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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你受骗了吗
作者:王 石

《收获》 2003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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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刁小华和邹晴的幽会,再不像过去那样唾手可得。
       邹晴的丈夫是杂技团的魔术师,自从她正式提出离婚之后,魔术师就推掉了去外地演出的任务,像一个全职丈夫似的在家里守候着她,似乎要用一份忠诚来力挽狂澜。
       刁小华感到自己就像一条饿狗,望着一块够不着的肥肉垂涎三尺。
       未婚的刁小华,最初从邹晴那里得到性的启蒙,此后,从一而终,再没有对其他女孩子动过念头。
       他总记得,在激情涌动的时刻,邹晴疯狂地搂着他说你真可爱,让我死在你下面吧。看她兴奋而激荡的样子,刁小华想象她外表的腼腆和文静,他有一种放飞般的、难以言传的满足。
       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她很像时下那个以清纯玉女形象当红的徐静蕾。
       这天上午,邹晴的丈夫到省电视台去做一个节目,说好中午在电视台吃了饭再回来。人一出门,邹晴就给他打了电话。
       什么叫做忘乎所以,刁小华在公司里接到电话之后那种不顾一切匆匆而去的样子,就叫忘乎所以。二
       接到电话时,他正在上班。他装着上街去买张彩票就回的样子,踱出公司大门,没有跟任何人请假,桌上的台灯亮着,抽屉也没锁,一串钥匙很鲜活地挂在上面。
       整个上午,他浸淫在与邹晴的翻云覆雨之中。
       他穿好衣服吻别邹晴时,邹晴说你上午没什么事吧。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什么事也大不过你。只有当他兴奋而疲惫地赶到公司时,他才像一个大醉之后彻底醒来的男人那样,清醒地意识到将要面对的危险。
       这个港商是刁小华的好友马丰引荐的,刁小华回到公司就心急火燎地打呼机找到马丰,希望能通过他求得港商的宽谅。可是马丰回话说,打港商的手机老是不在服务区内,人家肯定已经坐在预定的回程飞机上了。
       他放下电话,抬头见公司的曹总经理就站在供销处门口。曹总的目光,直勾勾地咬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被定住了似的,想躲,躲不开。 “你去哪儿啦?” “女朋友找我,我就去了。” “你骗谁?就因为你没有诚信,把一笔可以挽救公司的生意给毁了!”
       紧接着,公司裁员,刁小华就和一批上了年龄的内退职工一起下岗了。本来,供销处是最有油水的地方,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配了呼机。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邹晴说这么年轻就下岗,还不如去死。
       邹晴就是这样说了,刁小华拿她没一点办法。
       无奈之中,刁小华能想到的,还是好友马丰。他从公司骑上自行车出门,骑到街角报摊亭的公用电话跟前下来,给马丰打了个呼机。他刚放下话筒,接着就有人来打电话,他说我在等呼机。摊主说你的呼机哪那么快,你别拦了我的生意。他说绝对不会误你生意,说来就来。
       他的话刚说完,回机的电话就欢快地响起来了。马丰的呼德真正是举世无双。马丰在没有手机的时候,坐在公交车上听到呼机响,必定要下车找电话亭先把呼机给回了,然后再到车站去重新等车。他就是这样一个呼德高尚的当代好青年。刁小华的高中同学就只剩下这一个,其余的,大街上碰见了,别人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他恨死了高中那帮男同学。
       “马丰你在哪儿?家里,那好,我马上来一下。”
       挂上电话,他骑车直奔马丰家。
       其实用不着那么心急火燎,马丰正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看电视。要不是身临其境,刁小华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丰在本市商报的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去了不久就被那个一手遮天的主任看上了,立马身价看涨,配了呼机不说,每月薪水用马丰的话说,是一个很暖和的数字。主任赏识,他做事也就玩命似地全身心投入,不论什么样的节假日,从来就不休息,把老婆扔在一边,夜以继日地在外面跑业务。
       刁小华过去在任何时候呼他,他的回机,不是在路上就是在酒店。像这样大白天躺在家里看电视,是绝无仅有的稀奇事。马丰的头枕在卷成一摞的被子上,无精打采地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
       “别提了,来了个小丫头,长得特清纯,主任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从此什么好事都是这小丫头的,上个月我的广告额最高,主任说小丫头初来乍到就做到公司第三应该鼓励,硬把一个季度的最高奖给了她,据说他还要把那小丫头作为主任助手重点培养,就这么简单,你说我还他妈的不在家待着干吗?难道还去替他卖命?!我操,我就这么待着,伺机而动,只要瞅准了机会,你看东西,我马丰可不是他的下饭菜!”
       马丰说起来好像很轻松,但青灰的脸色已不复过去的狂放自信。他忽然用遥控器指着电视说,你看这个人是不是邹晴的老公?有线电视上正放一个《魔术探秘》的新节目。上场来揭秘的正是邹晴的丈夫。
       刁小华第一次正面打量这个男人,个子是矮了一点,在一身金光闪闪的魔术服的笼罩之下,显得还精神。
       演播台上的一张矮几上放着一只长箱,他先把一个少女装在一只长箱子里面,少女的头和手脚分别从五个箱孔里伸出来。接着他拿来一把大刀,从长箱子中间杀进去,然后在观众的尖叫声中用刀子把长箱切为两半,再把长箱从中间拉开,被分开了身子的少女的手和脚都晃动自如,脸上也依然流露着自如的微笑。在观众的惊叫中,魔术师揭开了秘密,原来,有一个少女事先就躺在长箱子下的矮几里面,进箱子的少女是弯曲着躺在箱子的上半截里,箱子下半截里伸出的脚是矮几内那个少女的。观众立马恍然大悟。
       这是有线电视台新办的节目,由邹晴的丈夫来一步步揭开魔术之秘。邹晴的丈夫得意地说,他要在两年时间内,把国内演出的很多魔术的秘密一一揭开。他可能没想到他在电视台揭秘的同时,他的老婆却在家里玩了一个与情人幽会的魔术。
       马丰说他要知道他在外面风光的同时正戴着绿帽子,他还从容得起来吗?人就是这样,谁也不知谁的以后,你和邹晴玩得痛快时,也不知道今天就下岗。刁小华晃晃手上的杯子,把剩下的水泼到地上。
       “我是犯了错才下岗的。”
       “你真是跟曹总说会女朋友去了,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是的。”
       “你真混蛋!你可以去找邹晴,她有好几个同学在外面办公司。”
       “我不想找女人帮忙。”
       马丰笑起来。是那种“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的神秘的笑。刁小华横了他一眼。
       “你别笑我,你现在不跟我同样下场?人家是领导,想甩你就甩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哼,有什么办法,告诉你,我可是红道黑道都可以干的,谁把我逼急了,我也不是好惹的,有个哥们帮我问了,四千块就可以下一只耳朵,八千块剁一条胳膊,逼急了,我就把他的鸡巴给下了,让他见了那清纯的小丫头只有撞墙死去!”
       马丰两只眼睛说着就闪出了刀光剑影,瞬间已将仇家的鸡巴卸了下来。马丰是很会交际的,他在社会上结交一个朋友像从口袋里掏东西一样容易,他想做一件事总可以找到合适的人来充当角色。他现在也同样地遇到了麻烦,刁小华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马丰满不在乎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你要是下了决心,把你那个狗屁曹总也给办了,他不让你跑供销你就下他的腿,让他哪儿也跑不成,我下鸡巴你下腿,你看这多有趣,一只鸡巴和一只腿,简称鸡腿,两笔生意一起谈价,说不定还能优惠,嘿,一只鸡巴一只腿,联起来就叫鸡腿工程,不,叫鸡腿行动!你听听,鸡腿行动,这就像一次警方的特别出击,真是太妙了!”
       说着马丰就有些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目都蹦出来了才打住。笑停下来,马丰又盯着他的眼睛说就看你敢不敢。
       刁小华走到门口,让后背对着马丰说,你以为我就那么胆小,你等着吧,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马丰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背追上来,你好好想想,你下岗了,邹晴还会要你吗?你好好想想。
       三
       刁小华不想也知道,邹晴喜欢他长得人高马大,但她同时也要他能挣钱。她认为人生在世上就是要会享受生活。刁小华不这样认为,可恼的是,他不知该怎样说服她。
       自从认识邹晴之后,他床头就多了本叫做《名人名言》的书,邹晴机灵得像只狐狸,他常常从这本书中寻找打败她的灵感。可是他这两天晚上半躺在床上翻遍了这本书,也没找到特别有力量的名言能把邹晴摆平。
       这天他从晚报上看到一篇关于本市著名女作家唐茉的专访,这位创作都市言情连续剧的高手,稿酬在本市最高,到2001年,每一集已达一万五千元。据说她写得最快的时候,可以一天写一集。当记者慕名去她家做专访时,发现她家只是很小的三室一厅,东西随手扔到哪里算哪里,乱糟糟的没个收拣。面对年轻记者的诧异,著名女作家唐茉淡淡一笑说,你不用诧异,一个人最大的自由是什么,就是随意,现在许多人都把家装修得像宾馆,结果呢,自己在家里异化成了客人和奴隶,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记者充满崇敬地写下了这篇采访记,晚报文化版的头条,将唐茉的这段话,放大处理成粗黑字体,醒目地排在通栏标题的上面。
       说得太好了。刁小华把这篇报道用红笔一框,专程送给邹晴看。邹晴只是扫了一眼就丢在一边说,就你这种笨人相信,这些话,只配骗老百姓。他说照你说,只有穷人才需要格言?她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总是一些处境不好的人,特别看重格言,格言就是比较适合用来安慰和对付一些穷人,我是从来不信的。
       刁小华无奈地望着她,这个让他爱着的女子,不仅学历比他高,见识似乎也比他高一筹。他恨不能拎着她的耳朵走到唐茉面前去聆听。唐茉说得多好,真应该让那些把家装修得像宾馆的有钱人听听。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就是邹晴说的老百姓和穷人。邹晴看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他有些恼怒地说你还他妈的笑,也不安慰安慰我。她突然看定他说,我给你最好的安慰,就是你应该去找你们曹总。他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她接着说,你二十五岁,凭什么让你和那些四五十岁的老职工一起下岗,你那公司可是国企,他凭什么扔下你不管,你应该去找他。刁小华心里亮了一下,觉得邹晴说得有道理。
       曹总的办公室宽敞雅致。他办公室的豪华正是几个月前公司红火的象征,谁也想不到商战也是兵败如山倒。颓败的第一步就是裁员,这是中外企业不可逃避的通用招数。现代和不现代,在这一点上惊人的相似。
       虽然有些颓败,曹总办公室的气氛仍然让刁小华感到一种威严。他的双腿在进门的一瞬软了下来。他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陌生,不像是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的。
