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三年的元旦,中国的北部世界,照例是处在冰雪覆盖的严寒之中。
扬扬洒洒的雪花,从二OO二年的年尾,不歇气地一直飘进了新年的早晨,连休息片刻,让人把路上的积雪铲铲的空当都没有。报纸称,这是一百多年来最为缠绵的连续降雪。网上的说法,就更加言之凿凿,说是天文学者们仔细查过,应该算做一百八十年来的头一遭。
南方人,遇到如此寒冷的季节,一般不敢在北国多住,即使碰上出差,办完事情,也就赶紧往回开溜。我因为学习的原因,走不了,只得久久地在那里欣赏奇妙的雪景。
其间,偶然逮着机会,与几位朋友去了趟西安。在零下十几度的日子里,冻得牙齿格格打颤,竟然还要去攀登鬼斧神工的天险华山。旅行车吃力地往上爬,绑着铁链的车轮,将盘山的雪路碾得咕咕响;狂暴的风从山峦高处卷起大片的雪瀑,白茫茫地砸向孤零零的车身。这真是过去想也不曾想过的奇事!那时新奇的感受,倒也不必多说了。隆冬之旅,印象特别深刻的,却还是在下了华山之后,顺路拜访了神往已久的佛教圣地法门寺。
被那次旅行激发的灵感,最后导致了本文的写作。
法门寺在佛教界的特殊地位,是保存着释迦牟尼的佛指舍利。两千五百多年前,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圆寂,肉身火化后的舍利分成八份,由重要佛寺供奉。沧海桑田,而今除了法门寺等个别地方尚存零星舍利,其余已经无从查考。
佛教产生于印度,但在其母国,早就式微。释迦牟尼身后千八百年,也就是距今七百余年,很不幸,佛教在印度遭遇大劫,寺庙凋零,僧侣云散,几乎是连根拔掉了。其原因,细说起来很复杂。一般认为主要由于异族入侵印度,毁灭了原来的宗教。我不反对这一显性的原因。但是,也还可考虑当时印度社会文化多方面的因素,在我看来,释迦牟尼信徒们的内部纷争和分裂,同样是决定性的打击。
这是高超的思想被沉重的现实挫败的显著事例!
佛学提倡四大皆空,平和无争。“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但是,佛教思想中玄妙的无常无我的空灵,普度众生的博大心胸,消弭不了近乎你死我活的沉甸甸的教义之争的内讧。在祖师离开人间后的一千多年里,追随者们各自高举捍卫真经的旗帜,在无休止的争吵及分化中,削弱了佛教的凝聚力和感召力。最后在外力的压迫下,零落星散。恐怕是开创者释迦牟尼始料所不及的。
幸亏在此之前数百年,佛学已经向东传人华夏,并向西向南传人其他亚洲国家,总算保存了创始人的精神遗产。今日印度的佛教,是后来由新加坡等处倒传回去的。当然,在那大劫之际,祖师的舍利,也就难以保全,大量消失在时间的溪流中,于今经得起考证的,实在是风毛麟角的稀罕物了!法门寺之藏,恐怕属于其中最没争议之物!没有争论的原因,完全托福于中国历史的详细记载。
读过《
西游记》的人,知道唐僧师徒之所以不怕千辛万苦,目的乃是为了取回西天的真经。这段神话,反映了大唐盛世的某种文化倾向,即对由印度东传的佛教的无上尊奉。从唐代开始,佛教在中国的势力日益壮大,将原来土产的道教挤到了社会边缘。其缘由,限于篇幅,这里无法详细讨论。提起这段史实,仅仅是为了说明当时的情形。从朝廷到民间,全把佛抬到了至尊的地位,因此将由印度请来的佛舍利高高瞻仰着,钦定供奉处就在法门寺,皇家或者浩浩荡荡列队去那里拜谒,或者旌旗骏马迎请到长安城里做排场。现在,从西安城区开车飞驰去法门寺,还要走两个多小时,当年只有马车,或者是人抬的轿子,威武豪华的皇家车队,是非常招人现眼,也非常费时费力的。
大文学家韩愈看不过,一时兴起,为此写过劝喻皇帝的名文,希望皇帝不要为一段小小的骨头而耗费民脂民膏。皇帝当然很难劝得动,伴君如伴虎,龙颜大怒,管你什么一代文豪,朱笔一批,便将韩愈由刑部侍郎贬到偏远的小地方,到几千里外的潮州去当刺史,伺时我行我素,依旧把大量的金银扔向法门寺。今天法门寺所藏珍贵文物之精之多,在华夏大地应算罕见。可见当时皇帝的奢靡,也让我们明白韩愈为何看不下去,要提着脑袋写那样的文章。释迦牟尼一段寸把长的指骨,当年在皇帝眼里,似乎和大唐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些记载,也就让人相信法门寺珍藏的可靠。而后的一千几百年,中国战火不断,法门寺亦屡遭磨难,佛指骨竟不知去向。直到“文革”祸乱结束,因为法门寺古塔意外的塌落,在修塔的过程中,人们才从塔下地宫里重新发现了泯没的宝物。其间自有经过文学加工且神话了的种种奇事逸闻,诸如每当有外力想要染指舍利,总有奇人奇事出面保全。本文无意渲染此类民间传说,也就略过不表。
