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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随笔]若隐若现的词语
作者:杨献平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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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语:
       生活在西北沙漠的杨献平带给我们的忧郁气息是迷人的,是细腻的,甚至是温暖的。他的述说带给我们他所特有的热度。他是率直的,在场的。玄武则不同,透过他纷纭的、有几分诡秘的文字,你感觉有一股子冷,他躲在他的文字里,像躲在铠甲后面。安祺的说文是新尝试,一场痛快淋漓的言说。
       ——黄玲君
       E_mail:ahszh@126.com
       忧郁
       在沙漠,用麻袋装沙子,我想,这样徒劳的工作肯定有人会做,但不一定会付诸实施。我所理解的忧郁似乎就是这样的——大片的沙漠,卵石和沙子,再大的风也吹不尽,裸露的金子不是财富,就是忧郁。我是一个在沙漠生存的人,一个人,一片浩瀚的沙漠,这是怎样的一个比例?长时间蜗居,尤其冬天,一天不出门,我就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行尸走肉了。
       没事的时候,静默,吸烟,看屏幕上的风景和他们,充斥的影像和声音围困了房间,蛛网和桌面上的灰尘一天天增厚,又不断在水和棉布的擦洗下荡然无存,第二天一早,它们比我起得更早,堆积在窗台上。我想,光洁和污垢之间的过程仅仅是一个有梦无梦的短暂黑夜——我确信的忧郁也是如此这般,悄然而去复又重来,这样一种更迭方式总是可以让我感到些许的痛楚。
       我很安静,也许忧郁的人都是这样的。常常想起一些人,以及旧年的事物和景象,以及那些褪色的,破损的和毫无生机的东西,它们太远了(实质上是我离它们太远),我只是在端坐或者躺下的时候想起它们,那种感觉似乎隔着一面阔大的纱布去包扎无可接近的伤口——伤口是巨大的,也很多,我怎么样努力都是徒劳的。伸出的手掌还没有走出多远,灰尘就蜂拥而上,将它围困,陈腐的气息通过血液或者骨髓,将内心淹没。
       很多时候读书,惊叹或者平静,赞同或者反对——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反对和赞同而已。一生都不可以谋面的作者多少有些印象,但我绝对不期望有朝一日,乘着马车或者飞机在宾馆、饭店和学术讨论会上遇到,即使有那样的机会,我肯定也不会主动出声。我是一个忧郁的人,忧郁,它在很多地方限制了我,制止甚至非难了我。此外,我还偏执地相信,忧郁的人从来就应当免受责备。
       这是2004年,时光都那么多了,忧郁还在继续。骤然的沮丧像是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再向后12年,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少年,刚刚走出村庄的大孩子,戈壁、沙漠、集体的行动和单独的忧郁,常常的鼻血和莫名的痛楚都像是随时出击的猛兽——那时候,我的忧郁是短暂的,可有可无,除了偶然的生理焦渴和冲撞之外,不会像现在这般忧郁。2004年,是我最为痛苦的一年,辗转的行走和长时间原地走动,内在的风暴和周围的伤痛,梦想的疼和现实的冷,如丝如棉的忧郁如影随形,难得的快乐总是以秒计算。
       这一年,我哭得最多,眼泪是前十二年总和的两倍。身体的伤也与旧年在乡村做农活时成正比。我在叹息,常常地,就像呼吸,伴随着我也压迫着我。我自己知道,忧郁的另一面就是“没有一个人比我了解和洞察得更多”。是的,忧郁的人总很敏感,很孤傲也很温情。而我个人的“了解”和“洞察”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幽闭性,也暴露着自我咬噬的疼痛感和无助性。某一些深夜、正午或凌晨,在寂静中,有风或者没风,内心总是在重复这么一句话:“忧郁的人为忧郁而生,也必然在忧郁中水一样消溺无踪。”
