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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陌生的朋友
作者:孙见

《收获》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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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飞从上海财经大学毕业回到南京,靠他爸爸的关系,在财政大楼找了份工作。在机关已经不进人的大气候下却进了这么好的机关,难怪许多同学羡慕不已,不过王飞自己倒并没有把这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
       王飞的家住在南湖小区,他从家里到财政大楼骑车要三十分钟。听到这个数字的人都说,乖乖,你骑得快。大家都这样说,就说明他的车速不是一般的快,而是飞快。反正一路上只有他超别人的车,没有人超过他的车。28路公交车在城西干道上与他同行很远的一截路,一般都是28路车停车的时候他超过去,过一会,28路车又超上来,从他的身边呜呜地开过去,然后在前一站停下来。
       那天他仍然旁若无人地骑着飞车,一辆公交车故意跟他同行了一阵子,而且每次超前一点就按一下喇叭。他一开始没注意,以为是他挡了公交车的道,他直起腰看了看,没有。往车里看了看,驾驶员是一个很棒的小伙子,跟他差不多大,一副很神气的样子,正向他这边摇手。王飞看了看边上,有几个人不错,但人人都慢悠悠地骑着自己的车,根本没有人去注意驾驶员那个莫名其妙的动作。第一次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那个小伙子怎么那么高兴,大概是刚开上车高兴的吧,这么说这人还蛮好玩的。第二次又遇上了,他便也向司机摇了摇手。公交车加速开过去了,他看一看车屁股后边的号码,是0928。
       那些天他的工作不急不慢地做,但做得特别顺利,连连得到领导的表扬。领导跟他说,小王,干得不错嘛,再这样下去,我们要把你转成正式党员啦。他就谦虚地笑笑说,请组织再严格地考验我。
       他的心情出奇的好。秋天的一个下午,天气少有的干燥,他觉得有点儿烦闷,便倒掉杯子里的剩下的茶渣,又泡了一杯,然后从近期发下来的一大堆文件中抽一份出来随便看。文件是那种经常传达下来看也行不看也行的文件,他的目的不是看什么,关键是要做出看这个动作,这样可以冠冕堂皇地消磨掉这个下午剩下的两小时时间。两小时后,他有一个约会。是那种经常有人介绍可见可不见的女孩。见,还是不见,以及怎么见,见了之后如何打发,这都要看介绍人的身份。有的时候人家帮你介绍一个人,就是表示对你的关心,你去看了,就是表示接受人家的关心。事实上能跟你介绍女朋友的都是够得上关心你的,不去,当然是说不过去的。
       这事王飞却不像别人想得那么急。他大学刚毕业,人长得还说得过去。个头一米七五,不高也不矮。皮肤不白,也说不上黑。父在市交警支队做政委,门户不高,也不算低。因此他不是那种整天愁着没有婚结的人,他只是不急。他不急就有人替他急。当然,有人替他急,他就更不急。人都这样的。
       那天他就这样看文件,消磨一段可有可无的时光。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他先没接,继续低头看文件。电话铃还响,执著地响,打这种电话的只有两种人,上司或者同事们的老婆们,所以他从来都是让给同事去接。电话铃又响了一阵,他这才意识到办公室没有别人了,便走过去,一边继续看着文件上的黑体字,一边等电话铃暂停的时候提起了听筒,离着耳朵说,喂。
       电话里一个分不出年龄的男声说,你好,请问是财政局吗?
       不是领导,也不是老婆。他便继续看文件中的那些小字,嘴里应道,你找谁?
       请问王飞在吗?
       他随口说,我看看啊。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对,这不是找自己的吗?但他已经说了,便只好稍停了一会,喊,王飞,又对着电话说,他刚才出去了,你有什么事要转告吗?
       对方却笑了,说,你别装了,你的口音我听出来了,你就是王飞。
       王飞说,不,我不是王飞,你弄错了。说完就要挂电话。
       电话里的人像知道他的心理似地说,哎,你别挂,我是李明啊,记得吗?
       王飞想了想,对方可能叫李明,或者李民,或者李鸣,或者黎明,这个名字成千上万,他只好说,对不起,李明我认识,但想不起来你是哪一个了。
       对方说,毛头,我是毛头,这下你想起来了吧?
