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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头条]答诗人乌蒙问
作者:于 坚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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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66年文革开始后,你看见红卫兵冲进你家住的大院,带走了你的父亲。请问目睹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刻,你的反应如何?你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我父亲是中层干部。我母亲是中学教师。比普通家庭稍微优越点吧。我是在机关大院长大的。
       文革开始我很兴奋。非常大的全社会的游戏、狂欢。大街上天天锣鼓喧天。游行,我跟在队伍后面捡传单。后来大字报贴到我家门口,我父亲被挂了黑牌,我还很得意呢,这个意味着他很重要嘛。我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觉得那不过是大人的某种游戏。后来,我父亲被流放了,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我去流放地探望他,说他头发白了,他还不高兴,不相信。我一直很奇怪,后来恍然,那里没有镜子。我父亲被流放后,我继续玩,那是一个自由的时光,不上课,没有任何人管我们了。我的自由精神是生活培养的,不是从书本上学习到的“自由意志”。1967年的某日,我童年时代经常在我家玩、吃喝的叔叔、我父亲的朋友,站对了路线,趾高气扬了,来到我家,命令我交代我父亲平常在家都说些什么。我保持了沉默,这是一生的第一次反抗,我很自然地认为父母高于一切,这是生之大德啊!我永远记住的是这个叔叔对我家的背叛,我母亲还给她做过饭呢。只要路线正确,或者自以为正确,就可以“大义灭亲”,这是20世纪的风气。将古代的“义”意识形态化,这是文革最大的遗产。
       2、你在一篇致友人的文章中说起,你的外祖母是一个文盲而知道敬畏李白的人。请你谈谈你的外祖母。你和她的关系相处如何?
       我从童年到青年时代一直跟着她,直到她逝世,我对她的感情超过我的父母。我如果说我父母给我知识分子的教育的话,我外祖母则给我民间草根的自然教育。她给我的是第一的教育。道生一的教育。她的教育具有超越时代的永恒性。如果说,孔子、老子们是有文的教育的话,在我外祖母这里则是无文的。
       3、你有不少诗篇涉及你的亲人。你没有因为写诗,把自己写成一个举目无亲的诗人。你如何看待亲人与文学的关系?
       我确实无法想象举目无亲的写作。我们时代的许多写作都是举目无亲的,甚至是灭亲的。大义灭亲,大义弃身,是文革以来当代文化的一个主流。生命、身体不如草芥,意识形态、主义、“X正确”……高于生命、身体、存在。抽象于生命、存在之外的“生活在别处”的写作相当猖獗。你的问题提醒我的是,“生活在别处”不仅仅是意识形态,也是许多诗人与自己亲人、朋友和故乡的关系。所谓“大义灭亲”的“义”其实已经成为意识形态。许多诗人的“诗歌正确”,惟我独尊,其实也是意识形态。
       没有亲人,身从何来?世界从何来?故乡从何来?诗又从何来?“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一切的开始,生高于写作,高于诗,高于宗教、高于一切意识形态。我是感激生的诗人,我的写作跟着生走,决不跟着任何“上帝”走。诗跟着我的生走,不是我的生跟着诗走。
        4、你说过,写诗是困难的。请问你所说的困难,与学院诗人强调的写作难度有区别吗?区别在哪里?
       困难的是如何说,而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最后把握,而总是有新的可能性的过程,其它人说的难度也许是指技巧、修辞、结构什么的,这是可以学到的,很简单的事情。我说的是写作生长的困难,这个只有自己对付,知识无法提供什么帮助的,写作很容易停滞、故步自封。写作就像一棵树,你必须自己生长,而在此过程中,你得意识到许多东西。比如自己对付自己创造的陈辞滥调。你在写作上要超越的只是你自己。如何不断地自我否定而又自我生长等等。
       5、上个世纪80年代,写诗在社会上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不少诗人交友,以对方是否诗人为前提,颇有些“不学诗,无以言”的夫子气度。但也有批评家称那个年代的诗人为胡闹。你是那个年代的中坚诗人,事过境迁之后,现在回过头去看,你对1980年代有些什么个人的感受?
