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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美器
作者:韩晓征

《收获》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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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家胡同九号,本是明末某显族的祠堂,三进的院落,颇有一点幽深,解放后成了一所小学校。历五十年,拆迁之风席卷四九城,新校舍建好,小学校匆匆搬走了,推土机却迟迟不见来。原是要建个大型商业城的,又传说资金方面出了问题,房子闲置了半年多,有家画廊疏通了关系,暂时在这里安身。
       松因决意要在这里做她的行为艺术,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此地临近闹市,交通便利,又有些人去楼空之感,正好符合她对那行为的设想,就是要有一点鬼气。
       实际上,第一次到这里来找卫东,她就暗暗地有点心惊。
       二十多年前,当她刚刚从南方转学到北京,就曾来这个小学参加过文艺汇演。附近七八所小学校,惟独这里有个礼堂。松因还记得那绛红的幕布,温暖的灯光,台下黑鸦鸦的人群,人群特有的嗡嗡声,和安静下来零星的咳嗽。
       那天在她前面表演的,是一段双人舞《小刀会》,松因很羡慕人家那样的浓妆重彩,还有衣饰上闪闪发光的亮片。演员在掌声中下场的时候,那个舞刀的男孩子温热的呼吸一直吹到她的左颊上,痒痒的。
       松因表演的是京剧清唱,“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难糊口,地狱里度岁月,不识冬夏与春秋……”唱是清唱,脸是素脸,掌声也就寥落。不过松因知道,这样的小节目,从来都是一些大节目的过场,不用太认真的。下了场,跟带队老师请了假,就去上厕所。
       厕所位于礼堂后面,分成品字形的三部分,光线也是怪怪的,靠南的两部分,有礼堂挡着,是递进的幽暗,蹲坑之间都没有隔板,像是陷阱。北面的部分缩进去一些,有矮墙与外面隔开,而天窗漏进的阳光,能一直照进里面那些蹲坑底部。那种光线很像是马厩独有的。也许做祠堂的时候,这里就是一处马厩吧。
       从厕所出来,松因听见礼堂传来歌声,“雄鸡雄鸡高呀嘛高声叫……”不知为什么,她每次听到这段歌,总觉得里面裹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流气。
       经过礼堂的时候,忽然不想就这么进去。
       空气中有一股莫名的甜香浮动着。
       她从一条岔路,绕过空寂的操场到了中院。在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金字两侧,各有一棵高大的果树,擎着无数黄灿灿的果子,于和风里静默着。松因拾起落在西边树脚的一颗,见那果子通身没有一点伤,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明白了那香气的来源,心里就更生怜惜。见四周无人,就匆匆揣进衣兜,小跑着回到礼堂。
       坐在台下看节目,手一直放在兜里握着那果子,偶尔需要鼓掌的时候,发现满掌都是淡淡的温香。
       那时候正值八十年代初,物质方面依然相当匮乏。水果的种类很少,夏天无非是西瓜桃,冬天就是苹果梨。而松因握在手里的是颗杏儿,又属于“公物”。这使她在多年后回想起来,留有一点“禁果”的印象。而这果子的谐音与她如今要做的行为艺术之间,又似乎有着某种联系。这一联系,仿佛是命运多年前埋下的暗示,又仿佛是某种揶揄。
       不过无论是暗示还是揶揄,松因的行为,都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多半年来,她总觉得有个硬坨坨的东西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地梗在那儿,有时候还会骤然灼热起来,燎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梦中醒来,四周是无边的夜,睁大眼睛瞪着黑暗,仿佛要从里面看出个眉目,看久了,只见一团隐隐的白光,如想象中的模糊星云。松因知道那是视觉在黑暗中残留的光感。可终有一天,连这光感也会消失的。连传达这光感消失的意识也会消失的。
       动动手,指尖是温热的;动动脚,脚尖是清凉的。是的,只要到了时候,无论温热还是清凉,都是注定要消失的。
       松因缩成一团蜷在被里。心中是一股惶急的热,脚底是两片茫然的冷。
       不过,长命如太阳,又能怎么样呢?她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说若干亿年之后,连太阳也是会寂灭的,遑论地球和人。
       如果结局是注定了的,那么人所能做的,又该是什么呢?
       松因被这样的问题煎熬着。眼看就要三十岁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她忽然想到,二十几岁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那么几天,她觉得这件事就如世界末日将要来临一样的可怕,于是拒绝跟任何人谈起年龄的话题。
       痛感青春不再,她开始盘点自己的人生。
       结果却发现,自己不但是一无所成,又几乎是一无所有。
       松因出生在成都,而她的记忆,却开始于云南,金沙江边的一个村庄。跟着下放的父母,松因在那里度过了她的幼年,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危险的幼年。那些记忆都是片段的,不连贯的。一会儿是躺在江边晒太阳,一会儿是躲在夜晚的草丛里数星星,一会儿又故意藏在人家的门洞里,听着近处母亲那焦急的呼唤,可就是屏住气,一声不答。当然她要躲避母亲,躲避那每天必不可少的过场:每当母亲最后抓住她,不管她怎样挣扎,必是夹在腋下疾步回家,关上房门,一把脱下裤子,劈开两腿来验看,松因见挣不脱,也就安静了,等着母亲长长地呼出那口气,知道得了释放,一个打挺跳起来,提上裤子又去玩儿了。
       虽然多年之后,从姐姐嘴里听到些故事,知道了那个记忆中阳光普照的小村庄,曾有不少幼女,纷纷在那个暑假的中午失去了童贞,母亲医治过那些小病人,从诊所回到家来,若是不见松因,就会满村子发了疯般地找女儿。这使她多多少少理解了母亲的苦心。可不知为什么,也并不感激。
       或许连松因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心力交瘁紧张过度的母亲,以她粗暴的方式,种下了某种奇怪的种子。隐性的种子,又是深人人心的,连本主都不易觉察。只有在多年之后,才可能偶尔一窥端倪。
       十岁,松因随全家迁入了北京。十三岁,开始习画。
       说起习画的原因,就不得不提两句松因的姐姐松蓉了。 其实两人是双胞胎。但松蓉的脾气是,凡事都要占先,她勇往直前,早出生半小时,就成了姐姐,从此一锤定音地校准了她和妹妹之间的主次关系。
       仿佛老天也有偏有向似的,松蓉的一切,都让松因难受。
       首先就是名字。松蓉的“蓉”字,能组出来的,什么芙蓉啦,苁蓉啦,蓉城啦,都是好词,有枝有叶,有花有朵,有头有脸的;自己的名字呢?其实松因的“因”字,最早爸妈给起的时候,是顺着姐姐带了草字头的“茵”,对此,她很久都是耿耿于怀的,只要稍稍翻翻字典就能知道,那个“茵”不是席子就是垫子褥子,好点的联想是“绿草如茵”,可还是被踩在脚底下的。熬到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她就把那个草字头给去掉了,仿佛剃掉了一头生了虱子的乱发,有那么几天,这个爽利的“因”字给了她一些豁亮的感觉,好像去掉了一些跟松蓉的干系似的。可也只是豁亮了那么一点。该不释怀的,依然不能释怀。
       松因三岁就跟着父母下放了,松蓉却留在了成都,留在了外婆身边,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全都要好上几倍;松蓉全盘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从落生开始,就是人见人夸,松因虽说也清秀,无奈有松蓉比着,显不出来了,自然听不到多少赞许,除非有时候母亲看不过去,会夸上半句,说是“松因白”;在学校,松蓉是老师的宠儿,每回的年级总成绩第一,又是全校的短跑冠军,还跟音乐老师学起了小提琴,松蓉提着琴盒疾步而过的身影,总会令一两个男生驻足。就连来月经,松蓉都要抢在前头。松因忘不了那日姐姐和母亲躲在房里叽叽咕咕好半天,出来的时候那居高临下看自己的表情,仿佛她是个跟母亲平起平坐的大人,在看家里唯一的孩子。
       松因讨厌姐姐的一切,那精巧的下巴,总是在人家问她功课的时候高高地翘起来;那红润的嘴唇总是半张着,时刻要纠正别人的发音——从中文到英文;那吱嘎作响的琴声,安了弱音器还是那样的刺耳……年深月久,松因甚至憎恨跟家里人共用一个厕所。她的鼻子极灵,能立刻分辨出是谁在自己之前光顾过。相对来说,爸爸的气味还不那么讨厌,而妈妈和姐姐的,则浸透了同性那份特有的腥甜味道,使她几欲作呕。当然,这种作呕也留下了某种安慰,那就是,大校花贺松蓉小姐,也是和她贺松因一样的,需要排泄的动物。
       所以在十三岁的时候,松因考上了少年宫的油画班,决定从此习画。母亲本来要她学国画,说是风雅。而松因却执意要学油画,打心眼里认为油画洋气,又可以背着画夹子到处走,一定能跟某人提着琴盒的姿势相抗衡。
       学画的头几年,松因是相当勤奋的,课余时间全部用来画画。当松节油清洌的气味弥散开来的时候,她那躁动的心就能慢慢笃定。
       堆皱的红绒布,三五个青苹果,一两只土陶罐,它们之间有一种相依又舒展的关系。久久地凝视这一切,她深信光阴是有脚的,又相当顽皮,就在她的笔落于画布的刹那间,立刻轻巧地往前移了一格;而当她再次瞩目于静物的时候,那光线又似乎静止不动了。
       那时候她崇拜的是达·芬奇、丢勒一样的写实大师,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笔下也能出现那种亦真亦幻的效果。
       高中毕业,没有考上中央美院,这是松因心里—个永远的痛。不过她急于从家里搬出来,也没有把握再考一年就一定能考上,只好别别扭扭地上了一所工艺美院。
       四年下来,虽说也能设计个商标药瓶什么的,又在一个不小的广告公司谋了个报酬不菲的职位,可松因还是不痛快——这离她想象中的艺术家生活,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首先朝九晚五,就让她觉得不自由,再要天天看客户的嘴脸,按这些嘴脸的要求数易其稿,而这些客户,在松因的眼里,都是些脑子里只想着回扣而毫无美感的家伙。
       对于心目中的艺术,松因又是相当的迷茫。这时候,她对于艺术的理解已经比较宽泛了,知道法国人杜尚把小便池搬进美术馆,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行为,也听说过一位中国艺术家,用大字报模拟了一个小型的“红海洋”,细读上面的文字,却是“大白菜三分钱一斤”、“今日停水”……有时候她觉得艺术之于人的心灵,似乎像是摇滚乐,追求一种震撼的效果;有时候又觉得艺术像天文学,总想在人心这个浩瀚的宇宙中搜求各种丰富的可能性,探寻各种各样的边界。
       具体到自己要做什么,松因却想不好。
       因为老师的关系,她的一些装饰性很强的小油画,早晨的睡莲啦,夕阳下的浴女啦,总能顺利地卖给一两个画商,每幅赚上两三百元人民币。一个月下来,卖画的收入往往比工资还要多。可松因不认为这是艺术,在画上连真名都没有署。
       那时候她已清楚,在写实功力上,自己一辈子也赶不上那些大师。可要就此罢休当个纯粹的画匠,又于心不甘。
       身边有许多人出国。松蓉是早就走了,松因本不想走的,因为这里有爱情。
       可是有一天,那爱情忽然就出了问题。
       松因高中时候就有了一个男朋友,两人的感情一直保持到大学毕业。此间虽不能说是如胶似漆吧,至少也是情意绵绵。然而正像任何一段感情一样,总是隐伏着问题的。松因对此只是下意识地有所感,却从没有正面地有所觉。直到毕业后,他的第一个生日。
       那一日正逢星期天,两个刚刚上班的恋人都休息了。他跟父母一起吃了午饭,饭后老两口出去串门,说好晚上才回来。他们前脚走,他后脚就给她挂了电话,松因抱了鲜花和蛋糕赶来。两人吃过蛋糕,交换着舌尖上的甜蜜,他很自然地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此前他们虽说有六年的恋爱史,但他一直嘲讽那是“精神恋爱”,而松因则在耳语的时候称之为“上半身的爱情”。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日午后,窗外是欣欣向荣的韶光,窗内是两个青春年少的恋人。窗帘拉得严严的,两重门都上了锁,他还准备了一个橡胶的小东西,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可以是顺水推舟的。
       然而不。
       那条船行着行着就像到了浅滩,走不动了。也不是水不够大。也不是船不够轻。只是,江心鼓起了很大的石头。那潜藏已久的暗礁一下子露出了头角,赫然挺立在水面之上了,体积又大得惊人,绕也绕不过去。
       松因坐了起来。
       因为忽然觉得床上是三个人。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跪下去吻他。像以前一样,等着他平复。