       王飞笑了,说,毛头,好名字,我想起来了。
       对方松了一口气,说,谢谢你还记得我。王飞说,先别谢我,我想起我自己就叫毛头。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说,你也叫毛头?怎么没听你说过?
       王飞说,那是我小名,你是谁啊,我对你说?
       对方叹了一口气,说,难怪,贵人多忘事,你家下放在我们村的时候,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玩吗?一年级时我们还是前后桌呢,我常把鼻涕弄你身上,你就告老师去,老师便经常说要教育教育我,我便更经常地把鼻涕弄你身上……对方一边说,一边等待着被打断。
       王飞似乎想起了溧水农村,似乎想起了许多脏兮兮的小孩在一起玩那些脏兮兮的游戏,但这个人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他实在是记不清了。对方说的是普通话,王飞嘴里却忽然冒了一句溧水话,说,噢,是毛头呵?
       对,是毛头!对方也说了一句溧水话。李明?王飞忘了溧水话该怎么说,又换了普通话。
       是我,李明!王飞心想,你刚说过,不是才怪呢。说,有什么事吗?
       没事,老同学嘛,我现在带了个建筑队在新街口,就是新百工地上头。
       噢,这下发了吧。
       还可以吧,什么时候请你过来玩玩,阿四也在这。
       噢,王飞想不起来阿四是谁,说,阿四好吗?
       脑子还是不好使,你当时老护他的。对方说,阿四前天还念着你的。
       哦?王飞有点惊讶似的。对方也有点感怀,停了停,见王飞还没话,继续说,小时候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我这人好像有毛病,喜欢的事常常做砸了,喜欢的人总是弄崩了。
       你这人有特点,看来见了面没准能认出来。
       肯定能认得的,你看我,听都听出来了。王飞心想你别再吓人了,便说,好,有空来玩。
       好的,有空我一定去,说不定哪天还有事要麻烦你。
       我等着。王飞说,一想话是不是太硬了点儿,便补充一句说,再见。
       好的,再见。对方用很好的普通话说。晚上,王飞草草约会完了就骑车回家,那女孩除了声音好听便一无可取,不过就这也得在电话里,当了面,你就不会觉得她的声音如何了,相反只会觉得不如何。因为漂亮女孩的声音是从来不凭声音就很动听,但好听的声音却无法使一个不漂亮的女孩漂亮。这使他觉得受了电话的欺骗,回家的路上便像一个哲学家似的思考着这些问题,他甚至还作了一个拙劣的比较,说小天鹅挤着嗓子的尖叫并不如癞蛤蟆的声音那样嘹亮那样纯朴,但从来没有人凭良心说癞蛤蟆的声音好听。他学了几声蛤蟆叫,这个他小时候就很擅长,把一团气挤到牙和腮之间,再一挤腮帮子就行,没有大人听了不笑的,没有小朋友听了不羡慕的。他刚叫了一串出来,便引得几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赶紧收了声音。幸好遇到一个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的小女孩放声高歌“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才分散了众人的注意。
       回到家,正好他爸也刚回来,他就问,哎,王政委,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同学叫李明的?
