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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天堂之歌
作者:何立伟 吴颐人

《收获》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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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
       这城市的历史
       已记取了
       你的笑容
       ——罗大佑《追梦人》
       叶胖子
       从附二医院做完CT扫描,叶胖子,到湘银证券他的大户室里去了一趟,下午三点收盘, 他的心情阳光得不得了,年初大手吃进的那个资产重组股翻一番的时候他都没有丢,到此刻 已是百分之二百的帐面利润,也就是说,两百多万罢,今天还几乎冲了一个涨停。叶胖子对 朱昌茂说,要会捂股。你就他妈的不会捂,赚一点点小菜钱就急急忙忙丢不赢,差劲差劲, 长线是金呐!朱昌茂面有愧色,说老叶老叶,我今后一定听你的,你说吃就吃,你就丢就丢 ,好啵?
       朱昌茂在地税九分当科长,这一波行情起来的时候他从银行的一个朋友那里贷了五十万 来炒股。刚才收盘的时候在电脑上查了一下账,这段时间频繁的进进出出,也不过小赢了百 分之十,还不算往来的路费。有规矩,干部不能炒股,他每天都是愉愉溜到湘银来,他那过 分喜欢投机的天性逼使他总是做短线赚利差。叶胖子讽刺道,你那算么子,油老鼠,而已。 鲁迅写过一本杂文,叫《而已集》,晓得啵,而已?
       你那五十万要是在我手里,叶胖子咳了几咳,继续说,嘴张到暗红色的牙龈都看得见, 不出半年就要变成一百分,晓得啵?
       晓得晓得,我就是不会捂股,差劲差劲。朱昌茂脸上的愧色愈发严重。
       油老鼠,而已——而已。
       叶胖子又咳了几咳,起身走出大户室,手翦在背后,步子踱得方方正正,像是地上铺了 层金砖,他要不急不忙量它一量。
       朱昌茂夹着他的有“V”形标志的华仑天奴的黑皮小包跟在叶胖子身后走出来,瘦瘦的 身骨正好与前者形成映衬,滑稽得仿佛是一对相声搭档。
       晚上……?朱昌茂同叶胖子并肩而行,手在空气里做出模麻将的动作。
       把余天华喊了,叶胖子说,还有刘罗祸。我只喜欢同这几个人一起切磋。
       刘罗祸是朝风电器城做空调生意的,长得有点像李保田,有一晌电视里放《宰相刘罗锅》,叶胖子见了他就这么喊,搞得大家跟起也这么喊。正好他就是姓刘。
       我就联系,就联系,朱昌茂从华仑天奴包里拿出小巧的三星牌手机来,站在一棵法国梧 桐树下,从随机的电话本上调号子。
       叶胖子不管他,兀自朝前方方正正走,手仍是翦在背后。前面的五一路正在扩建,阳光 下上处尘土飞扬。橘黄色的安全帽像葵花四处开在这个像牛市行情一样生气勃勃的下午。
       叶胖子忽然猛烈一阵咳嗽,一股痰涌上喉头,他朝地上吐去,想吐得远一点,结果那团 粘乎乎的东西只掉在了两腿之间,他低头一觑,发现那痰里有絮絮的红色,与此同时,他也 发现自己的口腔里有一股明白无误的血的铁腥。他心里一紧,顿感不安。就像尘土飞扬在五 一路上,不祥的预感也飞扬在他那装满了上千种股票的K线图的脑子里。
       余天华
       余天华接到朱昌茂的电话时正在街上唐眯子的麻将室里同三个下岗的四十多岁的堂客们 搓两块钱一片筹的麻将。他对着那台旧款的NEC模拟数字手机不耐烦地说,我哪里有空,尽 是事,你喊别人▲。他懒得▲嗦,摁摁下OK键,把它塞进已经有半个月没换的屁股泛亮的裤 子口袋里,那里头还有一把酸菜样皱巴巴的并且随时出出进进的块票。
       人一背时,手气不好,他咕咕哝哝地说,还有人要打电话来吵,烦死人!
       第三个堂客们听了嘻嘻的一阵笑。今日正好又是三吃一。她们最喜欢同余天华打牌。因 为后者情绪特别不稳定,稍稍一输就躁,一躁就乱放炮。这样的施主到哪里去找。
       摸风摸风,换换手气。余天华嗓子眼大起来,因为刚刚放了对门的一个七小对。
       余哥要换,那我们就换。三个堂客们笑嘻嘻,一边丢骰子一边站起身来,我们只由得余 哥。余哥你说是不是?我们好听话的,我们好温柔的。
       温柔,温柔,温柔一刀!余天华把屁股换到了左手,老子替国家排忧解难!
       余哥跟得国家主席一样。那些各有进帐的堂客们继续调笑,快活得不得了。
       余天华终于做了一个七小对,吊幺鸡,听牌了,心情好到点起一根烟,口里有了花鼓小 调。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又响起来。
       老子不接,老子和了这盘牌再接。余天华二郎腿一点一点,给花鼓小调打拍子。
       手机响个不停。
       伊呀,你还响得蛮顽强的呵,余天华说,忍不住把手机摸出来,呵,哪位?
       上手打了一个幺鸡出来,余天华没看见,摸了张牌,五万,顺手拍掉。
       我和呐,上手说,没有将,吊五万。
       么子么子,没听清,再讲一遍!余天华对着手机喊道。
       那边是他老婆的声音,也是喊起来:你快点过来,顺妹子现在在刑侦大队!
       对不起,你们再喊一个人来,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余天华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走。
       哎,你还要给我两块钱来,我和了你的五万来,上手的堂客说,脸上仍是笑嘻嘻。
       也,刚才哪个打了幺鸡我没看见?走了一娄锅汤,老子七小对咧!
       余天华气极败坏,余天华慌里慌张,余天华碎碎着步子从唐眯子的麻将室里冲出来。麻 将室里开了六桌,烟雾腾腾,喧声沸沸,唐眯子袖手于后,站在屋角某桌的某位额头有包的 男人身后看,不时地说要出这张牌要出那张牌,嘴上叼着半截早已熄了火的白沙烟。
       唐眯子家离余天华的家只有几步之遥,余天华先进屋拿了两包鞭蓉王的烟,又在巷子口 苏叫鸡的槟榔摊子上买了两包王爷槟榔,之后就在五一路的尘土间疾步如飞。
       沿五一路一带都在搞扩建,马路两旁朝时缩,齐齐地腾出扩建后路面的宽度来。红线正 好划到余天华家的巷子口。那天城建办来了人,说这巷子里的人家也要拆迁,这巷子太破旧 了,有碍观瞻。
       拆迁?苏叫鸡结结巴巴道,拆拆拆得哪里走?
       暂时还不晓得,城建办的人说。
       唐眯子的麻将室的人都把牌扑倒在桌子上,跑出来看热闹。
       这鬼巷子里人还蛮多呵,城建办的人说。
       我在这巷子里住了五十年,晓得啵?唐眯子眯着一条缝样的眼睛嚷起来,喊拆就拆呵, 也不同我们老百姓打声商量呵。
       也不打声商量呵,众人附和着,像是唐眯子的回音。
       不把老子安置好,老子就不迁。唐眯子继续嚷道,老子要一套四室一厅,还要在城里头 !
       自那天城建办的人来了以后,这巷子里的人就不安起来。这情形有点像犯了事的人,什 么时候判下来不晓得,有一种等待的焦灼。当然这样的人里头包括了余天华。
       朱昌茂
       桌子中央上来了一务鲍鱼,宏远公司的黄总连忙殷勤地介绍,说这是香港来的厨师做的 。这个人了不得,黄总说,还是英国皇家烹饪协会的会员——那就不是一般的角色来,顶呱 呱的来。
       倒酒倒酒,宏远公司的黄总对他手下的苗小姐说,先给朱科长倒,再给这几位弟兄倒。
       朱昌茂伸出寡瘦的手,一把捂住面前的酒杯:今天就不喝酒呐。
       他带来的三个地税局同事也附和道,不喝不喝,免呐免呐。
       黄总把脑壳扭过来,朝身边的苗小姐说,今日朱科长还有几位弟兄喝不喝酒,喝得好不 好,就全看你来。
       苗小姐巧笑盈盈地站起身,对旁边垂手而立的服务生说,去,拿一个大杯子来。
       不一会那服务生就拿过来了一个能装半斤酒的玻璃杯。苗小姐朝他挥挥手:没你的事了 。说完就把五粮液朝玻璃杯里咕咚咕咚倒,手一收的时候,那玻璃杯刚好满得形成一个凸面 而又一滴不漏,把朱昌茂们看得直了眼。
       你是杂技团下放的罢?朱昌茂半天才丢了一个幽默弹。除了黄总哈哈两声,其他的属下 都还没回过神来。
       苗小姐仍是巧笑盈盈,把那玻璃杯小心端起,说,各位喝不喝酒请自便,我苗红先敬各 位一杯,各位看得起我,就意思一下,也不勉强。
       苗小姐说完就你喝凉开水一样把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再把杯口朝底晃了晃,真的滴酒 不剩。
       再来,她说得很是轻松。又把酒那么玩杂技样地斟出一个凸面。
       我这一杯,主要是敬朱科长。朱科长,你随意,喝不喝都不要紧。说完又把那酒一口喝 得精光。
       整整的一瓶五粮液,就那么三言两语之间便没了影,众人无不错愕惊奇。谁也没有见过 如此能喝酒的女子,才好大年纪,顶多就二十四五岁罢?
       朱科长,苗小姐脸色不改,说,你一看就是怜香惜玉的人,我说得对罢。
       说得对说得对,朱昌茂的一个手下说,我们朱科长最怜香惜玉。
       那也要看是不是香,是不是玉,呵,哈哈,朱昌茂接道。
       我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香,是不是玉,苗小姐说。
       你绝对是,绝对是,朱昌茂马上声明。
       反正,苗小姐继续巧笑盈盈地说,你朱科长总不能忍心看我们黄总扣我这个月的奖金是 啵?
       那不会,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又这么能喝酒,黄总怎么会扣你的奖金?朱昌茂说。
       怎么不会?苗小姐说,我没本事让你朱科长喝酒嗳。
       哦哟哦哟,朱昌茂说,来来来,那我们就喝一点,为了苗小姐的奖金。
       鲍鱼要冷呐,快吃快吃,黄总笑眯眯地说话了,同时把一只鲍鱼夹到朱昌茂的碗里。
       这餐饭一结帐,一万六千八。
       好数字,好数字,吉利呵,黄总把信用卡收起来。
       出门的时候,朱昌茂脸醉得通红,拍拍黄总的背说,帐还是要查的,人家来了举报电话 ,不查我们也过不得门。不过你晓得,我们对宏远公司向来是照顾的。呵,以后不要像今天 这么喝酒呐,一桌子人,喝了五瓶罢?太那个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黄总打着嗝,说,我们宏远公司,总是有人盯着,我们给地方财 政实在是做过不少的贡献嘛。
       逃税的事嘛,那也普遍得很,也不只是你们宏远公司,朱昌茂说,反正罚还是要罚你们 一点钱的,等帐查完了再说,呵?意思意思,就像喝酒一样。
       那就不像我们苗小姐那么喝,黄总说完就打哈哈。
       朱昌茂也打哈哈,那当然,当然。
       黄总扯了一下朱昌茂的衣角,轻声在他耳边说,苗小姐如何?长得还达标吧?
       漂亮,年轻,好酒量,有味道,朱昌茂首肯道。
       我看她还蛮喜欢你朱科长的嘛,如今年轻小姐都喜欢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呐。
       黄总又说,我听说朱科长要当九分局的副局长了,有不有这回事?跟我小弟讲句老实话 看。
       嗳嗳嗳,朱昌茂看了看周围,小声说,没宣布之前,这事不要乱张扬,呵!
       小弟明白,黄总使劲点头,小弟明白。
       过一阵子,黄总说,小弟就要叫你朱局长呐,好,好,好,好事,好事!
       莫乱讲!朱昌茂瞪他一上发,八字还差一撇!
       朱科长我看你蛮辛苦,加上又喝多了一点,你看是不是这样,黄总凑近朱昌茂的耳朵根 上说,我给你到华天开一间房,让苗小姐陪你坐坐,聊聊天,解解乏,醒醒酒,如何?
       朱昌茂瞟一下走在前面的三个下属,低沉地说,不好罢?
       那有么子要紧▲?黄总开导道,苗小姐是本公司的部门经理,又不是外头的鸡。再说你 还挽救了她的奖金,她还想感谢你咧。你没看出来她对你好崇拜的嗳?
       你是一套又一套的,暧?朱昌茂笑起来,我拿你最没有办法。
       那是你朱——,朱科长最看起我小弟。小弟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晚上还约了朋友打牌咧,朱昌茂突然想起来。
       暧,牌是么子时候都得打,苗小姐是么子时候都崇拜人的呐。
       朱昌茂说,害得我要退信,你这个鬼!你蛮讨嫌咧!
       刘罗锅
       刘罗锅的脸要是生起气来就不蛮像李保田了。李保田没有恶相,刘罗锅有时候有恶相— —比方今天下午就有恶相。在他手下打了两年工的胡广生最近老是出错,蠢里蠢气,写块大 降价的牌子,十几个字里头要与出三四个白眼字来。这还不算,今天一个顾客来买格力变频 空调,他交待过胡广生,假如顾客没提出要发票就不要开发票,只给收款收据;假如顾客提 出要发票,也要装装蒜,说呵呀,发票用完呐,给收款收据要不要得,或者说你过两天来拿 发票要不要得?总而言之一条,尽一切可能,赖也要赖得不给发票。没承想那顾客还没开口 ,他胡广生就先开口了,问他要不要开正规发票,那顾客也不像蛮聪明的人,说无所谓嘛, 反正是私人购买,又没得地方报销,只要有保修单就可以了。他胡广生说,嗳,那还是开一 张发票好些,消费者要会保护自己的权益嘛。刘罗锅坐在里头的经理室,听得一清二楚,等 那顾客走了,他冲出来,把胡广生一顿臭骂,说你他妈的你来做好人老子来吃亏,你还要不 要这个饭碗!说老子扣你一百块钱来冲税,看你下回还记不记事——他妈的老子交待又交待 的!
       这么发脾气的时候刘罗锅就是一脸的恶相。他把胡广生骂得灰头土脸,栽在那里发呆。
       有些人天生就蠢,一辈子只配做下等人!刘罗锅余怒未消,踏进经理室尚在喋喋不休。
       他这么骂骂咧咧的时候,脑壳里忽然涌出了一堆混乱的画面,叠印着一些过去了的,被 莫名其妙触动了的往事同记忆。
       他朝沙发上一坐,摸出根软包装的中华烟,点上火,朝天花板喷出一朵蓝烟,看着那烟 像绸子一样先是缠绕然后慢慢展开来飘散于无形。实际上这个过程他在整理刚才一瞬间脑壳 里涌出来的那一堆混乱的画面。他根本整理不清。他现在想的是为什么脑壳里会无厘头地涌 出那么多往事的碎片来。哦,是说了那么一句话:一辈子只配做下等人!这话是他骂胡广生 的,其实是别人骂他的——好多年前,他那时候在哪里?那时候他背着一个油腻腻的工具包 ,拖着沉沉的身影,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不晓得挣不挣得到一口饭吃的地方,帮那些乡镇 的或者街道的小厂修奄奄一息的机器。他的手性很好,从小就蛮好,什么烂东西他都能把它 玩转来,起死回生。他满足于吃饭,四处游方,同那些敢于在他面前把衣扣子解开来的堂客 们困觉,他喜欢在各种各样的床上困觉,手脚张到好大。但是有一天,有个人骂他了,就是 那么骂的,你一辈子只配做下等人!那时他帮一所中学的学校印刷厂修一台还是四十年代出 的德国机子,一手黑油,庖丁解牛样子,卸了一地又装了拢来。试试看,他对走过来的厂长 说。厂长把开关一摁,居然,这瘫痪了半年的老机子颤颤着动了起来!他于是面有得色,口 无遮拦,说了一通自夸自的大话,这是因为厂长是旁边还站了一位刘海好长的漂亮女工。厂 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中年男人,见这后生子如此尊大,就要杀他的气焰,说,不就是会修修 烂机器啵,有什么稀奇!