       他一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松因没有办法,只好走了。
       出了门就有些后悔。可是毕竟出来了,又感到几分轻松。心想明天再告诉他为什么吧。今天这样的日子,说出来一准让他扫兴。
       她刚才坐起来,是因为白日梦一般,看到床上那第三个人,是她自己的妈。
       松因叹口气,也并不想回家,就那样骑着车,在路上徜徉。遇到卖衣服的小店,就踅进去瞧瞧,讨价还价,试来试去。
       太阳寸寸西移。
       忽然发现一条很美的吊带裙。珠灰的底子上,随意地散落着浅淡的橘黄落英,远远看去,又像薄暮的轻霭配着镀了夕阳的烟霞。她还从没有过吊带裙呢。在试衣间一上身,处处感觉妥帖,度身订制的一般,尤其衬出了肤色的姣好。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有些心动,立刻抱了那换下来的衣衫,匆匆骑上车,往男友家赶。
       春末的黄昏,穿着吊带裙站在背阴的楼道里叩门,而那扇门又迟迟不开的时候,人是会感到阵阵寒意的。尤其是多年的直觉告诉她,他肯定就在里面。
       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出现。正像生活本身一样,许多本应是戏剧性的东西,都在事后的叙述中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第二天,他亲自来告诉她,当时他确实在家,不过不是一个人。他曾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在生日那天,解决那个问题。无论跟谁。
       其实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什么约定,这也谈不上是个天大的背叛。然而松因还是在瞬间发了狂。她咬了他,自己的舌尖也破了,又把口中的血喷到了他的脸上。
       那带血的唾液顺着他的左颊缓缓下滑,而他呢,垂着眼睑纹丝不动。
       松因的泪汩汩而出。
       她知道,他们之间,完了。
       接下来的时日,她就一门心思地想要出国。只要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里,无论交多少钱,都行。
       那时候松蓉正在美国一个名牌大学里读化学硕士,拿着全额奖学金,成年累月为导师的课题做数不清的实验。
       松因知道自己英语不行,况且松蓉已经去了美国,自己就一定要换个地方。
       母亲有个拐了弯的亲戚是过去的皇族,在日本有些个门路,答应把松因办到日本去读书,不过需要些时间。
       一等就是一年。
       这中间松因倒也逍遥,索性辞了职,每日里混迹于美院、东村和三里屯的酒吧之间,不过午夜绝不回家。其时松因的父母尚未退休,两人之间又处于感情上的冷战时间,父亲行踪不定,有时候回来住一两晚,有时候又说是出差,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母亲本来对两个女儿管教很严,松蓉出国以后,松了一多半的心,加上着迷练一种据说能够长生不老的功法,每天都要会会功友,对松因也就没什么要求,只要早起的时候,知道她是在家过的夜就行了。
       在钱上,松因跟父母的关系本来也并不紧张。她从大三开始,就不向家里伸手了。工作以后,逢年过节还会交给母亲一些。只是一次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使这一切有了改变。偶然听见母亲跟那位皇族亲戚提起大女儿,说松蓉“寄回来的全是美元”,这句在松因看来明显的废话让她一股无名火陡然升起,此后很久都不再向母亲交人民币,心安理得地吃住在家里,天经地义的一般。三
       九五年的北京,高楼大厦没有现在这样多,市容上的贫富对比也更明显。亮马桥一带,就是当年中国城市的一个缩影。三环路以西,是整齐有序的使馆区,与之隔路相望的,有长城饭店、亮马大厦、燕莎友谊商城和凯宾斯基饭店,交相辉映着一种现代、豪华的气派。若是再往东走上几百米,则立刻可以见到大片的荒地、垃圾场、农田和低矮的民房。在那片民房里,聚居着一些来北京寻求发展的艺术家,这里房租便宜,又靠近市区和使馆,靠近市区意味着生活方便,靠近使馆区,则意味着机会。
       习惯上,北京的艺术圈称这里为东村。
       松因最早到东村来,是为了和茂根的缘故。
       和茂根是云南人,到美院进修油画,毕业后就住进了东村。他总是随身带着个大相册,里面是几十张油画照片,找到个机会,就要请人家看看。画面上多是些似人的透明精灵,漂浮在空中,周围缀以各种古拙的象形文字。当然人家并不总是有耐心的。松因头一次跟他说话,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小型的画展开幕式,人们看过画之后,三三两两聚在画廊门口聊天,和茂根拦住一位批评家,摊开了相册。批评家也许是心里有事,也许是内急,也许干脆对他的画就没有兴趣,反正看到一半敷衍两句就走了。松因见他颇为尴尬,就鼓起勇气,走过去说话。
       其实松因也说不上是对他的画有兴趣,还是对人有兴趣。十几岁就开始学画,手不高还眼高呢,真正一看就服的画是很少的。松因只是觉得那些象形文字有些面善,让她想起了什么,就问和茂根是不是云南来的。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问他是否属于那个拥有自己文字的少数民族,他说是。说是的时候眼睛一亮。这一亮让松因有些心动。
       聊着聊着,两个人发现原来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都住在金沙江边,中间只隔着三两道山梁。这样的巧合让松因浮想联翩,也许同一片叶子,她刚刚注视过的,几经周折又漂到了他的眼前。
       和茂根的眼睛是成年人里少见的孩子般的眼睛,棕黑的瞳仁大大的,睫毛又很长,垂下眼帘的时候,常常让人误以为他是羞涩的。
       他说:“你在江边看见过浮尸吗?”
       这么一问,松因的心里就是一紧。记忆中有一团白白的影子漂过。
       “可能是云彩的倒影吧?”
       “不对。是浮尸。”
       他这样说的时候,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松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直觉告诉她,这个有着孩子般眼睛的人,多半会是个冷酷的人呢。奇怪的是,腔子里有一股热气,这热气是没有脑子的,有的只是蛮力,蠢蠢欲动着,推了她往前,再往前,靠近这个人。
       和茂根的脸带些古铜色,仿佛还保留着高原阳光的灼人气息。衣衫随着里面的内容起伏着,使松因在瞬间产生一些幻想。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经常想起那个村子,我就是在那儿看见过银河。后来到了北京,这里空气差,再也没看清楚过。”
       和茂根已经收起了大相册,抱了双臂看着画廊外面闹嚷嚷的人流,“可是这儿有的东西,那儿一百年都不会有。”
       松因还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打住了。
       两人互留了电话。分手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拍了拍她背在肩上的书包,“我住东村,有空来玩儿吧。”
       松因为了避免盯看他的背影,急急地朝相反方向走去。心里却缓缓地,涌上来一点疼痛。
       这点疼痛是久违了的。让她想起那逝去的恋情。
       她在失恋之后患了甲亢——一种内分泌方面的疾病,整个人的新陈代谢加快,心里总是发慌,好像没着没落的;两个手又不自觉地发抖,似乎想抓什么又总也抓不住;每天需要往嘴里填进大量的食物,仿佛内里有个无形的黑洞,总也填不满似的。在与和茂根这次见面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存了这个人的影子,那个黑洞就相形地缩小了,人也就不再那么发慌,那么饕餮。
       盛夏,忽然有一天接到他的电话,说是在东村有个行为,不看肯定是要后悔的。
       放下电话,松因心里怦怦跳着梳洗打扮了一番,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在裙摆处喷了点香水。可是到了行为现场才发现,喷香水绝对是多余的。
       四
       那是松因第一次进男厕所。而且是那样脏的一个公厕。
       和一些陌生的男女鱼贯而人,这种感觉是有点怪异的,可是进了门,松因已经来不及体会这种怪异,因为迎门赫然坐着一个赤身的人,身上还隐隐地放着亮光。地上遍布着污迹,旁边的蹲坑里,内容物几乎要漫溢而出,墙上有几个被尘埃遮住的红字,细看才知是:“讲究卫生”。红字下面,发亮的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除了他身上的苍蝇。苍蝇密密麻麻,不可胜数,那刮青的头皮上、眼皮上、半张的嘴里、四肢、躯干、手脚、生殖器上,无处不在。定睛一看,才明白原来那层发亮的东西是蜂蜜。可能是刚涂上不久吧,像肘部等地方,那黏稠的液体还在往下淌,有时候与突起的血管并行,像是明河与暗河。而苍蝇嗡嗡着,似乎为这些或明或暗的液体所激动。
       行为的名字叫《十二平方米》,应该是由公厕的面积而来。也许真的跟面积有关,也许跟气味有关,反正进去的人都不会久留,匆匆看过就出来透气。
       人是出来了,方才的记忆给人的压迫还在。松因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像是紧贴肌肤裹了层塑料薄膜一样。尤其是想起那人留在脑后的几缕头发,涂了蜜胶着在一起,她的颈部也觉得发紧;还有他的双脚,赤裸着踩在厕所的水泥地上,又有蜜流下来,与周围的污迹融合……于是,她自己的脚板也不自在起来,一种黏腻的感觉缓缓上行。
       和茂根与几个朋友合租了一个农家院子,这些人一律家在外地,有画画的,也有搞行为艺术的,头发都是几天没洗的样子,烟却是不能断的,松因不知道他们怎样维持生活,却很喜欢这些人聚在一起时的那种气氛——倒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异性居多,当然这也是个因素,使空气中隐约有着一种神秘的味道,不过还有一层,就是那种置身于猛兽旁边的感觉——动物们有时候是放浪形骸的,把自己扔在草地上慵懒地晒着太阳,一旦机会来了,又会在瞬间精神百倍地一跃而起。
       这帮人谈论着刚才的行为,自然而然地拥进和茂根的房间,主人忙着给大家倒茶递烟,松因找个角落坐下,一边听人家说话,一边左看看右看看。
       这是一个三进的套间,外面是门厅兼厨房,中间是画室兼客厅,最里面应该是卧室了,门是虚掩着的,有长方的蜡染布垂下来,权作门帘了。
       画室大概有二十平方米,画框占据了东西两面墙,一律是背朝外的,使人的目光无法停留。客人大多靠窗坐着,屋子里弥漫着混了松节油味的烟火气。
       令松因稍稍有些吃惊的是,他们关心的好像只是谁谁谁来了。一会儿这个说,拿尼康相机的是BBC的记者;那个说站在厕所紧里面的高个子金发女人是某国使馆的文化专员;还有的说看见老栗了吗,老栗也来了。
       这位栗宪庭先生,大家都尊称他“老栗”,是八九十年代北京前卫艺术圈的灵魂人物。
       老栗原是某个美术杂志的编辑,是国内最早推介抽象艺术的人。后来因为种种不得已,成了自由艺评人。八九之后,中国人的心态为世人所瞩目。外国媒体急于报道中国的艺术现状,外国策展人欲挑选中国的艺术家参展,到了北京都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从哪里做起。而国内许多年轻的艺术家想要做事情,想要出头,又苦于找不到门径。老栗正是两者之间结合的那个点。外国人一下飞机,先到他那里去报到;艺术家也纷纷投奔他,更有一时困顿的,就索性吃住在那儿。而老栗颇有名士风度,他的家成了一个联络站,整日里高朋满座,烟雾缭绕。这种情况持续了十几年,此间,艺术家运道的起起落落,世态的炎凉,在他亦是皆如过眼云烟。
       他具有职业批评家的敏感,能够把纷纭的艺术现象创造性地冠之以名,比如八九后的“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等等,短短几个字里,隐含着对于社会思潮的有力把握,一方面给了观者审视的立足点,又给了艺术家理论的依凭,经他命名的艺术风格,其主导艺术家在国际展
       览上一炮而红,又引起了国内的人群起而效之。从此,老粟更是一言九鼎。不管是不是千里马,都想让他这个伯乐给相看相看。对很多人而言,他说谁行,谁就行。
       “不知道老栗会怎么说?”和茂根一边倒烟灰缸,一边问。
       “不管他怎么说,这个人肯定是会红的。”
       说这话的是当时还算年轻的美术编辑卫东,口气显然是不服的。那时候他的头发还能盖住前额,眼镜也还是有框的。
       他中学时候跟松因是同校,比她大两级。曾给松因写过一封信,被她妈妈发现,交给老师了。不知怎么一来,这封信竟在学校广为传诵,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日子,有那么一伙人,只要在校园里见到卫东,都会条件反射般朗声背上那么几句,然后哄笑着走掉。
       这会儿,说到“红”字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到了松因这儿,松因避开了。
       在座的都是还没有“红”的,空气忽然变得黏稠起来,谁不希望自己一下子拥有重量级的展览、国际级的声誉和绿茵茵的美元呢?
