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夜半枪声
作者:李修文
《收获》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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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吕婆婆才喘着粗气从秧田里拔出了两只脚。只好坐在田埂上歇口气了,可是,歇了半天,吕婆婆还是感到自己就像死去了一样,魂也不在自己的身上了。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得把自己的魂找回来,她的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秧田,她怀疑自己的魂找回来,刚才,当她还在那里忙活的时候,就想到自己可能上不了田埂了,秧田地里的泥巴像是阎罗王斧派来招魂的鬼,拉着她,扯着她,像是要把她带到阎罗殿去。她怕不得了,就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哎呀菩萨们啊,放开我吧,大麦和小麦还等我回家烙饼呢。菩萨们还真的就过了她,她的一只脚终于从泥巴里拔了出来,可是真该死,偏巧这时候,有个扛着锄头的人从田埂上走了过去,她吓得要死,生怕那个人看见自己,就赶紧把腰弯下来,那只好不容易才从泥巴里拔出来的脚,又掉进了泥巴里。掉进去也就算了,只要是轻轻的,就算不了什么,可偏不是,咚的一声,动静太大了,就像天塌了下来,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狠狠地在心里骂着自己:死鬼,你不想活了啊!可她硬是把眼泪活生生忍住了。那个扛锄头的人也没听到那咚的一声,哼着小曲走远了。菩萨保佑啊,吕婆婆又在心里对自己说:真是菩萨保佑。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那只脚才像缓过了劲,抖抖索索地,又从泥巴里拔了出来,这时候,吕婆婆突然变得年轻了,身上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她的上半身使劲往前倒下去,别的什么也不管了,就在她的整个身子都要掉进秧田中的泥巴里时,她的手却抓住了面前的田埂,牢牢地抓住了。她终于安全了,她终于喘着粗气坐在了田埂上。她都有点不敢相信,太突然了,但她没有耽搁得太久,还是好好喘会气要紧,毕竟己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看见了月亮,也看见了星星,星星们就像灶里的火星子,亮一会,灭一会。地上有雾气,这雾气像是从村口的竹林里飘过来的,慢慢地,它们就和汗水一起打湿了吕婆婆的衣裳。一件三十年前的的确凉对襟褂子,不打湿才怪呢。月亮大得很,也白,照得田埂上像是撒了一层面粉。突然,吕婆婆想起了家里的那头牛,开春的时候,她就把它杀了卖了,要杀它之前,它不吃不喝,半夜里她起夜的时候,顺便到牛栏里看了它一眼,可看一眼她就呆住了,那头畜生正在哭,稻草一口都不吃,就是一个劲地用脑袋撞墙,撞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现在,坐在田埂上,吕婆婆也喘不过来气,她硬是觉得自己和那头畜生有点像了,也活不长了,是啊,是那个该天杀的人把自己逼到了这一步。天地良心,七十岁的人了,正是吃饱了饭等死的好年纪了,可是,她不光不能死,就连厢房里的那口早早就备下了的棺材,也就她作贼样地卖掉了。那可真是口好棺材,柏木的,天气好的话,她要和大麦小麦一起把它从厢房里搬出来晒太阳,呵,它身上的桐油可真是香,简直像是香油,香得吕婆婆想哭。说出来不怕丢人,好几次了,趁着没人,她往棺材里垫了一层棉絮,睡了进去,她发现,睡在这里面竟然比睡在床上受用得多。当她从里面爬出来,盖上盖板,眯起两只眼睛再看看这个小巧的家伙,心里就像灌满了红糖,就对自己说:老不死的,真是活该你享福!
说这些都是老话了,还是别提了。怪只怪那个该天杀的人。现在,她还是像过去一样,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才吃饭,可是她吃得仔细多了,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把菜留到下一顿的时候再吃,她要吃光,不吃光她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她就不能给大麦和小麦做下一顿饭。她想起了大麦和小麦,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出门的时候,她说好了要回家给他们烙饼的,刚才的这口气,自己缓的时间太长了。她慌忙站起来,又费了好半天工夫,她才找到了下地之前藏好的鞋子,穿好了,又捡起一根梨木棍子,身子才算站住了,她的小脚步子也才算是迈开了。可是,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小脚步子才刚刚走了一步,她却哭了起来。她不想哭,可是忍不住,她还愣了一下,脑子差一点都糊涂了:这是我在哭吗? 我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但是,我己经哭了,我忍不住了,干脆就哭他个够吧。就是要记着,别被别人听到,被别人听到可就真的不得了了。到那个时候,别人就该骂她了:老不死的还有脸哭!养了个杀人犯儿子还有脸哭!她倒不怕别人骂,她怕大麦和小麦也挨骂:小杂种还有脸哭!杀人犯的儿子还有脸哭!这可怎么办啊?她的脸都涨红了,她得想个办法,她真的想到了办法:她把身上的对襟褂子揿起来,包住头,这才哭出了声,一边哭,她一头在对襟褂子里抖着,她的身子也在抖,但是,有一件事情她是不会忘记的,那就是千万不能再叫出来。她生在这里,也长在这里,还要死在这里,这里的每个女人都知道,哭的时候不能叫,也不能喊,实在是要命的事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这辈子养了个杀人犯儿子!