       只有我才修得好,刘罗锅涨红了脸,说。
       撑死了你就是会吃一门手艺,还俏得要命,你要只是吃这碗饭,一辈子就只配做个下等 人!……
       那一堆混乱的画面里就有这么一幅:厂长的目光讥诮,言语尖刻;他旁边的刘海好长的 女工嘴角是一丝不明不白的笑。
       老子不蠢,刘罗锅对自己说,老子现在转了运,老子再也不是下等人!
       他把没吸完的软中华扔在地上,拿鞋尖踩灭。
       胡广生,他喊道,胡广生!
       没有应答。一个叫细张的妹子进门来脆脆地说,好像走掉了罢,他。
       蠢里蠢气的家伙,刘罗锅想起来还有气。
       你把他喊来,刘罗锅对细张吩咐,五点多钟还有一车货要发过来。
       晓得,细工说,老板。
       老板,细张又说,你郎家骂人骂得蛮狠咧,要是我,会吓得哭起来,真的是的。
       老子只是嘴巴子恶,老子对你们还不好嗳?
       好咧,老板,细张一脸乖巧样子,说。
       细张跨出门又跨进来,对刘罗锅说,老板,隔壁店子的秦妹子讲,她听得他们蒋老板到 处讲你郎家烂行市,这么烂下去,大家的生意都会做不成器。
       烂行市,你要有实力才烂得起,刘罗锅不屑地说,你蒋老板烂不起就不要来做电器生意 。这叫么子烂行市?这叫竞争,晓得啵?
       晓得,竞争就是你死我活,你郎家讲过的,细张脆脆地答,虽然刘罗锅根本就不是对她 讲话。
       郭淑香
       余天华在公安局刑侦大队侦讯室外头的走廊上看到了眼圈子发黑的老婆郭淑香。
       找到了嗳?余天华隔起好远就问。
       死鬼,郭淑香骂道,你只晓得跟那些没得事做的堂客们打麻将,你会死!
       顺妹子呢?余天华没听见一样,又问。
       郭淑香快五十岁了,要不是这些天晚上困不着觉,眼圈子发黑,心力交瘁,又无心收拾
       打扮,真的只看得三十八九岁,风韵还蛮好的样子。早些年她是湘剧院的台柱子,广播里头 一年四报放她的《秦香莲》,声声紧,声声慢;屁股后头还跟着一帮子她的戏迷。她现在没 事的时候就到天心阁去,古城墙底下假山上一个瓦楞间长了些草的亭子,长年有一些湘剧迷 在那里自拉自唱,好生快活。
       郭老师来呐,众人见到她,一律地要起身招呼。
       她就在这种客气与尊重里享受自己已逝的价值同光荣,虽然她已经退休两三年了。早几 年她的声带上莫名其妙地长出来了一块息肉,开了刀以后高腔就居然攀不上去了。这件事对 她这位湘剧名旦的打击如何是不难料想的。
       再一个打击就是顺妹子。
       顺妹子是她收养的女。顺妹子到现在都不晓得。有几回余天华喝了酒,差一点把这个底 抖了出来,把郭淑香气得要命。
       顺妹子,余天华是这样讲的,我疼你疼得像亲爷一样是啵?
       顺妹子说,你就是我的亲爷,么子像亲爷▲?
       亲爷?余天华喷着酒气说,你何解长得不像我,也不像你妈妈,嗳?
       要死,你这个死鬼!郭淑香在一边急得眼睛溜圆,你喝酒喝得讲疯了话是啵?
       又说:顺妹子,莫理你这个酒鬼爷!
       爷,我泡一杯酽茶把你解酒,顺妹子转身去泡茶。
       郭淑香就在余天华的腿把子上奋力地掐了一把,余天华痛得狼样一嚎。
       这是六月间子的事。那时候顺妹子还蛮听爷娘的话,那时候顺妹子还不认得那个小名叫 细毛的后生子,那时候顺妹子一天到晚放王菲专场演唱会的VCD碟片,一边看碟一边模仿, 直到可以乱真的地步。
       妈妈,我要把头扎得跟一根甘蔗样的,顺妹子说,好酷嗳。
       王菲是那样的别人会讲她好酷,郭淑香说,你是那样的别人会讲你好宝咧!
       妈妈也,我以为你会理解我咧,顺妹子说。
       望到顺妹子脸上的小酒涡,郭淑香就想起十八年前的事来。
       那一天是大年初一,头一天晚上守岁,围着一盆炭火,一边看电视里李谷一唱歌,一边 还在同余天华讲,两个人过日子好是好,就是太清静了。
       那只怪得我▲,余天华说,我又不好看又不好用。
       红烛高香也烧了,观音菩萨也拜了,医学专家也找了,唉,郭淑香叹了一口气,眼睛就 有点发直。
       还是,带一个好啵?余天华讲。其实这是第一千遍地讲。
       郭淑香不做声。
       好多人都带呐,我们学校的老王,带的崽现在都参加工作呐,孝顺得很,不是蛮好?
       余天华原来在农机大学当老师,八十年代初就辞职下海,在下河街搞烟酒批发。
       还有老李,你又不是不认得,余天华继续讲。
       郭淑香又叹了一口气,半天才回应一句:就怕带不亲咧。
       除夕的晚上,因为谈到这个尴尬的话题,两个人觉得气氛很不对头。外头爆竹噼噼啪啪 一阵紧一阵,衬得这屋子仿佛好大,好空,好无奈。
       第二日郭淑香醒来得很早,外头闹了一通宵,现在倒是安静已极。人有时候是有第六感 的,郭淑香眼睛一睁开心里头就有点乱跳。她马上觉得今天会有事。会有么子事?不晓得。 她仿佛冥冥之中听得有人敲了两下门,于是就爬起来。要是平常,她除开是到剧团上班,否 则不会第一件事去开院子的大门一打开,仿佛赌二十四点的人把扑着的底牌揭开来,就发出 了让困得好死的余天华都惊醒过来的带湘剧高腔的一声尖叫。
       么子事?么子事?余天华衣服都没披就从被窝里拱起,跑到有一棵玉兰树的院子中间来。
       他望到他老婆手里抱了一包什么东西,满脸是巨大的惊奇,连忙伸过头去一看,原来那 不是什么东西,原来那是一个婴儿,包在一张红印花布面的被子里,被一条红绳子拦腰箍了 两箍。
       那婴儿困得好自在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让你感到有一股热气在冒,就像刚出笼的德园 包子一样。
       还有一张条子!余天华拍了一下惊得发呆的老婆。
       条子折了几折,成一个三角形,插在红绳子里头,露出三个尖尖来。
       圆珠笔的字歪歪劣劣,一看就是没文化的人与的,人过好歹还是认得出。
       妹子送给你,谢谢好心人。余天华念道,就是十个字,十个字,连名字都没落。
       郭淑香一直没讲半句话,这时忽然说了一句:不是做梦啵,呵?
       你在我脸上掐一把看,她对余天华说,眼睛跟得昨天晚上一样的直。
       乡里人,余天华好像没听见,自顾自地说,肯定是乡里人!
       她脸上有酒涡子,郭淑香低头望着手中的弃婴,梦呓般地说话,将来跟我一样好看。
       我看看,余天华凑过冻得发红的脸来,我没看见,哪里来的酒涡子?
       你看不见,我看得见,是酒涡,没得错。
       呵呀,我会感冒,余天华炸炸地打了一个喷嚏,到屋里来到屋里来。
       从那时到现在,一眨眼睛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顺妹子真的变成了一个像郭淑香一样娇艳好看的大姑娘。
       顺妹子
       顺妹子回答完了所有的问题,她感到特别倦,她只想困觉,她有好几个晚上没困觉了。
       刑侦队的那个剃板寸头的对她说,没给你上铐子,对你客气,你还打哈欠!
       我又没有吸那个东西,顺妹子说,再说你们刚才也问清楚了,细毛的死与我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板寸头喝道,是我们说了算!
       板寸头穿着便服,对另一个穿了制服的伸了一下指头,那人就把一叠空白纸同一支灰色 签字笔放到顺妹子坐的椅子的可以在上头写字的扶手上。
       写!板寸头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让顺妹子害怕的严厉。
       整个过程,整个细节,板寸头又说,统统给我写下来,要绝对真实听见没有?要是写了 假的就有你好看!
       我们到隔壁去,让她在这里写,板寸头说完就出去了,屋子里其他三位公安也跟起出去 。他们也觉得倦。
       外头走廊上余天华同郭淑香看见侦讯室出来了人,连忙迎了上去。
       戚队长,郭淑香同板寸头打招呼,我那背时妹子……?
       让她写交待材料咧,板寸头冷冷地说。
       要写到么子时候去?郭淑香又问。
       你们办个取保手续,先把人领呐,板寸头说,要好好教育呵。年轻人,学好不易得,学 坏容易得很呐。漂漂亮亮一个妹子,毁掉了岂不可惜?
       那是那是,要好好教育。我两口子拿她急得要死咧。余天华一边说一边把两包芙蓉王的 烟拿出来,戚队长辛苦,你手下的人也辛苦,不好意思嗳。
       留着你自己抽,板寸头说,这个我们有纪律的。
       嗳嗳嗳,这又不是行贿受贿,几根烟,要么子紧▲,戚队长也是。
       说了不要就不要,你这是做么子?板寸头把余天华的手拨开。
       那就嚼槟榔,余天华忙从裤口袋里把从苏叫鸡那里开的王爷槟榔拿出来,嗳,总没有不 准嚼槟榔的纪律罢。
       你要再是这样子,小心我不放入呐,板寸头说。
       这时候顺妹子在屋子里头把灰色的签字笔咬在口里,眼泪叭嗒叭嗒把材料低打湿半边了 都不晓得。
       她要交待细毛是怎样吸毒的,还要交待细毛是怎样死的。她要回忆这个过程,回忆一条 活泼年轻生命是如何样结束的过程。种种的往事,种种的细节,仿佛都变成了虫子,一齐来 咬啮她的心。
       她先是想呕吐,接着就索性哭出声来。
       她哭的时候满脑壳都是细毛的样子:留着长发,仄仄的眼睛,笑起来像小孩子,发起怒 来又六亲不认
       的恶煞相,还有他临死的时候那副令人心都要碎成瓦片子的惨景……
       第一次认得细毛是在哪里?
       在大脚板歌舞厅。
       那天她在台上同乐队排练,唱王菲的那首《棋子》。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
       真的没有后路可以退,自从她认识了细毛。
       细毛走过来,朝她吼,唱得摇滚一点!
       这根本不是摇滚歌曲,她停住了可以乱真的试唱,朝细毛望去,你是哪个?你懂么子?
       后来她才晓得他是新来的电贝斯手。自从她加盟大脚板,他是第一个敢朝她吼的人,一 个看上去毛头毛脑的家伙——还有一点邋里邋遢。
       后来他就约她去吃麦当劳,后来又约她游泳,仄仄的眼睛里都是那种讨她喜欢的孩子样 的笑意,再后来的某天晚上,他们从大脚板表演完了出来去泡吧,泡吧完了之后就到他借住 在红旗区的一室一厅的屋去,她在威士忌的作用下把自己的身体第一次交给了一个只认识不 到一个月的电贝斯手。他的床头的墙上帖满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约翰·列侬和猫王的照片。 这两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家伙从照片里盯着自己青春绽放的胴体。
       困到半夜里她感到他起来了,进了厕所,在里头呆了好半天,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听到水 响。
       你不冲厕所嗳?她声音有点粘糊地问。
       你没困着?他反过来问她。
       她哪里晓得,他是爬起来躲在厕所里吸毒呢?
       她枕着他那很瘦的胸脯,听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他二十三年的人生经历,听了入了迷 。
       一只蜘蛛在墙角上慢慢爬着。
       看看你的伤口,她坐起来,把他的T恤衫拉过头顶。肩膀上真的有一块寸把长的疤痕。
       你爷真的好毒!她同情地说。
       她也怪不得他,细毛大度地说,我把他的情人踢伤了,他当然要拿菜刀来砍我。
       后来你妈妈呢?她要把那段故事听下去。
       后来,细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死呐,呷了一瓶安眠药。才四十五岁。
       蜘蛛停下来,仿佛也在听人生的痛事。
       不讲这个呐,他说,讲点别的,明天我们到哪里去玩,嗯?
       细毛,她忽然很冲动地抱住他,不断抚摸着他那披肩长发,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一辈子,一辈子,细毛喃喃地说,我还不晓得有不有一辈子。
       ……
       想到这里,顺妹子又是一顿哭了。
       她是怎么觉察到他吸毒的?
       借钱。
       她发现他到处找人借钱。乐队里的人,歌手,大脚板歌舞厅的陈老板,都借过钱给他。 人唯一不同顺妹子开口。
       你借那么多钱搞么子?她问他。
       不搞么子。他把脑壳扭到一边去,仿佛那边有人同他的招呼。
       嗳,你要跟我讲老实话来,她又说。
       是讲老实话来。
       你找那么多的人借了钱,你怕我不晓得暧。
       他不做声,脑壳还没有转过来。
       你找这个借,那个借,何解不问我要呢?
       他还是不做声,脑壳扭过来了,却不望她。
       你不是……不是……那个罢?
       她说的“那个”就是指的吸毒。当然她这只是猜测。因为她听别人讲过,喜欢摇滚的人 里头有不少吸毒的,好像猫王就是的。
       你莫问,不关你的事!
       他这么说话的时候透着一股叫顺妹子心寒的冷冷的狠意。每一个字,每一分语气,都凝 成一块冰。
       不久她就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那天半晚上他爬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她也悄悄跟着起了床,她突然把厕所的门推开,她看 到他蹲在便池上,抽那种后来她才晓得是掺了大麻的烟,脸上是她从未见到过的那么样一种 痴醉的神情,仄仄的眼睛微微眯着,脑壳朝上仰着,飘飘渺渺的样子,仿佛在屏神凝听来自 另一个世界的仙乐。她的预感相当好,她猜到这一切都与他指头间的那半截烟有关,就冲上 去一把要夺过来。
       他突然反应好快,把的朝后一缩,她抓了一个空,于是冲他喝道:你这是做么子?!
       屙屎,他说,刚才的表情顿时没了,你过来搞么子?
       你怕我不晓得,她一身发抖地说,你根本就不是屙屎!