       好的生活大家虽然没有亲历过,却多多少少见识过。远的不说,初春时候,很多圈内人都被邀请去了一个外交官的告别晚会,足有一百五十平米的套房,平时只男主人独自住着。大厅能够容纳几十个人同时进餐、聊天,果汁、啤酒、葡萄酒、威士忌,仿佛取之不尽,各种肉制品、奶酪、蛋糕、冰淇淋应有尽有。最难得的还有两件。那时候正值三月底,居民区的集中供暖已经停了,松因妈在家里捂着棉坎肩两手还是冰凉的,而在外交公寓,客人们直嫌暖气太热,纷纷脱掉大毛衣、二毛衣,男主人单穿一件雪白的衬衫,显得青春洋溢。还有就是盘子。松因拿起盘子取食的时候,发现它竟然是温热的。那种体贴,让她心里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物质的力量是巨大的。那个甜蜜微醺的晚上,她觉得屋子里每个人都是和善可亲的,甚至连男主人,都仿佛比刚刚谋面的时候年轻了十岁。
       这样的生活离自已有多远呢?大概是千山万水吧?不过艺术圈里也不乏传奇。人们不时听说,谁在美国买了一栋楼,谁在巴黎有巨大的工作室,谁的画又卖到了六位数。奇迹永远是有的。机遇也仿佛就是眼面前儿的那根胡萝卜。可是谁又能够抓得住呢?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画家的女朋友小关,她是个幼教老师,爱用小朋友的口气说话,从来不怕被目为“外行”,而提出的问题有时候又相当本质。
       她把散开的头发束起来,“我就不明白啊,为什么一定要脱呢?”
       “不脱?不脱谁理你呀?!”一个相貌有几分秀美的行为艺术家接过了话头,他有时候会因为面孔和长发的缘故而被误认为是女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行为艺术以裸体为正宗。”和茂根的口气是那种半真半假引经据典式的严肃。
       这种口气有点滑稽味道,空气慢慢活跃了。
       “这么说吧小关——”卫东朝小关的方向欠了欠身子,“我来给你普及一下。这里还有个角色问题,就比如你小关吧,你要是在家里在你老公面前脱了呢,他会觉得很正常,就得赶紧准备计划生育用品了;你要是在幼儿园脱了,小朋友肯定高兴,还以为你要喂奶呢,只有园长会紧张,忙着给安定医院打电话叫他们派车拉人;你要是在这儿脱了呢,那和茂根就得自责,说我怎么连空调也不预备一个,看把客人热成这样。总之一句话,你不宣称自己是个行为艺术家,你就是脱得再干净,人家也不把你当成行为艺术。”
       几句话把大家说得哄笑起来,小关红了脸,瞟了一眼男朋友,又拢住自己衣领道:“嗳,我可没说要脱啊!”
       卫东也正经了一些,“打个比方嘛!关键是啊,”他拍拍胸脯道,“人心。人从心眼儿里,是想看到别人脱的,行为艺术家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一定要给自己找个非脱不可的理由出来。”
       这时候小关的男朋友反驳道:“不是所有的行为艺术家都脱吧?像黄永砾徐冰什么的。”
       “啊——”卫东为了自圆其说,骨碌骨碌转着眼珠子,“那是他们还不够健美。”
       这回他抓住了松因的目光,松因垂下眼帘,可还是忍不住笑了。
       “徐冰自己是没脱——”和茂根插了进来,“可他的猪都是光溜溜的,还配了。”
       “啊,这个这个,”卫东往上翻了翻眼睛,“得澄清一下啊,徐冰那回可是个观念艺术,什么光啊配啦的,那都是猪的行为,不过不管是谁的行为,那天二三百人都看得不亦乐乎,没一个‘愤然退场’的。”
       那时候松因也在。
       她还记得高大空旷的临时展室里,漆皮剥落的木地板嵌着经年的尘土,在杂沓的脚步下吱吱地呻吟着。屋子中央围出一个几十米见方的场子,摊开的中英文书籍堆了一地,有一头浑身印满了英文字母的猪,旁若无人地在书堆里这儿拱拱那儿拱拱。没什么可吃的,它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身躯又是那样庞大,加之那些精装书的硬皮是交叠在一起的,经常使它脚底打滑,虽说是践踏着斯文吧,却也有点不胜其苦。
       场子的西北角有个开口,与一个小门相通。人群嗡嗡地兴奋着,似有所待。
       徐冰细长的眼睛总似笑眯眯的,配上圆圆的眼镜,很有些书卷气。可是真正笑而露齿的时候,一对虎牙又让他显得顽皮天真。
       等嗡嗡声沉下去的时候,他向那个守候在门旁的小伙子做了个开始的手势。那小伙子脸色铁青,两腮的咬肌非常打眼,这使松因在回想当时那一幕的瞬间,记忆的脚步在他的脸上又稍事停留——远期记忆在近期记忆中检索,最后两张记忆中的人脸叠印在了一起:她这才意识到,虽然头发由长到短,衣服从有到无,可是毫无疑问,今天坐在厕所里的行为艺术家,就是当年那个临时猪倌。
       这重记忆的唤起让她有了一点点兴奋,就像她希望从猪倌今天的行为中学到点东西一样,猪倌也一定从当年徐冰的展览中汲取过什么。
       人群嗡嗡的声音忽然又升起来了,定睛一看,原来另一头身上印着方块字的猪被赶了出来,那些方块字都是徐冰独创的,曾在他的《天书》作品中铺天盖地出现过:看上去很像中国字,可不是多几笔就是少几笔,结果变成了四不象,谁也不认得。不过还是姑且叫它“中文猪”吧。其实若细看那头“英文猪”,身上的单词似乎也是子虚乌有的。无论从将错就错,还是从以讹传讹来说,两个都是门当户对的。
       从后来交合时的体位来看,中文猪是雌性的,被动的,而英文猪则是雄性的,主动的。于这种安排中,松因似乎能够揣测到中国人徐冰生活在异域文化之中的某些内心冲突。有自嘲,也有“他嘲”。当然,批评家也可以搬来“话语霸权”之类的时髦概念展开他的评论。
       不过这些并非松因当时关心的全部。撇开作品的意义,她更关心场子里面忙活的猪,和场子周围看它们忙活的人。
       说到猪,据说这两头是从猪场借来的,展览完了无疑会送回去,不日定是要挨上致命的一刀,被肢解成小块,再被制熟,送进各色人等的嘴里去。这么一想,猪在此刻的忙碌于松因看来就变得毫无意义,就说是制造小猪吧,那小猪也许都来不及出生,即便出生了,不还是这样一个循环,一个俗套么?
       然而猪也许不这么想。被此在的快感驱使着,它们呻吟着,动作着。是啊,除了现在,它们还拥有什么呢?雌猪的脸被阴影笼罩,似乎是一种含笑的忍耐;而雄猪的脸则暴露在灯光里,它的小眼睛闪烁着昂扬的欢欣和满足,完全沉浸在此时此刻之中,那种目中无人和充沛体力,实在令场外围观的人叹服。
       时值隆冬,场外的人衣服的严整是相同的,表情却有微妙的差异。有的严肃,有的淡然,有的讥诮,有的厌恶……然而无论怎样,大家都看得很投入,就像卫东说的,“没一个‘愤然退场’的”。松因一边观察别人的表情,一边审视自己的内心,觉得在猪面前,人真的没有多少可以自负的。首先是,最终的命运都是相似的,皆不免一死,所谓的区别是多数的猪都会遭遇屠戮,多数的人则是老死床榻;就繁衍而盲,都是要通过性交,而生育率都是受到控制的,所谓的区别,不过是一个公开,一个隐秘。想到这里,再看雄猪的小眼睛,凝视着污浊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好像真的看见了虚无的极乐远方。小眼睛里的光是那样明亮,致使松因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悲凉。
       “去!”也许是得到了徐冰的示意,这时候猪倌挥着棍子劈头打在雄猪的头上,雄猪的欢乐停了,又一棍,再一棍,雄猪退到了一旁,它体液的气味弥散开来,异常刺鼻。雌猪被赶走了,只剩下雄猪落寞地站在那儿喘息。大家被告知“第二回合二十分钟之后开始”。
       人群的嗡嗡声再次响起,不过又是一种混杂着落寞与期待的嗡嗡。这时候松因才明白,这里不是公社的配种站,而是一个艺术家的展览现场。他是这里的主人,完全控制着猪,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人。
       松因看了看自己的翻毛皮鞋,鞋尖上有几处黏液的痕迹,一定是刚才躲闪不及,溅上的雄猪激情的残余。这一点异性的异物让她有些不自在,以至于展览过后,和茂根邀她去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她也没有去。本来她是一直盼望着那个邀请的。这会儿她说不清是没有食欲呢,还是干脆有一点嫌恶或恐惧?反正“异性的异物”这个想法那天一直粘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松因妈当年是有些洁癖的,看不得女儿穿着这样的鞋出门,当松因想起她老人家一边唠叨着“什么东西这样顽固”一边吭哧吭哧地挥舞刷子对付那只有染的鞋,就忍不住想笑……
       “你看你看,提到徐冰的展览,连最最正经的松因小姐都要笑啦,也算是一种成功吧。”卫东不知什么时候捕捉到了松因微妙的表情。
       松因白了他一眼,正色道:“徐冰很会控制人的观看欲。”
       卫东咧嘴一笑,“推己及人嘛。”
       松因接着说:“不过我倒发现这么一条,古代那些所谓好的艺术,大多是让人看了觉得舒服,现代的艺术正好反着,谁让人不舒服,谁就接近成功了。”
       “着哇!”卫东点头道,“这一不舒服,可就有了讲头了。这一需要讲头呢,也就有了我们这些人的饭碗了。”
       松因微微颔首,“不过今天这个行为,让人明白点事儿——差的行为艺术,就是为脱而脱,好的行为艺术,脱了更有尊严。”
       卫东接过来道:“得让那些穿着衣服的人反倒觉着不好意思才成!”那口气有点怪,不知是赞同呢还是揶揄。
       两人的目光交叠在一处。
       卫东正待再说什么,小关的男朋友忽然拍拍肚子站起来,“哎呀,先别谈什么艺术啦,人都要饿死啦,走,吃饭去!”