吕婆婆又想起了那个该天杀的人,她的儿子。她生了他,就忘不了他,这是老天爷注定的。她想起了他才一岁的时候。那一年,她和他的爹在山区里开铁匠铺,要过年了,他爹让她们娘俩先回家,这样,她就挑着担子上路了。她一头挑着年货,一头挑着他,在路上,下起了大雪,她刚巧走在一个山坡上,脚底下一滑,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滚了出去,沿着山坡往下滚,滚得那么快,她都吓傻了,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又呆呆地看着那副担子往前滚,最后,它滚进了一条长满了荆刺的小河沟,突然,她清醒了过来,拚命地往前跑,嘴巴里叫着,喊着,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那条小河沟边了,先是屏住了气,这才发了疯一样揿开罩在担子上的棉布,她却看见到了他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只有鼻尖上沾一两点雪花,正张开嘴对她笑呢。她又疼又气,把他抱在怀里左看右看,直到真的没发现一点伤,她才哭着对这个笑呵呵的小家伙说:你还笑啊,你还笑啊?这还不够,她又拉长了声音,叫了一句,儿子啊,一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要是在往日,她今天遇上的事情哪能算个事?不是没遇到过,年纪一大,她的两只脚就经常 陷在泥巴里拔不出来,拔败秧的时候遇到过,到村口的水塘里割芦苇的时候也遇到过。要是在往日,儿子马上就跑过来了,递给她一根棍子,她拽一头,他再拽一头,她马上就能平平安安从泥巴里出来了。有时候,儿子干脆一把就把她抱上了田埂。这点小事情在往日根本就不是个事情,但现在却是真的成了个事情。唉,不想了不想了,越想心越疼,不管她怎样想,儿子还是被关在县城的大牢里,他不会走到自己跟前来,不管她怎样想,这个天杀的人也要被开刀问斩。何况她现在走到村口来了,天己经这么晚了,村口上却站满了人,他们好像吵着什么,又好像在笑着什么,不用听一句话吕婆婆也知道,他们是为在他的儿子吵,也是在为他的儿子笑。看到她,他们马上就闭上了嘴巴,她拚了老命,硬是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但人家可不领她的情,都把脸掉了过去。没法子,她只好绕开他们,钻进了他们背后的竹林。还没走两步,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婆婆,婆婆。这是她的孙子和孙女在叫她呢,她是不会听错的。孙子和孙女就像两个小特务一样,突然从竹林堆后面跑出来,都抓着她的衣裳,一人一边,往前走,一步也不拉下。刚才,她刚才走进竹林的时候,脑袋真的有点晕,现在却不晕了,她看得清,眼前这两个小东西就是她的孙子和孙女,一对双胞胎,孙子叫大麦,孙女叫小麦。
半夜里,吕婆婆被一阵枪声惊醒了。不是,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后才明白,那并不是枪声,只是一阵鞭炮声。但是她的心却放在嗓子眼里了,她必须往最坏的地方想一想:就算不是枪声,那又会不会是火铳声呢?她拿不定主意,细算起来的话,她还是在解放前听到过的真的枪声,一解放,枪都上缴了,庄户人家里顶多就只剩下一杆两杆的火铳,她自己家里也有一杆,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的儿子,大麦和小麦的爹,就是用这一杆火铳要了三个人的命。事先一点兆头都没有。假如有一点兆头,吕婆婆就把那杆要人命的东西送了人,不,把它砸碎了当柴烧也好啊。可就是一点兆头都没有,她,一个老婆子,又能怎么办呢?但现在她是知道该怎么办的,她马上划亮一根火柴,模模糊糊看了一眼睡在脚头的大麦和小麦,还好,他们没有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睡得好好的。她还是不放心,吃力地将身子挪到和大麦小麦一头去,护住他们,然后,背靠着床头,再把耳朵贴在泥墙上,一点点听着外面的动静。又过了一阵子,她才完全相信外面真的只是一阵鞭炮声,她听见有人说话了,说话的人就是刚才放鞭炮的人,其中的一个,跺着脚对另外一个说:行了,差不多了,那个死老婆子己经被吵醒了。然后,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阵脚步声很大,根本就没把吕婆婆放在眼里。不管放没放在眼里,吕婆婆都己经管不上了:她的心还在嗓子眼里呆着,下不来。受了这半天的凉,吕婆婆的哮喘病算是发了。在过去,哮喘病一发,大麦和小麦就说:听,婆婆的嗓子眼里在刮风。是啊,现在,她的嗓子眼里又刮起了风。
半年前的那个晚上,她的嗓子眼里也在刮风,也是到后半夜才好不容易把眼肯闭上了。刚闭上,村子里就噼噼啪啪地响起了一阵声音,她倒觉得那是一阵鞭炮声,她好像还闻到了鞭炮里的硫磺味,直呛得她咳了好一阵。她一点都不知道,那是火铳响了。村子里有三个人死在了自己家里的火铳下,那个夺了别人命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是自己的儿子啊,可是,真的就是她的儿子。她想了半天,哭了半年,这个人也还是她的儿子,没变成别人的儿子。那天晚上,儿子和那三个人在一起打麻将,眼睛都输红了,还是输,输到最后,他连一分钱都没有了。那三个人要散场,儿子却拦不让走,他还要打,说是输了下次一起还给他们。别人不干,还是要走,儿了急了,拉住他们问:你们说吧,你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钱今天是没有了。你说要命不要命,那三个人竟然想出一个法子,对他说:你喝尿吧,你要是喝了自己的尿,我们不光陪你打,还可以把你输掉的钱都还给你。儿子,这个该天杀的儿子,你怎么就应了下来啊?儿子应了,走到墙角里,拉开裤子的拉链,把尿撒在一只空瓶里。