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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艾傈木诺访谈:一半是傈僳一半是德昂
作者:艾傈木诺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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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诗人语:
       艾傈木诺所所面临的问题也许是特例——她有双重的民族属性。而这两个民族又都属于边缘化的民族,人口少、经济落后、民族文化被更强大的文化反复挤压。那么一个处于文化夹缝中的诗人产生了,带着种种疑问和困惑,用不属于自己民族的文字写作。当时如果将眼光抬高,站在另一个角度讲,这个问题是否带有普遍性?无论是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侵蚀,还是殖民文化对本土文化的侵蚀,在全世界范围内,都能够找到足够多的例子。当沃尔克特用英文写作时,想必这个问题也会在他心底盘旋。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每个人、尤其是写作者本人,要解决的就不单单是语言的问题了,更多的,应该是解决自己的内心。这话空泛而乏力,但却应该是最核心的问题。
       ——曹五木
       E_mail:caowumu@vip.163.com
       曹五木(以下简称曹):先从你的名字说起吧,你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艾傈木诺(以下简称艾):艾傈是我的德昂名,意为傈僳家大女儿,木诺是傈僳名,意为有风的黑山垭口。我把两个族别给予我的两个名字合起来做为我的笔名,以此感谢我的父亲母亲。
       曹:那唐洁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好像这是个汉族名字。
       艾:唐洁是我的本名。我父亲姓唐。他本来没有姓,只有名字。后来解放军给他想了个汉族的姓氏,从此以后,他就姓唐了。唐洁是我的学名。
       曹:这我就有些明白了,本来一直糊涂。你的民族身份也让我很好奇,你应该算什么族?
       艾:这个,要从我的父亲母亲说起。我现在的身份是德昂族。
       1970年11月我出生在两个民族组成的一个家庭,父亲是云南中甸(现更名香格里拉)的傈僳族,母亲是云南临沧的德昂族。父亲在中甸解放一年后跟着挖公路的筑路队走出故乡的深山,后来调到云南省桥工队当了一名石工,桥队到临沧修小黑江桥时遇见了妈妈,两个人相爱后母亲不顾外婆反对嫁给父亲。在那个年代德昂族青年男女是不得与外族通婚的。母亲的大胆自主行为使外婆与她脱离了亲情关系,至今母亲离开故土40多年未曾回去过。上中学前,我一直使用我的傈僳族身份,后来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给我改成了德昂族。
       我问过母亲,她说以前德昂有个绰号,叫臭崩龙,现在没人叫了。以前叫崩龙族的时候,很受歧视,我上小学,很多同学喊我臭崩龙,可能是崩龙族喜欢吃“发臭”食品的缘故吧。她的意思是现在没人歧视了,叫德昂族就没事了。其实还是没说明白。
       我想,是母亲想念故乡了,而又多年未曾回去,才把我改成崩龙,来纪念自己的民族和故乡吧。
       曹:能说说你的母亲吗?
       艾:现在已经是个干瘪瘪的老太婆了,据说年轻时很漂亮,不过这话我爸说的,可信度不高,呵呵。我母亲非常不容易。
       我妈很能干,要强。那时我们一家就靠我爸一个人的工资。我爸是文盲,在单位就是出苦力。我妈妈也没有文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又是家属,所以在单位我妈妈很受气,被人看不起。但我妈把家打理得清清秀秀,自己种菜、做衣服,没有缝纫机,都是用手缝。还出去做小工,打碎石,就是把大块的石头打成小碎石。也去河里淘过沙。她从来没有让我觉得我和双职工的家庭里孩子有什么不同。
       我妈没文化,可她的算盘比当时桥队的会计打得还好,单位里搞什么决算时常叫我妈去帮忙。她心算也非常好,我都不及她。
       曹:父亲呢?
