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收获]奇异的旅程
作者:光未然
《收获》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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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朋友:你看过了我回忆1942年滇缅边境大雪山历险记的文章《从伊江到怒江》(
发表在《当代》1996年第一期),很感兴趣,说是惊心动魄,怪我从来没向你们谈起过。回
想起来,这些年在一起长谈的机会本来不多,谈起来也很少涉及那些年长月久的历史题材。
我们生活在一个惊涛骇浪的大时代。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者,每个人都有一肚子惊险故事。
比较起来,我所经历的算不了什么。不过你们既然想听,我就再讲一段。以后说不定还会再
讲几段。
1945年秋天,为了逃避蒋家特务的暗害,我曾混入蒋军离开昆明,经广西,下越南,登
美绕过中国四海,在东北葫芦岛登陆,这年年底到北平。绕过这样一个大圈子,历时两月。
这确是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值得追忆并记录下来,因为不平凡,许多事情还能记住。究竟事
隔半个世纪,有些事物的细节,还有些地名和人名,可就记不清楚了。
因写诗诵诗惹祸
我曾在回忆李公朴、闻一多烈士的文章中谈到过,1945年日本投降前后,我在昆明一些
民主运动的群众集会上朗诵了自己的几篇政治讽刺诗:有些诗句直指人民公敌蒋介石。这些
诗在青年中传开了,引起蒋家特务机关的仇视。大约10月间,公朴先生到重庆开会(其间发
生的较场口事件中,他被特务殴打受伤)之前,去看望了龙云的副官长杨组庵。杨是我们的
好友杨一波同志的胞兄,他有时向公朴透露一点内情。这天,他邀公仆同靠在鸦片烟床上,
小声对公朴道:“你叫张光年快走吧,人家要动手了。”据说,龙云的特务系统跟“中央特
务”有矛盾有沟通,这是前者从沟通中得到的消息。我当时住在李公朴家,在他创办的北门
出版社当编辑,编辑部还有一位王健同志(全国解放后曾任民盟中央宣传部长)。公朴回家后
,便邀我和张曼筠、王健一同商量,考虑是否先到外县某个地方避一下。战争年代交通十分
不便,重要关卡有特务把守,要远走高飞是很困难的。
这时,我少年时候的同乡好友雷任民医生从远郊区来访。他原名雷振。1926、1927年大
革命期间,我们在湖北老河口镇同属共青团一个支部,怀同手足。大革命失败后他逃出家乡
,在某大学念医科,后来在武昌省立医院行医,我们仍是可以谈心的朋友。此刻他在离昆明
市区很远的一个美军主持的炮兵训练基地(为蒋军训练炮兵官佐的)附属医院主管医务。日本
投降已快两月,他准备沿贵阳、重庆回到武昌,问我愿不愿意同行。雷医生是个细致谨慎的
人,而我当时是个危险人物,他伸出这援助之手是很不容易的。可是我前几年(1941年2月)
好容易逃出重庆特务的魔掌,不愿再取道重庆。我接受了这位朋友的好意,随他同乘美国兵
开得飞快的吉普车,到远郊炮兵基地他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他说:“我这里最安全。”
我在武汉念书时候,雷医生的妹妹在汉阳一个教会学校里念书。当时雷医生很想让我和
他的妹妹交好,一定要我到汉阳去看望他的妹妹,我曾去看过她。其实在家乡老河口我就见
过她,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也很漂亮,英文也说得很好。但当时我的情况是今天
呆在这里,明天就不一定跑到哪里了,在这样漂泊的生活中根本谈不上婚姻问题。
一次,我们在武汉街头相遇。我说起我的心情,他不等我说完,就用手轻轻捂住我的嘴