拉完了,他拿起那只空瓶子,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三个人,一仰脖子,他真的喝下了自己的尿。那三个人说话算数,马上就把输掉的钱还给了他,让他重新上了场。但打了还不到一圈,他站了起来,说自己以要撒尿,那三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的尿怎么那么多啊?他没管他们,自顾自走了出去,等他再进来的时候,手里却多出了一杆火铳。他没有给他们留下逃命的时间,啪啪啪,三声响,响完了,三条人命也丢了。那时候,吕婆婆正被哮喘病缠住了,她背靠在床头上,没命地咳,眼泪汪汪,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喉咙。她觉得己经活不到第二天早上了。她有点纳闷,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放鞭炮?但她没想太多,她还要对付自己的喉咙,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再过一会儿,一个浑身沾满了血的儿子就要回来了。夜可真黑,但她没有点灯,她舍不得,只用了划根火柴的工夫,她就摸着黑走到门边了,打开门,她的眼睛越发发黑,她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天气一点都不冷,儿子的的身子却在乱颤着,莫不是打摆子了吧?看到她,儿子一头就跪下了,对她说:娘,我杀人了。
天才蒙蒙亮,吕婆婆家的院门就被人踹开了。等吕婆婆慌慌张张拉开堂屋门走出来,来的人己经在院子里暴跳着走了好几个来回,只差一点,他就打算再去踹开堂屋的门了。这下好了,吕婆婆披着一件对襟褂子走了出来,他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流着眼泪对他说:吕婆婆,看在过去的分上,我还叫你一声吕婆婆,我求求你了,别再到我的秧田里去了,我和你说实话吧,那些秧我早就不管了,什么时候你儿子死了,什么时候我再管它们。一边说,他的眼泪一边往下流,一边也止不住,但他没有管,接着对吕婆婆说:没有用的,真的没有用的,你就算把我家秧田里的败秧全都拔光了,你就算把全村秧田里的败秧全都拔光了,又顶个什么用呢?你的儿子该吃枪子照样还是吃枪子!整整三条人命,你儿躲得过去吗?说着说着,他激动起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口水缸,它就在屋檐底下,他跑了过去,在水缸面前跪下了,把脑袋砰砰砰地撞上去,额头一下子就青了,也肿了。吕婆婆慌忙跑过来,扶住他,大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呀。他一把就挣脱了,他不想让自己被她扶着,他从地上站起来,对她说:我想做什么?我只想让你儿子快点死!他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又回过头,说了一句:吕婆婆,你要是再敢进我的秧田,就别怪我把你的腿打断了,等他把院门关上,吕婆婆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刚才还想起了的,可说句话的工夫就忘了,老不死的呵,她狠狠骂了自己一句,老不死的呵,你还有干什么?她想起来,自己不该站在那里去扶他,该给他跪下,给他磕头,求他消消气,求他给儿子一条生路。可早晚了,人都走了,说什么都晚了,那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她喘着,咳着,走到鸡笼边把鸡放出来,给它们撒了食,盯着它们把玉米粒吃得一颗也没剩下,这才拿起洗衣服的搓板,使劲地拍着堂屋的门,一边拍一边朝屋里喊:大麦起来了呀,小麦起来了呀。马上,屋里响起了呵欠,嘟嘟囔囔的,她听也听不清楚。她也没听,她要洗了衣服,叹了一口气,她把搓板丢进了木盆里。
衣服洗完了,她又去给大麦和小麦做饭,一直伺候他们背起书包走出了门,她也没有歇下,她又到菜园子里摘了些菜回来,洗干净了放在砧板上,整整齐齐的。从厨房里出来,她抬头看了半天,时辰就己经不早了。该做什么,她就要去做什么。她看了看自己的的袖子,觉得一点都不利落,干脆找了两根麻绳,把袖子给扎死了。想了想,又戴上顶斗笠,再把门锁好,做好这些以后,她就不再是吕婆婆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沿着青菜园边的竹林,她一路小跑了起来,跑不动,她就停下来歇口气再跑,好几回,她差点被地上的小水沟和树枝绊倒。这不行,她得捡根棍子,等她变下腰,又看见一条菜花蛇正好从竹叶堆里钻出来,她吓得哎呀一声,只好再往前小跑。一袋烟的工夫总是有了吧,她总算是站到了一户人家的背后,煞白着脸,又把散开的袖子扎了一遍。她没急着进屋,先把耳朵贴在墙根上听听动静,里面果然没人,但是她听到隔壁人家里有人,没猜错的话,这户人家的人都在隔壁家里。可算是把他难住了,到底还进不进去呢,她的两只脚在地上都踩出一个泥窝了。末了,她一跺脚,刚要推门,又突然掉回头去看看背后:一只黄鼠狼从洞里跑出来,又被她吓得跑回到洞里去了。