       就这样,她发现了他的致命的孽根。但她还不了解毒品对生命的戕害有几多惨烈。这是 因为细毛一再对她解释,说吸一点不要紧,又说他之所以吸是因为他太热爱摇滚,他说只有 在吸了大麻之后他才能够完全领会摇滚的精神同境界,还说吸了这个会忘记人生的一切烦恼 ,会体会么子叫做奇迹。
       不信你也吸一点试试看,他说。
       不不不,他马上又说,你不能吸,千万不能吸,刀架在你颈根上人都不要吸。
       这之后她把挣的一切钱都给了他,她还经常问余天华要钱,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过 她不敢把她跟细毛谈爱的事告诉爷娘。她心里好清楚,只要余天华同郭淑香晓得了,必定坚 决反对。不讲别的,只要他们看到细毛那么样一种邋里邋遢的嬉皮样子,就会不准他进屋。
       她解释她经常晚上不回来,是困在玩得好的同学小虫家里了。她的事小虫当然晓得。她 已经交待好小虫子,只要余天华夫妇来问,她就会证明顺妹子的谎言。
       丑鬼,小虫见过细毛,她是这样评论道,不过丑得有味,丑得有道理,丑得有创意。
       小虫自己就跟了一个四十多岁有家室的广东男人。
       顺妹子在侦讯室里扯掉前面几张被泪水打湿的纸,开始写她如何认识细毛的过程。一边 写一边哭,因为她要写到细毛的死了。
       
       叶胖子
       叶胖子现在的老婆叫奉小梅,两个人的脸都是圆圆的,走到街上,要是不认得的人见了 ,还以为是两爷女。搞得奉小梅经常到黄兴路上的时尚店子里买新潮的衣服给叶胖子穿,好 打消这样莫名其妙的误会。
       你是想填平代沟罢,叶胖子说。
       叶胖子以前在黄泥街做书生意,有段时间他专门做“黑脑壳书”,也就是盗版书。一不 要书号费,二不要稿费,成本就是纸张同印刷费,来钱来得快,而且又顺手。叶胖子比别人 聪明的地方就是晓得这事做不长,紧赶慢赶赚几把走人。所以做了一年,进账两百多万,赶 快关了板子。还有一点钱没收回来也不管了。一跑跑到北海去,一是可以躲追查,二是看看 可不可以淘得到金子,因为那时候北海整个半岛头房地产泡沫四起,机会多的是。果然他收 摊子不到两个月,到处就在追查“黑脑壳书”。黄泥街好几个大户都被捉了起来。隔壁书店 的郑老板被罚了一百万,还判了八年。叶胖子在北海富丽华宾馆的咖啡厅里听到这消息,快 活地呷了一口毛尖茶,对奉小梅说,是的罢,老子跟得泥鳅一样。
       奉小梅的叔叔是同叶胖子下放在一个生产队里的知青战友,奉小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她叔叔就把她介绍到叶胖子的“一瓢书局”来做事。从那时起她就一起跟着叶胖子。奉小 梅是个有心计的妹子,年纪轻轻,就晓得女人一生的幸福系于一个男人的身上。她看准了叶 胖子。她故意把避孕套搞烂,怀上了叶胖子的崽,搞得叶胖子假戏只好真做,同糟糠之妻离 了婚,而且按奉小梅的要求,十七岁的崽也判给了老婆。叶胖子也还是觉得歉疚,把了老婆 五十万,跟奉小梅说是只给十五万,还答应老婆将来送儿子出国读大学,美国也要得,新西 兰也要得,澳大利亚也要得。
       没良心的,他老婆从法院里出来一边哭一边指着他的鼻子咒道:你毁了我跟你的崽,你 不得好死!
       这一瞬间老婆悲愤的样子隔三隔四总是浮在叶胖子的脑壳里,久久挥之不去。
       叶胖子在北海呆了半年又回到长沙。他到底像自己说的,跟得泥鳅一样。他没有把做“ 黑脑壳书”赚的钱变成图纸同泥巴,这是因为他凭直觉感到北海的房地产暴热有问题。好多 人劝他拿钱去炒楼花,他没有动,只静静地看。那些人的确赚到了大把大把的钱,然而后来 那些大把大把的钱还来不及在口袋里焐热就又重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他从报纸上看到了 中央要抽紧银根和治理泡沫经济的消息,就晓得眼前的甚嚣尘上的繁华是几多虚假。
       你真的是泥鳅,一条老泥鳅!回长沙的火车上奉小梅对他说,声音浸透了佩服。
       该贪的时候不怕贪得多,不该贪的时候一分钱都贪不得,这就是我的信条。
       那你现在贪不贪呢?奉小梅依在他怀里问。
       没得你贪,他脱口而出。
       打死你!奉小梅把拳头举起来。
       书生意是不能去做了,做么子呢?做么子赚钱不事张扬又不留痕迹呢?
       看来看去,炒股!
       叶胖子只读过初中,他比别人泥鳅是因为他比别人多一份研究国情的努力。他订了二十 几份报纸,从铅字里头狗一样嗅那些新出台的政策的气味,嗅中央领导人话音里的余韵,然 后闭着眼睛在心里面琢磨机会空间同大势所向。他看到报上面有位老人说了,要发展证券市 场。他就晓得,自己有事情做了。而且你想想看,炒股几多好呵,不要同这个打交道不要同 那个搞应酬,不要陪这个喝酒吃饭不要陪那个桑拿按摩,是亏是赚只有你自己晓得,最重要 的一点是,能不能赚到钱,全凭自己的聪明同运气,无须求人。好好好,妙妙妙,他于是跑 到湘银证券公司去开户,并且成了第一位账面资金过百万的大户。
       真的好聪明,也真的好运气,第一次炒深宝安,半年,账上面的银子就多出来了一倍。
       有谁晓得?没有谁晓得。就连奉小梅都蒙在鼓里。
       他在心里头想,我是给我的崽赚钱来。我将来还要买一套房子给我的可怜的前妻来。
       这天晚饭后奉小梅又在黄兴路上的“佐丹奴”给叶胖子买了一件花格子休闲衬衫。“佐 丹奴”的风格是年轻人的风格,奉小梅要把叶胖子打扮得年轻一点,免得她的中学同学笑她 找了一个爷。
       叶胖子不肯试,奉小梅命令他:试,就试,马上就试!
       好好好,就试就试,叶胖子说,老夫少妻就是这点不好,小娘子跟得我的妈一样。
       嗳,你到附二医院做了检查没有哎?奉小梅一边看老公试衬衫一边忽然想起来问。
       做了CT,结果还没出来,叶胖子说,我是不舒服,我下午吐的痰里头还有血。
       呵呀,没得事罢?
       五十多岁的人呐,一架老机器,而已,总有些零件不好使了罢。叶胖子说完又咳嗽。
       你就是那个零件不好使!奉小梅笑起来。
       不好使,叶胖子说,叶奉天怎么出来的嗳?
       叶奉天是他们的崽,名字里嵌了两个人的姓,现在在对河岳麓山下的枫林学校寄宿,大 礼拜才接回家来。枫林学校被没钱的人称做贵族学校,一次交集资款就要八万,小学到高中 一条龙。
       痰里头有血,你要注意咧,奉小梅说。
       肩膀后头还经常胀胀地痛,叶胖子一边说一边把右手弯到背上。
       老家伙咧,我何事就看中了你这个不中用的老家伙?
       叶胖子看她一眼,虽说他晓得这是玩笑话,但听着还是蛮不舒服,心里头说老子前妻再 不怎么样也不会开这种混帐玩笑。
       叶胖子点根烟,坐在巴西藤的沙发上翻报纸中缝广告。
       嗳,你少抽点子烟来,还咳嗽!奉小梅说。
       你是为我好还是为你自己好?叶胖子头都不抬地问。
       关心你咧,老家伙!
       报纸中缝上有售楼广告,橘园的房子只要一千三一平米,叶胖子心里头算盘响,手里的 那一大把重组股看样子要出货呐,百分之两百的涨幅,再不出货就是刀口上舔血呐。等套了 现,第一桩事就是先给前妻买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至于付款方式,那还是按揭的好,腾出 资金在股市里周转滚动,那点息钱简直就是小菜。
       这事跟奉小梅不能讲,跟前妻现在也不要讲,等买下来了再告诉她。
       要是她不肯要呢?叶胖子在心里头讨论,那我就讲是跟崽买的。跟崽买的,你总不能不 受罢,哪怕你再有自尊心?
       这样想过了,也等于是做出决定了,叶胖子感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轻松。
       又是一阵咳嗽,吐了一口痰到烟灰缸里,还是有血絮。他到茶几上扯过一张纸巾来擦了 擦嘴,没同奉小梅说。拿起报纸又读。
       报上有证监会的人出来讲话,好像很严厉,说要规范证券市场,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利益 。叶胖子鼻子尖起来,晓得这又不会是空穴来风。明摆着,这不是对那些专门做对敲坑散户 黑幕重重的投机机构来的啵?
       不妙,叶胖子心里头又泥鳅起来,不妙,大大利空,明天要赶快跑,早市开盘就跑,全 部跑掉,平仓,平仓,保卫胜利果实!
       老婆,他朝正在看电视的奉小梅喊,明天有好戏看!
       么子好戏?奉小梅莫名其妙。
       等着看就是,先莫问。
       胡广生
       胡广生昨天晚饭都没吃就上了床,他哪里困得着!白天怄的气,挨的骂,在眼皮子里头 电影一样黑黑白白地放。他一肚子都是火。
       你不就是发了一点财啵?你不就是做了个电器行的老板啵?刘罗锅你狗娘养的!
       他在心里头开骂。
       你骂老子蠢,老子哪里蠢?老子就是要保护消费者,就是要开发票,你还想偷税漏税嗳 ,刘罗锅你狗娘养的!
       他骂得身上有点热。
       老子打工的就不是人嗳?把老子踩在脚底还不过瘾,还要来侮辱老子的人格!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哪一天你变得比老子不如咧,刘罗锅你狗娘养的!
       他骂得酣畅淋漓。
       老子明天不去呐,你几个臭钱老子不赚,三百块就打发了老子,你以为老子贱是啵?老 子要靠你才有饭吃是啵?老子炒你老板的鱿鱼,老子明天不去你拿我奈何!
       他骂得通筋活血。
       后来还是困不着,就起来炒了一菜碗蛋炒饭,拌了一点剁辣椒,叭嗒叭嗒几筷子就扒完 了。饿是不算怎么饿,但是吃起来还是蛮有饭量。
       老子是贱咧,胡广生对自己说,这么吃得,不就是天生下力气的啵?你哪里看见富贵人 吃得这么多饭▲?
       怔怔地又发了一阵呆,把手伸出来,十个指头都张开,仿佛眼前有一架看不见的钢琴。
       是粗,胡广生反复打量自己一双手,粗人的手,他妈妈的,有这样的手就是贱,就是只 配做下等人。
       骂完了自己的手,心里面就有一点泄气。
       命,他对自己说。仿佛是解释,也仿佛是劝告。
       想起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要看别人家的眼色吃饭,被别人家喝来差去,饭碗都还不泥巴 做的,背时呵!这辈子遇到过么子好事没有?他细细地想,几乎,没有!倒霉的事倒是遇到一 箩筐。要长身体的时候罢,遇到六○年过苦日子;要读书的时候罢,遇到文化大革命;要做 青春的梦罢,遇到上山下乡;看着别人家发财交运罢,厂子忽然垮掉自己忽然处岗……而且 ……而且么子?而且到如今都还是一个王老五!唉唉唉,快点莫想,想起烦躁。——命!
       但是吃饭是头等大事,头等大事那还是要想一想的,明天,刘罗锅那里到底去还是不去 ,嗳?
       去罢,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还要扣一百块钱工钱来冲他娘的税,真的没有脸面,刚才 还赌了咒,要炒他的鱿鱼,一声喊又变了卦?不去罢,面子争了气,肚子怎么办?自尊当不当 得饭吃?当得就不去,当不得那就没有办法,那还是要去。你刘罗锅狗娘养的!
       胡广生抓起桌子上还有蛋炒饭余香的菜碗,朝地上一摔,碎得到处是瓷片子,凄凄地映 着屋子里昏黄淡冷的灯光,仿佛是躲了这世界无其数讥嘲的笑靥。
       顺妹子
       顺妹子写完材料,被余天华两口子领回家去。
       要管严一点子来,离开公安局的时候留板寸头的戚队长对郭淑香说,这么大个妹子,还 不懂事,跟些什么人鬼混!
       顺妹子走到公安局外头,眼睛肿泡泡的,一副可怜样子。
       我没有跟人鬼混,顺妹子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滚,细毛不是坏人,细毛他是……细…… 他……
       嘤嘤地呢喃着,竟又泣不成声。
       余天华脸涨得猪肝样,刚要发作,被郭淑香扯了一把。郭淑香上上下下抚着失踪了半个 月的顺妹子的背,叹了一气,轻声道,回屋里去哭,放肆哭,痛痛快快地哭,妹崽。
       余天华把手指头掰得噼噼啪啪地响,好丢人,好没面子,养了这么不成器的一个女!
       回到家里郭淑香就连忙搞饭搞菜,她把余天华叫到厨房里来,一是要他做个帮手,二是 怕他躁起来会痛骂顺妹子。
       让她先安静下子,莫逼她,逼狠了怕出事咧,前湘剧名旦对老公说。
       出事,出事,余天华说,出了事才好,让老子从今往后省心!
       你讲话好没得良心,郭淑香一边把鸡块放进高压锅里一边说。
       顺妹子她有良心?跑出去半个多月不跟屋里人把个信,把爷和娘急得要上吊,还被公安 局的人从郴州听回来,余天华气鼓鼓地说,我早讲过来,不是自己生的带不亲来!
       爷嗳,你小声点子▲,求你▲!前湘剧名旦急得差点把锅子都打翻了。
       爷暧,你今在晚上千万、千万、千万莫发你那牛脾气来,你要是再刺激我妹崽,我跟你 真的没得完来!她再一次地交待同警告。
       就是你,把她逼起跑的,她还补充道。
       我要是又控制不住呢?余天华说。
       你到唐眯子屋里跟那些街道上的堂客们打麻将去,打通晚都要得,我不喊你,保证不喊 你,等下子吃完饭你就去,行行行,爷嗳!
       饭菜上了桌,院子里都是鸡汤的香味,顺妹子说她不想吃,么子东西都不想吃。
       她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门在里头锁了,郭淑香进不去。
       妹崽,你么子都不吃,就吃点鸡汤▲,她站在门外头,手里端了一碗鸡汤。
       我不吃,我不想吃,我想困觉,公安局的不让我困觉,你让我困觉。顺妹子的声音同鸡 汤的热气一样从门缝里飘出来。
       余天华站在老婆的身后,气得把指关节又掰得噼噼啪啪响。
       顺妹了虽然好倦,其实半天半天也困不着。肿泡泡的眼睛睁开来,滞滞地转动,打量这 离开了半个来月的屋子,墙角的尿迹般的斑痕,有兰花草图案的瓷灯罩,被图钉钉在墙上头 的布袋熊,还有木架子镜框里的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照的照片……只觉得时间虽不长,这房 间里的一切仿佛都变得陌生了,遥远了,就像好多年前的梦一样。
       是什么改变了她?是开水一样滚烫的初恋,是仄仄眼睛长长头发的细毛?
       想起细毛,她又要哭!
       死的时候,细毛是那么痛苦的挣扎,仿佛被一枚巨大的钉子钉在那张像生活本身一样乱 成一团的床上,四肢抽搐,牙关里是野兽般的闷叫,突然,一切静止了,一切结束了——任 何准备都没有,任何反应都还不及。空气仿佛凝成了永远滴不下来的冻结的泪珠。
       她紧紧箍着细毛的尸体在他老家的那乡邋遢纷沓的窄床上躺了两天两夜,直到公安局的 人从长沙到郴州寻到这间城边的旧屋,把窗玻璃打碎爬进来气咻咻站到了她跟前。
       起来!—起来!那几个熊一样结实的男人朝她吼。
       她纹丝不动,就像她心爱的细毛一样。
       起不起,你到底起不起!吼叫的声音里有一种分明的威胁同命令。
       一只大手伸过来,企图揪起她,但是不能够,看起来她纤瘦轻柔,然而她好重呵,因为 她仍然紧箍着她的细毛。
       她同细毛是怎么躲到郴州来的?
       说起来与余天华有关。余天华喝了半斤“浏阳河大曲”,颠颠地冲到大脚板歌舞厅去, 他要打人,打顺妹子,打细毛。看热闹的顿时蚁结成一团,有人把顺妹子同细毛从人群里拔 萝卜一样拔出来,这两个衣衫被余天华揪得纷乱不整的年轻人,从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是小虫跑到余天华家里来找顺妹子玩,她有好久没来玩了,余天华还没到他在下河 街的烟酒批发部去,他让手底下的帮工做事,自己只隔三隔四地去觑一觑,终日喝酒打牌, 闲闲散散,反正生意清淡得很。
       顺妹子呢?顺妹子呢?小虫问,肩上背了个时髦的小背包。
       嗳,顺妹子不是昨天晚上困在你家里啵?余天华眼睛鼓起来。
       小虫先是一愣,接着就反应过来,急忙机灵地说,是顺妹子喊我过来拿碟咧,昨晚上她 是困在我家里咧。
       鬼妹子,你跟她打掩护,你怕我不晓得!余天华不蠢,余天华在农机大学教过书,领教 过调皮学生的种种花招。
       真的咧,她是困在我家里咧。
       真的,真的,你演戏还要跟你郭姨学,捏白扯谎你还没毕业!
       郭淑香从天心阁回来时余天华拿这事给她讲了。
       是觉得她有问题,郭淑香低眉沉思地说,哪有经常困得同学家里的▲?
