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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历史如何叙述诗人:隋景尼的启示与反思
作者:霍俊明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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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语:
       我不知道这50年的诗龄是意味着什么,很难有如此的诗人能够写到老,并且写得这么好。这位可爱的老人游离于中国诗坛,缺席于现场,但并不是意味着他被时间埋没,诗歌的价值往往在于时代。陶渊明的“出世”,岂是因为入世的洞察?到了现在,诗歌呈现的是另外一种生机勃勃,一种乱世下的斑驳和繁芜。而像隋景尼这样的老诗人,有多少被我们这个时代的话语忽略。
       很难想像,众多的老诗人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失去了激情、智慧、锐气。但是,正是隋景尼,他的文字的自给,精神状态的自给,也许正是一种更大程度的“悠然见南山”。他保留了“汉风之气”,这才是中国诗歌的传统延续下来的东西,而这些,恰恰正是中国诗人所缺少的。
       ——兰坡
       当看到阿翔寄来的隋景尼的诗歌材料时,我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惶惑之中,一种对诗歌史的惶惑,对诗歌史写作和真实性的惶惑。我可能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对隋景尼这个名字以及他近50年的诗歌写作充满了绝对的陌生,我想这是不是一种历史和批评、阅读的无知呢?我不敢肯定,但我觉得应该充分尊重每一个诗人的写作,起码隋景尼的诗歌写作是应该受到一定程度关注的。当然,直至今日,这种关注还没有到来。
       基于当代新诗史和文学史写作的长期政治化和美学趋向的狭隘化,我的这种惶惑应该说是具有某种代表性的。一部文学史著作一般包括历史事实和对历史事实的叙述与评价。文学史和诗史本身既存在于无数累积的作品中,更存在于述作者的价值评断和重建的意图之下。作为文学史之根基的历史事实和历史存在是客观的,但是在以往的文学史写作中却由于人为的和政治的因素的影响而大大遮蔽了历史事实,从而使历史事实和相关的评价带有政治立场性的主观判断。
       不可否认,在新诗写作的历史长河中,有很少的诗人留在了历史叙述的话语谱系当中,而绝大多数的诗人则被历史的风沙所掩埋,最终落得湮没无闻的命运。我想,被历史淘汰的诗人,其中一部分是由于其诗歌写作的确有不容忽视的问题,所以其被历史忽略也是必然,然而我想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一些(或许是很少的一部分)真正的优异的甚或伟大的诗人由于政治的、史料的、文化的、美学的、社会的、读者的、批评的等等更为复杂的因素而离开了历史的视野。当我们今天津津乐道于穆旦的诗歌写作并将之奉为经典和伟大的二十世纪诗人,各种文学史和新诗史著作不遗余力的讲述穆旦时,我们是否注意到了在此前我们的研究专家和文学史研究又是曾经怎样忽略甚至批判这位不无重要的诗人。那么,我们的疑问是在目前我们所见到的各种新诗史和文学史著作中,是否忽略了相当重要的优异的诗人。所以,在具体谈论诗人隋景尼之前有必要说下刘福春的《新诗纪事》。
       在新诗史料的辑佚和编纂上取得的成绩,不能不提到2004年5月出版的刘福春先生撰写的《新诗纪事》。如果说这本书的出版填补了新诗史料工作研究的一项空白可能并不为过。《新诗纪事》采取编年体形式,搜集了自1917年1月至2000年12月之间发生在大陆、台湾、香港、澳门的有关新诗创作、出版、活动等史事。本书编者尽可能地采用第一手资料,再加之编选者力求客观叙述而不做主观评价,这就保证了其资料的可靠性和可信度,从而为今后的新诗研究和新诗史写作提供了大量可靠的资料。在这种历史的共时性的呈现中,历史原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就被空前地彰显出来。《新诗纪事》所展示的新诗发展的丰富性是其他的新诗史著作难以企及的。而历史就是以这种不带任何意识形态色彩和编选者的主观成分的客观视阈呈现出令我们异常陌生的历史的开放性、多元性和丰富性。这种共时性的编排,使以往的新诗史中的经典文本和非经典文本之间的界限得以消弭。这对传统意义上的以经典来叙述的新诗史的惯常做法是一种冲击与挑战。在一般的新诗史和文学史中反复叙述的就是那么几个被反复经典化的诗人,而当我们翻开《新诗纪事》却会发现有那么多我们相当陌生的诗人、诗集和诗作。
