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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上]西路上之三
作者:贾平凹

《收获》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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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重叠叠的脚印
       离开西安那天,恨不得一日能赶到天水,当八百里关中平原像一只口袋一样愈收愈紧,渭河在两道山峦之间夹成了细流,这已经是走过了天水、秦安、甘谷、武山和渭源;走过了,却觉得西安的宏大和繁华。坐在西安城里写乡村,我是已经写过了一系列关于商州的故事,如今远离了西安,竟由不得又琢磨起了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古都。二千年前的汉朝和唐朝,西安在世界的位置犹如今日美国之华盛顿吧;明清以后的国都东迁北移,西安是衰败了。日暮里曾同二三文友去城南的乐游塬听青龙寺的钟声,铜钟依旧,钟声却不再悠长,远处的曲江已没花红柳绿,我们也不是司马相如或杜牧,——寒风悚立,仰天浩叹,忽悟前身应是月,便看山也是龙,观水水有灵,满城草木都是旧时人物。前些年,突然风传城西南的一家宾馆门口的石狮红了眼,许多市民去那里烧纸焚香,嚷嚷着石狮红眼,街巷要出灾祸了。虽然街道办事处的干部数天里驱散着去迷信的人群,我还是去看了一回。我并未看到石狮是红了眼的,但石狮确实是一对汉时石狮,浑圆的一块石头上,粗犷地只刻勒了几条纹线,却形象逼真,精神凸现,便想这石狮会成精作怪的,它从汉代一路下来,应是最理会这个城市的兴衰变化的。出发的前一天,在家看戏本《桃花扇》。戏里的樵夫唱:“眼目的地他起高楼,眼目的地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便觉得这樵夫是在为这个城做总结。也就在刚刚合上戏本,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只大龟,是在旧城改造时,于拆迁的一座四合院的柱顶石下发现的,你要上路了,他说,杀吃了壮行吧。这龟如铁铸的颜色,我看着它,它也伸出了头看我,那眼神让我瞬间里感到了熟悉,而半夜里便梦见了一个和尚,又在梦里恍恍惚惚认定这和尚就是汉代的那个鸠摩罗什,天高就再不敢宰杀,将它放生在了城河里。离开西安的第二个晚上,睡在了天水宾馆,窗外的一片竹使风显形了一夜,远处的大街上灯火还是通明——正逢着过什么西部城市商品交易会,狮子龙灯还在舞着,秦腔还在草台上生旦净丑地演动——我是谢绝了接待人的邀请的,想,陕西号称秦,秦又号称虎狼之国,但真正的秦人却算作是天水人,秦始皇的先祖就是在天水发祥后迁往了关中,如果说陕西现在已失去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而在天水,却也是舞狮子龙灯,穿明清服饰粉墨登场,以示振兴传统文化了。对于传统文化是什么,应该如何继承,整个社会的意识里全误入了歧途,他们以为练花拳绣腿的武术,竹条麻架做成的狮子戏弄绣球,或演京剧、秦腔、黄梅,就是继承传统,又有多少人想到一个民族要继承的应是这个民族强盛期的精神和风骨,而不是民族衰败期的架式和习气呢。世界上任何人都在说自己的母亲是伟大的,任何人都在热爱自己的民族,但是,我不得不说,汉民族已经不是地球上最优秀的民族了,仅战期间出了那么多的汉奸,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一间房子时两张床,小路的一张嘴是刚刚歇下来就响起了鼾声,他的鼾声是毫无规律的,吼一阵,吹一口气,又吧嗒吧嗒咂嚼。在远处的锣鼓声中和身边的咂嚼杂音里,我开始记当天的日记了——我必须每天记我的日记——日记上有这么一段话:
