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诗人随笔]把空气雕塑成朋友的头像(外一篇)
作者:谭延桐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要亲手把空气,雕塑成我的朋友的头像。”这是波兰诗人兹·赫尔贝特《题词》中的诗句。这个诗句,让一直向前走着的我,突然就停了下来,最终缓缓地回过头来。我要看清,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声音。理想的、韧性的、有光泽的声音已经是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苟且的、孱弱的、昏暗的声音。自然,我为找到这样的声音,独立寒江的声音,而高兴。他乡遇故知,永远都是一种难掩的喜悦。
       我将这种喜悦称作“来自高处的奖赏”。正是这种奖赏的存在,使我相信了造化的存在的。我们只不过都是一些被造化看管着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哪天,造化突然不高兴了,我们也便被遗弃了,完全遗弃了。那个时候,我们也便连空气都没有了。像我们这样的穷人,一旦没有了空气,也便没有了一切了……不不,至少至少,我们还是要留住我们的空气的。留住。
       大概,谁都有一位可以替代梦想替代神灵替代信念的“朋友”吧。这位可爱的朋友,被世俗杀死之后,我们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流浪了。流浪来流浪去,我们也便懂了些人世间的道理和奥秘了。我们不再相信,我们更加相信,我们不再彷徨,我们更加彷徨;我们不再痛苦,我们更加痛苦……最后,我们成了彻头彻尾的不合时宜、不识时务的人了。时宜是什么?还不就是一种由时俗和习惯所操纵的势力吗?时务是什么?还不就是一种由天气和形势说了算的陈规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合时宜识时务呢?为什么就不能让时宜和时务来服从我们适应我们呢?为什么……唉,老问题了,几千年都解决不了的老问题了。不提也罢。
       不不,不能像垃圾那样老是堆在那里,让它们所散出来的难闻的气味影响了我们的好心情,耽搁了我们的大热情。不能那样。不能……可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称不上是好办法的“好办法”了:搬迁到我们的梦中。在简陋的梦中,和我们的影子对饮,对唱。睡着的时候做梦,醒着的时候也做梦。是梦帮了我们的忙,是梦帮我们完成了我们的大觉醒的呵。
       御寒的棉衣是没有了,去远方的车票也是没有了,空气倒是有的是。有空气,就足够了。这么多的空气,还愁塑不出一个完整的头像来吗?我们并不奢望别的什么,只要有一个头像,就足够了。就一个头像,朋友的头像,我们可以为之割弃一切的朋友的头像。
       我要亲手把空气
       雕塑成我的朋友的头像
       我把这句诗认认真真地复制了三份:一份藏在我的心里,一份藏在我的骨头里,一份藏在我的血液里……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我的内心了,就看见了它们。它们就像是一粒粒的珍珠,在闪着光。更像是一个个的暗号,在提醒着我:是时候了!
       是的,是时候了。如果在我告别世界的那一天,我还没有雕塑出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头像的头像,我又算什么呢?是时候了……
       由于年长日久,我朋友的脑袋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都是让那些琐琐碎碎、无聊无趣的事儿给害的呵。整天地就那样忙来忙去,竟然忙了这么多年了。可也真是太可怕了。再这样稀里糊涂地忙下去,忙下去,最后连自己都会找不见了呵。可也真是太恐怖了。就让我,慢慢地,来回忆回忆吧,好好地回忆回忆……
       我不能完全按照我的想像,雕塑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的。我要尽可能地逼真,逼真地再现出我的朋友的全部。是的,是全部。不夸大,也不缩小,不美化,也不丑化,惟求逼真。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失真了的年代里,惟求逼真。什么是真,我还是牢牢地记在心里的。这些年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才吃了不少的苦头的。没关系。反正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了,再吃一些,也无妨。俗话说,一群羊是放,两群羊也是放呵。就权作我是在放一些苦命的羊群吧。时间的大草原,难道还养活不了这些苦命的羊群吗?