       当我们回到新诗史的祛除经典和权威话语规范的丰富性源头的时候,在时间的发展中,竟有那么多的诗人和作品被无情地汰选出局。我们随之而来的疑问就是,近百年的新诗史难道就是我们在所见到的文学史中所叙述的那个面貌?就是约定俗成的那几个所谓“经典诗人”才具有诗歌史价值吗?当然历史可能就是无情的,能在文学史上立足的诗人也只能是浩瀚的诗歌星空中的极少数。
       当我们可能列举出种种理由说这些诗人和作品被筛落在文学史视野之外是正常的时间的选择的结果时,我们也完全可以说,当我们认识到20世纪的新诗发展过多是在革命、政治运动中艰难发展时,不可避免的是很多优异的诗人由于不被主流话语认同而被历史强行遗忘。我们就可以发现,这些被忽略和排斥的文本和诗人实则蕴藏了另一个历史的面貌。
       隋景尼(1936~),山东寿光人。不到20岁的他已经在报刊发表现代诗作,自此,半个多世纪以来隋景尼一直在坚持诗歌写作,而这位诗人基本上没有被任何人所谈论,更不用说进入什么各类文学史和新诗史了。那么,诗人隋景尼在长年的自觉的诗歌写作中承受了怎样的常人难以想见和掺透的喜悦、悲伤、孤寂?
       当我读到有限的隋景尼在90年代以来的诗歌作品时,我敢于肯定(也许在我的很多评论文字中还没有如此“轻易”、“草率”的举动)对于像隋景尼这样年纪的诗人,哪怕是一些早已进入了当代新诗史和文学史的著名诗人早已经停止了诗歌写作,即使写也是写些不疼不痒、不伦不类的短诗或杂文随笔,像隋景尼这样仍坚持诗歌写作甚至在我看来在诗歌技艺、思想、经验表述都达到了不俗水平的应该还是相当少见的。那么,这位叫隋景尼的诗人到底提供了怎样的诗歌文本呢?
       请看下面《果实》这首小诗:
       果实在成长中
       挤出自己的空间
       它让我在黑暗中
       看到了它的成熟
       夜风携着它的香气在走动
       当我醒来
       睇眄那些果实
       听到钟声在不停地轰鸣
       (1999年)
       诗人在自己的暮年仍以敏锐的诗情关注着哪怕是细小的事物和日常的生活细节,在这些事物和细节中诗人相当真切和深刻地呈现了个体的感怀乃至人类生存的经验和整体性困境。在《果实》这首诗中,一种生命的本体性思考被呈现出来。谁都不能逃过时间这漫漫水域,而诗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会获得和时间对话与共渡的权利。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而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进行命名和探询的人。面对居无常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节的翻转使诗人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显露出一种坚韧的顽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长,又扎根向下。而优异的重要的诗歌,同样应该在这两个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时展开。作为一次性的短暂的生命过客,在面对浩荡的时间形态时,确乎是相当微渺的,然而人类生存的本体意义却在于人事先明了了自己的最终归宿,并为自己的归宿检拾自身认为重要的东西,并认识困惑的人类自己。作为生存个体而言,这时间的浩浩巨手最终都将一切成为过往,一切鲜活和圆润都化为枯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隋景尼正是在日常的甚至被忽略的成熟的果实上提早领受了生命的最终凋零,那一切曾经鲜活、成熟、圆润的事物包括诗人自身都会在巨大的无形的指针的日夜滑动中最终锈蚀、枯槁、消散……“睇眄那些果实/听到钟声在不停地轰鸣”,就是在日常的景象中,诗人在时间的轰鸣中正视了事物的黑暗的甚至令人神伤的一面。在人世间什么能够永存,也许优异的诗歌和真正的诗心能够完成这种艰难而真正的对话甚或倾听。
       
