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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头条]困难重重的文学
作者:杨 键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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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来和大家谈谈诗,而诗又是最难谈的,基本上属于不可言说的。诸位知道诗有言志的功能,志是什么意思呢?志就是我们生活中难以实现的,因而它在我们这个百废待兴,面目全非的时期的内容也就显得非常丰富,而我们目前的诗歌状况正好降到了历史最低点。我们已经忘记了志,我们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我们的真价值,什么是我们必须实现的。1980年代我们还有股劲,1990年代到今天我们大体忘了。诗不再去言志,人生也就没有了方向,而诗之庄严是因它的言志功能而产生的。诗,丢掉了言志,也就沦落为游戏。今天的诗歌空洞,没有什么真情意,但这种空洞,没有真情的现象并非局限于一个地方,它是全国性的,普遍开花。我常想,这是我们教育的原因,我们的教育注定了有一天我们会出现空洞的倾向。我们的漏洞百出,大约在我们进校门的第一天就注定了。
       我今天本想谈谈为什么我们如此空洞,因我也曾做过诗歌编辑,现在在家里也经常收到各类诗歌杂志。好的诗歌真的如大海捞针,太多作品如废品,证明太多的生命被浪费,被肢解,被虚度,究竟是什么使得我们的生命如此空洞呢?我们的儒家文化所倡导的有情有义,以及胡适之先生上世纪初强调的言之有物为何在中国消失了呢?这是个大问题,一直要回溯到“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以及后来的种种革命,其结果是孔子的地位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日渐式微,全民无所依归,此为空洞的最大原因之一。我今天不想谈这个,也不具体的来谈诗,只想谈一谈为什么我们的文学困难重重,不能振兴。
       其一是对自然的羞辱。我个人是非常热爱自然的,因为那里首先不会受到进步论的威胁,它是没有什么时间观念的,仅有四季的丰富变化。在中国,自然是我们的文学,乃至人生幸福的主要源泉。今天我们通过城市化的进程,通过所谓的进化论将它放弃了,我们不仅将它放弃了,还时刻羞辱它。对自然的蔑视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似乎从未有过,而纵观我们的文学史,我们最伟大的诗人大都来自于自然的恩惠,由此可以看出,今天出现不了好的诗人也就理所当然了。这是谈的对自然的蔑视导致我们在文学
       上的苍白与资源上的可疑。
       其二是对人的蔑视,我的观点可能有点奇怪,觉得它来自于平等出现以后,也就是孔子所讲的秩序消失以后。对人的敬畏没有了,一旦对人的敬畏消失了,生命也就如同荒草,不值一提,这就出现了我们历史上的种种灾难。孔子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它老人家被冷落,所有的知识分子也跟着倒台,一切秩序也因之瓦解。我以为中国文学要想长久振兴,孔子作为经典知识分子的形象必须重新在国人心中确立,这比在长江上建几座大桥更加十万火急,也就是说,当我们去寻找特有的中国人的精神依止时,孔子一定是第一人选,而我们的精神一旦有了依止,文学也就应运而生。孔子的思想如果不能复生,对人的敬畏也不可能真正地开始。说到底,文学是因为对于人,对于家园怀有希望才产生的。
        我想谈的第三点是教育。我侄儿前几天告诉我,他们班数学最好的同学,每晚对付数学得花上三个多小时,这就给未来生命的空洞埋下伏笔,我们的教育一直埋藏着将来的生命会出现空洞,出现沙漠化的危机,而空洞所导致的最显著的结果是我们的所有思考容易出现模式化,也就是僵硬,没有生命力,我们目前的大部分文学都是因此而失败的。空洞化教育的另一产物是,我们大抵丧失了逼进或是说出真实的可能,这大概是我们无法改变自我的最大痛苦了,无法看见真实,怎么谈改变?我们在这样的现实里说不出自己的心声,形不成自己的语言,我们的人格