       大家看看表,可不是,艺术当不得饭吃,不知不觉晚上七点了,就纷纷站起来,去餐馆吃饭。
       其间卫东好像还要跟松因说点什么,总是隔着两三个人,也就罢了。大家乱七八糟点了些凉粉啤酒之类,吃到九点多,才四散而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松因的记忆中就有些模糊。好像是忽然有雨点打在身上,和茂根就说到他那儿去拿伞。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在雨中两人几乎是相拥着往前跑,真正到了屋里,又分开了,松因抱着胳膊,胳膊上的雨水,好像是刚才顺着和茂根的指间流下来的,还有一点点余温。
       和茂根似乎忘记了伞的事,收拾过桌上的杯碟,重新沏上茶。他的衬衫湿了,索性脱下来挂上,跨栏背心在身上紧绷着,领口处有一丛野性的胸毛钻了出来,这个发现让松因心跳更快了,他说了几句什么,她也没有听清,两个手在膝头紧紧地攥着,竟攥出了一层薄汗。
       关于胸毛,松因和松蓉之间曾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论。也许是对妈妈立的那些规矩的反动吧,姐妹俩有时会交流一些妈妈明令禁止的内容。松因最早的性知识,就来自于这种夜间的恳谈。有一次提起胸毛来,松蓉说她最讨厌有胸毛的男人,松因说她不。好笑的是,松蓉最近
       的一次来信,她假期去了一趟芝加哥,在信里忘性极大地对松因大夸芝加哥男人,以及,他们的胸毛。松因就笑。原来,胸毛也是要分国籍的。如果是美国胸毛,就可以是性感的喽。她知道,松蓉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如何彻底的美国化,包括写信的口气,完全像一个吃奶酪和汉堡包长大的熟透了的美国妞,其实也许她这个吃惯了谷物和蔬菜的苦孩子没有那样夸张的膨胀的欲望。
       数年后,松因冷静地回想自己当时的那一股冲动,觉得跟和茂根的胸毛有关,跟喝了酒有关,跟松蓉的那封信有关,跟“他”的背叛有关,还跟妈妈那些“不许”有关。
       松蓉出国之前,妈妈曾在家里开了个小会,松因作为“陪绑”的,聆听了妈妈严厉的几个不许。妈妈谈到性的时候那种嫌恶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两个女儿并非出自她的身体似的。
       会后,姐妹俩回到自己的房间,松蓉关上门就冲外面吐舌头,“老土!该讲的不讲,不该讲的讲个没完。还大夫呢,至少得说说安全措施吧?害得咱——唉,还得自己摸索!”
       松蓉出国摸索去了。写给爸妈的信,说的全是导师如何青眼相加,做实验如何出色之类;而给松因的信,则使人觉得松蓉仿佛天天都在野餐、健身、旅行或是聚会。这最近的一封芝加哥来信,更暗示自己捷足先登,尝到了禁果,嗯——好像味道不错似的,大有自由人看狱中人的劲头。
       在松蓉来说,让妹妹羡慕仿佛是一个终生的使命。而松因呢?松蓉设的陷阱,她是回回都要跳下去的。当时她就因为松蓉再次占了先而异常着急。多年后她再想起来,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急的?松蓉不是已经占了先吗?那自己比她晚上一个月、一年、十年,不都是同样一个晚吗?
       和茂根用目光环住她说:“你的衣服也湿了。”松因被那目光箍得有些气促,就站起来说我得走了。和茂根就说我给你拿伞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外屋。外屋灯泡坏了,松因站的地方很暗,和茂根拿着伞站在画室门口,身上一半亮一半暗,他撑开伞说没办法,太旧了,还有个洞。说着说着,他就把手伸过去,而在松因那一面,看见了鼓胀的伞面上,一个富有表情的食指探出来,深深浅浅地弯了一弯。
       那股冲动肯定是自下而上来的。松因的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迎了上去。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移过去,裙摆颤了一颤。而那慢了半拍、留在原地的脑子里响着一个信念: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
       黑伞缓缓落下,金属的伞骨轻触着地面,发出了决然清脆的一响。
       五
       直到松因躺在计划生育门诊的手术台上,都没有弄明白那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似乎刚刚感到痛楚,就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松因以为是联防的人,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和茂根动了句粗口,穿上衣服出去开门,在外屋和来人嘀咕了好半天,回来的时候松因已经装束停当。和茂根告诉她,白天做行为的艺术家刚刚被人打了,打得还挺厉害,他跟几个哥们儿要去看看。松因忍着疼站起来。不能相信自己的第一次竟然会是这样,就有一种想要抱住他哭一场的冲动。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有些自危吧,眼前的事一定变得无关紧要了,反正他打开了日光灯,默默地收拾着书包。没有拥抱。没有安慰。日光灯发出一种单调的嗡嗡声,松因的酒也醒了。在那惨白的光线里,眼前的似乎是个陌生人。
       鼻子里钻进一股精致的香气,这香气让她心生疑窦,忽然觉出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他们毕竟算不上恋人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又一东一西地越行越远。
       松因的心里,那个黑洞又渐渐胀开,是广袤幽深的。
       忽然觉得要吃东西。要吃很多很多的东西。
       路过一家酒吧的时候,她径直地推门而人。
       要了数客的甜点、冰淇淋,全部填进黑洞里去。再要威士忌。
       这时候远处的街灯暗了一暗。对面坐下来一个人,也拿着酒杯。眼睛亮亮的,嘴角像是存了点笑意。
       松因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起了那句古诗,“有氓嗤嗤”,余冠英老先生翻译成现代汉语,道是“有个汉子笑嘻嘻”,对呀对呀,这也是个汉子呀。她吞下一大口那棕色液体,就有一团看不见的火人喉,又渐渐地有了燎原之势,在周身的血脉间奔突往复。
       不知为什么,初恋男友的那个心愿,此刻也成了她的心愿:一定要在今天解决,就在今天,午夜之前。这个完整的成人礼是如此的艰难,以至于她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产生了无端的恨意。
       心里存着恨意,对眼前的那个人倒无声地笑了。眼波里跳动着点点星火,又掺杂了甜点的黏腻、冰淇淋的寒意和威士忌的热辣。
       那人汲取了这样的眼波,嘴角的笑意倒退去了。
       两人默默地喝干了杯中物,一道出了门。
       进了男人的房间,她也不等他开灯,就开始疯狂地吻他。他也热切地回应着,或许是借助了黑暗的怂恿吧,动作比她想象的还要迅捷大胆。这使她的心里,仿佛有两股力道不停地搅动着,分不清是悲是喜。恰恰就在这悲欣交集之时,那黑洞的深处翻卷上来一股又湿又冷的东西,顽强地上行上行,纷披四散着,从两个眼角骤然滑落。那如雨的东西,只在一瞬间就打湿了男人的脸和整个前襟,也浇灭了他胸中的火。
       他扳住松因的肩头,借着窗口透进的微光看了又看。
       他说我不能。你心里有事。
       可是她仍然环住他。头埋在他怀里。
       他叹口气。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如果你明天还是这么想的,我就在这儿等你。
       又坐进出租车,两个人倒更像是一对兄妹了。
       松因靠在卫东的怀里,卫东轻抚着她的头发,像是抚慰着一个孩子。
       看着松因跌跌撞撞地走进楼门里去,他吩咐司机开车。那一刻,他的心里,有一点后悔,一点心疼,一点轻蔑,还有一点胜利的快意。
       松因曾是卫东第一个单相思的对象。
       两人同校不同级,可在少年宫学画的时候,却是一个小组的,松因的座位就在卫东的前一排,卫东如果出气大一些,就会吹动她脑后的头发。松因那细瘦的脖颈、发际上卷卷的茸毛,给了卫东很多遐想。就是受了那遐想的驱使,他写了那封使自己声名扫地的信。为了这件事,他曾恨过松因。后来两人上了不同的大学,又各自有了男女朋友,儿时的往事就如同云烟般飘散了。
       不过人和人之间,有些心理定势是很难扭转的。比如卫东之于松因,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自卑。是因为自己的父母都是工人,而松因的爸妈都是大夫么?还是为了自己那怎么也包藏不住的东北口音?……他也说不清。反正这种自卑感使他面对松因的时候,一忽儿口若悬河,一忽儿又极为沉默。
       可是那一晚卫东对自己相当满意。一方面自认是个正人君子;另一方面,又觉得找回了一点失落多年的面子——这回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卫东也是个记仇的男人呢。
       躺在手术台上,医务人员动作的粗鲁和态度的轻慢是松因意料之中的,反而不生这些人的气。
       她只对一个人生气。这人不是前男友,不是和茂根,当然也不是卫东。而是松蓉。
       她弄不懂,为什么性在松蓉那儿就是一种驾轻就熟的浪漫,而在她则是充满了痛楚和危险。
       这时候正值十一月初,刚刚大风降温,暖气还没有来,医护人员穿着厚厚的白大褂,戴着无菌的帽子和口罩,手上又套着手套,面临的活儿又多,就非常怕热,门啦窗啦,能开的都开着,松因也被命令打开着自己,穿堂风呼呼地吹着,她觉得自己像个肉质的口袋,鼓鼓地装满了冷风,本来那里面是有一小块血肉的,经过一番忙碌,几阵痛楚,它像小鱼的一串内脏,被人熟练地取出来,垃圾一样扔掉了。松因觉得自己就像那条被掏空的鱼,眼睛也能动,嘴巴也能张,就是肚子空了。而结果又全然不似她想象中的轻松。
       “还是个男胎呢。”一个老护士嘟哝着。
       有那么片刻的工夫,她想欠身往那边看上一看,可是又怕真正看到。她弄不懂自己的心。来的时候还认定那是一团急欲摆脱的赘肉呢。这时候她只定定地盯着天花板,听着各种金属器械咣啷咣啷掉进盘子里的声音。一片一片,天花板上仿佛有羽毛般巨大的灰尘降下来,几乎就要迷了眼。
       然而浑身痉挛着走下手术台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还是松蓉。虽然理智告诉她这个时间松蓉多半会在实验室,打着瞌睡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可她还是执拗地想象着,松蓉刚刚享受了完美的高潮,慵懒地躺在情人的游泳池边,身后的暖气呼呼地散发着热力,丰臀上晒的是落地窗透进来的温暖阳光,朱唇里喝的是又香又热的巧克力。
       有一点松因始终也弄不明白,这些事情如果发生在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姑娘身上,她会觉得很正常,为什么一旦换成自己的亲姐姐,就会这样让人难受呢?