       写作
       骑马的人总是高抬屁股,身子前倾,当然,勒马驻足时当然可以坐下来。我觉得这个姿势就是写作的姿势。写作:高尚,缥缈,虚无而又真实。在西北,现在很难看到骑马的人了,除了游牧的牧民,骑马的诗意和英雄感消失殆尽。我是一个热爱骑马的人,曾经想,一个人,骑一匹黑色或者红色马儿,走黄沙,走草原,走雪地,也走泥淖——喜欢被风吹,也喜欢在大雪的暖草中睡眠。
       而想法仅仅是个想法,如今还在心中悬置。它无疑中构成的这一遗憾让我有了写作就像骑马的想法。写作,就我个人的文字行为而言,根本谈不上写作,充其量只是一个人拿着一根马鞭骑着板凳佯装铁蹄如箭,气吞山河罢了。我记得从前的诗人都是在峭壁或者歌姬的后背(可能还有胸脯)上写诗的,登楼登山,残阳旭日,凭吊遗迹,欢宴集会——这样的诗才会获得流传。他们沾着大地的血液写作,并且将血还给大地上的某一个具体物体,从而才有了和大地一样结实而丰沛的生命力量。
       而我呢,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沙漠,沿着狭窄的公路,看着黑色的戈壁来回穿梭,最远的路程不过75公里。偶尔的出行也是短暂的,抬脚就可走到。回来了,我坐在房间,夏天的风从敞开的窗子深海鱼群一样灌入,冬天的暖气就在身侧,面对的屏幕上游弋着好多文字和色彩,穿梭其中的人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情侣和朋友,善意和不善意都没有关系。
       穿梭——唉,这个词让我觉得光滑而又疲惫。
       身边的牛奶和咖啡,我总想换成酒,高浓度的白酒(青稞酒最合适),可是一直不敢,我喜欢喝酒,就像喜欢写作一样,只是一个习惯,没有多大的量也没有更深的探究。写吧,我时常催促自己(除了写东西,我基本没有更多的消遣),写吧,写自己的生活,看到的,想到的,碰到自己的,没有碰到的,只要与我关联了,我必然要捕捉。写作,我觉得神圣,又感到沉重,更多的却是自己对自己的沮丧和失望。
       沮丧是不可抵达之后的内心情绪,失望是自己对自己的否定。我的那些文字基本都存在硬盘里,我常常感觉那些东西只是一堆成型的灰烬,一个一个的文字就是将要飘飞的颗粒。艾略特说:“诚实的批评和敏感的鉴赏,并不注意诗人,而注意诗。”我觉得他说错了,文字是一个人的,而且很具体,诗人和其诗作关系肯定是最为紧密的。像我的这一些文字,你们看到了,看完了,会在心里想起一些事情,说一句话,这就足够了。
       写作,在深夜,所有的声音都属于自己,键盘,机器的微响,偶尔的人声从楼外街道上沓沓而过。我多安静(内里却是激越和疼痛的),安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安静,我不要太多,只要3个平米。小小的空间,安静里面包裹着一个人,多好的境界啊。我不间断地翻看自己的那些“灰烬”,我想它们是狭窄的,有爱但却是疼痛的,慈悲却又充满了要求,悲悯而饱含了颓废——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它们都是有根的,在远处或者就在身下,在他人也在自己。伍尔芙说:“好的散文是清晰、慈爱和温和的”——我没有做到。我就是想做一个骑马的人,身体前倾、屁股高跷,在风中疾走。
       身体
       像一堆美好食物,事实上它在变坏。表面,表象和外衣,这是一些看起来可怕的词语。我的身体在远处,也在近处,沿路的遗留和碎屑,多像一只翅膀上落满灰尘的蝴蝶呀,有毒的蝴蝶,我们知道它是短暂的。而身体,主体性的,它是个真理。
       美好的身体,很多年前,在乡村,冰凉的泉水,四周的高山和核桃树、大批的茅草都看到了,当然还有飞鸟和害虫。那时候,它才是真正健康的,美的,除了左脚踝的长长伤疤、头顶的石头痕迹,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害羞了。多好的身体呀,白皙、明净、涉世未深,多少年后,我一次又一次想起,自己对自己发出惊奇的叹息。我记得那天的阳光是透明的,蓝天没有一丝遮挡的云彩,就连地面的阴影都萎缩到了极点。
