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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女孩苏杨
作者:子 川

《收获》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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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叙述的故事里有个女孩名叫苏杨。这是一个真人的名字。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们那一拨小伙伴,对她的景仰和爱慕。在我那些失眠的夜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苏杨,以及与苏杨相关的陈年旧事。推算起来,时间过去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也就是说,在我将要叙述的这个故事里,苏杨是一个三十年前的女孩子,她与今天,与我们身边的一些女孩子毫不相干。
       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里,你每天都可以见着很多很多的女孩子。街边上,她们一个个花枝招展、黛眉红唇,小坤包、一步裙,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仿佛吸引全世界的目光、又似走在荒原上的那种旁若无人,挺着或丰满或不甚丰满或伪丰满的胸膛,让一条条隆起的象征美的曲线从你的眼前无止境延伸。她们与那些花花绿绿旁若无人的霓虹灯、招贴画、广告牌,共同构成当今城市的风景线。
       苏杨不是这样的女孩。并非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够成为这样的女孩。苏杨是一个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子。那是一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时代。那个时代如今已被人忘得差不多了,只在那一代人的记忆中存活着。
       那是一个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时代。然而,对少年时期的我们来说,它似乎既重要也不重要,因为我们的年龄太小,我们的年龄注定了我们只能是旁观者。我们搭不上那趟车。那个时代除了让我们经常感到一股喧嚣、以及每每令我们有点莫名的亢奋以外,除了我们可以较长时间不用上学、可以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地在街边制造一点什么恶作剧以外,实在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干的正经事情。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惟有那个远在百多里以外的苏杨事迹展览会,才是那个时代带给少年的我们,又被我们纪念了整整三十年的真实内容。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起过这些。
       多少年以后,我已经远离故乡,远离那些少年时代的小伙伴,和那个曾经令少年我们着迷的女孩子苏杨。多少年以后,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稚气的小男孩,整天胡子拉碴,脑袋后面留着长长的鸭尾巴,一副落拓而且又不乏洒脱的模样。这副模样居然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
       张洁就不止一次对我说,你真的很有魅力哎。
       张洁从卫生间出来,身上套着我的T恤,她的娇小的身子钻在里面,像穿着一件大而无当的连衣裙。这使得她的模样儿很滑稽。她显然很喜欢自己的这副样子。她总爱在我面前充分展示她的娇小。在床上,她总喜欢蜷在我的怀里,头埋在我肩胛窝里,脑门顶着我的下巴。她说她这样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我说,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长度不够你藏起来的男人呢?
       张洁说,那我是不会跟他上床的。
       我说,可我不喜欢你这么蜷着,男人大部分时间都不喜欢女人这么蜷着,男人总想把女人放平。
       我一边说,一边就动作起来,把蜷着的她扯直扯平。张洁挣扎着,和我较劲,把被我扯直的身体再度蜷起来。我不想用蛮力扯疼她,所以,似真似假地纠缠了好长时间,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咻咻咐,才算放平了她。其实,我心里知道,她是自己将自己放平的。我们不是一次这样做了,每逢张洁自己放平自己的时候,她已经有些情急,出气越来越粗。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忘记展示自己的娇小,才放弃蜷曲着身子的喜好。我盖住张洁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绷得很紧,两条腿僵直地成不规则八字伸展着。作为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我知道这模样是一个女人潮涌潮动时候的征兆。一般来说,男人和女人得作出不少努力才能让女人抵达这样的境界。张洁不是这样。她不需要这个过程,或者说在我进入她之前,她已经完成这一过程。伴着她的一声畅叫,我进入她的海洋。然后,便是形形色色的潮水,铺天盖地涌上来,一潮高过一潮。
       张洁从卫生间出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又钻进我的怀里。她坐在床边,扯过一条被单裹在身上,很柔情地看着我。
       我有了些睡意地半眯着眼睛。我说,你看什么看?
       张洁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张洁察觉我正打算入睡,她最怕我一撒手就呼呼大睡。张洁就撒娇地歪在我的身上,搓揉着我,对我说,不要急着睡,不要嘛,你可知道我刚才梦见了什么?
       我对她的破坏行动有些恼火,说,梦见什么?不会是梦见被人强奸罢。
       张洁拧住了我的大鼻头,拧得我唔唔直叫唤。她说,就你专门想坏事情。
       我鼻声嚷嚷地说,你松不松手?