       艾:我爸有很多不好的习惯。我有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妈为什么能够和他过一辈子。
       他好酒。他是没酒就不能活的那种人。可一喝就多,常出丑,又唱又跳的,还摆旧社会,讲他如何如何受苦。有时候还打我妈,打我。爸爸37岁才娶了妈妈。可我妈竟没离开他,我都想不通。后来他喝酒喝坏了身体,才50多就得了肺心脑病。唉,想到小时候,他让我恨得不得了。可我妈不恨他,我妈就这样一直侍候他,现在她也得了老年贫血。
       曹:我也好酒啊,也常常喝酒,不过喝多了不能伤害别人。这个不好。过去很多男人都打老婆,你母亲可能觉得这很正常。
       艾:就是啊,我们民族男人都好酒。喝多了大多就这德性了。我想我妈可能是那种对什么都认命的人。她有很多机会离开爸爸,但是她没有,连动摇一下都没有。就那么爱上了爸爸,不管他做什么都爱。为了他连家都不能回,其实我外婆早就原谅妈妈了,我妈就因外婆赶她出来,又好强,就不肯原谅外婆,40多年没有回去过。
       曹:那你是在傈僳族的山寨长大的,你的根深蒂固的东西,都在傈僳山寨。
       艾:是。十岁前我跟随母亲居住在父亲的老家格兰巴迪村,金沙江畔一个古老的傈僳族村庄。站在我家一层泥巴一瓢山泉水舂筑成墙、一片一片松木瓦做成房顶的木屋前,随着山丫口望出去就能看见金沙江在远处慢慢拐了一个弯,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长江第一弯。我们村的孩子上学要到七公里之外的三兰弯村,每天天还未亮我就和堂妹汝芝把母亲用碎花布拼缝的书包放进背箩,带上头天晚上做好的沙沙饭(干玉米做的,是我们家的主粮,吃的时候像沙粒一样满嘴乱跑,故称沙沙饭)。点着松明火把去学校上学,下山只有一条窄小的路,松明微微的火光映着山路两边红一片白一片的荞麦花,更远的地方是常年不化的雪峰,如果是春天的黎明,从未知的树梢会传来布谷鸟鸣叫,更多的时候是山风吹灭了手中的火把,我们便在黑暗中风一样地向山下飞奔,我常年光着的小脚丫早已熟悉脚下路的每一道坎每一个坑。天光放亮时,我们已到达学校。三兰弯小学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教全校的语文,另一个教全校的数学,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中午就吃从家里带来的沙沙饭,玉米金黄的颗粒在我们饥饿的口中跑来跑去。下午4点就放学了,我和汝芝在回家的路上要找猪草,我们那里一山一山都种植着玉米、燕麦、青稞、荞麦,我们随便钻进那一块山地都能找满各自的背箩。晚上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全家人围坐在木炕的火塘旁,熊熊的火光映红着每一张脸,爷爷土罐烤茶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屋子,婶娘蒸的沙沙饭泛出玉米的金黄,火塘三角架上煮着一大锅洋玉(土豆),一人一大碗沙沙饭,就着洋玉和烤茶吃得有滋有味。晚饭后我就歪在爷爷的松木枕头上,听从喇嘛庙还俗回家的三叔讲故事,三叔因为做过喇嘛,他的很多故事都是跟佛教有关。夏天的夜晚,我常常会从三叔的故事里开溜出来,躲在屋后的核桃树下偷听堂哥农布和对面山寨的姑娘对唱情歌。月亮下的核桃树影会在夜风里摇晃,对面山寨姑娘的情歌就顺着夜风飘过来,飘进青春萌动的农布心里,也飘进小小的我的耳朵里,我依稀记得那些歌词,“小小火柴,四方盒上四个角,阿妹是白胖柴身,哥是妹脚底火药,擦一擦黑天就亮起火”,时至今日,我不知道翻译得是否准确。农布的情歌有很多,唱三天三夜也不会重复一句,我小小的脑瓜一直想记下这些动人心弦的歌词,当我追着农布要歌词时,农布痛斥我不务正业,最终我被母亲用喂猪食的木勺狠狠打了一顿。但那些山村夏夜里清脆脆的歌声在我心里一直很美很美。
       曹:这个情景真的让人向往,有机会一定去你的家乡看看。
       艾:欢迎啊,到时候我当导游。
       曹:十岁之后呢?
       艾:十岁那年,父亲将我和母亲接到单位,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团圆。那时父亲所在的桥队正在修建盈江拉夫练大桥。之后我和母亲跟着父亲三年两年换一个地方(修好一座桥又去下一座桥),刚刚熟悉了一个学校又得去适应另一个学校,在无数次的搬家和安家中我长大了。1983年父亲因病组织照顾到瑞丽姐相道班工作,我们一家才安定下来,我也转进姐相二中读初二。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读到了一生中的第一本小说,琼瑶的《梦的衣裳》。
       
       曹:按你的说法,其实你还是傈僳族的东西多一些,因为你长在傈僳族的山寨。你的德昂的表面归属,傈僳族的内心。当然,我不知道两个民族的差别大不大。
       艾:是啊,你说得对。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两个民族差别挺大的,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民族,文化、信仰、地域都完全不同。但我现在经常泡在德昂寨里,现在的我,可能对我母亲的这民族更亲近些。
       曹:现在是一半是傈僳,一半是德昂。
       艾:对,就是这样。
       曹:你是怎么开始喜欢上文学的呢?
       艾:就是初二那年,读琼瑶的《梦的衣裳》开始的吧。书中那首《小雨一直一直下》的歌词唤起我童年埋藏在心中那一缕民歌情结。那段时期我读了大量琼瑶的书,从琼瑶的书中看到了诗词的美,琼瑶是个对古诗词很有研究的作者。当时很多同学沉浸在琼瑶式的初恋情感中,我却对她书中提供的诗词迷恋不已。这其间我看了大量的书籍《唐诗三百首》、《纳兰性德词》、《红楼梦》、《三言二拍》等等。偷偷地模仿着开始写作,我的第一篇作品《我们班的蚂蚁堡》发表在《蜜蜂报》上,文章是写我们班上一个叫马玉保的同学因为绰号蚂蚁堡和同学间发生一系列的事情。这以后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写诗,那时也不知道发表,写了厚厚一大本,每天自已看上几遍就心满意足了。
       曹: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是不大喜欢琼瑶的。觉得她的东西写得太假,还矫揉造作的,根本读不下去。不知道你怎么会喜欢上她。
       艾:我一直认为琼瑶是个对中国古典文学很有研究的作家。她的小说很美,另一面又很生活化,可以说有一种神化了的精神之美。她早前的作品还是很好的,后来的不如原先的好,的确有些矫揉造作。但我不否认她给我的影响。很深的影响。
       曹:琼瑶之后呢?