       “曹总,您看,我只有二十五岁,总不能和那些快五十的人一起下岗吧。”
       “小兄弟,这只是一种临时的措施,当然,你也可以去找岗,随便哪个部门,只要有人要你,我可以网开一面,不让你下岗。”
       曹总本名叫曹东虎,脸上总是悬浮着一种大慈大悲的笑容。有人暗地里叫他笑面虎,也有人说这种人最适合当官,当官就是要会笑,即使已经在算计你、在暗中把你往死里整,见面时仍然会像没事一样和你说说笑笑,电视新闻中的官员,没有一个不是见人一脸笑的。
       曹总微笑着把刚才的话又响亮地说了一遍。你可以自己找岗位嘛,只要有人要,你马上就可以上班。他看见刁小华的两腿像信号出了问题的电脑显示屏一样抖动不已。他走过来,拍拍刁小华的肩。
       “你的过失我能体谅,公司的困难只是一时的,如果这口气喘过来,不仅是你,所有的人,我都要收回来的。”
       刁小华眼睛一亮,他有几分欣喜地紧盯着曹总的目光。他想起一位经济学家的名言:商业主义时代就是一个人穷志短的时代。就是这样。他的一个邻居过去是警官,是那种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低头的硬汉子,就因为他漂亮的女友吸毒反复多次戒不掉,警官说你太没骨气和尊严了,我来吸,然后戒给你看。漂亮的女友叫他千万不要逞英雄,警官笑说你这种没骨气的人怎么能劝我,你看我的。说完警官就开始吸了。结果他一吸上瘾比女友还没骨气和尊严,在把家当吸空了以后,现在只要你给几个子儿让他过一次瘾,他可以跪在地上,一边喊你大爷一边从你胯下钻过去。
       刁小华笑了笑,开始望着曹总赔笑脸。
       他就用带着哀求和歉意的笑脸看着曹总。他说曹总,上次我因为个人的事情,错过了签约的机会,我知道我错了。曹总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找不回来,我看这样,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在这批下岗人员中,你是太年轻了一点,我也不是那种不关心人的领导,这样,有个天意电脑公司挂靠在公司的开发部,虽然是私营的,据说效益还可以,我写个条,让他们安排一下。他说我不怎么会电脑。曹总说嗨,打字总会吧,就是不会可以学嘛,我女儿几个月前还什么都不会,现在都开电脑店了。
       曹总抽出一支长杆笔,哗哗哗地在便签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刁小华。四
       刁小华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他的父亲,大白天就坐在家里喝闷酒。看见刁小华进门,父亲站了起来,指着桌子对面的椅子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来,坐下来喝一口。
       父亲站起来比他矮一个头。仅看身个很难有人相信这是他父亲。他一米八的身高承接的是母亲的恩泽。
       父亲个子虽然矮小,却曾在1975年由风云一时的劳模而被提拔成副厂长。凭这身份,他很顺利地娶了一个高挑漂亮的大学毕业生做了刁小华的母亲。父亲的失利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叶。一个曾显赫一时的利税大厂说垮就垮了,如今他这个副厂长连工资都没处领了,像个吃软饭的男人,靠着主治医生的妻子养家煳口。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家至今没装电话。
       他抬头看看人高马大的儿子说,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有出息,可是,你的婚姻问题和工作问题都让我不放心,像你大表哥,多好的工作摘丢了,他就是婚姻问题没处理好嘛。母亲横了他一眼说、你说他就说他,把他舅家里人扯上千吗,人家哪点得罪你了?父亲马上说我这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嘛,小华去会女朋友,把那么重要的谈判给忘了,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也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刁小华避开了自己的眼睛。现在告诉父亲,他的女友是一个有夫之妇,父亲会气得中风死掉。母亲说过,以父亲现在的高血压,很容易诱发脑溢血。正在他不知如何应答是好的时候,邹晴给他打来了呼机。
       五
       真正让刁小华下定了最后决心去学电脑的,还是邹晴。
       在魔术师去录第二辑的魔术揭秘节目的上午,刁小华再次接到邹晴的电话,他兴奋得像小偷遇到了忘记锁门的出行人。
       他进门就紧紧地抱住羞涩地站在门后的她。邹晴虽然有一年多的婚史,但实际年龄比他要小两岁。
       她真是一个尤物。看见她羞答答的样子,他就兴奋得不能自已,他首先把自己给脱光了。
       邹晴推开他,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他说去去,洗一下再来。他说你总要我洗,你怎么不洗。邹晴轻轻一笑说你不肯洗你就给我滚。他说好好好,你学历比我高,说话何必说得这样难听。邹晴说我说话就这样,你嫌我说话难听,你去找说话好听的就是,何必找我活受罪。
       刁小华不敢再说什么了。他记得一位社会学家说过,男人最喜欢外表文静而内心放纵的女人,可惜这样的女人在现代社会越来越少了。他想,邹晴就是这种越来越少的女人,而且,她还是一个知识女性,这一点,比社会学家说的还要少而又少。
       他洗了从卫生间出来,她不动声色地靠在床头。赤条条地站在一个穿衣服的女人面前,他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捂着自己的羞处。他说你盯着我看干什么。她妩媚地一笑说没什么,看你洗得干不干净。他说好啊,你是在调戏我。说着他飞快地扑上了床。
       到了床上的时候,刁小华的动作特别的刚猛,他心里说你他妈的不就是学历比我高一点,这下子我要看看你的学历有什么用,看我好好地报复你。
       邹晴兴奋地扭动着身子。外表文静的邹晴很快就变成了一条奔腾的河流。
       她用手诱导着他,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大叫着说你快点呀,快点呀。
       他禁不住她的以守为攻,在一泄如注之后就像缩头乌龟一样退下来了。邹晴有些不满意地说你怎么啦,看你刚才那劲头,我还以为你今天能有多大的本事哩。
       他用手臂压着额头,无力地躺在床上,丧气地说书上也说女人后劲足嘛,这怎么能怪我。邹晴笑笑说你看了几本书,算了吧你。
       刁小华说国外的性学专家都说了,女人虽然后劲足,但她们的性生命没男人长,所以说一个人的缺点往往是一个人优点的延长。邹晴说,你别呕了,你了解多少女人?他一时失语,眨眨眼,想了想说我是不了解女人,那我就给你讲个关于女人的笑话吧。邹晴扬眉扫了他一眼说你还会讲笑话,那好,你讲出来我听听。
       他说这可是一个市场学专家讲出来的。我刚到供销科时去湖南开一个供货会,我一去才知道会上还请了一些经常在报上或电视上露脸的专家,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一位有些名声的中年教授,据说马上要做博导,此人是每年供货会必请的讲解市场行情的专家,大家都说他最会讲荤故事,那天会餐,在大家的要求下,他讲了一个“吃这吧”的故事,说着还指着围坐着的两位记者小姐说,你们听也没关系,我讲的故事都可以见诸文字,可以保证没一个字是脏的。
       讲到这里,刁小华看看邹晴的脸色,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他接着说,这故事说的是一个女人讲话特别爱在最后带一个吧字,比如问她去不去一个地方,她总是说去吧,吃东西的时候,问她是吃饭还是吃面条,她就说吃饭吧或者说吃面条吧,反正说什么末尾都喜欢带吧,有一天几个男人请她吃烧烤,他们知道她不喜欢吃鸭喜欢吃鸡,成心要设一个语言圈套让她钻,走到烧烤店门口,就问她是吃鸭还是吃鸡,你们猜她怎么回答,她的回答还是带了吧,可是她不说鸡,她用手指着吊着的烧鸡说吃这吧……
       刁小华讲完了就看邹晴的表情,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哼。
       他说我讲这不是要说一个荤故事,而是要证明你的正确,包括我在内的男人,确实不了解女人。当时这个故事成了会上的一个公共玩笑。一开始有胆大的在餐桌上用筷子指着烧鸡对小姐们说,吃吧,吃这吧。几位小姐也就二十多岁,男人们以为她们肯定会不高兴,或者羞羞的不说话,或者愤怒地骂一声流氓然后拂袖而去。不想小姐们都哈哈笑着点点头说好好,就吃这吧。男人们都愣了一会儿,才放松地大笑起来。
       邹晴用眼白瞥了他说,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影射我。他故意紧着脸说,你这样多疑,谁还敢跟你说话。
       “算了,说正经的,曹总让你去天意电脑公司,你要是听我的,我就要你去,这对你是个机会,真把电脑弄精了,就是走到美国也是人才。”
       “我是学文秘的,看见电脑就发怵。”
       “这你就不懂了,做电脑不是做学问,它就是熟能生巧,我有几个学中文的男同学,现在电脑玩得棒得很。”
       他直直地望着她。她说你只管看着我的眼睛,我跟你说白了,我不喜欢没本事的男人,你要不听我的,就不要来找我。
       六
       从邹晴家出来,刁小华到附近的小馆子吃了一份快餐,然后他骑着自行车沿大街找可以学电脑打字的地方。至少要把打字学会,才好去天意公司报到。
       他住的这条大街上,许多当街宿舍楼的一楼都被改造成小店铺。他有印象,这里面就有一家是电脑店,没有招牌,只是很随意地在玻璃门上糊了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几个墨写的大字:学电脑打字。从铝合金的玻璃门看进去,可以看到里面密密地坐着不少女孩子在学打字。当时他想我一辈子都不学这个东西,这些商人就配骗骗小姑娘,这世上也就是这些小姑娘喜欢赶浪潮,最没出息的就是她们。 。现在,当他吃完快餐走进这家电脑店时,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无可奈何与鄙视。
       他走进这家店时,才发现这里与过去有了不同。店面扩大了,再不是一个单元,而是这栋楼一楼的三个单元全部打通了,进门之前他只发现玻璃门上糊的大白纸没有了,却没注意门上方挂了一个店牌:名晶电脑专卖店。他刚进门,一个满脸横肉的高个男青年笑着迎上来。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钱真是个好东西,把满脸横肉的人都训练得这么彬彬有礼。刁小华也笑着迎上去。
       当满脸横肉知道他是来学电脑的,就微笑着说我们这里已经不办这种班了,我们现在是几种名牌电脑的专卖商,打字一类的小本生意已经不做了。刁小华笑笑,有些尴尬地退了出来。满脸横肉一边给他开门一边微微低着头说对不起。刁小华也学着街头张贴着的本市十大文明用语上的要求,回答说没关系。满脸横肉似有所悟,马上笑着说不客气。
       他拐进一条街,这里的店铺更像野草一样密集,而且隔三差五就有一个是做电脑生意的。他只走了一会儿,就遇见一家小店,玻璃上用白纸写着:学电脑打字。满脸横肉的店过去就这样子。他看了看地上竖着一块牌子上的价格,把一口痰重重地吐在地上,然后就走了进去。
       店主是一位圆脸小姑娘,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人,上下牛仔装中间露着肚脐眼。他没有打算和这样的女孩子讨价还价。
       当他很爽快地从口袋掏钱交费时,他才发现手上的钱还不够两百。他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先交一百,其余的下次带来就是。”
       女孩的性格跟她的穿衣一样显豁大方。刁小华没再说什么,先交了手上的一百。女孩为他打开一台电脑,键盘上贴有五笔字型的笔划简码。
       他向女孩打听,做专业的电脑录入员,一小时要打多少字才算合格?女孩笑了,说哪按小时算,一般都是按分钟,到了一分钟八十字,差不多就可以做专业的录人员了。刁小华说一分钟六十秒,打八十个字,啪一秒钟,就是眨眼这么一下,要打一个多字,乖乖!