       就不松。
       我一个鹞子打挺,就把她整个地卷到我的身下。我说,让你拧让你拧。我想反正睡不成了,就用我的惯用伎俩来惩罚她……
       你到底想告诉我你做的什么梦?过了那阵子,我问张洁。
       张洁说,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认识苏杨的?
       郝奇经常会在事先不通知的情况下,直接闯到我家来。电话没有响,门铃却响了。我就知道准是郝奇来了。我不怎么情愿地起来为郝奇开门。我坐在电脑面前的时候,对闯上门的不速之客,总很光火。这也许不怎么礼貌,可我总觉得这应当可以理解。所以,郝奇每次遇到我从电脑前站起又坐下,我的脸色总是不那么好看。
       我说,怎么不打个电话来?
       郝奇没有说话,只温和地笑笑。那笑容里包含的不像是歉意,反倒有一种对别人宽容大度的意味。郝奇的笑容,有时会让我加倍地恼火。
       在我关电脑的时候,郝奇显然看见我电脑显示屏上的一行大字:女孩苏杨。
       后来,郝奇坐到我那张破旧的皮沙发上,斜着脑袋,翘了一支烟。郝奇是我的棋友。我们经常在一块下棋。我们是两个货真价实的棋迷,同时也是两个货真价实的臭棋篓子。我们的差别在于郝奇是一个棋下得很认真的臭棋篓子,而我是一个下棋不怎么认真的臭棋篓子。除了下棋,我和郝奇通常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坐一个破沙发,比赛似地抽烟。一根烟抽完了。我就说,还是下棋吧。
       郝奇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响应我的提议。郝奇掐掉手上的烟头,说,你怎么也认识苏杨?
       这时该轮到我惊讶了。你肯定想象不出我当时惊讶的程度。我记得当时我没有说话。我盯着郝奇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郝奇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郝奇说话时的神情很庄重。
       张洁显然也认识一个名叫苏杨的女孩子或者女士。但我可以断言那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苏杨,就像郝奇认识的苏杨与我所认识的苏杨肯定不是一回事一样。
       奇怪的是张洁她怎么知道我会认识一个叫作苏杨的女孩子?我问张洁。张洁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张洁说,你若真的没有见过苏杨,我倒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你已经知道,张洁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本来不需要化妆的,张洁却描了眼线,涂着很艳的唇膏。她后来和我上了床,而且在床上和我做得那样的好。这说明她不是那种淑女型的女孩子。张洁不仅能够一面用她那异常强烈的潮水覆盖我,且能大胆地面对我的所有朋友,在他们面前她毫无愧色地和我亲昵,嘴里却又分明一口一个老师地叫,让人哭笑不得。
       郝奇从他家的院子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郝奇的妈在他的后面说,就吃晚饭了,还出去?
       郝奇像没有听见妈的话,依旧一摇二摆地穿过院子,出了大门。出了大门,郝奇就不再那么个沉稳样,头一埋,百米冲刺一样,飞快地跑过几十米长的巷子。跑到巷子拐角处,郝奇忘不了回过头看一下,看妈妈是否追出大门。没有。郝奇在门里和门外的两种速度,他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已经好多次了,他妈赶到门外,早已不见了郝奇的人影。郝奇的妈站在门口,左右顾盼两边的巷口,这个讨债的!郝奇的妈悻悻地骂了一句,然后转回院子里。
       郝奇在街边又恢复了一摇二摆的步态。郝奇的这种步态,有点像他的爸爸。郝奇的爸爸从他工作的商店下班回家,总是这么一摇二摆地走着,不时会在路边停下来,跟一个熟人打招呼。郝奇没有模仿他爸爸的意思,或许只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郝奇的这种步态与他的稚嫩的模样,有点不那么和谐。尤其现在,郝奇的腋下夹了他哥哥视为命根子的黄帆布挎包。
       十分钟以后,郝奇出现在老肥的家里。老肥是个独苗苗,在这个几乎人人都一律黄瘦的年代,他却出人意外的肥胖。郝奇进去的时候,疤眼已经在那里了。郝奇说,大鼻子呢,大鼻子怎么还不来?