       我什么朋友都有,写诗的最少,而且越来越少。许多诗人把“诗歌正确”看得比生命、世界、亲人、亲人还重要,海子就是个典型。诗教在中国是有传统的,为了诗歌正确,文人怎么无行,都行,不是说着玩的,我是领教过了。当代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诗教”在某些诗人那里已经成为“惟我独尊”的诗歌正确了,党同伐异,19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就是这样,现在所谓民间写作也这样,与诗人在一起很不好玩啊,总是非此即彼,我还是离他们远点。
        “有批评家称那个年代的诗人为胡闹”,胡闹?他闹闹试试。他以为那个时代可以像今天一样胡闹? 批评家的话,就不要提了,说实话,我轻视他们中的大多数,那也就是个饭碗。在今天,如果掌握话语权的话,他们也许一言九鼎。但对于时间,他们肯定是人微言轻。过去二十年发表的滔滔评论,有几篇人们还记得?但八十年代的许多诗,今天依然是经典。而韩东一句“诗到语言为止”,至今在影响着许多人的写作。
       1980年代是20世纪最后的文学时代,那时代具有古典气质。安静、沉思、清洁、清贫、诗人之间肝胆相照……没有什么喧嚣和物质上的诱惑,文学是惟一的诱惑。未来是黑暗而鼓舞人心的,没有今天那么清楚而乏味。我最近看卡夫卡的一本传记,说到他如何在自己家的窗口看着老电车驶过广场。如何把自己的稿子拿去给朋友看。1980年代就是这样的,今天像《尚义街6号》那样生活恐怕已经绝迹了吧。
       6、你的文学启蒙是来自家庭,还是来自阅读,抑或是来自你身边的师长、朋友?你今天的写作与你当初的文学启蒙是否一致?
       都有。我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是古体诗歌的作者。我其实是无师自通的。我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人生而写作的人,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7、你产生“我要写作”的想法是在什么年龄?谁是你当年的坐标诗人或坐标作家?说一说他对你的影响。
       不知道。与生俱来,顺理成章吧,好像我一直都在写作似的,从襁褓开始。坐标没有,图书馆对我只是一张《参考消息》。在写作和阅读上,我从来没有方向。其实我什么都读,给我影响的人太多了,可以说密密麻麻,他们像水一样滋润了我。
       8、你在工厂当过10年的工人,不少诗人、作家的经历与你相类似。在成为作家之前,杰克-伦敦是一名水手,罗伯-格里叶是一名园艺师,余华是一名牙医。而且,往往是最初的人生履历与文学关系远的人,比书生型的作家有更高的文学成就。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文学来自人生。没有人生怎么写作?而不是书,书只是辅助性的,不是写作的源头。
       9、说一说你的10年工人生涯。哪些人和事情,令你至今难忘?
       啊,太多了。这一段我还没有开始动笔呢。
       10、在没有山岗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这是你早年的诗句,王气十足。我知道你出生于云南,云南最不缺的就是山了,放眼望去,山峰一座挨一座。后来你长大了,出去走过很多地方,但你总是及时赶回云南高原,你能说说云南高原在你生命中的位置吗?云南高原给了你哪些方面的品质?
       这是我的故乡。文以气为主,云南高原使我得以养古人所谓的浩然之气。有个高人曾经对我说,中原王气黯然收。现代化的固然令许多地方富裕,但也令它们丧失了细节,成为乏味的平台。人的异化相当严重。马尔库塞所谓的空心人、单向度的人滔滔天下皆是。云南高原是当代文化另类根据地,这是蕴藏着拯救之机的地区。中国当代文化的活力在西部。
       11、汉语民族以《诗经》为自己的经典。《诗经》教导我们,无论我们跑得再远,也要还乡,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拼命往回还。犹太人跟我们不同,他们的《希伯来圣经》不仅教导他们离开本乡本土,而且告诉他们“在地上你没有家乡”,你如何认识这种文化上的差异?