       一踏上西路,即便已经是公元二千年的秋天,你也不能不感叹这条路是多么地艰难!公路和铁路并排地贴着渭河的两边穿行,而这里的渭河没有滩也没有岸,水直接拍打着山根,用炸药和钢钎开凿出来的铁道和公路也仅仅能通过一列火车和一辆汽车。洞子奇多,几乎在黑暗中进行,盼望光明而光明又是那么地暂短,使你感觉到车不是向西走,而是越走越深,进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终于这一个洞子与另一个洞子距离略长,可以把整个脸柿饼一样地压扁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对面正在通过火车,山根的石坎上站着一位穿了黄衣的路警,并没有行礼,却站得直直,流着清涕,旁边是一堆燃着的柴火。路还在往前占,山越来越连着套着,河几乎在折行,崖头上坍下来乱石埋住了路面,可能是昨天发生的崩塌吧,有几十人在那里撬石头,乱石里露出一辆被砸瘪的小车前半部,三个人在那里用锯锯车门,把一具脑袋嵌入了肩里的尸体往外拉……我紧张地看着司机,司机没有说话,大家都一时无语。老郑递了一个苹果让我吃——吃或许能缓释紧张和恐怖——我没有吃,拿油笔在苹果上画了一尊佛,,放在了驾驶室的前窗台上。车似乎直立着爬上了那一堆山石土堆,苹果就掉下来。重新放好。车又立栽般地下山石土堆,苹果又掉下来了。再一次放好。终于通过了塌方路段,车一停下,我们立即从车门逃出来,随之便瘫坐在地上,没有了一丝儿的力气。小路让大家都对天吐唾沫,呸呸呸,说这样可以避邪,不至于让刚才的死者阴魂附着了我们。我是不怕鬼的,因为要怕鬼,开凿这条路不知死了多少人,行走这条路又不知倒下了多少人,而铁路和公路未凿开之前,赶一队骆驼从这里经过,能不是死亡之旅吗?这是一条鬼路。在这条鬼路上,我们的祖先拨着鬼影而走,走出了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博大和强盛,开放和繁荣。现在,一条渭河日夜不息地流动,它流动的是历史,我们逆河而上了,我怀疑我们是当年西征军营里的马或商队中的犬,要去寻往昔的一点记忆吗?
       小路翻了一下身,睡熟的油乎乎的脸,看着令人害怕,但他的鼾声却停了。鼾声的停止突然使我不适应起来,以为他是憋住了气,年轻轻就要过去了,忙下床用手去试他的口鼻,却是哼儿一声鼾声又发动了,气得我拉下床头上的一双绣花鞋放在他的鼻前,让鞋臭熏死他!
       金莲小绣鞋是小路白天收集到的,还有一双麻编鞋——小路是有收集鞋的癖好的。当车行到毛家庄,正好一列火车也停在那里,分散在石坡上的山民就把门户打开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忙不迭地提着篮子从便道上往下跑。篮子里装着苹果、核桃和五味子,拥在车窗外“同志,同志”殷勤叫卖,像河岸上的一群鸭子。五味子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颜色可人,但味道不好。当我们在品尝山货时,小路是不见踪影了,一会儿他从一家矮屋里出来,就笑嘻嘻地提着这两双鞋的,宗林叫道:你这嫖客,有爱破鞋的癖好?!小路说,你不懂,这里边哲学上和美学上的学问大哩,西行的路上如果能收集到一些从未见过的鞋就是本人最大的得意了!
       一路上,小路果然是收集到了两大纸箱的鞋。这些鞋当然多是各地的旅游点上的商品,他们在出卖风俗,冬夏四季的都有,老少男女的都有,也有各个民族的,逮的就是像小路这样的文化人的好新奇。那些脸蛋两团红肉的胖女人信誓旦旦地说:就这一双了!小路刚一转身,摊位下面又取出了一双摆在那里。两箱鞋分别在邮局打成包裹寄回了,我打击着他:最大的收藏是眼睛收藏,凡是拿眼见过了就算已经收藏过了;丝路是什么,就是重重叠叠的脚印,那该是走过了多少鞋?!