       老肥把郝奇往屋里一拽,压低声音吼道,你嚷什么嚷?老肥吼完了又走到门边故作神秘地朝外面左右扫一下,然后回到屋里。老肥说,这事可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
       疤眼也跟着说,我、我,也一样,别让我妈知道了。
       郝奇说,这谁不知道!囉嗦个啥。
       郝奇把夹着的黄挎包的背带抖开,套在脖子上,让脑袋和脖子一块摆动,挎包像个秋千一样在他的脖子上来回荡着。
       郝奇说,你们都带上了?
       疤眼说,我只带了三毛钱,我、我。
       老肥说,没事,我有。老肥从口袋里一张张掏出面值一元的纸币,大约有三四张。老肥一般不肯放过这种炫耀自己的机会。
       郝奇没有跟他争辩,郝奇自己带了六毛钱,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数字。郝奇从他爸爸口袋模了五毛钱,加上自己积攒下的一毛钱。
       郝奇说,那个苏什么来的,她的事迹展览到底怎么回事?
       疤眼一说到苏杨,眼睛便瞪得圆圆的,说话也更加结巴起来。疤眼说,这、这、这还不知道?苏杨她不就是那个接;接、接见过江青同志的女红卫兵。
       老肥说,你瞎说什么呀,什么接见江青同志,是被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一同接见。老肥在红卫兵战报上见过苏杨的照片。
       老肥说,苏杨也不知道!不知道你去看什么展览?
       郝奇有点不好意思。郝奇说,我随便说说罢,苏杨谁不知道!不就是被毛主席拉过手的红卫兵?
       那年头,苏杨那个年龄的学生,几乎所有人都参加了红卫兵。苏杨的出名在于她曾经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被伟大领袖毛主席亲切接见,跟毛主席、江青一起合过影。你想想,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多么了不得的风光。从北京回来后,苏杨所到之处,都会被许许多多的人围着,许许多多人都争相握她那曾被伟大领袖握过的小手。这一切,与我们关系不大,与我们有着密切关系的是一场展览会。
       离我们这里百多里的扬城曾经举办了一次苏杨被毛主席、江青接见的图片事迹展览。
       苏杨这个名字,就是这个时候真正进入郝奇的记忆的。而苏杨的形象也是从这个时候在郝奇的心中朦朦胧胧映现:白白的圆脸,灿烂的笑,齐耳短发亮出英姿飒爽的精神气,一身稍稍有点小而且短的黄军装,配一只红红的袖箍。
       郝奇怎么也没有想到,1967年11月某一天的傍晚,他和老肥、疤眼以及随后到的“大鼻子”尤伟和他妹妹小兰,共同策划的一起“长征”事件,后来虽没有惹出什么大麻烦,却在三十年后,跟我将要叙说的故事撞了车。
       这一所谓的“长征”事件,只是步行一百二十华里,从他们居住的城市到邻近的另一座城市,去看在那里举办的“苏杨事迹展览”。
       郝奇所说的这段经历,把我给彻底懵住了。他说的经历不正是我的经历吗?世界上难道真有这种巧合?郝奇不会跟我开玩笑吧。事实上,在郝奇跟我说起苏杨之前,除了那天他在我的电脑屏幕上见到的“女孩苏杨”这一行字以外,我从未在他面前说起过苏杨,更没有提及步行去看苏杨展览的事。令我沮丧的是郝奇对我说的苏杨和步行去看苏杨展览这件事,几乎就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们是多么的兴奋!那是一个凌晨,我们前一天傍晚约好在一个叫作“御码头”的地方集中,然后偷偷出了县城。沿着筑在运河堤上的公路,我们很快就走上了国道。我们在国道上连跑带跳,互相追逐。然后沿着这条国道,走进大片大片农田。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跑下去很远,至少我们感觉到已经跑下去很远。
