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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随笔]图文并茂
作者:宋 扬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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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在书店随意翻看,横格书柜靠边角的位置斜倚着单独的一本,比一般的开本要小些,硬壳装订,颜色素净。拿起一看,封面中间下方是一幅极精美的古代套色木刻画,柔弱女子,站在一张旧式木床旁,蓝印花幕帘,屏风围合三边,侧有一个雕花案台。画幅较小,四周留出宽敞的空间均是素色。极其雅致精美的封面让我眼前一亮,“《插图画的故事》黄裳”,立刻收入手中。
       “插图”这个词在印象中是西式的或现代的,平日看到这个名词的书册大多是论述西画中的一个门类,或现代实用美术的一个类别,或日本漫画之流。例如最常见的“美国插图全集”“电脑插图绘画技法”等等。美国人的插图和电影一样是英雄主义和幽默张扬的,人物描画得肌肉健强,表情夸张,颜色也不拘一格,丰富生动。似乎美国人也喜爱在书中配画插图,数量多、历史远,罗列总结起来便可见各家书店人文艺术区里的“美国插图史(集)”之类的精装书,往往大开本,厚厚几册成辑,多是全彩印刷。欧洲人的插图也毫不逊色,由于绘画经历了完整的发展和变革历程,插图从更丰富的艺术流派中吸取营养,古典主义的沉着深邃,印象派的明快生动,立体主义的硬朗冷峻,超现实主义的幽默睿智,插图中可以找到难以尽数的艺术流派的影子。总的说来,西方人的插图与他们的油画是一脉相承的。日本人的插图又是另一番面貌。日本漫画书中,图成为主角,文字用来配合图画,图画画得细致连贯,形象生动,配上适当文字,一个个故事跃然纸上。无论有再多抵制文化侵蚀的呼声,日本人的插图确是以漫画的姿态极深刻地渗透进了国人的生活。
       中国的插图?似乎不能让我们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什么具体典型的画面。追溯一下,小人书,连环画,可能是最多的联想,还有文革及前后印刷物里零零散散的红色插图。眼下的呢?书报亭上花花绿绿的杂志,书店里满眼的出版物任意翻看,其中尽是图画,稍作总结,大概三类摄影图片,这是最适应我们社会节奏的图画方式,特别是数码化了后,所有的环节被一个个数据口连接起来,无比方便,任意的文字都可以配上一张或数张图片,照片轻松且廉价地担当了插图的职责;电脑绘制,不用削铅笔,不怕颜料沾上衣服,一组快捷键无限复制,众多的书籍期刊乐意接纳这类数码插图;传统手绘,这费时费力也费钱的手绘插图几乎濒临灭绝,只在一些“容颜”过时、历史悠久的期刊上独自生存,大多看起来或“营养不良”,或“孤芳自赏”,纵使有人奋力于手绘插图,在这种大环境中也必定打不开手脚。
       散乱漫谈了这么些,缘是黄裳老先生所著的这本《插图的故事》引发的。这里还要谈到另一本书里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段记录,是陈丹青老师在他的《纽约琐记》中写到的,多年钻研西画、并以中国青年油画家身份留美深造的他,在外国人的博物馆里生平第一次看到汉代名画的真貌,震惊不已,本该熟悉的样貌竞这样陌生,又竞在异国得以见识!百感交集。又在外国人手中买到东洋人印制的高仿真汉代中国画,带回国内,一帮美院同仁各个咂舌惊叹,原来老祖宗的艺术造诣已如此高超完美。读《纽约琐记》已是六、七年前,读到这段记述时,不禁停住忖度。现在,我在翻看黄裳先生著于一九五七年八月的这本书时,我体验到相似的感觉。随着书中搜集的幅幅古代插图画在眼前逐个展现,我浑身血液升温,不断在心里激动地念道:精美绝伦!巧夺天工!这本书引发了我对其的了解和琢磨。
