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好说歹说]我们拿爱情没办法
作者:林 白 陈 村

《收获》 2001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时间:2001.4.24
       
       地点:上海新苑宾馆
       
       谈话者:林白、陈村
       
       陈村:我们要谈的这个爱情其实是永远谈不完的,很多人都在议论,人们时不时要碰到它,每个人都有见解。每个人你去问他,他就能发表一通爱情观。永远不会有人谈完了人家就不再谈了,说,哦,就是它了。这话题不可能被我们穷尽了。
       
       林白:我觉得我这个人特别不清晰,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爱情观。很混乱,弄得很迷糊。
       
       陈村:我在想,人谈爱情不很健康,动物不谈爱情。动物做爱,不谈爱情。只有两情相悦,也不是相悦,出于本能,它们不唱小夜曲,赞美诗啊,还有那么多的文字,那么多绘画,还有音乐,来讴歌这个东西,把它提升到非常的高度。
       
       林白:人是有情感的。所以要谈恋爱。
       
       陈村:我奇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的祖先,亚当夏娃前的时候,类人猿,不是这样的。有人去考察猿的生活,不是这样。到了人类社会就会发生很多变化有许多故事。想不清楚它的好坏,它从哪里来的。
       
       我没事看一点生物学的书。人和动物不一样,人可以随时随地发情的。
       
       林白:动物有周期。
       
       陈村:动物那周期彼此是知道的。一定时候才发情,才会生小动物,平常大家对大家都没兴趣。这信号是雌性动物给出的。人类是到二十世纪才知道,什么排卵期安全期啊,以前不知道。中国古代也有乱七八糟的说法,那是不科学,后来是用科学的办法知道,而不是用人的感觉的办法。人为什么发生这样的变化,这种隐蔽有什么好处。这探讨是一点温情脉脉都没有。在后代身上,男女股份制一样,都想投得少点,得到多点。
       
       林白:男人投入特别少,得到的至少不比女的少。
       
       陈村:人类的变化里,人类得到什么东西。可能这就和爱情有关,爱情是猜测出来的。当把这些都隐蔽以后,进入猜测后,爱情就出来了。爱我还是不爱我,动情还是不动情,如果有生理指标的话,心跳加快,两眼放光,恍恍惚惚,可以判断他进入爱情了。
       
       林白:能测出来的。
       
       陈村:但平时我们不可能去测的,拿个仪器,看三分爱还是七分爱。丧失第一性征上的表示之后,是不是发情连自己都不知道了。进入一个试探的阶段,彼此试探。动物爱就是欲望。欲望就是爱。人类要复杂得多,爱你但没欲望,分明有欲望的指标还美目盼兮巧笑债兮但是她说不爱。动物发情有气味,有身体姿态,母的喜欢雄性。雌性动物也知道,这是它的命。不像人类,为了社会,从青春期到真正的性活动的年头太长,个别人终身无性。人类这种压抑,在史前很容易释放,现在不容易了。可能也造就了爱情。你跟她解决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讴歌了,不会无穷猜测,不会有那么多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人在性的问题上,投入的成本太高了。生物学家作出结论的方式和我们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林白: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情感的世界和用动物法则,肯定是两码事。
       
       陈村:你抽象看,挺好的,爱情这东西肯定是有的,相信它没错的。你从人类发展高尚情操想,也不能把爱情讲得没有。
       
       林白:我这个人很混乱,想到哪儿算到哪儿。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千古绝唱,主要是因为压抑,它没达到。越没达到,变得越强烈了。
       
       陈村:他没很好地释放他的能量,我们讨论纯粹的事情时很好说,眼光进到人类社会里头,会发现爱情这东西很可疑。我写过口碑不好的文章,《嫁给王子然后离婚》。以前的理想模式是嫁给王子,但王宫规矩太多,现在的姑娘又比较热爱自由。不嫁的话地位没有了是不对的。嫁了从一而终熬到了老了当个王太后,也没趣,把天性给压抑。
       
       林白:我们小时候都想嫁给解放军。
       
       陈村:你观察人类社会时,会发现所谓的爱情,所谓的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一定有社会的背景。你刚才讲的嫁给解放军,嫁给工人技术员,在有些年代里社会里嫁给诺贝尔奖获得者,巴望生下孩子智商很高,还有人用他们的精子。你观察人类社会的时候太失望了,我们人在爱情上并非他们号称的那么纯洁天真没有心计。
       
       林白:那当然。
       
       陈村:你不能证明神一定是有的,你叫他到你家他不来。不能这样证明。熟人你打个电话家里来吃顿饭,这就证明了。神不是这样证明的。爱情也不是这样证明。爱情,爱我吗,把你房子卖了跟我好,也不是这样证明的。
       
       林白:它本来就是主观者的东西。
       
       陈村:好像信之则有,不信则无。
       
       林白:谈恋爱也是。两个人之间有种爱情,在某个瞬间,彼此能达到一个感觉,就算是有爱情。这是不是有爱情呢?爱情就这么抽象地谈?
       
       陈村:你可以找一个人,或你看到的一对人,中间有爱情。
       
       林白:但还有一种情况,陈村,我有一个女友,她没爱具体的人,她说走在大街上,她在爱着每一个人,她的脸上会有一种真正恋爱中的女孩的那种神情,有一种羞涩的微笑。我是说,一个人也可以达到爱,单方面的一种爱情。爱情作为一种情感,应该是有的吧?我有时候觉得有,有时候又觉得没有,真是太混乱了。
       
       陈村:有没有,在于你相信它吗。作个调查,问十个人你相信爱情吗,他也可以随便答答说了不算,不要他负责任。
       
       林白:大多数人都会相信。你要是问,你相信永恒爱情吗,相信终生不变的爱情吗,肯定会不信。你光说相信吗,很多人会相信的,尤其是女的。
       
       陈村:你不能分清是信仰吗,是愿望呢,还是事实。
       
       林白:三种情况都有。有些人他就是一种信仰,有些人是一种愿望,有些人看到有人这么多年挺好的,他看到一种事实。在爱的状态之中,一个人爱得多些,一个人爱得少些。不可能同时爱得那么强烈,不可能一样。那变神话了。我刚才说的那个女友,她是独身的,三十多岁的女孩。
       
       陈村:也就是心理上进入一种怀春的阶段。
       
       林白:(笑)也可以这么说。 但我想最好要有一个人来跟她一起来完成这个春,最后达到一种状态。
       
       陈村:怀春是不必有特别的对象的。世界上分成两群人,总体说来男爱女,女爱男,上帝规定的。春天来到了,人对异性很有好感觉得好奇。人拿自己没办法了。
       
       林白:她不是怀春的少女,她离了两次婚结了两次婚,但她没有被现实摧毁,还能对爱情怀有一种信仰。但你说爱情不是不像她或像我这样的人虚构出来的?我说虚构也不对……
       
       陈村:动物它有个明显的目的:为了把基因传下去。人类就不一样。你说的三十多岁也罢,八十岁老太还怀春也罢,有人觉得可笑,有人觉得可尊敬有意思,它和生育无关,崇高但不再“性感”了。
       
       林白:它和情感满足有关啊,在性的过程中也和快感有关啊,性过程要求生理上的快感。
       
       陈村:上帝给你造出机制是为了生育后代,上帝不管你快乐不快乐。快感是人自己的要求。
       
       林白:动物有没有性快感?肯定有。为繁衍后代,性功能中设置了性快感,所以我想动物也有性快感。人在性快感之外,同时还有情感的愉悦,两种加在一起。和动物不一样。
       
       陈村:很少有动物,我不是生物学家,在我看过的书里,动物是很少把性当游戏的,人有。人不是为了怀孕,还躲避怀孕,他们却最热衷于性。最古板贞节的人和动物比起来也是淫妇浪子。灵长类动物的交配时间都很短,人类需要伟哥。即使在暴烈的革命,也没有说生了孩子为革命留了下一代就阉了吧,还要性干什么呢。也没有,他也知道事情是做不成的。除了非常极端的政权,如太平天国,分男营女营,但天王大人自己有一大群老婆。动物它不发情是不做性游戏的。它发情有周期,节奏感很强,人的拍子完全乱了。
       
       林白:主要是为了繁衍,我相信动物在繁衍中也有性快感。
       
       陈村:至少不像人那么夸张吧。
       
       林白:不像人那么复杂,丰富,层次那么多。人类发展到现代,不是单纯为了繁衍后代而进行性活动。
       
       陈村:上帝就是为了你繁衍后代,让人类一代代很自觉地发动起来,留下后代,种群不要灭了。人类把它改造了,自作多情,游戏化,主要不是为了繁衍,变成一种游戏了,用来抗衡人生的焦虑。
       
       林白:绝大多数的性活动根本不是为了繁衍,是为了自己快乐。
       
       陈村:有专家研究,说女人进化出那么多的性是为了把男性留在家里共同照顾子代。一游戏,也可以说虚拟化了,本来是很实在的活动,也可以说升华了,思维的情感的,变成了爱情了。功利的目的被掩盖了。
       
       林白:没有性活动,也可以有爱情存在。
       
       陈村:西方人可能更注重两性关系,我是看书看来的,长期分居不能接受。中国人,爱是不能忘记的,没有性,没交流,也可以默默爱你。西方那种文化里不可以的。但西方也不能今天一天没看到老婆,就要分了。时间长短不己。东西方的人都有把它虚拟化趋势,强调爱,歌颂爱,甚至要说缘分。在中国可能弄到比较极端了。
       
       不讲“婚烟是爱情的坟墓”,许多年轻人都会唱这山歌,你我看的那些爱情总是觉得它有点心虚,无力感。我写也是,终于相爱了,终于结婚了。最多留一个尾巴,生了三个女儿,五个儿子,过着幸福的日子。这后头的事情恰恰是我们碰到的最大的难题。现在的人爱情的发生呢越来越容易了,虚幻的爱,网上的恋爱,追某明星,某人出来我心就跳,但它的持续,维护,房子盖起来很容易,纸头搭搭,一会儿盖个大厦,打点灯光,涂点立邦漆颜色,还做个广告招摇,旅行结婚,拍结婚照,让大家知道。后来呢?家庭是因婚姻而产生的,婚姻理论上是因为爱情而产生的。在家庭生活的人,我们都盼望着把实在的部分虚幻了。什么“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讲也不是好好讲。我不写过《鲜花和》吗,它不是讲爱情的发生,而是爱情的维护。这样写不好看,好看的是安娜·卡列妮娜,按理安娜的任务就是维护家庭,她如何相夫教子把孩子培养成人,写那种美妙高尚的情操。但这故事没人要看,要看的是在这家庭不安分了,照中国人民间的说法,要红杏出墙了,有第三者了,要死要活了。有许多故事,《廊桥遗梦》,最近看的《痛心》也是,都是维护出了问题。你呼天抢地的哭叫没有用,没人听你的。有时人出于同情心要关心他,都敌不过鲁迅的《祝福》里祥林嫂说的“我真傻”。人在心里上回避这样的遭遇。人即使遐想,也想风花雪月。如果要我做个性的白日梦,肯定不会想,我和一个人好了,和她生儿子了,她变黄脸婆了。肯定都是想浪漫的,愉快的,不负责任的事情。
       
       你喜欢看什么爱情小说?
       