,请我不要再讲。我当然是让他很失望了。在炮兵基地雷医生家里住的时候,他的妹妹也来
了,这时他们的兄妹关系已不那么好了,但对我依然都很友善。后来,我踏上了我的行程,
雷医生则带着他一家人,按计划要从昆明经过贵州四川一带崎岖惊险的山路到达重庆,又至
柳州,从那里回到武汉。抗战胜利至全国解放以后,不管是在故乡老河口还是在湖北省立医
院,我都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担心他们很可能在贵州的山间翻车,全有遇难了,那里翻车
事故经常发生。我至今仍非常怀念我这位从少年时代起就相识相知的朋友和同志。
当我从雷医生处回到昆明北门街,公朴先生已去重庆参加民盟中央的会。李夫人张曼筠
对我说:现在有一个机会。她有个亲戚王参谋在昆明城防司令部任职,是杜聿明司令部下。
杜调到东三省担当反共重任——东北剿共总司令,他留在昆明的部队也要全部调走,从这里
到越南,坐美国兵舰到东北。国民党从是贪污吗?他们的军队在昆明大量吃空额,这次行军
卖空额,说是过上海时停泊几天,想去上海的可以花钱顶个名字一道走,路上点名时应个声
就行了。曼筠说,王参谋来看过她,表示愿意帮忙。王是中年军官,说话、办事、行动都利
索。公朴临走时商量过,他的意思是让我和李克金(北门书屋经理)在王参谋照顾下到上海去
,为北门出版社在上海开业做些筹备工作。青年友人林季阳也愿同去,做我的助手。林当时
是在《扫荡报》当编辑的一个华侨青年,原名伍虹,1941年我在缅甸仰光编刊物时做我的助
手,与我关系很好。他能与我同道,我表示非常高兴。(1988年访海南时我到他家去过,一
别四十三年,我在赠他的诗中写道:“四十三年一饭香……”)
这样,张曼筠同志就在家里请客。我和李克金、林季阳、王健同志也参加了,专程宴请
、郑重拜托了王参谋。王替我们买到城防司令部电讯队的三个空额(印象中每个空额法币或
关金二十万元)。我们分别做好准备工作,各换上一身黄卡其布中山服。10月25日早上,在
王参谋带领下,我们不声不响地爬上这个电讯队的一辆中型吉普车,随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的长长车队,依依不舍地离开昆明。
我从重庆逃到缅甸,在缅甸的一年间,办刊物,组织反法西斯的青年团体,然后回到昆
明,在云南共呆了三年,那里有不少无话不谈的朋友,如李公朴、闻一多、楚图南、吴晗等
,文艺界还有李何林、吕剑等同志;因为在那里教书、搞读书会,还有不少学生,我的未婚
妻黄叶绿也在昆明,离开昆明确实使我有些恋恋不舍。
走进走出广西十万大山
这辆中型吉普车里装了不少小木箱,我们七八个人插空坐在小木箱上,就显得局促了。
头上是帆布顶篷,只有向后看,不能向前面和两边看。车跑得快,公路不平,车内颠簸厉害
。快到中午时分,据说在曲靖附近。哎呀,不好!咔嚓一声,车子侧翻在公路边,一堆小木
箱,不算太重,可也有几个人受伤。我的左臂本是残废而僵直的,这时左臂关节第三次折断
(第一次在晋西堕马,第二次在綦江翻车)。林季阳是右臂骨折,右臂时肿胀,痛不可忍,只
好回昆明医治,这一别就是四十多年。李克金要陪我回昆明。我连说:“不用不用,我有经
验。请军医用小夹板和绷带将关节处缠好,继续前进。”骨折处肿起来,说不痛是假的;说
回昆明可不干。克金是理解的。
幸好吉普车没有“骨折”。我服用了云南白药和止痛片,半躺在车里,糊里糊涂随车前
进。一时说是经过文山苗族地区,一时说是进入广西的十万大山。大山是否确有十万,不得
而知,反正是荒凉的无穷无尽的山路。山路曲折而险陡,年轻司机太莽撞,我们这些倒霉的
乘客,又尝到几次各式各样翻车的滋味:东倒的,右翻的,四脚朝天的,一头撞在山腰的。
幸亏车身轻,乘客也有了经验。每次司机都说声“对不起”,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我们三个