       古代插图画的出现和发展是直接和书籍的出版印刷紧密相联的,最初大多是汉唐时期宗教经文的配画,把佛像、菩萨像或佛教故事等印制在佛经的上半层,成为“上图下文”的插图本书籍。宋代,版画被运用到更广泛的领域,木刻版画成为各种书籍的插图,包括工具书、文学故事书、诗词戏曲等。发展到明代,作为书籍插图的木刻版画逐渐走向兴盛,在明万历年间达到巅峰,出现几乎“无书不插图”的繁荣景象。清代,延续着明代的繁荣局面,但各地风格逐渐同化,与清代绘画一般走向失去灵气与大气的僵化局面。发展了一千多年的木刻插画艺术为什么突然近乎销声匿迹了?今天可以非常容易地翻阅到中国汉代以来的国画资料,各种流派、各个时期均有,可若不是偶遇黄裳先生的《插图的故事》,我竟一直未得以遇见古籍木刻插图画,一个专门美术工作人尚如此,何况更多的人。究其原因,可能是自古以来,书籍中的木刻版画一直被当作配合文字或美化装帧的一种手段,与院体画、文人画等所谓正宗绘画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没有得到重视和相应的地位。“插图”这个概念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未被单独定夺为一个专门的派别或绘画形式,仅是被认知为存在,罕有人把这作为专门的课题来整理研究。今天更多的人意识里更接受“插图”是个外来名词,英语中的“Illustration”是成熟的独立概念,学院中设有专门学科,展示、研究国外插图艺术的相关书籍在国内也比比皆是。客观来看留存下来的资料,我国古代书籍中的木刻插画依据技法步骤可以划分为“版画”,考量它的功能,这些木刻版画在当时确确实实担当了插图的角色。查阅许多目前能找到的资料,发现这个领域的书著者大多把古代插图画主要当作成古代版画来研究,而忽略了它作为书籍插图的关键性特征。版画从现代艺术的解释是艺术创作的一种专门手段,每一个版画作品的印制版数有严格限度和明确标注,以保证它的原作性。古代木刻插图画则是依据承载其的书籍的出版销售情况来印制,刻板、翻印是印刷的必要手段,也是当时手工条件下的唯一方法。宋代以来出版业兴盛,民间的书肆书坊也迅速发展,木刻版画随同书籍的出版销售被放置于市场中,书籍内容和插画风格都顺应各地市场的要求而变,可以看作是早期的市场化了的实用艺术。黄裳先生的书中搜集的古代插图画数量并不多,但每幅都是结合了图画所服务的文字或书籍来谈,不单赏析比较木刻画在绘画角度的价值,更在于挖掘这些插图画传载的丰富历史信息和内涵。
       古代书籍插图在民间兴盛,在百姓手中流传,大多作为日常文化消费品,而不用以收藏,并且拥有收藏能力的显贵人家也不屑于去收藏这类“档次”不够高的图画。许多精美叫绝的木刻插图出自艺术造诣与技术极高的工匠之手,但他们几乎都未留名,有些画家与刻工合作的作品,也仅标写了原画者的姓名,而没有完成画作翻刻的刻工姓名。可以推断,在古代是不认可有“版画家”这个概念的,创作插图画的人是工匠,木刻工匠,而不是“版画家”,顶多在当时的行业内被冠以“木刻艺人”的称谓。所以,今天很少见到整理完善的古代版画集,或古代书籍插图艺术研究方面的专论。一是流传的资料太少,二是这个课题未被真正重视。迄今,在这项领域中研究得最深入最权威的是郑振铎先生,他编著的《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是后来的学者以为指导和借鉴的最权威著作。黄裳先生也是由于喜爱之情,自己多年搜集了些残破不齐的书籍插图,他广泛的文史知识和多年藏书积淀的渊博修养,使得这本散文式的小书《插图的故事》读起来津津有味。
       古代书籍中的木刻画与民间年画有显著的区别。不论