       她要是做不明不白败坏老子名声的事,老子打脱她的脚!余天华牙齿咬咬地说。
       出问题了咧,郭淑香忧心忡忡,凭着女人的直觉说,她怕是在跟哪个谈爱咧。
       把小虫喊过来问问看,她跟老公商量。
       小虫来了,手绞来绞去,看人的眼神里有畏色。郭淑香说,你莫怕,你跟我讲实话,顺 妹子的对象是么子人?
       我不晓得,小虫嗫嗫嚅嚅道。
       最后她还是承认了,在郭淑香的苦口婆心之下。
       莫告诉顺妹子是我讲的来,她说。
       一个弹么子斯的?料想也不是个有出息的家伙,余天华愤愤地说。
       电贝斯,小虫说。幸亏她并不晓得细毛吸毒的事。
       老子本来就不准她到歌舞厅去唱么子鬼歌,余天华又牙齿咬咬地说,她一天到晚寻了她 妈妈吵,说要有机会锻炼,她妈妈没有原则。歌舞厅是么子地方?好▲,现在她在那里锻炼 谈爱的本事▲!
       你莫讲了好啵?郭淑香无限懊悔地说道。
       到底不是自己生——
       哎,出宝嗳,你又出宝嗳!郭淑香迅速止住老公的大嘴巴。
       好在小虫妹子没有听出来。
       顺妹子断黑都没回来,两口子吃晚饭只听得筷子碰到碗边上响,余天华就这么喝了半斤 “浏阳河大曲”,丢了句“我去找她”就出了门。
       莫找莫骂来,只要人回来了就要得来,郭淑香跑到院子门外,冲着巷子口上喊。
       结果是余天华回来了,顺妹子没回来。
       顺妹子同细毛跑到郴州去当然是躲余天华的责骂,同时也是躲细毛的那些债主们。
       就在余天华找到大脚板去的前一刻还有两个黑道上的人来找细毛。那两个家伙嘴角上叼 着烟,把细毛逼到后台化妆室的墙上贴着,问他欠了三哥的那一万五何事到期不还?
       我现在没钱,细毛嘴巴硬硬地答道。
       哈,他讲他没钱,一个家伙对另一个家伙说,另一个家伙于是笑出焦黄的牙来。
       没钱还我们三哥,嗳?有钱吊妹子,嗳?
       另一个家伙又笑出焦黄的牙来,还呛了一口。
       你是晓得三哥的,三哥说,要你一只手,就不会要你一只脚,要你一只耳朵,就不会要 你一只鼻子。
       牙齿焦黄的家伙在一旁补充道:三哥说要你的妹子到他的歌厅坐台你妹子就要去坐台。
       细毛听了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颤。
       所以那天晚上他们从热闹的人丛中被乐队的几个朋友拖出来后连红旗区的出租屋都没回 就直奔火车站了。当是顺妹子口袋里只有三百多块钱。
       就这样他们逃到了郴州。细毛的爸爸早带着他的情人去了广东,在城边上的原来的那个 家已是蛛网封台,狼藉一片。
       细毛在火车上就发了瘾。细毛发瘾的样子好难看,好像一块糖就要化掉了一样。出事的 那天下午细毛的毒瘾又发了,他跟顺妹子讲他出去一下。在这之前顺妹子痛哭流涕地劝他戎 毒。他于是赌咒发誓,说为了她这是最后一次。他要走了顺妹子口袋里剩下的所有的钱,同 时还拿走了从柜子里寻出来的一个祖传的青花瓷器。断黑边上他回来了,带着不知从哪里兑 来的海洛因。
       你莫看我吃烟的样子,他对顺妹子说,然后钻到里头屋里,把房门关起来。
       他和长沙的许多瘾君子一样,吸毒不喊吸毒,喊吃烟。他不想让顺妹子看见他最后一次 吃烟的样子。最后一次,这是他赌咒发誓说的。
       那个祖传的青花瓷器真是值几个钱啊。他把它全部变成了海洛因。他把海洛因全部吸下 去。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他吸得太过量,就这么死了,死在呼天抢地的顺妹子的怀 抱里,死在青春最绚烂的时节。
       叶胖子
       叶胖子九点半之前打一辆夏利的士赶到湘银证券二楼他的大户室里。以他的实力他完全 可以买一辆好车比方凌或者本田来玩玩,但他宁愿打的,如果不急,就坐中巴,甚至走路。 在这个物欲使人铤而走险的年头,他晓得露富是绝对称不上聪明的。之所以他选择炒股作为 营生,就是为了不显山露水。他现在的财富真的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但他记住了不知从 哪里看得来的老子的一句话:大隐隐于市。买什么狗屁车▲!
       他打开电脑,九点半,一开市,他就把手里的那只重组股分几批全部抛掉。套现了,落 袋为安了,心情几多轻松,几多快活。他点了一支烟,靠在转椅上悠哉游哉地看盘。手里没 有股了,心里还是要有股,这是他依旧认真看盘的原因。
       十点来钟,朱昌茂过来了,夹着他的那个华仑天奴的黑包,脸上很是舒展的样子。昨天 晚上,那个苗红苗小姐真的有味。
       大盘怎么样?他走到叶胖子身后问。
       我把那只股全抛呐,叶胖子说。
       朱昌茂凑近电脑看了一下:正在翻红咧,丢掉不可惜?你不是喜欢捂嘛!
       你等下子看,叶胖子说。
       果然半个小时之内,那只股接二连三是大手抛单砸下来,顿时由红转绿,上午收盘之前 已是放巨量砸成跌停。
       也,也,神仙嗳,朱昌茂佩服得一塌糊涂的样子,你何事晓得它会跌▲?
       不是一般的跌,叶胖子严重地说,是崩盘咧!
       朱昌茂听得讲不出话来。
       你手里的股,叶胖子说,最好统统抛掉,现在就抛。要变盘呐,我劝你离场观望。
       朱昌茂舍不得的样子,说,我还没赚到么子钱咧。
       你是想亏钱啵?叶胖子说,你若是想亏你就莫抛。
       好好好,我抛,我抛,听你的,你是神算!
       真的是神算,接下来三天,那只并没有业绩支撑纯粹是投机暴炒的重组就一落千丈,连 连跌停,正如同当初它连连涨停一样。而且这几天证券报上屡屡报道监管部门要查处机构投 机操纵股价的黑幕,大盘受累,也是天天收阴,证明叶胖子泥鳅得非同一般。
       真的要听你的,我以后请你来操盘,朱昌茂说。
       他现在对叶胖子不只是佩服,而且崇拜,不只是崇拜,而且迷信。
       我不跟你操盘,我只跟你提建议,股市风险大得很呐,哪个敢讲他百无一失?叶胖子说 ,我只是预感好一点,而已。而已,晓得啵?
       忽然一阵咳嗽,吐出一口血痰来。
       这天他到附二医院拿CT结果,医生把他叫去,跟他讲了一些话,叶胖子出来,脸色苍白 。医生讲的是要他做组织活检。
       是……是……?
       医生打断他:你莫乱猜,对你没有好处,我们只是有些疑难,需要确诊,做个活检,明 天来。
       医生还说,喊你爱人一起来。
       叶胖子不蠢,叶胖子泥鳅得很,叶胖子顿时明白自己的生活到了怎样的关头。
       回到家里,他跟奉小梅说,从今天起,你每天买最好最贵的东西给我来吃。
       么了最好最贵的▲?
       山珍来,海味来,人参来,燕窝来,冬虫夏草来……叶胖子启发道。
       神经罢,你以为你是李嘉诚罢!
       奉小梅根本不晓得叶胖子现在到底有好多钱。
       李嘉诚倒不是的,叶胖子道,享享口福的权利还是有罢。
       要钱享啊,你有好多钱▲,还要养你的崽!
       她不是指的叶奉天,是指叶胖子与前妻生的崽。对于叶胖子每个月给崽两千块钱生活费 ,她一直好忌刻。两千,那哪里是负担崽,是负担前头的老婆!
       叶胖子苦笑一声,又是一阵咳嗽,之后沉默下来。
       明天,你跟我到附二医院去一趟,上床的时候他才跟奉小梅说。
       你不晓得一个人去嗳?
       医生喊你去,叶胖子平静地说。
       医生?奉小梅先是一愣,接着就紧张起来,医生喊我去搞么了?你没得事罢?
       没得事,叶胖子躺下来,没得事,只是喊你去一下。
       叶胖子一直没有困着,他闭着眼睛,却在黑黑夜里望到了生命的尽头。酸甜苦辣在心里 头翻来滚去,他尽可能忍住咳嗽,两手搭在胸口上,过了好久,耳畔已是清晨清洁车的电剌 叭尖声怪气在那里米来米来米稀奶多拉地致爱丽丝了……
       朱昌茂
       自从认识了苗小姐,朱昌茂脸上常是一副舒展的样子。苗小姐真的是好可怜爱,娇声滴 滴,善解人意,两个人在一起时是藤缠树来树缠藤。这还尤自可,最主要的是仕途也前景可 望。昨天组织部门来了人,找他谈了话,意图非常明显,他朱昌茂要担起九分局更多的工作 呐。更多的工作,那就是说,副局长的人选非他莫属了?本来他是晓得的,自从秦副局长调 到省国税局去以后,这个位置之所以一直空着,就是因为除了他朱科长,还有洪科长也是人 选,委决不下的原因也是各有各的背景同靠山。他朱昌茂跟市里的刘头头是一个部队转业的 ,又同是常德老乡,他分到九分局来也是刘头头帮的忙,这层关系局里的人都晓得,所以局 里搞活动,要请刘头头来撑场面,都是让朱昌茂出面,基本上也是有求必应。秦副局长调走 时位置空着,那天朱昌茂就到了常委楼里的刘头头家,正好是端午节,他提了两瓶酒鬼酒, 两条软中华烟,说是来看看战友跟老乡,他说起了秦副局长走了的事,然后又说起自己四十 岁的人了,还只是个科长。
       不是别的,他解释道,我是怕别人讲我没有能力。
       你还是蛮有能力的嘛,刘头头说,四十岁,年富力强,正好做事呵。
       就是,就是,他接过话来,我就是想做事,多做事。
       刘头头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隔了些日子,朱昌茂参加一个全市工商税务工作会议,会 场休息他上洗手间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刘头头,后者把他扯到一边,说,你那个事,我已经打 了招呼,心里有个数就是,快呐。
       刘头头说快呐,但也拖了小半年,直到昨天组织部门的人来找他谈话。看来他朱科长的 靠山比起洪科长来还是要硬扎一些。
       不过今天早上有一件事倒是蛮伤脑筋的。他朱昌茂有好几天没同老婆亲热了,这天早上 老婆比他早醒来,热气呼到他颈根上,哼哼地说想跟他那个。
       好累,这一晌,他说,天天搞税收检查,到一个单位就是吃饭喝酒,酒这东西喝多了不 得了,下头都喝得软蹋蹋的,成了半点半。
       他老婆笑了一声,就说,那你抱一抱我。
       好,我抱我抱。说完就转过身来。
       你身上这是么子香味?老婆突然问道。
       么子香味,朱昌茂嗅了嗅自己,说,我何解没闻到?
       香水的香味!老婆判断道。
       那还不是你身上的?
       我绝对、绝对、没有这种香水!他老婆猛然坐起,讲,哪里来的?
       我何事晓得?他心里开始打鼓。
       好哇朱昌茂,你不老实,在外头!
       绝对、绝对、没有老实。
       朱昌茂,我跟我讲,你要在外头不老实,我不晓得就不晓得,要是晓得了有你的好看!
       上班的路上朱昌茂就感叹:女人真是心细呵,以后跟苗小姐约会,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 留不得!
       所以他告诫自己,这几天要忍着,不要跟苗小姐见面,免有不测。
       他老婆是老交通厅副厅长的女,在他面前雌威足得很,而且经常瞧他像瞧乡下人一样, 嫌他不洗脚就困觉,嫌他那一口常德尾子的长沙话,更是嫌他混来混去还只是个小科长。
       我爸爸在你这个年纪就是副厅了!这是她经常在他面前讲的一句话。
       莫急,朱昌茂在办公室桌上一边看报表一边在心里头对他老婆说,莫急,会让你看得到 的,很快我就不再是小科长呐!
       上午十点钟他又溜到湘银证券去了一趟,他现在是空仓,借来的五十万都还在账上,他 有点按捺不住,心想这钱是借了银行的,不用它,时间成本太不合算,于是决定大手吃进他 看好的一只高科技股。赚它个百分之三十再开溜,他对自己噼噼啪啪打算盘。
       但吃进之前他还是拱到叶胖子的大户室里,想听听他对那只有涉足基因芯片题材的高科 技生物概念股的想法,他对叶胖子可谓之迷信得很。
       我说了叫你空仓观望,你又手发痒嗳?叶胖子咳咳嗽,说。
       没咧,我只是想……
       只是想,我还不晓得你朱科长?叶胖子说,典型的投机分子,盲动主义。
       你又把顶帽子把我戴。
       而已,晓得啵?
       你的意思是现在不能吃嗳?
       我不再重复我的意见了,听不听由你。
       有题材咧,跟美国的大公司合作,均线都打开呐,基本面技术面都了不得暧。
       现在是大势不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嗳,这个你都不晓得?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朱昌茂回到自己的中户室,听得旁边的光脑壳老赵在同别人聊天,说现在最好的操作思 路是只重个股不看大盘。光脑壳老赵是数学硕士,分到省政府统计局,前年加入股民队伍, 五万元起家,现在已炒到帐上有了三十多万,尤其是今年年初炒青鸟天桥,一把就赚了十几 万,在朱昌茂眼中也是一大高手。其实老赵只有三十来岁,因为老谋深算,所以别人家都叫 他老赵。
       那就是说,只要个股情形不错就吃得?朱昌茂凑拢去,兴味好浓地插嘴道。
       你没看到嗳,光脑壳老赵说,再弱的市道,总有逆势而涨的个股。有些庄家的操盘手法 就是喜欢反向而为。你只要跟了这样的庄,就不要怕大盘不好。
       有道理,朱昌茂用劲点头道,有道理。
       朱昌茂心想他看上的这只股就是光脑壳老赵说的那种股,而且,明明是在绿盘里飘红嘛 。他心里一烫,决定赌它一把,连忙坐到电脑旁,在键盘上敲了几敲,下了个大单,五十万 全进去,屏幕上显示,成交了。
       他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把光脑壳老赵叫过来,让他看这只股的K线。
       好嗳,光脑壳老赵看了看,说,强势股嗳。这叫做旗形上攻的形态晓得啵?四十五度有 ,不得了,后市好得嗳。看不出你还蛮会挑股了嘛。
       朱昌茂甚为得意,就说,我全仓吃进去了。你说会不会涨?
       老赵把光脑壳一歪,滑头地说,技术形态上讲它应不涨,但是呢,应当归应当,到底涨 不涨就难讲喔,中国的股市嘛。
       百分之三十,朱昌茂在心里头打算盘,反正赚个百分之三十就开溜。
       三点钟一过他跟叶胖子一起走出湘银证券大楼。收盘前他吃进的股尾市突然拉高,涨了 五毛钱,但他还是忍住没跟叶胖子提这事。
       晚上……?他的手在空气里摸来摸去。
       喊余天华跟刘罗锅,叶胖子说,到我家里来玩。
       叶胖子做了组织活检,虽然结果没出来,但他已然看到了结果。他觉得奇怪,自己何解 如此之平静。
       朱昌茂在那里给那两位打手机,叶胖子手扶在证券公司门外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上,用劲 咳嗽。
       刘罗锅
       刘罗锅仰靠着转椅,脚却搭在办公桌上,右肩耸起,夹着电话在同朱昌茂说话。
       嗳,正好,我也正要找你。
       么子事?电话那边问。
       还有么子事,还不就是查税?今天上午来了人,说我漏了七万多,要补交还要罚款,我 们做小生意的,这么整我我还要不要活哦?
       那是三分局的人,我又管不到,朱昌茂说。
       你面子天一样大,你要是不帮兄弟我,哪个来帮哦?