(还有一位西南联大地质系学生张启祉)是冒名顶替的,只要不赶我们下车,就感谢不尽了。
在十万大山行程中,一件奇异见闻不可不记。我受伤骨折后,途中有时下车休息。不能
谋几次从前面车队绕过来,表示关心和慰问。我的生命力比较强,大约一周后,肿渐消,不
痛了,行动也还方便。一次休息打尖时,王参谋高兴地跑来说:“我带你们拜访县政府。”
我想拍拍身上的灰,梳理一下头上的乱发。他说:“有用了。”他带我们几个沿着公路边上
的小径,爬过一段山坡,见到坡顶一座破庙的山门。我们走进去,空荡荡厅堂时,并不见泥
塑木雕。厅后和两边还有些空房,也都破败不堪。那里也有军官在参观,向王参谋介绍说:
这就是原来的县政府。前几年这一带闹虎。老虎饿了,常到县政府来讨吃的,把县官们和附
近的老百姓都吓跑了。这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古人说:“苛政猛于虎”,可还有虎猛
于苛政的例外。当时问过县名,记不住了。
经南宁、河内到海防
车队闯出山国,到了广西省会南宁,休息三天。一路吃苦,大家嘴馋了。我和克金上过
两次“地羊馆”,品尝清炖狗肉的滋味。还好奇地叫过一盘红烧穿山甲,记得像红烧牛肉味
,但肉质粗些。克金提议说:这里菜不贵,我们是不是请请王参谋。这是个好主意。我们请
王参谋上小馆,想不到他还邀来城防司令部(也即行军司令部)的参谋长和副官长,还有主管
电讯队的孙参谋。我懂得这是王力意为我们拉关系。我在行军中改名张华甫,自称是西南联
大讲师。闻一多先生当时任清华文学系主任,一直想把我拉到他那儿去做讲师,他与文学院
长冯友兰几次提起,冯表示同意。但一次我在西南联大大厅举行的三千多人的大会上,朗诵
了我当时写的一首尖锐锋利的政治讽刺诗《我嘲笑》,却把冯胡子吓着了,他改口说:“以
后再说,以后再说。”离昆明时我在名片上自称西南联大文学系讲师,心想如果受到追究,
闻一多先生会认帐的。李克金不用改名,他的名片印上北门书屋经理的衔头。他是经理,又
是王参谋的苏北同乡,就以他的名义请客了。我和副官长认了河北同乡(我旅行时多次用我
的好友李九皋医生的籍贯,自称河北蓟县人),还算谈得来。离开南宁的那天,我们一同在
街头散步时,他小声对我说:“我真倒霉!我的勤务兵逃跑了,把我装钱的小箱子卷走,不
知跑到哪里去了。”后来听王参谋说:他损失不小,不过他还有别的箱子。
车队一出睦南关(那时还叫镇南关),在柏油大道上开得飞快。车里的人都有些。我想我
这左膀子又保不住了。还好,没出事。我们顺利到达越南北方的首府河内。
我对河内的印象十分模糊。我好像在街上看到一些红红绿绿的标语;好像听说越南的人
民军队曾进入市内,又匆匆撤走了。原谅我吧,我们只是从这里路过,以我这时的身份,也
不好打听什么。对商业城市海防的印象也模糊的。不过在海防等船,等了一个星期。有时逛
逛街,看到有些华人开的商店、旅店和餐馆,不少人会说广东话。我们随司令部的一帮人似
乎借住在一所学校里。已经认识的几位军官邀我们打扑克。副官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麻将
牌,邀我和李克金、王参谋一起打小牌,混混时间。
记得刚到海防时候,各部门曾经分别在各个马路上、大道上整队点名。我也站队充数,
死记住自己的名字冯x x。点到这名字时候答应一声,就算过关了。我顶的名额是个通讯兵
。在海防时候和在海上航行时,主管电讯队的孙参谋客气地分配我收听国民党中央社的新闻
广播,记录下来供长官们阅览。那时的收音机是笨重的,有时不大清楚,还占用我不少睡眠
时间。可是我对这工作很感兴趣,甚至感谢他们分配我担当这一重任。要知道,电讯队是个
机要部门,他们却分配我这个危险人物来收录战讯;可见行军司令部跟昆明的特务机关没有
经常联系;他们的贪污、腐败与官僚主义,对革命人民未尝不是好事情。那时候,正是国内
全面内战的前夕,是蒋政府制造全面磨擦、爱国军民奋起斗争的重要关头,我能够从他们的
电讯中每天听到一鳞半爪的信息,也是十分难得的啊!