       他只是习惯性地咧咧嘴,女孩就开怀大笑起来。女孩说这不算快的,最快的一分钟可以打将近二百字呢。他默算了一下,一秒钟至少要打三至四个字,而且每个字都不是敲一个键就可以出来的。
       在不可思议的换算中,刁小华张皇地看看四周,其他几位都在专心打字,当他把目光收回到键盘时,他看到平台边有一串钥匙。刚才,店主姑娘就是用这串钥匙,打开抽屉收钱的。
       他叫住正在周边巡视的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看了他一眼说想知道吗,曹云,大家叫我曹小姐。他笑笑说你比我小,我怎么能叫你小姐,应该叫小妹。曹云愣了一下说,没见你这样怕吃亏的人。刁小华举起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
       曹云呀地叫了一声,真是我的,昨天来了两个冒充学电脑的,一个跟我到里面,一个趁我不在意,拿我的钥匙从抽屉里偷了一千多块跑了。刁小华站起来认真扫视了一下,这间由单元房改成的小店,整个面积是个凸形,里面大,门就开在凸形的顶头上,曹云的抽屉桌贴着凸形侧边的墙壁。
       刁小华指着门侧的桌子说,你可以把收钱的桌子放在中间,一靠墙,你走进来后就看不到了。曹云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你来帮我抬一下好吗?刁小华点点头,他一人就把桌子给抬到中间来了,然后拍拍手,到里面学打字去了。
       这里有一个五笔字型的练字软件,他边打边学边记,每打一个字,尽量不看下面的提示,慢慢地揣摩。
       没多久,他就完全沉浸到里面去了,打到差不多一百字时,他一看时间,原来他在电脑上已经学满两小时了,他走到门口向曹云告辞。
       曹云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呼机电话一应俱全。曹云说你下次来不用交钱了。刁小华说你这是小看我,还是嫌我太穷?曹云笑说我是真的,没有一点不正当的想法。刁小华说为什么?曹云说就因为你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刁小华说不不不,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曹云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说,你不说话的时候挺酷,一开口还挺幽默的。
       刁小华看看曹云,觉得她人挺好的,就是太幼稚。他心里说,比起邹晴,她差远了。
       七
       第二天刁小华还是把钱带来了。曹云执意不收。他说你不收钱,喝西北风啊你。曹云说我开店也不在乎你这二百块呀。刁小华想了想说那就这样,钱你还是收,时间上多给我一点行不行。曹云拍拍手说,那也行,你可以一直学到我关门。
       刁小华学得很认真,盯住机子后,就专注得忘记了一切。
       中午,曹云吃盒饭,也给他带了一盒。他眼睛盯着口诀吃,吃完了,又接着打。到了晚上,他总是学到深夜忘了时间,恍惚一看表,不觉已是半夜十二点了。
       曹云说你真有毅力。他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有毅力。曹云说为什么。他说现在不能告诉你。曹云偏着头问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呢。刁小华想了想说会告诉你的。
       刁小华每天忘我地在曹云的店里学到很晚才回家,在一边看他打字的曹云经常感叹说,你真是个聪明人。刁小华读中学时成绩就是上不去,高考勉强上了大专线,班上的男生都不怎么看得起他,曹云的夸奖让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站在一边看着他又说,你不说话的样子真是挺酷,真的。
       全身心投入地学了一周,刁小华就到天意电脑公司去了。
       这里的总经理是位年轻人,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大家都喊名字,叫他袁家辉。
       袁家辉拿着曹总写的条子扫了一眼就扔在一边,盯着他看了看说你自己说吧,你能干什么吧。一句话里就有两个“吧”,刁小华听着怪怪的,他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能录入。袁家辉笑笑说直说吧,我这里录入只是附带做的小业务,这样吧,你今天也是来得巧,刚好我这里走了一个录入员,你就来录人吧。
       刁小华在这句话里又听出了三个“吧”。他忍不住想起给邹晴讲的那个笑话。袁家辉看看他说你笑什么,我没说错什么吧?他说没什么。袁家辉有些诧异地说,说吧,你说吧,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刁小华有些忍不住地转过了身子。
       刁小华的座位在一楼进门的右侧,那里有一个单独的平台,电脑旁边还配了一部打印机。一楼的部门主管是做软件设计的陈红小姐。
       陈红长得不好看,却很受袁家辉器重。据说她读高中时就是理科生中的全校第一,全校所有的男生都望洋兴叹地屈居她之下,人们只知红颜命薄,不知才女也命薄,高考时她出入意外地发挥失常,没能进入被许多人料定的北大清华,被本地的一所工科大学像抢宝贝似地要走了。
       第一次见面,陈红交代完工作,发现平台前的椅子转不了,特意让人到楼上给他找了一把进口的转椅。
       现在会打字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对专业录入员的期待就是比一般人的速度要加倍的快。上十万字,一天就能够取到。
       刚上阵的刁小华有些胆怯与紧张,由于前面的录人员走了几天,桌上已经堆着一叠。他暗自庆幸先在曹云那里夜以继日地学了一个星期,不然第一天就要被炒鱿鱼。
       他不敢稍有怠慢,埋头就打。
       打着打着,紧张变成了高度的灵敏,他很快就身不由己地融人了电脑。他一双手在键盘上纵横捭阉,打着打着,竟然越打越顺手。上午一分钟还只能录入不到四十个字,到了下午就有六十多个字了。
       他是在天意公司做了一个星期以后,才发现自己在打字方面有着某种的天赋。
       八
       一周以后,他一分钟可以录入九十个字了。又过了两周,他一分钟可以录入一百五十个字。这时候,只要双手在键盘上开始敲击,他就立马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境界。
       他都不相信自己的手指居然这么灵动,坐在他近处的陈红小姐,中午吃饭时,站在他背后看他打字的样子,戏称他是超级机器手。
       刁小华读高中时就比较受女生喜欢,由于他的成绩不好,男生们似乎找到了攻击的理由,有天,一个用心险恶的男生在班上向大家推荐莫泊桑的长篇小说《漂亮朋友》,暗指他就是那种以外表吸引女性而从中受益的男子。
       他的成绩在班上居中下游,有些成绩好的女生邀请他一起组成一个学习小组,他本来已经答应了,就因为那本《漂亮朋友》暗藏的不利流言,他气得谢绝了邀请。他在整个高中的学习,完全是一人在闷头单干。高考刚过大专线。后来的事情都吃了这个大专的亏。
       陈红从楼上的总经理办公室下来,走到他的身边,她为他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刚才我在袁家辉办公室看到一份邀请函,全市电脑业联手办一个计算机录入大赛,给了我们公司一个名额,我跟他好好地把你推荐了一番,他也特爱才,答应了报你。”
       “我能行吗?”
       “为什么不行,还有一个多月呢,你肯定可以的。向冠军努力吧。”
       九
       刁小华茫然地站起来了。一想到好事情的可能到来,他飘忽的视线里,陈红已经不复存在,越来越近的是略带几分羞涩的邹晴,向他伸出拥抱的双臂。
       邹晴是马丰的一个客户,初次到广告公司找马丰,碰巧刁小华也去了。马丰把她引见给他时,就悄悄地跟他说,她太淑女了,我都不敢跟她开玩笑。
       最初,刁小华并不知道她已经结了婚。他找了一些欲盖弥彰的理由,不断地到印务公司去找她。开始他只知她在印务公司做翻译,后来听见她用很流利的英语与外商交谈,才知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在大二时就考过英语六级。
       英语六级是什么概念?马丰所在的商报招记者时,招考启事上面写着凡执有英语六级合格证书的可直接进人面试。马丰告诉他,有了英语六级,无论晋升多高的职称,外语一律免考。刁小华想,什么叫本事,这就叫本事。
       他加紧了他的攻势,在办公室没人时,他问她的家住哪儿,她羞涩地笑笑说你问这干什么嘛。接着他又请她出来喝咖啡,她一开始不答应,后来他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在这儿坐着不走。她才答应下来。喝完咖啡他要送她回家,她回绝了。
       他悄悄地跟踪着找到了她的家。
       那时她的魔术丈夫经常随团到外地巡回演出。墙上没有男人的照片。他放下她递过来的茶杯,没容她坐下就抱住了她。她文静地望着他说我是结了婚的人。
       他哪里还听得进这些。他扑上去就吻她的嘴唇,她羞涩地躲开了。他搂紧了再吻,才吻住了她。
       他把舌头伸进她的嘴,她也接受了,当他把舌头往回收时却被她轻轻地咬住了。这一招真正是风情万种。顿时他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动起来,他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一直把她抱到床上。
       他永远记得,到了床上,他像所有缺乏性经验的男人一样,手忙脚乱,而且不得要领。
       是她,有些害羞地微红着脸,从下面伸出手握住了他,然后像一个优秀的启蒙老师,引导着他成功地告别了处男之身。
       当穿上衣服面对面坐下时,她依然像是一个文静得不谙性事的淑女,目光中依然有几分羞涩腼腆。
       她真是一个尤物。真是。
       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马丰笑他说你他妈为什么就要娶学历比你高的,你这不是自找没趣。他心里说不是没趣,而是很有趣,别以为你什么都懂,你这个傻B!
       他想,有些话必须把邹晴娶到手后,再慢慢地讲给马丰听。到那时,要让他知道,他有很多事情不如他,但老婆绝对超过他。马丰是那种三流大学的本科生,马丰的老婆更是等而下之的电大生,两个人加在一起也赶不上邹晴。
       终于有一个地方占了马丰的上风,他在马丰和其他朋友面前都要好看一些。马丰说你想想,她的学历比你高,又占着一个白领的位置,她能跟你,你算了吧。他不想跟他哕嗦。他只想用事实来回击他。
       他给邹晴打了呼机,他坐在电话机边等了十分钟也没回机。她的呼德比马丰就差远了。也许是魔术丈夫就在她身边哩。虽然她跟他说她早就不与丈夫同床了,他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他站在电话旁边走来走去的。
       电话就在陈红的背后,她推过椅子让他坐,他摇摇手。她笑笑。
       “等呼机吗?来了我叫你就是。”
       “没什么。”
       他其实是比较喜欢这种高智商女子的。
       他眼睛望着大门外背着书包走过的一群男生,他在这些打打闹闹地跑过的男生中看到他自己了。没女人帮你,你什么事也做不成。高中时那帮男生在他面前挥舞着《漂亮朋友》,经常用嘲笑的口吻来围攻他。穿过岁月,那些男生羞辱的目光又一次直逼到他面前。
       他竟然有些生气地看了陈红一眼。
       陈红不解地看着他说,怎么,我说错什么啦?他摆摆手说不是,没什么。
       陈红说你这手势,有点施瓦辛格的味道。
       十
       没有接到邹晴的回机,情绪低落的刁小华推着自行车从公司门外刚上车,听见有人叫他,再一看,原来是他大舅的儿子,就是父亲说婚姻问题没处理好的那个大表哥。
       大表哥是个情种。去年和一位女同事爱上了。两个都是结了婚的人,说好双方分别离了再结婚。大表哥率先垂范,快刀斩乱麻地迅速离婚,一心恭候佳音。
       意外就出在这时候。
       那女的正在与老公吵着离婚的紧要当口,忽然查出有胃癌,立即住进了医院。她老公,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伟丈夫风范,在医院夜以继日地服侍了整整三十天,吃不下他就边安慰边一点点地嚼碎了往她口里喂,拉不出来他就用手慢慢地把屎掏出来,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趴在她脚下打个盹。那份细心耐心,在高高的:二十层住院大楼内,成为所有医患人员有口皆碑的楷模。
       在这一个月中,大表哥只能无所作为地在医院围墙外望着住院部的大楼急得团团转。这时,手术切片的最终结果出来了,竟然只是一般的良性肿瘤。
       生活中总是有些意外,你有什么办法。这一场生离死别的意外的结果,是那女的被自己的老公在患难时的不计前嫌和体贴人微给感化了。
       先期离婚的大表哥,像个下了火车却没碰到接站人的异乡客一样,茫然失措地呆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虽然大表哥很大度地原谅了情人的中途变节,但从此变得丧魂落魄、心灰意冷,竟无心回学校上班了。
       —上次见面,也是在路上,当时他灰头灰脑的,说我现在不知该怪谁。刁小华劝他说,人家也不是故意骗你,你就想开一点。大表哥说正是这种无意的骗,让我感到痛苦,若是有意骗,我可以恨,恨又可以转化成力量,可是现在,我既没有恨也没有爱。这是最可悲的,你懂吗?