那天,我们在地宫里看到了这传存两千五百多年的神奇之物。今日的法门寺地宫,已经修缮得非常现代化,灯光的明暗折射相当科学讲究,使保存在玻璃柜中的各种文物,在晶莹剔透的氛围中显得越发迷人。与佛指骨同时发现的皇家金银器具、珍稀陶瓷、精美织锦,如同红花旁鲜艳的绿叶,互为映衬,令参观者为古代文明的辉煌而感叹不已,乃至流连忘返。
我在小小的佛指骨前伫立了很长时间。精心设计的灯光,令珍藏之物果然产生透明闪亮的效果,陪同参观的朋友,自豪地再三描绘这指骨的神奇。他介绍说,古人为了保护佛指骨,另备了三份赝品,外面套的箱盒,比装真晶的更加讲究。但真的到底是真的,光泽就是与众不同,比比色泽,立分高下,等等,说得头头是道。出于礼貌,我认真听着。但是,我的思绪已然顾不上沉溺于这些有趣的介绍,我的目光似乎停留在闪亮的指骨上,精神却渐渐远去,飘得不知去向……那一刻,我深深感悟到的,是思想穿透时空的能力——
那是产生思想巨人的时代。当释迦牟尼不情愿当他的王子,执意要探究人生的真谛时,在古印度的东面,中华的土地上,几乎同时诞生了两位了不起的思想家:老子和孔子。这样,此后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文明发展的儒道释三家,其创始人似乎约好了一起登场。他们处于同一时代的不同空间,这本身就是很奇妙的事情。当然,把老子作为道家的祖师,是民间的一种说法,学界不以为然。这里,我们仅仅是顺势借用,并无考辨真伪的企图。
儒道释三家学说,各有深不可测之处,研究者众多,成果洋洋大观,轮不到我再来唠叨,我久久无法释怀,总想弄个明白的,是三位宗师的相似点。
我固执地认为,作为世界史上真正了不起的思想家,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在思想的基本层面,应该有相通的地方。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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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迦牟尼,是悟道后获得的尊称,此前,他是一个小王国的王子,名叫悉达多。他父亲的小王国,位于今天的尼泊尔境内,但庇护他悟道的那棵菩提树,则在印度的土地上。古代的疆域,比现在要松弛得多,人们的流动比较方便,当然,版图的变化也是常事。
因为是很小的王国,王子的生活虽然优裕,却也不至于与世隔绝,经常能看到百姓社会的真实情景。这小王子自幼多愁善感,对民间的疾苦尤其敏感。辛苦劳作的农夫,穷困交加的病人,充满悲嚎的葬礼,乃至自然界的弱肉强食,全都引起他的冥想,且百思不得其解。敦煌莫高窟中,有悉达多在树下苦苦求索的彩色雕塑,悲天悯人的庄严像,看了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按现在学界时髦的说法,他苦苦思考的问题,应当属于人类的“终极关怀”的内容。
悉达多最后发大愿,不参破人世间的难题,就不起身了,颇有将地球坐穿的气概。几多日夜,终在菩提树下顿悟,构建出独特的思想体系,其思维基础是个“苦”字:人生即苦。于是,其教义的取向就是如何摆脱苦难,倾向于在对来世的希冀中,以行善止恶求得内心的宁静。后人有一个通俗的说法,将这庞大的论证体系,归结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实在是非常聪明的对复杂思想的简约。