       林白:那种绝望的,不能实现的,达不到的。
       
       陈村:不看圆满的?
       
       林白:谁愿意看,那么平庸!这是审美趣味的问题,大量的文化养成,文化背景,形成的心理倾向。圆满的爱情很平庸,总得死掉一个吧。一男一女,死一个。
       
       陈村: 死一个就变成模式啦,网上大量的生癌的,一头被车撞死的。我一边读一边摇头,唉,你哪怕讲出一点点不一样就是救了我了。
       
       林白:没有办法的。两人好了三个月就不好了。圆满的爱情,也不是不相信,很少吧。
       
       陈村:你就是不相信吧。圆满的爱情等于对大人讲大灰狼的故事,或有个小白兔。
       
       林白:我还是有点信。我是个心存幻想的人。虽然很悲观。但也是看到有,我看高叶梅和陈可雄,两个人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你跟吴斐也是,多好的爱情!我都亲眼看了,他们这么多年了,半夜三更,高叶梅还非得让陈可雄陪去办公室发稿。
       
       陈村:爱情的结果是发稿?
       
       林白:两个人黏糊啊,在一起,爱情多浓烈,我很羡慕。你和吴斐也是。
       
       陈村:你是从远看。
       
       林白:但我不相信发生在我的身上。
       
       陈村:可能我们都有种现代病,我们相信爱情是相信爱情的发生。相信一见钟情。不是相信爱情所有的过程。
       
       林白:肯定是很快就过去了腻味了,互相还有责任感。我觉得,男女之间还是不要发展什么爱情,发展友谊好了。发展友谊可以长久。
       
       陈村:我年轻时候不懂事,希望暖味一些更好。年纪慢慢长了,觉得会惹出很多很多事情。
       
       林白:弄得不好,反目成仇了。
       
       陈村:我现在的朋友中有的人也没见过。有些女朋友可以和她好好说说话,以好的一面相处。关心你,但不暖味。
       
       林白:但你不能所有人都这样啊。全世界那么大,你有十个这样的异性朋友,至少总很有一个暖味的,有身体的性的关系。好像这样才合适。爱情是很难的。
       
       陈村:这关系颠倒过来了。以前,发起一个爱情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你把它弄得不暖味很困难。现在发现,人和人,异性,确实可以相安无事,不暖味的方式,挺好。没有非分之想。人爱有非分之想,最好每天和她在一起。男人想得直接些,最后弄到床上去。
       
       林白:人肯定要有点非分之想。一段时期对其中一两个人有点非分之想,发展下去最后两败俱伤,变成仇人才明白做朋友很好。但又不要一开始就那么明智,一辈子那么平淡,找个丈夫过,我觉得也很……
       
       陈村:有点浪费生命。
       
       林白:绝对浪费生命。我们现存的婚姻制度是很浪费生命的。当然我也不主张乱交。
       
       陈村:我们看书时要释放焦灼压抑。看书可以不负责,作家也不负责,他最后给你一个道德训诫就不算诲淫海盗。《唐璜》,即便《金瓶梅》,也不会说西门庆非常快乐,而要他死掉。让没过上这日子的人平衡一下。在我们作家写出来的故事里,写得斯文些,茨威格写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林白:《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陈村:这样的故事里,说的都是人怎么去处置那样的关系。生命中不可能只发生一次爱情。社会环境规定你生一个孩子,规定你一夫一妻,最好白头偕老。人家结婚你只能祝福,不能说祝你拜拜。
       
       林白:现在都这样说,你十年以后离啊。
       
       陈村:不至于说明天就离,总还希望维持十年,还总是把说长当成祝福。祝他明天就离,人家要揍你。但人不能保证,婚姻中的人不可能不动心,天生做不到这点。
       
       林白:我看各种家庭杂志都在劝人家要在夫妻之间更新爱情,特别可笑。什么给他一个惊喜啦,生日怎么样啦。很可笑!
       
       陈村: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婚姻中人,围城,你在城中也会想出一套给人惊喜。好像变化,其实没变化。中国人聪明的地方,把它转换。西方人强调欲。欲望是爱的基础。
       
       林白:我认为这是对的。
       
       陈村:中国人把它换了,因为欲望是不可靠的。走过一个青春少女,《十日谈》里的绿鹅,一切完了,没法战胜老天爷。中国人偷换了一个概念,变为“恩”。即便没有欲望,你不是要过日子吗,像保险一样的东西。投保不是对保险有什么欲望,而是对安全有欲望。这一点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不管爱情怎么发生,人类社会的很多东西,就是从不安全开始的。婚姻中人也说自己不安全,但比单身还是安全一点。我们社会中,孩子总是在婚姻中产生的。也包括情感上的安全,孩子,我老了,可以挂念他,关心他,为他做点事情。生病有人来看我。变成一开始说的,我们在婚姻中要求什么,在爱情中要求什么。照我的想法,本来爱情是有的,被那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弄得没有了。我想信,本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乌龟对王八对上了眼了,他们有欲望有能力,可以随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在生活中,把大量的不好的东西倾泻给对方。比如我忧郁啦,我烦燥啦,我不得志啦,倾泻给对方。社会压迫个人,个人就败坏家庭。对于婚姻状态的稳定,这都有问题。
       
       林白:那是在婚姻中,如果没进入婚姻,肯定是给对方好的东西。
       
       陈村:婚姻当然是个指标。在一个长期谈恋爱里,三年五年不结婚,这里面婚姻和不婚姻是差不多的。也把不好的东西泻给对方。自以为有什么权利了,好像要攫取点额外的什么东西,两人挖一鱼塘,捞鱼,打捞得太快太急。来不及繁殖。
       
       林白:在爱情中要得到安全感,还有什么?
       
       陈村:想念王子阶段是爱情阶段的,单相思的阶段,没有实际操作。这阶段己经有那么多的杂念。我要求孩子强壮,高智商,好的环境,衣食无忧,保证他存活,健康发展,教育。
       
       林白:如果你不从繁衍后代考虑,光从爱情,你想得到什么?
       
       陈村:我想得到传说中的爱情:高尚,纯洁,不功利,忘我。它在哪里呢?人为什么没有公主和捡垃圾人的故事呢,传为佳话:每个女孩想一个成为公主,爱上一个捡垃圾小子的幸福生活的故事。背着一个筐,四海为家,多么浪漫!那样的故事不会传下去。
       
       林白:女的从男的身上寻找安全感,那男的从灰姑娘身上寻找什么爱情感呢?还是潜在的繁衍后代,她很漂亮,生下的孩子也会很漂亮。
       
       陈村:男人用暴力或智力什么的手段,各时期不同,如果你能赢得最优秀的异性,是你在种群中的地位优越的最醒目的标志。
       
       林白:公主要找最优秀的,捡垃圾肯定不是最优秀的。
       
       陈村:不管男女,开始的想法己被支配了。我们想象力再丰富,再敢吹牛,你也不过编出个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你知道吗,丑小鸭其实不是丑小鸭啦。永远爱一个丑小鸭就是很丢脸的事,不值得人们歌颂传扬。你知道吗,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灰姑娘成了公主,这故事就会传扬,好听了。人类够糟糕的,我们不敢啊,我们再要发展想象力要童话,都会被很强的现实牵制。即使编故事在吹牛的时候,也不敢吹出那么大牛。
       
       有个好的地方是,不可能每人是公主王子。王子和公主你们当户对去结婚吧,这是你们的事情。那个戴安娜故事,嫁给王子,万人空巷去看热闹。大多数人知道那不是我的事儿,看完回去还过自己的日子。也不可能每个人嫁给王子。但爱情,是每个人都可能有份的。我说起过个事情:有天我从弄堂出来,转过墙角,看那两个捡垃圾的,一男一女外地的年轻人。两个筐放在旁边,两个铁钩子搭在旁边。男的坐地上靠着墙,女的坐在男的腿上,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我不大好意思朝他们看。我要是拍下来可以得到普利策奖。人们平时漠视他们,嫌他们那么脏兮兮的,或者出于什么人道同情他们。他们也是人啊,他们也向往爱情,他们也有权利。这也是姑娘那也是小伙子,那一会儿他们比较神奇,可能比开着奔驰的人感觉还要好。
       
       林白:爱情是最明亮的光芒。
       
       陈村:比那种虚荣,让大家知道我的女朋友是谁都好。美国人电影中弄出一个很残酷的故事,给你一百万,证明爱情是没有的。这当然有点王八蛋,人不可以用这种撒旦的办法去诱惑人。你造的房子再牢,它能经受风雨甚至抵御地震,但挡不住炮弹。
       
