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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地理]拉萨地图
作者:马 原

《收获》 2003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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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很早就有意为拉萨绘制一张地图
       在我拉萨家里,外厅最醒目的是一张西藏地图,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那也是我家最大的一面墙了,东墙,整个墙面没有门没有窗。广为人知的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在它对面,面积有它一半不到的样子,除了卧室里一幅我写的书法外,地图是我家里唯一的墙饰了。
       我喜欢地图久矣。后来知道比利时同行西默农也喜欢一样东西——火车时刻表——时,我觉得庆幸。幸好不是地图!不然岂不沾上了模仿西叔叔的嫌疑?我经常一个人站在外厅里,面对巨幅地图无边遐想。西藏应该有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地球上最壮丽的山川悉数在此!我经常陷入那些抽象的地名不能够自拔。我的许多故事都在这幅大图中渐渐清晰慢慢成形最后出炉。
       但是你们知道,我的更多故事在拉萨。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拉萨佬,在藏居留七年,百分之九十时间都蜷缩在拉萨。不像我的朋友刘伟把足迹带到全藏各处。我喜欢拉萨。尤其喜欢八角街。除了在八角街做生意的,我敢夸口我是世界上去八角街次数最多的汉人。奇怪的是,我从没拥有过一幅拉萨地图。
       是拉萨市政当局疏忽——没有出版过?还是我疏忽从未想到该去找一张?干脆说吧,我从未见过一幅拉萨地图。
       或者不客气地说,没有任何一幅关于拉萨的地图对于我是有意义的。我自想没人比我更熟悉拉萨了。还在拉萨的时候,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就许多次为远道的朋友充当导游,我知道我是当时最伟大的导游,可以载人史册的。如果那时候有DV设备,我一定是拉萨最早的活动影像地图的绘制者了。2 小姑娘十二分骄傲地/说它就是这
       块高地的标志按照汉人的概念,布达拉宫相当于拉萨的象征。
       拉萨在拉萨河北岸。北岸是一大片平阔的台地,台地上有两座大约一百米高的小山,一座叫药王山,另一座应该叫布达拉山。我说应该,是因为没有一座叫布达拉的山。只有我这么叫过它,在一部题为《冈底斯的诱惑》的小说里,在结尾的一首长诗中——“我只是懊悔/我太快就到了布达拉山脚”。那是一座看不见的山,因为它整个被包裹起来了,包在它外面的是一座房子,是这个地球上最伟美也最著名的一座建筑。你们知道它叫布达拉宫。布达拉宫高拔的白墙是最耀人眼目的,但它也只是一面墙而已。它的窗子也不是真的,只是些装饰,因为背后不是房间,是岩石。宫殿的房间大多在白墙之上,红宫,也就是红墙建筑部分。说白了,那是另外一座小山,布达拉宫不过是山顶的一座建筑,如此而已。
       我刚来的时候,药王山的峰顶上也还有一座建筑,确切地说是一座建筑废墟。已经坍塌许久,只有断壁残垣似乎在炫耀往日的辉煌。另有一张旧照片,记下的是昔日的我和昔日的药王山。呜呼,可谓恍若隔世。现今耸立在已被削平许多的山顶上的,是你在这个已经变得越发丑陋的星球上随处可见的怪物——电视铁塔。当年,药王山顶废墟中,是看布达拉宫最佳位置。
       我的旧友黄志龙是老西藏。大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有一部名为《布达拉宫秘史》的电影就是出自黄先生之手。他是这个世界上头号布达拉宫史专家,正史野史无不精熟。关于布达拉宫,最有发言权的当属黄兄志龙是也。我说的只是皮毛,有的也是从他那里贩卖过来的。
       据悉,布达拉宫高一百一十二米,当然是相对高度。海拔应该在三千七百米以上。我想,很少有人到达它最高点,因为那是金顶尖上。一般游人可以到的地方也就一百米出头吧,大约三十层楼的高度。而一般人上去的方式是攀登、拾级而上。不消说,那是桩苦差。拉萨的高山反应已经让多数游人尝到苦头,不要说三十层,三层楼爬上去足以叫你脸色大灰心跳如鼓了。一九八二年时,拉萨最高的现代建筑是西藏日报社大楼,四层,刚好是布达拉宫十分之一的高度。我第一次上到四楼居然途中休息了六次(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当然我体量大,心肺负担也较别人重些。听人劝,吃饱饭。我进藏后没有马上去布达拉宫,大约一个月后才鼓足勇气上去一次。