       这时,我们就看见了路的左侧是一片片稀疏的像杂草一样的麦子,可以一眼看下去很远。麦地里不时地会有一些人群在那里干些什么,还有一些红头巾在那里闪动。离开城市的包围,你会发现视野很开阔。在你开阔的视野里,常常有一簇簇树荫包裹着的村落,仿佛很随意地嵌在田野中,这就让我们想起刚刚学过的那句成语:星罗棋布。虽然看不到什么花,我们还是嗅到了一股在城里永远也嗅不到的清香。大鼻子尤伟的妹妹小兰是临时钉上来的,大鼻子尤伟甩了她几次都没有甩掉。在她要告密的威胁下,我们才不得不带上她。小兰是我们当中最最兴奋的人。
       当我们走出了城市,真正地上了路,有一会儿,你会只听到她在咯咯咯地笑。惹得她哥哥大鼻子尤伟好几次直朝她翻白眼,并且不止一次地向我们大家报以歉意的笑。
       也许这就是巧合,真正的巧合。人们在使用巧合这个词汇时,每每不够慎重,所以有被人用滥的感觉。假如郝奇不是在开玩笑,或者是在虚构故事,了解郝奇的人,也都知道郝奇不是那样的人。郝奇说,虚构是你们作家的事情,我说的可都是真事。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巧合。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想起这件事,头就有些发大。我的头一旦发大,接下来就难免要失眠了。事实上,打那以后,我就开始了一个时期的失眠。朋友们都知道,我如果真的失眠起来,对我那可真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我的失眠是一种真正的无眠,什么药或者什么方法都对它无效。睁大眼睛,盯着暗无天日的长夜,通宵达旦,夜复一夜,直到眼睛一闭上,头就不由自主地旋转,直想呕吐,像得了最最严重的美尼尔氏综合症。到后来,我就变得恐惧夜的来临。夜的时候,我的头脑像一只加速的马达,常常旋转得我头重脚轻,金星四迸,仿佛面对一片让人炫目的星空。
       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又回忆起那次长途步行,因为一百二十华里路程对于才十一二岁的小孩来说,简直比真正的长征还要艰难。我记得第一个疲乏的信号是老肥发出的。那时我们还没有到车逻镇,先前我们曾经听说,从我们居住的城里到车逻有大约十五里路。当我们远远看见车逻镇的建筑,也就是说,我们才走完预定行程的十分之一强一点。老肥终于说,到车逻歇一会儿吧。他说他有点累了。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老肥已经有好长一会时间没有怎么说话了。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远远看到了车逻镇的建筑。当我们到达车逻镇的时候,累显然已经不再是老肥一个人的感觉。我们在路边坐下去又站起来的时候,这中间间隔的时间不算很长,只是由于大家的话变少了,让人感觉到时间似乎很长。不知是谁领头站起来,站起来我们发现小腿肚比坐下去前还要酸胀。显然,这种酸胀的感觉并没有让我们一行在车逻这个地方打退堂鼓,即便是第一个叫累的老肥也一样。然而,走出城市的那种欢快与轻松,却在距离小城才十五里的车逻镇的一次短短休息后,宣告终结。
       后来,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生活内容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当你要走完一段路程时,你原有的兴趣与乐趣会在总长度十分之一处,消失殆尽,剩下来的支撑人们走完这段路程的更多的只是一种责任。只是这样一个道理,对于十一二岁的孩子们来说,太深奥了。他们也很难理解生活中还有责任这样的内容。他们富有兴趣,他们喜欢从兴趣出发。兴趣所至,他们想也不想就会作出选择,并且很容易一意孤行。车逻镇边的那个小憩,之所以留下深刻印象,就在于它让我们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当兴趣与生理上的痛楚相悖的时候,老肥他们该怎样继续他们的路程,或者说他们怎样抵达他们的目标?