       
       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中国与欧洲思想的一个根本不同处。故乡、大地,是我必须顺天承命的。从我们时代的“生活在别处”的教育和知识中回到故乡,回到自己的身体、生命,我这一代作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三千年之大变局,无非就是要取消故乡。中国文化给我的写作予力量和信心,西方文化令我误入歧途而意识到写作的沧桑正道,没有青年时代西式教育体制所强迫的受骗上当,我也不会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大块假我以文章”。
       12、作为一名心中有山的诗人,你始终在向高处攀登,但你的诗句却是下沉的、脚踏实地的。这里面埋伏着一个你对写作与身心关系的伦理认识,你能说说吗?
       诚实是写作的根本品德。你可以虚构,但你必须诚实。从大地、故乡、身体、生命,在场,从个人的感受而不是从知识、观念、意识形态去写作是我写作的出发点。没有大地、身体,又如何召唤心灵?写作者是活着的人,不是游荡在知识中的亡灵。心就是道,就是诗意,写诗是非常道。
       13、请问你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是在什么年龄?第一次性经历给你留下的记忆如何?你从中得到了一些什么启示?
       哦,也许他永远都在生长,生长为一个人,而不是男人或者女人。天地无德,男人或者女人都是意识形态。我只是生长而已,有时候你向着女性生长,有时候你向着男性生长。不必担心,你的身体决定你只是男性或女性,但社会对性别的规定则是一堆陈辞滥调。因此你的生长要听其自然。
       14、歌德说,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尼采说,你去女人那里吗?请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现在,我想听听你对女性的见解。
       西方作家总是喜欢指引方向。永恒的女性,更引领我们向下啊。带着鞭子到女人那里不是我理解的事情。女人就是大地。我记得有一年去参观武则天的陵墓,古人把她的身体想象为大地。黄土平川上的两个山包是乳房,最远的山是她的头,从脚跟走到她的头部,我都在她的身体中,青山翠谷,平原高天,要走一个多小时,这种想象力太伟大、太真实了。伟大的女性被表现得那么具体,那么有生命力。这就是中国人对女性的理解。比起来,尼采真是太小器,太乖戾了。我总是对女性怀着欲望,她们给我带来好运,带来生殖的冲动和结果。没有女性,我们怎么会结果?怎么能进入秋天呢?
       15、关于诗,你有一个著名的说法:“诗言体”。你这里说的“体”,按我的理解,包括“身体”、“物体”、“语体”。在近几年的写作潮流中,有强调诗是废话的“橡皮”,有强调血肉冲动的“下半身”,有强调面向事物的“物主义”,这几种写作各执一端,都有数量不小的诗人追捧。作为“诗言体”之说的提出者,你如何看待这几种写作?
       说什么都不重要,我只关心写出了什么。诗人们得自己创造些新鲜的说法,那些专业人士关于诗歌的言论太乏味了。说归说,写归写,写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别通过这样那样的说法来为自己写作上的无能辩解。
       16、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朝代?跟什么样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吃茶、侃大山?
