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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年龄的人,曾经有个时期,不大注意前世的东西。在二十岁前,那还是“文革”的后期,我对脚下的土地曾发生过什么,知之甚少。后来偶然读到了鲁迅的书,才知道文章还有另一类的写法,那文字的背后,隐隐地拖着长长的影子,似乎几千年来的苦楚,都集中于此了。而在同代人或父辈的作品中,永远看不到词语后悠长的时光,以及远逝者的灵魂。我那时便感到了鲁迅的神奇,最初的印象,不是斗士、勇者,倒仿佛看到鬼气和血腥。那森然的气息,几乎将我窒息了。
这感受一直持续了多年,伴着我度过了无聊的青春年月。直到三十一岁赴京,成为鲁迅研究室的工作人员,还那么强烈地挥之不去。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以文字的方式,向我们暗示了那么丰富的历史。在和他碰撞的瞬间,我懂得了回溯过去的快意。
鲁迅是中国的异类,昨天是,今天是,明天大概也会是。自二十年代起,围绕他的争论,从未停过。我记得在编《被亵渎的鲁迅》时,翻看前人的资料,一个重要的感受是:他一直在世俗的话语之外,但又是世俗语境绕不开的存在。那些自命是鲁迅弟子的人,与其均有距离。鲁迅的寂寞,是必然的。
他似乎从未年轻过。读他最早写下的文字,虽不乏冲荡之气,但暮岁般的苍冷,尽入笔端,给人以悠远浑厚的感觉。这一切缘于他早期的记忆,家境的破败,世间的冷眼,甚至儒道释渗人民风中的苦涩,已把他少年仅有的快慰驱走了。我读到他中年时写下的随感,曾经感动于他的惨烈、沉郁。那仿佛从地狱里喷出的岩浆,恐怖里夹带着无边的热浪。在明暗交替之际,在高低起伏之间,身边的冷意似乎在慢慢消失。你可以在那儿读到一点章太炎,读到一点尼采,但仿佛又都不是,那是只有他自己才会有的声音。和那些仅会憧憬,只能呻吟的五四文人比,鲁迅的气象,是驳杂的。
没有谁像他那样在自虐中苦苦地书写着,好像蘸着自己的鲜血。他其实是一个很悲观的人,对家庭,对社会,自有一种绝望的看法。但他又不甘于沦人“前定”的苦境,而在灰暗的大泽里踽踽而行。但他的苦行又非顾影自伶者的弱态;那里流动的声音是那么强大,常常让人惊魂动魄。你读一读《孤独者》、《野草》,当会惊异于它们的阔大。张承志与刘恒,都从中学到了什么。鲁迅的文字,直到今天还滋养着那些不甘沦丧的人们。
记得林贤治对我说;“鲁迅远远地走在前面,我们跟他不上。”是的,当我们无法与其并行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而这背影,把百年间的历史罩住了,把我们的命运罩住了。我们命定在他的影子下生活。当向鲁迅说几句笑话的王朔直面生活时,与其共存的,不还是大大小小的阿Q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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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一个怪事,研究鲁迅的学者越多,越说不清鲁迅是谁。围绕他的论战常常是政治式的。但在纯粹学理的静观者中,争执之烈,亦非外人可以想到。如果谁要了解近八十年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鲁迅研究,是个标本。各个时期的文化流行色,都涂在了那里。
鲁迅不是一个不可以说“不”的人,但也许是最经得起说“不”的人。他的隐秘似乎是揭示了人的有限性。而在颠覆正人君子的神圣、庄严的仪表时,他也颠覆了自己。他的一本论文集取名《坟》,用意正是埋葬自己,把与己身相关的人间什物,通通葬于深处,使之不复存于人间。我每读其抉心自食的文字,便暗暗地想,在拷打着黑暗里的生命时,他其实也在拷打着自己罢?谩骂鲁迅的君子们,其实很有点不着痛痒,倒是鲁迅煮自己的肉时,常常触动他的隐痛。他知道自己的痼疾在哪里,于是拼命地劳作,以翻译、创作、出版,来刺痛自己的灵魂,并唤起和自己有同样苦难的人,一同前行。《呐喊》、《彷徨》,与其说是写给别人的,不如讲是自己心灵的自白。那其中昭示的,正是不甘于做奴隶的苦心。而这些,不仅与中国的近代化主题吻合了,也与人本的困惑吻合了。