在美国兵舰上的奇异遭遇
终于到了登船的时刻。我们登上的是一艘庞大的空旷的运输舰,那军舰停在岸边好像一
座山。我原以为美国军舰是有座位的,比较舒适的。谁知分配我们的一层,是昏暗的像足够
场那么宽大的平面货舱,可容几百人打地铺。我不知舰内共有几层(至少三四层吧),也不知
这舰队共有几艘。只见我们已经熟识司令部的几位军官,也在我们行李旁边,骂骂咧咧地打
地铺躺下,一点也不受到礼遇。不仅如此,我们刚排队进入舱口,就有两个美国大兵喝令我
们站住。他俩每人身前一个装满药粉的大口袋,不停地从袋中抓一把白粉塞进我们每个人的
脖子前后,滑石粉式的水毒剂从内衣里面滑下去,全身里外弄脏了。这些美国佬毫无礼貌,
管你是官是兵,是贵是贱,一律按照亚洲土人或东亚病夫待遇。这使口口声声夸说美国好的
孙参谋也气得骂娘。海湾风景好。开船时王参谋邀我登上甲板看看,只见不岛不少,白鸥翻
飞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里写一段插曲。1962年7月,我曾经作为中国和平大会的代表,应邀参加越南“反美
斗争月”活动。主人多情,邀游旅游胜地海防下龙湾。我在这迷人的海湾畅游半日,看到海
湾里千奇百怪的小岛翠屿星罗棋布,惊醒了沉睡已久的回忆:——这岂不是十七年前我混入
美舰从这里出海的所在吗?我在1962年所写《越南组歌》之一的《下龙湾放歌》中有这样的
诗句:“一湾绿酒一船诗,遥想十七年前亡命时,敌舰载我出南海,可怜路过仙乡我不知!
”这首诗的引言中也说:“我于1945年冬逃亡越南,混迹蒋军中,登美舰穿四海而北上。当
时由此出海,竟木然无所觉。”(见《光未然诗存》228、229页)还是那一处美景,还是这一
双眼睛,不同心情下的感受却是不同的。
参谋们告诉我,我们这舰队一出海湾,是沿着南海和东海的远海向北行进的。因为近海
还有日本海军布下的不少水雷,只得绕过它。一天上午,我听说我们的航道已经靠近菲律宾
,我随大家登甲板▲望。除了乌海白浪,什么也见不到。海湾的水是翠蓝的。一出海湾,蓝
色越来越深,这以后我们一直在乌黑的远海破浪前进。远海偶尔也飘过来零散的水雷。所以
船队两边,有扫雷舰护航。又是一天上午,我们在甲板的边上▲望时,忽听一声尖叫:“水
雷!”伸着脖子下望,果然见到一个红色圆桶的东西从不远地方飘过来,又从容地向后面飘
去,看出我们这艘船身是这么高大宽长,仿佛白色的海上城镇,我们都被这钢铁巨怪吞吃了
。
远海上也即大洋边上的风浪是吓人的。这是个阴雨天,舱里颠簸得厉害。反正坐卧不宁
,我坚持抓紧扶梯,登上甲板见世面。刚走上去几步,一排白浪扑过来,把我全身淋湿、蒙
头盖脑地打昏了。我极力镇定,抱紧钢柱张眼望去,哎呀了不得!无边的黑色巨浪耸向天际
,像重重群山巨峰变成小摇篮,随时会被巨峰埋入深谷!地球要毁灭了!人类要毁灭了!昏迷
中又一排白浪打过来,从船右扑向船左,把右倾的甲板扳向另一面。这时我从钢柱边滑倒,
被好心人拖走背回自己的舱位……
大舱里的生活是极其枯燥极其无聊的。官后们都有一个从呕吐到不呕吐、从不适应到逐
渐适应的过程。而一经适应,就更加感到无聊。于是从铺位上的小型纸牌戏发展到小型纸牌
戏发展到小型赌博,从小型赌博发展为几十人上百人的大型赌博。玩的是名为“小韩”(Sho
w Hand)的简易纸牌戏,赌注可小可大。可怪的是,在蒋军部队里,上下级的界限本是森严
的;可是一到赌博场,管你是将、校、尉、士以及普通士兵、司机,都一律平等相待,输赢
不认人,只认钱。当然,大兵参加的极少,司机有钱,参加的就不少了。行军司令部的官佐
们,也被吸引进去。我那位“河北同乡”副官长,一路上跟我谈得来,生活上对我很照顾,
也好意拉我参加。我会打点桥牌,对这样的赌博,只能说“不会。不懂”。“你先看人有怎
么玩法嘛!”这就不好自命清高了。我本来是在副官长背后看他玩牌下注的。这天夜晚,他
硬要交换座位,把我拉到前面。“我没带钱。”“我借你!”“我不会呀。”“我保你!”他
小声在耳边嘱咐我:“我在背后顶你一下,你就下注。顶得厉害,你就多多下注。大胆些!