       从车逻镇稍事休息后,这支队伍已经不是刚从城市出来时的那支队伍了。大家的话渐渐少起来,尤其是废话。
       
       郝奇的说法是:分歧是在一个被叫作“路筋”的地方发生的。这个地方距离他们出发的城市已经三十里了。老肥首先提出,要不要继续走下去?老肥说,我可是走不动了。老肥说这话的时候,面部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很怪怪的。你可能不知道,老肥是那种死要面子并且最喜欢炫耀自己的人。老肥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无疑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很显然,当老肥说,我可是走不动了,那一定是他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老肥的提议受到了大家的抨击。尤其是小兰。小兰比我们要小一两岁,又是一个女孩,我们那个时候总不怎么瞧得起女孩,总以为女孩子娇气。我们从一开始就反对大鼻子尤伟带他妹妹同行,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一点。出发前我们曾经预想过旅途的艰难,我们曾经担心小兰的加入可能会影响我们这次行动的顺利成功。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小兰不仅没有给我们带来麻烦,反而使麻烦离我们稍稍远了一点。至少说,发生在路筋那个地方的分歧,以及老肥的当逃兵的企图,就是被她挫败的。
       郝奇说,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结出两条:一是想象中的困难程度与实际体验到的难度,是两码子事。发生在路筋那里的分歧,严格意义上说,并不存在,因为那时的疲倦已经不再是老肥一个人的疲倦。事实上,当我们走到路筋这个地方时,我们的酸胀的腿仿佛告诉我们,再往前走几乎不可能了,尤其是到达终点,这与我们事先预期的疲劳完全不是一回事。再就是关于女孩子的耐力,它要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切莫以为女孩是娇气的,她们似乎总需要别人尤其是男人的庇护,然而,这只是一个假象。或者说这只是她们的伎俩。女孩的耐力与生命力,往往比男人要强。小兰在路筋这个地方的表现,恰恰证明了这一点。比我们所有人都矮小的小兰,却很高大地堵在老肥的面前。
       郝奇说,他就是从那时起彻底改变对女孩的看法的。
       很显然,发生在路筋这个地方的分歧,并没有改变这支队伍的方向,也没有使这支队伍解体。当你被困难压倒,当你想当逃兵时,忽然有一个女孩子与你在一起,她经受着同样的艰难却能坚持下来,当你想退却时,她就站在你面前,她眼中流露出对你的不屑,这时候,任你怎么疲倦你大概也很难开口罢。
       张洁挑的这个音乐茶座真是不错,名字也很雅,叫做“水一方”茶楼。其实它更像一个酒吧,因为比起茶楼来它似乎要混沌许多,印象里的茶楼应当更清亮一些。音乐很悦耳,波尔·博柔笛的萨克斯管、就那么悠扬舒徐略带点凄楚地吹奏着,情人座上朦胧灯在乐声中似乎更显得朦胧。我盯着张洁正在抿着饮料的红唇,以及她沉浸在音乐旋律中陶醉的神情。这时的张洁显得很纯洁很透明,这种纯洁经朦胧灯光的过滤,使得她的原本就细嫩的肤色如同玉雕出来的那样。这使我生出一种极想吻她抚摸她的愿望。
       一个珠光宝气的女土来到我们座旁。我以为是一个侍应小姐。我依旧目中无人地盯着张洁看,盯着玉雕一般的擎着饮料杯若有所思的张洁。是张洁先发现了她。张洁站了起来。张洁对那女士说,是你啊,想听悄悄话?张洁离开座位,与那女士到距我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在那里说笑着。我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只是感到她们谈得很热乎。在她们说话期间,有一两个侍应小姐过来似乎向那位女士请示着什么。我不动声色地扫描了一下这个正和张洁说话的女士。与小巧玲珑的张洁相比,这位女士的身材高挑些,腰围也粗圆些。朦胧灯下,虽然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但还是能看出那半老徐娘的样儿来。
       张洁过来的时间,我依旧保持着她离去时的姿势。我已经将我的饮料用完。我说,你要是再不来呀,我可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张洁说,我刚才还想给你们介绍来着,瞧你那副模样,就没有找你麻烦。
       张洁忽然想起什么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我故意板着面孔说。
       张洁说,你知道刚才那老板娘是谁?张洁故弄玄虚地盯着我。
       是谁?其实,在她们谈话的过程中,我已经仔细辨认过,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你说说到底是谁?
       张洁说,你不是在梦里念叨过她的名字?
       我?
       对。
       张洁说,她就是我想给你介绍的苏杨哩。
       舒徐的萨克斯管依旧悠扬略带点凄楚地吹奏着,乐声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朦胧。
       当郝奇在家乡的一座舞厅里遇见小兰的时候,他们不怎么费劲地就将对方认出来。
       酶,小兰。
       你是郝奇。
       现在在哪?
       小兰报了一个机关的名字,只是郝奇没有记住。郝奇的问话原本是泛泛的寒喧,没有什么目的性。小兰说,单位来了几个业务方面的客人,她和同事们一起来陪客人的。郝奇并没有看到小兰的那些同事和客人。在彩灯迷蒙的舞池中,除非很认真去寻觅,一般来说,其他什么都可以朦胧过去的。
       郝奇请小兰跳了一曲布鲁斯。舒徐的旋律,昏暗闪烁的彩灯,郝奇拥着体形已经开始肥硕并且不乏僵硬的小兰,在舞池中进退晃动。那个梳两个巴巴角,大眼睛,小小样样的小兰,这时就在郝奇的记忆中进退晃动。舞曲的尾奏中,舞池中一对对舞侣纷纷往池边转动,本来熙熙攘攘的池中就只剩下他们俩了,郝奇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直到音乐休止,小兰在郝奇的臂上扦了一指头,才使郝奇醒悟过来。郝奇稍稍有点狼狈地把小兰送到她的座位。
       有那么一会儿郝奇总在想小兰。想那个十一岁时小辫子大眼睛的小兰。
       又是一个曲子奏响了,小兰来到郝奇的座位旁。小兰说,怎么不跳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说你现在带研究生了,挺不错吧?