       三天之后,我真的是把我的一双鞋和一颗牙丢掉在了路上。牙是严重的睡眠不足上火发炎而疼痛的,半个脸已经肿起来。这使大家十分紧张,因为任何一个人犯了毛病,行程计划将被打乱,沿途没有口腔专科医院,甚至像样的医院也没有,疼痛又使我耗费了忍耐能力,终于在一个小镇上被一个游窜的牙医拔掉了。这个牙医同时是卖老鼠药的,那一个大塑料盘里一半放着干硬的老鼠尾巴,一半放着发黑发黄的牙齿。他让我张开了嘴,黑乎乎的手伸进去摇动着所有的牙,当确定了病牙后,在牙根上涂了点什么药膏,然后手一拍我的后颈,牙就掉下来了。我把我的牙没有丢在那一堆牙齿中,牙是父母给我的一节骨头,它应该是高贵的,便抛上了一座古寺的屋顶上。鞋是在家时略有些夹脚,没想到在古浪跑了一天,脚便被磨破了,血痂粘住袜子脱不下来,好不容易地脱下来了,夜里被老鼠又拉进了墙角的洞里。路还长远,还得用脚,这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穿了,但鞋还未到破的程度,我把它并没有仍进河里,也未征询小路要不要收藏,只是悄悄将它放在路边。在我们老家的山区,路边常会发现一些半旧不新的草鞋或布鞋,那是供在山路上行走的人突然鞋子破了再勉强替用的。我继承了老家山民的传统,特殊的是我在鞋壳里留下字条:这鞋没有什么污邪,只是它对我有些夹脚,如你的婚姻。
       用棉纱包扎了我的脚,穿上了新袜和柔软的旅游鞋,我是走过了兰州周围的各县。我个头矮,穿上白色的旅游鞋,显得个头更矮了,但凡经过村镇,竟总有人瞧着我,小路问:我们这小伙怎么样,帅吧?回答的却是:鞋好。这是全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山上无树,黄土深厚,沿路的洋芋都开了花。钻进了一条有着无数的陶窑的土沟,一抹夕阳照来,整个沟坡的高高下下的田如一团巨大的面团被刀片胡乱地削过一样,在一派金黄色里闪亮。一群羊在沟底游移,牧羊的孩子坐在地上,脚手四乍,做着无聊的杂技。有老头和一头毛驴从坡脑处往下走,他双手抄在身后拉着毛驴的牵绳,路又如一条绳把他牵了过来。毛驴的额上有红的带子,是整个山沟最鲜艳的色彩,老头在吼着野调,漏齿的牙使口语不清,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吼的是:地里种的洋芋蛋,街上走的红脸蛋,炕上坐的然乎蛋。我等着老头走近了问然乎蛋的啥?他指了指路前一个没有长草的坟堆。这使我莫名其妙,又看了看坟堆,原来坟堆前面垒着的不是一堆胡基,而是坐卧着一个人。人已经老得不像个人了,嘴皱得如婴儿屁眼,眼角糊着眼屎。这么老的人孤零零坐在坟前做甚?上前问:你老在这儿干啥?老人说活得丢人了,丢人了,九十二了阎王爷还不来领么。老人对生死的心态令我们惊叹,我要背他回坡下的村去,我们便往沟畔我们要拜访的那户人家去。这人家在一处圆土▲如卧虎,这门窗就是卧虎的眉目了。主人的门前虽未有公路,他却是沟外镇了上的一支长途货运车队的车主,足迹和车辙终年在家乡和乌鲁木齐之间往复,那鼻子高耸的老婆也就是在酒泉的一个歌舞厅里认识而带回来的——他强调她不是坐台的小姐,是服务生。我们就坐在客厅里烧罐罐茶(用玉米棒芯心在铁火盆里架火,将陶壶装满了砖茶在那里煮沸,然后一一倒在小陶杯里),北方没有新鲜茶,但陈茶这么熬出石油一样黑汁来,却是另一种味道。问起这么多年搞长途运输有没有出什么危险,他说这当然有啦,彭加木是死在罗布泊的,余纯顺也是死了,他在沙漠上就看见过已经被晒干的现代人的尸体,他们是科学家或探险人,只是和大自然作斗争,运输车队却装着货,还得防那些强盗哩。他说他在一个夜里经过党金山,突然前边有人挡车,他才要停下来,蓦地发现前边不远还有一个人提着一根木棒,立即明白遇上坏人了,刚踩了油门,挡车的那人就扑上车门外的脚踏板上,并已拉开了车门。他是一手把握着方向盘,一手斜过去紧拉车门扶手,两人就那么对峙着。亏得他脑清楚——他说,我的长处是越在紧急时脑子越清白——就将车往崖根靠,既在靠近崖根,又不能把车碰在崖根,车就离崖根半尺宽,强盗便被挤伤了掉下去,然后一口气将车开下了山,才发现拉车门的那只手皮肉都拉裂了。