本文的目的,当然不是讨论佛法,简单论述上面的情形,目的是想通过释迦牟尼顿悟的逻辑,去考察老子、孔子思想的缘起,并由此寻找宗师们的相通之处。
老子孔子生活的年代与释迦牟尼相仿,尽管相隔千山万水,社会状况其实十分相近。生产力的低下,让多数人无法获得最基本的温饱,而社会统治者们必须进行不问断的掠夺性的战争,才能决定各自国家包括自身的死活命运。这样的社会,必然是尸骨遍野,哀号不绝于耳。作为社会良知代表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处于知识分子顶尖的思想家,其关注的焦点,也就大同小异。老子与孔子,像释迦牟尼一样,正是在直面人间苦难的基础上,建立了自己的认识世界解释世界的体系。他们之间的区别,则主要在于如何解决人类困境的道路的选择。
出发点相似(人间的苦难),目标相近(摆脱苦难,期盼幸福);从起点到终点,大师们分别自信地画出了路线图。看来,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用在此处正合适!至于谁的路好走,谁的路走不通,在短时间内难以证伪也难以证真,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分歧了。
孔子周游列国,类似释迦牟尼的四处说法。当然,他们教育的对象不尽相同。孔子的苦口婆心,主要针对各国的统治者,希望把他们教化好了,建立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范而美好的社会。释迦牟尼则努力劝戒天下芸芸众生,力图由人人行善止恶而最终达到世界大同归一。
老子以及稍后的庄子,则好像比他们看得悲观些。大约觉得人心险恶,人间的苦难已经无可救药,只好将一些玄而又玄的哲理空口说说而已,对教化世界已经丧失信心。老子连著书立说也懒得多做,一本《
道德经》,有人认为还是后世伪托的。我们且算在他老人家身上。《
道德经》号称八十几章,按结构是鸿篇巨制,可惜的是,老子惜墨如金,总共没写几千字,并且是让人不知所云的话居多。你可以说那是朴素的辩证法,你也可以认为那是绕口令似的狡黠。“道可道,非常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如此等等。我不是否定这部伟大的个性卓著的文稿(其实按老子的逻辑,否定即肯定,因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只是觉得老子看得太穿了,容易飘然出世。后人将老子的思想抽象为“无为而治”,当是读懂了老先生的内心。既然治不好,就不治少治吧。他开出的解决人间问题的药方,听上去很不是滋味:“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翻译成通俗的语言,就是让老百姓做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并且没有欲念的机器。这最后一点,看来倒是和释迦牟尼“空”的意思相近。不过,老子对自己开列的药方未必真有信心。根据传说,老子最后干脆倒骑毛驴出关,不知所终,留下悬念给世人猜想,也让道家奉他为宗师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这传说挺符合老子的思想:“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由上述三位大人物推而广之,我们发现,世界史上绝大多数的思想家,全对人类的现实和未来深深忧虑。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目标,基本集中于改善人类的生存状态方面。
三
沉溺于物质的人,一般总是希望财富越多越好;同样,迷恋于思想的人,渴求于发现天地间全部真理。然而,正像如山的财富容易压垮渺小的躯体,企图描绘终极真理的思想家,也难免暴露出可笑的褊狭。思想能力的无限,与思:想结果的局限,是金币的两个面。
尽管如此,孜孜不倦的思考者依然令人高山仰止!