       小兰又说,到不到我家去玩?我哥常提到你呢。我哥刚好在家。
       郝奇说,小兰,你记不记得我们步行去扬城的事?
       小兰说,怎么不记得!在舞厅昏暗的灯光下,郝奇看见小兰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后来的过程,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郝奇说。从路筋到邵伯,有三十多里路。这段路走起来显然很艰难。歇脚的频率不断增加,到后来几乎是走了一两个里程牌,就会停下来歇一歇。歇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感觉上似乎是走路的时间没有歇息的时间长。接下来的路程就是这样走下来。反正,当我们沿着运河堤筑成的公路,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不知转了几多弯,后来就到了邵伯。我们常听大人说:“到邵伯,六十六。”也就是说,从凌晨开始,我们已经走了六十六里路程,距离终点已经过去一半略多一点。
       多少年以后,我读到一本书,书名就叫做《在路上》。我立刻就想到了少年时代的这段跋涉,想起在路上的感觉。在路上。路的一边是一条古老运河,一边是一望无垠的农田,我们所能见到的人除了远远地在田里劳作的人们之外,其他都和我们一样都是在路上的人。印象最深的是走在路上的我们,远远看见了建筑物和人群时,从心里涌出那股激动与幸福感。邵伯镇就在前头了。事实上我们已经看见那里的建筑和人群,而当我们朝着它们走过去,一步一步走过去,它又似乎很遥远,那看上去不长的距离,似乎很漫长。
       郝奇说,到了邵伯镇时,我们都瘫坐在地上。当地的一些人,好奇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走过去又回过头来看一看,他们可能觉得这一帮小孩子有点奇怪,或者说有点儿可怜。在路上,与在镇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路上,我们始终感到孤立无援,我们只能往前走,我们不得不往前走。到了镇边就不一样了,到了镇边,就有了人群,有了可以让人栖止的房子和屋檐,更要命的是有一些像我们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的人群,他(她们)的存在一下子让我们记起了我们的年龄,让我们想起在家中的撒娇。于是,极度的疲乏使我们觉得很委屈,仿佛这次行动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兴趣,而是受制于别人,是为别人吃的这一番辛苦。我想我们当中至少有三个人以上眼圈湿润了。
       我在我的电脑敲着这样的文字:岁月流逝,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当年自认为重要的人和事都已经从记忆中淡出,惟有邵伯镇这样一个小地方,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邵伯这个地方,我们这支队伍终于瓦解了。在邵伯,老肥与疤眼,坚决不肯往前走,他们一瘸一拐地瞒进轮船码头,他们准备乘轮船返回。老肥一手扶着疤眼的肩头,一手掏出兜里的一元一元的块票,朝剩下的我们扬了扬,说,我们一块回吧,我给你们打票!
