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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斯人无故园
作者:刘 粹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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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2007.12.2)
       父亲驾鹤远行已近5年。然而,我却总是于梦醒时分发出强烈的质疑。究竟何为“真实”?交流依旧,温馨依旧,为老人的身体担心和焦虑依旧,……元月七日的深痛依旧!因为痛,刀刻斧斫般残酷地提示着我,父亲行已远;因为痛,有太多太多的思念想要倾诉,但提笔仍觉重千钧……
       捡出的这则旧文,写于十几年前,是当年为父亲的一部最终亦未能面市的书稿而写的小序。
       谨以此纪念我敬爱的父亲。
       我那天地间依旧孜孜以求的父亲,云水间永远行走歌吟的父亲,女儿的心永是您的篷帐,读者的爱便是驿站。
       一个不计水旱路上的一宿之缘,一生中竟居停过大大小小不下数百座城镇的人;一个除却乡音,再无乡里乡邻的人;一个古稀之年,上下无房舍地产,左右无妻室相伴,迄今依旧羁旅他乡的人;我想,大抵是可以称之为流浪汉的。
       一个命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教生命在南方漂似浮萍,到北方又被舞作了转蓬的人;一个思想于天堂地狱间,歌吟于爱恨冰炭间,寄心于不同语言、不同肤色之间的人;一个自认是一棵树,一棵没有根、不开花、不结果的奇异的树,因而甘愿被上帝当作了拐杖,携其云游八荒的人;我想,肯定是应当称之为流浪汉的。本书的作者,正是这样一个双重的流浪汉。
       他,就是我的父亲。
       于是,我突如其来地记起了20多年前的一句名言,它曾经风靡国中: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当年,在那遍及全国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忆苦思甜”报告会上,不知有多少人或义愤填膺声泪俱下,或正襟危坐如念真经般的苦嚼过这一时髦的“规范语言”。
       我之所以记起它,当然不是犯傻,竟然不识时务地想来“补课”,想来“炫耀”什么贫苦的家世。尽管,我的曾祖父,倒真是凭着一柄别在腰间的斧子,靠出卖自家的气力和血汗,替河街上的店家劈柴“改把”度日的赤贫——曾几何时,这,确乎是一宗“革命”的雄厚资本呢。可惜,其时的父亲,却极不争气地敬陪于“黑五类”之末座。顺理成章,民女所敢于争取“做稳的”,不过是一名“可教育好子女”罢了。自然,我之记起它,也并非是要借机来一番自艾自怜,为韶华岁月中,竟有多半是被迫熬煎于窒息和穷饿的生涯,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不,我所想的,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仅仅是因为,这一“规范语言”,似乎也能用来表述一种感觉,一种身无长物、漂泊无定的感觉。就象墨漆的汪洋中旋着的一叶小舢板:虽有自己执著的航向,却又总是为风浪所抛掷,所戏弄。就像我们父女相依为命的半爿儿家……。
       父亲出生于江西南昌,少年时代却是在江西的吉安和赣州度过的。也正是在那儿,赤子的父亲,懵懵懂懂地迎向了命运女神的两排漂亮的牙齿。幸和不幸,便由此开始。背井离乡的生涯,亦由此开始。历尽沧桑,而后有了痛彻的歌吟:“于今我来到了江淮之滨,/皓首低垂,与白头芦花相顾伤神。//无边的萧萧正是泽国之呻吟,/有谁再来替我注释忠贞,注释爱情?”(公刘:《读〈诗经》〉)1992年,我应邀陪同父亲前往甘肃陇南的成县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成县,北魏时代同谷古郡之所在。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 5 9年)深秋,大诗人杜甫从华州弃官西行,正是经长安、过秦州,再辗转来到了当时的同谷县境。诗圣在此勾留月余,留下了《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等名篇,也留下了由陇入蜀、艰辛备至的流亡途中的第一所“草堂”。“有客有客字子美”,斯时斯地的感怀,击穿时空,搅起了此时此刻驻足于飞龙峡口、青泥河畔的杜氏草堂中,同为逆旅之人的沉沉思绪。大约正是从陇南归来之后吧,父亲在他的诗文结稿处,一概记下了“合肥客寓”四个字,真真切切地倾倒出一腔无土无根的乡恋乡愁,教故人读之欲哭无泪。寒暑相易,我力劝父亲不必一再注目于“客寓”这一事实。人生如寄,坎坷一生的父亲,自然对之体味深深。故乡他乡,情之所系而已。本质上,生命便是客,客于时间,客于历史,客于这颗可爱的、却又是被“主”人们一再戕害的球体。何况,谁能否认,精神世界的高贵与富有,不恰恰是常得之于思想的漫游与灵魂的孤寂之旅?
       今年春节前夕,父亲收到了谢永旺先生的约稿专函,希望在他和何镇邦先生共同主编的,由群众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一套“当代名家随笔丛书”中,收入家父的一本。这真是件美妙的新春贺礼。对于病中的父亲,更是一帖难得的良药。当晚,我便向父亲提议:何不将那些叙述、回忆他挥洒在江西、山西和云南这三处故园里的所有血泪篇什,辑录起来,书名就用七年前为故乡的《江西画报》所撰写的专稿标题:《流浪汉话故园》。我还自作聪明,更进一步为父亲设计道:内文可分三集,不妨各以两句古诗作集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写江西的一集;“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写山西的一集;至于云南的,我却卡了壳,一时想不起什么适当的古诗来。父亲说,可以考虑,他再想想。是夜无话。翌日清晨,他便对我说:书名可取。至于三集的划分,还是简约为好。火的故乡.云的故乡.血的故乡。姜是老的辣。我为自己的“矫情”而脸红。
       没有想到父亲会一病半年。目下每日里仍在“水深火热”(煎药)地与病魔搏斗。于是, 无论缘于血脉亲情,抑或出于道义责任,我都得助老人一臂之力。所以,在交卷日期迫近之际,我不得不着手承担了全书的编选厘订工作。帮忙而已。
        作为女儿,我很不安,自己无法为父亲去重造一个完整幸福温馨的家;同时,我也很惭愧,竟无半点财力,试为父亲购置一砖片瓦。我能给予父亲的,除幽默调皮之外,惟有理解,深深的理解。
       斯入无故园。
       谁说斯人无故园!
       1994.6.2-1994.6.5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