       这一晌都在查税,风头上呵,朱昌茂在电话那头说,这个忙只怕不像平日那样好帮呐。
       我反正一个揖作到你怀里,刘罗锅说,你推也推不托。我总要吃饭,还要为国家解决就 业危机,已经不错呐,哪里有那多税交得?
       算呐,朱昌茂说,你莫讲那么多废话,见了面再谈,七点半呵,准时。
       听你的吩咐,朱科长,敬爱的朱科长,我今晚上打算放你十个大炮还不止,哈哈!
       挂了电话,他把胡广生叫过来,跟他讲,算呐,我也不扣你那一百块钱呐,但是我要再 一次警告你,下回不要给别人随便开发票,听清没有?
       胡广生点点头,手垂在两腿外。
       下回再发生昨天那样的事,那就两个“山”字打垛,衣“出”,听清没有?
       胡广生又是点头,姿势上也仍是谦恭样子。
       刘罗锅又把细张喊进来,叫她到出纳手中拿一万块钱现金来。一会儿细张把钱拿来了, 刘罗锅把银行的扎纸扯开,大拇指在口里舔了舔,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胡广生在外面闷头闷脑地抽简装白沙牌的烟。他心里头好不舒服,你刘罗锅跟老子讲话 么子口气,不扣老子一百块钱好像做了老子的爷一样,听清没有?听清没有?你狗娘养的!你 扣老子的钱老子也怄气,不扣老子的钱老子也抠气,你狗娘养的!
       骂完了刘罗锅,又开始骂自己:你是贱,贱骨头,你人穷志短,赌好咒发好誓,你乌龟 王八蛋生得贱,又跑来呐,你是一辈子只配做下等人,呸!
       你又找骂挨咧,他听得细张脆脆地声音对他说话,你在这个地方吃烟!
       胡广生连忙把白沙烟掐灭掉。
       你神气么子▲?他朝细张说道。
       你只晓得跟我还嘴,你跟刘老板还还看?
       连你都欺负老子是罢?老子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咧,你这个——
       他刚要骂细张一句脏话,总算是忍住了,但是脸却涨得通红。
       没吵么子咧,细经乖巧地答道,声音总而言之是脆脆的,像胡广生喜欢下酒的小花片。
       你们这么吵吵闹闹的,吓跑了顾客我就要找你们算帐!
       刘罗锅说完就出门去了。
       细张把舌头伸一伸,冲胡广生笑了一下。胡广生朝地下恨恨地吐了一口痰。
       余天华
       郭淑香同余天华商量,顺妹子一天到晚哭脸巴巴的,怎么办?
       还不是想那个吸毒鬼?余天华说,太不懂事了,不晓得这个社会水有好深!
       嗳,莫怨她来,郭淑香担忧地说,再莫怨她来,再怨她怕要出事来。
       要出事也只由得她,余天华心里头气还蛮大地说,就当没有收养过她!
       你讲这话真的没有良心,郭淑香说,你未必不把她当亲妹子看嗳?
       不是自己身上跌下来的肉,横直隔一层,余天华嘴硬硬地道。
       你这个没良心的,郭淑香眼泪就要出来了。
       好好好,算呐算呐,莫讲这个好啵?
       隔了一下,余天华又说,幸亏那个吸毒鬼死掉呐,不然的话,还不晓得要害得顺妹子么 子样子。
       嗳,我好担心,隔了半天,郭淑香叹一口气,说道。
       又担心么子?
       我也不晓得。我好担心。我怕出事。对顺妹子要多留点神来。
       也可能郭淑香的担心是多余的,顺妹子除了关在自己的屋子里发呆,也未见别的反常举 动。郭淑香反正不上班,就陪顺妹子坐着,拿着一本过期的《家庭》翻来翻去,其实就是留 神顺妹子的变化。
       杪瑁趁米由羟崆岬模负跏悄剜厮担憧醋盼腋擅醋*?
       没有咧,郭淑香连忙解释道,我是看杂志咧。
       我想一个人坐在屋里,顺妹子的声音虽然好轻,但是好坚决。
       我又不碍你的么子事。
       我只想一个人坐在屋里。
       好,我走。
       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眼泪水要出来的样子,说,妹崽,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疼你你是 晓得的,妈妈只有你这一个女,你千万不要乱想,乱来,呵?!
       顺妹子不做声,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的虚空。她瘦了好多。
       郭淑香来到客厅里,余天华却不见了。郭淑香晓得他肯定是在唐眯子那里,寻过去一看 ,果然在那里搓麻将,唐眯子的麻将室开了四桌,烟雾腾腾的,基本上都是些没事可干的中 年男女,一边搓麻将一边嘻嘻哈哈,除了坐着打的,还有站着看的,显得蛮热闹。余天华又 是跟上回那三个堂客们同桌,不过他今天开局手气倒还不错,庄上连摸了它三把。
       郭淑香走拢来,二话没说,拖起他就走。
       么子事么子事,你讲不得嗳?余天华有脾气的样子喊道。
       你跟我来,回去讲!郭淑香也是有脾气的样子了。
       余天华回过头去对那三个张开嘴巴望着他的堂客们喊:等下子我就来!
       你不搓麻将会死人嗳!郭淑香气鼓鼓地说。
       么子事你快点讲!余天华败了兴致,也没好脸色。
       顺妹子这样子怎么办?回到客厅里郭淑香关上房门说道,真的会出事咧!
       出事出事,你就担心她出事,余天华懒得坐,站着说话,她要出事你拦得住呵?林彪要 出事的时候毛主席都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由他去。顺妹子你也由她去。我们把她带到十八 岁,也尽了心了,还要如何?
       郭淑香无言可答,坐在沙发上哭起来。
       余天华见到这场合,心就软下来,于是也会到沙发上,拍拍老婆的背,说,莫哭,莫哭 ,我也不是没良心的人,你晓得的。
       你就是没良心,郭淑香哽哽咽咽地道,没见过你这样没良心的人,只晓得呷酒打牌,哪 里有一点点责任?
       我其实也急咧,余天华拚命解释,我只是不跟你一样喜欢讲出来,我放在心里头了咧。
       那你讲讲,怎么办,郭淑香收住哭声,问,她这样一天到晚呆坐在屋里?
       你看是这样好啵,我一个同学在对河艺校不副校长,我其实昨天就跟他打了电话,要他 帮顺妹子找一个声乐老师,一方面这也符合顺妹子的爱好,另一个方面也可以转移她的注意 力,让她学唱歌,没时间想那个吸毒鬼。
       要得,郭淑香点点头,要得,这倒还像一个做爷的。
       你以为就只你心痛她嗳?虽然她不是我亲生的,也是我带大的呵。
       小声点好啵我的他哎!
       请示领导,我现在可以去打牌了啵?
       好好好,你去你去,你会死在牌桌上!
       余天华果然又到唐眯子那里去了,今天下午他手气特别旺,一吃三。
       他还接了朱昌茂的电话,答应晚上到叶胖子家里去切磋。
       这个世界何以解忧?照余天华看来,只有呷酒同打牌。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他在下河街的生意越做越冷清,他就莫名其妙地不愿意同有钱的朋 友在一起玩了,他今天答应朱昌茂去叶胖子家,只是因为在兴头上。
       他其实并不晓得叶胖子有多少钱,但是他感觉到他非常有钱。他余天华又不蠢,乃是受 过高等教育的人呵!
       胡广生
       这个晚上四个人终于又凑在一起切磋麻艺了。
       难得难得,叶胖子一边把一副颗粒好大的麻将从盒子里倒在带抽屈的牌桌上,一边说, 我是跟你们打一场是一场。
       么子意思?刘罗锅问。
       你的意思是打算戒牌是啵?余天华说。
       朱昌茂说,戎么子牌,人生多一项趣味是一项趣味!
       没么子意思咧,叶胖子说,眼睛瞟了一下奉小梅。
       她已清楚做组织活检意味着什么,但她仍心存侥幸。她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只是出于 医生的谨慎行事,或者只是一个并非别有用心的恶作剧。她看着叶胖子神色自若地在那里打 牌,心想这一切不可能,她的好梦还刚刚开始,她的未来还很广阔,她的命运还紧握在自己 的柔软的手心。
       叶胖子打了个一筒,朱昌茂就把牌倒下了。
       看你的牌看,余天华说,真的没出息,和一四七筒都不自摸!
       和牌为大,朱昌茂说,和牌为大。
       叶胖子说,打牌真的看得出一个人的性格,朱昌茂这样的人就是做不得大事。打牌也好 ,炒股也好,都看得出来。
       又转头对朱昌茂说了一句,你把油老鼠风格带到牌桌上来了,嗳?
       刘罗锅说,朱科长怎么做不得大事?朱科长前程远大得很咧。
       哎,你这么维护他,叶胖子转头对刘罗锅说,肯定又是有么子事要求他帮忙罢?
       哪里哪里,刘罗锅被叶胖子一下子捏了七寸,心里暗生惊讶,但仍矢口否认。
       肯定,叶胖子继续说,肯定还是与逃税有关,怕我不晓得?
       余天华哈哈大笑,说难怪难怪,一上桌就放了朱昌茂一个大炮。
       朱昌茂尴尬地也笑笑。在座的人里头,他只对叶胖子有点怯,因为叶胖子是他的炒股的 老师同救星。有好几次股市变盘的时候都是叶胖子叫他在黑色交易日到来的前一刻斩仓离场 ,免受了许多损失。所以他对叶胖子是又敬又怯。
       刘罗锅今天反正是来打业务麻将的,真的打算放朱昌茂几个大炮,让他好好赢一把,高 兴高兴,然后再同他谈三分局的那桩事。叫大家这么一点穴,也是尴尬不已。
       就在他们四位打麻将的时候,胡广生的冷清清的家里来了客人。
       这个客人是他当年在江永下放时的老插友,名叫张奉一,年轻时候喜欢下象棋,喜欢书 法,还喜欢唱歌,他还真的学过声乐,拜过歌舞团的人为师,拿手的是唱《跳蚤之歌》同《拉兹之歌》。胡广生平生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张奉一常来走动走动。
       胡广生家里唯一一样与文化搭得上边的东西就是墙上的一幅字,也就是张奉一的书法, 写的是四个字的一句老话:安贫乐道。端端正正的颜体。也没有裱,拿四粒图钉钉在墙上。
       就下点面吃呐?张奉一看到胡广生桌上的空碗上粘着几根面条。
       老子还吃得起山珍海味啵?胡广生的情绪低落,没好声气。
       走一盘棋罢?
       懒得走。
       但最后他还是把木棋盘摆了出来。
       没走几脚,胡广生就被双炮将死了。
       嗳,你是没有心思还是何事?张奉一问他,悔一脚算呐,我让你一车一炮如何?
       哪个要你让!胡广生恶声恶气说话。
       悔一脚之后接下来下,这一回走得好慢,半天动一粒子。
       我们单位,张奉一一边下棋一边扯谈道,今天死了一个人。
       么子事那么想不开▲?胡广生拱了一个卒子,问。
       真的是想不开,就是评职称没评上去,没面子,就从办公楼的五楼平台上跳下去呐。一 个人要死,原来这么简单。
       那肯定是你们单位的人太坏,胡广生抬起头来说,把他害死的!
       他是个神里神经的人,张奉一说,哪个会害他▲?
       他何解神里神经?不也是你们单位的人害的?
       你不晓得,他这个人嗳,张奉一耐心地说道,虽然读过大学,但是业务能力差得不得了 ,大事小事统统做不来,上上下下没一个人看得起他!
       看不起他,胡广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看不起他就是欺负他!这个社会,哪个能力差 一点子,就要遭人看不起,就要欺负,他妈的!
       嗳,你今天是何解?你今天好像蛮大的脾气?张奉一说,我是说我们单位的老彭死呐,你 发这么大的火是么子意思?
       老子就是要发火,胡广生突然声音高了八度,老子就是看不起看不起别人家的人。他妈 的,这是么子世道,嗳?活活把人逼得跳楼,嗳?
       张奉一说:你是发神经罢?
       老子发神经,老子发神经,胡广生越发喉咙大起来,在你们这些自鸣得意的东西眼里, 老子们都是神里神经是罢?老子们都能力差是罢?老子们都生得贱是罢?老子们都只配去跳楼 是罢?
       嗳,你是跟我下棋呢还是跟我吵架哦?
       老子不下呐!胡广生一边说一边居然把棋盘啪地掀翻,棋子顿时落一地。
       胡广生!张奉一脸色气得发白,指着胡广生的鼻子说,我要再跨进你屋里一步,我就不 是人,你这个蛮绊筋有家伙,你不配有朋友!
       老子不要朋友,老子没有朋友,老子生也是一个人死也是一个人,老子怕个卵!
       你是个混账家伙!张奉一声音也大起来,你只配像一只老鼠一样活着!
       老子去你娘的,你跟老子滚!
       胡广生突然像一只暴烈的凶兽,猛地扑了上去,揪住张奉一就朝门外掀。
       张奉一虽然爱好文艺,但他并不文弱,在江永当知青时跟别人掰扁担是出了名的,连农 民都掰不他不赢。所以张奉一一下子就把胡广生的手从胸口扭了下来,顺势一推,胡广生一 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胡广生莫名其妙地像一条疯狗样又扑了上去,他非要把张奉一掀出门外不可。张奉一再 次把他推得摇摇晃晃,正好踩到一粒棋子上,滑了一大跤,又碰了鼻子,一下子血就从鼻孔 里流了出来。
       张奉一你狗娘养的,老子要你的命!
       胡广生爬起来飞快地跑到案板上摸起菜刀返身冲到张奉一身边,握刀的手高高扬起。
       张奉一纹丝不动站着,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意,说:你砍嗳,要我的命嗳,来嗳,何解不 来嗳?
       他根本不可能相信胡广生会真的拿菜刀砍他。他是胡广生三十几年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他胡广生再发疯,也不可能拿他见血。那这个世界就太好笑呐。
       但是他想错了,一个人昏了头的时候是会彻底丧失理性的。他脸上讽刺的笑意还未完全 绽放的充分,就见眼前一道弧光闪了几闪,与此同时谢了顶的脑壳上像是被蝎子咬了两三下 ,不一会,一条热热的虫子顺着脑门子朝下爬,迅速就爬到嘴角,这时他的舌尖尝到了一股 温湿咸腥的味道,接下来世界剧烈一晃,他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狗娘养的,你以为老子不敢砍你是罢?你逼老子。你还逼不逼?狗娘养的!