       那当然是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别的时代对于我只是知识,我对它们所谓的黑暗与光明都将信将疑。
       17、《尚义街六号》写于1984年,你下手写这首诗时有无预感到它将成为你的名作?这首诗里提及的人物有吴文光、费嘉、李勃、朱小羊等你的同窗,如今他们都在各自的行业里干得很出色,说一说你和他们的共同经历。
       没有。当时写出来,许多朋友们对是否是诗并不确定。正确的诗歌遮蔽着一代又一代读者。所有过去诗都有尸这一面,一旦不朽,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要成为新的诗歌生命的遮蔽物。李白杜甫都不能免俗,这是作者无能为力的,这是文明的问题。我自己过去的诗也会成为我自己的“诗歌正确”,把我自己遮蔽起来。
       《尚义街六号》是一首很好玩的诗,我在八十年代就开始用调侃的语气写作,我调侃的其实是那个时代。那时候调侃不是当代诗歌的语气,要么颂歌要么怒吼,诗歌中没有调侃这种东西。正统诗人再怎么反对朦胧诗,对它是诗还是确定的,只是不明白所指何在。但调侃完全是惊世骇俗,文革已经使这个国家丧失了幽默感,谁还敢调侃啊。调侃令人们不知所措,说我的诗“世俗化”其实是贬义的,那时代很多人都是这个国家无所不在的“教会”中的牧师。谁的生活不是“世俗化”的?在中国你找不出来,但很多人一指责别人“世俗”,自己就获得“比你教为神圣”的优越感。我的诗比他们所判定的“神圣”得多。《尚义街六号》里我直接把朋友写在诗里,我其实是回到李白的传统去,他不是有《酒中八仙歌》吗。这在1980年代那是太胆大了,那都是供词啊,如果出事,我要负责任的。我当然也为这首诗付出了代价,《尚义街六号》被暗中视为一个小集团。
       18、你哪一年进的云南大学?作为一个从工厂走进课堂的大学生,你显然和一个从课堂走进课堂的大学生有不同的感受,你能说说吗?你的大学生活有哪些令你铭记至今的往事?
       1980年我考入云南大学,这是我第三次被大学录取。前两次,一次因为体检耳朵不合格,第二次录取的大学(云南师范大学)我不想去,那时候不想当老师。第三次考起云南大学中文系,是请朋友冒名混过了听力测验。那时代根本不尊重人的,国家与个人之间只有制度、行政的关系,执行者们相当冷漠。我一生因为耳朵在这个国家深受歧视。我只是有点弱听,并不影响上课。我在工厂时期已经完成了自学。我在大学学习的是大学之上的东西,其实我更像是研究生。我记得有一天上古文课我《论法的精神》,没有听讲。老师愤怒地停下来。我觉得世界怎么忽然安静了,才发现老师盯着我,她念了一句“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全班大笑。
        我在云南大学创办了银杏文学社。
        19、 你的诗“强壮”、“雄辩”,似乎你手握的不是笔,而是铁杖,请问你在工厂里当工人的年月,使用的是什么家伙?你的写作不是从书斋而是从车间开始,最初的读者也是两三个你的工友,你如何看待你的这一文学起步?
       我在工厂的单位是铆焊车间。用得最多的榔头、焊枪。据说尼采是用榔头的哲学家。我多一样,焊枪。青年时代用榔头多些,现在主要是用焊枪了。《0档案》是用榔头写的,《飞行》是用焊枪写的。我喜欢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世界焊接起来,在文革后,焊接尤其重要,乃是使命。因为我意识到基本的东西其实只是一。
       诗是从感动你身边的人开始的,然后缓慢地蔓延,这是古代诗歌的道路,李白、杜甫、苏东坡的诗都是这样,不胫而走。我有幸从写作之初就意识到这一点,这在根本上决定了我的写作,作品必须不胫而走,桃李无言。今天的诗人通过诗坛、自我炒作,刊物的发表来推销作品,这其实是一种现代文化产生的暴力,具有强迫性。无可厚非,这是我们时代的现代性决定的。但危险的是,许多诗人从根本上依赖这种暴力写作,炒作已经不是推广作品的方式,如何能够暴得大名,已经成为灵感、斟词酌句的出发点。今天许多诗歌不是为人生,而是为发表、出名而写作,我与此是完全不同的。
       20、2007年年初,由商人潘洗尘发动,一伙诗人在哈尔滨签了个《天问诗歌公约》,其中有两条是这样规定的:坏蛋写不出好诗;一个合格的诗人必须认识24种以上植物,你对这两条规定有什么看法?