他的带有痛感的文字,连带地牵动着他的周边环境,以及那环境映现的文化史。他有相当的时间在读古书、抄佛经、探赜野史。但他最初的文学活动是翻译而非创作。他和周作人在东京苦苦译书的时候,中国的文人们还在睡着。许寿裳后来赞叹他是介绍域外弱小国家文学的先驱,不是夸大之辞,那些别国的反抗奴役的文字,正是中国急需的参照。这种努力,一直到他临终前,从未断过。 我一直认为鲁迅首先是个翻译家,其次才是作家。可惜世人一直将这颠倒了,以为先生把创作摆在了首位。鲁迅一生有六百多万字的书稿,其中一半是译作。而翻译作品,一直是其版税的主要来源。这些译作十分丰富,有小说、戏剧、美学著作、医药书籍,等等。这些一直纠缠着中国的现代史,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学里还闪着它的影子。而他自己的一些思想来源,也出自于此,其中一些重要的作品,也是在译完了书后,受到启发而创作的。但是,你在他的文字里,看不到食洋不化的东西,文章很有魏晋的气脉和明清小品的余
韵。他的杂文从经史子集中脱化而出,又多了现代人的智慧。五四之后,仅周作人带有此类风采,在别一类的作家那里,是看不到这样的气象的。鲁迅文字的背后,容下了太多的东西。我只是在阅读《
红楼梦》时,方有过类似的快感。不知道当代的作家们,注意到了没有。语言的贫困,正是思想的贫困。那些轻薄地蔑视鲁迅的人,我以为他们并无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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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友人说,假若鲁迅不把精力投到翻译中,全神贯注于文学写作,也许成就会更大些吧?这意思是,翻译的事别人能弄,而创作非人人都行。但其实鲁迅不屑于“永恒”、“宏大叙事”之类的东西,他从未把自己看成超人。甘于小,甘于做从无到有的琐事,那正是他的本意。因此,除了翻译之外,他写的大多是些短文,或载于刊物,或见之报端,绝无高雅文士藏之名山的巨著。在生灵涂炭、文化凋零的暗夜里,寻什么缥缈的永恒呢?执著于脚下的泥土,以溅血的文字喊出奴隶的声音,正是他要做的事情。
他的文章中出现过许多颇有隐喻的词汇:“铁屋子”、“死火”、“地狱”、“无物之阵”、“孤坟”。而他的译作,几乎没有朗照的东西,除了阴冷与苦诉的东西外,便是反抗的独白了。鲁迅不希望自己的世界,都是些旧有的东西,他把目光,放到了对域外文化的引介上。但他不喜欢那些自娱自乐的作品,而是把许多悲惨的、战叫的艺术,转译给国民,用以吸引那些在苦海中挣扎的人们。他欣赏的安德烈夫、迦尔询、珂勒惠支、比亚兹莱,都有点灰色的、偏执的东西,人物的苍冷,画面的阴郁,都给人以压迫感。但那里却丝毫没有颓废、隐逸之风,倒是多了一种在绝望中挣扎的调子。这些,对于国人而言,是多么迫切的存在。鲁迅从域外的艺术中,找到了一种心灵的对应。
但是他并不迁就国人的阅读习惯,在他的大量的译介里,夹带着许多生硬的、不可理喻的东西。国民党宣传部认为他的译作乃赤色宣传,将其列为禁书。而文人雅士们又厌恶他的译笔,以为将东方人的阅读感破坏了。梁实秋就讥其是“硬译”,生涩、古奥,不可理喻。那挖苦,是很尖刻的。以鲁迅的智慧,不会不懂得“硬译”的冒险,但硬要逆俗为之,是有心中的苦衷的。他的翻译,经历了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早期在日本所译的小说,受章太炎影响,文字佶屈聱牙。在北京时期所译的《爱罗先珂童话集》、《苦闷的象征》、《小约翰》等,已有了变化,和他的散文风格接近了。但到上海后所译诸书,笔调为之一变,宁“信”不“顺”,变得生硬起来。