我想起了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
有一句耍弄作家的笑话。先问作家是干什么的?然后答日:作家就是把别人的故事写下来,讲给别人听,同时向别人收钱。我首先承认,创作这段幽默的人很懂得作家行当的情形。我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一般的故事讲述者与大作家的重要区别,在于是否具有独立而系统的
思想。老托尔斯泰在《复活》中讲述的妓女的故事,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讲述的婚外恋的故事,以及在《战争与和平》中讲述的欧洲宫廷的阴谋和爱情的故事,仅就“别人的故事”这点来说,实在和众多的故事讲述者没多少差异,然而,由于故事在托尔斯泰的思想库中发酵成熟,就成为了不同凡响的世界名著。因此,要把别人的故事拿出来卖钱,也不是一项轻松的活儿。
文学家像社会学家一样关注人类的生存状态。区别在于,前者主要通过感觉人物活动进入思考,后者则常常依赖逻辑,将现实抽象后分析解剖。思考形成的成果也就有了不同。文学家经常表现个体的“怎么办”,社会学家往往醉心于普遍适用的生存真理。托尔斯泰写作《安娜·卡列尼娜》过程的细节,,很能说明文学家追求的目标。他本来希望写作一部劝世作品,奉劝女子好好过日子,不要被外界的引诱坏了自己的名声。这个目标比较小,仅仅是关注男女婚姻的环境。但是,由于作家是通过活生生的人物进行思考的,当安娜以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女子在托尔斯泰的脑海中成熟后,托尔斯泰的立场就不断被她左右,最后完成的作品,已经大大偏离了作家的初衷,其视野已经扩展到俄罗斯广阔的上流社会的沉沦与挣扎。所有的阅读者,在掩卷之后,被对女主人公的同情(甚至迷恋)以及她生存的庞杂世界搞得心潮起伏,哪里,还晓得作者的本意是劝人做良家女子!
在非现实主义的现代派文学问世之前,博爱是优秀文学家共同的旗帜。爱人类,爱生活,爱自然,无论社会如何阴冷,作家们在自己营造的文字世界中守护着理想。即使对于生活中的反派角色,也不无同情地祈祷他们的回归。就像普希金的诗句所言:“在这残酷的世纪,我歌颂幸福和自由,并为那些没落的人们,企求怜悯和同情。”
托尔斯泰是这种文学的代表。作为当时俄罗斯社会上层的一员,他将自己的信念始终寄托在广大民众的命运里。甚至连可怜的妓女和被流放的囚犯的生存状态,也没有离开他的关切的目光。他用自己的作品为他们呼喊,慰藉他们的心灵,他还在现实世界里以自己的财产救助底层的穷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托尔斯泰们的努力,和释迦牟尼、孑L子们的辛勤耕耘,是一棵大树上发育出来的不同枝杈。
社会始终在朝前走。不幸得很,一句残忍的名言,渐渐为多数人无奈地接受:“人是什么?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人们发现,靠教化和博爱促使人人向善,最后难免让教化者本身陷入深深的失望中。由动物进化而来的人类,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区别于动物界。可惜,几千年的文明,常常敌不过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基因的力量,传播光明的使者们,最后因为极度的失望而愤世嫉俗者并不在少数。托尔斯泰的晚年,心境非常灰暗,高龄的他,乃至离家出走,几乎病死在偏僻寒冷的车站上。如果再细心些阅读历史,我们沮丧地发现,无论中国还是世界,文学家们不得善终的,为数其实不少。除了因社会压迫而英年早逝者之外,自己在烦琐生活中选择结束生命的,竟也可以开列长长的名单。
仅根据我的零碎的记忆,就可想起若干自杀的世界级文豪,而且限于因为文化思想破灭为主要原因而自杀的文豪,如美国的海明威、日本的川端康成、英国的伍尔夫、奥地利的茨威格等等。中国历史上作家自杀的,以社会政治原因居多,从屈原到老舍都是,但清末民初的大学者王国维似乎是个例外,他的自杀有不解之谜,但一种观点认为还是和思想的困境有关。读到这些史实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人类精英命运的悲哀。
托尔斯泰之后的世界文学,诡异的现代派、先锋派作品,慢慢大行其道。我曾经非常诧异,文学何以如此冷酷地逃离大师们的轨道?多年间,在反复阅读了许多艰涩难懂的离经叛道文字以后,我才逐步体会到,一方面,是数千年文明中,诱导人类亲密向善的理想抵御不了生死争斗的蛊惑;另一方面,迅速膨胀的城市经济怪物完全打碎了田园诗的梦境,个人显得更加渺小和孤立无助,两大因素叠加,压迫得敏感的文学人士喘不过气来,他们无法顺着现实主义大师们的轻车熟路往前走,只能从变形的骨骼里挤出古怪的杂音。奥地利的卡夫卡,典型地说明了问题。他的代表作品,以第一人称出现的知识分子,最后变成了爬行在天花板上的硬壳虫。从这个角度分析,现代派作家,与倒骑毛驴出关的老子气息相通。既然自认已把人生看破,且又无奈无可为,剩下的法术就只是逃遁了。
这样看来,在任何困境中勉力支撑而决不逃遁的强者就更为难得。鲁迅深沉地说过,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像鲁迅那样,把人世间的毛病看得透透的,而坚持着呐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让我们佩服得无话可说!