       写作,说到底,就是对语言的各种约定俗成、陈词滥调——“公约”的怀疑、反抗。我会在一个关于反对美国人入侵伊拉克的公约上签字,但我决不会在关于诗歌的公约上签名。遵照一个公约写诗,太可笑了。
       
       21、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被称之为“作家中的作家”,而博尔赫斯本人却谦逊地说:我首先是一名读者,然后才是一名作家。我记得另外一位也是很伟大的作家,他的姓名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当他的朋友向他推荐一部新近出的著作时,他说:我是作家,不是读者。请问你如何看待作家的读者身份?上述两种态度,你更倾向于哪一种?
       我同意博尔赫斯。读书也需要天才和大智慧,要能够“转识成智”,并不是谁都可以读通的,对许多人来说,那真的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许多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读那么多书,最后是下半身(生殖力)灭绝,连生活的基本常识都不明白了,知识是会遮蔽常识、摧毁生命的!“知识就是力量”也包括这方面。而对杜甫这样的读者来说,那真的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22、你喜欢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吗?弗罗斯特认为诗是翻译漏掉的部分,你认为呢?有一批中国先锋作家以受翻译文学的影响开始写作为自豪,被评论界称作“吃狼奶长大的”,事实上这批先锋作家鲜有人懂外语,请问你如何认识翻译文学与母语原创之间的关系?
       我首先是读者。读者不是你自己选择与否的问题,而是被“抛入世界”,说他喝的是狼奶的那些人其实很做作。喝狼奶的用狼语写作而不是汉语。阅读从襁褓就开始了,母亲难道不是世界的第一本书?
       弗罗斯特是一个感觉得到存在“在着”的诗人,看见世界的诗人,他靠的是看,而不是虚构。他是我的同道之一。我的写作是看见的写作。
       翻译的只是翻译的,不是一个真身,所以你只能以翻译来对待它。翻译是翻译意思,翻译其实是对原话的解释、转述。转述只有一个方向,转过去就转不回来。英语的唐诗,转回汉语你发现是白话文,我靠!语言是不能翻译的,被勉强转述的只是意思。我阅读翻译作品主要是理解那些意思。
       杰出的翻译,我倾向于认为,那是翻译者被原作阴魂附体的再生。能够被原作阴魂附体的译者凤毛麟角,那就是母语中的天才。我的意思是,如果翻译作品被感觉到确实是杰作的话,译者必须是一个母语的大师。大多数翻译作品其实是语言垃圾,你得用你自己的语言去重建它们,找出微言大义,沙里淘金。
       23、“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是职务为国家图书管理员的老子说的话。老子忧虑的是:血肉之躯在时代中的去向。后来,老子实在不愿忍受他的那个时代,骑着一头青牛,出了函谷关,不知所终。请问你如何理解老子的这一行为?今日学院知识分子习惯了对身体问题的漠视,更喜欢讨论精神、灵魂、自我等,你如何看待这种情形?
       老子只是提醒,而不是真的要弃身。老子深刻地意识到,命名就是从世界中出来,就是意识到身与世界的出来、分裂、对立。世界成为对象,这是一个隐患,如果度掌握不好,就成为大患。西方20世纪的种种,都是“身”的过度升华、从世界中出来,其患也是灾难性的,例如原子弹的发明,这是自我之身与世界之间最极端分裂,对身的最大保护,同时“吾身”以外的一切也成为危险的对象。身不可弃,无身当然无患,但无身,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宇宙间只有人意识到存在,并命名。老子担忧的是度,而孔子自告奋勇,他要为世界提供一个度,所谓中庸。然而世界总是倾向更极端,左右摇摆,因此最佳的生活世界
       ——中,总是达到又被抛弃。
       这是20世纪的普遍的意识形态,就是“生活在别处”。生活,从身体开始,直到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日常生活,这是此岸。对此岸的抛弃和对彼岸的向往其实来自基督教思想。我认为这种20世纪的中国时髦已经不时髦了,此岸已经成为彼岸,而彼岸已经成为此岸。传统中国今天已经“彼岸化”了,今天夸夸其谈《论语》的人们难道不更像是牧师而不是老师吗?你说的那些所谓知识分子只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而已,并不值得认真对待。
       24、不久前,有个叫顾彬的德国汉学家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并把罪过归于中国当代作家除了会自己的母语以外,几乎不会别国的语言。你认为他的这一立论站得住脚吗?为什么?