       大表哥是学哲学的,钻到牛角尖里,谁都不能说服他。不久,刁小华听母亲说,大表哥经过一段时间的闭门思过之后,就只身到海南去闯荡了半年,再回武汉居然开了一个诊所,据说现在发了点财。
       刚度过了艰难时世的大表哥,好像有很多话要和刁小华说。谈起来,少不得要用他的教训来开导他。
       刁小华没找到邹晴正烦着,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魔术师不是那个丈夫,邹晴也不是那个中途变心的情人。他借口有事,匆匆地骑上车走了。
       十一
       他把车子骑得很快,刚转个弯拐进回家的那条街,老远看见曹云站在店门口。曹云仿佛等了好久似的,看他只减速没停车,就走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了车龙头。
       “下车下车。”
       他一支腿点在地上,朝敞开着的店门看进去,里面学电脑的人还不少。他用“找我有事吗”的目光看着曹云。
       曹云拉着他的胳膊说,听说你现在打字速度快得不得了,你到我店里来试试,我给你数数,看你现在能打多少字。
       他再次朝里面看了看说,你不做生意了?她笑笑说,我可以要他们走。说着就夺过他的车子推到一边,然后她拉着他的手进了门。
       她拍拍巴掌说各位停一停,很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不能让大家接着练了,请大家明天来,当然今天的损失我认,不收大家的钱,大家看看,现在离结束也没多少时间了,今天对不起了。她拉着他的手歉意地朝大家笑着鞠了个躬。大家看看这阵势,知趣地走了。
       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在电脑平台前坐下,然后她抬起手腕上的表说,开始吧。
       他点点头,两手一落键盘,就像猎豹的爪子落人奔跑的原野,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交响,那声音跟动物在奔跑中四蹄落地时一样的此起彼伏。她大喊一声停。数字统计显示,他一分钟打了一百五十字,她吐吐舌头连叫哇噻,你真不得了,这才一个月,你真聪明,真的。
       他有几分得意地笑笑。她说你不要笑,我没骗你,我打字差不多有一年的历史,也算比较快的,你一下就超过我了,我看出来了,你是那种聪明的男人。
       他啪啪地掰着手指说,打字快不快,时间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天赋,如果是笨蛋,打十年也是这样,这就和做生意一样,有人做了一辈子也没挣钱,说不定还赔得跳楼,有人可能只做了很短时间就成了富翁。他昂着头站在曹云面前,像一个成熟男人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女那样,目光睿智地看着门外的高楼。
       他的呼机响了,上面一行字是:家里来客人了,快回家。她说是谁,是不是女朋友。他自语着说要是女朋友就好了。曹云说那着什么急,你再练练嘛。
       他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就随口说了句,明天有时间我再来。她瞪大眼睛说真的,你没骗我吧。
       他随意点点头。她有些兴奋地叫着说,太好了,你不会骗我吧。他再点头。她大叫一声哇噻,猛地跳起来,双手搂紧他的脖子,两条腿盘住他的臀部,不顾一切地贴在他身上。他说你下来,听我说。曹云说我偏不。僵持了一会儿。她一抬头,对着大门叫起来。
       “爸,你出去出去。”
       刁小华惊讶地回头一看,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曹总。
       曹云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曹东虎在女儿面前全没了老总的威严,他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子,说,你记得回家。说完就走了。
       刁小华惊呆了,什么,这是你爸。曹云说没事,我跟我爸提到过你,只是没说你的名字。看他还站在那里发呆,她笑了,我告诉你,我爸什么都听我的。
       十二
       他赶到家里,客厅里没有客人,只有父亲一如既往地在喝闷酒,柜子里积存多年的酒,一瓶瓶地空下去,那都是过去做厂长时别人送的,无所事事的父亲,天天就在酒中温习他那一去不返的光荣。他看不来父亲这样子。
       “你别这样看我,你看看谁来了。”
       他依稀地看到他屋子里有个女子的身影,当他走过去一看,竟是他下班前在公司里千呼万唤的邹晴。
       她羞涩地朝他笑着。他大惊,赶紧把房门关上。“你,你怎么来了?”“我来,是想,想找你帮忙的。”“帮忙,把我当外人?”“我怀孕了。”“啊?不会吧。”“这一个月没来,我去医院查了,是的。”“这,这一个月,我们没——”“是没,不是你的,他的,所以我要打掉。”刁小华脸色煞白,目光涣散而呆滞。他下意识地望着她的身子,不停地用右手按压左手几个指头,让指关节发出很清脆的啪啪啪的响声。她有些羞涩地望着他,伸出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抚弄着他衣上的扣子。他感到她的抚弄中有一种含蓄的歉意。
       “你妈在的那个医院,研制了一种中药,做人流不痛,我就怕痛,想着找个熟人,会做得好一点,你要是不介绍,我就自己去了。” 她说着就站起来了。他也站起来,看着她。她的脸,微微地有点红,羞羞的样子。他看着她,一下子紧紧地把她抱住了。
       “你来找我,是相信我,这样,晚上我就跟我妈说,就说肚子里面是我的。”十三
       刁小华是以邹晴熟友的面目出现的,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和魔术师相处。他在医院门口等着,邹晴在魔术师的陪同下来了。魔术师小心翼翼地搂着邹晴。在邹晴介绍之后,他不停地向刁小华说着感谢的话。刁小华只是摆摆手。
       母亲没有露面,只要他去找门诊部的曾主任。他儿时常到医院玩,那时曾主任跟母亲在一个科室,那是一个很有风度而且医术也很高明的男医生。
       他在门诊部找到曾主任。虽然老了,曾主任的气质仍然不减当年。曾主任对他非常客气,亲自带着他到产科手术室,一个个地打招呼,让那些高贵的白衣天使们多加关照。
       刁小华知道这是很大的面子,做人流的女人大都尝过白衣天使们的白眼,可是邹晴享受的是微笑服务。
       刁小华悄悄地站在屏风外,曾主任走后,他听到里面女人的小声说话。一个说,怪不得别人说曾主任和小华的妈关系不一般。另一个说,就是就是,你看为她儿子的事,曾主任忙成什么样了。刁小华赶紧走开了。看到魔术师在邹晴身边忙碌的样子,刁小华下意识地想到大表哥曾经的遭遇。
       他的心绪有些乱,进手术室时,他向邹晴使了个眼色,就先走一步回公司上班了。
       这天,陈红几次走到他身边,要为他统计现在的打字进度。他摇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跟陈红说。
       下班后,他回到家没坐一会儿,曹云就来了。他家与曹云的店就在一条街上,很近。曹云捂着嘴笑道,你不是说今天要去我那儿打字吗。他哦了一声说,我差点忘了,吃了饭就去。曹云说,骗人是小狗。
       两天内,有两个女子接踵而来,引得父亲在吃饭时说话的兴致很高。
       “我说过,你的婚姻问题,我是放心的,现在,我只是提醒你,千万不要脚踏两只船,选上一个就行了。” “您看哪个好?”
       , “我看,曹云姑娘穿得比较花哨,没有邹晴文静。” “那就依您的,邹晴。” “想好了就早下决心,不要同时接触两个,在中国,犯什么也不能犯生活作风问题。”
       “什么叫生活作风问题,我不懂。”
       “这也不懂,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当年,我手下的一个车间主任,跟新来的女徒弟搞到一起去了,一个有妇之夫玩弄未婚少女,这就是生活作风问题,我知道了,马上就撤了他的职并且给予留厂察看一年的处分,后来这人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这就是生活作风问题的后果。”
       父亲讲得津津有味,他在失去控制的叙说中又找回了过去的光荣。母亲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很不客气地打碎了他不合时宜的怀旧。
       “你吃饭就吃饭,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怎么把小华跟那个乱搞男女关系的车间主任混为一谈,你没看见小华现在比过去上进了吗?”
       “这倒是的,小华,你确实比过去有上进心了,也好学了。”
       这次做人流,刁小华以为母亲会骂他,可是母亲说只要你认为是好的,我不会反对,我知道找到真爱对一个人太重要了。母亲说话时居然泪光闪闪。他在闪闪的泪光中,看到曾主任的身影。母亲对不幸爱情的追悔,帮他成功地向父亲隐藏了一个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
       晚上他刚吃完饭,曹云就打呼机催他了。
       曹云在店里等他,专用的打字软件也打开了。
       电脑桌上放着一封信。曹云说这是一封刚收到的信,你看看。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求爱信。他笑笑说,这男孩说为了你可以去死。她摇摇头。
       “我最讨厌这种没骨气的男孩,喂,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我现在被电脑录人给异化了,什么都不敢想。” 刁小华开始打字。十四这段时间,刁小华真的就像是一部打字机。从早上八点开始坐在电脑前,直至中午十二点,他到门外买一份五元的盒饭,吃完了就接着打。他把每天的工作当作练习打字速度的机会。来取材料的人,总是意外地说,这么快就打完了,好快呀,真没想到!
       一天天的敲下来,他的手指关节在弯曲的时候,像基围虾的爪子一样遒劲,凸现着硬骨的力量,指尖也生出茧子一样的厚壳。
       忙碌并没有让刁小华忘记一切,他忍不住给邹晴打了电话。
       邹晴还在床上休息,她说这次要谢谢他,人流做得一点不痛,但回家以后血还是流了不少,恐怕还得休息几天才能上班。刁小华说,我母亲专门问到你,还说我俩既然已经有孩子,可以把你接到家里来调养。邹晴轻声地笑了,她说要是你妈知道不是为你做的人流,不一刀把我宰了。
       说着,她突然放声地笑了,就像她在无所顾忌的床上那样。他说你是不了解我母亲,她的婚姻就不幸福,所以她最能体会这方面不幸的人。邹晴说是吗,我过两天就好了,印务公司等着我上班呢,当初做梦都想出国,找了这个魔术师,也是歪打正着,为出国拚命考了个英语六级,找工作派了用场,不然现在早就被人家炒鱿鱼了。
       他知道,当初魔术师用出国成功地引诱了她。但他希望,她离婚,是因为爱他,而与魔术师过去的行为无关。他很想把这层意思传达给邹晴,他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出恰当的措辞,他怕说不好,邹晴又笑他笨。正犹豫,有客户来取文件了,他放下电话接着打字。
       离比赛之日越来越近了。陈红差不多天天都要过问他的进度。
       他就坐在公司大门人口的一侧,来去匆匆的员工,几乎没有谁答理这个新来的录人员。二楼的一个主管,头天找他打过文件,第二天在大门口碰到,他点头,主管看着他像陌生人似的走过去了。只有陈红,他从来没主动和她说过什么话,她却时时关心着他。
       “怎样,这两天肯定有进步,我来跟你测试一下。”
       陈红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文稿,等他把手势摆好,就大呼一声开始。
       他的两只手开始敲击,啪啪啪啪,一行行字像下山的猛虎一般往下窜。陈红大喊一声停。再把字数一看,她说乖乖,一分钟一百九十二个字,这比现在已知的本市纪录一百九十三字只差一个字。陈红说你还有潜力。
       他冷着脸没说什么。陈红看着他说,你这人,最让我佩服的就是沉得住气,宠辱不惊,特有男人的气派。
       刁小华正走神。他眼睛虚空地越过陈红的肩头,散漫地聚合到对面的白墙。他看到的是,邹晴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魔术师跪在一边给她擦拭身子。十五
       录入大赛在市郊的科技城举行。曹云来电话说要送他去。刁小华说我自己搭车去。
       早上天色阴阴的,空气中能嗅到雨水的气息。他走出家门,一辆奥迪车就停在面前。他一看很像是曹东虎的专车。司机眯着一只眼笑笑说,你小子艳福还不浅哩。
       曹云为他开了后车门。他站在车门口长呼了一口气,暗自摇摇头,没说什么,上了车。曹云看着他的脸色问,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他没说什么。她低声说,我爸知道我是为你要车。
       到了城郊的科技城时,天上开始有雨往下掉。曹云打开伞,他甩开她直接跑进科技城的大门。
       这种全市性的比赛还是第一次,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现场还来了一些闻风而动的新闻记者。比赛是由一些年轻人来主持的,他们没有官场上的俗套,而是按自己的行事方式来办比赛,没有开幕致词一类的繁文缛节,时间一到准时开始。开场白也简单得只有几句话。
       比赛进行得紧张而又迅速,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小时。在场的也多是年轻人,他们为这一场赛事安排的简短和高效使劲鼓掌。
       刁小华坐在赛场的电脑面前一点也不慌乱,他非常从容。当宣布开始的哨音响起,他就开始敲击。他的手指像纺织机上的梭子一样上下翻飞,显示器上的文字像是在百米跑道上你追我赶的田径高手那样,一行行飞快地闪现。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与电脑融为了一体。
       十分钟只是一瞬。当主持人高声喊停时,前方的大显示屏上已经亮出结果:第一名刁小华,一分钟二百十九字。紧接着如同玩游戏得了满分一样,无数晶莹的黄色小方块像是跳跃的精灵,在黑色的屏幕上迅速演绎出一行字:恭喜你,刁小华先生!