       生生死死的搏斗,车主的描述是非常简单和轻松的,他不停地为我们熬茶,宗林就喝醉了——酒能醉人,茶也能醉人的——跑在门前的场边咯咯哇哇地呕吐。沟畔里就上来一个人,大声吆喝“三娃”。“三娃”吆喝了半天没回应,那人说:“志高——!”车主就走出去问啥事,叫魂似的?那人说不叫大名就不出哇?!本主说就因为背运才改了名,你还是叫小名,叫得我还得和你一样穷吗?两人开始了一阵像吵架一样的对话。原来来人问车主几时主张掖,他的儿媳是张掖人,小两口去那儿拾棉花呀,墙高的人在家闲着,去挣几个钱是几个钱,在家闲着总不是个事呀!车主说明日一早就有车去张掖一带,但驾驶室里已经有人说好了,要搭顺车可以坐到卡车箱上面,如果不嫌风大,明早五点钟在沟口路上等着。车主就请那人来家坐坐,那人说他要走呀,身子不合适,头疼。车主说来喝口茶么,一喝头就不疼了。那人进来没有喝茶,却从怀里陶出个醋瓶子抿了几口,车主就作践这个山西人,来这里做女婿三十年了,还不改吃醋的德性,便又对我们主说来的这人叫松松,待儿子不好待儿媳妇好,儿媳妇生孩子时难产,他拿了醋放在儿媳妇的腿中间,嚷道山西人的后代要闻醋的,孩子果然闻见了醋味头就冒出来了。
       到了张掖,最让我吃惊的是棉田,早知道河西走廊乃至整个新疆产棉,但走过一排杨树,迎面的竟是棉田一眼望不到头。棉花棵子并不高,棉桃硕大,吐着白花,拾棉的人几十个一溜儿摆开,衣着、说话都不是本地的模样,我也就想起了在陶沟车主家见到的松松,莫非这里边就有着松松的儿子和儿媳?我们近去询问一位胖腰短腿的妇女,妇女竟是陕西南部我的同乡。嘿哟,乡党见乡党,我话一出口,她激动得就哭了。我问她怎么来的,她还是夸我说话咋这么中听哩,然后才说她是一伙十二个人坐了火车来的,在家时听招工的人讲来给棉花,心里拾棉花多轻省的活儿,又能挣得好钱,高高兴兴来了,来了工头把他们领到地边,说,拾吧,她一看见铺天盖地的棉花,吓得当下就软坐在了地上。“我吃不惯羊肉,”她说,“水土又不服,弯腰拾一天,夜里睡在床上全散架了,腿不是了我的腿,胳膊也不是了我的胳膊!”我同情着我的乡党,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不敢看她,仰了头看天上的云,云很高,挽了一疙瘩一疙瘩。老郑忙岔了话头,问这里有没有甘肃的小两口也拾棉花?她说和她一块拾的除了乡党,有六个河南人,还有一个湖南妹子,就指了一下远处的一个小女子,那女子是噘噘嘴,像吹火状。我说,噢,还有南方人,就她一个?乡党压低声音说:英英才可怜哩,年轻轻的守了寡,家里不要,孩子也被夺去了,一个人流浪过来的。
       她说着,又后悔自己不该把朋友的隐私翻出来,不说了,不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又说给了我们,她或许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也或许见了乡党只把憋着的说话出来痛快。我们便知道了这才叫英英的湖南妹子家住在铁路沿线,地少人多,日子苦焦,村人就集体偷扒火车。隔三岔五了,男人们三更半夜爬上经过的货车,疯了似的,见什么就往下扔什么,老汉和妇女是藏在路基下的荒草里,见车上扔下东西来,便拣着往村里搬,搬到村里平均着分。因此,这村里也富裕开了,也因此从火车上摔死过三人,也因此从火车上摔死过三人,也因此被当地派出所抓去了三人。村人有个协定,凡是谁家的男人出了事,坐了牢或亡了身,集体来养活这一家。英英有一个两岁的孩子,丈夫在一次扒盗中从车厢上往下跳,跳下来落在一个水坑里淹死了。丈夫死了村人当然要管他们家,但丈夫是个笨人,历来的扒盗中只是个喽罗人物,而且他的死完全是他的笨造成的,村人就将四万元钱一次付给她家罢了。公公婆婆想,大儿子死了,还有个患摇头风的小儿子,就要英英和小儿子结婚。英英看不上小叔子,小叔子头摇着还罢了,那长年流涎水让她恶心。公公婆婆便翻了脸,要把孙子留下,让英英出门,钱是不给一分的。英英寻过村里的老者,老者说,你既然迟早要结婚,孩子留下是人家的根呀,至于钱,按法律也得判人儿子啊!贡英就提了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流浪出来了。