       ——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人格——也在这现实里模糊不清,孱弱无力。文学的心态在我们已很少有了,感官的、娱乐的、买卖的心态,这就是空洞化或者说是功利化教育必然会出现的结果。它使得我们变得大而无当,我们因大而无当而变得粗野,最重要的是变得没有情感,不知道情感的价值。我们在描述人,记录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的苍白,我们在描述自然方面的无能,这一切,说明我们在与人、与自然之间关系已经被破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这个斯文扫地的年代,文学已根本没有用处,这就是斯文扫地。可是我们不仅仅是生物存在,我们还是文化存在和道德存在。举个人人能看见的例子,那么多孩子在网吧玩着色情或暴力的游戏,堕落的队伍之庞大,速度之快,同样为未来生命的空洞埋下伏笔,同样是斯文扫地。文学站在一旁,虽五内俱焚也毫无办法,但它不会就此罢手。说到底,文学,尤其是诗歌在今天的命运,如同乡村在今日城市化的进程一样只剩下老弱病残,文学的家园里也没有剩下几个真正的儿女。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天命吧。我对五十年代直到今天的写作的总体认识是我们尚未解决空洞的问题,而空洞的主要原因乃是前面所讲的不重自然、不重人伦、不重教化,而重自然、重人伦、重教化向来是中国文化或是中国文学的主要特色。
       我要谈的最后一点是现代化的进程在不断地给文学下着判决书。小时我就听老师宣传要为实现现代化而努力,现代化现在来了,文学却面临了崩溃。我舅舅的小孩,小时我们在一起时,他就梦想着要到大城市,后来他真的到了大城市,我舅舅那种人种式的敦厚纯朴,饱经沧桑,在我这位表弟的脸上日渐消亡。我的意思是人种都在这种现代化的进程里经受着严峻的考验,何况我们的文学?现代化的主要特点是整齐划一,要在这种整齐划一里体现我们的文学谈何容易?而文学消亡的结果是街头上打牌的男女日渐增多,生命如此这般地浪费,不由得让人心惊肉跳。这一切,说明文学在一个国家的正常循环里并非毫无必要。
       一百年来,我们的民族确实受苦受难,而我们的文化资源也确实异彩纷呈,只是我们自身的能力太有限,面对这么多的文化资源,西方的、本民族的,却无力开采,无能开采。我们在物质上越丰富精神上反而越贫瘠,而精神与物质如同古人讲了几千年的虚实之道,虚与实皆有大用处,本为一体,不可两分,而国人全然忘了,因而我们的精神生态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回顾我自己,经过这么多年,我也确实成长过,但也面临了进一步的失语,进一步分崩离析的危险,为什么我会失语呢?因为我们所处的现实风云变幻,复杂多变,我们的先天不足,我们在幼小时即有着在人格教育上的空白,这些都是我们今天不得不失语、不得不沉默的原因。我们怎样才能在这动荡里发现精神的种子呢?老实讲,在市场化迅猛发展的今天,我只想躲到深山老林里,而开发商不会放过那里,文学的立足之地究竟在哪里?也许文学正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产生的,屈原就是典型。在我看来,从沈从文那个年代即已中断的文脉,到今天也没有连接上。文脉的流动太重要了,文脉中断了,商业、娱乐突飞猛进,总让人想到就像一只鸟少了一个翅膀,它怎么飞呢?也许我们所处时间的目的即是将我们置于死地而后生,也许这是幸事,也许是不幸,这都不要紧,我们是理所当然的牺牲品,因为历史是流动的,而生命不可能有终结,这是老祖宗,也就是中国文化告诉我们的。所以说,在生命的汇归之处,一定有开花的智慧,一定有重逢的喜悦。我们也许会以更加客观、更加宽容、平静地态度来看待中国人是以怎样形形色色的方式跨越了二十世纪的人间。中国向来是一个重历史的民族: 真相大白乃是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