       我们没有被打动。我们,我和大鼻子尤伟以及他妹妹小兰。这时候,太阳好像已经过午了,在我们西边的运河里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我走到小兰的身边,说,你是不是跟他们一起回去?小兰没有回答我,小兰也没有朝轮船方向看。我看了看大鼻子尤伟,低声说,我们走吧。尤伟走过去,牵拉着小兰的手,然后,我们一起转过头,看了看那艘正在停靠的轮船,轮船的烟囱向上喷着浓浓的黑烟,又拉了一声长长的汽笛。我们没有再去看老肥和疤眼。我们在一声长长的汽笛声里,又开始了更艰难的跋涉。
       小兰对郝奇说,后来,到了下雨的时候,心里还挺后悔的。早知道在路上遭雨竟是那般狼狈的情形,还不如在邵伯,就跟老肥、疤眼他们一道回去也就算了。
       小兰似乎又想起下雨时的那种滋味。那滋味确实很不好受。起初雨点儿很小,还像秋风秋雨的雨。后来,忽然就下大了,下得像夏日的雷阵雨一样,铺天盖地,虽然没有雷鸣闪电。下小雨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往路边树下去躲,雨一下大了,树便遮不住雨,树下与路上下着同样的雨,我们的衣服很快就全湿透了。小兰穿的是她姐姐传下来的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花棉袄。雨从棉衣的领口灌进去,像蛇一样沿着肩、胸往下爬,凉凉的,痒痒的,在裤腰那里稍稍受阻,浸湿整个腰身后,那蛇再向更下面的地方爬。
       在路上,最艰难之处就是没有地方可以避风雨。本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并不一定非要赶在这一天,赶在我们在路上的时候,下这样一场大雨。偏偏就这么下起来。小兰的耐力显然已经过了极限。她的泪水与雨水混和在一起,虽然你无法辨别哪是泪水哪是雨水,郝奇还是觉察到她,他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在哭泣。然而,他自己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也酸得不得了,或者说他面部的雨水也已经不那么纯粹。
       大鼻子尤伟也一改往日的冷静,他不时地说,快,快走。在风雨声中,他的催促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雨云漫过头顶时,天空也黑了下来,似乎白天马上就要过去,而黑暗的夜即将降临。走在风雨中的那一段时间,我们走完了整个旅途中行走最快的一段路程。在雨中,我们发疯似地往前走,雨水、汗水、泪水,湿透了我们,却不能减慢我们的速度。我们似乎已经忘了那个最终目标;我们只是想赶在黑夜到来前,到达一个有建筑物有人群的地方。我们终于做到了这一点,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叫做仙女庙的城镇。这地方距离扬城大约还有不到二十里的距离。
       抵达扬城大桥的时候,雨住了已经将近两个小时了。这时的我们,已经是一副溃不成军的模样。因为湿透的是棉衣,我们的衣服依旧像盔甲一样罩在我们的身上。我们的脚上都打起了许多水泡,走起路来只好一拐一拐像瘸子一样向前挪动。小兰也没有在路筋那会儿,阻止老肥要撤离时的英姿飒爽。她比我和尤伟都小,当我们都已经要崩溃的时候,我们还能要求小兰她能怎样呢?然而,我们终于到了扬城了。当我们远远看到扬城大桥的时候,我想我们都松了最后一口气,因为我们将要到达我们的终点。
       这时我们就看见仁成他们。仁成他们站在一个敞篷卡车上。他们是从扬城返回的,在扬城大桥脚下我们遇上了,我们遇上了双方不约而同地欢呼。事后回想起来,遇上仁成他们,应当说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最大败笔。当我们历经艰难终于到达扬城,事实上越过扬城大桥,我们等于跨进扬城的门槛。仁成他们带给我们的消息却是那里的展览已经结束,那里不接待前来看展览的参观者。
       音乐又响起来了。
       跳舞的人又一对对滑进舞池,郝奇和小兰又跳起这次邂逅中的第二次曲子。
       小兰说,其实我们不应当把你抛下的。我哥哥常说,那么艰难的路都已经走下来,到都已经到了,为什么又要分道呢?