       正像回国的时候没人接一样,松因走的时候也没有人送。爸爸自然是出差,妈妈去听一个据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师带功报告,和茂根那里她也没有说。做手术前,她曾去过一趟东村。他的屋里坐着一位荷兰姑娘,松因这才明白了那股精致香气的来源。她没说什么,茶没凉就告辞了。人往高处走啊,她不能怨他。况且她与和茂根之间,又算什么呢?连一夜情都够不上,蜻蜓点水而已。
       不过这挨得很近的两次挫折,使松因旧伤没好,又添新伤。仿佛一个罐子,只要有了一处裂纹,稍遇风吹草动,就势必会向纵深发展。对自己和自己的身体,她有时候会无端地心生厌恶。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厌恶到极处,会一连两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耳朵里只听见闹钟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有一滴冰水滴到耳膜上。她就把那电池拔了,让它跟自己同处于断电状态。
       呼吸是细若游丝的,连眼皮都懒得眨一眨。身体的感觉越来越轻,轻到仿佛只剩下睫毛的重量。而睫毛之所以还有重量,则是因为上面蓄积的灰尘。
       直到有经血涌出,她的意识才又开始流动,知道自己仍然是个活物。该拿这样一个身体怎么办呢?她蒙尘的脸上,是一种浅笑的迷茫。
       六
       松因在日本的经历几乎是个谜。名义上肯定是要读一个语言学校的。可是又很少有几个中国留学生仅仅止于此。出门在外,生活的负担一下子压了过来,学费、生活费、房租像鬼一样撵着人的脚后跟。不过她似乎从没向家里开过口。父母的经济状况她是大略知道的,说了也是白说。如果再混到要靠松蓉的美元来接济呢,那么她也许宁可饿死吧。她很少写信,报安电话一年才那么一两个,居所又常换,家里要找她也很困难。松因的母亲有时候会觉得她去的地方,比松蓉还要远。遇上从日本回来的人,她就会自以为巧妙地跟人家聊起留学生活,然后再拐弯抹角打听二女儿的情况。有的干脆摇头。有的说见过,好像是背着一个画筒,一家画廊一家画廊地碰运气。也有的说曾见她在餐馆的后厨房洗碗,两边堆积如山的碗碟几乎要把整个的人埋起来。更有的开始还说见过,很快又改口说没有,脸上阴晴不定,嘴里语焉不详,让松因的母亲颇为疑惑,可又不便深问。好在老太太凡事以养生为本,忧啦愁啦都是要尽量淡化的,那点子疑云很快冰释,又恢复了每日仨饱儿俩倒儿外加两遍功法数集电视剧的生活。至于风光的事也还是有的。此间松蓉曾寄来往返机票,请母亲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老太太在国人知道的一些著名景点,换上不同式样的衣服,拍了清晰的留影,然后揣着厚厚两大本相册美滋滋回来了。遇到功友聊天同事聚会,总要拿出来讲解传看一回。耳边全是羡慕或眼红的啧啧声。这样的时候,老太太就觉得这样的女儿,养上一个也就足矣。
       有了如此的心情做底子,忽然看到松因平地里冒出来,让人还真有些不适应。松因只在
       一周之前打过一个电话,说是最近要回国,可没想到回来得竟然这么快,她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打扫,几乎是尘封的。
       一别四五年,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习惯,忽然一下子又聚拢到一个屋檐下,最初的一点点兴奋欣喜过后,那种别扭又是难以抵挡的。松因妈第一个感觉就是麻烦。这几年来,两个女儿都出国,老伴儿又不常回来,她每天的家务极简单,吃的可以买半成品,要是自己动手做一锅菜,够吃两三天的。清洁想起来做做,要是懒了,可以找小时工。忽然多了个大活人出来,想想都要头痛。
       另一个感觉就是陌生。这个大活人看上去是她的二女儿,言谈举止却极为客气,客气得好多母女间的体己话都说不出口了。所以女儿回来两三天了,对她这些年出门在外的生活,老太太还是一头雾水,笼统的印象是语言学校毕业以后,又打了两年工,攒了一点钱,至于男朋友,免谈。松因妈觉得掉进自己围的栅栏里了,她以前设置了太多的路障,赶到真要跟孩子交交心的时候,才发现没有路了。
       再一重为难就是怎样解释她爸爸的不着家。
       女儿刚一回来,她头一个兴奋点倒不是因为见到了松因,而是有了一个可以让老伴儿回家的借口,趁女儿洗澡的时候,老太太立刻拨通了丈夫的手机,响了几声,变成了语音信箱,她倒也习惯了,留了言,挂上电话就发了一会儿愣。
       松因出国之前那段日子,老太太还时不时需要替丈夫编个理由,值班啦,出差啦,生怕女儿往别处想。隔了这些年,心也凉透了,人也疲了,女儿呢,也都成人了,老太太不想再编故事。可真要说出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早巳没有年轻时候那种火暴脾气了,如果搁在那时候,打啊闹啊能折腾得天翻地覆,总能降住他,因为他怕她。现在想想,那种怕可能还是源于爱吧。如今她老了,脾气改了,他也不再怕她。再说闹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让自己更丢丑。倒是她有些怕他了,怕撕破脸,怕彼此间伤筋动骨。女儿们早晚都是要飞出这个家的,如果再没了老伴儿,自己一个孤老婆子,有什么意思呢?思来想去,有个元配的老伴儿,即便不是长驻的,也比没有强。所以她想的还是维持,是回避。于是故事还得接着编。爸爸出差了。爸爸太忙了。可是一看到女儿的眼神,她也就点到而止了。那是一种成年人理解的眼神,把洞悉柔和地藏在了后面。它让人释然,释然之后又生出一丝不安。她不知道这种成年人的眼神是什么时候历练出来的。
       不过人是不能有心事的,一有心事,什么东西都能触到那根弦上。
       松因这次回来,给母亲的礼物是个大大的盒子,打开华丽的包装一看,原来是全套的高级护肤用品,这水儿那泥儿的六七种,老太太看得连连摇头叹气:一来是心疼闺女那点辛苦钱;二来是,这些东西再高级也没有用了,无论她怎么用力地抹啊涂啊,也不会有人看的。就是涂上金粉,这张脸也不可能年轻二十岁。
       给父亲的是个扁扁长长包装精美的盒子,松因妈知道那一定是条领带。以前也曾在丈夫的包里见过这样的礼物盒子,她猜得出是谁送的。这回她有个冲动,想在丈夫见到这份礼物的时候说:“这可是你自己女儿送的。”对。你自己女儿。他当然听得出这里的弦外之音。她的目光抚着那包装纸上扭结在一起的花纹,心里反复响着这句话,想象着丈夫的表情。当那表情变得灰黯的时候,她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干吗要在一句半句的言语上设些个机关呢?有什么用呢?她茫然地看着松因忙前忙后、洗洗涮涮的身影,忽然有些心疼:这孩子以前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娇闺女呀,怎么现在变得,比自己偶尔一请的小时工还要麻利!这么一想,当妈的也就打起精神,要做些拿手的菜给孩子吃。
       等饭莱都上了桌,老太太解下围裙,听着卫生间传来的哗哗水声,忽然意识到松因已经进去一个多小时了,这孩子,从日本回来好像变得特别爱干净,从里到外的衣服,不管脏不脏都是一天一换,人不管出不出门都是一天两个大澡,一洗至少一个钟头,各种瓶啦罐啦海绵丝瓜瓤子一大堆,把自己搓得像个红虾米,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洗法。老太太都怕她老那么搓来搓去的,再把皮搓破了。还有一怕就是怕看水表电表。松因这次回来,家里的洗衣机、煤气热水器整天忙个不停,这表那表跑得飞快,让人看得眼晕,松因爸又很久就不往家拿钱了,老太太不由暗暗叫苦。
       松因回到家第一个感觉就是母亲老了。母亲原是爱干净的,如今家里随处都可以摸到一层尘土,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松因有一丝难过。可是很快就淡然了。她不想介入父母的事,再说,也没有时间难过。这些年来,她觉得人生最难抓住的有两件东西,一个是光阴,一个是人心。光阴有脚。人心有翅。相比之下,有脚的还要好抓一些。她抓住这个有脚的,把它的小脚印儿印在自己的存折上。虽说在日本的时候,已经发现那里并非想象中的遍地是金,真正回来之后,更觉出存折上那串数字的可怜,远远不够使人感到舒心和自由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把几年的光阴浓缩为这一串数字到底值不值。不过后悔药没有地方吃。好在这点钱能够让她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衣食无忧,可以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等稍稍喘口气,她就准备租房子搬出去,住在父母家,老觉得伸展不开腿脚。至于要做的事情,她已经心中有数,只等跟卫东见面之后,再谈具体的细节。母亲的晚景,像一面镜子映出人生的荒凉。松因模糊地记得,为了守着这个家,母亲至少有两次放弃了进修深造的机会,可守来守去还是守了个空巢。
       就像有根鞭子赶着,松因不让自己停,一门心思就想做点事情出来。尤其是想到了松蓉。
       她知道,松蓉将来的路子,就是美国的中产阶级——自足殷实,在物质上,自己一辈子都赶不上的。可是松因也明白,如果能够追寻到那物质之外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是能够笑对松蓉的了。
       七
       卫东发福了。几年下来,混得好不好简直是一望便知。丰富的油水皮肤挡不住,透过毛孔溢出来,映亮了整张的脸。相形之下,眼睛里的光就弱了一档,幸好有无框眼镜的晶莹来挽回,又是无遮无拦的,倒显出眼光的活泛,是中年人的活泛。
       自从参透了艺术品在商场中的运作规律,他就辞去了编辑一职,利用旧有的关系网开了自己的画廊。几年过去,车子开上了,大房子住上了,孩子满地跑了,可卫东还是有他的烦恼。画廊的名头依然不够响,缺少轰动效应。他正想推出一组新锐展览的时候,松因回来了。至于松因对整个行为的设计,他是相当兴奋的,几乎可以肯定准能引起轰动,而只要轰动,商业方面就有潜力可挖。
       这方面成功的例子很多。就比如松因知道的猪倌先生吧,此人后来去了美国,先是卖行为的照片、录像带什么的,打开了知名度后,就开始根据自己的形象做雕塑,如今一个雕塑可以卖到八万美元,真可谓日进斗金。
       当然在国内做行为风险也是有的。不过这些年政策宽松些,顶多来个警告,权衡利弊,得还是大于失的……
       这些都是卫东肚子里的小九九,对松因,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持重的沉吟。这种沉吟怎么理解都可以,也许是一个老板对将要承担风险的顾虑,也许是一个艺评人对于所要评价的对象还持不好评判尺度,也许仅仅是男性对于一位将要做行为艺术的女性的一点点怜香惜玉。
       松因的理解是后者。
       出国之前,卫东曾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约她去某国使馆文化处看电影,还一次是看什么展览。不过松因都没有去。两人一别数年,包括再见面的时候,都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仅仅是老同学而已。松因在日本期间,年年圣诞给他发个贺卡。卫东呢,有数的几回通信,无非是通报一下他的画廊正在做什么展览。也多亏有了卫东,松因对国内的前卫美术界,才保持了一贯的了解和兴趣,对自己回来要做的事情,又能大略地有个定位和把握。由此,对卫东自然存了些感激。
       时间久了,这点感激更酝酿出一点点幻想。以至于回到北京的时候,飞机在空中盘旋,她远远地看着这个城市,心里有片刻的温暖。那点温暖,有一半是因为这里毕竟有个家,另一半,可能就是因为隐隐约约想到了有卫东这么一个人吧。不过那种心理定势依然存在,她还觉得他是唾手可得的。仿佛从那个半途而废的疯狂夜晚开始,卫东就一直在屋子里等她。而人心就是这样奇怪的。想到他一直在等着自己,感到温暖的同时,又无端地觉得那温暖是廉价的了。
       终于走进卫东的办公室,看到那张三口之家的合影,松因的心思,才像天上飘的风筝落了地,总算回到了现实。
       他的太太也并不陌生,就是当年的幼教老师小关。小关结婚后,就像松因一度羡慕的日本女性一样,在家相夫教子。他们的儿子很可爱,一望便知是在娇宠中长大的。一头柔顺的鬈发纷披着,笑得开心而满足。可松因不知为什么,在那笑容的笼罩下突然恍惚起来,对卫东一些最简单的问题,都是答非所问的。等到仓皇地结束这次拜访的时候,才想起没给人家孩子准备礼物,情急之下,把书包里那一直带在身边的绒毛兔拿出来,放在像框旁边,匆匆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一边怀念那绒毛兔,一边开始嘲笑自己。本来抱有的那些幻想自是沉下去了,浮起来的则是一丝感慨。她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尴尬的年龄段,与异性间的某种相对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不过这也就迫使她横下一条心,要做自己的事。而这件事,赌注是很大的,如果多了感情的羁绊,那么她的顾虑就会又多一重。
       感情方面绝了些念想,她的心反倒沉静下来。
       以后再见到卫东的时候,两个人就一步一个脚印地筹划展览了。
       她慢慢发现,在商业运作方面,自己完全不用操心。要是在过去,关乎这个行为,她能想到的商业手段,无非就是卖几张照片而已。如今卫东就会替她筹划,要找人拍录像,组织人写文章,包括推动网上的讨论,还有,要到景德镇熟门熟路地去订做陶瓷制品,当作雕塑来卖……
       卫东手头正在为一个艺术家推销一组雕塑,陶瓷的,全是穿各色旗袍的女人体,美腿摆出了种种挑逗的造型,却都是没有头的。他说很好卖,言毕似乎相当得意。
       而就这个为何“没有头”,两人曾作过一番讨论。
       在松因的追问下,卫东摆出一副学术的样子加以抵挡,“这个这个,抽空了人的个性,展示了人的某种普遍性吧。”
       松因就咬住不放,“敢问是什么‘普遍性’呢?”
       卫东支吾道:“唉唉,也许是普遍的——性吧。”
       两人就同时笑了。笑过之后,松因就叹气,“还是我来道破吧,其实这位艺术家的言下之意是——‘她们没有脑子’。”
       这么一说,卫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眼皮。
       松因笑道:“你不说话,那就证明我说到你们心里去了。” 卫东连忙自谦道:“不敢不敢,起码不敢说您老没脑子。”
       松因“嗤”了一声,“我嘛,所谓的脑子,也只是那么一点点。”
       卫东就戏道:“哦?敢问您那点脑子想的是什么呢?”