       林白:那人肯定要受诱惹。那女的,给她钱了,爱情马上就瓦解了。所以爱情只是一种光,说没就没了。一闪就完蛋了。
       
       陈村:不去说贵族。爱情它不是什么游艇,别墅,仅仅属于富人的东西。爱情这事情是人人可以向往的,人人都可以觉得自己有份。你可能没拿到手,至少可以给你安慰,给你想望,至少有东西可以想,用它来折腾自己。
       
       林白:我也抽个烟吧。(点烟)
       
       陈村:一个纯粹的抽象的爱情要人们无拘无束地自由地想,想出来的都是不实惠的东西。现实生活是要求我们因地制宜的,就地开垦。我现在不可能爱上一个多伦多的公主,就在附近小单位里看看有什么打字员吧。按理,人身上基本的东西都具备的,我找个人,是个异性,我不是同性恋者,对同性没兴趣,不要太老,不要身体太差,瘫痪在床不好玩了。其实这些条件大多数人都具备的,只有我们人类常把它弄成让自己看不上这些条件。你林白爱一个什么人,把你流放在岛上,一男一女,亚当夏娃,不可能闹出其他故事来,没有别的想头,你可能也认了。亚当夏娃没听说闹过什么别扭。现在进入一个爱情大超市。我有时喝点啤酒,超市有很多牌子,你就不大好选了。这个比较清楚,是你喜欢的,那个比较浓烈,那有异国风味。又有个该死的规则,你只能选一个。
       
       林白:人一生中肯定会爱上很多很多人。
       
       陈村:他用各种理由去爱很多。隐蔽的动机,生物学家讲的,与不同个体生下不同的孩子,和十个女孩,这个比较抗冻,那个比较耐饿,留下你基因的几率就大。生理上潜在的要求是这样的。
       
       林白:婚姻制度不合理,不理想的。也有很多人不在制度里头,一个人光把婚姻制度扔了不是很难办,不结婚就是了。太容易了。万一结了婚就马上离掉,离婚也不难。世界上的制度太多,你能把所有的制度都逃掉我才服了你。
       
       陈村:我经常是倒过来的,我们没有理想的制度。我也知道目前的有很多不好。我设计很多规则,我是上帝或皇上,有权利变更为婚遇制度,可以弄出男营女营,群交乱交,我也想不取代目前制度的更好的制度。人们所以取这制度,不是因为它特别好,结婚的的那个人也不是最好的那个,只是比较而言,在你只能得到的东西里是比较好的。
       
       林白:那有很多局限的呀。人是应该有更多自由,在两性关系上。
       
       陈村:你要的是更多的爱的自由,要求的肯定不是更多的组建家庭的自由,而不是要去包二爷。
       
       林白:家庭还是应该要。孩子怎么办?人生存,在家庭中比较温暖可靠。好的家庭就好比一张床,睡在一张床上总比睡在水泥地上舒服。当然床上有钉子就不行了,别说钉子,有灰尘也够呛。
       
       陈村:之所以要有家庭,让孩子有个父亲的姓,是要男性负起责。很多动物雄性是不管孩子的。人是管的,但前提是我的孩子。你和别人到外面去转一圈回来,挺个大肚子,我是不管的。如果我让你设计,你去想,你要什么样子,怎么合理的,有什么可能?
       
       林白:一个人,昨天晚上说的,找两个丈夫,生两个孩子?不是不是,这样也无趣。不过是备份而己,复制是不好的。主要是孩子,不要孩子就没这问题。
       
       陈村:没有孩子上帝不会造出这功能来。
       
       林白:没有孩子,可以爱很多人。这三年跟这个人过,第二个三年跟另外一个人过。可是到老了怎么办呢?到可以安乐死的时候可能还会留恋人世,这时候肯定希望看到有一个自己的 孩子,他可能没什么用,但想着就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我现在一想到我女儿脸上有点肉,心里就很高兴。没有理想的模式,永远不会有理想的,所有模式都不理想。
       
       陈村:三年呆不到。
       
       林白:一般能维持多少时间?
       
       陈村:科学家讲,女性三四年就心不在焉了。以前讲“七年之痒”,肯定很痒了。
       
       林白:男的更短,男的六个月?
       
       陈村:三四年,孩子基本成活了,女有解脱了。对男的来讲,最好撒了种就走,应该去开垦新的,传播自己基因。女性进化到能随时发情大概就是为了留住丈夫。
       
       林白:女的爱一个男的,爱一辈子,肯定还是有的吧。有很多的。
       
       陈村:女性还向往一个人一辈子爱一个人?
       
       林白:某个人很优秀,最优秀。
       
       陈村:那是从远方看,不是从家庭中看。进入婚姻后,还坚持用赞叹的眼光,希望和他过一辈子?
       
       林白:比较少吧,可能还是有,按社会标准,有些人特别优秀。会爱一辈子。不同人对爱情的要求肯定不一样。有的人水性杨花一点,身体不同,欲望强烈一点。
       
       陈村:如果没有社会的道德的舆论的制度的制约,可能人人都水性杨花。我们现在的家庭组织,就是为了社会稳定。家庭组成社会基本单位,家庭解决人的基本问题。但是我们的文艺小说恰恰告诉你,这样的家庭中的出走。
       
       林白:王后和某个卫士。
       
       陈村:我们讲的很多事情都是实利,出于实施考虑。我们人在做的时候经常不是这样周密思维的,要犯错误。思考常常过于功利的。比如现在你跟我说,去找个小姑娘谈恋爱,洛莉塔,肯定不做。我有经验了,说了很多废话,好不容易做点你想做的事情,立刻发生很多问题。爱情不能供起来,会落到实处。要逛街啦,买点东西取悦她让她惊喜啦,出国旅行,到我不喜欢的咖啡馆去做做,用我不喜欢不欣赏的生活方式改造我,或永远妥协了。到最后你对人家打不起精神,人家对你也打不起精神。
       
       林白: 那就算了。
       
       陈村:算了还罢了,还不算。两个人都不算呢?
       
       林白:一个小姑娘,她很崇拜你啊。
       
       陈村:我不喜欢她一直陪我呢?林白:那就算了。这种小姑娘网上很多吧。
       
       陈村:反正我没碰上。你要吓唬我,不要用别的吓唬我,就说“小姑娘来啦!”任何东西,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只能提供这样的基点,让你我在这里活动。在你的这样的生活中,只能造就出这样的结果。你是西伯利亚,花朵,再好看的花也变得苟延残喘怪里怪气。
       
       林白:她不在意。
       
       陈村:我在意啊。我采来的非常美丽的兰花,回家插上,它本来香气扑鼻的,到你家养着养着不开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即便她没妨碍你,你会痛心啊。你本来的意思也不是摧残它,那么好看的东西,我不要你也不能要,不是这意思。
       
       林白:因为你是个好人。
       
       陈村:她不会不在意的。换个女人,本希望自己有什么惊喜呢。我们还在希望不好的日子可能变好起来。
       
       林白:有一份好的心愿吧。
       
       陈村:希望自己周围的环境干净一些。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个环保主义者。
       
       林白:生活好像很平,写文章似的没有一个高潮,不是我需要的东西。爱情绝对是个很困难的事情。
       
       陈村:要燃烧,要有能量。
       
       林白:能量的时候会在幻想过程中流失掉了。对爱情有幻想,可能是现实中并没有达到,要在现实中达到一次,把整俱的人精神升华一次,但你又没能量了,爱力,没有爱的能力了,也是很糟糕的。我能力还有,就是没有信心了。比较糟糕。
       
       陈村:在网上有人问我,啊陈老师你谈不谈网恋。我回答他们,那东西听着好听,闻得到吃不着,费心费力太不实惠,恕老汉不为。你讲的爱力也是能量。年轻的时候可能爆发那种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爱,管他以后的事情,跳下去再说。今天你可能会管,跳下去怎么办,下面是一片狼藉。
       
       林白:我有时也想可以不管,豁它出去。可爱情这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何况我又是个很被动的人,任何事情只要我主动去做点什么,肯定不成,我没心机,对事态缺乏洞察,对人没有洞察力,对自己的评价偏低的。我也会讲讲我那个长篇我觉得不错,但总的来讲,我觉得我心理是有问题的。不是那么健康的人,怎么进入爱情,我觉得是因难重重的,哪怕对方对你有好感都难以进入。
       
       陈村:你可以用被动的方式。前提是别人很主动。
       
       林白:现在没有人主动了,谁都怕了。又不很迫切找个人谈恋爱结婚。无非是对生命不满足,没完成,但是呢,长期来你有一种期待吧,很麻烦。幼年时期没安全感,长大以后为什么老要想进入爱情,可能也是没安全感,或者叫满足感。写作也是寻求安全感的一种,买什么东西总要买双份才踏实。心理有问题,比较麻烦。
       
       陈村:备份。你讲的没有安全感,要进入爱情,你对生活有种遗憾,每人都有遗憾。每人都有他的不安全感,如果你都很完满,可能你的小说就不存在,小说是愿望遭到挫折的时候,带一点幻想的东西。
       
       林白:你说一个人,幼年家庭不完满,是不是在爱情上特别容易受到伤害?寄托太多。什么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稍微受到一点冷遇,就会无限放大,受到很大的伤害。心理不是很健全的人,是不是在爱情上容易有问题?
       