       他爸便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又提醒说,小名叫毛头的?王政委又想了想,说,你忽然问这干吗?没干吗,就问问。
       爸爸笑了,说,你都不记得,我哪记得。接下来的冬天除了漫长,没有新意。他又见到过几次0928号车,每次都向他按喇叭打招呼,他也向车里的那个小伙子摇摇手。
       他有时在办公室接电话的时候会忽然想起那个名叫李明或者李民或者李鸣或者黎明自称是他一年级同学的人。但那个据说曾经经常把鼻涕弄到他身上的李明或者李民或者李鸣或者黎明却没有再打电话来。他想这样很好,他不喜欢陌生人打扰。
       春节后,王飞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几乎同时,有一个很好听的小姐的声音经常打电话过来,同事接了电话,便很神秘地对他用南京话喊,王飞还在啊?不过王飞的话都很简短,同事们虽然努力在听,却还听不出什么来。
       今年的倒春寒却很厉害,到了三月底突然史无前例地下了一场雪。早晨,王飞骑车去上班,雪在车轮下扎扎地响,有一种很好听的玉碎的声音。一开始上路,路上还有点滑,骑了一会,也就感觉不到了。上了城西干道,王飞的车轮又开始超越大行动了。
       到了草场门的时候,这地方刚开始施工,据说是搞一座立交桥,但现在还看不出来是要搞什么。中间的汽车道被拦起来了,一个下岗女工整天在栅栏后边拿一面小黄旗子挥啊挥的,把汽车都挥上了自行车道,把自行车都挥上了人行道。自行车车道很窄,让大汽车走,只够一辆通过,所以这地方便经常堵车。人行道上也这样,行人经常气愤愤地霸着道,就是不给自行车让路,遇到两个都不省事的,就不免动动口角。骑车人便使劲地按着车铃,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车铃也都有,有一种新玩意儿,橡皮做的,像一只小蛤蟆,趴在车龙头上,一按哇呜哇呜的,王飞听了就想笑。
       王飞的自行车快骑到栅栏前边的时候,后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汽车喇叭声,还有汽车马达发出的熟悉的呜呜声,这声音是那样熟悉,以至于他不用回头就好像能看见0928号公交车正从后边赶上来。小黄旗把他和自行车流一起挥上了人行道的同时,那辆车子果然呜呜地开上来了,嘟—嘟嘟!向他按响了喇叭。
       他扭头去跟司机摇手打招呼,不好,一辆夏利出租车可能不知道前面的情况,正从公交车的里边违章超车,而公交车已经到了必须扭头上自行车道的弯口了,它必须拐弯,否则,就只有一种可能:一直向前,撞倒栅栏,再撞倒那个好不容易找了个挥小黄旗的工作的下岗女工。
       0928作了最快的反应,紧急刹车!吱———,王飞一生中第一次听见那样悲惨的刹车的声音,像是几十条狗一齐被车轮辗死。接着是车里的乘客的惊叫,就在这惊叫声中,车子让开了拿着小黄旗忘了挥动的老师傅,惨叫着直向花坛里的一根电线杆撞去。嘭的一声,电线杆猛地一震,又站稳了,头上的电线滋滋地冒出一串火花,汽车驾驶室正撞在电线杆上,突突几声,熄火了。乘客不知道怎么扒开了车门,潮水一般地涌了出来。
       王飞看了一眼公交车已经严重变形的车头,下意识地骑上自行车,疯狂地往前骑,前边不远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拨通了巡警110,又打通了他爸的手机,简要地说了情况,手里的电话还没放下来,他已经听见了110警车的警笛声。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王飞回到办公室不久,他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王飞紧张得声音发抖,说,爸,你等等,别说他的名字。
       他爸在电话里说,怎么,你认识他?不,王飞拿着电话摇了摇头,眼泪都快出来了,说,不认识。
       那有什么?王政委在电话里说,这种事几乎每天都有,只不过碰巧让你给看到罢了。然后他就说出了一个十分普通的陌生人的名字,王飞迅速地在头脑里反复地找着这个名字,茫茫然的,却什么也找不到———他只是不知道,是找到的好,还是没找到的好。
       秋天,王飞结婚了,他请了许多同事,也请了许多同学,他把能想到的同学都请了一遍,也不管人家能不能来。那些天,他一直盼望着那部电话机能像去年那个秋天的下午那样响起来,他就会请那个李明、阿四什么的来吃喜酒。但他每天都很失望。直到婚礼前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到新街口去找了一次,但新百已经建成了,一座巨大的建筑十分招摇地矗在那里,无数的人在那里出出进进,却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人。
       又是一个干燥的下午,王飞把当天送来的所有材料处理完了,连刚发下来的一份文件都仔细地看过了,然后端着茶杯怔怔地看着窗外,他第一次发现窗外茂盛的梧桐在秋天干燥的晴空下显得十分单薄,有一种凄艳的美。他只是不知道,这个季节,这种树,总是那样的颜色那样的一种美。电话忽然响起来了,他吃了一惊,一个同事接了电话,然后喊他,小王,你夫人电话。
       他接过听筒的时候,同事说,领导人要发什么最高指示了?
       他笑笑,对着电话说:喂。
       好的。我知道了。同事们眼睛看着文件,耳朵却都在听着,但近来王飞说话就那样,同事们还没听出什么来就什么也听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