译作明显不及其创作那么畅销。晚年的鲁迅从事翻译时,对原句往往生硬移植,句法、语序保持原貌,尽力排斥了自我经验的暗示。这尊重了原文,摈弃了曲译。他知道这与国人阅读习惯多有不合,但所以这样,乃为了输进异样的内容,和新的表达式。鲁迅觉得,国人心理结构,缺乏现代理性的投影,思想表达不精密。这大概是语言出了问题。“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说,就是头脑有些糊涂……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已有。”实际上,中国的语言,从先秦到两汉,就有变化。唐宋之间,亦有演进,这是佛经翻译的影响罢。鲁迅一再用“硬译”从事外来文明传播,希望的是创造出别一类的文体,可是他的同代人,很少有谁看到了此点。
在文学翻译上,是以我化外呢,还是以外化我,严复、钱钟书均有过论述,不过强调的是准确、通畅,所谓“化境”正是。但鲁迅看重的是后者,用洋人的句法,再造旧有的语文,这很有一点唐·吉诃德相。但因为很难,便显得悲壮。语言这个东西,惰性很大,世风、人情可变,而 改变它则是难矣哉的事情。能向母语挑战的,现代以来,不是很多。这“硬译”,不过是鲁迅抗争旧俗的—种,需知,他还赞同废除汉字,去走拉丁化、拼音书写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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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鲁迅的眼里,古文是永远地死掉了。那些被八股熏僵了的文体,已难再现人的鲜活的感觉,打破它,正是一种进化的必然。胡适倡导白话文,他是最早的响应者之一,虽然他们在人生观上,有着本质的差异。鲁迅感到,创造一种属于自我的、且又被大众接受的个性化语言,对他们那一代人,是极为重要的。一个不会独立言说的知识群落,正是没落的一族。我们从晚清许多迂腐文人的陈词滥调里,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词语这个东西,当被千百万次重复的时候,它的本意常常被磨蚀了。中国的汉字,最初不过是口语的记录,后来经过文人的润色,在书写的时候,一直存在着官方书面语与民间口语的差异。这种差异,直到今天不是缩小了,而是在渐渐地拉大了。一种人是在先验的语序中演绎自我,另一种人呢,则在苦苦地寻找自我的智慧表达式。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语言中找到自我。我们看一些曾显赫一时的作家、批评家的文字,除了充当时尚化和流行色的传声筒外,词语中的自我是模糊的。
鲁迅一踏上文坛,就创造了一种属于自我的语言,那里闪着声、光、电,亦带着阔大的暖流,从人们眼前缓缓而过。《狂人日记》里的自叙分明像一幅木刻,在黑白之间,涌动着生命之流。他使用的都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口语,但组合方式,却是反逻辑的、超常规的。你在他的陌生化的叙述里,可以嗅出人本的气息,而这,已在世俗的叙述里被淹没了。鲁迅的语言颠覆了日常的幻影,他还原了一个原本的存在。读一读那些悲凉的字句,才感到以往的日常语言,与人本的东西已十分遥远了。《狂人日记》的最后写道:“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看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莱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鲁迅的许多作品,都带有这类逆反的、多层隐喻的特征,但这一切并非故作惊人状,一切都是从灵魂中流出来的。中国的古代文人们,从未以这类的语序,昭示过存在的背谬,这一切,大抵只能在白话文中存在吧?