       松因望了望天,又直瞪着卫东,“想的是,自己活了这么大,还真是没脑子的时候居多哪!” 两人就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又是沉默。 其实松因对这样的气氛,多少是有些恋恋的。
       不过她也知道,两个人都是刺猬,远远地说话可以,却是不能靠得太近的。
       八
       脑子里一边胡乱想着这些事,她一边戴上手套、口罩,细细打磨那条旧木船。
       这是卫东帮着淘换来的,不知是哪个公园废弃的。松因把许多地方的漆皮磨掉,省得赤身躺下的时候划痛皮肤。而那些身体不会碰到的地方,斑驳的漆皮则保留着,想跟皮肤的细腻
       作个对比。当然,底下还是要垫个木板的,不然躺那么久,谁也受不了。木板的颜色自是要重一些,这样才会和身体间有一种映衬的关系。
       船打磨好了,就放在小学校礼堂的舞台上,卫东叫人抬来实验室里一个半人高的铁架子,把木船架上。幕布拉开,木船居中,追光灯打上去,四周暗暗的,暗处背景里,有隐约的一排红旗。
       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就绪了,杂物也让人抬走了,被无数双脚磨得坑坑洼洼的木地板也做了清洁,不再爆土扬烟了。请柬发出去了,写得非常简洁:
       美器 留日青年艺术家贺松因归国展
       下面印的是一张小小的尾图——松因提供的局部照片:一只素手,倚着斑驳的船舷,手心里松松的,握着一枚熟透的红果。
       松因抱着双臂,细细打量那舞台,神情里有一点森然。卫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也在暗处打量着舞台和松因。
       松因这时候衣装仍是严整的,但卫东知道那行为的内容,脑子里已经开始出现一些幻象。
       他摇摇头,又仿佛要甩掉什么。
       松因的头发是盘在脑后的,逆光看去,脖颈那瘦削的剪影还依然留有几许少女的风韵,然而卫东是知道的,这个年龄的女人,假如还有一点点青春呢,那也是极其短促的,短得就像北京的“春脖子”,刚刚还是杨柳依依,春风拂面的,转眼间已是夏日炎炎,蚊虫肆虐了。
       卫东是过来人。虽说他一再提醒自己,这个女人的心,究竟能够承受多重的东西,是她自己的事。可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还是有点隐隐的不安。
       小学校的礼堂虽说是高大轩敞的,却由于久不通风,有一种积年的霉味儿,白天还不觉得,一旦夜幕四合,虽说是四月天吧,在里面呆久了,还是能感到老房子那种年深月久的寒意,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丝丝缕缕,盘着梁柱,绕着发丝,网住血肉,一点一点,沁进骨缝里去。
       松因背对观众席站在舞台的一角,脚下是一团团扫不净的轻絮。轻絮的柔和、缠绵,甚至小小的无赖,让卫东有些走神。
       他无端地,想起昨夜的妻子,就一如这轻絮,缠绵柔和,然而又是无赖的。
       孩子睡熟了,妻子穿了件不似衣裳的衣裳,款款地,又是不无焦虑地靠近。卫东装作在上网,心里却是犹豫的。孩子四岁了,这几年来,他习惯于把那种问题在家之外解决。可是每次一身轻松地回到家,看到在厨房油烟中忙碌的妻子,他又不免心生恻隐。他是吃惯了家里的饭了。不过这恻隐又是短暂的,当妻子真的一头油烟地靠近,他的心立刻又硬了起来。
       偶尔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当年把小关从她男朋友身边约出来,他是多么兴奋呀。两个人偷偷摸摸在一起,又是多么新鲜刺激!可一旦结了婚,名正言顺可以天天在一起,月月在一起,年年在一起了,那种无聊又是多么难以抗拒。是由于厌倦吗?抑或是她的不修边幅和身上那油烟味的综合作用?卫东有时候忙得顾不上多想这些,反正自己供着一家人衣食无忧,孩子长得又挺好,就行了。
       不过今天,他有些心软。孩子出生以后,妻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光鲜过。头发是新做的,衣服是新买的,脸上也久违地施了些淡妆,甚至香水,都是卫东买了她又收起来,一直舍不得用的。
       见她是这样“努力”,卫东有一点心疼。那么要做就做吧。
       可是真正做起来之后,他又开始心疼自己了。
       她的眼神还像少女般羞涩紧张,可是下面的眼袋又是多么明显呀;双颊上细碎的皱纹是多么密,毛孔又是多么粗大啊!脸尚且如此,遑论其它!
       但东默默地关了灯。可没了视觉的干扰,嗅觉的干扰又来了。忽然发现妻子不再像婚前那样吹气如兰了,她呼出来的气息带着一种发酵过久的酸味儿,唾液又是那样的腥黏,简直像是溽暑天一只巨大的蜗牛拖泥带水地从脸上滑过……
       或许在婚姻中,人们对另一半的嫌弃,常常就像是在照镜子吧。卫东站在这面镜子前的时候,他也就开始厌弃自己。所以才那样执拗地关了灯。
       他不用看都知道,镜子里那个家伙身上,该长的不长,不该长的乱长:头发是日渐稀疏,脖颈周围,却如雨后春笋般新生了许多细小的肉赘,隆起的腹部,如果完全放松下来的话,绝对紧迫身怀六甲的妇人,脚上还有几处迁延不愈的脚气……奇怪的是,跟“小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会想到这些的,反正完事儿付钱,那种感觉是放松而自得的;与妻子在一起,却会让他无端地照照那面镜子,照一次扫兴一次。也许是跟小关还有所谓的感情吧。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那感情真的是一种绳索了。
       而这绳索的另一重作用则是,当他目睹小关的日渐衰老,他也就泄气于自己的衰老;跟小姐们在一起,她们都是那样年轻,那样自信,让他也就自信为年轻了……
       被那想象中的绳索箍得透不过气来,于是那一次就变成了半次。
       虽然妻子在结束的时候表示满意,可是卫东知道,她肯定是会腹诽的。一想到她居然会腹诽,他心里那点歉疚忽地烟消云散了,继之而起的是对中年女人那份不自知的嫌恶。然而这嫌恶一经产生,他又不免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年男人嫌恶起来了,结论就是,男人都是狼。
       带着这样的结论,他再看松因的背影,那层担心就不免沾了些夜色的浓重。要知道,明天来看展览的,多数都是男人啊。那些如狼的家伙。如果有谁发出些没轻没重的评论,她该怎么受呢?这时候心里却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嘲笑自己:是啊是啊,你所盼望的,不就是一个独享的堂会么?可人家这行为,压根儿就是要给很多人看的,给很多的男人看。你还担心她的心理承受力,没准儿人家在日本的时候已经百炼成钢了呢!
       卫东想到这儿,心里忽然泛上一股恶毒的酸意。酸意过后,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祈盼。祈盼过后,又是一点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如此恶俗,简直愧为一个艺评人。
       可是片刻之后,惊讶于他卫东居然能够这样地批判自己,又自认并非是一个庸常的男人了。
       于是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地走上前去。脚步是持重的,“咚咚”地踩响了木地板,惊得松因惶然地回过头。
       她回头的一刹那,舞台上唯一的那簇光照亮了她的脸,眼神惊怖得像个孩子,面色苍白得又如病人。嘴半张着,牙齿整齐而细小,如整个的人一样,都像是尚未发育完全的。
       卫东看着她,心里有一部分是软的。本来要轻松地调侃几句的,忽然间嗓子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很快他又暗笑自己这片刻的少年般的心情。毕竟,卫东是久经沙场的。
       松因忽然想起什么,就问他:“说明印好了么?”卫东点点头,从怀中抽出一份递过去。
       松因接过来,匆匆浏览着:
       “女体盛”,日语意为用少女的身
       躯作盛器,装盛大寿司的宴席,“女体
       盛”艺伎在上岗前必须经过严格的训
       练,传统训练方法是在裸身上六个点
       各放一枚鸡蛋,要求在静躺四个小时
       后,鸡蛋仍在原位不动。艺伎经训练
       后才允许“上菜”。每次“上菜”前要进
       行九十分钟极为细致的洁身程序。上
       菜时,“女体盛”赤身裸体地躺在房间
       中央,摆好固定姿势,整个人宛如一只
       洁白的瓷盘,寿司摆放得不能太多,否
       则“女体盛”的身体将全被盖住,影响
       食客欣赏“美器”。
       更有一些富商巨贾举办豪华晚
       宴,场面很大,十个“女体盛”排成一
       排,甚是壮观,显示出主人的高贵、阔
       绰。
       艺术家贺松因小姐留日归来,有
       感于这一大和民族极端大男子主义的
       产物,特此奉上“女体盛”之中国版的
       行为艺术“美器”,以飨观众。
       等她看完,卫东说:“你原来那个想法不行。怎么能把这个说明随着请柬附上去呢?这么四散一寄,不论哪个环节,只要有一个人出来说上半句话,你这行为就别做了。要等明天人都到了再给,反正行为也做起来了,先斩后奏,既成事实,能做多久就做多久,你不是说可以坚持三个小时吗?足够了。各方面的人,该来的差不多都来齐了,影响也出去了,再有点什么也就不怕了。不过——”他又沉吟了一下,树脂镜片闪烁着荧荧绿光。
       “不过什么?”松因问。
       “我还是担心展览中会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一下子又说不清。”
       松因一笑,“该来的总要来。”
       卫东有些语塞。过一会儿背着手,帮她再检视一遍舞台。
       这舞台虽说简陋了些,却是五脏俱全的。幸亏以前的小学校财大气粗,匆忙搬走的时候,这里的许多东西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没来得及运走,反正悉数留下来,倒给了松因某种成全。
       幕布的开合都还自如,包括那背景红旗与大幕之间,还有一道二幕,也是可以自由升降的。这也很重要。因为松因设计的第一个场景,就需要这道幕布降下来,缀上她自己绘制的布景。而第二个场景,又需要幕布升起来。
       卫东又试了试那操控幕布的绳索,手感很有劲道,又不生涩。
       他点点头。再试试音响,虽说喇叭老旧了些,放出的音乐却自有些古怪气氛,倒也马马虎虎吧。
       又问松因寿桃水果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没有。松因说找了个小时工做帮手,明天中午取,保证是最新鲜的。
       听到“新鲜”两个字,卫东忽然笑了。他关了最后一盏灯,一边陪松因步出礼堂,一边借了夜色打着哈哈:
       “哎呀松因,我在想啊,明天对于到场的所有男人来说,绝对是个‘鸿门宴’哪!”