       哇塞!我想不出上面会有那么多人!僧侣信徒已经人满为患,又兼天下的游客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挤进这座高耸的圣殿,简直连喘气都觉得困难了。爬这么高,高原反应这么重,喘气本来不容易,又加之成千上万张嘴巴争抢原本不多的空气,再加上薪柴的浓烟、酥油灯的星火,我几乎窒息了。
       那是我七年里唯一的布达拉宫经历。我再也没勇气去第二次。但是我仍然自豪(十二万分)地告诉你,我喜欢它,我每天早上沐浴在它的阴影里,我每每抬头就会望到它。因为我就住在布达拉宫西面的林卡中。我们仅两墙一路之隔(我的墙,它的墙,中间是转经路)。如果它是神殿,我必定也沾了几分仙气。三年。三年之久啊。 3八角街怎么就成了巴廓街?到过拉萨的人,没有不知道八角街的。按照汉人的概念,八角街相当于拉萨的老城。
       拉萨的中心不是布达拉宫。也许它是整个西藏的中心,是喇嘛教(藏传佛教)的中心,但是它不是拉萨的中心。拉萨的中心是八角街。而被八角街围绕的大昭寺才是中心的中心。这里放下大昭寺,先说八角街。
       一九八七年夏,《收获》杂志发表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其实这是一件替代物,它替代的是另一部小说《八角街》。我至今仍然无法判断,当年如果不是写《上下都很平坦》,如果写《八角街》,是否一切都会是另一番情形呢?我是铆足了劲想写《八角街》的,但是一切不可抗拒的原因让我易弦更张。历史在此显出了它的伟力,我深感个人在历史当中的渺小和羸弱。
       经常有人讨论:八角街是否是八个角?结论莫衷一是。我个人倾向认定就是八个角,正如我认定零公里石碑必定在天安门广场上一样。它是一条环形路,把供奉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大昭寺包裹在中间。如果说大昭寺是珠,八角街则有如龙口,含住了这颗硕大的明珠。
       八角街的特别之处还不在这条奇异的环形路本身,而在于它每个角甚或每条边又都有繁复的支路岔路。这是些全无章法的小径,曲里拐弯,或宽或窄,谁也说不清它会通到什么鬼地方去。也许你已经走上的那一条,终点是一幢百年老宅的后院,臊臭气冲天。藏式民居通常把厕所建在楼上,泄出的粪便从房后流淌泛滥。有时一幢房子的背后只是一个死角而已。但更多时候,这条路只通后一扇门,一个院门或一个楼门。
       围绕八角街,有层层叠叠的民居。拉萨民宅全部由块石垒砌而成,极富风格,大多数是两层小楼,也有的一幢紧挨另一幢,形成连体式石楼。就是这些密贴在一起的石头房子构成了八角街独一无二的景观。有个故事标题:《大师》,主要情节就是在其中一幢石楼中展开的;有个独眼姑娘,有个如化石一样横卧半生的唐嘎画家,有个早就远走他国的当年的美术学院毕业生。更有些小路弯中有曲,路面石板下也许埋着珠宝或者珠宝商的尸体(《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最神秘的是那些孤立的有着高墙的深宅大院,女主人高挑性感,穿印度莎丽,满口流畅的英语,却自称尼?白尔人(《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正是这些石头房子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才造就了八角街的丰富与诡异。这是一片不可捉摸的建筑迷宫。只有真正熟悉它的人才会从它那里找寻到无边的乐趣。我想我该算一个了。
       回到八角街吧。八角街才是八角街的核心。
       每当太阳落山之前,是人气最旺的时间。我估计这条长不过千米的环形路上,数以万计的人在有节奏地流动。那是转经的人群。半数拉萨藏族都在此刻加入到转经的洪流之中,兼有天天从世界各地涌来的游客,汇成在西藏以外任何地方都难得一见的景观。每天白天如此,从无或辍。
       这里的主人是庞杂的商人小贩群落,他们来自四面八方。藏族自然居多,另有为数不少的汉族。除此而外,印度的,巴基斯坦的,阿富汗的,尼泊尔的,一定还有不丹和锡金的。夜幕四合之际,白天色彩斑斓的商品如幻影般消失了。多得像沙粒的商贩也一齐遁人黑暗。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形。你想象不出,这条寂寞如坟地的只见门板窗板的石街,怎么可能在太阳下幻化出那么丰富又绚丽的颜色来呢?四面八方的商贩使四面八方的货色汇聚到八角街,汇聚来四面八方的旅人。