       而像隋景尼这样的诗人,正是在幽暗的时光背景中重新发现时间的奥义,或曰人自身的不可避免的宿命感。在时光的斑驳点影和回视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不可避免遗失了什么……风中的芦苇是否是灵魂和思想的现身?人生来不想死,可是时时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而个体的宿命是什么?个体在世界上最终都会消融进万顷尘埃,而“认识你自己”正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勇气或墓志铭。
       水落之后
       石头浮了上来
       被柔软的水所雕刻
       显示岁月的皱纹
       秋风在我们身边喧闹着
       一切的飘飞都回到地上
       植物的成熟
       酷似一场壮美的死亡
       ——《秋天》
       向死而生正有力地呈现了生命个体的对宿命的抗争,而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诗歌来发言。隋景尼的很多诗作都充满了对生命与死亡的探问和追索,这种带有形而上性质的追问正呈现了西绪弗斯般的坚韧和勇气,“在一篇洋洋洒洒的颂词里/可以触摸他不平凡的一生/而他活着的时候/从没有听到过如此的赞扬/人一死就变得完美起来/没有人会忌妒死亡”(《碑文》)。这是否成了人类永久的墓志铭或不可名状的宿命?《暮春》这首诗是可以和《果实》比照阅读的,诗人同样在诗中呈现了对生命、死亡、时间的深刻体认。
       一阵阵风对着开放的花吹送
       击中要害,受伤的花艳丽得俊美
       我独自享受这生命躁动的幸福
       孩子们出世了
       一个个在树上荡着秋千
       在暮春的阳光里浑身赤裸
       果实的出现是以花的牺牲为代价的
       这是无法改变的生命旅程
       叫我格外珍惜时光
       面对一些落花旧水
       祭奠已经失去的岁月
       站在暮春的门槛上
       看一切都在生长
       年轮以及皱纹
       暮春,甚或秋天(伤春悲秋)在无数诗人的笔下复活或死去,但不可否认的是,不同的季节确然对应着不同的生命体验,尤其是对于性格不同的人而言更是如此。在《暮春》这首诗中,诗人设置了明显的具有对称或对立性质的意象,如风/花朵,花朵/果实,孩子/暮年,生长/年轮(皱纹),这些繁复的相互打开的意象呈现了更为莫名的时间的荒芜感和惶惑感,当然这其中也浸润着诗人的明透和澹定。
       在隋景尼的诗作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诗人的古典诗词的素养,然而诗人在具体的诗歌写作和处理经验时是以化若无痕的极其个人化的方式呈现了生存的共性性经验和情感。在这一点上,伟大的诗歌都是共时性的,真正的诗人自古至今关注和抒写的都是人类和个体的生存困境和繁复的经验、情感,当然这种对困境、情感、经验的呈示是通过相当个人化的方式转述出来的。隋景尼的诗让我强烈的感受到了布罗茨基的那句话“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当然这句话可能有更为丰富的寓意,但是在一般意义上而言,对于像隋景尼这样年纪的诗人,对往事的回忆确乎成了其晚近诗歌写作的一个相当重要元素,如《期待》:“红艳的,/我的所思在箱底发霉/一条毛茸茸的围巾,/系他所赠。/我期待冬天快些来临/好让他看白雪地里/风卷火焰的时刻。”一条多年前的围巾在岁月的流逝中仍蕴含了诗人巨大的心理能量,一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围巾,在一个人的暮年仍令人冲动感怀,其意义可见一斑的。同样,在《我的诗歌》中,诗人在暮年中与青春对话,在当下对往昔的感怀,这一切都令人感慨良深,“从记忆深处/挖掘已死的青春/它竟然还是活的/我把它安置在一首诗中/读过的人说/诗人正年轻/大错而错了/我已垂垂老矣/反刍往昔的岁月/仍如当初亲历时一样情真”。
       无情的岁月最终会消蚀掉一切,而能够永存的肯定是一种高贵的常人所难以企及的精神质素,而诗歌肯定是其中不可分割的晶体。在岁月潮水的无情冲击中,是那随水域而来穿越时光暗夜的诗歌漂流瓶解开了一个关于诗人的不可言说的秘密。在隋景尼给我们递过来的诗歌漂流瓶中,那个能够对话和倾听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