进了院子,她没在别的地方多呆,就朝西边的厢房跑过去,还是小跑,她还想跑得再快些,怪只怪两只腿脚都不灵光了,她也没办法。转眼的工夫,厢房到了,她一把就把一只扫帚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什么宝贝。她要把这院子扫一遍,这是她好几天都思量好了的。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不管是种苗还是栽秧,她都是一个好把式,扫地,这样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扫帚都是用细竹扎的,比她的人还高,大麦和小麦还小的时候,看见她麻利地扫地,就嘟囔着说:看,婆婆在耍金箍棒!可今天的这只扫帚却不好侍弄,刚才在怀里抱得紧了,和对襟褂子缠住了,怎么都扯不开。扯不开也要扯,她使出了全身力气,脸都涨红了,扯是扯开了,可对襟褂子也撕开了一条长口子。再也不能耽搁了,她没顾得上心疼对襟褂子,马上就开始扫了起来。不一会的工夫,鸡和鸭还在她旁边走着,跳着,咯咯咯地叫着,她就把一个足有二分地的院子扫完了。她没歇下来,就像在自己的家里,她是说什么都不会歇下来的。打着趔趄,她跑进了厨房,用袖子擦擦眼睛,看起东西来就亮堂些了,她又找到了活:柴禾里有一堆干草,正好可以抱到牛栏里喂牛,还有,灶台上的蒸笼也脏了,黑糊糊的,要好好洗洗了。把干草抱进牛栏里的时候,她看见满地都是牛粪,她摇了摇头,再叹口气,今天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收拾了,下回吧,还是下回吧。洗蒸笼就麻烦多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块干净点的抹布,她干脆把自己的对襟褂子脱下来,放在水里打湿了,把它当了抹布。还真好用,三下两下,这蒸笼就和七成新的一样了。做这些事情的中间,她抽了空,跑到院子门上的往外看了好几个来回,没看见别人,自然别人也没看见她。她草草地把对襟褂子洗了一把,又走到院子里,看看还能不能拔点活。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一样东西,扑通一声,她的两条腿软了,她正对着堂屋跪下了。
吕婆婆看见了一副地联,就贴在堂屋的门垛上,对联不是红色的,是白色的,她不认识对联上的字,但她知道只有死了人的人家才贴这白话联,她自己家里也贴过,还贴过两回,儿子他爹死的时候贴了一回,儿子的媳妇死的时候又贴了一回。这对联有些破了,还有些有发黑,风一吹就飘起来了,飘得吕婆婆的眼睛也直发黑。她对着堂屋跪下来了,惨呵,她想起了这家人给儿子的下葬的时候,上十里外的人都能听见哭,他娘的眼睛差点都哭瞎了。要是在往日,人家的牛早就被赶上山啃青草去了,现在却没赶,牛就在她旁边啃干草,还有挂在屋檐下的锄头,泛着光,像是从来就没下过地,这些,可都是自己的儿子作的孽啊。人家早没了下地的心思了,人家就等着她的儿子吃枪子呢。她的头有点晕,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天杀的,该挨千刀万——,最后一个字刚到嘴边,又被她活生生地咽回去了。老天爷,她一点儿也不想儿子挨千刀万剐。她给这家人磕头,磕了一个,又磕了一个,她还想磕下去,她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什么事情。她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她想起来了,原来,她才磕第一个头,就觉得背后有动静。一下子,她的脸就白了,身子也起了汗,拚了她的老命,才在脸上挤出了一点笑来,这又回转头:一个小孩子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越看越怕,就像她是个巫婆,末了,他还是哇哇地哭出了声。赶到他哭出声之前,吕婆婆跑了,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得很远远的了。
吕婆婆真是很忙,又是喂牛,又是薅草,又是到秧田里去拔败秧,只有哮喘病不发,她的身子骨就好用,她没被那三家的人当场逮住过一回,自己家里的活计也没有拉下,但是昨天,她的哮病却发作了,不是忙的,是气的,她那一顿好气呀,差点就真的闭过去了。昨天中午,大麦放了学,问她:婆婆,人家都说你见不得人,那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得人啊?就这一句话,她的哮喘病就发了,一步也不能动了,靠在厨房里的柴禾堆一个劲地喘,喘又喘不动,干脆,她的心一横,趴在水缸边上,喝了一肚子凉水,怪不怪,凉气硬是活生生把哮喘给压下去了。到了下午,大麦又问她:婆婆,公判大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那时候,她正在给猪喂食,咚的一声,她手里的葫芦瓢掉在了地上,瓢里的糠都泼出来洒了一地,也洒在她的手上,还有身上。她的两条腿又软了,瘫在地上了,她明白,会判大会就要开了,儿子的死期也要到了,越明白,她就越不想从地上爬起来,她的猪可不管这一套,咂吧咂吧地吃着洒在地上的糠,咂吧完了,又来舔她的胳膊,舔完了胳膊,再去舔她的手。
晚上,她用稻草扎了个小人,再拿了件自己的衣裳,盖在小人头上, 完了,她就拿针扎它,扎一遍,她就喊一声,你怎么不死啊?你怎么还不死啊?她这一辈子,除了儿子造下的孽,还没和别人结过冤,生过仇,她没这样咒过别人,过去倒是听人说起过,但她觉得害怕:再大的冤仇,也值不得下这么重的手。可这手还是下了,还是对自己对下的。她的心是己经横下了的,死后要下阴曹地储:阎王老爷,下辈子把我生成一头猪,一条狗,我没脸当人了。天太黑了,她又舍不得点灯,针就不断地扎在她手上,她倒不觉得疼,手上生了厚厚一层老茧,要扎破也不容易。光是扎小人可不够,她还要给阎王爷上香,烧纸钱。摸着黑,她出了门,一直走到了菜园子旁边,手里还抓了一把灶灰。先把香灶灰里插好,再把摞得齐整整的纸钱散开,这才把火柴擦亮了。这下好了,香也点着了,纸钱也烧起来了,可她哭了,她哭着说:阎王老爷,都说我见不得人了,我要死的人了,见不得就见不得了,大麦和小麦还要见人,老爷,把他们的爹出来吧,让他们也见见人吧。