       但是这声音他再也听不见了,永远也听不见了。
       他倒在门边上。红色的版图在他脑壳下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一只摊开的手五指还在 微微地张动,像是要说话的嘴巴……
       奉小梅
       奉小梅给他们几位泡过茶,又拿了两碟宵夜的马里奥糕点放在麻将桌边,就到里间卧室 里躺在床上头看电视。每天有两集连续剧《爱情长跑》,已放了十来集了,她一直追着看, 就像她少女时代追着琼瑶的小说看一样。永远有一片玫瑰色的云彩高悬在生活的远方。她觉 得爷娘生出她一双手来,就是为了攫住那诱惑炫人的天上的玫瑰。但她之不同于有同样梦幻 的女子的地方就在于她并不耽于空想。她好年轻,却好实际。每一个目标,无论是远期的, 还是中期的或者近期的,无一不实际,亦即无一不可以实现。她的圆乎乎的脸总是有一种带 有欺骗性的天真,除了叶胖子,几乎无人识得。有时候,她跟别人讲话,不时嗄嗄地傻笑, 让人多半误以为她是一个缺少心机比较弱智的妹子。实际上,她很少有吃亏的时候。她心里 头总是有一副算盘,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这精妙的声音也只有泥鳅的胖子听得见。
       电视连续剧放了一二十分钟就插播广告,广告之后正好又插进整点新闻。新闻说今年国 民经济GDP将达到百分之八。新闻说今年国企扭亏已大见成效。新闻说今年股市一改往年牛 短熊长的局面,牛气冲了整整一年,不过六成股民只赚了指数却没有赚到钱。新闻还报道了 两个案子,一个是某省的巨贪开庭受审,另一个是破获了某地特大银行劫案。
       天大的胆子!奉小梅对着电视屏幕上那几个落网的劫匪骂道。
       电视上还闪现了出事的银行的镜头。
       看到银行她就想起了钱,想起了钱她就想起了叶胖子。她心里头顿时复杂起来。
       那天医生跟她说了那一席话之后,她一直痛苦不堪。看来叶胖子是活一天算一天了。虽 然叶胖子问过几次医生跟她讲么子,她都搪塞了过去,但她晓得叶胖子的精明。她晓得他肯 定有预感。奇怪的是她观察叶胖子的表情,竟没有发现他有任何惊恐同惶乱。未必他真的蒙 在鼓里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
       自从她第一次由她叔叔带到叶胖子在黄泥街的“一瓢书局”,她就看到这个同自己一样 胖乎乎的男人是一个生存能力异常强大的人。他身上透出的精明细致同老谋深算,完全可以 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男人正是她需要的,也正是她可以托付依赖的。她巧用心思, 让自己怀上了叶胖子的骨肉,使左右摇摆的这个男人由于砝码的变化而被迫倾斜于自己一边 。她赢了,赢了叶胖子,也赢了整个的未来。但是呵,好景不长,这句话太残酷呐!好景不 长。好景不长。叶胖子眼见得不能同她走完人生一辈子。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只有把叶胖子的所有的钱搞到手,由自己掌握起来,绝对绝对控制起来。
       然而她也清楚,自从叶胖子在离婚的事情上输她一着之后对她已有了足够的提防。每当 她问他股市的得失,叶胖子总是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套住呐,叶胖子最喜欢这么一种说法:全都套住呐。
       这种说法里头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说钱被套起来了,因此手头没有现金可以给她支配任 用;二是说明自己根本没赚到钱,不但没赚到,而且套牢了也即是亏了。所以有了这层解释 ,你奉小梅就莫跟我提钱的事呐。所以,奉小梅对老公到底有好多钱一无所知。
       奉小梅想,你把钱看得那么死,捏在自己手里面不归我支配,是么子意思?
       奉小梅想,你还不就是打算留给你那个糟糠前妻啵?你不就是打算用在你前头那人崽的 身上啵?你以为我猜不到嗳?你以为我是蠢宝嗳?
       奉小梅想,我是你的现任老婆,还有一个叶奉天是你的现任儿子,怎么说你一分钱都要 用在我们俩娘崽的身上,天经地义,说到哪里都有道理!
       奉小梅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年纪轻轻的,还是红花妹子,不嫁了个可以做自己爷的男 人,这个男人却还处处防着自己。无论怎么说都是亏!
       于是奉小梅又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气。
       幸亏《爱情长跑》又开始跑了。一个奉小梅特别崇拜的男影星在里头饰主角,追一个女 人追了好多年。那女人后来与别人结了婚,他仍是痴心不改,顽强地追,真的是一场旷日持 久的爱情长跑。那男主角的最爱讲的一句台词是:我爱你,就意味着把一切交给你。
       叶胖子,你到底爱不爱我?你要爱我,何解不把一切交给我?
       叶胖子,我们没有长跑呐,我们的爱情到头呐,我们没有希望呐!
       叶胖子,叶奉天是你的亲骨肉,他那么聪明,长得那么像你,你又那么喜欢他,即使不 为我着想,你总要为你这个最要紧的崽着想罢?
       隔壁客厅里一阵声音灰尘一样冲起来,一听原来是有人和了大牌,好像是碰碰和。
       听得余天华叫起来:算算看,刘罗锅你今天到底放了朱昌茂几个大炮?
       叶胖子说,打牌打牌,空话少说,你有本事叫别人放你的大炮。
       明天上午要去附二医院拿结果,奉小梅想,早点起,先去开福寺烧两柱高香,菩萨保借 佑,老天开眼,我老公有惊无险,平安无事。
       这么想过之后又惨惨一笑,明白这侥幸心理是何其滑稽。一种“一切都完了”的悲哀像 铅一样沉沉地灌到胸口来,她只觉得堵得慌,竟不晓得那《爱情长跑》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
       郭淑香
       顺妹子到底肚子饿了,就一个人到厨房里找了现饭现菜放到灶上热。郭淑香听见动静, 晓得自己关了一整天的顺妹子是出来了,也进了厨房里帮忙。
       妈妈,我自己晓得搞,你莫把手搞邋遢呐。
       顺妹子说话的声音显得有点虚弱。
       妹崽,冰箱里还有你最喜欢吃的抱盐鱼,我煎几坨给你送饭。
       妈妈,莫搞,这点现菜就要得,难得搞。
       妹崽,妈妈反正坐在家里头没得事做,煎几坨鱼算么子。
       郭淑香一会儿就把鱼煎好了,放了葱、豆豉,还有姜丝同红辣椒。
       长沙人喜欢把两三斤以上重的大鱼切成大坨大块,然后敷上一层盐,放在大蒸钵里腌上 一两天,鱼的肉腌得紧紧的、一丝一丝的,这就叫抱盐鱼。是一道蛮有特色的家常菜。郭淑 香煎抱盐鱼在朋友中是出了名的。
       顺妹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叫郭淑香看了顿觉得心痛。她离家的这段日子,可以肯定,没有 吃过一餐像样的饭菜。
       妈妈明天还买点猪脚来,郭淑香产,红烧了给你吃,放桂皮跟八角茴。
       顺妹子不做声,眼泪流出来了。
       何事嗳?何事嗳?郭淑香一看这样子就急了,连连地问。
       妈妈,顺妹子又咽咽地说,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郭淑香心里一惊,嘴巴张到好大,以为顺妹子晓得了自己的身世。
       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丢了脸,害得你难做人,顺妹子接着说道。
       郭淑香这才慢慢把嘴巴合拢来,出了好长一口气。
       妹崽嗳,她说,你不是害我,是害你自己咧。你还这么年轻,才十八九岁,你要为自己 的前途考虑咧。
       我已经没有前途呐,顺妹子喃喃地说,眼神有点呆。
       快莫是这么讲,郭淑香说,我跟你爷商量好了,打算送你到对河艺找个好声乐老师辅导 辅导,让你在最感兴趣的事业上图个发展,这样不好啵?
       我不想学,顺妹子仍是喃喃低语。
       那你……郭淑香又急了,说,那你打算搞么子事呢?
       ……我不晓得,……我么子事都不想……
       吃完饭,顺妹子又回到自己屋里。郭淑香跟进去,再想找找她说话,她横竖都不爱搭腔 了。
       妈妈,我想休息,尴尬地沉默了好了阵子,顺妹子终于开了口。
       唉——郭淑香叹了一口气,摇摇脑壳,站起身来出了门。
       她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电视,就那么一个人呆坐着,想起十八年来她带大顺妹子的那些 日日夜夜,睛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隔了好久,她听到顺妹子屋里有音乐的声音似一缕轻烟飘过来。她是唱湘剧的,并不懂 流行歌,不晓得顺妹子放的是王菲的碟,那首歌叫做《棋子》。
       但她还是听清了两句歌词,在这死一样的安静里: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
       胡广生
       面前是张奉一的尸体,沿着颈部同腋窝不断扩张的红色版图早已凝止。尸体的一只手摊 开,另一只手搭在胸前,像要许一个什么愿一样。张奉一满是血痂的脸上有一种根本说不清 楚的有情。一个人从生到死恐怕只有一次这样的表情。这表情让胡广生感到极其陌生,也让 胡广生感到极其恐惧。
       你起来呵,胡广生跪在尸体跟前,声音发颤,像是教徒唱诗。
       你起来呵,你说话呵,一盘棋都没下得完,你起来呵……
       胡广生觉得自己是在一场梦里头。这场梦好可笑,但也好可怕。
       张奉一是来做么子?对呐,他来扯淡;后来呢,就下起了像棋;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 一场梦了。在这场梦里,好像他们两个三十几年的老朋友干了一点么子荒唐的事情,结果张 奉一这人就躺在地上了。他身子下面那摊黑乎乎的东西是么了呢?像那年他们两个开手扶拖 拉机到县城去拖石灰,刚出生产队不抛了锚,柴油和机油混和在一起,流了一田坎,也是这 么黑乎乎的。
       张奉一,你起来呵,你莫这么吓我,算你下赢了这盘棋好啵?算你让了我一车一炮好啵? 你赢了还不好罢?你从来就比我灵泛,你会那么多东西,你就来唱《跳蚤之歌》好啵?……
       后来胡广生不唱诗了。他一声不吭,只是望着膝头跟前的这个人。仿佛他这么望着,这 个人就会醒过来,然后跟他下完那盘棋。么子都没发生。么子都没发生,就像他刚进屋,脸 上还闪着十五瓦灯泡一样和善笑意淡淡光亮。老朋友在一起几多好呵。他胡广生平生有么子 朋友?除了一个张奉一,哪里还有呵!除了一个张奉一看得起他,这世界哪个看得起他?张奉 一,你何解要今天晚上来?你明天晚上来不行啵?后天晚上来不行啵?你过些日子来不行啵?张 奉一,你不晓得我这几天心情不好啵?你不晓得一个人心情不好会做蠢事情啵?你不晓得一个 人心情不好会做蠢事情啵?你不晓得一个人蠢起来会蠢到什么程度啵?
       后来胡广生的眼睛呆呆地又望着地上的菜刀。那其实是一把并不怎么锋利的刀。刀口已 经钝了。刀口上现在有一个缺口了。刀口上的迟钝的光就像是胡广生的眼神。这刀口就是闪 着如此迟钝的光夺走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朋友的性命。
       现在胡广生终于有些清醒了。她开始明白究竟发生么子事情了。他感到黑暗的存在,寒 冷的存在,恐惧有存在,颤栗的存在,遽然悔恨同穿心痛苦的存在。
       忽然,他仰头嚎叫一声,叫得惨烈,兽性,惊天动地,像是这夜晚被人猛地撕裂了一道 长长的口子。
       有无其数的星光直泻而下了啵?
       ……
       朱昌茂
       打牌的时候朱昌茂的老婆就来过电话,晓得他在叶胖子家里,又在话筒里听到麻将声, 所以放心地挂了话机。
       查岗罢?叶胖子他们笑他,你平日总是不老实▲。
       哪里哪里,老实得很,老实得很啊,他也笑着说,一点不生气的样子。
       牌打到凌晨一点多就散了场。朱昌茂在街口跟刘罗锅和余天华分了手,打算稍稍走一截 再打的。坐久了,散散步是愉快的,何况今天晚上赢了那么多钱。
       刘罗锅这人真有意思,朱昌茂想,其实是一点小忙,跟三分局的人打个招呼不就是了? 三分局老齐的舅佬爷在自己的辖区里开酒楼,不是给他照顾得蛮周到啵?这事交给老齐办一 下就行了,小菜。互相关照嘛。
       朱昌茂没有数口袋里赢的钱,估计也是七八千罢。有意思有意思,刘罗锅这个人真的有 意思。他也不怕别人点他的真穴,就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炮放给我。有意思有意思。
       朱昌茂走了百把米,吹起了口哨,正打年招手叫一辆打街的的士,忽然瞥见路旁有一座 规模不小的洗脚城,霓虹灯管绕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广告字牌闪闪着诱惑之光。要是在 他的九分局的地盘子上,他进去洗脚真的是给老板面子。但这个地方他不熟悉,不在他的权 力管辖范围之内,不过那要么子紧。他正好想洗脚,搞得不好再做个泰式按摩,舒服舒服再 说,反正老婆同志应当不会再来查岗呐。
       他把转门推得吱呀一响,刚一进门就见一个穿红缎子旗袍的小姐朝他鞠了一日本式的躬 ,口中脆脆地唱道,欢迎来到“不夜天洗脚城”,先生里边请。
       给先生泡茶,红缎子旗袍对吧台内的小姐说,先生是洗脚呢还是做按摩点?
       你做不做呵?朱昌茂觉得红缎子旗袍长得好有味,就对她说道。
       承蒙先生看得起,可惜我不会做,我只是负责接待客人,那小姐答话彬彬有礼。
       接待客人,接待客人,朱昌茂说,那不就是接客啵?
       红缎子旗袍脸微微一红,露出雪白的一排细牙齿说,先生说话真的风趣。
       朱昌茂对沙发上一靠,二郎腿一撩,说,把你们老总叫来,我要见见。
       对不起先生,这么晏呐,老板回去休息呐,有么子吩咐你只管对我讲。
       值班经理呢?总有值班经理罢?
       那我去把他喊过来。先生请稍等。先生先用茶。
       朱昌茂想,叫这个妹子做两个点才好,长得几多水灵嗳。
       正在肚子坦克打算盘的时候值班经理出来了,这是一个头发上打了好多摩丝的穿西装的 年轻人,脸上是察颜观色的表情,摸出芙蓉王的烟来,递了一支给朱昌茂,请问先生有么子 特别的吩咐?
       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讲几句话,朱昌茂招手叫他坐在旁边。
       那年轻人一见朱昌茂的架势,晓得不是一般的草芥之徒,忙顺从地坐下来。
       朱昌茂把一只手掌放在嘴巴边上,凑近年轻人的耳朵,轻声说,我想叫这个穿红旗袍的 妹子做点,行不行?嗳,你一句话?
       年轻人为难的样子,搔搔头发乌亮的后脑壳,说,她不会做咧。
       不会做不要紧来,就是陪我讲讲话也要得来。嗳?
       她真的不……
       你一句话,还是不行?
       好好好,那我跟她商量一下子看。
       年轻人站起来,又说,我先带你郎家到包间里休息,反正我们这里的服务保证满意,你 郎家不满意不买单好不好?
       朱昌茂于是坐在二楼拐了几个弯靠里头的一间包间里等。刚才穿过过道进来的时候,擦 肩过去了好几个人,似乎这“不夜天”生意倒蛮不错,这么晏了还有人光顾。这包间好小, 只摆着一张按摩床,头顶上方跟按摩床同方向上等长地竖着两根金属杠,换气扇可能是叶片 坏了,噼里啪啦地响得有点烦躁。一楼是洗脚,二楼是近摩,那年轻的值班室经理把他引到 二楼来,仿佛晓得他最终是要选择按摩一样。
       如今的年轻人真的灵泛,朱昌茂想。
       虚掩的门开了,年轻的值班经理走进来,屁股后头真的跟着红缎子旗袍,面容羞涩,低 眉顺眼,两只藕一样的手绞在一起,一看就叫朱昌茂心跳。
       好好好,有办法,年轻人,你真的有办法,你这样子将来前途无量呵,朱昌茂夸奖道。
       那年轻人走掉以后,朱昌茂连忙把包间的门关上,闩上闩子。
       先生,莫,莫关门好不?红缎子旗袍说话的声音好听得很。
       朱昌茂在按摩床上坐下来,在头顶的一盏牛眼灯的照射下认真地望着这个被值班经理好 说歹说拉过来的妹子。她看上去顶多二十岁,脸蛋是标准的椭圆形,白里透红,嫩得一掐就 要溅出青春的汁液来似的。苗小姐固然不错,但眼前的这个更是尤物。
       坐嗳,站着搞么子?朱昌茂的话音都带着几分激动的颤抖。
       先生……红缎子旗袍低眉说,我真的、真的不晓得做。我没学过按摩。我不晓得穴位。 我么子都不晓得……
       讲话总晓得罢讲话?朱昌茂说,陪我坐坐,扯扯谈,扯扯谈要晓得么子穴位▲?
       我、我不晓得你要扯么子淡。红缎子还是没坐下来。
       你先坐在床上再讲,朱昌茂扯住她的衣袖让她坐在身边了。
       你穿旗袍真的蛮好看嗳,朱昌茂随便找了个话头。
       其实就是我的工作服。我是专门迎宾的。以前我没有穿过旗袍。
       好看好看,真的苗条。
       先生你莫是这么夸我,我不好意思,脸会红的。
       真的苗条,你看这腰子,啧啧!