”我听人说过:初学打牌、初次赌博的,“手气”都好。这天夜晚,我算亲手证实了。真怪
,十回中的七回八回,开头到手的三张就惹眼。我主动下注(当然下得不多)。随后一张又一
张,我接连着背后挨,一回比一回厉害。到最后两三家拼牌时候,我的老乡用膝盖一再下命
令要我加注。一摊牌,我就把地摊上零零整整的纸币双手揽了过来。这样经过一两个小时,
我成了喜出望外的大赢家。到快天亮时候,赢的赢疯输的输疯了。一位牌友押上金表,另一
位押上了手枪,这才把我从沉醉中唤醒。我不动声色地提醒自己:我是来逃难的,不是来闯
祸的。摊牌后我把散钱收下,把他俩的宝物推回各自的腿边。我笑着说:“要看得起我,就
交个朋友吧。”这以后,我故意跟背后的膝头闹别扭:该下注的不下注;不该下注的猛下注
,特别着意输给那三位前一阵输给我很多的人。我的老乡生气地哼哼,后面似乎猜到我的用
意,抽身回去休息。想输钱还不容易?我把刚才喜极苦狂地赢到双腿前一大堆傥来之物轻松
地输掉。输到只剩下副官长借给我的一小叠老本的时候,我告辞退席,邀请我的朋友、在身
后一直冷眼旁观的李克金,一同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老李小声称赞我:“张先生,你真
高明!”我来不及向他解释什么。我俩正赶上看到海上日出的奇景。一轮特大号刚出熔炉的
火红朝阳刚刚离开水面,映照得半边天、半个海、半个世界一片通红。我感觉胸中也是一片
通红,把夜间的惊喜、惊慌与惊险的心绪抛到九霄云外。
绕过中国四海到北平
乌浪般的日子,一天天滚流过去。滚过多少天了?远海上、大洋边,看不到一线岸影,
一片鸟影。我们被人世间抛弃了。终于听说:兵舰靠近上海。舱里人有些兴奋。我和老李也
心情激动起来。一向沉默寡言的参谋长走过来,微笑着对我说:“上海是快到了,可我不能
停啊。现在官兵都有点钱,都想家,谁想打仗啊?船在上海停下,人跑掉一半,我可负不了
这个责任。张先生,跟我们一起到葫芦岛登陆吧!”这时候,王参谋也过来说:“张先生,
委屈你了。到了葫芦岛再想办法。好办!”葫芦岛在哪里?还要在船上呆多少天?我傻眼了。
我邀李克金到甲板上商量。老李小声说:“这不是上了贼船吗?”我说:“船到岸边总有路
。你我是大命人,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这是个奇异的旅程。我这个反蒋的共产党人,蒋家特务机关猎取的对象,却成为蒋军剿
共部队的客人,反共援蒋的美舰乘客,随舰出航北部湾,经过南海、东海、黄海,终于进入
蓝得可爱的渤海,终于在辽宁省的葫芦岛登陆了。新近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九十年代葫芦岛
已变兴旺的工业城市。可那时的这个半岛,却是一片荒凉!登陆放眼,几乎是没有人烟。人
烟都逃走了吧?逃走了好!