今年的六月,我第一次去了绍兴,站在兰亭的旁边,心里想:如果不是走出古镇,到异域去寻找过别类的人们,鲁迅也许仅仅是传统的一介文人。他至多不过写写徐渭式的小品,李慈铭式的日记,或成为旧文章的高手。但他并不眷恋这些,他知道古老的词赋、小品已走到了尽头;坐在祖先留下的破车上,自然完成不了长长的路程。绍兴诞生了多少文化名人呀:王羲之、陆游、徐渭、张岱……可鲁迅并不喜欢那里。自1919年全家北上后,他再未返回过故里。除了在记忆里苦苦咀嚼着过去外,他似乎不愿过多地驻足于绍兴,无家的漂泊,让人感到他仍在路上。那语言的调子,不像陈寅恪、王国维那样沉到过去,而是流向未知的明日。一种自昏睡中清醒后的激情,在他那儿蠕活了。
我们的文人们,在书写的时候,太在意别人的眼色了。鲁迅是个自由的书写者,他并不考虑别人说什么。只觉得周围的环境太寒冷了,他将一股股热风,吹给了人们。我在读他的作品时,常常感到一种庄重与冲动,不像阅读苦雨斋主人的小品那么安宁,似乎要沉静下去,被古雅的情趣所吞没。鲁迅的文字暗示了我们“被现代”的血泪史,那其中肃杀、悲怆的调式,是只有在血与火中苦苦寻路的人,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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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诉说的时候,文词常常隐曲,题旨并不明了。今天的青年,与其有着距离,是自然的。倡明“后现代”和“新新人类”的人,自然不懂得鲁迅何以使用那么多的曲笔,仿佛故意捣乱着什么。南方的一位学者,说“走不近的鲁迅”,我想也有语言的因素吧?
胡适认为鲁迅的语言受到了日文的影响,内中有着别人少有的陌生感。其实何止是日文呢,我觉得德文、绍兴方言、文言文,都流在他的血脉里,使你不知道他是脱化于袁氏兄弟呢,还是章太炎。总之,他创造了一种迷宫,让成千上万的读者陷入阅读的快感。即便在最明快的表达中,仍可以体味出多向度的深情远致来。忽略了鲁迅文本的审视,我以为走进他的世界,是困难的。
忘记他在哪篇文章说的了,意思是:没有一定阅历的人,大概看不懂他的文字。鲁迅在这里坦露了他欲说而不能都说的苦楚,像一座冰山,他的语言的躯体,大多还隐在海底,露出的,仅仅是一部分。为什么隐曲晦涩、闪烁其辞呢?鲁迅说,怕把自己的鬼气和黑暗,传染给读者,使其陷入同自己一样的绝境中。他常常感到语言的无力,那句“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正是其心态的写真。所以,他在行文的时候,省略和隐去了许多词语,将最苦的东西留在了心里,而以峻急和亮色的句子,温暖着别人。这些,在细细的揣摩中,是可以感到的。
在他最绝望和悲愤的时候,他依然不能把话说尽,文网的压迫、环境的险恶,使他只能吞吞吐吐地述说。“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还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却。一面挣扎着,还想从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见一点东西,誊在纸片上。”《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是多么悲壮的文字啊,但你仍觉得先生把重要的话语掩去了。在一个不能自由言说的时代,语言是不能明快的。鲁迅的文本里,渗透的正是一部奴隶挣扎的历史。
当新潮的作家在奚落鲁迅的文本时,那其实正是漠视了不甘于做奴隶者的心。在世上还存在着“主奴”关系的时候,言说者自然不会冲淡、平易与潇洒,尤其是为奴隶写作的人们。鲁迅曾嘲笑过林语堂对明清小品的沉醉,以为把文人笔下的苦楚漏掉了。在常人看似轻闲、“小摆设”的作品里,鲁迅看到的是另外一种韵味。《小品文的危机》就说: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 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教》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鋩。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鲁迅看到了语言外的存在,他把看似简单的存在,复原到原本的形态里了。但是中国的读书人,常被遮在语言的幻相中,以为历史便是那样。而鲁夫子的“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却揭示了存在的隐秘。我们这些苟活的人们,是从未打开这一面窗口的。