四
前文已经简略地说明,关切人类的生存状态,希冀改善人类的生存处境,是古往今来思想家(包括文学家)的大心愿。所有的资料又表明,导致人类坠人困境的原始病根,基本是由于感染了私欲和贪欲的病毒。可惜,劝人远离病毒,虽能教化一时,却难以教化一生;富有讽刺意味的还在于,私欲和贪欲甚至往往显示了推动历史进程的强大能力。因为欲望可以把人的创造能力成倍地激发出来。恩格斯在他晚年的重要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坦率地说到了此点。于是,可敬的思想家们陷入两难的境地:劝人向善不能,劝人向恶不愿!思想思想,你何以安身立命?
我们不由想到将东西方两大代表宗教的思维作一比较。
基督教比佛教晚起数百年。公元既然以基督为源头,生活于公元前五六百年的释迦牟尼,与基督创教的时间差距也就一目了然。基督教晚生了几个世纪,对人类社会的体验也更深沉些。尽管我们没有资料可供查考,说明基督教创立过程中批判扬弃过佛学的思想,但是,作为那个时代最为博学的基督教的宗师们,完全没史悠久的中国文化走在了创造力的前沿。事实上,在这方面,西方的文化人有意无意在追随我们。文艺复兴之后,特别是现代派艺术渐渐成为主流以来,西方的艺术已经明显地脱离摹仿自然的轨迹。充沛的想象力乃至幻想力,让我们叹为观止!我们在前文说起过,现代派艺术思想与老子对世界和人生的认知更加接近。事实上,欧洲的许多大思想家一直欣赏老子和庄子,说明他们从中获得了教益。
我们将这些现象作为本文的结束语,目的不是为了说明方法上的孰优孰劣,只是想提出一个值得继续讨论的问题。正像中国的“吃”文化,几千年发展下来,精妙到让外宾们目瞪口呆,烦琐到不亚于制造电子仪器。中国思想文化的积累,其体系的庞杂,是整屋的书架也难以容纳的;其语言技术的巧妙,则是面对任何问题都可以拿出成十上百的说法。我们文化的毛病,或许是太丰富、太成熟了!丰富到“剪不断,理还乱”;成熟到我们能够方便地摆脱现实的束缚而挥洒自如地思考。相比较,西方的文化习惯更多地是考虑具体问题,是从摹仿自然发端的一套实用逻辑,所以,他们尽管不够高妙超脱,但相对比较实在。他们也许写不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样空灵的诗,但他们制定的法律条文,可以细致到使人不敢扬起尘埃来污染空气!
在我的感觉中,双方交流时彼此的“听不懂”,与这样的差异关系甚大。我们想让对方清楚地明白我们的意思,了解他们的思考习惯是必要的。我们的复杂玄妙的分析推理,可以留在自己整理学术时使用,对老外宣讲,还是尽量少一些虚的,多一些实的。顺便说个小小的例子。我曾经问一位华人学者,他如何为英国的大出版公司写作中国文化的读本。他提起一本关于中国风水的书为例。他说,若把从天干地支开始的烦琐体系写进去,英语读者早就吓跑了。他得意于自己的高度简化。他做了一只八卦转盘放在书中,让老外看了好玩,并对这玩意有个直观。至于风水的原理之类,他简约地写到,朝太阳的一面,山上绿树茂盛,背阳的一面,自然阴森得很。如此等等,结果人家一看就大叫有道理。
社会学者们的文章不去多说了,即便是科学技术方面的专业论文,如果少一点开头结尾的滔滔不绝的理论,开门见山地讨论相关问题的独到见解,也许,我们和世界同行的沟通将更加迅捷。
在文章开头的地方,我记录了那天在法门寺面对佛指舍利的心情。对于宗教,我向来以文化人的眼光来看待。我从不盲目崇拜超自然的力量,但是,千年宗教所容纳的广博文化,一直让我肃然起敬。那天,令我折服的不是一小节世代传承的佛指骨,而是具有跨越时空力量的人类智者的思想。巨人思考的具体问题可能为历史所局限,思想成果的实际承载体也可能被时间逐步异化,然而,思想的光辉永远温暖着人类不安的心灵。 思想者的思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