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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头条]林雪诗观
作者:林 雪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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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给你:马根丹的谣曲和鲜花
       那时,我已经读了许多加西亚.洛尔卡的诗。但还没遇到你。也没有和你相爱。那是我一个人的马根丹之旅……到处是电锯刺耳的尖叫,到处是飞舞的木屑,弥漫着木头的气息。是木头,不是树。或者说,她们曾经是树,如今,只是一垛垛树的尸体。密集的立方,到处拆解的流水线,川流不息的、运来原木的巨大蛇形车队,川流不息的、运走木方的巨大蛇形车队,像植物一样茂密的工人们……女人在这里停留是不合适的。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光着上身,蓬头垢面,直盯盯地看着偶尔走过的女人,用山地口音响亮地骂人,随时把痰吐到脚边,或稍远一点的地方。叼着烟,耳后还夹着一根……
       但我心安理得地、欣赏地看着这一切。因为,我心底埋藏的声音告诉我:我来这里,不是以一个城市女人的身份,来对似乎原始蛮荒的人们发出尖叫,也不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思考,来对恶劣的生存、劳动说“不”。我来这里,只是和他们一样,把真相交出来,那就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都慢慢地接受了命运。在生活中,我是个低能者,在词语中,我还没完全迷惑。我呆在这里,并从中获得力量。
       那时,《大地葵花》中《马根丹的谣曲》像是要从遍地堆叠的木材垛里生出。她,将是我下一首诗的名字。是的。她就在那里,就在马郡村。在我回将军街客居的两年前,我和两位表姑在村里呆了一个下午。一本阅读中的《抚顺简史》被我从沈阳带到抚顺。在午后从山谷吹来的风中,村里的一个老汉带着我们走近横穿过村庄的那道古边墙。古边墙的残垣上,爬满了藤类植物。我们和他一起照了一张像。在古边墙下,我还单照了一张。
       那时,担心自己的才能不足以使愿望变成现实的负担,还没有现在这样重。现在,我“读书太多,感觉太多,幻想太多——要一切错误的东西”。当然,其中也包括你,还有诗歌。那时,和那以后,直到现在,我都有过愧疚
       ——我和所谓现实,一直若即若离,没有自觉和贴切地写过人民——群体的感情或情绪,却一直在为爱情苦恼。
       那个午后,我记下了差不多半本笔记后,坐在一处树荫下的木垛上,打起了瞌睡。那木垛不到10米远,就是一座疯狂叫嚣的电锯。老汉用米色搪瓷杯倒满的水放在我脚边,不到3分钟时间,水上就落满了木屑……我梦见你向我走来,还有我们未来的孩子,一定要有个孩子。我梦见一个男孩儿,额前如我一样,在靠近左侧偏一点的地方,长着一个旋儿,手里抓着大把的鲜花,我梦见了我们分开。但那花会年复一年,出现在我们老去后的时光里……那个午后,我是如此满足。似乎一切赋予人生意义的事物我都拥有——祖国,母语,亲人,家庭,朋友,诗歌,回忆——等等。
       诗:那独一无二的境地
       你问我,诗人——是不是每天出来时都带着诗情画意。我知道,你是在用你小学教育程度提出了一个幼稚的问题。但我能嘲笑你吗?你19岁,却工作了至少5年,从14岁起,你背井离乡,一直在这个城市——我居住的城市的楼盘做力工。
       如果我告诉你,说我每天都带着我心中的诗意出行,那是过于浪漫、不切实际,是一种对诗歌、对自己、对你天真的夸张,是我们在生活中至今还没觉醒前的蒙昧。但如果我告诉你,说我每天都带着几个句子、带着我遭遇到的人们和景色、带着一小块天气出来,并在路上听见自己灵魂偶尔的低语,笑和哭泣,那我是诚实的。
       我经常忘记带上自己出行的必需品,但我每天都带着自己心中的一大块北方,带上自己心中那块游移着的泪水、土地、思考、句子和诗篇。她们不必非得写出来,不必发表,不必被人读到,甚至,不必在这里告诉你。
       一小时后,我头戴一顶头盔,与10来个农民工挤在一部运输电梯里,到你工作的楼层找你。你的伙伴们散发出劳动时的气味,人体的气味、衣服的气味扑面而来。随着电梯升起,脚下的水泥屑随风腾起,很快云散。脚下钢板之间寸余缝隙中,地面很快矮下去,然后是周围黑色的楼台楼顶,和越来越接近的天空。
       这是你每天都要有的程序,而我是第一次乘。临上电梯前,陪同的男士问我,有恐高症吗?因为所谓运输梯,只是一个电动载货、载人升降机,边框只用带网的钢板做封闭。这时,还有因为某症而自我赦免的可能吗?当然有,只是不能做。
       那时我想,你有恐高症吗?恐高症不是哪个人群的特权。如果你有,你会因此不去工作吗?
       升到5层左右,电梯好像变得吃力了,显得速度很慢,以至于我怀疑还有没有力气升到17层。无人说话。10到17层更是漫长。而楼盘有24层高。
       楼盘还只是一个水泥框子,没有门窗。站在17层的走廊里,看见你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风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有时衣服向前鼓动,有时向后招摇,头发也左飞右飘的。使你看起来像和两三个你一起走过来,一个你怀疑,另一个你相信,还有的你无所谓。你和你生活中一些互相矛盾、互相质问的事物一起走过来,和纠缠在一起的、不好不坏的命运。
       那时看着你,我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们的采访、发表,包括结束后对你说的那句“谢谢”能弥补你的孤独——但这是可能的吗?在你们那独一无二的境地,在起伏不定的生活中。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你那么年轻,还没有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样被贫穷吓倒,还没有把贫穷和受压迫看成一种精神上的羞耻,看成一种命运的侮辱。你在我们采访结束时,竟笑着总结式地说了一句话,
       你说,我还是相信党和政府能给我们做主,不会总让我们农民工吃亏。然后你说,你“在工作之余,也偷偷写过诗。”
       然后你问我,诗人——是不是每天出来时都带着诗情画意。
       这回,我说是的。我看见你裂开的嘴唇上沟壑一样的小血口,看见你年轻脸上,灰白色的粉尘粘在眉头,和脸上细小的汗毛上。看见你衣服已经没有颜色。看见了你和所有那些在无人歌颂、贫病交加下死去的人们。看到那些好的结局离从前、现在、将来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