       全场的人笑着给他鼓掌。他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但接着想起在电视上看到国家领导人都是在别人鼓掌的同时鼓掌,于是他也笑着向大家鼓掌。他真的获得了冠军。
       十六
       刁小华获得全市录入大赛的第一名。本市的小报,特别喜欢炒作这样的新闻,头版头条就是他高举奖杯的照片,旁边的文字对他打字的神速极尽渲染。版面做得最醒目的,就是马丰所在的商报。
       袁家辉让陈红在公司大门外贴了喜报,陈红别出心裁,把商报剪下来放在喜报的旁边在这个电脑试图全面取代手工书写的时代,人们都知道这个公司有一个全市打字最快的人有些人到公司来,就是想亲眼见识他打字。
       马丰来电话祝贺。听口气,他的情绪很不错,他说他早就上班了。刁小华问他的事,他只说见面再谈吧,我现在有客户呢。
       刚刚上班的邹晴也打来电话,说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他捂着话筒低声说,你觉得我现在算不算有本事的男人。
       她在电话的另一端轻声地笑了,她说你问问你们那儿的工程师是多少薪水,你是多少,男人有本事的标志是什么。他说你说是什么。她说除了薪水还有什么,你给我找出来。他想说地位,但是地位,离他不是更遥远吗? 他说不出话来了。 公司斜对面的公共汽车站有个大灯箱,上面是微笑着的徐静蕾和女人专用晶洁婷。是什么能让长得如邹晴一样的徐静蕾和卫生巾站在一起,向行色匆匆的路人露出友善而永不疲倦的笑容呢?说不出话来的刁小华,脑子里哗哗地盘旋着这个难以排解的问题。十七
       他从没感到薪水有多么重要。过去两个月的薪水是主管陈红代他领,他不知道那些工程师们究竟拿多少钱。这个月到领薪水时,他直接上楼去了财务室。
       他和过去一样,七张一百元的。他在签字时认真地看了其他人的,工程师一级的,都是三千多,比他的钱要厚一叠。
       工程师数钱的声音,像耳光一样打在他脸上,每数一张,他的脸就抖一下,人家一百元的有三十张,抽了他三十耳光才数完。
       他气得脸色发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自己的电脑发愣。陈红走过来坐在他面前。
       “我找过袁家辉,让他给你加工资,他答应有时间跟我谈谈。”
       刁小华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怎么,你不信。”
       “你为什么要帮我?”
       “谁让我是你的主管呢。”
       刁小华想想她说得没错。他啪啪啪地用右手压着左手指关节说,你不必为我这样。陈红看看他说,没什么,我喜欢帮你。
       下午袁家辉刚送走一拨外地来的客户,陈红就上楼去了,她要求为刁小华再加三百,月薪拿到一千。这个数额注定了这次谈话的失败。袁家辉一口否决,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那种。
       陈红有些失控,质问道,他现在的名声,为公司吸引了那么多客户,月薪一千应该不算什么。袁家辉冷冷一笑说,他吸引的不过是些打字的客户,打字能有多大利润,你还不知道,要是做软件的客户来了这么多,我操,加一万都可以,是这样吧。陈红说你这样说话,是污辱人格。袁家辉笑了,他是你什么人,他有问题,他可以来找我嘛。陈红大叫道,你无耻!
       陈红的叫声楼下都听到了。
       十八刁小华不想在天意公司再呆下去了。他首先想到的还是他最好的朋友马丰,他打了他的呼机。马丰的呼德仍旧,马上就回了话。这次回话的气派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大。
       “你在哪儿,我马上到,等我。”
       他在路边缓缓地踱着步。一辆桑塔纳在他身后似停非停地开着,他往一边让,车子也贴着他往一边靠。他正要发火,车子停下来了,从里面笑吟吟地走出马丰来。刁小华不敢想象这就是一个月前颓废地躺在床上的马丰。
       “你,这是……”
       马丰哈哈大笑起来。他拉着刁小华上了车。
       马丰的自信来自于他成功地伺机而动。他说自从主任跟那个清纯的小丫头好起来以后,我完全被冷落在一边。虽然主任先生比小丫头大整整三十岁,可是两个人像是真的好上了,不是各有所图的那种好,两人做起事来比一个人还一致,特别的有情有意,年轻人看了都羡慕。
       马丰拍拍方向盘说,不是把我逼急了,我也不会去管人家的私生活。那小丫头好像是特喜欢那种成熟的有些年龄的男人,这种属于个人隐私的事,如今也没人去管,可是这个半老头自从跟那小丫头好上以后,把当初对我的许诺全都置之脑后,业务上压得我抬不起头,要不伺机而动,我他妈就彻底沦落了,这个小丫头也不是等闲之辈,她是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千金,你想想,我们是党报,广告部虽说是在搞经营,但吃的是行政饭,不像那些可以胡作非为的独资企业,只要能挣钱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所以我只要抓住把柄向上面一捅,他肯定要下课。当然我也不是小人,你猜我怎么做?
       马丰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搁在车门上,他有意停了会才说,我有天看着这两个人在下班后还呆在办公室没走,门也是关着的,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心一横就悄悄地开门闯了进去。两个人的衣服虽然还没脱,可是已经宽衣解带,主任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小丫头就坐在他身上,主任搂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偎在她已经敞开衣扣的胸前,那小丫头一只手伸进了主任的裤子,一只手抚摸着主任飘着几根白发的头颅,口里还喃喃地叫他宝贝。这情景真是挺抒情的,看这两人确实是动了真情,说心里话,我闯进去时心里都有一种缺德的感觉,只有硬着头皮把这场戏演下去。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里面,对不起。”
       我说着就去办公桌跟前装着取东西。我估计主任不会就这么让我走,他肯定要想办法缓解,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我们报社的广告就在他手上起的家。果然在我取东西的时候,小丫头无声出去了,他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说,马丰啊,过去我有什么没做好的,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以后有什么事我会关照的,来日方长,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你说是不是?他的语言非常亲切,他的哀求全在眼睛里,他就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说这一次你只当没看见,以后我们什么事都好说。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笑着握握他的手说好好,我这人你知道,不是那种缺德的人,你只管放心。他当时非常感激地抓紧我的手说,我放心放心。
       “就这么简单,我们好了,他现在对我比对谁都好,什么事都关照我,年底有个名额去美国,他马上报了我,考察年轻干部,他也提到我,当然,我对他也不坏,人嘛,将心比心,报社领导来了解广告公司的干部情况,我把那小丫头也夸了一番,主任更把我当作他的死党,广告部总共三辆小车,他一开口,这辆就归我专用了。”
       车子上了高架桥,马丰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不停地挥舞,一次蓄意的冒失挽救了他,读书的时候他就是班上最有名的调皮蛋,班主任挑他出来当班长,班上就再没有人敢调皮了。
       马丰志得意满,给他出的主意,还是离不开鸡腿行动。
       “我跟你说,这些知识分子,不怕你说理,就怕死,找两个哥们拿着白晃晃的刀子,他就要尿裤子,什么都答应你。”
       “你只说了答应,没有说不答应,他要是不答应我怎么办?”
       “不答应,我们就来真的,你还记得鸡腿行动吧,我们就给他实施鸡腿行动,他生不如死,看他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如此良策,你怎么不用?”
       “我那主任不是知识分子,这一套吓不了他,他三教九流什么都玩过,跟你那个袁总不一样,你那个是他妈的硕士生,读书人就怕死,不怕的很少,书读得越多的人越舍不得死,也越怕死,就这么个理。”
       “你算了,能不能来点正经的。”
       “正经的,那你就去问邹晴吧,你不是说她很智慧吗?”
       车子下了高架桥,刁小华下了车。他在路边电话亭往印务公司打了个电话,邹晴手上正在忙一笔业务。刁小华说那我就在电话里听听你的意见。邹晴说,你别听马丰的胡说八道,我这段时间听好多客户都说要投资做网络,你想想,搞过文秘的,都不熟悉网络,熟悉网络的,往往都做不好文字编辑,我说正经的你别叫难,人要往高处走,那就只有一条,你现在超前一步去琢磨电脑网络,把它玩熟,等到网络一火,你的机会就来了。十九
       刁小华打完电话,站在路边,他呼呼地把憋在喉咙的痰提到口边,然后盯着面前半人高的一个小青蛙状的垃圾箱的人口,心里想,要是很准地吐进去,以后就有好运,要是吐偏了,就算完了。他猛地一吐,那一口痰像被扔出的手榴弹,呈抛物状地落进了那个倾斜的青蛙小口。
       他站在那里,算计着站立的姿势和这个青蛙小口的倾斜角度,不免为刚才那准确的一吐而得意。
       街两边是密不透风的商店。大街对面的一辆专线车开走,露出一家电脑店橱窗上的大字:专业录入,立等可取。
       干这种活,就跟他妈的应召女郎似的。在一个丁字路口,他被两个边走边说话的行人撞了一下。他转身一看,身边就是一个新建的书店,商店名还是一个比较喜欢炫耀书法的市领导写的:计算机书城。
       一天前,刁小华记得在商报上看到过这个书城开业的报道。 他走了进去。 说是书城,并没有楼上,里面的容量比曹云的店也大不了多少。也许是刚开业,人很多,店子虽小,但里面的装修却有些贵族气。店的中间,还摆着几只彩色的休闲椅和一张小桌,小桌上插着鲜花。店内的各类电脑书排列很有序,归类做得很细致,便于搜索,仅输入法这一档,就按五笔字型、拼音、表形码等等不同的类别来排列。他到网络这一档看了看,挑了一些刚到的关于网络的书,交了钱才出门。
       他走出书城时,心里想到的是一个资产上亿的企业家说的话:机会就像是你梦寐以求的女人,只有你在别人还没意识到时就已经提前下了血本,你才能得到她。
       二十
       刁小华提一袋网络书回家。在路过曹云的小店时,他看见门口停着曹总的奥迪,接着看见曹总从店里走出来,无意中,两人的目光相遇,曹总似乎朝他笑了笑。只一瞬,曹总就钻到车里去了。
       刁小华走过第二个十字路口时,看见曹总的奥迪停在路边。曹总从车里走出来;
       “到酒吧里坐坐,我跟你说件事。”
       他们在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坐下,曹总一直面带微笑。
       “过去的事,你应该能理解,我也是迫不得已。”
       “那事怪我,我误了公司的事,至今还内疚。”
       “曹云一直说你好,过去我们接触少,听你这一番话,你确实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比较喜欢跟诚实的人打交道。曹云对你好像比较有情意,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曹总,我没向她作过任何承诺和表白,曹云确实是个好女孩,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说服她。”
       “我懂你的意思了,是这样,她读书时受过刺激,班上有同学的东西不见了,不知怎么在她抽屉里找到了,班主任把她狠狠训了一顿,她气得三四天都睡不着觉,见人就说我没拿人的东西,后来看过医生,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了,我一直很小心,什么都顺着她,你千万不要让她再受刺激。”
       “曹总,我真的是有女朋友。”
       “是吗,有些男孩子追她,我们也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她全没看中。”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到她店里去了,我当面拒绝她,怕她会不高兴,不说,我又觉得是在骗她。”
       “不,善意的骗是需要的,你不能一下子就拒绝,要慢慢来,你没看电视台办了个魔术揭秘,我觉得这个节目一点不好,我给电视台写了信,我说你们这样下去,就没人看魔术了,骗是需要的。” 刁小华点点头。二十一
       不到十天时间,刁小华就把从计算机城买来的书反复读了几遍。在把这些书读得烂熟之后,他急于要到网上去实践。
       天意公司里有目前最为先进和最快捷的上网设备。袁家辉本人就是一个超级网迷,他在这方面的投入比较前卫,但他对网络的管理却非常的严格,除了楼上的经理,一楼大厅,只有主管陈红的电脑可以上网。白天电脑是工作的必备工具,要用只能是晚上。晚上,公司的大门一到下班就锁了。
       袁家辉不允许晚上有人呆在公司,他是那种新派老板,很多方面都照搬欧美企业,不允许加班,也不允许下班后仍在公司逗留,不像那些喜欢表面文章的国企和吃皇粮的公司,只要在单位呆着就是先进分子,只看表现,不论结果。
       刁小华这天听说值班守夜的老头病了,一时没找到人顶替,他到总经理办公室找袁家辉,要求来顶夜班。袁家辉说这是为什么,我多了一个值班的,还是要去招一个录人员。他说我跟父母吵了架,正想找个地方躲躲,晚上关门睡觉,不影响白天录人,这样我也可以多一份收人。袁家辉认真地看着他说,这可是你自愿的,不要到时候又说公司不人道。刁小华说,我可以写书面保证。
       临下班前,陈红主动说,我把我的电脑密码告诉你,没事你可以上网看看,玩玩游戏。
       他说不用,没事我看书。下班的时候,陈红在纸上写下了密码,悄悄丢在他桌上。二十二
       晚上,公司静得像是停业后的证券交易所,一档一档的电脑平台,失去了白天的灵性,有一种被抛弃的落寞。刁小华要的就是这里的安静与落寞。他去过网吧,那里的机子是低档货,很多软件没有,常常死机,而且人来人往的。
       他打开了陈红的电脑,他在一本书上学过解密方式。他没想到陈红也是电脑高手,她设置的密码,照书上做的根本打不开。忙了几个小时还是无法登录。陈红留下的纸条帮了他。
       打开电脑,他对着书上记录的疑点和要点,一个一个地试。第一夜他就干了一个通宵。
       他只是偶然扫了一眼窗外,发现天已经亮了,他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墙上的钟,才发现已经七点都过了。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活动活动筋骨,才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脑。
       “看你眼睛,是不是看了一夜的书?”