       松因的表情很是模糊,不过声音却很清晰:
       “对女人也是的。”
       听她这么一说,卫东就有些敛容。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女人站在了比自己更高的地方。虽说她渴望成名的心是那样惶急。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月光不明,正被一大片灰云挡着。如雾的夜色中,二进的院落里,有似霜似雪的东西洒了一地。
       松因知道,那是遍地落英。杏花的落英。
       手心里有一种温香的幻觉,散漫开来,罩住了内里那颗冰坨子。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否都属宿命。
       她只有往前。
       九
       这个早上比想象的还要寒冷。头一天还曾是阳光普照的,到了后半夜,忽然下起了很密的雨,天明时候一看,遍地的柳絮都被泥泞困住了,动弹不得。
       小学校周围,有一种空城的感觉,灰暗低矮的民房,山墙上处处有白色的圆圈围出个斗大的“拆”字。从街上走过,有的房子还透出一点人的气息,有的则明显是人去屋空。
       失掉了窗帘,屋里的情况隔着玻璃一览无余。地上是些散落的绿豆,一两颗扣子,一枚过时的发卡,三五个褪色的蚊香片……墙上,有铅笔的涂鸦,有变形金刚贴画,有发黄的过气明星照片,还有镜框取走留下的长方形白印子,从那白印上,能看到流逝的时光的影子。
       午后的院子,是清冷的,静谧的。
       这个简陋的洗澡间原有个连着太阳灶的淋浴喷头,如今太阳灶让人家拆走,喷头里就只能放出凉水了。应松因的要求,卫东借来了一个崭新的浴缸,挤在一堆没人要的陈旧桌椅中间,越发显得簇新和爽洁。而那些椅子上的划痕,桌面上被磨得光亮的部分,都留着抹不掉的人的痕迹,于是松因坐在浴缸里,就提前有了一种被观看的感觉。也好,热热身么。
       说到热身,身边的水已经明显地凉了。这水,刚才是卫东帮她从前院儿一桶一桶提来的,腾腾地冒着热气。卫东还特意洗了手,试了试温度。他的手很白,胖胖的,似乎很绵软,指甲短短的,指头也是短短的,在水中来回搅动着。以至于松因坐进去的时候,觉得里面不仅仅是水了。
       无嗅的香皂、丝瓜瓤、海绵、棉签……松因
       用这些东西,把身上各个角落,凡是能清洁到的,都来来回回清洁了好几遍,本来就有点过敏体质,这么搓来搓去的,整个人身上红一道白一道,颇似性虐待照片上的人物。她深知这一点,等到清洁步骤全部完成,就从水中起身,又在喷头下冲了一过,换上洁白的浴袍和崭新的拖鞋,静静地坐在那儿,等身上的红印褪去。
       四周那么静,只听得出浴缸里的水忽悠忽悠晃动的声音,一声慢似一声。
       不过,等等。
       松因定睛一看,荡漾的水中,有一点鲜艳的东西浮动着,初始像一个红色水母,很快又四下泅开,如飘散的烟霞了。
       看到那烟霞,松因笑了。因为忽然计上心来。 周围的桌椅静默着,发出一种金属特有的腥气。
       操控幕布的绳索,正攥在卫东那汗湿的手里。混合着油泥的沉重麻绳,其粗砺是可想而知的,在卫东却是浑然无觉。
       他的人生,好像还不曾经验过类似的时刻,对幕布外已经开始喧哗吃喝的观众,是这样的又盼又怕;对幕布内平躺在舞台正中的这个女人,是如此的既倾慕又唾弃;而对于这个由自己一手来操办的展览呢,他真是从心眼儿里渴望它大获成功,同时又甘愿它一败涂地。
       揣着这样大的一个五味瓶,他跑到幕布一侧,接通音响,按下开关,于是喇叭里就传出了舒缓的古琴曲。似乎是《平沙落雁》吧。徐徐地,梳理着人的神经,卫东也平稳着自己的心绪,他跟松因对视了一眼,想着那句“该来的总要来”,利落地拉开了大幕。
       台下聚集的,大概有一百来人吧,男男女女,衣饰考究而光鲜,都是北京前卫艺术的圈内人,还有些海内外媒体的记者。记者总是好事的,平时闻见点荤腥就激动不已,何况眼前呈现的是这样彻底的一块肉呢。
       开始人们都聚拢在礼堂的另一端,那里排开一溜长桌,桌上摆满了可乐、果汁、小点心和三明治,只是没有酒,大家拿着托盘,三五成群地围在桌边吃着聊着,很多人看过请柬和刚刚拿到手的展览说明,对大幕后面有隐隐的期待,不过更吸引人的还是眼前的食物,放些食物在托盘里,心中笃定了,这才四下里逡巡着,寻找熟人,找到了就是客套与寒喧。
       当音乐响起,大幕拉开,那些面对舞台的人就慢慢停止了咀嚼,有的还忘了关上嘴巴,以至嘴里嚼了一半的食物,就那样不雅地暴露在空气中。背对舞台的人们一见这种光景,也都纷纷回头,有的回过头来就傻了,身子就那样拧着,忘了把下半截也转过去。
       其实用人体做行为,这些年在国内并不鲜见,什么赤身钻进死牛肚子里呀,利用女模特的彩绘人体作画呀,甚至有人拿婴孩的身体做文章,把那带有自身基因的死婴煮了吃或者喂狗吃……
       不过还从来没有一位女性艺术家,这样彻底地用自己的身体做一个行为,这样不计后果地暴露于大庭广众之前。
       是的,她把自己晾在那儿了,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也把大家晾在那儿了。
       她是以静制动的。
        十
       最初几秒钟,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只听见老旧的喇叭里,两只遥远的手,款款地将那琴弦揉来拨去。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记者。按动快门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人们跟着记者,如一群鬣狗见到了食物,激动地,又是存了戒心地,蜂拥着向舞台靠近。
       无疑,小舞台上天然与故意的成分合谋着,营造出的气氛是相当古怪的。
       二道幕垂下来,上面缀着大幅的手绘丝绢,淡墨渲染的苍松野鹤,相当简素,只在鹤头上有一点红,红得有些突兀,仿佛是一处簇新的伤口。
       舞台南北两端各有窗户,但都被黑里红面的窗帘严严地遮住了,只在繁密的经纬间隙,透出微弱的天光,如垂死者头脑中渐渐淡出的记忆。
       一束顶光打下来,照着舞台正中今天这一道主菜:
       那条搁浅的旧船如一个两头尖尖的巨大托盘,盘中应该不是浮尸,而是一个白肉的盛器,盛器上有序地罗列着一些点心。
       舞台前面,有两个预设的矮梯子,似一种无言的邀请。有人踌躇着,不过更有人捷足先登,咯吱咯吱踏上去,三步两步来到了台上。
       闪光灯“噼噼啪啪”亮起来,不一会儿,船的四周就围了一圈儿人。有些上来晚的,只好隔着人缝往里瞧,尤其是一些矮个子,相当着急,踮着脚,从高个子的肩膀上往里看,也常常是只见局部。
       有的看见一头纷披的栗色秀发从船头垂下来;有的看见瘦削的锁骨间洒着淡粉的花瓣;有的看见酥胸的两个顶点上各镇着一枚鲜艳的寿桃,寿桃周围,是一圈精致的月饼,月饼上印着各式各样的寿字。而那三角形地带,随形罗列着几枚更为小巧的扁圆寿桃,红绿相间的,如一个俗艳的充气内衣。小腿是瘦而白的,不过已经可以看出肌肉有了几分松弛,苍蓝精细的血管在皮肤下隐约扭曲着,延伸到踝部。通身上下,只有这里是见到了布丝的:簇新的白色纯棉短袜把双脚包得严严实实,两个素白的袜底迎着人,勾勒出一个“V”形,正对着“V”形望过去,可以看到肌肉的丘陵起伏处,堆积着鲜艳的食物,食物尽头,是那苍白的下颚和注定是冰凉的细瘦鼻尖。
       有到过某处陵寝的人,这时候就回想起来,自己亦曾从这样的角度,望过那样一个纪念雕塑,伟岸的男人衣装整齐地躺在那儿,脚下是一丛盛开的花朵——石头的。这人想起那一幕,背脊上就沁出丝丝寒意。不过眼前这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把自己当了个盛器,那点心又仿佛是出炉不久的,存着些许美意。船下的台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次性的餐盘和筷子。那么你是吃还是不吃呢?
       吃还是不吃。
       这真的是个问题了。
       栗先生站在人群中,矮矮的个子,花白胡须,谦谦君子的表情,仿佛总是微微地笑着。那双眼睛看过无数的展览,是处变不惊的。他暗想,这个女孩子不知为什么,深具一种恶讨的勇气,让人拿不准是该敬还是该怜。作为一个资深艺评人,他从不让自己匆忙地下结论。有时候,一件作品,一个行为的意义,常常是隔了一段时间,或是放到一个大的架构里面,才会慢慢显现的。具体到眼前,至少直觉告诉他,推动这个女子的,除了强大的功利心,一定还有一点别的。而那一点点东西,恰恰是有意味的。
       见大家都慎着,出于捧场的心,他觉得应该有些互动,于是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块月饼,又用盘子托着,在众人瞩目之下,有些羞涩地把月饼送人口中。闪光灯再次集中地亮起来,有人高声问:“老栗,‘味道怎么样啊’?”他赧然着,又有些狡黠地笑了,“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么?”
       什么事情就怕有人开了头。
       一时间,好几双手相继拿起餐盘和筷子,可是临到要夹取的时候,多数的人还是踌躇了。吃也需要勇气,这真是有些稀罕的。可人们很快发现,谁越踌躇,谁就越尴尬。因为月饼被夹光了以后,就剩下寿桃了。而寿桃的位置又都那么的微妙。不过既然拿起了餐具,又不好再放回去,于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寿桃也被纷纷夹走了。
       一群男人围着一个赤身的女人做咀嚼状,这是极易引起那种人们总爱回避的联想的。
       果然,当点心都被吃光以后,那种众目睽睽的场面,是有一点肃杀的。
       卫东想象中,本以为是一种尴尬的色情呢。不想却是一种肃杀。背景中的音乐似乎也变了曲目,听上去倒像是《十面埋伏》了。
       这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做了这样一个象征性的姿势:他转到船尾,慢慢弯下腰,亮出他那长大的舌头,一下一下,涩重地舔着那对雪白的袜底。
       按动快门的声音再次如雨般地响起来。人群嗡嗡着,有些骚动。
       松因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她仍在坚持。
       是的,这是你的展览,但你也无权阻止别人自由地作秀。何况作秀也是一种互动呢。
       这条有名的舌头她是耳闻过的。今天亲身领教,不承想这样有力道。如果不是隔了层织物,那就完全是一种刑罚了。这也许即是卫东所说的某种“不可控的”因素吧。至于刚才那些筷子尖上的轻重缓急,还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眼下就有相当的不同了。更像是两个人在过招。松因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盯着天花板的眼睛连眨都不带眨一下——还做她的一息尚存的物件。
       等到舌头的主人透出些许倦意,周围的人也从兴奋慢慢转往无聊,卫东低声通知大家,希望观众能够退回台下,因为艺术家需要重新沐浴,还有一些水果要呈上。
       于是人群又从台上呼啦呼啦移至台下。大幕迅速地拉严了。
       等待是漫长的。也可以说是展览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的人又开始聚在长桌旁吃喝。可是不知为什么,再吃进嘴里的东西,味道都有些改变了。真的是匪夷所思。
       廖雯是栗先生的女友。这时候正双臂环抱,望着那紧闭的幕布出神。外面天色暗下来了,她的心里却渐趋明亮。职业兴奋有如一盏灯,能够照亮人们被日常琐事层层包裹的心。
       她曾去纽约,对美国的女性主义艺术家做过一番考察。印象最深的就是卡洛琳·史基曼的一个行为,应该是做于七十年代吧,展览过程中,她把藏在私处的一张长长的纸条当众取出来,将写在上面的文字一句一句朗声宣读。是的。这是一个生命的必经之途。也曾是一个云雨交融的空间。更可以是一半的人类独立宣言的出发点。 廖雯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她的目光,在人丛中寻找着。可栗先生还是被追随者层层包围着,虽然有一肚子的话,她也只好依旧抱着双臂,等待大幕的开启。
       她不知道老栗会怎么说。也许他会质疑这个行为缺乏本土的文化积淀吧。不过推而广之,你也可以把整个人类的所在作为自己的本土来考量的。
       有趣的是,她注意到,刚才在台上,托盘举箸的皆是男性,女性观众虽占了少一半,却都在外围观望,没有一个肯移步向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她觉得松因的行为是哀而怨的,本身就是一个寓言:这依旧是一个专为男人预备的世界。
       十一
       这段时间对卫东来说是异常忙碌的。其实作为一个画廊老板,这个时候应该在台下周旋,跟到场的嘉宾联谊,而像什么提热水呀,操控幕布呀,这些纯粹的体力活儿,是完全可以请人代做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全要亲力亲为,这会儿更是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他忙得那样投人,也是为了驱散头脑中的某些阴影,那些他自己都羞于面对的东西。
       这一天对卫东来说真是高密度的一天,而且对比强烈。上午是那样安谧。下午是这样火暴。而更为火暴的则是他的内心。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当他在人群中审视松因身体的时候,第一感觉竟然与艺术无关,而是纯粹的男人的反应。
       这个他少年时候就曾渴望过的身体,又是曾经一度软玉温香浅尝的身体,在此情此景中一旦骤然直面,带给他的竟是这样一种难以克制的失望!这失望简直让他有种大庭广众之前蒙羞的感觉。本以为那身体无论如何该是有几分美的,不想竟是那样苍白松弛,跟发廊小姐、三陪女郎们坚实润泽的肉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难怪身边有男人讥诮道:“这哪儿是什么‘美器’,倒像是马王堆的出土文物!知道她为什么穿袜子吗?脚是最能暴露年龄的啦!……”唉唉,女人的青春,消逝得是何等的迅捷呀!年龄的增长,在男人大多意味着资本的积累,而在女人呢?也许更像是老虎凳上的砖块吧。
       嗟叹之余,他对那讥诮的男人又盯看了一眼,那一眼的余音是带了恨意的。
       这一点连卫东自己也很奇怪:当他觉得单独面对松因的时候,好像两个人是有些对立的;可当别人评论松因的时候呢,他又觉得自己和她是站在一起的了。
       突然间他又笑自己竟然有这样奇怪的感觉:难道他和她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吗?