       陈村:我们人很复杂。也有人说,作家写的都是童年的经验。要抚育一个孩子,最重要的是要他时刻相信父母是爱他的。人是很虚弱的。感觉不到爱,就像木头没有根,很容易倒掉。
       
       林白:我的女儿心态很健康,永远知道父母是很爱她的。我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从来不记得我妈是不是亲过我抱过我,一点经验都没有,没这印象,这比较麻烦。不光是我,比如说萧红,童年缺乏爱。就是一个祖父对她比较疼爱,父亲很冷漠,母亲对她特别不好还打她,长大了进入爱情很容易受到伤害,依赖别人。很明显的个案,另外一个人,像丁玲就不一样,人对爱情的需要程度是不一样的,跟小时候有关系,是和成长中爱的养料是足够还是缺乏有关,不一样。
       
       陈村:爱情总是博爱泛爱中的一部分。只有感到泛爱的存在,存在这样的爱的时候,其他的爱才不会以极端的方式出现。
       
       林白:心理不健康的人,病态的人,会比较阴郁,用相反的形式,喜欢某人,就回避某人,故意说那人坏话。一切都表现相反的。越搞越糟。自己很苦闷压抑,很痛苦。最后爆发出来,绝望,特别不顾一切,身心俱裂。我能想到很多人是这样,好像也不是很多人。特别是女的,男的好像还好些。
       
       陈村:也没好,可能有些东西他没表现出来,女的在社会中是弱的。我们的老人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现在有些改变了,但还有思维的惯性,使得她们特别容易感受到不安全,对爱的需求更强烈。这也是爱屋及乌。
       
       林白:网恋,像我这样的人去网恋,会满足吗?
       
       陈村:你如果不走进现实的爱。我看到一个人首先有个评价,是否漂亮、活泼、神秘,人类据说很快就可判断。网上这是没有的。网上都说是美女,只有语言,也有点情感。知识,你懂外语,他懂音乐。
       
       林白:会着迷吗?
       
       陈村;很多人会的。青春期的人,所谓的爱他开始时是茫然的,是泛爱,想找到特定的一个人来代替,开始眼光是散漫的,后来要组成家庭生孩子才很确切,在网上回避了现实生活中不好的东西。网上今晚我十点约好和你聊天,你不能不来。你不能每天迟到。除此之外,我不必为我的相貌负责,不必对年龄负责,不必对财产负责。这些没有了,人就轻松了。但它也不会给你一种切实的依靠。
       
       林白:在湘西开笔会,我听朋友说他有过一次网恋,他有五十岁了吧,很着迷,网上那人跟他有同样爱好,跟他谈汪曾祺李清照,谈音乐,他迷进去了,他孩子都知道了,后来一咬牙就算了。他特别想去见面,他觉得跟人家特别投缘,都喜欢汪曾祺,又都喜欢李清照,聊得特别投机。
       
       陈村:网上的对象有一多半是自己虚构出来的。生活中很难越活越年轻。我坐在你对面,我说自己大学刚毕业,不到三十岁,那不像话。在网上你可以不论这些,只要有年轻的心。我把自己老朽的暮气沉沉的地方去掉,我把好的青春勃发的东西端出来。
       
       林白:我觉得网恋是个好东西。
       
       陈村:那你上网试试。我的声音一听就不是年轻人。现在是打字,隐匿了许多信息。
       
       林白:应该也可以满足情感的需要,肯定能满足。网恋最长有多长时间?一年有吗?
       
       陈村:有。
       
       林白:再多的话,一年就讲完了。
       
       陈村:你可以换一个恋啊。有人同时和五个人恋。他同时开了很多窗口,和你林白谈广西的好地方,和另外一个人谈时尚。最忙的时候还有麦克风说话,还要打字,不能搞错。下面开了五个小窗,单独谈话。有人会把信息发错给我:林白我一看到你就情不自禁。发我没关系,我笑笑再给他发回去。要是他对两三个人都情不自禁,发错就成问题了,所以有人想出来称呼对方一律称亲爱的那就不错了。
       
       林白:我决定参加网恋。我明年上网,先网恋一把。(笑)想想而已,不会的。
       
       陈村:我们都写小说,我在回顾自己的小说时,谈恋爱的故事,发觉有问题。写的时候是下意识的,无意识的东西会加入。我小说中的这些爱情故事,内心大概不相信圆满的爱情,倾向于爱情要出事。你小说中的故事怎么样?
       
       林白:也是不完满的,没有一个是完满的。同时我有一种愿望,希望自己能得到好的爱情。一方面是不相信的,一方面还有一点幻想。既是悲观的,还没完全破灭完全放弃。
       
       陈村:你写过《一个人的战争》。我读时想,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人不可能在一个长期得不到的东西上投太多的精力,扑上去会摔倒的。小孩骗自己,狐狸吃不到葡萄,那葡萄是酸的,狐狸本来是吃肉的,不是吃葡萄的呀。你如果是非常女权的话,另外一种态度吃得到我也不吃。
       
       林白:我不是。
       
       陈村:另外一种可能是这葡萄吃起来比较麻烦,太费力气。
       
       林白:我也不是太怕麻烦。就是没有。如果有葡萄在那里,我也要摘一摘的。摘葡萄是人的天性。除非人特别老了,或者特别懒。
       
       陈村:没看见葡萄藤。
       
       林白:不是没看见葡萄。我对男性的眼光不是很苛刻的。葡萄很多,可是属于我的葡萄没有。
       
       陈村:葡萄都是大家的呀。
       
       林白:哪里是大家的,都是有主的,别人的手双手捧着。我不能把人家的手给拿掉。我没有这个能力
       
       陈村:去摘别人葡萄。有人特别欢摘别人的葡萄。
       
       林白:我不行。做这事既要有力量,又要有智慧。我特别佩服那些专摘别人葡萄的人,这些人总是生机勃勃的,真棒!他有能力,能摘到葡萄。哪怕被社会视为不道德,能做成这坏事,一定是内心很有力量的人,成佛容易成魔难。做坏事比做好事还难一百倍。内心的力量,太重要了。荡妇是很难做的,比贞妇难多了,首先她要面对千夫所指,这么多人的唾沫,她还敢昂着头上街,了不得!我有时真希望自己一觉睡醒,就变成一个狐狸精,变一个狐狸精多好哇!我确实没这个能力。她们确实有本事,素质好。
       
       陈村:先要在心理上把葡萄视为自己的。
       
       林白:“葡萄是大家的”?这太新鲜了。事实上葡萄应该是大家的,为什么葡萄只能是个人的?这是不对的,这只是人类自己的制度,是法律制约了人,陈村的这颗葡萄是吴斐的,有法律,婚姻制度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人本来天生就是自由的,摘别人的葡萄也是人权之一种,天赋人权。为什么一辈子必须和这个人过?
       
       陈村:天赋人权中包括一再自由恋爱的权利。
       
       林白:所以有时候我特别想重建我的生活。久不久就有一种冲动。从前我有一个同事,他有一个女友,一个男人拼命追她,后来结婚了,一起过了十年。有一天,这个丈夫忽然跟女的说:“离婚吧,十年了,该离了。”在这之前一点要离婚的影子都没有。但我又觉得这个丈夫也许是对的,两个人在一起过了十年,确实可以离了。
       
       陈村:中间有个怪圈。恋爱和自己有关,我爱谁谁都管不着。一到婚姻家庭就成了社会契约了。本来一个人爱上谁愿意跟谁睡觉,关别人什么事。再说再荡的荡妇,也比妓女体面,说是为了情感。
       
       林白:这是她的权利,她是她自己的,不是属于哪个人的。男权社会中,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不能跟丈夫以外的人好。这是挺悲哀的。
       
       陈村:男女,其实人的想望都一样。一边在家庭中,一边有网恋这样的事情,妄想给平凡的生活增添美丽的色彩。生活中这样要出事的,不可能允许的。如果两人恪守妇道夫道,只能过着刻板的生活。中年夫妻,知识分子夫妻,也没什么性生活了,没很多兴奋了,工作压力很大。人太聪明了。不聪明的人,动物性强一些还比较正常。有人在和那些小姑娘时,才体会到什么是性,和老婆这不愿意,好不可以。网上有人的瞎猜,克林顿就是被逼出去的,希拉里不玩。那事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林白:人的身体有寻找快乐的权利。人的身体很珍贵的。现在被道德控制住了。你说这就算坏吗?真看不出有多坏。
       
       陈村:陈村:你不一定要嫖娼,不一定要拆散家庭。我们的尴尬在于,你可以不让他做,但无法不让他想。越被禁止,消耗的能量就越多。一个人如果一辈子没有性幻想,算是思想健康还是不健康呢?
       
       林白:当然不健康。甚至是不健全,病态,病态且无趣。太无趣了。
       
       陈村:有很多障碍。要看到异性身体的障碍,要亲近她们的障碍。最苦难的一段时间是青春期的时候,走投无路。成人会另找歪门邪道,未尝不是个解决办法,孩子不懂。
       
       林白:不发泄会很痛苦的。这个问题可以科学地看待。尤其要容得下那些女人,那些没有要多技能的女人使用她自身的资源。比如一个下岗女工,她孩子病了,没有钱治,怎么办?等待社会救助吗?
       
       陈村:有些国家是合法的,中国不行。一开放也有艾滋病什么的问题。想卖的太多了,市场会立刻做塌。刚才说最黑暗的时候是青春期时候,没有出路看不到光明。那才叫苦能深重!我们那时候更没出路。那时候是你的荷尔蒙最多最盲动的时候。人类这事情最要命的。为了发展文明,要受那么长时期的教育,虽然他们发育了,要装作他们没发育。如果让他们由着天性,学习又泡汤了。
       
       林白:生理现象,后来变成流氓,变成道德的问题。
       
       陈村:小说家可能有点压抑后把它升华了变成作品卖钱。大多数人不升这个华,成了对生命有害的东西。有天和一个写小说的同行说起过。他说,如果一个小说家一辈子不写一篇黄色小说,太亏了!
       
       林白:这是个话题。我特别想写一部情色小说,写个长篇,我早就有这个念头。发表什么的,可能会不顺。
       
       陈村:为什么不写呢?
       