       “是的。”
       他避开陈红的眼睛。只有陈红发现他脸上的困倦。上班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没有多少人对晚上是谁值班有兴趣。袁家辉见面只朝他点点头就走过去了。
       接下来的夜晚,他差不多没有怎么睡眠。他对网络的操纵,很快就进人了熟能生巧状态。在熟能生巧的过程中,他发现,熟稔电脑网络并不需要多高的学问,关键是兴趣和精力,你只要一天花十个小时泡在上面摸索,很快就可以成为高手。
       上高中时,他的数理化在班上总是排在中下,那个时候他与班上的一个尖子是邻座,遇到难题,尖子总是思索一会儿就做出来了,他要么做不出来,要么做出来了但考虑的时间比尖子要长一些。他觉得自己不适宜学理工,读大专他学的是文秘,他对电脑一直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距离。
       无人的夜晚,根治了他的胆怯。慢慢地,他已经开始对网络入迷。 入迷让他熟稔,熟稔让他自信,自信让他敏捷。需要翻书的问题越来越少。触类旁通,无师自通,很多问题,他发现的某些路径比书上说的还要便捷。
       他开始在网上做各种实验,从做网页建网站直至跟一些黑客斗法。他什么都干,经常做到曙色从窗外扑进来才趴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二十三
       本地网站上发布了一则消息。新建在闹市中心的湖边广场发生一起骚乱。这场骚乱,把邹晴的魔术师丈夫也连带进去了。
       有两个走江湖的汉子在广场摆摊变魔术。圈了场子,没料到变一个就被围观者说破一个,变了三个,三个都被说破了。据说这些都被魔术师在电视上揭秘了。两个走江湖的并不知道这个节目,先变第一个时,脸上得意的微笑还未消失,站在前排的小男孩大叫着说破了机关。那汉子大惊失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又变第二个,换手的当口,又被前排的小男孩说破了机关。变魔术的再次大惊失色。他有些尴尬地笑笑说,这次是我失手,对不起,我再来一个绝的。他拿出两只空碗,反反正正地晃给大家看,接着把两碗口都向下,重叠地扣住,然后碗口翻向上,再把上面的空碗揭开时,下面的碗中就躺着两枚硬币。前排的小男孩说再变一次吧。那汉子有些得意地再度捉住两只空碗,碗口向下,正要用一只扣住另一只时,小男孩叫了,你把下面那大拇指松开,硬币就在碗底,你大拇指按住了。汉子感到了戏弄和愤怒,恼羞成怒地吼道,你小子再捣蛋,当心我揍人。孩子妈大叫起来,快来人啦,打人了!现场接着就乱成一团。围观者护住了小男孩,小男孩有恃无恐地踢了汉子一脚。有人说这些走江湖的肯定有点武功,快叫警察。
       整个交通被堵长达两个多小时。
       同时,宣传部收到了多封群众和杂技界的来信,强烈反对魔术揭秘这个节目,也有人认为这场骚乱的祸因就是这个节目带来的。电视台吓得赶紧把魔术揭秘给停了。
       刁小华从网上看到这条消息,心急火燎地给邹晴打去了电话。电话是魔术师接的,听出了他的声音,魔术师说到那天做人流多亏他帮助找了熟人,应向他表示谢意。刁小华心里有些发虚,他支吾着没说什么。好在魔术师接着说你找邹晴吧,等着。 “是你呀,有事吗?” 邹晴在电话另一端,看不到她现在是和魔术师在床上,还是单独一人在客厅。两部电话的位置刁小华很清楚。房间的一部就在床头。听听她说话的反应就知道了。
       “我看到网上的消息了,一些人怎么把骚乱和魔术揭秘连在一起。”
       “你找我,就是问这的?”
       邹晴显得无所顾忌。她和魔术师按原定计划拿了结婚证之后,就等着魔术师的舅舅从美国发来函件然后出国,函件倒是等来了,不过那是舅妈发来一封简短的电报,他那个健壮而乐善好施的舅舅突遇车祸丧生。这个意外对邹晴的打击很大,无能为力的魔术师,一直试图用依顺来安慰她。
       魔术师待邹晴,比起大表哥情人的那个有口皆碑的丈夫,一点也不差。想到这一点,刁小华心里惴惴不安。
       “我想约你出来一下。”
       “我这两天会找你的,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哦,去哪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二十四刁小华没想到曹云会投人三十万把她的小店改成了网吧。在接到曹云的电话时,他不免有些惊讶。
       “你哪有那么多的钱。”
       “嘻嘻,老爸支援的,现在也没多少人学打字了,上网可是新潮,你现在天天晚上躲在公司学上网,肯定身手不凡了吧,你快来我这里看看吧。”
       曹云睁着孩子般澄澈明净的眼睛。很多男人都喜欢沉人这样的澄澈的水中。她穿着领口很低的T恤,短裙子只盖住大腿根部。与邹晴的腼腆相反,她的穿着开放而无所顾忌。
       她说话和她的衣着一样直露。
       有钱和没钱就不一样,经过装修,小店的档次—下子提高了。门面装潢一新,门上的标牌装了霓虹灯。刚开张,来上网的人一下子就客满。
       曹云不懂网络,请两个大学生在那里当家,刁小华在旁边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个大学生对网络的熟练程度,并不比他高明多少。比如对快捷键的掌握,大学生知道的,只是书本上提供的人所共知的那几样。
       有个上网的小女孩来问曹云,网页上图片显示太慢,能不能让它只显示文字,这样可以加快登陆和下载时间。曹云哪懂这些,就让大学生来。大学生说可以的,有些程序你要记住,首先握住鼠标,单击工具,然后在下拉菜单中单击Internet选项,然后在窗口中单击高级,然后找到显示图像的提示,再把提示前面的勾勾去掉,最后再单击确定。
       曹云说哇这么复杂,你先打开我看看。大学生坐下来握住鼠标给她做示范,刁小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伸出几个指头往几个键上一按,瞬间完成了全部过程,这比捉住鼠标一个一个地去点击去打开快得多。
       大学生没看清,就说你是按的哪几个键呀,哪几个呀?刁小华笑而不答。他在无数个通宵达旦中摸索出了独家的绝活,特别是有些快捷键的作用。
       曹云拍手大叫哇,你真行。
       刁小华不免有几分窃喜。能够在这些专业学计算机的本科生面前一显身手,让他得意。曹云想让他留下来。
       “你就在我这儿做,不用看袁老板的脸色,我这儿,你可以当家,你说怎么弄就怎么弄,工资嘛,你说多少,我给你开。” “让我来打工?” “人家教授博导都可以到国外洗盘子,你是不是觉得打工很没面子,这两个大学生明天就走了,你就算来帮我行不行。”
       他很想把曹云揽在怀里说你真是个好女孩。曹云似乎发现他眼中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我问过我爸的,他说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公司。” “你真是个好女孩。”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没有伸出手臂把她揽在怀里。他有些冷地看着曹云。曹云单纯地望着他说,你这样子真是很酷。她的眼睛闪着梦呓一样的光芒。 “我是有女朋友的。”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你别这样。” “我要这样!你为什么骗我?” “我说真的,我没骗你,我真的有女朋友。” “你引来我看看,我怎么从来没看到。” 他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抄着手,不停地晃动着身子。他看到曹云的脸色松动了一些,心想有些事要慢慢地让她知道。
       “你给过我很多帮助,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可以永远做好朋友,过去你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有毅力,我没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个女友。”二十五从城市的上空往下看,在一排毫无生气的低矮的小楼群中,鹤立鸡群地耸立着一些二十层以上的高楼,它们像是在人群密集的步行街上,猛地冒出的身材高大的篮球运动员,在城市的上空傲视群雄。坐在新建的天安大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看着这个忽然让自己有些陌生的城市,再看看坐在对面的邹晴,刁小华不知说什么好,他从鼻子里哼了哼。 “哼什么哼,我看你有仇富心理。”
       “干吗要仇富,要仇,我就仇我自个,光棍一个。”
       邹晴喝了一口咖啡,有些腼腆地看着他笑。
       “你何必那么谦虚,你还是艳福不浅的嘛,曹云姑娘,还有陈红姑娘,对你可都是一往情深的嘛。”
       “你别拿我开涮,我只要你。”
       邹晴看了他一眼,低头轻轻地抿了一口咖啡,脸微微有点红,抬头看着他无声地笑笑。刁小华呆呆地望着她。 “你别这样看我。” “我想要你。” “你这人怎么这么粗俗。” “那当然,大专生能说出什么话来,哪像你大本那么出息。”
       “变态。”
       邹晴举起她的小巴掌。刁小华主动地把脸伸了过来。邹晴看其他桌上有人往这边看,手在中途减速,只在他脸上轻轻地揉了揉。他不失时机地抓住她的手背吻了一下。她捂住嘴,笑声从她指缝里轻轻地冒出来。
       刁小华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发呆。邹晴,这个像尤物一样的女子,她的声音、呼吸、举动,没有一样不让他着迷。她喝了口咖啡,抿抿嘴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刁小华说我怎么知道。邹晴告诉他,昨天她和魔术师为离婚的事吵起来了,魔术师已经怀疑到刁小华是第三者,他说逼急了他要报复的。
       “不知道他会对你怎样,我首先要向你表示歉意。”
       “不必歉意,只要能娶到你,报复不可怕,其实,你用不着请我到这么高级的地方,你这就把我看外了。”
       “我没把你看外,我喜欢高雅的情调,你知道的。”
       “你总是这样,这方面,我还是觉得人家唐茉说得好,人不能让物质给异化成了奴隶。”
       邹晴嘴角飘出一丝冷笑。笑得刁小华有些不知所措。收住笑,她说我不是说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吗,就是今天,我要请你帮忙,有一个客户,家在一片深宅大院中,我有点胆怯,想让你陪我去。他有几分得意地轻轻一笑说,客户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你给面子就跟着我,不给就滚。
       他当然不想滚,那就只有跟着她走。他们打的士到高雄路小区的一栋外观别致的住宅楼前停下。
       他知道这栋楼住着的是一些有身份或有钱的人。他们坐电梯到十六楼。这每层楼只有两户人家,每一户,都是那种二层楼的复式结构的居室。面积都在两百平米开外。
       她按了朝南的门铃,开门的是个女人,脸是熟的,刁小华在本地报纸和电视上多次见到,正是知名女作家唐茉。
       几个月前她接受商报的采访时,还住在平民的唐家墩小区。走进去一看,刁小华吃了一惊,里面的装修如豪华的五星级宾馆的客房,顶灯、墙壁装饰和地板、套件家具,都是进口的高档材质。
       邹晴是应老板之命,专程给她带来将出版的《唐茉言情电视剧小说集》的封面设计。唐茉要求这本专著的封面设计如同她家庭的装修一样充满豪华和现代气息,第一稿已被她否定,这次送来的是修改稿,唐茉对这一稿很满意。封面看过之后,邹晴把话题引到房间的设计上来了。
       “你这儿真好,我每次一进来,就感到心情都变舒适了。”
       “是吗,一个人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如果这个家是舒适的,回家的人会有一个好心情,生活的幸福和不幸福,关键是看生活的质量,你们说是不是?”