阎王爷一定是没听见吕婆婆的话。今天一早,县城里传来了消息,公判大会真的就要开会了,会场就在离这个村子不到十里的地方,那里原来是座一庙,庙早就败了,只剩了个大土坡、大土坡底下有块空地,可以坐上千人,正是做会的好地方。地方真是好,但准日子却还没定下来,只是说快了,可真是把人都给急死了。快了,快了,到底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消息传来以后,那个死了儿子的老头,在村子里来来回回走过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嚷:只说快了快了,都半年了,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天地良心,他真的好急。只有吕婆不急。该做什么,她就要去做什么。就像今天吧,她原本是要去昨天去过的那一家,把那家牛栏里的牛粪都给收拾出来,可一大早他家的门前就站满了人,谈得也热闹,看样子,一时半会都不会走。吕婆婆不着急,她提着菜篮,到屋后面的水塘里去洗菜,水塘对面是片竹林,竹林把她挡住了,那户人家门前的人看不见她,她倒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真是再好不过了。反正也没有别的活,她把菜洗得很慢,蹲着头晕,她就坐下来,身子骨受用了,她再去洗,迷迷瞪瞪的,两个钟头的光景过去了,那户人家门前站着的人这才散开。
不一会,吕婆婆又到了昨天来过的地方。这回她要走后门,但没急着进去,她觉得有点不劲,她躲在一窝荆刺后面,只露出两个眼睛在外头。真的,她觉得有点不对劲,总觉得屋子里的人没走干净。她猜得没错,等了好长一阵子,她总算是等到两个人,他们嗑着瓜子从后门里走了出来。她还是不动,果然,没多大工夫,后门里又出来了两个人。这下子,她放心了,推开那窝荆刺,慌忙就往前跑,就在这时候,后门里又出来两个人,吕婆婆也慌忙就势一蹲,时间正好,那个人没看见她,他走到墙根底下撒了泡尿,尿完了没再进院子,摇晃着身子走了,他好像喝了早酒,隔了老远,吕婆婆也闻见了他身上飘过来的酒气。最后一关总算过了,吕婆婆的心放在了地上,刚才这么一折腾,她觉得有点累,跑不动了,干脆放慢点,一步一步朝前走。到了,临进门,她擦了擦了眼晴,又麻利地卷起了袖子,真是该死,今天怎么就忘把视子扎死了?莫不是要出事吧。顾不上了,她摇摇头,把后门推开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三步两步地就往牛栏里跑,就是这个时候,堂屋门突然开了,一大箩筐人,有她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了,都从门里跑了出来,把她围在了中间。她一下子就被他们吓呆了,看着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是要喊一声的,末了也没喊出来,只觉得自己的手也没处放,脚也没放放。她还打算要跑,可跑不出去了,那些刚才从后门里出去的人,现在又回来了,把后门都给堵死了。一个小孩子指着她说:哈哈,她好笨啊,早就发现她了,就她一个人不知道。
她的耳朵像聋了一样,别人说得热热闹闹的,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只好盯着别人的嘴,想猜猜他们在说什么,可猜不出来,她的脑子像是也不管用了。她突然觉得嗓子眼里有条毛毛虫在爬,这下子脑子管用了,她知道坏了,哮喘病要发了。赶忙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抓紧喉咙,没用,很快,她的喉咙就上不来气了,扑通一声,她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眼睛倒还是睁着的,她睁着眼睛,看着她能看见的东西:一箩筐人,挂在屋檐下的锄头,堂屋门垛上的白对联。她想了又想,狠了心,闭上眼睛,她什么都不管了。
后半夜,吕婆婆又出了门。大麦和小麦都睡着了,村子里的人也该睡着了,月亮亮得很,她就没带电筒,本来是要带上盒火柴的,想了想,也放下了。出了门,村子里人的果然都睡了,黑灯瞎火的,月亮虽说大得很,她也还是在泥坑里▲了好几回。快出村子的,一条大黑狗从林子里跑了出来,看着她,也不叫唤,她也看着它,不说一句话,末了,大黑狗一摇尾巴走了,她吐了口气。只要哮喘病不发,她就有的是劲,没花多大工夫,她就到了她要来的地方了。她记得,早几十年,这里是座庙,庙里供的是观音菩萨,她倒是常来,后来,庙败了,只剩下个大土坡,大麦和小麦的娘也死了,她就没空来了。她有点不相信,公判大会就在这里开?还有,会一开完,儿子的命就要被阎王爷拿走了?不信也没法子,大土坡上己经搭好了,正等着人把儿子押上去呢。台子搭得可真是牢,清一色的樟木,她拿手撸了撸,动都不动。台子搭得也高,比唱戏的台子还高,比她的身子也还要高,她踮起脚朝台子上看,还是空的,咯噔一下,她的心里也空了,她自己也知道该想些什么了。夜里越来越深了,还下了雾,她的脸也湿了,身上的对襟褂了也湿了,还有,搭台子的樟木也湿了。樟木一湿,就散出了香气,直往吕婆婆的鼻子里灌,又是咯噔一下,她想了儿子,那时候,儿子比如今的大麦和小麦还小,圆头圆脑的,小身子那个香呵,比樟木都还香。
回村的路上,吕婆婆打算要豁出去了。天还不亮,她就把大麦和小麦从被窝里拽起来,给他们烙了一大堆饼,又从柜子里端出来一大碗腌萝卜,等他们洗完脸了,才把他们唤到跟前来,对他们说:两个小祖宗,这是三天的口粮,可不许多吃,吃完了就活该饿着了!她没跟他们说自己要去哪里,只说要出去三天门,大麦和小麦也不问,站在灶沿边上吭哧吭哧地吃着饼,大麦吃了没两口,就拍着肚子对她说,饱了饱了,再吃肚子就装不下了!她一笑:饱了饱了,再吃肚子就装不下了!她一笑,眼泪却淌了下来。这时候,天也亮了,大麦和小麦把书包背在身上,他们临要出门,又被她叫住了,她来到米缸跟前,把米缸里的米都扒开,要见底的时候,米里露出个蓝布包,小小的,她把它拿出来,又小心地打开了,蓝布包里露出一小叠钱,都是皱皱巴巴的,她叹了口气,拿出两张纸,给大麦的书包里塞了一张,也给小麦的书包里塞了一张,这才对他们说:两个小祖宗,走吧走吧。