这时,东北的大片土地和几个大城市,还掌握在我人民解放军手中。以杜聿明为首的东
北剿共部队的司令长官部,偏安在锦州城内。我和老李到锦州后,被安排到一片民居临时住
下。我对锦州有什么印象呢?记得清楚的就是到过两次日本俘虏营。郊区的一所多层大楼,
是原来的日本军营吧?数以千计的日本(军政人民)俘虏及其家属,暂时安置在那里。我们随
同船的军人们将换下来的脏衣服交给俘虏们洗涤,过两天又去那里,将洗得干净的衣服取回
,人点洗衣钱。这些日本鬼子当初中国人是多么凶恶,甚至杀人不眨眼;现在收下几块小钱
,竟这般点头哈腰连连称谢不已,使我也分享到东北抗日军民的自豪感。
我前此没有到过东北。我于三十年代中期为自己的剧团写过两个独幕剧以及歌词《五月
的鲜花》,都是以东北抗日军民的斗争为题材。抗战初期,我结识了萧红、萧军等一批东北
作家,读过他们的作品。我于东北抗日联军和东北的大好河山,可谓向往已久了。这次在这
样特殊情况下踏上东北的土地,当然没有条件没有心情游览。但是从葫芦岛到锦州,正是大
雪之后,山林间、旷野里,无尽的白银铺地,反衬得河流泛黑。我真正体会到白山黑水的奇
景。朔风吹来,刺人耳鼻,我感到痛快;解衣挺胸,恨不得引吭高歌番。
王参谋大忙几天后,偕孙参谋来看我。我要求为我和老李办个路条,帮我们购票乘车,
经天津到北平。孙参谋好意插嘴说:“我劝张先生留下来,我们司令长官都部缺少文墨人才
。留下吧!哪儿不是混饭吃?教书太辛苦了!”我感谢他的好意,不知怎么辞谢。王参谋用话
岔开了。
我们于1945年12月下旬到北平,离昆明出发时间(10月25日),正好两个月。暂住在前门
外一家旅馆。忽听得邻近房间有熟人声音。循声探望,原来是电影界友人金山同志。见到他
,就见到徐冰同志,见到文化界和民主同盟一批朋友。我被留在北平协助开展文化工作和民
盟活动,李克金同志应邀去《解放三日刊》协助发行工作。在北平一段的活动,我曾在《说
起本司胡同》一文有所记叙(见拙著《江海日记》231页),就不用多说了。
初到北平,我见到一些奇异的景象:前门外有骆驼队缓缓走过,不知是不是从塞外牵来
的;我们随徐冰派来的美国新闻处的汪骏同志到他的宿舍去时,车子经过天安门广场,那一
带显得非常壮美神奇,好似人间仙景。那时的北平,是个很安静、漂亮的城市。
我一见到徐冰,就说:“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我是投奔解放区的,你赶快派我到张家
口去。”他说:“我可不能当家,你是归恩来同志管的(1940年以来,我的组织关系一直和
恩来同志单线联系)。”然后他马上打电话给在重庆的周恩来。第二天他来找我说:“不行
,恩来同志说北平正缺人来打开局面,让你就留在这里。”当时北平有张东荪、张申府、吴
晗、曾昭抡、张恨水、马彦祥、盛家伦等一批党外人士,但徐冰的身份不宜跟他们多接触(
他是中美调处执行部的中共代表,与美方、蒋方代表同住北京饭店),我对文化界熟悉,正
好开展这方面的工作,这样我在北平就留下来了。我们办报刊、搞讲演、座谈、演剧、歌唱
活动,非常活跃。我的未婚妻黄叶绿在一年多以后,经过很多波折艰险也来到了北平。我和
叶绿于1946年11月1日在北平结婚,婚后同去晋冀鲁豫解放区。
我刚到北平时时,东单一带,到处是日本鬼子在街头游逛,夹着带不走的东西,以极低
的价钱卖给地摊小贩。曾昭抡先生和新闻处的几位年轻朋友曾陪我上街逛摊儿。那时在今天
的体育场附近的广场上,有几百个小摊儿,都是日本鬼子逃离时留下的在中国搜刮的各种宝
物,我花几角钱买到的一只端砚,到现在还在使用。
我一到北平,就到曾先生家里去,在那里见到闻一多先生写给曾和我两个人的来信,说
昆明盛传我随蒋军到了葫芦岛,正赶上解放军包围了葫芦岛,把从昆明撤退的蒋匪全部俘虏
了,把我也俘虏了;我称自己是光未然,是《黄河大合唱》的作者,张华甫是我的化名,然
后即被待为上宾,送到北平。闻一多问情况是不是这样?我给闻、李各写一封回信,向他们
略述了这一段奇异的经历。
1996331写毕
[殿尾诗]
化身博士*
不怕毒龙正在张牙舞爪,
我要钻进你毒龙的腹心,
随你滚过那十万大山,
随你钻进这海上钢城。
我化身为一个赌徒,
在海上跟你们拚个输赢。
把你们的金银搂入怀抱,
又将这战利品扔还你们。
我要登上这贼船的甲板,
看一轮朝阳照红了洋面。
这里是四海之外的四海,
看不见地平线一丝一片。
乌黑的海浪突然暴怒了,
洋面倒立起像一座高山;
高山大海一起扑打过来,
像要埋葬这花旗巨舰。
我这化身博士法力无边,
让敌人护送我逃出牢监。
我要在北国放声歌唱了,
看你蒋家王朝拿我咋办!
2000930上午
* 少年时候读过一本童话《化身博士》,现抓来作为这首诗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