       是的,当时我们已经看到了终点。郝奇说。
       站在扬城大桥上,站在这扬城的门槛边,郝奇说他一下子懵住了。那辆往回开的敞篷卡车的司机使劲揿着汽车喇叭,催着开车。车上仁成他们向下探着手,说,回去吧,活动已经结束了,那里也不接待外地人。
       尤伟先把小兰推上车。尤伟再一次对郝奇说,回吧!回吧!仁成他们也都这么说。
       郝奇却固执地摇摇头。
       郝奇说,你们先回吧。郝奇忽然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他憋了一股气,他大声重复那一句话:你们先回吧!那声音却似吼叫一般。仿佛是一种感应,已经停了一会儿的雨,又在郝奇的吼叫声里降落。那个早已不耐烦的司机终于启动他的卡车。
       在雨中,郝奇停顿了一会。
       郝奇独自一人沿着原来的方向,走过大桥,走向扬城市区。
       我压根儿想不到她会约我。那天我接到一个女士在寻呼机上的留言,液晶显示屏上留了一个约会地点和一个自称姓孙的女士。一般来说,男人很难拒绝女士的邀请。
       于是,就有了在海峰商场门前的见面。
       我按照通常的礼节稍稍提前了几分钟到那里,然后,我就看见她挽了一个小坤包朝我走过来。
       看见她,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张洁安排的小节目。这个张洁。
       她着了淡淡的妆,比那天我在“水一方”见到的要耐看一些。
       你原来姓孙?在“寻味人生”茶楼里坐下来,我对她说。
       谁说我姓孙了。我把寻呼机递给她,说,你自己看吧。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起来,她说,这个小张。我才知道她看的不是那条留言,而是张洁的不知哪条留言。
       张洁经常会在我的中文机上拷下一些她的小机智。她所看到的那条留言是这样:我越来越发现你很有观赏价值——张洁小姐。
       她笑得很含蓄,她笑着又看了看我。她发现还在等她回答,这才想起我刚才的问话,她说,我怎么会姓孙,这些寻呼小姐的素质也实在是差,苏和孙是哪儿和哪儿,竟然听不清。她又说,张洁说你早知道我的名字,就是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说,张洁误会了,我所知道的苏杨好像并不是你。
       她稍稍有点尴尬。她说,也是,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你的——她也叫苏杨。
       我说,苏杨这名字肯定不错,只是我从没有见过她,或者说,我的这个她并不认识我。
       这回轮到眼前的这个苏杨惊讶了。苏杨惊讶的时候就有了几分稚真流露出来,这就使得她模样变得生动起来。
       我呷着茶,想,苏杨这个女老板似乎并不让人觉得俗气。
       苏杨说,你既然不认识你的那个苏杨,又怎么知道我肯定不是你所记着的那个苏杨呢?
       后来,张洁也为这一发现惊讶了好长时间,张洁说,这女孩子苏杨倒也真福气,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惦念了整整三十年。张洁还用她那食指尖抵住我的脑门,说,倒还真的想不出,这里面竟有一脑门子的古典情节!
       从扬城大桥往城里走,已经是华灯初放了。郝奇身上那件淋湿的棉衣像一副盔甲罩在身上,他走路的姿势也有点一瘸一跛,那模样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郝奇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来到了接待站。那时候,每个城市都少不了有这么一个接待站。于是,这一次旅行终于抵达终点了。仁成他们并没有骗人,那个所谓的“苏杨事迹展览”确已结束。
       郝奇终于到了终点,相对于那帮小伙伴们,他终于坚持到了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见着,不仅苏杨本人,甚至连她的相片郝奇也没有见着。
       郝奇是唯一走完那段行程的少年。
       郝奇说,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再没有做过半途而废的事,无论这事有多么艰难。
       我们其实不值,我们几乎已经到了终点,可我们还是半途而废了。这是小兰在跳完那支曲子后对郝奇说的一句话。
       你可能已经发现我与郝奇故事的差别了。因为,我和小兰说的一样,我们其实不值,我们几乎到了终点,可我们半途而废。
       是的,在扬城大桥上我选择的是爬上卡车,跟仁成他们一拨人返回起点。
       我的故事结尾中没有郝奇,也没有终点。
       我所在的这支队伍在最后一刻全线溃退了,在目的地近在咫尺的地方,被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信息打垮。也许打垮我们的只是我们自己,而不是仁成他们传递的那条信息。
       如果那条信息是真的,我们的目标已经不存在了,难道我们还要走到最后吗?哪怕它距离我们只有最后一步。当我在电脑中最后敲出这样一行字,我的底气好像不足。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沮丧。
       我不知道最终走过大桥的郝奇,走向一个虚无目的地的郝奇的心情到底怎样?
       我不知道。
       有那么一阵子,郝奇经常赢我的棋。搞得我就像中国足球队一样,输得几乎没了一点点自信。那一阵子我自己也怀疑这郝奇的棋是不是真的要比我好一些?可就在昨天下午,我一家伙涮他了个五比洞。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郝奇并不比我高明,我们俩没有高下之分,都是臭棋。只不过郝奇是一个棋下得认真的臭棋,而我却是一个下棋不那么认真的臭棋。如此而已。
       昨天是个礼拜天。
       晚上,张洁又在床上对我说,哎,我又给你找到一个苏杨了,你想不想去见见!
       我一把抱紧她。我好像第一次感到她不仅可爱,而且值得我去爱。我爱她。我很动情。我觉得爱她和被她爱着是真正的幸福。
       张洁好像感觉出这一点,她有些激动。她钻在我的怀里,说,就这样不动,时间也不动了,永远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