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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 境
       除现实之外，人们可以过另一种生活，
       一种在梦境中经历的生活。
       —爱斯基摩人
       说梦从来是痴人的事，智者只是偶或为之。写作者显然属于前者，他记下原初时不知意义但频繁出现的梦境：在静止的梦中笔直地、无尽头地下坠，似乎伴随着磁磁的微弱却清晰的声响；关于洪水的梦，有时是在幽暗浑浊的井中，井水翻滚，他在其中沉浮，却不怎么绝望；关于深不见底的洞穴的梦，他缓慢地迈着步子，洞穴缓慢地向前延伸；关于蛇群的梦，他梦见无处落脚，地上全是蜷曲纠盘绕的蛇，随目光延伸。他惊恐地爬树，树干上蛇昂着头，他慌乱地抓住一根低垂的树枝，但手中黏软冰凉，是一条或几条蛇。蛇果实一般虬结作圆形挂满树枝，随着树枝的颤动倒悬着垂下，树上仿佛缠绕着无以数计的绳子，绳子蠕动着，或伸或缩，或自行缠绕。在少年时代，看不见面目的女人偶或出现，引发梦遗。有时候他抱住她，之后发现她原来是一棵树，周身散发着树液的苦涩气息。几十年以后，他在清新的晨光里记下这些梦，也记下当年春天一个怪异的梦。他梦见了一只美丽的豹子，呈半透明状，像正在从光中显现，又像正要隐匿入光芒之中。他有些羞惭，因为重复了别人的梦：有人曾梦见过豹子，并在梦中望到豹子消失。博尔赫斯先生也曾记下关于豹子的梦，在梦中他记录了但丁梦见的豹子。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与鲲化成的巨大飞鸟，是庄子的梦，他并不说自己在梦中变成它们，而是谦卑地写下另外的梦。他梦见鱼儿游弋的快乐，那可能与自由有关，下一个梦亦然；他梦见一只翩跹的蝴蝶变成了他。或者相反，他变成一只蝴蝶，与微尘一起在阳光中悸动和飞舞。他也梦见自己的死亡，妻子坐在他坟头。她满头大汗，拿一把扇子拼命扇，以期新鲜湿润的坟土早点变干。根据他和妻子的约定，他死后待坟土干透妻子方可改嫁。庄子以梦诉说了人间的悲凉，或者他在以梦嘲弄我们：原来令世人沉陷的爱情，便这么荒诞可笑。
       庄子也是写作者的梦；在梦中他并非白胡子的睿智老者，而是一个编草鞋子的兄长。女孩子们躲在漆园的树丛间，痴迷地望着他编草鞋时专注的神情，渴望穿上他编就的草鞋。他是她们春梦的源头之一，当然，也并非她们惟一的春梦。
       睿智的哲人托名周公，写下关于梦境的书籍，指导人们做梦，在梦的指引下改变命运，或走向命运的安排。周公是中国西周时代的人，距今已有3000多年。他一定也是写下解梦书籍者的梦想。偶有一次，写作者在孔子故乡望到了周公。那只是他在世人眼里的雕像，写作者记住了雕像上那些真实的灰尘。
       在中国汉代时候，怪物穷奇还存在于人们生活中，不像现在，穷奇仅成为大多数不知其意义的一个文字符号。穷奇在夜间捕捉人们的梦，撕扯着那些梦一点一点吞掉。他当然也会吞食人们的白日梦。每年一度的国家祭典中，人们戴上恐怖的面具扮作穷奇，女人扮作他食春梦的妻子，在激烈而神秘的鼓声中跳起傩舞。人们以此向穷奇祈祷，希望他吃掉噩梦，比如关于匈奴人的噩梦，关于大汉帝王行为荒谬的噩梦，也包括自己丢失一只鸡或鸡不肯下蛋的梦。帝王们则渴望穷奇吞掉自己关于刺客的梦，关于嫔妃们不生儿子或儿子们自相残杀的梦。
       人们更祈祷和哀求穷奇留下他们的美梦，最好让他们做出更美妙的梦；并且让梦变成现实，特别是那些让他们魂夺神授的春梦。人们也向一个巫山神女祈祷，她是专司春梦的女神。在本世纪初，食梦的怪物穷奇在中国死于饥饿，因为人们只是像机器一样行动，梦越来越少，做梦能力几近丧失。偶尔所做的梦干瘪无物，缺乏穷奇维持生命所需的最基本的养分。