       他讲的外语肯定不是老挝语、越南语,肯尼亚语,哈哈,如果是这样,老顾,云南的老于是懂外语的。君特·格拉斯根本就不懂汉语,我想他也压根儿没想过要学,一个德国人懂英语算是懂外语吗?我很怀疑,我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北京人学会了粤语吧。我写作三十年,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理睬德语,但这个不影响我知道歌德和希特勒。如果君特·格拉斯不懂汉语他就不知道鲁迅,那肯定是德语的问题,不是汉语的问题。老顾自己废寝忘食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靠这个混饭混到教授,他说是一堆垃圾。嘿嘿!我奇怪的只是为什么一个德国人,他可以如此傲慢的教训中国作家,这世界最庞大的作家群。狂妄到这种程度,说中国作家应该首先写好他们自己的汉语。汉语是什么?他真以为他懂吗?写好汉语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中学毕业就写得好汉语?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个德国人,区区一个德国汉学家可以敢傲慢轻率的教训中国作家,这是个值得深思,谁把他宠坏了?
       25、你说过:“语言的创造是文明中最危险最困难的事情,每个诗人都知道,他不是在白纸上写作,他是在语言的历史中写作,你写每一行,都有已经写下的几千行在睥睨着你呢。”你的这一说法,是否是在强调站在汉语下游的现代诗人,需要与站在汉语上游的古代诗人构成一种遥相呼应的上下文关系?你持这个观点是基于何种认识?
       已经不只是说法,而是我近年诗歌写作的一个实践。我就把古代诗词视为“成语”,而在文本的现场中激活它们与当代汉语的内在联系。我以为任何语言都不会过去,它们会成为“成语”,但不会死掉,只在于今日的诗人如何复活它们,意识暗藏在语言内部的那种穿越时间的永恒。我的《纯棉的母亲》、《苍山之光一秒钟前在群山之上退去》都是例子。
       26、你生在昆明,活在昆明,说说你对昆明这座城市的理解。
       我住在这里,生活、生长,郊区的青山中埋葬着我的亲人,街道和小区里居住着我的朋友、熟人、同事。我经常在黄昏的余光中接到邀我出去小酌一顿的电话或者直接敲门,幸福啊,这就是故乡。故乡,那就是上帝赐予你的第一个天堂。你出生在此地,对你的生命来说,它永远是惊天动地。可以看看我的《昆明记》。在文化上昆明民间文化相当丰富,当代文化很贫乏,沙漠一块。昆明很适合于埋头写作,适合于孤独,适合于独往独来。这里不需要你故意孤独,文化环境注定你只能孤独,这恰恰是我可以在昆明呆下去的原因。
       27、你戴过不同型号的诗歌冠冕,比如“大学生诗派的旗手”、“《他们》诗人”、“第三代诗人代表”、“民间立场领袖”,但这些冠冕都被你一一扔掉,这是否跟你爱剃光头的做法有关系?你似乎更适应单枪匹马的状态。我知道你生于1954年8月,属马,狮子座,你是否相信生肖和星座对你的性情的神秘暗示?
       那都是别人说的,我可没有自封过,也不存在扔掉的问题。我十五年前就剃光头了。那时候剃光头凤毛麟角,还没有成为艺术家们的时髦。
       我剃光头是因为发现我属于天生不需要头发的那类人。我剃了光头更像是我本人。过去我也留过长发,但总觉得自己是在努力长得像某某。发型其实是一种意识形态。
       星座?我不知道,这些都属于意识形态。把人分成12类未免太小了。西方总是喜欢用型号来量化世界。难怪他们发明了S、L、M、XL……
       28、你的听力有点弱,但你的诗歌音量却是比较高的,这是否源自你对弱听的反抗?你认可诗是“让沉默发声”的语言艺术吗?