鲁迅在自己的著作中,呈现了无法言说而又不得不言说的冲突,那正是不甘于被奴役的苦涩的心。我还记得“文革”后朗读着他的杂文时的冲动,他把被压抑中的受难者的心绪点染出来了,但那宣泄之中,又给人带来丝丝的茫然。他其实不是一个被人描绘过的那种圣者,倒仿佛一个黑暗中的播火者,把我们昏暗世界的一隅照亮了。但那亮色之外,依然是广大的暗夜,他似乎也随时被黑暗吞没着。你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给你的亮度是那么有限,而正是这有限的闪光,使我们懂得了另一种真实。在常态的大众叙述中,是没有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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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大概是八十年代罢。非议鲁迅的文字忽地多起来了。我记得那时候的文坛,林语堂、梁实秋正在走俏,连陈寅格、吴宓的声誉,也被抬到吓人的高度。谩骂鲁迅、疏远鲁迅,都非怪异的现象,鲁迅之为鲁迅,正是在与攻汗、诬蔑者的对立中完成的。但中国的鲁迅迷们,有时好像并不了解此点,动辄站出来,去保卫鲁迅。其实,鲁迅不存在去捍卫的问题;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切就太脆弱了。假若在价值评判上去纠缠历史,我们与先生的距离,确是遥远的。
我曾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提及过鲁迅魅力的原因,但后来想想,大多言不及意,似乎是皮毛之谈。我们这些世俗之人,常常用既成的知识系统,去把握超越世俗、破坏世俗的鲁迅。这使我们陷入尴尬,理解先生,一切前定的语态,都是浅薄的。面对一个用自己的生命去解构、颠覆世界的人,怎么能用传统的目光去打量呢?
鲁迅在世人的眼里,一直是个斗土。至少过去中学语文书中选取的文章,给人这一印象。我在“文革”的期间,看大批判的文章,内中引用的,大多就是鲁迅的语录。匕首与投枪,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时光进入九十年代,崇尚中庸、平和的人渐多,鲁迅自然便成了疏离的对象。但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越是掉书袋的人,文中越时常出现鲁迅的名字。无论是“为学术而学术”者,还是高喊“告别革命”的人,在走进学术的深层结构中时,精神的深处,便投有鲁迅的影子。仿佛是个宿命,鲁迅在中国的学术界,其影响并不亚于他在文坛的声望。我们在他的同代文人中,很少看到这一现象。政客、诗人、学者都愿关注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之谜。我以为研究斗士的学识,在今天仍是个课题。
现在模仿鲁迅的人,大多止于一点,不及其余。以杂文为例,当下优秀的杂感家,锋芒或许不亚于先生,但文字背后的学识,殊难见到。即限有,也偶一闪光,成大气象者很少。鲁迅的文字,最通俗和最激烈的,都有无形的学理作文撑,只不过他跳将出来,或化为己句,不露痕迹罢了。细读他的《热风》、《准风月谈》这类时评的文章,觉得亦有书卷之气,那不老的宝刀,滔滔的学识,在平易的言辞间翻滚摇曳,形成特有的风格。当下写时评的青年,多半疏于学理,成为口号和谩骂的书写者。做斗士,不是摇旗呐喊者即可为之,需知,丧失了学理的战叫,不过市井的斗架而已。