一连几天,村子里的人都没见吕婆婆。一直到了第四天,早晨,村子里的人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打着呵欠,突然听到村里敲起了锣鼓。再听听,锣鼓是从吕婆婆的家里敲起来,这下子,全村的人都坐不住了,脸也没洗,饭也不吃,都朝吕婆婆的家里跑过去了。眼前的事情真是把他们吓呆了:吕婆婆的家里在唱大戏!说起唱大戏,可真是早十几年前的事了。出了这么一大件稀奇事,村子里的人可真是坐不住了,但是,到了吕婆婆的屋跟前,他们却不再往前走了:有人早来了步,手里拿着刀子和棒子对着他们呢,他们哪里还敢往前走啊?戏己经唱了老半天,戏台前边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凳子,凳子上没有人坐,都空着,一大帮子人又是拿刀,又是拿棍,谁还敢去坐凳子?都远远地站着,戏文也能听得明明白白,就没人想惹麻烦了。可麻烦还是有人惹了,快到晌午的时候,有人站不住了,脾气爆一点的,就要去坐凳子,结果被那帮拿刀拿棍的人给拦下了,言语也没合到一处去,就要动手,有人指着那帮拿刀拿棍的人对自己人说:莫怕他们,公判大会马上要开了,他们才不想在节骨眼上惹麻烦呢。他没说错,其实那帮子人真的也不想动手,两处的人就开始合计,说是要把吕婆婆找出来,让她给大家说说清楚。合计好了,那帮子人就进了院子,要去把吕婆婆找出来,他们拿着棒子捅捅这里,再捅捅那里,吓得鸡也飞了,狗也跳起来了,就是怪了,怎么找也没把吕婆婆给找出来。
吕婆婆没出院子,她就在西厢房里,厢房里是土砖搭的,有些年头了,墙上裂了一条一条的缝,靠西头是个粮仓,说是粮仓,早就没粮食装了,也破了,和厢房的墙也一样,满身都是缝。眼下,吕婆婆就蹲在这粮仓里,透过粮仓上的缝,再透过墙上的缝,使了老大的劲往外看,都看了大半个上午了。眼睛都眯红了。一大早,她就找到了这个好地方,跪着虽说潮气大,可她找来找去,也只找着了这么个地方。她想好了,等她想来的人都来了,她就出去给他们磕头,求他们,给儿子一条生路。她不管有用没用,反正她要出去磕头。她还是明白点事理的,给他们磕头兴许真的没用,要磕头就得给政府的人磕,可政府那么大,给谁磕头才管用呢,干脆,就给他们磕。有一阵子,她差点都哭出来了,锣鼓响了半天,她想来的一个都没来,她的心里又空了,这戏班可就是给他们请的呀,真的,她连想什么好都不知道了。末了,还是来了,却是拿着棍子和刀子来的,她就越不敢出去了,出去了的话,莫说磕头,身子只怕都要被打坏了。这样,那帮子人在西厢房里找了好几个来回,也还是没找到她,有人拿棍子朝粮仓敲上了两下,她吓得一哆嗦,差点都叫出来了,她赶紧把嘴巴给捂上。
怎么也找不到吕婆婆,那帮子人只好出了一院子,这才看见外面的凳子上都坐满了人,一个瘦高个急了,要大家站起来,没人听,他就拿着一把菜刀对准了唱戏的人,要他们停下来,唱戏的人可不敢不听,马上就不唱了。这下子,两处的人就又吵起来了,比前头吵得还凶,瘦高个更急了,对坐在凳子上的人说:你们也不想想,那个死老太婆凭什么要请你们看戏?你们长长脑子好不好?瘦高个这下子算是说错话了,还没说完,对面就飞来了一块砖头,正砸在他脸上,脸一下子就红了,都是血。这手算是动起来了。又是砖头,又是棍子,又是刀子,不止一个人流了血。屋里头,吕婆婆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子,她急得在粮仓里直跺脚,这么大的声响,要是外面没有乱,早就被那帮子人听到了,可这会外面乱成了团,扯都扯不开了,也没人想起她来了。乱了大半个钟头,两处的人才分头扯了出来,又坐下打商量,商量结果,还是要把吕婆婆找出来,让她来说说清楚。这一下,两处的人合一处,都进了院子,都要找她。不过,他们还是没找到她,她又跑了,这回她跑得远,从后门出去,往村子外面跑,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末了才跑回来,趁着别人都在朝院子里看,她轻后轻脚地躲进了自家的稻草堆,又轻手轻脚地拨开稻草,拨出一条缝,把眼睛凑了上去。
好冷。又是天不亮,还起了风,好在哮喘病没发,亏得她前头就喝一瓢凉水,又找了块布条,把喉咙勒死了,喉咙是好过了,可身上还是冷,足足一瓢凉水呢,不冷才怪。大麦和小麦拽着她的衣裳,一个拽一边,真亏得他们了,好几回,她的眼一黑,身子要往前栽,都被两个小东西拽住了,也没使什么力气,可她就是稳下了,立住了。她盯着两个小东西,看了又看,没忍住,还是哭出来了:躲不过去了!躲不过去了!她是躲不过去了,她的儿子也躲不过去了,再过几个钟头,公判大会就要开了,儿子被关进大牢也有半年了,半年了,总算能见着了,见完了,就再见不到了,大麦和小麦也再见不着爹了。大麦和小麦没哭,看着她,眼睛一下也没眨,还是大麦的跟尖些,抢先把她的手捂在怀里了,小麦也抢了她的另外一只手,要把它塞到怀里,可衣服穿紧了,塞不进去,就往自己手上哈气,哈完了,赶紧就去抱那只手,抱得紧紧的。这时候,村子里慢慢有了动静,别人也等不及了,都想着早起,去会场占个好位置,她的心里一急,住了哭,拉住大麦和小麦往前走,她得抢先一步,到了这步田地,她不怕了,见人就见人吧,可她不想让大麦和小麦今天见人,趁着天没亮,她得快点走,才走两步,她又停下了,叫了声:好冷啊。
到了,她又看见了那个大土坡,还有土坡上搭起来的台子,清一色的樟木,那个香呵。她还是不信,她怎么也不信,公判大会就在这里开?还有,会一开完,儿子的命就要被阎王爷拿走了?她牵着大麦和小麦,发了疯往台子上看,台子上不再是空荡荡的了,一大条长桌子己经摆上了,她知道,那叫主席台,主席台都搬来了,儿子躲不过去了。她又在心里喊了一声:躲不过去了。大麦和小麦却在躲起来,她得让他们躲起来。可是,除了块土坡,就是块空地,空地上虽说长满了草,草也只没了脚脖子,藏不下他们两个,这可该怎么办?她往四下看了看,看见空地的西边是一片秧田,秧田和空地还隔了条沟,她就牵着大麦和小麦走到沟里去了。沟里也长满了草,比空地上长得还高,她顾不上了,要大麦和小麦在沟里呆着,千万别跑,她自己从沟里爬上来,小脚步子再朝空地上走回去,看看还能不能给大麦和小麦找个藏身的地方。藏在沟里不行,她想让大麦和小麦和他们的爹隔近些,再说,等一会,会场上人一多,人就挤不下了,挤不下,有人就要上树,上了树,沟里也藏不住了。她走得慢,大半个钟都过了,她才刚巧围大土坡转了一圈。天慢慢亮了,有人从村子里出来,她赶紧往沟里跑,跑不动也要跑,脚底下像是有针在扎,五脏六腑里都像有针在扎。等她挨紧大麦和小麦坐下,身上都流汗了,是冷汗。