       林白:我一定要写的。那个关一定要过,发表啊。
       
       陈村:发表可以发个删节本。
       
       林白:啊,好主意,好主意。这样我可以放开那么写,不然老想着发表,肯定放不开。不能那么想。
       
       陈村:就像人年轻的时候拍裸照。写情色小说也是这样,趁你现在想写赶快写,不然以后想写也写不出了。
       
       林白:我特别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拍裸照。
       
       陈村:有天会觉得没关系,很美丽的。现在拍出来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林白:完全不一样了。后悔年轻时候怎么没拍。当时有个男朋友极力主张拍,底片毁掉,照片给我。没拍很可惜。现在,趁对色和情还有点兴趣,还有一点写情色的冲动,总有一天会什么都没了。心如古井了。
       
       陈村:即使以后写,那时候写的色彩不一样,感情不一样。等于太阳的不一样。中午的时候,黄昏的时候。到你七十岁你还能写些忧郁的优雅的,那不一样。
       
       林白:我现在还有点兴趣。对情色有兴趣。我扬言出去了,可能谁都不敢要我的小说。
       
       陈村:你出个洁本。特别敏感的地方去掉几句话,去掉几个动作。
       
       林白:对对对,好好好,太好了!
       
       陈村:我如果要写的话,担心的是写不好。色情的事情是人们都关心的,画鬼容易画人难。
       
       林白:我觉得我能写得还行,能写一写。
       
       陈村:我看到的色情小说,古代现代都有。东方人倾向于把它写脏。
       
       林白:你最推崇的色情小说是哪一部?
       
       陈村:没有推崇的。顾城的《英儿》,那些段落写得不错。
       
       林白:《英儿》我现在还没看呢。找来看一下。法国的作家萨德你看吗?听说特别色情。
       
       陈村:看过些。真正的色情是骨子里的。昆德拉有一点。他写到些杨景,白日梦一样的,也很容易拍成电影。
       
       林白:我觉得一部小说没点色情太不好看了。我自己要好看。首先要让自己兴奋起来,自己兴奋起来才能写啊。想到要写一部色情小说我自己比较兴奋。
       
       陈村:写情色小说,不是色情。
       
       林白:对,情色,情色很好,不要光谈爱情,爱情太寡谈了。谈情色很好,女性的幻想什么什么都有。网上是不是都有?
       
       陈村:网上非常多。国外性是产业,中国人看起来是道德问题,外国人是生意。但是写得实在不好,肉太多。网上色情图片和故事太多,什么都有。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你不去找也会送到你的信箱里。家长们忧心忡忡,最怕这个。
       
       林白:这次在湘西,我们逛书店,安妮她买了一本有关女性性幻想的书,她看完就送给我了。她说网上多了。
       
       陈村:多数都从男人的眼光出发,要强奸轮奸,幻想女人为我很兴奋。也代女性写的,和动物性交的经验,在其中得到什么。生活中实现不了,放到小说中。网上是匿名的,人比较肆无忌惮了。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动物,真是很难说。
       
       林白:我有很多素材,我要写一部长篇,我在这里头注入很多情色的东西。我想这样。先写一个农村题材的,写城市的又有人认为是写我自己。当然不可能通篇都是性、情色,要有许多别的,打架生病什么的,要写得生机勃勃。但也可能不能叫情色小说,二百页里头才十几页,或者是一页里头有五十页,要有个比例吧?不能写了点什么就叫色情小说。
       
       陈村:很多事情不是附加的。我不写,或草草了事地写。技穷。我也写不了很美丽很漂亮的。受拘束惯了,一写,觉得自己本身心术不正的样子。
       
       林白:我没有不好意思。人家看了,会觉得我气很正的。其实我也愿意有点邪,但我就是气很正。接触过我的人都说我气很正。(嘀咕)我应该发展我的邪的一面,最好是正邪兼备。
       
       陈村:有时会有讨厌的东西,我的前辈们所写的那些情色的段落,《金瓶梅》、《肉蒲团》、“三言二拍”段落,写得不好看。
       
       林白:我不会写得他们一样的。
       
       陈村:觉得不好。要想一个办法。《废都》里用的还是《金瓶梅》的办法。要用一个其他的办法来描述性。你只能很坦荡地去写才能不诲淫诲盗。但你的坦荡很可能本身就是一个毛病。大家不让你坦荡。写不好,我宁可不写。
       
       林白:趁我现在还能写,还有力气。过几年可能就不行了。千万要叫情色小说。咱们写个情色小说多好!爱情故事己经没办法写了。要我写爱情小说我不兴奋。让我写情色小说我马上兴奋。爱情是个很乏味的事情。
       
       陈村:爱情欲说还休。有很多感觉,很多想法,很多牢骚。我想到这事情也不兴奋,明天要谈爱情也不兴奋。和明天吃顿饭一样。饮食的话题有时会很投机,很有感觉。饮食还具体一些。
       
       林白:这爱情太摸不着了。像谈上帝。这很麻烦。谈爱情,我宁可谈饮食,我现在比较喜欢吃,我去走黄河,一路上把吃过的东西都记下来了。我喜欢各种东西,反正吃不胖。
       
       对,你记不记得那年在成都拍电影,阿城说看一个女人吃饭可以看出她的性的兴趣。饮食跟男女就挂了钩了。如果这样,我就不能说我爱吃各种东西了,好像自己招供似的。不过你要是想核实这个,至少得经历过五十个女人吧,一般经历很多女人的男人都品味粗俗,他品不出来,就像有些人是喝茶,有些人是牛饮一样。你品味好吧,但你经历了五十个女人。
       
       但我还是希望我能相信爱情。在有生之年,获得伟大的爱情。(笑)太虚幻了,太不可能了,太没什么可能性了。
       
       陈村:当我们把爱情放在现实的位置上的时候,你谈的伟大的爱情,我的工作,我的想念,一股脑堆在爱情上的时候。
       
       林白:垮掉了。去年有一个我的访谈,发在报上。题目就叫:林白渴望一场爱情从天而降。我自己看着就像笑话似的。挺丢人!
       
       陈村:这同我一开始说的,年轻时候提到爱情不理直气壮。人到中年怎么还不理直气壮。
       
       林白:当然,我有时觉得爱情是一个不成熟的词,还不如情色成熟。我写情色小说特别理直气壮,到哪都敢大声嚷嚷。陈村:成熟不好玩。我想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大腿,这想法古己有之。百分之七八十的男人都这样想。
       
       林白:我相信是百分之百。
       
       陈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说的“未见”大概不包括他自己,那也就剩一个不好色的。总之,我不是这样唯一的好男人。我说出来变成笑话,不体面了,陈村老不正经,太粗俗,不成熟。要是为听的人着想,我也可改口说自己特喜欢看芭蕾。
       
       林白:本来私下谈谈爱情还凑合,但是访谈一发,说林白渴望爱情,就觉得特别丢脸。
       
       陈村:为什么呢?你觉得自己应该和爱情无关?
       
       林白:(笑)有一种哭着喊着要寻找爱情的感觉,很不真实,也不像我这个人一贯的低调,反正形象比较糟糕吧。
       
       陈村:另外一种意思,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很多爱情中人他犯不着去瞎说的。
       
       林白:他不用说。谈爱情真的很难谈。
       
       陈村:当你把一种意念转化为小说,用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贩卖出来,大家觉得很好。小说是虚构,说着玩玩的。生活中的人,一个个要道貌岸然的,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是有顾忌的。
       
       林白:好像这样才好,高深。
       
       陈村:首先是个好女人,第二个是成熟的女人,第三个是个高尚的女人。
       
       林白:我觉得要进入爱情肯定是不能太成熟。太成熟绝对很难,一个成熟的人是不爱的,爱不了的。
       
       陈村:成熟可能也能爱。成熟的人为了爱要放弃什么。所谓成熟,是比较精明,你知道后果懂得分寸,这些都是爱情的大敌。
       
       林白:这次我在张家界四个人打扑克。我们打上海的那种,叫“斗地主”什么?
       
       陈村:我不会打。不管它吧。
       
       林白:用两副牌打“争上游”,一套一套的有什么叫“蝴蝶夫人”。不管它。我跟何立伟打对家,格非跟安妮对家。我手气好得不得了。我一个人的牌比他们三个人的牌加起来还好,但就是不会出牌,动不动就输,把何立伟气得不行,差点破口大骂,好容易才忍住了。通过打牌我才发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每次我都一五一十,把自己所有的底牌先告诉大家,一次假话都没说过。我把大的都出了,最后剩下小的。何立伟是我对家,他打完了过来一看,说我剩的都是电话号码。
       
       陈村:像个急于出大牌的人。抢着把好牌大牌先出了。
       
       林白:可见我这个人是太善良,每次都要把底牌告诉别人。很天真的。格非说,林白这人坏都坏不到哪里去。很鲁莽,也可以说得勇敢。安妮想让我把炸弹出掉,我出掉了她的牌就最大了。我就出了。她不是我对家,我不该听她的话。我听信了,想她是我的朋友。
       
       陈村:(笑)打牌,她哪是你的朋友。
       
       林白:我天真,鲁莽,轻信,善良。还有什么?
       
       陈村:还有笨哪!
       
       林白:是笨。后来才明白,应该把小牌先出了。我想我是属于运气好但不会出牌的那种。老天爷有时会特别保佑这种不会出牌的人。发现这个后我现在越来越放松了,以前我做错事了会很紧张,现在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不坏,只是不会出牌而已,所以都原谅我。
       
       陈村:出大牌很痛快。你属于早恋型的。
       
       林白:早恋不是这样。女孩要早恋的话,就可以多经历些经验。我在爱情上没有经验,我进入一场爱情,绝对会一败涂地。
       
       陈村:如果生活狠狠教训你。
       
       林白:难道教训还不多吗?还是应该早些谈恋爱,多谈几次恋爱。情绪没那么压抑,比较好释放,小牌可以跑掉。老没经验,压抑了,跑不掉了。
       
       陈村:现在的姑娘本身就谈很多恋爱。谈到最后,她不想跑掉。结婚之后不方便乱说乱动,婚前比较安全,谈五次恋爱。婚后再谈要和你算账,有代价,锅瓢给砸了。我是功利地想。现在有的人谈着谈着不想结婚了。他不想进城了,忽然发现一个新天地。虽然也有遗憾的地方。
       
       林白:那就好了。有什么不好呢?人应该多谈几次恋爱。人和人太不一样了。谈一次还是很亏的。要多谈几次,你同意吗?人和人尽可能多谈。
       
       陈村:我没有可以劝告年轻人的。多谈也是没底的,我可能欣赏一百种类型的人,经历有五十次,还有五十种类型的缺憾是没法弥补的。谈多了,你习惯了某种思维定势:不结婚,三个月换个朋友,不换难受。人可能只配这样。以前的夫妻也有他的道理。你爹你妈给你找个丈夫,花轿一抬你过去拜天地,告诉列祖列宗。请人家吃喜酒。婚烟是社会契约,要让大家知道。它用压抑的办法,非常不人道的办法。存天理,灭人欲。给你一个规范。那大概是很压抑。现在,我也不谴责你,也不来抓你,最后你可能还是不满意。你的悖论是你不可能拿到好的。根本没有什么好的。不是说某种东西你不要它了就好了。小说中可以,可以布置,把局面控制在一个范围里。生活中元素很多,婆媳,文明,教养,社会。小说中抽象了,把很多东西撇掉不讨论,稍微自由些。即使是这样,小说也编不出一个很完满的故事。你是小说家,你能给我编一个很好的故事吗?
       