       朱昌茂一边夸一边伸出一只手在她后腰上摸了摸。
       先生……你莫是这样,我……我会走嗳。红缎子旗袍好像要哭了一样。
       走?走么子?你还没跟我服务就喊走?我把值班经理叫来,扣你的奖金!朱昌茂想吓一吓她 。
       你喊他来罢,反正我明天不再来呐,红缎子旗袍说,这个地方的事情我做不来,也看不 来,我明天就不来呐,真的不来呐。
       朱昌茂一看这妹子的表情,晓得她讲的绝对是真话。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妹子 ,给,你走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一百的人民币来,塞到她手里。
       不,先生,不,我不能要,我么子都没做。红缎子旗袍把钱放在按摩床上。
       你陪我扯了谈暧,扯了谈就是做了事,做了事就要收钱晓得啵妹子?
       我让先生不愉快,我跟先生道歉,但是这个钱我不能要。先生若是真的要做保健按摩, 我去给你叫一个手法好的来。
       你走罢,没你的事呐。朱昌茂朝红缎子旗袍挥了挥手。
       余天华
       余天华拱进热被窝里,发现他老婆并没有困着。
       唉,女人家就是没得用,他叹口气,喃喃说,只晓得着急,觉都困不着。
       你何解不洗脚就上铺?郭淑香索性把睛睁开来,不讲卫生,懒得要死!
       好好好,我下去洗脚。
       一个人坐到厨房里矮凳子上洗脚,烧了好大一提桶热水。厨房里好安静,院子里好安静 ,世界好安静。但是唐眯子屋里不安静,唐眯子屋里隐隐传得来麻将洗牌声。
       余天华经常深夜里打牌回来,就在这厨房里炒两样菜,然后独斟独酌,呷它二三两小酒 。这些年,他余天华就是在牌桌同酒桌上打发自己的光阴。年轻时代的理想跟激情,如今像 老鼠一样,不晓得消失在哪个地洞里去了。余天华从来不敢看年轻时代的旧照片,因为他不 晓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何解会变成现在这么样的一个小老头。他不想对自己解释,也解 释不清楚。算呐,就这样罢,这样也蛮好,打打牌,呷呷酒,也恋悠闲自得嘛。人生苦短嗳 ,何必又何必。你要对么子东西认真呢?黄土都埋到颈根上来呐!
       余天华把脚从已经变冷的水中提上来,放在桶沿上沥干。他一眼瞥见墙角的一只高压锅 。那锅子差不多有二十年的历史了,现在已被置到墙角,成了郭淑香舍不得丢弃的文物。当 年顺妹子先天不足,老是生病。他姐姐在妇保健医院当产科医生,就经常搞胞衣来,余天华 把它剁碎,掺上猪肉,就是拿这只高压锅蒸胞衣肉饼来给顺妹子吃。前前后后怕么吃了一二 十个罢,顺妹子的身体眼见得就这么吃好呐。带大一个人真不容易,虽说顺妹子不是自己亲 生的。六七千个日子天天在一起,还么子亲生不亲生,那叫做血肉相连呐!顺妹子出了事, 他余天华又何解不急?只是他不同于郭淑香,只把自己全部的情爱系于顺妹子一身,男人嘛 ,男人总是有许多可以移情的人事物事,何必要急坏了自己的身子,那也对不起自己,对不 起爷娘呵。
       一切都会过去,余天华相信这一点。男人嘛,男人的眼光总要远一些。过去他跟郭淑香 ,也没少遇到麻烦事,现在不是都过去了吗?
       余天华从厨房里出来,蹑手蹑脚来一顺妹子房门前,侧耳听了听里头的动静。么子声音 都没有,看来顺妹子是困熟呐。
       余天华上到床上,拍拍老婆的肩,玩笑道,我脚趾丫里都洒了香水咧,爱不爱卫生▲?
       没心情跟你于玩笑,郭淑香说,转过去背朝着余天华。
       我今天晚上赢了钱,余天华说,三吃一,吃了刘罗锅那个背时鬼。
       郭淑香不做声,郭淑香懒得理他。
       明天我就带顺妹子过河好不好,找我那个同学。会好起来的▲,放心▲,一切都会好起 来的▲,莫急▲,急也没用▲。
       我要困觉,莫跟我讲话!
       好好好,你困觉那就好,就怕你不困觉咧。
       我一辈子就只做错了一件事,郭淑香喃喃地说。
       么子事?
       找错了男人!
       胡广生
       胡广生坐在派出所的夜间值班室里,一身发冷,也一身发颤。
       墙角里还蹲着两个面朝墙壁低着头的人,手被铐在一起。不锈钢的铐子在两百瓦的白职 灯下闪着冷酷的寒光。
       这么晏了,走道上还不时地有人走来走过。
       讲嗳,何解发呆嗳?警察拿过一支烟接上另一支快吸完了的烟的火,拿笔在桌上敲了敲 。
       后来……后来,我就发了神经,真的砍下去呐……
       讲暧,继续嗳!
       ……
       你发了神经,真的拿菜刀砍下去呐,讲嗳!
       ……我,我……他……他,他被我砍死呐!……
       真的砍死呐?还有没有气?
       真的……真的他……死呐,他死呐!
       李卫国!李卫国!警察朝另一间房子喊。
       一个瘦瘦的警察进来:何解?
       走,我们跟他走一趟,有命案!你把车开过来。
       那个名叫李卫国的瘦瘦警察瞥了一眼目光呆滞的胡广生,说:他杀了人?
       胡广生颤颤着声音说: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了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
       走,我们到现场看看去!
       朱昌茂
       朱昌茂叫那个头发上打好多摩丝的值班经理另外再叫一个人来。
       你郎家要不满意再换人,反正到满意为止,那个年轻人说。
       真的换了三个人,直到第四个朱昌茂才点点头,露出了笑意的牙齿。
       朱昌茂对女人的口味是越丰满越好,如果不属于丰满型的,又要叫他动心,那就除非像 苗小姐那样善解人意或是像红缎子旗袍那样清纯可人。刚才叫来的三个都不在这些朱氏标准 之内,其中之一甚至还长着八字眉,一副倒霉样子。
       最后这个就是丰满,好大的胸脯,好大的屁股。脸稍稍大了点,但皮肤看上去好白。
       好好招呼这位客人呵,年轻的值班经理说,他如果不满意,你明天就走人!
       一定让客人满意,那丰满妹子拖长声音答道,显得有几分风骚样子。
       哪里人呵小姐?朱昌茂随口问道。
       东北的,先生呢?
       我呵,广东的。
       广东老板有钱呵。
       不见得罢?我也不是当老板的。
       丰满妹子问朱昌茂是先做头部呢还是先做其他地方。
       你告诉我,你到底正规学过按摩没有?
       要我讲真话呢,还是讲假话?
       当然是真的嘛。
       没有正规学过。这要什么紧吗?丰满妹子媚媚地笑着。
       你说要紧不要紧,嗳?
       你们男人嘛,只要把一个地方弄舒服了就行,别的地方不就是走走过场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昌茂晓得这丰满妹子是能够“做”的。一般来说,像洗脚城呵,卡 拉OK呵,桑拿按摩中心呵这样一些地方,做小姐的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给钱也不“做”的 ,一类是见钱就“做”的。
       于是接下来,朱昌茂不同丰满的东北妹子议妥了小费价格。今天晚上朱昌茂的情绪是一 波三折。先是打麻将赢了钱有几分高兴,接着看见红缎子旗袍就更是起了性,不承想在她身 上却又浪费了热情,有几分的沮丧同失落,现在这东北的丰满妹子重又燃起了大兴致,眼见 得好好的可以享用一下人肉的盛宴,真的是快活。
       朱昌茂同他的那个有雌威的老婆在性事上很是无趣。这情形已有好多年了。这是因为朱 昌茂是个不大讲究个人卫生的人,弄得老婆经常有炎症,要到医院里去冲洗,还要在家里每 天晚上坐盆,盆里放了止痒消炎的PP粉。所以老婆后来一到这事情上就起反感,骂朱昌茂, 说你不是姓朱,是姓猪,只有猪就邋里邋遢!弄得本来快活的事情兴味全无。
       所以朱昌茂今天晚上要好好释放释放自己,打开全身的解压阀。虽然他已在苗小姐身上 释放过,但是朱昌茂那么好的身体,还当过兵,见到这东北的丰满小姐他当然地又胃口大开 。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一群野马,眼见得就要挟风带雨,奋蹄而出。
       这的确是个销魂之夜,忘情之夜,催枯拉朽之夜,与此同时,也是一个灾星之夜,耻辱 这夜,人生转折之夜。
       因为在他们翻江倒海之时,包间的电话铃声响了。
       公安来呐!快!快收拾!赶快!
       这是那个头发上打了好多摩丝的年轻人拿手机打上来的。他的声音好惊慌,也好恐怖。
       他们来不及穿戴好,一群公安就拥进来了……
       胡广生
       朱昌茂同东北按摩小姐还有另外四对莺男燕女被挤挤地塞进一辆警车里,车子开了十来 分钟就停住了。
       下来下来!警察把车后门打开来时凶凶地这么吼着。
       他们狼狈地跳下车,看清楚了一块牌子:曲湘园派出所。
       朱昌茂像突然掉进了冰窟窿,全身一阵一阵地颤栗。他脑子里先是好一会儿的空白,然 后慢慢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接着就后悔不迭。假如不到叶胖子家里来打牌,他就不会到 这个名叫“不夜天”的鬼地方来;假如到了叶胖子家,不赢刘罗锅那么多的钱,他也不会想 到来潇洒一把;假如他真的要潇洒一把,不是老婆早晨发现了香水的味道,他肯定会去找苗 小姐;假如……唉唉唉,真是阴错阳差,一脚棋走糟,就收不得场呐!
       朱昌茂现在最担心的不是罚款,而是事情一旦走露消息,他的仕途就全毁呐。想到这一 层,他的脑壳上就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油汗。
       他们都是单独隔离审问。朱昌茂第一回做这阶下之囚,受的一刺激无可言表。警察凳子 都不让他坐,叫他蹲在地上回答问题。首先这种屈辱的姿势就叫他无法忍受。
       我可不可以坐着说话,他试探着问。
       刚才舒服够了罢?警察说,蹲一蹲你都难受嗳?说,叫么子名字,么子单位的?!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单位同真实姓名。临到这一说的时候,他的口气突然变得 硬了似的,潜台词仿佛是你们拿我怎么办?
       一个科长,么子鸟?警察鄙夷地道,还有厅级干部落在我们手里只差没磕头作揖,你真 的不清白!
       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理?朱昌茂口气顿时软了许多。
       如何处理?先写材料,老老实实地写,所有的细节都交待出来,还要押手印,通知你们 单位来领人,然后还要按全国人大通过的治安处罚条例罚款。——如何处理嗳!
       完呐,朱昌茂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夜荒唐,毁了一生呐!
       快到天亮的时候,他把材料写完了,写了整整两面纸。他内心里希望这样认真交待,会 唤起警察的好感,不至于非要走最糟糕的那一脚棋,把他的前途将死不可。
       一个警察把脑壳已弄得昏昏沉沉的朱昌茂带到派出所一楼的一间专门用来临时关人的房 子里。他看到另外那四个男人。他与他们的目光闪电般地交流了一下,仅这短短一瞬,同志 感就油然而生。他心事茫茫,但脸上却挂了与心事毫无关系的微笑。
       这房子里还关了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那个人仿佛是一个精神病人,口里不绝地喃 喃低语,跟一个教徒在诵经文一样,谁也听不清他唠唠叨叨的是些什么。这个人目光呆滞, 对其他进来的人望都不望一眼,就好像这个充满了难闻臭味的地方是他一个人的世界。
       喂,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年轻人问那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你何事进来的?
       那人头都没抬,仿佛没听见似的,仍是嘴巴嚅嚅动动,发出一阵阵很难分辨的含糊的声 音。
       喂,问你咧。那年轻人可能觉得谁都不说话过于沉闷,不如制造一点声音,也许这样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从尴尬同难堪里跳脱出来。
       
       问你惹了么予事咧!年轻人再一次说,几乎是贴着那中年男人的耳朵根子。
       那中年男人像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似的,猛然抬起脑壳,张皇地望着面前的几个陌生人。
       梦游罢?年轻人说,问了你几遍都没长耳朵:
       你讲么子?中年男人终于开口了:你是么子人?
       问你,惹了么子事,关进来呐!
       我。;。我……杀人,我杀人……
       虽然他说得像是梦话,但还是吓着了其他五个人。
       杀人?杀了么子人?你何事杀人?
       我好像……好像杀了,好像没杀……我搞不清白……我是做梦罢?……
       做梦没做梦你不晓得暖?杀人就有血,没杀人就没有血,有血没有暖?
       血……他脑壳上是血,身上……身上是血……地上统统是血……
       你真的是杀人犯暖?阿也,我要站远点子。年轻人一边说一边退后了好几步。
       最好的人……最聪明的人……最看得起我的人…。我杀了他,真的杀了他……他再也不会来看我呐,再也不会来跟我下象棋呐……我们一盘棋都没下……下得完……
       朱昌茂觉得这个人真的是个精神病人。他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那呆滞而又恍惚的眼神,他那副邋里邋遢的模样,还有他那虚弱的并且不堪一击的身体同精神,说什么都不可能杀人。
       朱昌茂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的困境上。这一夜痛苦地熬过去了,黎明来了,新的一天来了,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厄运呢?但他晓得一点,这一天将同任何的一天都不一样。
       这是黑色的日子!
       完呐!朱昌茂再一次地对自己说,忽然就哭了起来,声音好响亮呵。
       叶胖子
       叶胖子习惯早起,奉小梅也跟着他改变了贪睡的毛病。一般来说,叶胖子晚上都在家里做股市的功课,从人市的那天起,他就坚持画沪深两市的日K线图,一直画到现在,虽说他家里的电脑装了一种叫做“财神”的股票软件,这软件完全可以代替这种原始的手工劳动,但叶胖子仍是不改手绘日K线的作业,也许这样会记忆深刻一些。其实生活中许多事情是电脑无法取代的,比方纸面书写的快乐,比方往邮筒里给星散的朋友扔进遥远的问候的快乐,又比方手工精确地画出两市的波浪起伏的日K线的快乐。昨晚上打完麻将,他仍然还是认真完成了这道每日必做的作业。除此之外,他还研究了这个交易日的买卖盘堆积数据,研究了量比关系,他心里一阵庆幸,自己现在是空仓,几多好,几多正确,几多幸福。看来这两日大盘的趋势是深跌,而且,释放累积的指数高位系统风险的过程是一个跌跌不休的过程。假如自己不是身罹不祥之症,他现在应当是几多快活,他会带一张信用卡到他神往已久的大西北走一遭,看看黄河的源头,听听秦腔或信天游,然后走走古丝绸之路,也许或紧或慢地一直走到拉萨,走进八角街同布达拉宫,手里转动着一只叮叮叮叮的小转铃……
       但这一切都不可能呐。他晓得自己已经病入膏盲,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呐。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我能做些么子?叶胖子这几日一直在追问自己。
       实际上,他对自己说,你么子都不能做呐。你只能从容、镇定、不露丝毫痕迹并且按部就班地完成你最后的日常生活,走尽你生命的最后路程。从周一到周五你都要去股市,晚上照常做研究的功课,或者邀朋友打打麻将,周五下午就过河亲自去接叶奉天,然后把双休日的每一分钟都用来陪亲爱的小思。
       当然,有一件事是可以去做的,那就是了却自己一个赎罪的心愿,给可怜的前妻补偿心灵同道德的欠账。
       正好昨夜困觉前他在晚报上看到一则广告,从今日起,在省展览馆举办首届房地产交易周,他可以看到所有的等待交易的楼盘的地理位置同价格,他有好大的挑选余地,选一处最有升值潜力的地方,并且享受交易周期间可以九折优惠的好处购下他想要的三室两厅来。他取消了原来准备七成按揭的打算,因为他走了之后,奉小梅是不可能按月付按捐款的。他要一次性购房,他现在手头有的是现金,而且,一次性付清房款,他还可以另外再享受百分之五的优惠。这样他就比在平时购房要省好多的钱,也能选择到较为满意的所在。
       他打算九点半钟到湘银证券公司去看一看开盘的行情,然后再到展览馆去。
       奉小梅给老公弄了牛奶鸡蛋,再在微波炉里烤了几片面包,吃完自己那份,就出门去了。其实她昨晚上一夜都没困得好,她像一个死刑犯,等待着最后的宣判一样,等待着今日最后的结果。她的心情麻乱至极。她一会儿强烈地惧怕,不敢后想;一会儿又心存侥幸,怀抱妄念。而且她始终有一个疑惑,弄不明白,以叶胖子的聪明敏感,怎么会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呢?以她的观察,他与平时没有两样。未必他一下子变得那么麻木迟钝了啵?