       可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苍白松弛的身体,让他在失望之余,却又生出一种无名的感动。
       她是多么孤独,多么柔弱,可同时,又是多么沉静,沉静如海绵,能够无声地吸纳掉任何挑剔与讥诮。那沉静是拥有力量的。虽说是借助了色情吧,却又把那种他想象中的色情,蒸发为一种悬浮在肉体之上的东西。也许仅仅是一寸的悬浮吧。可又是多么艰难的一寸!
       忽然觉得被那肉体包裹着的,也许该称作生命的内核吧,那生命的内核中凝聚的勇气,是让他且敬且畏的。
       这一点点对女人的敬畏,是他未曾经验过的。一经产生,就使他感到了一丝钻心的痛楚。这痛楚也是未曾经验过的。以至于大幕又一次拉开的时候,他竟觉得双目有些辣辣的,连近在台下的小关和孩子,都视若无睹了。
       大幕第二回开启,人们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
       二道幕升上去了,露出后面满墙的红旗。背景音乐也为之一变,老旧的喇叭中,伴着“噼噼啪啪”的杂音,传来似曾相识的《运动员进行曲》,所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一度非常熟悉的曲子,小学或中学时候,运动会或发奖会上不可缺少的背景音乐。节奏鲜明,又常常是伴着整齐划一的掌声的。
       “盛器”在三个部分堆积着红色的水果,观众踏着音乐的鼓点走上台,才发现那是些小块的无籽西瓜,皆呈半球形,凸面冲上,组合在一起相当悦目,像是给盛器穿上了一套红色的充气比基尼。
       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吧,这一次人们不再踌躇,连几位女性也都加入到了取食的行列,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所有的水果都被扫荡无遗,这时候竟有人高声感叹:“真不经吃呀!”众人就笑。
       于是,在那快节奏的怀旧乐曲中,人群再一次聚拢在这个赤身的人周围,不过这一次气氛却有几分轻松,更有人调侃道:“要是再多一面旗,可就真成遗体告别啦!”众人又笑。
       栗先生也随着笑。不过他这个人常常具有某种敏感的奇思异想。在这样的氛围中,他就在琢磨,空气中不知为什么生出几许滑稽味道,就像人生一样,正剧悲剧之间,又多半会有喜剧闹剧粉墨登场的。
       这时候有明眼人发出了一种低低的惊叹,人群中飞速传递着某种耳语。一时间人头攒动,栗先生顺着人们的视线望过去,发现“盛器”与木船之间,原来是有一块依船形而裁得的木板的,材质很像防火板,光面,是一种极淡的灰。而此时,那木板居中地带,正有一摊红色的东西向四周缓缓推移着,看那质感和黏稠度,又显然不是西瓜汁了。
       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吃,有些本要走到台下的观众,这时候又纷纷转来,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聚拢着,像是海洋中的鲨鱼,闻到某种腥气时自然的聚拢。
       而那最激动的鲨鱼终于出现了。
       他拨开众人,又像助产士一样分开雪白的双腿,拿起一副筷子在里面搅动了一下,于众人的惊愕中,居然夹出了一个东西。
       闪光灯激动无比地亮在一处。那筷子尖上的,竟是一个尚未融化的沾满了鲜血的人形巧克力!
       这个戏剧性的场面让几乎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只有“盛器”不惊。
       她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如果不是眼睛偶尔地,有那么一瞬。
       那人的面孔对许多人都不算陌生,一传十,十传百,片刻间人们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吃婴者。
       吃婴者此时志得意满地在一片快门声里张开大嘴,把那棕色小人吞人口中,嘴角上还挂着丝丝血迹。
       于是,人丛中又有谁高声问:
       “老栓,吃什么哪?炒米粥么?”
       可还没等吃婴者作答,紧接着又有一个突发事件,使这个卫东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展览的结局,闪电般地来到了眼前。
       十二
       事发的时候,刚有人问了个有关“炒米粥”的问题。那一刻,大家的相对位置是这样的:观众基本上在松因的周围站成了一个圆形,不过是靠近背景红旗的一带人少,靠近台口的一带人多,尤其是吃婴者对着观众席大嚼的时候,为了看清他的脸,就有更多的人聚到了舞台外侧,而靠近红旗的内侧,一时间就留出了一个缺口。
       吃婴者的嘴蠕动着,正待他张开棕色腥黏的双唇,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那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其实现在这样有条不紊的叙述,都是根据许多人事后东拼西凑的回忆组合而成的,当时因为事发突然,很多人几乎没有看清他的脸。
       这人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呼地一下,把里面的东西兜头泼向松因。
       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本能的反应就是朝台下退去,但还是有些人的衣服溅上了黑色的墨汁,一时间,大人呼,孩子叫,人们脚步杂沓地迅速离开了舞台,个别记者一边退,一边按动快门,拍下了一帧留待日后回味的照片。
       照片上,那人以红旗为背景,高举着一个墨水瓶,松因则像海湾战争过后那只著名的水鸟,身上披满了墨黑的颜色。不过那双袜子,依旧是洁白如雪的,白得刺目。
       拍下这张照片的记者深为得意,也由衷佩服卫东的反应速度,因为他刚刚按动快门,那老旧的大幕就异常迅速地关上了,他们两个简直是互相成全,一个留下了独家镜头,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这个骑虎难下的展览。
       大幕刚刚关严,卫东就当胸抓住那人的衣月R口—他手中的墨水瓶还倒攥着,瓶口仍有余沥,像滴着黑的血。
       那人嘴一咧,“她做她的行为;我做我的行为。”
       是啊是啊,如果都是以艺术的名义。
       卫东松了手。
       那人整了整衣领,凯旋般地走了。
       此时松因在卫东的眼中,就如黑白片中倒在血泊中的困兽一般。
       他急忙跑过去。却发现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居然笑道:“他比我还急。”见卫东愣在那儿,就朝他低语几句,卫东这才猛醒过来,从舞台的边门跑出去了。
       礼堂中,受了惊吓的人们纷纷检视着自己的衣衫,更有人对那早已扬长而去的艺术家表示愤慨,不过他的名字却在此刻成了交口传诵的东西,甚至超过了松因和吃婴者。
       卫东就于此刻出现在人群中,把松因的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大家:所有被弄脏衣服的人,希望能登记下衣服的晶牌、价格,由画廊和松因本人尽量按原价赔偿——不能让大家因为观看这个展览蒙受任何损失。
       此语一出,人群的骚动渐渐缓和下来,尽管还有人抱怨:“赔?我这领带上千,西装上万,你们赔得起吗?!”不过立刻就有人出来援手,“哥们儿,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心领了就得了。你老兄我们还不知道,画画儿就跟画钱差不多,一万两万的,人家就是赔了你也不会要哇!”说得人不禁莞尔。 像老栗、廖雯等人,都没有登记,穿着各自满是墨迹的衣裳,匆匆走了。多数记者忙着回去发稿,也都纷纷告辞。留下登记的人只是少数,数额也不算太大,助手一会儿就统计出来了,约摸五六千块钱吧,卫东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还有两三个记者想要采访松因的,也都被卫东婉转地改约了明天。
       人们渐渐星散,连画廊雇来的摄影师也走了,卫东揉揉太阳穴,这才发现在那些收拾餐具的服务生后面,置于礼堂尽头的一排木椅上,小关默默地坐在那儿,怀中的孩子已经睡熟了。
       真是头痛。
       他叹口气走过去。自从有了孩子,妻子几乎不看他策划的展览的,这一次不知怎么了,也许女人的直觉在起作用吧,不光自己来了,还带着孩子。
       孩子睡出了一头的汗。卫东掏出手绢来替他擦了半天,一边擦一边低声嗔怪着:“怎么不早点回去?你就不怕他着凉?”
       小关柔声道:“孩子也挺可怜。一下午都嚷嚷着要找爸爸,来了还没找着你呢,他的绒毛兔又给弄脏了,哭了一场,这会儿累了,才睡着。”
       卫东定睛一看,孩子怀中抱着的绒毛兔,脸和大半个耳朵,全成黑的了,连孩子的小手上都是墨,不禁心生侧隐。
       妻子趁势说:“一块儿回家吧,饺子都包得了,进门就煮。”
       卫东皱着眉,说声就来,又快步走回了后台。
       十三 松因的动作是如此神速。 卫东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上下一新,装束整齐地跟小时工一道,擦拭舞台了。只是两个眼窝儿还隐约有些黛青色,配着正在滴水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有点鬼气森森的。
       卫东嘟哝着不用擦,反正这舞台早晚是要拆掉的。
       由于有幕布隔着,虽说旁边有小时工吧,他还是可以自然地望向松因。见她是那样沉静,他的内心也就有些笃定了。
       本想对她说,你就等着吧,明天就会有消息见报的,网上也会展开讨论,不出几天,肯定还会有评论文章出来,就连那个突发事件,也许都变得对咱们有利了呢……
       可他终于没有说那么多,只是告诉她明天会有记者来采访,她需要回去好好休息,这会儿本想一起吃饭的——
       松因摇摇头,朝幕布那边努努嘴,“快回家吧,人家娘儿俩都等急了。”
       卫东磨蹭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他走之前,服务生就走了;他走之后,小时工也走了。
       一盏一盏,松因熄了礼堂的灯,又把那临时卫生间检视了一番,小时工已清洁一过,东西都已经收进包里了,没什么遗漏的。她背上包,把那个房间的灯也关了,一个人,沿着卫东一家刚刚走过的路,轻轻向外走着。
       整个校园都是漆黑的,天上也没有月亮,连星光都是黯淡的。
       她叹口气。男人都是这样的。最终都是要跟妻儿一起走的。
       湿润的空气里,有杨花和柳絮的清香。
       经过那棵杏树的时候,她忽然站住了。脚下踩着个什么东西。软软的,像是有呼吸的。
       她不知道,卫东抱着孩子随了妻子往外走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其实最初他是相当得意的。展览比他预想的成功,尤其是那些不可控的因素,比刻意安排的还要戏剧性,他的画廊一定会声名远播,还有协助艺术家卖照片、录像带、甚至雕塑晶的分润……没准儿松因会成为画廊旗下最成功的艺术家,这简直就是双赢呀!
       他越想越兴奋,连呼吸都变快了,但眼镜和孩子却一起往下坠,他往上抱抱孩子,又费力地扶扶眼镜。
       可是慢着。
       经过那棵杏树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忧愁起来了。
       松因。
       松因以后怎么办哪?
       谁会要她?
       想到此处,他的心就变得有些沉。孩子也仿佛更重了。他焦躁地再次把小东西往上抱抱,却没有注意到,那小手里的玩具掉下去了。孩子依然睡着,连做母亲的也没注意到。三个人默默地走了。
       松因这时候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只绒毛兔。
       她忽然觉得全身无力。抱着那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靠着树干一点一点坐下去了。
       想起了卫东的儿子。苹果一样的脸。四岁。
       无端地觉得小腹很疼。
       想起了多年前那块被刮掉的血肉。
       涩涩的眼睛里有一种热热的东西涌出来。一颗一颗,落到手中那小兔的脸上。
       星光黯淡。
       等她想检视那些泪水的时候,才发现兔子的脸是墨黑的。
       纵有再多的泪水,也像是滴人了黯夜。
       无声无息。
       无影无踪。2002年,无事的秋天—2003年,“非典”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