       英英的遭遇使我唏嘘不已,想给她出主意回去状告
       我看上的是至今仍不肯说出一句“我也爱你”的人。
       我们在兰州,仍是未得到已经在西路的她的任何消息,我度过了最浮躁不安的几天。
       这样的感觉使我情绪倍增,在兰州多呆了一天,而且走街穿巷。庆仁瞧我的浮躁样,曾经问:你要买什么?我说碰见什么能买的就买呗。庆仁就赞叹兰州上市的瓜果品种这么多的,我说是多,都不甜么。
       几乎是从甘谷起,西兰公路上就时不时长有一些柳树,柳树一搂粗,空裂着腹。沟底或村畔的柳是每年有人砍去枝条搭窝棚和做柴薪,树长得就是一个粗短的黑桩和一篷鲜绿的树冠,像是大的磨菇一般,而公路上的柳却是肆意生长,这就是左公柳。西路上到处有着汉以来为打通这条路和疏通这条路的遗迹和故事,天水是见到了李广墓(墓现在荒芜在一所小学校的角落,墓前的石马头断足。李广的武艺超群,曾将草中的石头看成老虎一箭射透,但他的命运不济,元帝时朝廷重用老将,而他年轻,到了武帝时朝廷又重用少将,他却又老了。一生虽经百战,终未封侯,他是个晦气的人物,所以当年蒋介石号召国民党将领领向李广学习,甚至亲自约部下来为李广扫墓,应者寥寥,陪同的仅侍从数人),在秦安是踏勘了三国时期失街亭的战场,又于陇西登临了北宋年间防御戎夏的“威远楼”。而左公柳是左宗棠西征时沿途植栽的,现在这种柳树还存活着多少,已经无人知道,但它肯定是历史保存给西路最多的也是最鲜活的证据。我们经过文峰镇时遇见了一位长者,他进起清同治年间的西部回汉仇杀,仅陇西城原有居民十四万,仇杀后仅剩几千人,城外有两个大坑专理尸骨,开头还整整齐齐排放,后来来不及了,就用粪耙子扒,坑外是沟壑,人血竟从壑壁的裂缝往外渗。左宗棠就是那次去西征半叛的,但因他一路又杀的回民太多,现在的回民对他避而不谈,当在路上问起左公柳的事,凡是戴小白帽的,全都说:鬼知道那是啥树!民族的感情我们是理解的,可想一想,国家的形成,王朝的建立,哪里不是用鲜血产生的?所谓的民族区别——其实人都是一样的人——只是集中居住的地理环境不同而逐渐形成了各自的性格、语言、风俗和宗教而已。读《西游记》,读到西域各国烧庙杀僧,那正是伊斯兰教进入的历史。现在汉人多住于中原,回民集中于西北,新疆的维吾尔生活在河川,哈萨克游牧于深山,西路上是众多民族汇合地,保住了西路的安全,也就是稳定了各个民族间的团结和繁荣。
       我们早已知道了出塞的那个昭君,也知道了文成公主的进藏,闻名于世的吐鲁的额敏和卓帮助清高宗平定准噶尔有功受封而建造的,哈密瓜的称谓也是北京城人对哈密回王每年向清廷进贡的香瓜的冠名。但是,世人对于唐世平公主几乎要遗忘了,这位公主是嫁给了武威王的,她是怎么样个金枝玉叶身,又是如何来的,一生又在武威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史书没有记载,民间也无传说,我们在武威的博物馆里仅看到了一块小小的她的墓志石碑。再是那个鸠摩罗什,从西域到了武威,一往就是十六七年,组织译经,开凿石窟,然后东下,沿途传法,以致陇西至天水一带成为中国佛窟寺院最多的地区,单是甘谷旧城就有二十四座庙,以至于一条大街上一半是东禅院,一半是西禅院。还有苏武呢,小时候站在乡间的土场子上看高高戏楼上演《苏武牧羊》,一声“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倦”,然后一个老头颤颤巍巍 出来唱着没完没了的词,令人厌烦,到了西路,方知道他作为汉使得被匈奴扣留并逐放于北海牧羊了十九年,十九年是个什么数字呢?丝绸瓷器是到了西域,葡萄、番茄、琉璃、地毯、琵琶、箜篌、腰鼓却来了东土。