       她上了一路中巴,再转一趟车,径直注开福寺去。按说她也可以打的士,但奉小梅平时甚为节俭,她总觉得钱是不能乱花的。钱花出去一分,安全感就少一分,反过来,多积一分钱则等于多积了一分安全感。有钱几多好,控制钱几多好。女人只要控制了家里的钱,男人怎么花心都无所谓。女人的婚姻的安全感是么子?不是爱情呵,呵护呵,无微不至呵,那都是电视里的玩艺儿,安全感其实就是一样东西:钱!
       所以,奉小梅现在自觉得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这一点是她最沮丧的地方,也是她自认为作为女人最失败的地方。
       但叶胖子毕竟是自己的老公,哪伯仅仅是为了钱,她也要为老公祈福,何况还要加上叶奉天同自己的未来。她在城北开福寺的山门外买了一大包香烛,就进去拜佛,求菩萨保佑老公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她跪在佛祖的莲花座前的蒲垫上,双手合十,磕一个头,心里就许一个愿。磕完三个头以后,拿起面前竹简,哗哗哗地摇动,直到竹简里掉出一根签来。她拿了这根签到门前的一个专门解签的和尚跟前请他一解。
       唉呀,和尚望她一眼,摇摇脑壳,说,你的运气不太好。
       是么子签?奉小梅脸色发灰地问。
       你抽的是下签暖。
       奉小梅眼前一片黑暗,好像预感成了现实,不祥的乌云终于罩到了自己的头上。
       那和尚问她求的是么子,她仿佛没听见似的,木了好一气,然后迈着庙柱子一样沉的脚跨出了佛堂的高高的门槛……
       她在开福寺前的公交车路牌下站着,过去了一辆车,又过去了一辆车,身边的人多了又少了,她才仿佛突然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是附二医院……
       这时已是八点多钟了。叶胖子从容地吃完早餐,并看完了所有昨晚上没来得及看完的报刊,才从容地走到了湘银证券公司楼上他的大户室里。他打开电脑的时候又猛地一阵咳嗽,他走到门边,吐了一口到痰盂里,他看到了一朵红色的棉花在清洁工换过的清水里悄悄绽放。死亡是有美感的啵?叶胖子问自己。他不能回答。他因为不能回答而有一些悯然同感慨。毕竟人都是爱惜生命的,叶胖子看到大户室里的电脑,桌子,转椅,墙上的广告招贴画,想到不久就要与这一切告别,心里终究不是滋味。不要这么想叶某人,死亡有么子可怕的?你这一辈子走得很不冤枉叶某人,叶胖子对自己说道:你么子都经历呐,么子都尝试呐,你从泥巴里头来,回到泥巴里头去,你有么子想不通的?你有么子好忧伤的?男子汉大丈夫,叶胖子又对自己说,要好好的死给别人看,不能坏了自己的样子!一颗泪珠从叶胖子眼眶里滚落了下来,不晓得是叶胖子自我砥硕的原因呢,还是感念生命的结果?今日沪深两市都是低开低走,开盘不到一刻钟,多方组织了一次冲锋,迅速遭空方狙击,这之后一落千丈,半个小时之内竞直线急跌一百多点,几乎全盘翻绿。叶胖子这一层楼都是大户室。叶胖子只听得隔壁同对门都传来叫骂声、叹息声,甚至还有哭声。叶胖子想,今日没有人跳楼那才怪。今日是星期五,黑色星期五。
       我们都输呐!叶胖子喃喃地说。
       每一个人都会输的,叶胖子仰起脑壳望着天花板,声音大起来:输给贪欲,输给命运,输给偶然,假如这一切都没有输,那你最终要输给坟墓,那是最沉默的嘴巴,你再伟大都要被它狼吞。
       叶胖子从楼上下来,看到一楼证券大厅里虽然黑压压挤满了小散户,却是一片死寂。人人都哑口无声地紧盯着绿的电子牌:两市指数仍在跳水。
       叶胖子不想看也不忍看那些可怜的散户们的眼睛。他分开大门口的人群,来到街上。扩建中的五一路已显出它宏大的气势来。这座古城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叶胖子小时候游来荡去的好多老街早已不复得存。他要到展览馆去,甚至二时都想不起要搭哪路车才方便。
       要把那件事办好,争取今日就办好,叶胖子站在车牌下想,对我来说,时间真的就像金子一样的呐。
       把房子的事搞定,下午就过河去接叶奉天。他喜欢到世界公园玩,我明天就陪他去玩一整天。叶胖子又想。无人售票公交车过来了。叶胖子跨上车去,掏:出一元的硬币投到自动收款机里。车向展览馆方向驶去。叶胖子拣了个座位坐下来,望着这个被阳光的油漆刷得闪闪发亮的城市,心里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要不要立一份遗嘱?没必要,那样好麻烦,叶胖子想了一气之后否决定了这个念头,不如找我姐姐帮忙,她是我最可靠的亲人,钱只能放在她手里,不能放在奉小梅手里。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并且难于委决的决定,就这么轻易地找到了解决方案,叶胖子心里不免一阵轻松。他听到报站的声音,站起来问司机,何解展览还没到?展览馆?过了两站呐[司机大声说道。车里有人笑起来。叶胖子说,那好,那我下来。他下了车,转过身,朝展览馆走去。
       
       刘罗锅
       刘罗锅叫细张从会计手里拿了五千块钱现金,;揣在口袋里,搭个的士来到曲湘园派出所。他老婆跟这个所的管刑侦的副所长老聂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老聂,忙得很呐!刘罗锅来到老聂的办公室,等好几拨人办完事出去之后才站起来打招呼。
       哎哟,你老兄何事来呐?老聂也站了起来。
       你们所里昨天晚上抓了一个人罢?
       一 个人?老聂笑笑,哪里只止一个人哦,上面布置搞行动,抓了一大把人咧。
       里头有不有一个姓胡叫胡广生的?
       胡广生?那我不晓得,要问具体搞行动的王队长。我帮你问问看。
       老聂拿起内部电话时忽然问:他是你么子人嗳?
       是我的一个帮工。刚才他可能是偌了别人的手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不来上班呐。我问你何解不上班?他说他杀了一个人,现在关在你们这里了。我觉得奇怪,他那样的人还会杀人?我不信,就跑来看看,到底是何解?
       老聂拨通了王队长的电话,几句话就问清楚了,果然有一个名叫胡广生的,的确是杀了人,不过不是抓来的,是自己投案自首的。
       真的杀了人嗳?刘罗锅不相信地摇着脑壳:不可能不可能,何事可能罗?
       你是少见多怪,老聂说,这样的事只有摘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真的见得多。早两个星期我们这里还进来了一个妹子,文文静静,瘦瘦巧巧,她居然杀了自己的情人,还在他的老婆身上戳了十几刀咧。你要看到她那副样子,打死你你都不得相信。
       刘罗锅从一阵愕然里回过神来后,就跟老聂说,我能不能见他一下?
       老聂沉吟了半天,才说,你老兄来了,有么于办法呢?你又是他的老板。按规矩是不能够见他的。
       他杀了一个么子人嗳?下楼的时候刘罗锅问老聂。
       那你要去问他自己。老聂从腰里头取出一大串钥匙来,手上是哗哗地一片响动。
       我站在外头等你,你莫耽搁太久了呐,老聂吩咐道。
       这间教室大的房间里到现在已关了差不多三十来个人了。刘罗锅正在找寻胡广生,忽听得耳边有人叫他。他一看,哦哟,是朱昌茂!
       也,你何事在这里暖?刘罗锅讶异得很。
       你不是找我的罢?朱昌茂说。你是么子事哆?刘罗锅反问道。
       朱昌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你莫问呐,你想办法把我搞出去。你是认得这个派出所的人罢?
       认是认得,刘罗锅说,你总要告诉我你是犯了么子事嗳。
       他妈妈的,朱昌茂小声地对刘罗锅说,还不是昨晚上跟你打牌赢了点钱,想舒服一下,在包房里抓的,真的倒霉咧!
       那不就是罚点钱了事?刘罗锅说。
       罚点钱倒无所谓;就伯摘到我们单位上去。朱昌茂忧心仲仲的。
       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刘罗锅拍拍胸脯说,你耐烦一点等着。
       那就拜托拜托,朱昌茂顿时觉得云开雾散,天日重见,只差没跟刘罗锅磕个头了。
       以后老兄你有么子为难的事,跟我讲一声,我赴汤蹈火都要跟你摆平,朱昌茂说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他真的想不到峰回路转,天无绝人之地。
       好好好,放心放心,刘罗锅说,我还要找一个人。
       他在墙角里看见了胡广生。
       这个角色哦,朱昌茂说,他还找我借手机打了电话,神里神经的,是你么子人?
       其实刘罗锅一进来胡广生就看到了,但是他并未吭声,一直呆呆地望着他的老板跟朱昌茂讲话。
       你何事搞的哆?刘罗锅垂怜地问胡广生。
       我把他…·我杀人呐!
       你杀了哪个嗳?
       我只有一个朋友,在这个世界上,胡广生仰起脸望着天花板,目光茫茫地说,我把他杀死呐……一盘棋都没下得完……
       刘罗锅摇着脑壳,仍是不相信。这个平时要骂就骂要斥就斥的帮工,居然可以杀人?不可能不可能。
       你么子事要杀人?么子事?刘罗锅问。
       关你卵事!胡广生忽然声音大起来,老子再也不到你那里打工呐:老子与你没关系呐!老子今日跟你讲句天亮话,老子恨死了你们这种人!可惜老子杀错呐,老子应该杀的是你们这号角色:你狗娘养的!
       哎哎哎,老聂站在门口朝发懵的刘罗锅喊道,我还有事,我要关门来!
       余天华
       顺妹子起来后吃了郭淑香为她煮的放了荷包蛋的银丝面。这让郭淑香稍稍有点开心。她想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的,顺妹子会慢慢恢复正常生活的。
       妈妈,顺妹子脑壳都不抬地说话,我要到北京去。
       么子嗳?你讲么子嗳?郭淑香问,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去北京嗳妹崽?
       顺妹子说:我不想再呆在长沙,我要走,我要走得好远去,我要到北京去。
       要到北京去其实是细毛当初的念想。细毛说过,长沙这地方没有摇滚,中国只有北京有摇滚,他要到北京去寻找摇滚。当初细毛还说过,他去,就把顺妹子也一起带去。他们到北京去唱酒吧,北京有好多好多的酒吧,酒吧里都有铝箔。
       顺妹子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听到细毛这么一说,心里热乎乎的,认为北京就是天堂,爱情的天堂,音乐的天堂、远离尘世的天堂。她要同细毛手牵手在北京的街上走,天堂的路又宽又广,两旁是鲜花同鲜花一样的人群。空气几多好暖,空气里颤动的都是摇该。那是细毛最喜欢的声音。细毛经常说;摇滚是他的生命。
       顺妹子要到北京去,她要去寻找细毛的生命。
       你爷跟你联系了对河的艺校,郭淑香隔了半天才说话,他要跟你找一个好声乐老师。我们做爷和娘;都晓得你想在声乐上发展,我们不反对,我们支:持你。我们本来打算就是这两天带你过河去。你爷跟艺校的副校长都讲好呐。
       郭淑香结结巴巴不得要领地说了一通,最后劝i道:妹崽,你不要去北京,你太没有社会经验,你还没学会保护自己,再说刚刚出了这样的事,你的身体暖心灵暖都需要调整。你还是留在长沙。你要真的去:了北京,我夜夜都会困觉不着咧妹崽。
       郭淑香说话的时候顺妹子一直没有吭声,但实:际上她也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她目光有点恍惚,:在这恍惚之中,她又看到了她的细毛,那个长长头发:仄仄眼睛的细毛,可爱的细毛,可怜的细毛,在她怀:里一点一点冰凉的细毛。
       你要在那个天堂里等我,她在心里说话,我会来的。我会找到你,一定会找到你,细毛:后来她就说出声来了。她说:一定来,明天就来。
       你跟哪个讲话嗳妹崽?郭淑香说,眼睛睁得好大。
       顺妹子怔了一下,回过神来。
       妈妈,她说,你莫拦我。你要是真的疼我、爱我、同情我、支持我,你就让我去北京。我要去北京,我一定要去北京。
       你讲哆,去北京有么子好哆?郭淑香说,你讲出道理来哆?你讲出道理,说服了我,我就让你去。你讲暖!
       我讲不出,我不晓得讲,反正我一定要去,妈妈你莫拦我,求求你莫拦我
       她们俩娘女说话的时候余天华正在唐眯子的麻室里打牌,恰好还是同上回那三个下了岗的堂客们一桌。
       差一点点是天和:一盘牌完了之后余天华说,拿上手就听牌,老子马上就拆了打掉。不得了暖天
       和要死人的嗳!
       那是那是,三个堂客附和道,要死人的。打掉就.得事呐。
       余哥你今天手气好旺暖,一个堂客说。
       三个堂客打一个男子汉,余天华说;这个男子汉是输就是赢,肯定。老于今天看来会赢,你们要小心一点。
       你要小心一点咧,三个堂客异口同声地说。
       我会小心,我会小心。自摸!余天华又和了一局。
       我欠你一手好啵?一个堂客说。
       不欠不欠,欠坏老子手气,你想得好过
       余哥你今天好认真嗳,另外两个堂客说。
       老子就只两件事认真,打牌跟呷酒!世界上其他的事,你认得真的嗳?
       那倒也是,那两个堂客点点头道。
       么子事这么热闹暖?唐眯子走过来站在余天华身后,问。
       卵事,余天华粗口说道。
       哦哟,你桌面上赢了一堆银子暖,唐眯子说。
       久赌无输赢,鱼口里的水,吞进去又吐出来,还不就是嫌个玩?余天华懒懒地说。
       哎,余哥,唐眯子问,你说说看,我们这鬼巷子到底会不会拆?
       老子又不是市长,老子何事晓得?余天华说。
       你操心搞么子?余天华又说,你拿了政府的额外津贴暖?
       你今天讲话好挫气,余哥嗳,唐眯子说。
       一个堂客插嘴道:他是输了也挫气,赢了也挫气;只要坐在牌桌子上就挫气。
       难怪,唐眯子体悻地说,悻悻地走开。
       一直打到快吃中饭,余天华赢了一大把散碎票子,揉成一团塞了一裤口袋。
       他一回到屋里,就见郭淑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默地哭,眼睛肿泡泡的。
       么子画嗳?余天华忙问道。
       郭淑香还是无声地哭,双泪直流。
       讲嗳,么子事暖?
       顺妹子她……她要到北京去1隔了半天郭淑香才说出完整的话来。
       :这个鬼妹崽呵!余天华转身就要去找顺妹子。
       郭淑香一把扯住了老公的衣摆。
       你莫去!求求你莫去!你找她说也没得用!她……她……、郭淑香又哭了起来。
       余天华叹了一口气,呆立在客厅中央。
       她要去,你拦……拦……拦也拦……不住……
       郭淑香抽抽搭搭地说。
       我不拦,绝对不拦,由她去,余天华说,她要走好远,让她走好远!
       你是个没良心的嗳,你……你真的没……唉:
       我拦她你有意见,我不拦她你说我没良心,究竞我要做么子你才满意暖?
       你由她……
       我是由她嗳。我说呐,她要走好远就让她走好远。她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我不由她由哪个?
       郭淑香又哭了,哭得好伤心的样子。
       老子搭帮没和天和,真的要是和了,老子屋里会要死个把人的,余天华心里想。
       顺妹子这时候在自己房里收拾行李。其实就是一口箱子。一箱子的悲伤,一箱子的梦想。她拾起脑壳来,看见墙角有一只小小的蜘蛛。
       北京好远罢。
       北京是天堂罢。
       天堂是么子样子?
       2001年元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