       林白:泡咖啡吧。
       
       陈村:和你出牌一样的。不能尽出大牌,出完你剩下1、2、3、4你就完蛋了,大牌放在后面。不过,有时候,你把小牌出完了,大牌死在人家手里更冤了。其实,人也是自作自受,人不必让他们都满意的,猴子也不满意,老虎也不满意,凭什么你人一定要满意。
       
       林白:你越说我心情越好。
       
       陈村:我对自己也这样说,凭什么你要怎么了。作为一个人,活一次不容易。我又是个男的,有理由有义务要去爱爱女的。爱一下吧,爱不好也不是我故意的。
       
       林白:陈村你爱就这么勉强”
       
       陈村:我是退一步说。真正的爱,爱的理想模式是不要理由的,不讲道理的。母爱就是不讲道理的爱。你生孩子,是因为孩子成绩好你爱他还是长得比别人健康你爱他?
       
       林白:母亲爱孩子有动物性在里头。动物本能。男女之爱也有不讲道理的。
       
       陈村:我们心里所要求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原谅我的缺点,无条件爱我。从父母之爱转移出来,长大后脱离父母的阴庇走出去,找另外的东西,希望对方满足自己。尤其中国的孩子,晚上还睡在父母旁边或中间,爹玩玩,妈玩玩,但爹妈自己不玩了。美国人大概不这样,这是不讲道理的爱。但恋爱中人对别人都讲道理,盲目也很有限,只有在危机状态有外力压迫的时候不讲道理。很多故事都是,祝英台、外力压迫,反抗,内力就很难很难写:我很忧郁很彷徨,我爱着三个人怎么办,我又爱第四个怎么办。人的内心的欲望,在别人看起来是自作自受。外力的压迫一目了然,很好写,外力总是不对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跟他们捣蛋总是不对的。
       
       林白:这是不是简单了?
       
       陈村:有人讨论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作品,说性是反抗,有反封建的意义。以前可能是,现在性就是性,不承载反抗封建主义程朱理学。
       
       林白:都什么时候了。
       
       陈村:我们在写东西时候也是,我大不满意前辈作家的一些作品,譬如很有名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样的作品。它老要给爱情找个理由,找个依托。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 。仅仅男人爱上女人是不行的,要加很多东西,因为很时间没看到女人,我是知识分子,贱,崇高的革命理想。背景都在变,今天是为了革命,明天是为了公司的事业。爱情始终需要一个由头,是由外面发动的,把它变成正经的在作品里可以谈。否则你就不能谈。大多数人不是这样生活的。
       
       林白:到了现代,年轻人可以这样。
       
       陈村:我在看他们作品时,我要开放啊,我们是另类啊,要和洋人睡觉啊。这不是和为革命睡觉一样吗?那洋人就是新时代的贫下中农。这样的故事也很倒胃口。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也是不自信的表现。小说因为要承载社会的东西,你不可能把它做得非常抽象。但它的出发点,应该是人性的,从人本身的需要出发。不应当是做秀的,搽太厚的粉。
       
       人的吃饭,弄得很花哨,有很多食谱,很多菜系。但吃饭最基本的理由是为存活。失去根本肯定是不对的。菜很好吃,嚼嚼吐掉。这有点该死。
       
       小说本身也是做秀。浑然天成很难。人类社会确实有很多做秀的因素是无法避免的。我们要穿着打扮,也是做秀,只不过没端到舞台上。人就是在这点小乐趣中过来的。但要有诚意,为自己生活,和流行不流行无关。不管人类把爱情弄成什么样子,如果有天繁衍子孙不是靠那办法,科学化生产或在工厂里培养,造人出来,爱情会变得非常可疑。像什么呢,你看足球吗?男人喜欢看足球。我说过,就是因为有那个球,他所有的动作,都是因为有那球才成立,否则是犯傻。足球肯定不是明星,也不会有人和足球合景,是追人。有这足球的存在,不管是贝利小时候的破袜子球也好,真正的皮球也好,总要有这球。
       
       林白:很精辟。
       
       陈村:写小说的人比较虚伪。或多或少会掩盖什么,把什么东西转化了。
       
       林白:我不算怎么虚伪,还行。
       
       陈村:那我给你换个词汇,让你比较容易接受。写小说的人比较善良。把好的一面端出来,不是为了欺骗别人,是把好的有价值的东西指给别人看。一路走过来走一公里,好看的地方就三处。很美。如果我把这三个东西给你看,你觉得很美丽。如果这三个不看,另外找些垃圾给你看,你觉得世界很灰暗。
       
       年轻时盲动。
       
       林白:我现在还盲动。
       
       陈村:你现在有压力。如果年轻时弄得我一发火拜拜就拜拜。到了有些年纪,思虑很多问题。你有什么是可以舍弃的?你失去的东西是你辛勤积累的,你要得到的东西是莫须有的。这样就不盲动了。
       
       林白:我想想自己也不盲动。我老以为我很盲动,到要紧关头也不盲动。可能外力不够,必须有个葡萄在那里,一个特别好的葡萄。
       
       陈村:随风摇曳,还打个好看的光,熠熠生辉。
       
       林白:对,这只葡萄看起来比真的还好看,因为它打了光。
       
       陈村:婚烟中的少妇吵架时说我过去的情人不这样对我,那也没关系。有些人想想就刹车了,有人不想就刹阵。有人做动作后才刹车,有人也不刹车了去他妈的,走到哪儿车开过去再说,鱼死网破的。年轻的可爱有很大成分是无知。像婚烟这样的事情,本来也决不是尽善尽美的好事,像婚礼进行曲那么动听。真的要有一种下地狱的勇气。
       
       林白:不至于吧。陈村说这个话?
       
       陈村:说得也许有点夸张。前两天有个姑娘给我打电话,现在已不是姑娘了,生了孩子,说我妈讲的话实在太对了,结婚就是要门当户对。
       
       林白:门当户对说话可能不用太上心。不门当户对说话得非常小心,连说话语气不对都会引起误会,变成你嫌我家穷,我嫌你妈没教养小市民。
       
       陈村:他们背景不一样,心理不一样。我有时不怀善意。我觉得很好笑的。我不同情人们。祝英台。这不是你们要的吗。你们爹娘本来让你们门当户对,被你们反封建反掉了自己找去。祝英台到最后是应该嫁给老马的,自己找去。祝英台到最后是应该嫁给老马的,这故事不是滑稽吗?这故事不是别人说的,是祝英台自己说的,当祝英台自己说我不该嫁梁山伯,应该嫁老马,你想这事情多好笑啊!
       
       林白:人是不值得同情的。尤其老想着要什么爱情,不值得同情的。
       
       陈村:爱情本身没错。但爱情中人以为自己可以超凡脱俗,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俗人。
       
       爱情是自己的事。我无法附丽你的爱情。爱好了,也是你自己感受到好,别人也无法分享的。最多是朋友大家祝你快乐,仅此而已。你说你在中间享受到很多快乐,人格高尚了,谈吐风雅了,有性的愉悦了。等等。无知道。好和坏都是自己的。自己承受。婚姻这事情本来就是你看我,我看你才看出来的。别人家没有婚烟,我家的婚烟也没有的。性不是看出来的,如果你们不要找女人的话最好,我去找,留下那些女孩的事我一个人来克服吧。家庭不是这样的,大家有家,我也没办法我也有家。
       
       反正我对所谓爱情的整个的想法,歌德讲的:种下龙种,收获跳蚤,碰上的时候是龙种,最后一把跳蚤。只能盼着碰上一个大点的跳蚤。
       
       林白:你这么说,有人跟你急。
       
       陈村:急也没有用了。这就回到本来了,你们也不要谈什么爱情。人啊,上帝想出来的,怜悯我们人类漫长时期中的寂寞焦虑,给你副扑克牌玩玩吧。火车上时间也很长。打来打去,赢了也没有钱。输了也没有关系的。打打牌吧。
       
       林白:妙语!爱情是上帝给人类的扑克牌,是吗,很妙的。
       
       陈村:你老盯着人家手里的好牌也没意思。你看他很神气甩出好牌,不可一世,风流倜傥,家里可能还藏着很多3和4。他自己知道。
       
       林白:精彩!可不是嘛。
       
       陈村:一是你不可能总摸到好牌,二是你老摸到好牌谁都明白这样也很没趣,你只有一个人去玩了。
       
       林白:(大笑)真是精彩,谈到这里很精彩了!我一下子没什么焦虑了。让爱情见鬼去吧!
       