       她的话音和目光,最后都落在惊讶地望着她的刁小华身上。每到这时候,刁小华都会本能地把目光投向邹晴,而邹晴总是用“听见了吗”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她这么一下子就把他坚守了好长时间的信念给颠覆了。
       他们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分手的时候,刁小华说,谢谢你,让我开了眼界,你知道我笨,不会说话,不过,我一定要娶你,这是不会改变的。二十六刁小华的大表哥主动上门来了,他的生意跟一个有夫之妇混在一起的,犯这种作风问题,就是触犯党纪国法。” “我又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照样要守党纪国法。” “广东不是有规定嘛,党员干部不许包二奶,这就说明非党员是不一样的。”
       他们在报上看过这消息,当时父亲还发了句牢骚说党员怎么这么吃亏。父亲没想到儿子会揪住这一点,他嘴张了几下,像卡壳的枪膛一样发不出声音来了。刁小华心里暗暗一笑,他赶紧扭身进了自己的屋子。母亲正在他床边拆下换洗的被套。
       “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他老人家血压高,慢慢地给他渗透一点,太突然了,怕出意外。”
       “邹晴真的就那么好?她一边和丈夫做人流,一边和你谈恋爱,你觉得可靠吗?”
       母亲到底是知识分子,并没有说一定要是处女。门诊部曾主任什么都看见了,想瞒她肯定是愚蠢的。他说我和你说不清楚,我们年龄不一样,想问题的方法不一样。母亲说你的事,我都替你瞒着,你爸他一直怀疑做人流的是邹晴,现在倒好,你还说我和你想法不一样。母亲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
       母亲出门时,忽然回过头说,你那本名人名言书上有段话,说得挺好的,我打了折,你可以再看看。
       母亲折上的一段话是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纪的外国人说的:当你感觉到自己爱上一位女子时,你应该问自己,她对你是不是真心付出,她渴望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未来的全部幸福都存在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中。
       他觉得这句格言写得很臭。他撕下这一面,同时又把记有唐茉的那一面也撕下了,他在下手撕的时候,有些不忍地把上面的格言再看了看,然后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吃完饭,他把要换洗的衣服扔在家里,就赶到天意公司去了。二十七刁小华在公司偷着上网的事,被袁家辉发现了。
       刁小华太专注了,他用密码打开陈红的电脑之后就忘记了一切,就在他如鱼得水地在网上愉快地点击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身一看是神色严峻的袁家辉。
       财务室在结算网费开支时,发现本月突然增多,一查正是陈红的电脑。袁家辉今夜是有备而来。
       “你怎么知道陈红的上网密码?”
       刁小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说是陈红上网时,我暗暗记下的。袁家辉盯着他说,不会吧,是她告诉你的吧。刁小华摇摇头说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是,看他能把我怎样。”
       陈红的勇敢,让刁小华感到不安。陈红在知道了这件事后,请他到公司旁边一家小茶庄坐下。陈红的情绪开始还比较的平静。她举起杯子说,我知道了,你值班只是一个幌子,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是不是不信任我。
       他举起杯子和她碰了碰,什么也没说。她说你回答我。他停了会儿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陈红叹了口气,再举起杯子时,她的眼睛像是被洒水车浇灌过的街道,闪动着潮湿的气息。
       刁小华关切地看着陈红的眼睛。她朝他摆摆手。
       “你不用看我,我知道我打动不了你,我为你做的事,都是自愿的,没打算要你回报,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很高尚?” “你不要这样。” “你说的这样,指的是什么?” “你不要对我这样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红低下头,身子似乎抽动了一下,她忽然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了。刁小华拿了餐巾纸递上去。她摇摇头,从手边的餐巾纸盒里抽了一张。
       下午,袁家辉就把刁小华请到他办公室里去了。
       “上网的密码,你说是你偷看到的,陈红说是她主动给你的,还说我要把你怎么样,她就不在这儿干了,你知道,我和陈红是同学,在公司,她是业务骨干,我们的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公司也少不了她,这事你看这样行不行,晚上的班你不用值了,录入的工资是低了点,再加三百吧,这可是陈红说的,我就依了她。”
       刁小华从袁家辉背后的大书柜的玻璃上,看到一张英俊男子的脸,这张脸过去让班上的女生喜欢,现在又受到陈红不顾一切的保护。他朝玻璃咧咧嘴。袁家辉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别笑,该不是嫌少吧?”
       “不是嫌少,我只请求能给录入下一个定额,七百元该录入多少字,就是以后别人来做,有一个量化标准,我只要七百元,做完以后,我可以下班,我就这一个要求,至于你怎么向陈红交代,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袁家辉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二十八
       陈红为刁小华下的录入定额很低。以他的速度,用不了一个上午,就可以完成定额,下午他不再呆在公司。
       在电脑和网络的技艺熟稔之后,他对录入已经厌倦,打字好像是服奴役。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报上的招聘启事。每天报纸一来,他就去搜索。
       在中国,四条腿的人难找,两条腿的人满街都是。这是我的格言,你那名人名言书里不会有的。马丰眯着眼把这句书上没有的格言说完,他的手机呼机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把叫声处理完,马丰又说,衡量一个现代人忙不忙,真忙还是假忙,就看他的手机和呼机叫得紧不紧,如果二十分钟还没叫,那肯定是个牛B!
       刁小华下意识地想到腰间的呼机。马丰在谈话这段时间里,手机呼机仿佛在印证他的讲话,隔三差五地叫,以致他的谈话被多次打断。
       刁小华呆了一会儿就谈兴全无,马丰拉住他说,过去我们商报还有专业录入员的,现在全由记者编辑们自己干了,为什么,谁干谁有奖金,原来都把录入这种事当下等人干的,一有钱,上等人也他妈的做下等人的事了,钱这东西就是好,你说这世上要是没发明钱,谁还服谁的管,谁还管得住谁?
       刁小华一想也是,找工作不就是找钱吗?他记得有个全国知名的个体户说,现在找一个能挣钱的地方,比讨饭还难。分手时,马丰建议他去找邹晴试试。马丰说好几个在我们商报做广告的电脑公司里,都有她的同学。
       他没有理睬,朝马丰做了个告辞的手势。马丰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的女人缘这么好,可是你不会用,太可惜了,邹晴你不找,曹云为你开了一店,你去了就是老板了,你也不去,你肯定是受高中那帮同学的气,如今还没解脱,好好好,不说了,哪儿有招人的,我跟你留心吧。”
       第二天,刁小华的呼机响了,马丰在上面留下一行字:最新消息,新东方网站要招文字编辑,月薪八千,听说老板是陈红的同学,快去找她。二十九刁小华没有找陈红。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
       正在筹措中的新东方网站,在解放大道十字路口的商务大厦的B楼21层211室。一楼的大厅里,有一面墙是镀金的单位指示牌,上面有新东方网站。上去以后,只见21层的211室门外,有一个小厅,小厅里耸立着一个做得很精致的一人高的招聘须知。
       招人条件第一条就是学历,报名者必须是大本,至于硕士,年龄上可放宽,如果是博士,则可免试直接录用。大本,这两个字是一把利刃,将刁小华的自信心剁成了肉酱。 他转身就走了。 他回到公司还惊魂未定。 他刚坐下来,陈红走到他对面站定。他坐着没动,眼珠子像死鱼似的毫无生气地瞪着。陈红说别这样,有好消息呢,新东方网站招网络编辑,我觉得你挺合适的。
       陈红两片薄嘴唇单起来看还是动人的,就是放在她脸上不合适。刁小华一般不看她的脸,只盯着嘴唇和牙齿。这样比较容易把她的话听进去。他仍然用死鱼眼睛瞪着她说,招人是招人,可是人家至少要大本,我去那不是送死。陈红说,我保证你不是送死。说着向他递过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雷志成总裁亲收。
       “我一个同学在负责招聘,我已经跟他把你的情况说了,他说让你快去找他,就有一点,如果他要问你是不是我男友,你不要否认就行了。”
       他看了她一眼,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信。
       “我说谢谢你,你不生气吧。”
       “你说什么是你的自由,我生气不生气,都不能妨碍你表达的自由,现在是民主社会。”
       才女就是才女,刁小华哑口无言。陈红的小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她赶紧垂下了像是浮肿的厚眼皮。直到她离开,他才认真地看那封信。纸条上,陈红的字写得奔放洒脱,像是出自男人手笔:
       志成,曾经看到商报上你的专访,很认真地读过,来人即我专程向你推荐的好友,他是有实力的,请你多关照。
       原来商报上登过专访,刁小华的眼睛忽然放亮。
       他给马丰打手机,手机占线。他一气给马丰打了三个呼机。马丰的呼德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尚。 “什么事这么急?” “我想让你帮我找找新东方网站的老板。” “我不是说过吗,那是陈红的同学。” “我不想找她,我打听到新消息,你们商报上登过这老板的专访。”
       “这一类专访,就是变相广告,我们这儿凡是电信和网络的业务,主任都交给那小丫头了,我哪敢染指,有时间,我帮你问问吧。”
       “明天可是最后一天。”
       他把电话给摔了。他回去问了父亲。父亲曾经认识很多人,当初进曹总那个国营公司,就是通过他在党校认识的同学找的关系,拐了几道弯,总算说上一句话。常常有电视上某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就是他当年某个党校同学的下级。当刁小华像一个溺水的人向父亲说到雷志成这个名字时,父亲则像岸边的一个无所作为的看客一样呆呆地回望着他。母亲说你是不是急糊涂了,你爸要认识网站的老板,不成新新人类了。
       刁小华饭没吃完就躺在床上了。他刚躺下,陈红的呼机打来了,留言让他回话。他到电话亭回了话,陈红说,你找了雷志成没有,明天可是最后一天。他说你今天别找我,我今天不跟女的说话。陈红笑了,是不是也包括你妈。他说是的。
       他把陈红的信又拿出来看看。他两个手的食指与拇指捏住信的中间,想象嘶的一声,信就成了两半。他再看看信,有些无可奈何地把信叠起来。
       三十
       刁小华再次来到新东方网站。他还是没有拿信去找“志成同学”。他直接到报名点要了一份登记表。弯腰挤在旁边沙发边的矮几上填了。
       当他把表交上去时,报名桌后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的看了看说,不行不行,你是大专生,怎么能报考。声音有些鄙视的味道,旁边那些填表的也用“大专生来凑什么热闹”的眼神看着他。他脸上发烧,但他坚持说是你们总裁同意了的。戴眼镜的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用手一指旁边的一间办公室说,老总在那儿,你去跟他说去。
       他只有去叩老总的门。
       坐在大班台后的老总,竟然是满脸横肉。刁小华最初学打字走错了店,碰见的就是他,分手时,他们曾用本市十大文明用语过招。可是满脸横肉看他时,是那种“你认错人了吧”的样子。
       他坐下来,他把自己的优势一样一样地说给满脸横肉听。说着说着,语言在舌头下像是憋在堤坝里的水一样滔滔不绝。他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流畅,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叙述打动了。他的要求只有一个,给他提供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让他参加考试。
       满脸横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在他还没全部讲完就打断了他。
       “跟你说实话吧,我们网站,要体现新知识经济的特征,这次招人,主要是招硕士生和博士生,大本一般都不要,更别说大专了。”
       刁小华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的手在口袋里再次掂了掂陈红那封信的分量,他有些信心不足地把信递了上去。
       陈红的信马上就改变了满脸横肉的决定。满脸横肉嗨地敲了敲桌子。
       “你怎么不早说,陈红是我见过的所有女同学中,真正的才女,她给过我不少帮助,这个面子,我肯定要给的,你是她男友?”