       很难确切定义八角街上另外一个群落:职业的朝佛人、外来的转经人、流浪汉。他们构成另一道风景,流动的风景。他们住在哪,是哪里人,要逗留多久,靠什么生活?这些都是不解之谜。也许老契米(《游神》)是他们中最寻常又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了。他们人数极其庞大,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没有人能够把握他们的动向。他们中也有金发碧眼者和黑皮肤者,有缺胳膊少腿者(《琢磨》),有被警方通缉的案犯。“藏匿一粒沙子最保险的地方是沙漠”,八角街是理想的藏身之地。也是这些人的存在,使原本平稳的市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变数,充满了可能性,也充满张力,从中受益的是我,和像我一样也喜欢在人群中寻求意外的职业艺术家。八角街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温床。
       出入八角街的主通道是朝西的一条又长又窄的鸡肠巷,当然那是一九八五年之前的格局。巷子窄到两个人推单车对面走来也很难交臂而过。巷内一户挨一户的小店有许多是尼泊尔人开的,主要是食品类,点心泡菜之类,也有鼻烟和其他日用品。我记得当时店内的地面要低于巷路,本来巷路就泥泞不堪,旅客把泥浆带进店里,店内的情形可想而知。须知八角街是个人气极旺的国际商埠,千百年来没有哪一天这里不是人满为患啊。现在不同了,原来的鸡肠小巷代之以宽阔平展的大昭寺广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这里永远是拉萨人以及来拉萨的人们的最爱。子夜时分,比我更高更壮的流浪汉阿旺幽灵般闪到我眼前,问我买不买他硕大的银头饰;仅仅因为我扳手腕赢了他,居然将我绝对买不起的浮雕银器送给我(《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八角街就是这样一个时时会给你惊喜的去处。
       西藏七年,八角街的每个角每条边都被我赋予了传奇色彩,打从我离开拉萨,八角街忽然有了新名称——巴廓街。 可是为什么呢? 可是我仍然要回去呀。一九八九年初我从拉萨回到沈阳,一九九一年我在拉萨住了四个月。一九九三年又是三个月。一九九五年四个月。一九九七年最短,也有两个月零七天。一九九九年最久,五个月差 巴廓街?为什么呢? 4给纪念地命名
       于小冬有一幅大画——与西藏干杯——有十几人,比真人小一些。是油画。都是真人,多数是活人。那些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创造了拉萨的历史。画是一卷永恒的史诗。
       我因此想到,该给这些人树碑立传。不是今天,是许多年以前,是当时。证据是一本书,《拉萨的小男人》。当然,著书只能算是立传,而树碑的事情则比较复杂,需要市政当局的核准方可,我于是起意为市政有关部门提备一个文案,供他们或镌刻碑文或命名纪念地时参考。
       a.《拉萨河女神》的意义非同凡响,那是西藏文艺界的首次集体亮相。地点在强盗林卡,正对布达拉宫拉萨河心的大岛,汉族习惯叫它太阳岛。今天它已经没有树了,但是当年它郁郁葱葱。我相信它千百万年以来一直草木葱茏。就叫它:“女神的树林”,如何?
       b.邮局以东曾经是专门宰杀牦牛的营地,屠牛的汉子以漂亮的搏击法扭倒有巨角的庞然大物时赢得的满堂喝彩,二十年来一直在我耳畔萦绕不去。叫“康巴人营地”?
       c.色拉寺再往东的天葬台是神圣的升天之路。《风流倜傥》的大牛曾经将台下的一枚头骨供奉在陈列架二十年之久,不可谓不虔诚了,“圣天台”也许更切合它的心理意义。
       d.罗布林卡是西藏唯一的皇家园林,没人可以重新为它更名。我不例外。但是我想把它西北的水泥厂抹掉,代之以一座十倍于电视铁塔的观景台,使所有人都能够平视那片地球上绝无仅有的石头丛林。谁知道它叫什么? 5突然意识到我该缄口了可惜我今天已经离拉萨太远,太远。我这篇短小的文字于这座伟大的圣城根本算不了什么。正如居留多年的毕加索于巴黎算不了什么一样。拉萨与它脚下的拉萨河一样,许久以来就兀立在地球之巅,像不动的大山,像流水的幻影,真实也虚拟。
       离开的那个夏天,我写了长诗《八角街雪》。
       而初来的夏天,我西藏处女作是《拉萨河女神》。二OO三年上海同济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