       陈村:要打牌当然就想好牌,不打也就算了。你想想也不要当真,摸不到好的不要太生气。
       
       林白:没有爱情就没有生命的意义什么的,提到吓人的高度。
       
       陈村:没爱倒也没关系,只要你一直向往爱情。只怕的是想也不敢想,不偷偷摸摸还不肯鬼鬼崇崇,心不怀鬼胎,绝了念头。
       
       林白:没生趣了,没欲望了。无趣得很。
       
       陈村:人类有个标准,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
       
       林白:这标准是不对的,残酷的,反人道的。
       
       陈村:有时候会有突破。比如服装。女孩,裙子,有年轻时在膝盖下面的,两三寸,有规定一样的。膝盖上就是淫妇了不好的很下流。你看,裙子不是高了吗,它是怎么会过来的?不断有人要弄短它。我们的审美、社会舆论在改变,觉得可以接受了。谈情说爱也是:同性恋是不正常的,超短裙不正常,离婚不正常,异国恋不正常。嫁给黑人不正常,但是你嫁给乔丹就没人说了,比较势利。
       
       对孩子,有矛盾心情。你孩子慢慢懂爱情,你希望她怎么去懂。
       
       林白:实践里头出经验,讲是不行的。
       
       陈村:不是教她生理问题,我是问你希望她走一条怎么样的爱情之路。
       
       林白:健康的爱情之路吧。
       
       陈村:你刚才说的,是一个人谈很多次爱,还是看谁对上眼一见钟情一辈子爱一个人过平安的生活。
       
       林白:两种极端都……一辈子爱一个人也不可能。慢慢的,发育,青春期,暗恋。初恋失败了,再爱一个人。慢慢的,也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吧。太多也很伤的。她要有一次……不过经历一场要死要活的爱情也很够呛的, 很摧残的,能够充分达到宣泄升华有自然的过渡就好了。有一点点痛苦,不要那么要死要活。
       
       陈村:不要很被伤害。
       
       林白:女孩子一被伤害了,后半生很麻烦。
       
       陈村:和赌博一样?
       
       林白:爱情就是赌博。如果是我自己,我绝对可以。事实上我也是属于输得厉害的那种,没有关系。对女儿,如果她输得很厉害我会很心冬。我女儿是很重感情的。
       
       陈村:陈村:孩子,希望我女儿好好的,过朴实的所谓的小康日子,解决衣食问题,有点情趣。对我自己来说,又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不够的。怎么办呢,一种是离家出走,另一种是闹出点事情偷鸡摸狗,还有个办法偶然失足自费嫖娼,还有用另外的东西比如你我写小说。男人之间还时兴说黄段子。
       
       林白:这能达到满足吗,女人讲黄色段子一点都达不到宣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陈村:男人说着玩玩。变成娱乐了。
       
       林白:女人说黄色下流话很够呛。男人可以说,我也能听。
       
       陈村:这也可看到,本来爱情是很高尚的,男人把它弄成不伦不类。爱情成色情,成黄色。说爱情太酸,不好意思了。
       
       林白: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可以通过暗亦来寄托感情。心里特别爱一个人,她不能走近,走近会面目全非。漫长的一生中,心里有个异性,生活会不一样,生活的整个色彩会改变。这也是青春期,是不成熟女性的一种做法。
       
       陈村:也不走近他?小说中是要走近的。男人的套话: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老掉牙的套近乎。男人是主动的攻击性的。
       
       林白:大量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通过暗恋某个人,获得感情上的寄托。每个葡萄都有个手捧着,走近了很麻烦。走近也不是那么回事。在一定距离之外,心里放一个人,可能是大量知识女性的寄托情感的方式。
       
       陈村:男人可能也会有。年轻时候反而去伤害别人,表示对她感兴趣。知识对她有什么帮助,还是祸害?
       
       林白:没什么帮助,可能是祸害。所谓知识,和男性可以在同等的一个平台上,只是多了一条渠道而已。
       
       陈村:被全世界看笑话的克林顿的做法,可能和麦当劳的小伙计是一样的,堂堂政治家,也玩不出一个好。可能谈恋爱事情上,人只能这么玩。只能这层次上玩。
       
       林白:没什么新花招。
       
       陈村:讲什么高深的知识,那是不必要的。科学地说,为了生孩子。谈恋爱是徒费口舌,讲许多废话,还不如去看看书下下棋。
       
       林白:最早,男人知识渊博,女性可能比较容易崇拜你。大学女学生看老师有种崇拜。知识对男性进入爱情有帮助,对女性没什么帮助。
       
       陈村:有个一直说着的话题,女研究生婚嫁难,要找个相当的人,这念头好像把她们害了。
       
       林白:以前的误解。抛开男权女权,有些博士也是很蠢的。老在书本世界里头,我也有这毛病,没有现实感,对现实缺乏感受力,判断,反射,很茫然。
       
       陈村:有些东西是不带入婚烟爱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有段要被人删掉的话。这些是男人看重的,在床上男人把她说成一个生殖器。许多女人不愿从这方面想,这是对女性的歧视,对我人格的侮辱,很下流的。恰恰这事情上,人的反应水平应该在这一层上。人和人讲爱情,最后其他都离开了,哪能一边做爱一边说笑话,不可能。
       
       林白:爱情是个神话了。不知道原本应该是个什么东西。
       
       陈村:不知道自己能在其中要到什么东西。有些可以要到的,愉快,忘我,对身体深刻感受。有些在这里要不到的。
       
       林白:确实有很多误区。人对自己的认识,会离开自己本来面貌越来越远。
       
       陈村:初衷不是这样的,附加了很多东西后不一样了。上帝安排好了,对要做的事情足够了,后来的东西是人加出来的。林白:人还是不同于动物。情欲满足,情感还是有。但也没有像神话之后那么纯洁。
       
       陈村:对动物,猴子,一天大部分时间是在采食,不像人一天三顿。小孩和动物很像,一边玩一边吃,大人要他坐着好好吃。动物解决的问题不多,温饱,别病了,繁殖。人类要解决的问题太多,要解决受教育问题,进入性发育不能很快实践操作的问题,人类社会中不一目了然的判断智力高下和品格好坏。有人是捣蛋鬼,以后却很有出息。太复杂的因素干扰了人。这种干扰对性本身没什么帮助,是不是更满意了,未必。都说中国男人不像男人。有很多批评。有人要寻找男子汉,有人要抨击男人。
       
       林白:怎么不像,我说像。但很多挺优秀的女友,三十多岁找不到配偶。其实不少男人,远远看去,还是不错的。
       
       陈村:男性的雄性的东西,攻击性,现代社会需要细心,耐心,刻苦。女性更符合我们的现代生活的要求。
       
       现在的中国男人可能嚣张但不张扬。我说过,男人要有政治人格,对政治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和见解。有经济人格,减少自己养活全家。还要有文化人格,有教养。这一百年中国混乱,财富传不到三代。清朝遗老遗少军阀蒋介石毛泽东。生活方式传不下去。
       
       中国不是讲经济的地方。男人经济上成功的不多。这几年才有贫富的差距。女人的最要紧的东西是天生的,年轻漂亮已经有一多半的资本,加上聪明善良活泼。男人要用社会的东西披挂起来。女人没衣服了还是女人,或者更美丽了,男人脱了就不是男人。男人靠很多社会的东西。分工界限被打破了,满好的。中国男人工资不足以养家,需要女性的支持。女性在经济上有地位以后,说话有发言权,有选择不和婆婆住在一起的权利。有的权利过头了。要不要生孩子她们说了算,男的管不着。本来是大家的东西寄放在你肚子里,怎么能你一个人说把他废了就废了。还有更坏的事情,德国一个小女孩被强奸,为了找出罪犯,男人都去做DNA测试。谁也没料想的是,竟然测出30%的孩子不是他们家庭的中的爸爸生的。真是该死啊!现在不好的地方是,现在的家庭,等于一个国家有了两个总统,听起来不错,总会有些毛病。现在也没办法了,也不能不让谁当。
       
       林白:每个家不一样,有的家男的当有的家女的当。
       
       陈村:争权。以前争斗也是有的,男人好时光时,被很多东西转移。男女的争斗被婆媳被大小老婆争斗转移了。女人要生很多孩子,她们就输给男人了。
       
       林白:男人最喜欢看大小老婆互相争斗。
       
       陈村:那也很难过。但现在是直接对抗。
       
       林白:大量的岗位只要男的不要女的。
       
       陈村:我是说具体的一个岗位,开始有冲突了。这岗位也不是天生应该是男的。女人肯定是很乐意看到这变化的。但这样一来,她们不是更辛苦了吗?
       
       林白:她更自由了吗。
       
       陈村:她拿这自由去干什么呢?又不能去乱找情人 。
       
       林白:不会受制于男人了。
       
       陈村:当然有法律保障,美国人离婚要分一半财产。我不是反对这个,而是想知道对她有什么明显的好处?以前三从四德,日子很压抑。
       
       林白:得看什么人,假如是个工人,老有下岗威胁,丈夫有双倍工资,可能不想到工厂干了。假如你是一个女医生,特别喜欢医生岗位,她不愿意回家。
       
       陈村:我也不提倡她们回家,女人已经习惯在社会有份光荣,回到家确实没什么光荣。回家可以偷点懒,睡懒觉,不会有光荣。
       
       林白:你不明白?在外面既有自由又有光荣啊!
       
       陈村:上班下班辛苦。有天外面吃饭的时候,有个女秘书我在看她对老板耳语,俯首贴耳毕恭毕敬的样子。我想到,她们也没好啊。以前的妇女对丈夫是这样。鲁迅讲的那个,不好听的话,现在变成了“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当然也有把男的训练成狗的。
       
       林白:男的下属同样也是。
       
       陈村:女性为什么觉得是解放呢?
       