       刁小华停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很认真地看着满脸横肉的眼睛。满脸横肉含蓄地望着他笑笑说,人家都说郎才女貌,其实郎貌女才,也很搭配的。满脸横肉马上写了一张字条让他给报名处。 “你去报名吧。” 分手时,满脸横肉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为开始不明情况时的回绝,满脸横肉表示了歉意。他说主要是报考的太多,对外不得不有所控制。分手时,他说对不起,刁小华回答说没关系。满脸横肉的记忆似乎被现实照亮了,他望着刁小华似有所悟地笑起来。
       刁小华从新东方报名出来,就接到马丰打来的呼机。问明他所在的地方,就把车子开过来了。
       “你一摔电话,我赶紧去找那小丫头,她把那篇专访给我找到了,你看看吧。”
       刁小华从车座上看到那张报纸,专访的通栏标题做得很有气势:《一个当代年轻老板的自白——我不靠人际关系打天下》。
       马丰一边开车,一边侧头看看刁小华说,那小丫头说了,这种新经济人现代意识很强,六亲不认的,不像我们,还讲友谊呀人情什么的,去找也是白找,你看,我能做的,都帮你做了。
       刁小华看着这报纸,扔在一边。马丰说辛辛苦苦给你找到这张报纸,你不要啦?
       “还是你留着。”三十一
       刁小华在新东方网站的考试,进行得非常顺利。考试只考上机操作。一上机子,他的优势马上就显示出来了。他的眼睛只用盯住屏幕,键盘上一百零四个键,无论远近,他的指头落点都非常之精确,在选稿、做网页、录入、转换等一些方面,他都有优势,尤其是他在快捷键上的运用,比别人高明,在速度上更胜出一筹。
       来考的人中有一两个在技术的熟稔上与他不相上下,但是在对中文软件处理和文稿的编辑方面,就明显地不及他了。他学的是文秘,又写过新闻稿,对这一行的政策规定和操作流程都比较熟,他做的标题既抓人又没触犯现行舆论管理原则。
       考试完了,出门的时候,满脸横肉拉着他的手说,你确实是我们要的人才,现在会文字编辑又同时熟悉网络技术的双料人才不多,你刚好两样都还行,你明天就可以来报到。
       刁小华浑身的肌肉一阵阵地发紧。他觉得邹晴真是了不起。
       当然,要感谢才女陈红。刁小华骑车到有着白领之都美称的新世纪广场,挑了最为高档的瑞士老渔夫牌的巧克力,买了两份。他只听邹晴说这种巧克力很好吃,邹晴喜欢的东西都是比较高档的,他花光了身上的五百元。
       陈红看见他拿出巧克力,就说你要走了,我说你行,没错吧。她真是个聪明人。上帝不让她有一张漂亮的脸,真是不公平。他说以后等我口袋有分量了,再重重谢你。陈红凄苦地一笑说,你也用不着买这么贵的东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谢谢你的谢谢,来握个手吧。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把万语千言都放在这一握中了。她说算了,你也别这样,好像要永别似的。
       刁小华同时还要紧握手的是曹云。当他带着另一份瑞士老渔夫骑车到曹云的店子时,却发现店门关了。门口还贴了一张转租的通告。
       他大感意外。就到隔壁一家小店去问,人家说曹云家里好像出事了,再问出了什么事,别人就不知了。
       他给曹云打呼机。曹云的呼德和马丰一样高尚。她在电话中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开朗。她说你这是第一次给我打呼机,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给了你名片的,你找我有事吧?他说我就在你的店门口,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说哦,是出事了,不过很快就会过去的,见面告诉你。三十二见面在一个小酒吧里。坐下来,曹云没等他问就说,你知道吗,我爸上个星期双规了。他吃了一惊。
       “什么,曹总怎么啦?”
       “不怎么啦,就是钱的事。”
       曹云说得很轻松。他问多少钱。
       “五十来万,本来也没那么多,就是我当时要做网吧,甩进去三十万,这都怪我。”
       刁小华愣住了。曹云说你不用发呆,这事差不多过去了,要说,还要谢你。
       刁小华莫名地看着她。她灌了口酒说,一开始,我就劝我爸,钱是什么好东西,要那么多钱干吗,你说是不是。刁小华说,也不能这么说,钱也是好东西,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曹云说你怎么现在也说这种话,我永远记得你跟我讲的女作家唐茉的名言,人家都上百万了,家里根本就不去装饰,她说把家装修得像宾馆似的,人在家里就异化成了客人和奴隶。原话是这样的吧。我就是把这话说给我爸听的,要他跟组织都交代了,把钱全退了,我们家还有十几万存款,够过日子了,你别说,我爸就是听了这话动了心,把钱全交了,不然,可能要判刑,你说我要不要谢谢你。
       刁小华赶紧问她吃什么。她想起什么来似地说,对了,你找到了好工作,今天要好好喝几杯,好好庆贺庆贺。
       他依了她,要了一瓶白酒。
       他让服务小姐拿杯子,曹云说不用。她举了举面前的大杯子晃了晃说这挺好。他点点头,又依了她。她一倒就是一满杯,举杯就一口喝干,喝干了再倒满。两杯子下去,她说话有些口吃,但不停地说话。
       说了一会儿,她停住,很认真地看定了他。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心里憋不住话的,今天都说了吧,你在我爸公司约的谈判港商,实际上在起飞之前,我爸见到他了,根本就不成,你别发愣,我爸当时不知他的独生女曹云会喜欢你,不然,他不会处罚你的,我爸一直不让我说,怕一说,你就不爱我了,其实,你爱不爱我,我知道。”
       “你喝醉了。”
       “没有,我没有,我刚听到这事时,我恨死我爸了,你现在,肯定也恨死我爸了。”
       “不恨。”
       “不恨,为什么?”
       “要是当时知道这一切,我现在还赖在那个公司,还是拿着几百块在那里混日子,还有,我肯定连电脑打字都不会,一无所长,什么本事也没有。”
       “你真是个大度的男人,我现在跟你一样,也喜欢收集一些名人名言,有空,把你的名人名言借我看看,特别好的,我想抄下来。”
       他说你想要我送给你。他想回去就把撕下的唐茉的那段话重新补上,她正是需要这段话的时候。邹晴说得对,总是处境不好的人看重这些格言,它们比较适合用来对付和安慰穷人。他有些沉重地望着曹云点点头。三十三
       刁小华从数百名应聘者中胜出,以月薪八千元的身份进入新东方网站。一个大专生胜过了若干名大本和硕士生,这本身就是新闻。
       满脸横肉是炒作的高手,他借此遍请本地几大媒体记者到公司,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摄像机摄影机和拿着话筒或笔记本的美眉记者,在公司像穿梭似地来来去去。新成立的网站,借此做了一个最大的广告。满脸横肉再次成为新经济的代表,他不仅不靠人际关系打天下,还是重真实才干而不重那一纸文凭的当代新型老板。
       商报再次做了一个专版,把满脸横肉好好地广而告之了一番。
       刁小华也由此成了全市少有的高薪白领。这个变化连他自己都仿佛置身梦中。他本来想立马打电话给邹晴,马丰让他等等,马丰认为他在这中间之所以一直都占下风,就因为他太主动,助长了女人的气焰。他听信了。可是一连等了三天:邹晴没有电话给他。最后还是他服输先给她打去电话。
       中午,他们在公园见了面。坐下来,他说嫁给我吧。邹晴叹了口气告诉他,三天前,她再次和魔术师谈到离婚,魔术师跪在她床边求情,跪了两天两夜不起来,她还是没回心转意。最后魔术师疯了似的,他拿着一把刀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我们一块死,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邹晴显得有些紧张,她说他这人从小练功,能承受非常的肉体痛苦,不怕死的,我担心出事,只好答应他暂时不离,你说怎么办。
       刁小华看了看邹晴的脸色,心想马丰说得对,越有文化,越怕死。他想了想,过了一会儿说,别听他的,我来想想办法。她说你有什么办法?她带着询问的目光,让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强大。他说你等着,我会让他主动离开你。
       他喃喃地离开了邹晴,他心急火燎地给马丰打了呼机。
       “你真的要实施鸡腿行动?你想想,邹晴要是真的爱你,还会离不了?现在可是自由婚姻时代。”
       马丰一手下意识地撑着车门,一手不停地挥舞着。他把桑塔纳停下来之后,一直就是这副样子在说话。刁小华咬着牙,他看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和行人,再看看公共汽车站牌上一块很大的灯箱似的广告牌,上面是清纯玉女徐静蕾,只一瞬间,就变成了邹晴,邹晴在望着他笑哩。他再次咬咬牙。
       “不是鸡腿,是鸡巴,只有下了他的,他才会主动选择离婚,你难道在关键时刻不肯帮我?”
       “这事可是有风险的,一出事,你我全完。”
       “我不怕,现在就看你敢不敢。”
       马丰望着他尴尬地笑笑。刁小华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马丰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说魔术师这种人不像知识分子,他是不怕死的,你要想好。刁小华说我主意已定,多少钱都可以。马丰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也是好久没跟那帮人联系了,我再去找找,找到后,给你消息。他说你什么时候有消息。马丰说就这两天吧。三十四
       刁小华的工作问题算是解决了,父亲认为,现在该是解决婚姻问题的时候了。
       “怎么好长时间没看见邹晴姑娘?”
       “她会来的。”
       父亲呆呆地想了一会,突然,又两眼放光地直愣愣地望着他。
       。
       “你眼睛望着我,你看着我说话,你说,邹晴是不是有夫之妇,你是不是要娶一个有夫之妇?”
       刁小华看着父亲的眼睛,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是的。”
       “这么说,你过去是在骗我?”
       “您老人家身体不好,什么都说了,怕您受不了。”
       父亲愣了一会儿,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说也不能骗人,你们这些年轻人对婚姻问题太不严肃,我们年轻时,只要有一个姑娘能看上你,那就什么都没有说的了,那时我们想的是生活在中国真是幸福,我们认为全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这就说明,有些事情不能一下子全说出来。”
       “你关心我的身体,这是好的,可是不能采取骗人的方式,这就不好了。”
       “算了爸,就是在这个家里,我和我妈,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您,该骗的时候就要骗,您不用急,听我说,就说您年轻的时候,要是当时都告诉您,美国的中产阶级占多数,工人们都有自己的小汽车,您肯定痛不欲生,可是当时你们却感到幸福,就这么简单,您说是不是。”
       父亲的脸微微地有些红,他按母亲说的深呼吸了几口,慢慢地就气定神闲了。他望着柜子玻璃上的自己说,怎么会呢,邹晴看上去是一个很文静的姑娘嘛。三十五刁小华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胸有成竹地给马丰打呼机。等了一会儿没回,他怀疑自己打错了号码。又盯着按键一个一个地按下去,接着又把重拨键按了三次,才放下话筒。
       他在电话机前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等到马丰的回机。
       他又给马丰打手机,话筒是一个职业女性的声音: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