海男诗学始终探讨的一个主题。这是诗人不可为而为之的哀歌,也是命运的哀歌。哀歌唱完,必须转身离去,“背叛声如此有力,如罪孽弥漫”。在哀歌中,世界空无一物;转身离去,世界也是空无一物,即便是罪孽,也已空寂。爱情的追求,不得不走到这个下场。事实上,这个结果正是所有观念追求的结果——人类那些才智和才情卓越的人预设了各种存在的理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知识体系,铸就了各种各样所谓颠扑不破的真理和意义,把观念和知识文明的成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不可为而为之的“偏执”,或曰“执”。偏执的心灵、心智和激情可以创造幸福的存在,也可以带来表达的自由,但是,如果你意识到这种幸福和自由在观念的基础上是预设的或不可靠的,是瞬间的或扑朔迷离的,你就会从文化的营垒上坠入深渊。菩萨在莲花上打坐,微笑,那样的幸福、自在和充盈,是因为菩萨没有看到莲花盛开的理由、瞬间性和把莲花举到高处的是什么?海男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即便在她的诗中有绚丽的语词铺陈,但我们读之仍然感觉到一种虚妄的慌张:
       
       那些花蕾从石砾中一点一滴地
       如粮食一样,融洽在前世和今世的历史中
       居忧虑纵深的峡谷以后的地域
       在这里看不到邮差和城垒
       从云壤中破壳而出的是豌豆和大米
       还有盘桓在泥土中,困倦万分的马铃薯
       一声不吭地吮吸野的草莓,怀着幻象中的期待
       它们变幻着角度、湿地和昼夜的速度
       从云壤中破壳而出的神学符号
       回到了我怀抱,这些神意恩赐的夜晚
       我不眠着,我在夜中行走,在夜色中
       把蜜露培植,直到遍体的忧伤绚丽起来
       直到我打开那些抽屉,暴露了你或我
       由来已久的身份之谜。之后,那些神学符号开始附体。
       海男的这首诗叫《从云壤中破壳而出的神学符号》。尽管诗人已经在语词的砥砺中,用绚丽的辞章消解爱情的本体念,但是,诗还得写,诗人还得写,诗人还得立言,还得“把蜜露培植,直到遍体的忧伤绚丽起来”于是,她又重返-物,以期在事物中找到“神学符号”,将那些事物存在的瞬间和状态神性化。正如诺瓦利斯所说的箴言:“每一被人喜爱的事物都是天堂的中心。”我们也可以说,在海男的诗歌里,每一个让她钟情的事物,都是一个神秘的咒符。那些咒符既来自于自然和现实的影像,又来自于心灵中的诗性虚构。它们是“从云壤中破壳而出的”,它们是空无和直观的一部分,也是心灵的一部分。那些“豌豆”和“大米”,那些困倦的“马铃薯”,那些“花蕾”和“草莓”,都在语言中新生,在诗中重构“身份之谜”。这就是“无端”存在着的海男,以及她的“无端”生发的诗之绚丽。就像柏拉图一样,明知火炬投射到洞穴墙壁上的“影子”只是影子,但他不得不让那些被缚的囚徒相信影子。因为柏拉图作为一个伟大的创作家,他不得不为人类点燃火炬,也不得不给熊熊燃烧的火炬一个动荡不安的影子。柏拉图是悲怆的诗人,而人类自古及今所有优秀的诗人,都是柏拉图的追随者。只有柏拉图的追随者,才会感受到语词的艰涩。因为,《理想国》就是一次伟大的语言冒险,一首无奈之诗。在《伸向我舌尖的语词多么艰涩》一诗里,海男写道:
       早晨,我出世,这是神意安排的苏醒
       蝶影翩翩飞来,带来了你的消息
       你哀愁的心,刚涉过夜晚的河床
       面对我,面对这些玻璃,它们刚刚碎裂过
       伸向我的舌尖的语词多么艰涩
       有足够的心,在水瓮中变为盐碱地
       有足够的窒息,在我越来越老的时刻死去
       有足够的悲伤,埋在坚硬、冰冷的线条之下
       诺瓦利斯说:“精神总是在陌生的、虚空的形体中显现。”他又说:“我们四处寻觅绝对,但找到的永远只是物。”海男的语词总是创造出一个陌生的、虚空的形体,突如其来,而又难以捉摸。这是诗之爱情吗?海男总是将悲伤和物象融会在一起,概括为陌生的诗意,看似绚丽,实则冷峻,悲怆。没有来历,没有归宿,也没有开始和结尾。因此,在海男的诗里,语言风云际会的运动图式几乎变成了诗歌惟一的信仰。她说:《光阴之于我犹如酒杯之于嘴唇》:
       今天,因为拥有你,这场仪式
       使我获得了一只忧伤的黑麋鹿的庆典
       在云南广大的旷野,因为拥有你
       我的酒杯在星月之下浇铸过了一颗沉醉的心
       光阴之于我犹如酒杯之上的嘴唇
       言说是那样美,那样忧伤
       光阴之于你或我犹如悲悯以后的喜悦
       思念摇晃着我们的身体,犹如隔世的光芒来临
       2008-02-27喜鹊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