       在梦境与现实共同漂浮在人们眼睛里、不分彼此的时代，事物可以从人的梦中汲取力量。某人梦见一只现实中存在的桌子，桌子便得到灵性；桌子被频繁梦见，或又被其他人梦见，它于是得到越来越多的力量，终于有一天可以自行走动，桌子被损坏的部位还渗出血来。它诡秘地走着走着，像古猿一样站起身来，用两条桌腿走路，这时候它便可以化作人形。但它仍保持的桌子的原始形态，比如它向人伸出一只胳膊的时候，人会惊讶地发现，他的胳膊是方形的，上面有钉痕般的疤痕，那是人以前钉了钉子用来放抹桌布的。
       具有灵性的事物、鬼怪和神灵，也可以进入人的梦境，在人的梦中作怪。他们在梦中和人交媾，或以梦控制人类，让人醒来后做某件事和不做某件事，甚至以梦将人杀死。有些成精的怪物预知大难来临，就潜入人的梦中，苦苦哀求人救他。它告诉人采取何种办法，对人而言照着怪物所说去做再稀松平常不过，比如一个狐狸的哀求：明天下大雨打雷时，请让我钻在你袍子下面。因为雷神要用闪电劈死它，而雷神不敢杀死无辜的人类；一个皮肤白皙的美丽少女在书生的梦中流着泪，哀求他明天正午救她，以摆脱一个巨大怪物的强奸。次日正午，书生家的仆人牵着一头巨大的种猪为母猪配种，书生这时才恍然大悟。这种猪便是梦中少女所说的怪物。原来化为美女在梦中与她欢爱的少女，竟是他家的白色小母猪。此时它躲在猪圈里的角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祖先们的神灵有时可以进入人的梦中，他们浑身湿漉漉地站立着，畏缩地躲避着灯光，在阴暗处悲哀地望着自己的后代，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人在强烈的心痛中惊悸地醒来，再不能入眠。次日清晨，他突然明白，这一定是祖先的坟茔灌进了雨水。他来到祖先的坟地，坟地果然被雨水浸泡地塌陷了下去。在另外一些危险的时辰，祖先的灵魂进入人的梦境，告诉人即将来临的危险和躲避之法。写作者曾耳闻某朋友八十多岁的父亲王某讲述的梦境。在1956年中国可怕的自然灾害中，王某在安徽安庆的一个小村落居住。他梦见祖先遮着面孔在梦中显现，说，我们正在腾地方，地下越来越挤了。好在地下也没吃的，大家饿得瘦一点还可以将就。
       王某醒来后告诉族人，大家一笑了之，没人当回事。心惊肉跳的王某在第三日清晨离家逃亡。不久后，他的家乡陷入可怕的饥馑之中，当地每个村落的人们饿死十之八九。人们也无法逃亡，因为担心逃荒者影响社会秩序，国家出动军队包围了饥荒最严重的地区，出逃者被勒令回去或被开枪打死。当时的术语叫“不能让你们乱跑影响了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式”。
       王某的兄弟姐妹无一幸免地死于饥饿中。他的大嫂临终时躺在床上饿得不能动弹，他的大哥去外面寻找能吃的东西一无所获，爬着回家，爬到家中门坎上便不能动了。妻子在床下向丈夫耷拉下一只手来，丈夫的手向前探着，但没有力气爬过去拉住妻子的手。夫妻二人就这样死去。在阴间他们同样没有吃的，因为祖先的灵魂也在地下陷入可怕的饥饿，俯地舔食老鼠们的口涎。
       古时法力高深的道士念动符咒开始睡眠，通过做梦进入妖魔盘踞的世界，斩杀那些为祸人间的鬼怪。有时候，他们也将鬼怪囚禁在自己的梦中，使它们再不能出来作乱。邪恶的道士通过做梦，来控制活着的人。他努力梦中某人，在梦中一拳击向这人胸口，那正在行走的人陡然间伸手，捂住剧烈疼痛的胸部。
       邪恶的道士还在自己的梦中奸污某少女，可怜的受害者被巫术魇住，她在自己家床上不能自主地脱光了衣服。她哭喊着，挣扎着，下身湮出血迹。