村里出来了足有四五个人,咳嗽着,哈哈大笑着,越走越近,真的走近了,她的心里突然一紧,她看见有个人手里拿着块红布,叠得齐整整的,要是铺开了,足有一丈长。她的心里真是好生一紧,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她也是七十岁的人了,知道这一丈长的红布是派什么用场的。她趴在沟里等着,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盯着他们牵好了电线,架起了喇叭,末了,那块齐整整的红布打开了,铺在主席台上,一下子,她的身子骨像是瘫了,她施了心。那几个人在台子上坐下来,抽着烟,说着笑着,两根烟的工夫总是过了,他们这才起了身,回村里吃早饭去了。那几个人一时村,她就从沟里爬了上来,大麦和小麦也爬上来了,三个人一起朝那个台子跑过去。跑到了,她又上不了台子,台子比她人还高,她让大麦和小麦爬上去,又费了老大的劲,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才把她拉上去,上去了,还是一步也没停下,转眼的工夫,三个人全都钻到那块红布底下去了。黑洞洞的,她觉得眼前一下子黑了,身子骨也黑了。
是个晴天,太阳毒得很,像把刀子,在红布里头,吕婆婆看了看大麦和小麦,两张小脸都红扑扑的了。她也不知道过了几个钟头,反正太阳己经老高了,她猜空地上的人也站满了,耳朵边上早是闹哄哄的了。这几人钟头里,三个人呆在主席台底下,靠东头,都没动,好几回,小麦想咳两声,被她吓得没咳出来,只好往肚子里吞,一哽一哽地,像在吞榆面疙瘩。多听话的两个小东西,坐着,憋着,就等着她下命令。这时候,主席台上也坐上了人,他们看不见人,只能看见脚,好巧,恰恰靠东头的脚多些,靠西头却只有两只脚,她就一个劲地朝西头看,看着看着,她的身子一震,像是被雷打着了,她看见西头的红布破了一条缝,细细的,可这就够了,有条缝就够了,她就可以看见儿子,大麦和小麦也能看见他们的爹了。他们得到西头去,一点都不能耽搁,她己经听到了个声音,这声音正在清嗓子,清完了嗓子,就开始说话,她明白,这是个大人物,是大戏里头的青天老爷。果然,大人物一开口,闹哄哄的声音一下子止住了,会场上静了。她蹲在地上往前走,还没走两步,麻烦就来了,一只脚横在她头顶上,摇着,晃着。她后退了几步,往前一栽,身子全都趴到地上,再一步步地爬,她的手有些力气,她的胳膊也有些力气,果然,她爬过了那只脚,爬到西头去了。她再蹲起来,朝大麦和小麦招手,他们的身子小,又灵光,爬起来比她方便,根本没费什么工夫,他们三个人就又在一起了。她又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先在自己背后藏起来,藏好了,她才眯起眼睛,慢慢地凑到了那条缝跟前,可是,只一眼,吕婆婆的眼睛又黑了,身子骨也黑了。
她看到了儿子。该天杀的儿子啊,她看见他了。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脑袋上钻出了白头发,亏得她找到了这块地,也亏得儿子就站在靠西头,她这才看得清楚,连白头发都看得清楚了。半年了,该见见了,可天地良心,她不想见!儿子却想见她,上了场,亮了相,横竖是要死的了,他干脆把头抬得高高的。和他一起押上场的有六个,都是要死的人,都把头低着,他的头没低,他在找她,他在找大麦和小麦。他是找不到她的,还是句老话,到了这步田地,她己经豁出去。他毕竟在大牢里过了半年,没见过矿产阳,今天的太阳又太毒,他有些吃不住,身子一歪,差点就要倒在地上,还是立住了,他背站后了人,两只手虽说被反绑住,背后的人还是抓紧了他,相倒也倒不了。他的身子一歪,她的身子也是歪,哎呀,她叫了一声,是在心里叫,手也伸出去,差点伸到红布上,再伸远点,就要捅娄子了。这时候,外面的大人物,大戏里的青天老爷,开始说话了,开始念儿子的名字了,咯噔一下,她一把手抓住了大麦的手,也抓住了小麦的手,要他们爬到了自己前面来,爬到那条缝跟前来,要他们好好看看自己的爹。她自己退到一边去了,要退的时候,她从怀里掏出几团棉球,她把棉球塞进大麦的耳朵里,又去塞小麦的耳朵,她不想叫他们听见一个字。
大麦和小麦没听见一个字,她听到了,她听到了两个字,死刑。全都白费了,什么都白费了,她跑出来了。会场上怕是有好几千人,好几千人都被她惊呆了,就连主席台上的人,也惊住了。要命也想不到啊。她的儿子也没想到,他听到背后有动静,也看到台下的人炸成了锅粥,他转过身,看见了吕婆婆,吕婆婆跌着,撞着,头发也散了,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朝着主席台上跪下了,朝着主席以上的大人物跪下了,嘴里在喊什么,可听不清,只是一个劲地磕头,磕了一个,又磕一个,磕完了,再磕。从台下上来了几个人,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好不干,拉了好几次都拉不住,才拉起来,她的两条腿又跪下去了。拉她的人没动手,只在好言地劝她,她不听,没法子了,他们才使了点力气,把她拖下去台子,一下往远里拖,好叫着,喊着,又拚了命往台子上跑。跑两步,拉回来,又跑两步,还是被拉回来了。虽说出了意外,意外出得也不小,公判大会却不能停,要是停了,不知道还要出多大的意外。会场上也静了,没再炸成一锅粥了,大人物的声音又响了,不过,这一回,他念的名字是别人的,不是吕婆婆的儿子了。吕婆婆被那些人拖了好远,有小半里路远,她咬他们的手,他们的手也没有松,到了这时候,吕婆婆没再拚命往回跑了,她明白了,什么都晚了,儿子的身子也看不清了,又过了一阵子,公判大会就开完了。台下的人都还没动,儿子,还有别的要死的人,先被人从台上押了下来,又押上了汽车。她还在蹲着,呆呆地看着,没一点动静。等汽车一动,她才好像明白过来,她在跑,汽车也在跑,可是追不上了,她在跑,汽车也在跑,路上只剩下了汽车压过去的印子,她越跑越远,汽车压过的印子也越来越远。