       在题材、技法、工艺和艺术趣味上,木刻插图都是民间年画所不能比拟的。可以这么认为,年画与前者运用了同种制作和印刷技法,但不具备相等专业和成熟的绘画技法和艺术要求,专门表现丰收、节日庆典、祈福求愿这类有限的题材,可以看作是古代的“农民画”。
       而木刻插图的表现题材却不胜尽数。除了早期的最主要题材宗教外,到了明代,四书五经均已配上插图,古代百姓喜闻乐见的小说故事本配极多插图,如明万历十七年刻的《忠义水浒传》,万历二十年刻的《西游记》,妖魔鬼怪、各路神仙均刻画得栩栩如生。明万历二十一年刻的《便民图纂》是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还有各种画谱中的插图,是古代美术技法传授、交流的重要手段。明万历二十四年刻的《百咏图谱》,一百首诗附一百附插图,“真是诗中画,画中诗。兼右丞之二有,擅虎头之三绝。”戏曲中,插图的重要性更是被提高,“图画止以饰观,尽去难为俗眼,特延妙手,布出题情。良工独苦,共诸好事”。
       布局讲究、人物生动、笔画精细恰当,是古代木刻插图画的一个显著特征。由于画面承担讲故事、说道理或图释的功能,不能随心肆意地抒情泼墨,大多巧妙构思、仔细布局。在一幅画中设置人、物、景的位置联系,配合说故事的插图中往往处处是细节,一丝不苟。不仅每个人物的动作和表情都刻画清晰,人物的空间环境也认真交代,同时间发生的几个场景安排在一个图画中,各个场景中的景物也都不怠慢,每一个都仔细刻画。金明昌间所刻的《新刊补注铜人俞穴针灸图经》用图配合文字讲解中医针灸术,可想这样的插图必然要求写实精准。我国古代的所谓“正统派”文人画是以山水为最高成就的,即使有人物,也只作为山水的点缀而已,许多人物画像都不是出于名家手笔,宋代以后,专攻人物的画家更是寥寥。而木刻插图画偏以人物为重,人物的容貌、服装、动作都能刻画得无比真实生动,让人不敢相信出自一千多年前的艺人之手。金承安间所刻的《四美人图》很有代表性,图中四个女子丰满雍容,虽因套以一致的时代审美标准而容貌相近,但四个人的脸型和五官还是能分辨你我,神态、服装和动作各有特点,衣裙上的花纹描画得贴合自然,背景安排得也充分到位,整个画面根本就是惟妙惟肖的写实主义绘图。透视、构图、人物肖像技法,这些一直被我们自认为是中国画里“弱势”的方面,在这些插图中应该得出另一番解释。
       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图与文字的配合,美观而巧妙。在大的版式上有上图下文、上文下图,窄幅跨页横图,单页满图,双面大图等。图与文字的配合恰到好处,文字在图中点缀,或在图边框中镶嵌,阴刻阳刻的文字,大小不齐,整个页面中图文相得益彰,趣味不凡。可以看出古人对文字和图片的仔细推敲与把玩,并乐在其中。除了图画与文字视觉上的组合,在意味上更是花尽心思,除了基本的的“看图说话”,像工具书、医书,图画还可以说故事,古代的说书人会背着一袋书四处给不识字的百姓说故事,这些插图就是静态的“电影”;更高一层次的插图还用来补充和延续文字的意境,像《百咏图谱》,诗与图相通,果真做到了图文并茂。
       在我看来,古代书籍插图画是中国传统国画的最好补充,有了这些形貌各异、题材丰富、技法高超的木刻画,才能还原古代中国人在绘画领域的成就。
       现代技术让延续千年的刻板印刷迅速终结,刻板翻印成为了奢侈的艺术创作手段,快捷是书籍印刷的第一要求,插图在这种变革中被冲刷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快餐式的休闲书刊承受不起儒雅精致的木刻插图?书刊和同样快餐式的数码照片、电脑绘图为伍。数码和木刻同样是手段,盲目才产生了粗劣。对我们自己过去的东西不认识和不尊重,造成了盲目。一直儒雅精细的中国人,真的应该静下心来回头观看落了灰尘的艺术。
       2007.12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