       一般而言，人们通过具有神力的器皿破除道士的魔法，比如一面古镜，可以使道士魂飞魄散。悬在墙上的宝剑呼啸着自行飞去，让正在做梦的道士血光飞溅。宝剑饱饮其血后会自动飞回，若无其事地进入刀鞘之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有时候，人们以黑狗血或污秽之物泼向施法术的邪恶道士，他于是大叫数声，口中狂喷鲜血而死。
       人们在做梦时，灵魂会游荡到很远的地方，并因此遇到危险。比如在传说中，人们睡着以后灵魂出窍，在夜间的荒凉之处和污秽的夜鸟搏斗。那些夜鸟中有丑陋的蝙蝠，夜枭、猫头鹰，乌鸦。中国人给他们制造了许多繁复的汉字来称呼它们。
       
       梦像本身，也具有神奇的力量。一些顽固的、在人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会一点一点显现，最终出现在现实中。它们让曾梦见过而又真实遇到这些情景的人感到似曾相识，迷惑不解又百感交集。“这一个年头发生的事，我好像见到过一样。”人们感慨地说。
       古代蒙古的萨满在激烈的鼓声中跳踉起舞，精疲力竭时倒地进入梦幻状态。他在梦中与祖先和本民族的英雄交流，得到对现实有益的启示，其中有部落迁徙的方向，有敌人的来源，以及本部落即将出发、前往毁灭的村庄和城市的方向。对西伯利亚某些聚落的人们而言，春梦是美好的征兆，可以使狩猎活动取得成功，因为前来拜访入睡猎手的美丽少女，其实就是大地精灵。
       印度人相信，具有大威力和大智慧的神灵以梦造物；而人们生活在他的梦中。现世是神的一个梦境，这梦何其漫长，有43万年之久。这个梦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糟糕的世界。在神下一个梦中，大神将骑着白马亲自进入自己的梦境，拯救在他的梦中受难的人类。他手举彗星一样锋利的剑铲除邪恶，也将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的邪恶一扫而光。
       虔诚的佛教徒的信仰中，佛陀的母亲摩耶在怀他的时候，梦中看到了自己透明的子宫。一匹洁白的大象迈着优雅而高贵的步伐，缓缓进入她的子宫。摩耶在生下佛陀后含笑死去。
       在古希腊，先知也通过做梦获得神谕。比如特洛伊战争，极可能便缘于一个梦的启示。荷马认为，梦像住在大西方，在接近冥府的入口处。当梦象离开住处时，若通过角质大门，人们做的梦便是预示性的，若通过的是象牙大门，那么所做的梦使狗屁不值。但是所有的梦都出自神的创造，由众神之王宙斯制造和支配。另外的说法则认为，睡神以角或翅膀触人，使人进入睡眠开始做梦。睡神与死神有关，连宙斯也惧怕他的威力，因宙斯也需要睡眠。睡神在使宙斯入眠之前，总是变成夜鸟。睡神住在冥府之中，他生着翅膀，穿星花黑衣乘马车飞驰，驾车的马匹是夜间事物阴影的最黑者所变成。他憎恨众神，也憎恨地上所有生物，在希腊众神中是以惟一不喜欢被祭祀的神灵。
       在爱尔兰，有个女人在自己婚礼上，无意间吞食了一只苍蝇。她陷入梦魇中，并且在自己婚礼上消失，三年以后才重新出现，一个孩子从腹中呱呱坠地。这孩子叫库赫兰，是爱尔兰著名的英雄和武士。据说他是他的母亲在梦魇中和太阳神卢交欢所生。
       爱尔兰古老的习俗中，梦在生活中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宫廷之中甚至以梦境决定继位的国王：在宴会结束时，先知向朝臣吟诵真理之法——那神秘的咒语已经失传。朝臣会很快睡去，他在梦中梦见的人便成为王位继承者。有一次梦中人是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手执投石器正向王宫走来。人们惊恐拥出宫外等候着。他们望到了天空中黑压压的鸟群向一个地方飞去，连丑恶的蝙蝠出现在阳光下，飞去那个方向。这时候这位英雄正在被鸟儿袭击——他是鸟神的儿子，因忘记不能伤害鸟儿的忌讳，以投石器击鸟。成千上万的鸟儿包围了他。这位英雄是康耐瑞·摩尔，他后来成为爱尔兰的国王。