人都走光了,台上台下的人都走光了,有人来找吕婆婆了,来的人手里拿着张小纸片,要递给吕婆婆,吕婆婆没有接,她不接,她知道这小纸片上是派什么用场的。它是要人命的,它是阎王爷要她给儿子办后事的。过去,她没见过这张小纸片,可她听说过,来的人头上戴着大盖帽,她一下子明白了,那张小纸片就是阎王爷捎来的。来的人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退完了,她就站着,看着她,摇着头,一句话也没说。那个人只好不走了,建了个小学校,白天是不能行刑的,就只有在我们派人把骨灰盒送来。骨灰盒,她听清了,一个字也不差,她都听清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哭了出来,又不像哭,是嚎,也没有眼泪,她想跑,又没跑,大麦和小麦还在红布里头呢。她蹲下,再站起来,又蹲下,又站起来,站起来了,她就看着那个人,摇着头,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她身上一下子掉出了好多棉球,小小的,掉了她一身,那都是她给大麦和小麦备下的,备少了不行,她要大麦和小麦当天的聋子。
吕婆婆来了。月亮大得很,要是往日,月亮一大,吕婆婆的眼睛就花了,今天没花,她看得清东西,刚修好的小学校,石灰都还没干,风一吹,满鼻子都是石灰味儿。她还看见了只兔子,躲在蒿草下面,看着她,她也看着它,不由她不叹了声气。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心里一惊,赶紧骂自己,恶狠狠地骂:哎呀,你这个老不死的呀!她想起来筐子没有盖严实,筐子里装了饭,装了菜,热气怕是散了不少了。还没来这里的时候,她先去街上的饭馆,炒了几个菜,买了一瓶酒,又切了几个煮鸡蛋,都装在筐子里带来了。儿子喜欢吃煮鸡蛋,还不喜欢吃好鸡蛋,偏要吃坏的,黑黑的,都生了腥气了。她不喜欢吃,大麦和小麦也不喜欢,可儿子就是喜欢,儿子的死鬼老爹没死的时候也喜欢。菜一共炒了三个,加上切好的煮鸡蛋,也算是装了满满一筐子。找饭馆里借筐子的时候,她的心都在跳,她没敢说实话,说了实话,人家才不把筐子借给她呢。把菜放到筐子里装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天也黑了,她就朝着这里走,走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儿走一会,她没找人问路,却一步路也没走错,老远地,天虽说黑,她还是一眼就找到了这个小学校了,小学校门口有棵歪脖子大柳树,她就在柳树底下坐下了。这地方真不小。蒿草也长得高,人一进去,就没了头,这草长得还密,密密麻麻地凑着,一棵挨一棵,像是高梁地,就算跑进去一头猪,要是不叫唤,就听不见动静,也看不见影。可是怪了,吕婆婆偏巧看到那只兔子了,看她没动,它就动了,都跑到她跟前来了,她摇了摇头,把手伸进筐子,拿了一瓣鸡蛋出来,扔给它,它吃了,吃得也快,三下两下的,吃完了还看她,没法子,她只好又拿了一瓣出来,扔给它。再拿的时候,她看见筐子还没盖严实,早想起来没盖严实了,却老是走神,老是没盖,热气真的散了不少了,她一急,把棉袄脱了盖在筐子上了。这下才好一点,热气跑得慢了,身上却凉了。她不知道又过了几个钟头,小学校里的灯都灭了,县城里的灯都像是灭了,却起了风,是西北风,开始还小,柳树枝也只摇一摇,慢慢就大了,身上就不是凉了,是冷,冷得疼。突然,她觉得不好,嗓子眼里像是漏了风,气也喘得越来越重,又越来越细,她明白,这是哮喘病要发了。这可怎么得了啊,她的心一下子紧了,赶紧站起来,可不能再坐下去了,要起来走走,刚往蒿草里走了两步,她想起那只兔子还在,又回来,赶走它,它就是不走,扔了几块石头,它还当是鸡蛋,跑上去就啃。她不管了,自己走,还是没走两步,她又跑了回来了,她想起来筐子还放在地上,可别叫兔子糟蹋了,她围着歪脖子儿柳树转了好几圈,想出了法子:反筐子挂到树上去。树枝都很粗,正好派上用场,挂上去后,正合适,她这才放了心,再往蒿草里走进去过了半个钟头,她回来了,她差一点都回不来了。越往里走,她就越觉得不该里里面都是县城里拖出来的垃圾,堆得高高的,像座小山包,这时候她才想往回去,却走不动了,两只脚都陷到垃圾里去了,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她得使力气,越使力气,喉咙里就越喘得厉害,后来,她都不作指望了,却拔出来了,她又坐在脖子底下来了。这时候,她咬紧了牙,只恨没有一瓢凉水,她明白,别的法子是没有了,只有一个法子了,就是要睡着,不管怎样都要睡着,要不,她就只有死在这里了。她闭上了眼睛,喊了一声:哎呀,菩萨们啊,保佑我吧。末了,菩萨们保佑她了,她睡着了。她不知道,她才刚睡着,一辆押满了犯人的汽车就开来了,这后半夜的枪声,就要响起来了。她真的都不知道,她睡着了,她还在做梦呢。她梦见了那一年,她挑着担子回家过年,一头挑着年货,一头挑着儿子,在路上,下起了大雪,她刚巧走在一个山坡上,脚底下一子滚了出去,沿着山坡往下滚,滚得那么快,她都吓傻了,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又呆呆地看着那副担子往前滚,最后,它滚进了一长满了荆刺的小河沟,突然,她清醒了,拚命地往前跑,嘴巴里叫着,喊着,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那条小河沟边上,先是屏住了气,这才发了疯一样掀开罩在担子上的棉布,她却看到职他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只有鼻尖上沾了一两点雪花,正张开嘴巴对她笑呢。她又疼又,把他抱在怀里左看右看,直到真的没发现一点伤,她才哭着对这个笑呵呵的小家伙说:你还笑啊?你还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