       而现在,我的身体,整个夏天都是黑色的,脸色的黑,直射的阳光在沙漠上聚敛反光,头顶和脚下的,拦腰而来的,阳光,它们叫我的皮肤发黑,甚至红肿和脱皮。直到秋后的好长时间,它才恢复到原先的白——其中肯定有所流失和改变的,我知道,黑的,皱褶,伤痕还有自然的松弛,它们,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来的,下手那么狠,手法又是如此高妙。
       
       我有点瘦弱,66公斤,1.73的个子,这比刚刚到西北时好多了,那些年,我的身体一直在55公斤和48公斤之间徘徊。那一个人,现在在相册里,像是陌生者,眼睛在眼眶里深陷,凸出的颧骨似乎隆起的山峰——有一次,面对着它,我流泪了,我确信那就是我,就是我的身体。
       2004年,我身体情况是这样的:慢性浅表性胃炎、轻微的胆囊炎、右眼视力减弱、轻微的风湿性关节炎(刮风下雨、天阴和病毒性感冒时都会隐隐作疼);左脚踝的伤疤长5厘米,红色,像蚯蚓,高高隆起。我记得是在老家一个池塘边儿滑到,被一块石头的锋利头角划破的;头顶和左边的脑袋上各有一个石头砸的痕迹,似乎是邻居武生在我十岁那年冷不丁扔到我头上的;后背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痣,每次洗澡都摸到它们。母亲迷信说,背上的黑痣是要一辈子负重或者要背黑锅的意思。右手中指中间有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疤痕,是做木匠的四表哥的电刨子割的,流了好多血,滴在叫薇的女同学院子里。
       我想这就是我的身体,一个人,活着的证据,放纵和安静的巢穴,孟德斯鸠说:没有一个词比自由有更多的涵义。而身体是不是呢?我也想重复说,在尘世中,也没有哪一个词比身体更为具体和确切了。
       绿洲
       
       我总是梦见一片绿洲——有一个好看的女子,同时也是一个忧郁的孩子,在清水和绿叶之间,在花朵和青草的旁边,等着我到来。我看到的光线明亮、快慰而色彩斑斓,我过分热烈的举动会让心爱的女子脸颊绯红,黑色的头发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油脂——我只要快步走近,不欢呼,只是把她轻轻抱起,像掬一捧清水那样小心奕奕。
       事实上,我的身边就有一处绿洲,具体的绿洲,与梦想的绿洲截然不同。向南20公里处——鼎新绿洲,久远的村落和城镇,大批的移民(我怀疑他们是戎边先民的后代)在杨树掩映的田地劳作,随意的马匹和驴子在附近的草甸子上散漫吃草,村落和村落之间横亘着不大的戈壁,一片一片的海子周围泛着厚厚的白色的碱。不大的羊群游过来,快速的嘴巴斩下草茎。夏天的燕子低低地飞,口中的淤泥掉落下来,打在黄土的路面或干枯的草垛上。
       这一片绿洲,旁边的河流(著名的弱水河)是个运载,是个养育,所有的水都从那里蔓延过来——来自祁连的水,浑浊的水,我怎么也想不到,进入泥土之后,会变的清澈无比,即使阳光如炉的夏天,水也是清凉的。很多的鸟雀在空中飞行,它们的叫声单纯而又特别,每一个声音都不雷同。有一些黑色的或者白色的天鹅,不知道从哪里来,在附近的几座水库,游弋和飞行。有一年,我经常去附近的水库玩,看到阔大水面中央游动的野鸭,水中的大鱼和倒映的秦汉烽火台。
       它是绿色的,绿洲,水滋养和旺盛的,包括人和牲畜。夏天,我喜欢在其中穿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或者徒步。我不喜欢走柏油的马路,专走田地之间的路径,两边的棉花、小麦和长不大的高梁叶子似乎万千手掌,一只一只,接二连三伸出来,像孩子,更像没有心计的女孩子。不大的树林,沙枣树、杨树和红柳灌木混杂一起,一些飞鸟的巢穴在其中隐藏,一些野兔和野鸡冷不丁奔跑和飞起——最美的事物是安静的,或者长期处在安静的氛围当中。我总是觉得:美是安静的,专注的,安静是它们品质构成的必要因素。
       秋天,额济纳的胡杨树叶子斑斓,颜色变换,在远处的河岸上,似乎集体的黄金,再黑暗的夜也无比灿烂。很多时候,我走过去,路过渗水的草滩、干燥的白土和几道浅浅的沟壑。在树下,到处都是凉的,头顶的叶子簌簌而落,更多的叶子在树枝上,在风中相互拥抱,乍合而开,反复不止。叶子落在头顶上,有的沿着鼻尖下落。这时候,就可以清晰地嗅到新鲜的霉烂气息。