       伸出我的手——这双承接过风雨,承接过苦难,也承接过阳光,承接过幸福的手——如今,我就要用这双手来雕塑我的朋友的头像了。我知道,这是一种使命。自己赋予自己的一种使命。不辱使命,一直就是这双手的性格。接过了使命,也便等于接过了希望了。是的,一切都是在希望之中的。“就是地上的大风变成了石头,我也要让它使劲地吹起来。”连同石头里的火种,也一起使劲地烧起来……
       尘埃落定,你就会看到,有一个事实摆在那里了。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一张废纸那么大的负担
       我把一张废纸点燃了……
       那张正在被火光阅读着的废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的心情。本来,把它顺手撕掉也是可以的,可是,我需要火光,需要温暖,我不愿意把那些火光和温暖白白地浪废掉,何况,那是用我积攒下来的心情换来的火光和温暖呢。我便毫不犹豫地点燃了。我太冷了。我怕冷。像我这样一个一惯地躲着人群以至于越来越害怕人群的人,就是冻死了,也是没有多少人来管来问的,再说,我也一向不愿意去麻烦别人……“路有冻死骨。”我又想起了杜甫的这句诗。我总感觉这句诗好像是为我的未来专门量身定做的。如果哪一天,我突然冻死在路上了,是没有什么稀罕的。也说不定,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早就冻死在路上了,而我还浑然不觉。
       火光究竟读到了什么,我无从知道。神秘莫测的火光是不可能把它读到的文字背后的东西告诉我的。这,我十分理解,我理解它不愿泄露秘密的种种原因。没有比我更理解它的了。它像我一样,也需要生存。可是,如果不吞吃一些人间的秘密,又怎么可能生存得下去呢?说不定,又是一个“路有冻死骨”的例证罢了。
       看着我在燃烧,我并不心痛,因为那毕竟是一些作废了的我。作废了的我,当然是需要扔掉或付之一炬的了。没有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等我烧完了这一张废纸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了什么可烧的了,我就穷得连一纸废纸也没有了。如果,我把那张废纸卖掉的话,也许会换来半个硬币的——可是,不,不能那样。那样的话,就是连收废纸的也会笑话我、瞧不起我的,我不能那样去做,不仅仅是我的自尊心受不了,诗歌的自尊心也受不了。我毕竟还是一个与诗歌有关的人,我不能丢了诗歌的面子,哪怕是虚伪的面子。如果把那样的废纸一张一张地全都积攒起来的话,也许我会换来一点儿吃饭的钱的,可是,我实在是不愿意拿着我的心情去卖钱,我不愿意那样去做。饿死了就饿死了——不,大概我还不至于穷到饿死的地步吧。
       想来,都是诗歌带来的麻烦,说是灾难也毫不夸张。我为什么要写诗呢?靠诗歌来养活自己的心灵,就是把自己的心灵养活得光彩夺目了,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谁还会看重这些呢?有这些闲暇,我做些什么不好呢?就是成不了富翁,也不至于最终落个穷鬼吧?是呵,靠写诗活着,靠写诗来养活自己的躯体,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不会饿死的。就是饿死了,也不会清清净净的,甚至还会招来许许多多的嘲讽:你瞧,那个傻瓜,终于在那棵没用的树上吊死了!哈哈!
       北风撕裂了金属,却饶了玻璃,
       终于教会喉咙说“放我进去”。
       寒冷培育了我,让我握起了钢笔,
       以便用掌心捂热自己的手指。
       
       我的全身已经冻僵,这时候我看见一轮太阳
       正落入大海,周围阒无一人。
       要么是鞋底在冰上滑动,
       要么是大地在脚后构成了图形。
       在我的喉咙中,本来应该有笑声
       和话语,或热乎乎的茶点,
       现在却传出清晰的积雪的声音,
       还有一句极其阴郁的“再见”。
       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又冒出了美国诗人布罗茨基的这首诗。没错,是“寒冷培育了我,让我握起了钢笔”。可是,钢笔毕竟不是钢枪,我是不可能用我的钢笔来击毙四伏的寒冷的。冻僵就冻僵了吧,再见就再见了吧。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一转眼的工夫,作废了的我便被烧完了。剩下的,便是我的灰烬了(说是工地上的废墟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那是我的一小段历史。望着我的历史,我感慨万端:原来,历史都是这个样子的呵,都是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呵。有的人指着我的历史,说我是神我就是神、说我是鬼我就是鬼、说我什么也不是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呵。反正,我是不能代别替人的嘴巴的……哦,是这个样子的呵。
       还是说说现在吧。现在的我,已经除去了一张废纸那么大的负担了,已经完全可以坐下来面对一切了。可是,对于我来说,“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上帝与我的现在毫不相干,对我所有的思想从来都是漠不关心,他是不可能给我一个实实在在的答复的。我早就已经不再指望他了。“既然上帝从来就不让自己来麻烦人,那么人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去麻烦上帝呢?”伊壁鸠鲁的思路也是对的。我赶紧收回了我的愚蠢。我这个人太愚蠢了是不是?愚蠢的人似乎都是应该倒霉的,倒更多的霉,倒最大的霉……
       那就让我继续倒霉好了!
       回到自己身边之后,我就继续沿着惯性在纸上写来写去,制造着别人眼中的废纸。有一天,就是别人背着我的面把这些废纸全都烧掉了,像我一样用它们来照明,来取暖,我也管不着了。我惟一能管的,就是眼前的这些事情了。别问我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谁知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事情呢?为了不让你彻底地失望,我只能这样对你说,它是一些与我有关的,与我的生死紧密相连的事情。这样说,大概,你应该明白了吧?其实,你是不可能真的明白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怎么可能真的明白呢?反正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影响你的好奇的触须和探索的双脚的。
       太想好好地睡一觉了,太累了。可是,并不是想睡就能睡得着的。因此,我的一部分已经被折磨得快要发疯了。我怕扰乱了世界的秩序和大好形势,我才强行阻止着我的一部分不要发疯的。我知道,这个世界太需要平静和安详了,没有人会喜欢疯狂的。我尽量地压抑着内心里牛一样的犟强的火苗,不让它横冲直撞,以免撞翻了别人的好梦和世界的节日,一个劲儿地压抑着……就连给我自己泼冷水的主意,我也一块儿用上了。
       可是,没有用。我不能为我的禀性瞎操心,犯越俎代庖的老错误。我的禀性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不能把禀性好心好意地送给我的最后的温暖不留任何情面地扔出门去。我不能。我知道,做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这个份儿上的。
       一张又一张的废纸作引子,把我的生命也点燃了。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这张废纸最终会烧成一个什么样子,像圆明园那样,还是像我们在荒野里所看到的野火留下的唏嘘那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