       艾:《红楼梦》、郁达夫、海子、普拉斯等等。现在的我喜欢我们云南的雷平阳、樊忠慰。1989年我参加工作分到南育河电站,这段时期陆续有诗歌和散文发表在州报上。1994年我结婚后就没有坚持写作,但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
       曹:樊忠慰我不大熟悉。那什么时候重新开始写呢?
       艾:樊忠慰是个诗痴。诗歌写得极其美。我的书读得非常杂,2000年以前看了很多古典书籍什么的。但是诗歌我相对读得少些。以后争取能多读点。
       2000年遭遇婚变,我带着女儿又重复童年流离颠簸的生活,由于没有房子我一次次搬家安家,在这些搬迁中丢失了一些手稿和日记。最苦最难的日子里,我又拿起了放弃多年的笔。这段时间我写的大多是些自怨自艾心情文字。 在我陷入婚姻的这几年里,诗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感谢网络,因为网络我落后的思维得以修正,并因网络结识了诸多诗友。这段时间我开始读译著诗歌,并挤出时间到德昂乡村贴近母土,从德昂族民间艺人口头传诵的民间故事、民歌、叙事长诗的简洁和纯朴里,我又找回了儿时蕴藏起来的那份诗心。
       曹:对啊,其实你们民族里就有很多好东西啊,像你前边说的那样的歌谣,就是非常淳朴的好东西。你完全可以把它们拿过来,把新的东西放进去,变成你自己的。我看你写的东西,就很喜欢那种谣曲一样的东西。很清新。
       艾:因为语言的欠缺,很多美好的事物我还没有来得及解说透彻。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洗不掉的,就像我,一直生活在汉地,受汉文化教育,却心心念念想着我落后的村庄故里。
       曹:是啊,那种已经从文化上已经离开了,可内心还在依恋的那种东西,那是你的魂,是你的根。
       艾:是的,我常有这种渴望,我觉得我离开我灵魂的依托太久了。
       曹:你看你写汉文化的时候,试图表达你对汉古典文化的理解的时候,就显得蜻蜓点水、浮光掠影,比如你写的《蝴蝶》系列。而一旦你写自己骨子里的东西,你立刻就会沉下去,变得深入而沉静,比如《以我命名》。并非说汉语不好,我本身就是汉族,我使用汉语写作,我熟悉汉语。因为那是我的母语,是我的第一语言,我就活在汉语之中,感受她的呼吸,知晓她的温度。因此我只能使用汉语写作。而你不同。你的母语——无论是傈僳语还是得昂语——都不是汉语。汉语只能是你的第三语言,是外来语,是你不得已的选择。也正因为此,你写作时的语言系统和你的内心就必然会产生裂痕。虽然你同样喜欢汉语的古
       典文学,但那只能是你对另一个民族古老文明的崇敬而已——那不是你的文明。过去有人说一些二三代的海外华人为香蕉——“黄皮内心”。你现在的情况就有些类似,虽然你的内心依然是傈僳和德昂的。
       艾:傈僳族有自己的文字,但是我不熟悉。德昂族现在也有文字了,缅甸的德昂人研究出来了。但是,现在要我去从头开始学习这两种文字,然后使用它们写作,的确有些不切实际。所以我现在困惑,面对两种不同文化。我爸我妈因为语言不同,从小在家里也只用汉语。我傈僳话比德昂话讲得好。但都不如汉语讲得好。
       曹:这就造成了一旦你写到关乎自己民族的文字的时候,你的内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呼应,那是内心最深处的呼应、它和你的呼吸同步。而当你试图进入汉文化领域的时候——去写那些你看似很熟悉实则只是表面认知的东西的时候,你的笔触和你的呼吸,并不是同步的,是断裂开来的。
       艾:我自己也深有这种感触。这是面对一个强大的文明对另一个文明不断侵蚀时的困惑。我将在贴近两个母语的同时坚持写作。我会不断地去熟悉父母的两个民族,一样地热爱他们。我今后的写作方向将是我的两个民族。我现在就是经常到村子里生活一段时间。我在南桑有自已的草屋。但是看到我们在被汉文明不断同化的时候,那些变化太令人心痛了。不断地丧失。只有在边缘地区,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习俗。真希望你有时间能过来看看。我做过一个简单的关于德宏地区德昂山寨的调查,有时间发给你看。
       曹:嗯,非常想去那里看看。也衷心地希望你永远保有自己德昂和傈僳的心。
       艾: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