       而处在戈壁之间,绿洲总是单薄的。我曾很多次在空中看到:小小的鼎新绿洲,落在黄沙和戈壁之上,像是一个小孩涂抹的图画,小,轻巧,盎然的绿意当中包含了些许的沮丧和无奈,安静中的自我审视,透着一点莫名的悲哀。应当是2004年春天,在刚刚升空的飞机上。我又一次发现,并且确认,这个绿洲显然不是我梦中的——在这个绿洲之间,梦想另一个绿洲,叫我没法不时常隐隐作疼。
       
       外景和内景
       傍晚,太阳还没落下去,西风扑面,到处都是冷。一个人(我喜欢一个人)沿着马路,走到大门外。这时候的戈壁是黯淡的,我想到:远处的天光是不是也如此呢?不远处的戈壁上布满垃圾,水泥块、砖头和木板,当然还有白色的塑料和废弃的鞋子,我不知道是谁的,但肯定不会有我的(我从不往戈壁上扔东西)。高出戈壁的不是沙丘,而是细长的灰色电线杆,从远处,到近处,它们在戈壁上排列成行,而又互不相依。
       再远处就是戈壁,原始的(尽管有车辆和人的痕迹)戈壁上,稀疏的百草拨动灰尘,在风中萎靡。一株一株的百草,没有方向,只有自己的存在。隐约的南山色彩焦白,夏天金黄的沙漠褪尽了颜色。地平线上一派苍茫,灰色的云雾似乎霉烂的纸张,悬挂仅仅是一个形式。
       一些很大的鸟儿在头顶和头顶附近的天空飞行,那是祁连山的黑色鹰隼,我见到几次,中午时,它们喜欢落下来,在场区外面的沙丘上,几只,十几只在一起,有的落在公路里程牌上,有的在黄沙或者铁青色的卵石上面,高处的那个总是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在训话,又像是在发表演讲。有一次我走近了,发现它们的羽毛并不是黑色的,而是灰色的,还有不少是半黑半灰的。有人打了几只,吃肉,把它们的皮毛留下来,挂在墙壁或者床头。我看了,很快想起素食的母亲,我感谢她也让我从小就不怎么嗜好肉食。
       公路上车辆很少,半天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一辆车,偶尔的摩托车倒是有一些,在窄的公路上,骑摩托的大都是古日乃的牧民们,后面还带着一个。向南(出去)的时候空着,向北(回来)时候摩托车满载,凡是可以挂载东西的地方都悬悬欲坠。迎面驰来,又风一样走远。一瞬的轰鸣像是迅疾的雷声。
       没有人,场区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草坪干枯,风中的柳树和苹果梨树还乱抽打,它们的枝条鞭子一样,相互击打。我走近看,又像是在相互拥抱(尤其是同一棵树上距离远的枝条,风给了它们这一可能)。有人站在黑暗中对着话筒说话,声音在散播开来,似乎夏天蚊子的飞行。有些人匆匆走过(我肯定认识),大衣包裹的臃肿身体让我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个。
       早上还好,到处都是去饭堂吃早饭,准备上班的人(每个人的嘴巴里都不断吐着白色的口气,女性也不例外),还有不少的车辆,在办公楼或者附近的马路上,轰鸣的引擎很远就可以听到。这时候,我只可以听到汽车的鸣声,隔着墙壁或者玻璃。身体仍旧在床上,单薄的温暖让我贪恋。那种温暖是自己的,一个人的被窝(赤着的肉体和布匹棉絮共同造就的温暖)。
       事实上,我早就醒来了,走廊上的人声司空听惯,我躺着,就喜欢在早晨静静躺着(好多人都开始忙碌了,我还在清闲,我喜欢这样的懒惰感觉)。想起一些事情,情绪大都是沮丧的,杂乱的,琐碎的,乃至高尚的和伟大的,都在这时候没有了意义(意义是什么,是不是人强加的那些)。我总是想到,外面的戈壁荒凉,风还在继续,有人的马路和空荡荡的戈壁都在初升的太阳下面,照耀或者洗礼(其实平淡无奇)。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冬天阳光,一直觉得它是病态的,有毒的,在冷风当中,它仅仅是个象征(就像流行的高尚话语一样)。我喜欢冬天的中午(进入房间的阳光才是最好的),窗外的枯树满面风尘,但大多时候是静默的,偶尔的人声短暂得像个呓语。这时候,如果没人打搅,我能够在它的独有的自由和寂寥氛围中,安静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