       林白:她爱上哪里就上哪里玩啊。以前只和自己丈夫、自己丈夫家里人玩。
       
       陈村:以前穷人家的太太打打麻将也是很多的。
       
       林白:圈子太狭窄了,以前就是亲戚。上班辛苦是辛苦,一星期还能玩两天。结婚晚点吧,玩得差不多了,三十五岁结婚生孩子。在家呆半年,请个保姆。老在家不出去工作,一生就那儿点针尖大的地方。不够好玩。
       
       陈村:以前只给一个丈夫看,现在很多人都看见了。以前只看一个丈夫,现在可看到五湖四海的男人了。
       
       林白:那本来就是人家天生的权利,是不是?她不爱看五湖四海的男人,就喜欢在家里待着?人的本性还是想多看一些。
       
       陈村:人生总是有些孤寂,换换场景。放老片子太沉闷。
       
       林白:《红楼梦》里有大观园,有很多场景。现在两居室,幼儿园,小学,菜市场。一工作了,出差啊,又有朋友又有同事,这单位到那单位。总是……
       
       花丈夫的钱,不好就很糟糕了。很委屈。吃自己还是吃别人的,最关键在这里头。吃自己还是吃别人的,心理感觉完全不一样。就是一个经济独立,经济地位的问题。
       
       陈村:我要是女人养着,感觉一定很坏。即使她很好,好到梅克夫人。每次写信就要谢谢你,我仁慈的夫人。
       
       林白:我觉得一个男人再优秀,要一个女人养着肯定要大大减分。
       
       陈村:当然柴可夫斯基和她不是给他吃饭,是为创作,传为美谈。
       
       我去剃头,理发店的小姑娘都会这里捶捶那里捏捏。要她们背上捶捶就行了。本来爱情啊,应该是家里,相互捶一捶,现在的现实是大家都不捶了。
       
       林白:老婆,一辈子就为一个老公捶捶也很乏味啊。
       
       陈村:一辈子捶捶?一辈子不捶啊!我们的现实是大家不捶了,到外面找人捶。变成社会化了。
       
       林白:你说老婆捶好?
       
       陈村:我本来想,亲昵的举动,是老婆和老公,有种情义。小姑娘要你头靠在她的胸上,有点准色情。当然你靠在老婆胸上也不会觉得很刺激。
       
       林白:还是得出来。
       
       陈村:男人得出去靠在别人胸上,女人给别人按摩。社会化了,给点钱。
       
       林白:经济上独立,人生有自主权,感觉好得多了。
       
       陈村:当被分离出来以后,比如保姆,人们觉得很合理,给过工资了,大家就平衡了。老婆会烦你。也有种不平等。生活中家庭中不平等被反抗以后,也有不平等,商业社会里改为用金钱来平衡了。
       
       林白:可以发泄,换个地方,总比一辈子受一个男人的气好些。受婆婆的气,一分钱也没有,买个抹手的东西也找你要钱。哪怕受老板的气,受一个月气,就可以两个月不干活。
       
       陈村:中国和西方不同,西方有“性工作者”。如果也放开的话,有人找妓女提供很多满足。如果性都要在这家庭以外完成,愉悦要求,这家庭越来越没必要了。
       
       林白:还有什么情感。
       
       陈村:还有什么情感?性是爱情婚烟的基础,性这都被剥离,以前所谓的好东西,谈恋爱如胶似漆,罗密欧朱丽叶在床上翻滚,好东西一一都没有了,而负担还在家庭中,共同养家,外面受了气在家里发泄。不良习气,抽烟喝酒赌博。在家里留下垃圾,对人生积极健康的出于人的本能的正常的需求在外面解决。这家庭有什么用?
       
       林白:它就是你的一个根啊,它放着你一个个亲人。在世界上,人和人之间没这个东西,你完全是漂的。你找到一个妓女,你情感上没一个着落。你母亲是要离开这世界的,女儿要嫁另一个男人的。你老婆跟你有很深的感情。很多东西是一手建立起来的。这是你的根。
       
       陈村:就是中国人讲的恩。一夜夫妻百日恩。
       
       林白:(有点激动)不仅仅是一夜夫妻。房子是你们一起盖的,窗帘是你们一起去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慢慢建立起来的。《小王子》,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写的童话,里面的狐狸跟王子说:“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你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你,你来不来我也不激动,如果你驯养我,咱们就会互相需要,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我对你来说也是唯一的。每天你在固定的时候出现,一步步朝我近,跟我建立情感联系,这件事情很美妙。本来你头发是黄色的,麦浪也是黄色的,我不吃麦子,我看到麦浪金黄的颜色无动于衷,但你驯养我后,看到金黄的麦子我就会想起你,我就会盼你来,我一想到你来,心里就会激动。
       
       家庭就是你和家人互相驯养的地方,一起吃饭是一种驯养。你和妻子建立这种联系,对人生就有所留恋。是你情感的一个根。这很重要。十年就这么过来了。她是你很重要的一个根,是你情感的一个寄托,随便一个女朋友,什么陈村老师这个那个的,过去了就漂过去了,她跟你老婆分量就是不一样的。
       
       陈村:你说得非常好。但是,如果我把这样的话对一个将要出走的女性说,她能听我吗?决定我们行动的是情感还是利益,或者说,是情感还是理智?
       
       林白:有时候是感情,有时候又会是理智。一个被生活打击的人,很容易是利益占上风。
       
       陈村:两个人生活十年,也可能把很多东西破坏了。长期共同生活也可能积怨啊人。生活出仇恨烦恼来了。夫妻没有血缘关系,我和我妈,我妈打我两下没关系,老娘嘛,我拿她没办法。过去是男权社会,它的办法是要女人齐眉举案。家庭里不可能单赢。我们在生活中要有时智的态度,现实性,不把不好的东西带回家。不把争斗带回家。在这生活中,你说保持亲鲜感给对方惊喜是不可能的,着眼点错了,应该在共同的什么上做文章,甚而可以市侩一些,把家拆了对谁也没好处。不过,这样一来就是股份公司了。越说离那个爱情越远。
       
       林白:很多事情都过去后,有一个家还是好的,是人生的很大的一个依托。假如独身生活,有一个母亲或一个孩子一起过是不一样的。跟完全是一个人孤身生活绝对不同,我在南宁八年,几乎完全是孤身生活的八年。
       
       陈村:我怀疑的是,当我们保留家庭的躯壳的时候——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是重要的,包括夫妻间的做爱,包括捶捶背,抚养孩子,生病相互照顾——如果这些内容全都被抽去了,变成买卖一样,你给我一斤我给你八两,家庭本身不是非常必要的。
       
       林白:家庭主要是给孩子提供一种保护。
       
       陈村:个人的要求,不一定是把家庭利益放在第一。一面诱惑加强了,看一天电视看到美女,比西门庆看一辈子看的都多。西门捏捏小脚都觉得淫荡,现在几乎是裸体的。服装模特台上露胸是很文明的做法,小小的三角裤。内衣外穿或不穿。这种破坏的诱惑的东西增强了,对家庭稳固的东西呢?除了不安全以外,有担优,它在威胁我们,如果这点都解除了,如果社会文明到保证不会饿死还有辆车等等,基本生活都可以过,那个家就有麻烦了。现在,不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了。
       
       社会分工发达了,妇女解放了。我住的地方,要什么东西打个电话就送来了。家务劳动社会化了。还有情感的需要,孩子需要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家庭就很完整。要是别人家都没有父亲,他也觉得没关系,但别人完整他不完整就有问题。孩子和家庭有关。现在人年轻时候厌烦家庭,生孩子以后反认同家庭价值了。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中国西化、开放的过程中,我看到现有的家庭模式受到的挑战更大了。现在在修改《婚烟法》。反正觉得出事了。你要压制它,因为那方面问题大了。离婚多了,婚外情多了。人类也没办法。看人类发展趋势,我猜,人最后大概也是群交的。
       
       林白:不是淫乱。两情相悦,没有附加的东西。
       
       陈村:两情相悦和现在也不一样。不像今天找个姑娘一觉睡醒,我要爱上你了,半夜十二点有权给你打电话你得随叫随到,我要怎么怎么你了,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身休和精神都有权利了。有天,性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解决了就不见了。现在解决不了,为了解决一个性,弄出多少东西,爱情,喜欢一个人,不为了解决住房,孩子的口粮。不喜就离开。这样可能对所有的人都好点,健康一点。
       
       林白:到下个世纪。下个世纪差不多了吧?
       
       陈村:按恩格斯的说法,一夫一妻家庭的起源和私有制有关。男人要确定生下的孩子是他的,继承他的财产。
       
       林白:那得看了。地球上有多少人,有多少财富。有很多阶层。
       
       陈村:撇开儿子谁生的问题,人可以非常放松。一个男的有好些女伴,一个女的有很多男的,就看你本事了。只要有人和他好。
       
       林白:有足够魅力,就会有很多异性爱他。
       
       陈村:有天可能会承认,爱是很容易发生的。现在已经进步了,二十岁爱过一个,三十岁爱一个,不受谴责。你林白也可以。没人问你一个人怎么可以爱三个人。只要是在不同的时期,但同时爱上呢?顾城的《英儿》,一开头就说:“你们是我的女人,我爱你们。”弄出那么一句,大家恨他。男人恨他,因为他多吃多占。女人恨他,我还想爱两个男人呢。有天,我们接受一个事实:一个人可能同时爱上几个人。一个小姑娘,说,有三个人爱我,我不知道怎么是好。
       
       林白:很痛苦。
       
       陈村:她觉得三个人都很可爱。但非要她挑一个。
       
       林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选择谁很痛苦。鱼与熊掌,两难,三个男人是三难,但她可以同时爱这三个,没问题。上面提到的那个圣埃克苏佩里,他还写了一部《夜航》,书中的李维埃说:“爱,仅仅是爱,那怎么行得通!”有人说这个人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陈村:有天,性被分离出来。以后的性关系,不知道怎么称呼。确定这孩子是我的,只对孩子有责任,父母两个人把他养大成人。其他不管了,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
       
       林白:这个好。文章一发出来,很多年轻人会觉得很好。
       
       陈村:怎么操作呢?走婚?以后很可能一人一个家。每个男人有个家,每个女人也有个家。人们仅仅是因为喜欢一个人而爱他。很可怜的,我们等不到这一天了。
       
       [时间已过七点,四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有许多话题,一想就要绝望。肚子饿了。爱情总没有肚子更重要。两人去餐厅吃饭。
       
       [此文本经过事后的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