       
       高吗?我也有许多低语啊。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式的诗我也写过。三十年来,我已经写下了近千首诗,我诗歌的声部是交响,而不是独奏。诗是用语词的沉默来中断语言的喧嚣,有点像是在大河上截流。
       29、坐在电脑或书桌前,面对空白的WORD文档或稿纸,你是否会产生焦虑情绪?如果会,请问你是怎样克服的?
       不写。去玩,然后重新开始。
       30、你相信天才吗?你如何看待天才与大师在写作上的分野?
       诗是文明中惟一的与“天才”有关的事业,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文明只有指望在诗这一行里问心无愧地使用“天才”一词。大师是天才的理性化。歌德是一位大师,而荷尔德林只是天才。
       31、你认为,最理想的写作环境在什么地方?不少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都有一些个人癖好,海明威喜欢站着写,卡波特构思时必须躺下来,穆尔写诗时常常赤裸上半身。请问你是否也有类似的习惯或讲究?
       就在我家里。
       20世纪的西方作家反抗理性,普遍喜欢装神弄鬼、怪力乱神。那些癖好自己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写作也是表演。讲点把八卦刺激读者好奇心,让他们多买自己的书的。小聪明。
       我写作什么状态都有,站着的时候,坐着的时候,躺着的时候,在大街上也写过,灵感来临可不管你是在什么位置,什么状态,拔笔如拔刀。我很少构思作品,我写作是随物赋形。心竞水流。
       32、你能介绍一下你的作品的翻译情况吗?你如何看待文学翻译在跨语际文学交流中的作用?你认为有没有一个共同的世界文学的标准?
       以前的记不住了。这种交流有很强的虚荣性,你发现在这些场合你代表的总是国家而不是你。
       最近,《飞行》的法译本已经在巴黎完成,6月20日将发表于巴黎的出版的《诗歌》杂志。
       世界文学的标准,在语言,如何写上没有。各有各的说法。在说什么——主题上是有的,人性的复杂性,这也许是一个世界标准。
       33、有人把口语特征明显的现代汉诗称为口语诗,暗含用口语写诗比较容易的意思。你是主张诗歌必须经过“口耳相传”的检验的,请问你写完一首诗后,是否有念给亲人、朋友听的习惯?
       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口语,我在这方面有点不省人事。我知道什么是成语、书面语,社论、说明书……也许之外的都是口语吧,但写在纸上那都是书面语。口语离开了口,就很难再说那是口语。书写是一个去粗存精的动作,是一个从口语中出来的动作。写作是从世界中出来,写下的一刹那,原本的声音已经哑然了,断裂了。写作是无声的,写作是哑掉,是语言之川的片段切分重组,是作者从世界中出来,这样你才可以思考语言。在声音的运动中无法思考,你存在于世界中,浑然一体,没有成为作者。口述不是写作,对口述的整理才是写作。当我念作品的时候,那不是口语,那是作品。口耳相传的是作品,不是口语。纠缠于口语,其实令口语成为写作中的意识形态,束缚了许多人。
       34、你认为自己是否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个世界?说一说你现在的日常状态。
       不可能。与过去一样。生活的日日新在于它只是把一块上天赐予的老地再次播种的日日新。谁也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翻天覆地的“拆”。
       去单位编刊物,写作、读书、练习书法、拍纪录片、吃饭、接中学生回家、看电视、睡觉。
       35、最后,让我们来做一道游戏:请你说说你喜欢的三种动物。注意你得按照你的喜欢程度说出它们的轶序。
       说真的,我害怕一切动物。它们是不可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