       北欧的光明之神波尔德，一出生的时候便被噩梦笼罩，因此饱受折磨。整个神界为此不祥的预感骚动不安。波尔德的父亲于是前往冥界，向死去的女先知求教。女先知在地府里通过做梦的手段得悉未来，她告诉奥丁，波尔德将被他的兄弟盲神霍德尔用一根树枝刺死。
       在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梦是常人能与英雄、伟大共享的为数不多的事物之一。解梦是某些祭司的专职，为掌握这一技能，他们须经受专门的训练。一位西元前2140年的国王根据梦中神的旨意，下令建造城中被毁的神庙。这神庙已经灰飞烟灭，今人在残损的石碑上，发现并解读了当时刻上去的关于建庙过程和起因的楔形文字。
       史诗《吉尔伽美什》中，英雄吉尔伽美什伙同恩奇都，前去与怪物洪巴巴搏斗。路途漫长，经历从新月到满月再加三天。吉尔伽美什一路被不祥的梦像所笼罩。他梦见天在呼喊、地在呻吟，冒险者苍蝇一样倒在山脚下。
       但二人终于杀死了可怕的怪物洪巴巴。回来后恩奇都梦见愤怒的众神讨论，让他和吉尔伽美什中的一个死亡，作为对他们狂妄行径的惩戒。恩奇都醒来，患上不断羸弱下去的疾病，在第12天夜间耗尽生命。
       古巴比伦神话中，睡眠和做梦是人类的必须——战无不胜的英雄吉尔伽美什去寻访长生之草，因无法经受六日七夜不睡眠的考验而行程遭阻。在中国当代，日日夜夜敲打人的眼皮、折磨他不让他睡觉、被用来审问囚犯。据说这种办法对那些贪污钱财的官员特别奏效。
       中美洲的印第安人认为，死者是不会做梦的。但在梦想越来越逼仄的、写作者所处的时代，失去做梦的能力已行将完全消失。这一切何其可怕啊。这会是人类的严重退化，是文明的大踏步倒退。写作者认为，什么时候政府倡导人们做梦，美好的大同社会就快来临了。辉煌的共产主义也就要实现了。借用中国官员们字字正确无懈可击的八股式语言，倡导做梦的句子应该是这样：
       同志们！我们要努力做梦、努力做好梦；要持之不锲地做梦，力争做出高质量的梦，做出创世界品牌的好梦！
       这样的句子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简直太美好了。在大会上借麦克风被慷慨激昂地讲出来，定能赢得雷鸣般的掌声。而拍马者的掌声之响，会令雷神或者以霹雳为武器的大神宙斯都自惭形秽。
       写作者在行文的最后，记下自己最近的梦。在深夜或黎明之际，他总是频频自梦中浑身大汗地醒来。 这些梦和一个女人相关。在梦中，他如此真实地握住她纤弱的骨头，那骨头仿佛随手都会在手中碎裂。这些梦让他心情沉重，更严重时心口隐隐作痛。他怀疑将因此患上可怕的心绞痛症，每天像西施一样捂住心口走路，而且更糟的是恐怕他并不像西施，而是酷肖东施。像东施会引发像西施一样的轰动效应，虽然是截然相反的轰动效应。
       写作者将采取古老的方法来消除这些梦。他将在某个正午用繁体汉字竖行在宣纸上记下梦像，拿两块石头摩擦生火，将纸张点燃，然后将焚灰扬在阳光之中。或者也可以在午夜的月光下，在无人之处挖开冻土掘一个洞，洞要让月亮可以照入，再以文言文对着洞口说出梦的情景，将洞口封死，据说这样一来，那些梦便彻底消失。
       第三种办法是将梦中的形象刻在陨石上，再将石头扔入大海。写作者正好藏有一块陨石，又正好要在下个月去海边的城市出差。他打算采纳最后一种途径，顺便也可以学习他喜爱的岩刻之道。写完此文的最后一字，他就去准备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