鲁迅说自己是从旧营垒中走出的人,身上自然有历史的余绪。我读先生的书,深觉其多文人的旧癖,此亦文章好读的原因吧。比如他深谙古文,其诗赋很有造诣,那本《中国小说史略》便可窥其一斑。他对国画、汉砖、书法均有研究,其情趣不亚于迷恋古董的人。我们不妨去读读他为《北平笺谱》、《游仙窟》写下的序言,嗜好之深,连知堂、郑振铎亦望之却步。旧时文人好的趣味,他多少有些,传统的精魂,被其摄取到了。但又不被陋习所囿,常常超然象外、不以古人是非为是非。其情感的达成方式,思想的走向,多为古人所无,有除旧布新的气象。茅盾、巴金、老舍,均未做到此点,这可见他的特别。
鲁迅对旧学和新学的兴趣,多数不是说教的东西,而是诗化的存在。《汉文学史纲要》谈古老的文学,每有发现,均带诗人的情思,气象是阔大的。引进苏俄的版画,亦多此类特点,联共(布)的哲理少了,但生命的冲荡之气却在此回旋,让人久久不忘。鲁迅自己看重的,是这种诗化的存在,它与哲思交融着,在其文字间形成特有的力量。
而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他很是主张汉字改革,主张使用钢笔书写,但自己却在宣纸上竖着写作,其旧文人的书写习惯,很深很深。文章的气韵,有时也在书写的章法之中。鲁迅的小楷,秀气柔软,绵里藏针,那其间流动的,恰是骚赋以来的诗文韵致。我们在李贽、俞理初、章太炎诸人的遗著中,可读到这些的。
但鲁迅的特别性又在于,这些古老的纸墨气息,不过是其情感的载体,他的兴奋点,却在异域里。《呐喊》、《彷徨》、《热风》等书,就很有尼采、安德烈夫、迦尔询的影子,它们和古中国的诗魂搅动着,形成了别一类的文体。这样的文体,只在周作人等少数文人中偶能见到,而在其他作家那里,看到的只是单薄的存在。思想是文体之根,我不知道迷恋鲁迅的人,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将东西方人的叙述方式,成功地融在一起,形成新的话语,我以为是先生的一个贡献。
记得是李泽厚所说,中国只有两部书可以百读不厌,一是《
红楼梦》,一是《
鲁迅全集》。这道出了中国读书人的心里话。鲁迅的文字尽管面带血气,但浓浓的书香味,是内化于其间的。旧时的文人,因在故纸堆里陷得太深,不过匠气而已。而现在的“新新人类”们,才气和感觉,或许都有进化,惟独缺少纸墨间的精魂。五四之后,几千年的传统轰然断裂,其中消失的,便有古诗文的韵律。于是学者便是学者,斗士只是斗士,集二者于一身的人,很少看到了。我每读当下一些走红作家的作品,常觉得缺少了些什么。细想一下,便是学识与智慧的叙事语态吧?当代作家中,惟汪曾祺、阿城等人,注意了此点,可惜旧习过深,新锐不够,伤佛停在老路上。鲁迅的文字是动感的,它不拘泥于一点,仿佛从古老的荒野流来的巨浪,历千年风雨,且惊涛拍岸,让人为之心动。智者的文字就是这样,在凝视它的一刻,会感受到哲思的力量。
我对鲁迅的点点认识,大多是从生活与书本间的相互参照而来的。旧书中好的东西,与生活中原本的东西,他都抓住了,并且在自己那儿形成一个合力。而现在的文人,仅在一点上有所作为,缺少的,便是综合的潜能。我相信新世纪的作家,应出现这类复合型的人物,那样的文化,是有力度的。二十世纪的中国,造就了许多“单向度的人”,我自己便是其中的一员。我们总在狭窄的时空中把握实在,确属于“只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单向度的人”,是现代社会必然的产物,但它异化了人的本质,把本属于我们的棱角,统统磨光了。鲁迅的可贵不仅在于他的勇猛、强悍,还在于他的博杂与大气。中国文化,需有杂家的目光,方可钩稽,单一的思维,只是管窥而已。鲁迅的文字,处处显示了它的丰富:古文、洋文、美术、文物……他的文字,像古雅书斋里吹来的风,又沐浴在夏天的日光之中,炽烈里透着沉郁、苍冷。我们在新文化的作家那里,怎么能看到这些呢?在当下走红的文人中,也难找到类似的感觉的,
有一次,赵园女士对我说,研究文学的人,不妨关注一下文字背后的历史。那其中,可找出许多话题的。我后来注意到了这一点,在细细的品味中发现,五四之后,能以自己的文字唤起读者丰厚想象的,惟鲁迅而已。而我们却很少在这个视角去审视他。中国人似乎没有谁把表达看成什么问题,但我们今天的人,恰恰在表达上出现了障碍。对照一下鲁迅,我有时想,我们这些自命清醒的人,其实离人本的东西是很远的。
2000.6.24于天坛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