河西被封设了五郡,五郡的城头上飘扬了大汉旗帜,匈奴休屠王的太子竟又在汉朝做官封侯。在甘肃的永登,我们在专门去看了一个人称吉卜赛的村,果然村人生活习惯与吉卜赛酷似,尤其是女人皆识手相之术,经年累月结伙出外以看手相谋生。还有永昌县的牛头镇,全镇男女体格高大,碧目耸鼻,也不避讳其祖先是古罗马人,当年贩丝绸流落在此地。与这些人相见,小路免不了要与那些看手相的女人厮混,她们查看他的掌纹,过去的事一说一个准,他也目测她们,说某某身高多少,胸围几尺,也是从人失误。可宗林要给他与那些古罗马后裔照相时,小路是坚决不照的,他丑陋,不愿意陪衬他们的美,我也是西路东段的人,他说,怎么我的祖先就那么保持纯粹血统呢?怨恨不已。
       一条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来来去去了多少人呢?
       敦煌去安西的戈壁沙漠上,我们的车极尽了它的兽性,速度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路上并没有见到一个行人。第四个小时吧,似乎前面有个踪影,还以为是只野兽,黑乎乎的一团,两条腿叉拉着缓缓移动,后才确定是人,形容枯瘦,衣衫肮脏,背有一个行囊。车是一闪而过的,但大家都看到了,是逃犯还是乞丐,我们竟讨论了半天,最后的结论不管这是一个什么人,必定不久就渴死饿死的。同是大漠上的人,能面对着一个将会渴死饿死者一闪而过吗?——邂逅是有着缘分的,应该格外珍惜,对于一株奄奄一息的戈壁植物我们都曾注目一阵,企图要读懂它的存在的意义,何况一个人呢?——我们的车调转了方向又往回开,停在了那独行者的面前。
       “喂,你从哪儿来呀?”我们问道。
       “从乌鲁木齐来的。”他回答着。
       “哎,要往哪里去呀?”
       “要到西安去!”
         
       我立即过去要替他取下行囊,说我们正是从西安要到乌鲁木齐去的,如果愿意,请上我们的车,再往乌鲁木齐去一趟了就可以一块回西安。但他说声谢谢,拒绝了,他告诉我们,他是特意徒步行走的,可他不是探险者,他的夫人一直开着宝马在前一站,她不让他看见她,却每隔一百公里在路边做了记号为他埋藏着水和吃食。原来是这样,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将一颗烟递给了他,他将烟塞在那一蓬脏兮兮胡须下的嘴里扑扑地吸,然后一起立在那里撒尿。他尿得比我高,也比我有力,我却因热尿泄出更感觉身子冷。坐在车上的时候太阳隔窗照射,热得脱了毛衣,下了车竟那么冷,手僵得裤带解不开,解开了又掏不着那个东西,好长时间方尿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尿,似乎慢一点那尿就成了冰混要撑住身子哩。
       告别了独行人,我们坐车继续西行,宗林和小路依然对独行人产生着兴趣。如果那人说的是实话,他俩说,那夫妻绝对不是一般人了,妻子能开着宝马车在前,丈夫徒步在后,肯定是发了财的老板!当老板的却如此这般行走,是有着什么难以排泄的不被外人知晓的痛苦呢,还是他们有着一段浪漫的契约?或许,他们是疯子。更或许,那人压根儿是不真实的,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真人,是西路上的一个幻变了的漂泊鬼魂?!他俩的各种疑问并没有激起我说话的欲望,我回想着刚才与独行人的问答,觉得那回答是那么熟悉,蓦地记得了,在禅宗公案里有这么一段描写,一个人问禅师:你从哪里来的?禅师说:顺着脚来的。又问:要往哪里去?禅师说:风到哪里去我到哪里去。更记得了耶稣基督也是走到哪里总有人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基督的回答从来一样:我来自地狱之城,要到天堂之城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