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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画皮
作者:荆歌

《收获》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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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从某一天开始,我就坚持不去公共浴室了。整个漫长的冬季,我都不洗澡。因此我的皮肤时常瘙痒,就像有无数细小而肮脏的虫子在上面爬动。后背上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在阴冷冬天隐秘的角落里,我像一只冬眠的乌龟一样懒得动弹。我背部的皮肤,从后颈到臀部,总是紧绷绷的。我不太愿意转动身子。哪怕只是动一动脖子,衣物与背部的轻微磨擦,都会使整个后背瘙痒得难以忍受。
       我的隐秘的身体,就这样在织物的严密包裹下,在喧哗的生活中行走着。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让我的秘密被人发现。
       我身体上的秘密,使我在漫长的冬季里肮脏不堪———也许更多的只是一种自我感觉。当那冰纹一样的风,在长天中忽然调过头来,也就是春天到来之后,我开始在孤独的居室中清洗自己。我脱掉自己所有的上衣,端来一大盆水,要将自己这污秽的身子好好洗上一番。我发现自己看上去并不太脏,只是非常灰暗。但我用毛巾擦洗这灰暗的身体,盆里的水便变得越来越黑。已经换了三盆水了,身上开始起“面条”,污垢层出不穷,纷纷落下来。算了,最后我决定把衣服穿起来,我生怕这样无休止地擦下去会把自己这具泥身擦光。住手吧!穿起衣服走到大街上,走进妖媚的春风里,我一点都没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比原来清洁,相反,内衣里的“面条”还在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无数条小虫,在我的皮肤上爬动。
       这当然影响了我的爱情。有谁愿意与这样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作深入的交往呢?我惧怕深入交往,即使对共去海滨游泳这样的建议也避之惟恐不及,就更不敢想与另一具人体宽衣解带一同赤裸着上床了。就是在黑暗之中也不行。
       因为一个痛苦的秘密而错失掉令人销魂的爱情,这痛苦是何其大哟!
       那些摇曳着罂粟之花的爱情山谷,今天是多么的令我不堪回首。
       爱情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来访问我了。那时候,父亲已经从北京返回家乡,他背着简单的行李,面容灰黄,但眼里却闪出奇异的光。“你吸了鸦片了?”记得这是当时母亲所说的一句话。母亲确实有理由这么问父亲,因为父亲那时刻的确很像是一个鸦片鬼。他形容枯槁,头发稀疏而蓬乱,且肮脏,但他却是那么亢奋!他的眼睛,像是被火焰燃烧着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个多月,父亲臂戴袖章,举着红旗,跟他的一批战友们去了北京,他究竟带回来些什么呢?他颤抖着解开他那只脏得像泥土一样的黄军包———他所以颤抖,可以理解为他的体质虚弱,以及极度的亢奋。他终于把他的军用挎包打开了,他从中取出了十来管油画颜料。如牙膏一般,确实像一管管牙膏。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把这些油画颜料,当作真正的牙膏挤在牙刷上,然后刷牙,那么,我的一口牙就会变成大红?褚石?土黄?或者普蓝?还是孔雀绿?大抵会是大红,因为在我的感觉中,当时这种颜色充沛得近乎铺张———那么在夜晚昏朦的光线下,我咧嘴一笑,不把人吓死才怪呢!父亲将这些牙膏管抖抖地放到桌上,又抖抖地收拾进一只小木箱里———这是一只医用保健箱,上面画着红十字,据说是母亲的陪嫁。母亲毕业于医科大学,当年她背着这只小小保健箱嫁给了父亲。当时箱内装的是一把镊子、一把剪刀、一瓶酒精棉花和一卷雪花牌橡皮膏,都是医用的。现在它装进了父亲的油画颜料,镊子之类早已不知去向。
       “你哪来的钱买颜料?”母亲问。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他去卖血了,他卖了一次,又卖了一次。但父亲隐瞒了一个事实,那是许多年之后我从一位记者的口中了解到的。他当年与父亲同去北京串联,对途中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他向我详细回忆了父亲卖血的情况,他说父亲在短时期内连续抽了两次血,顿时就显得憔悴了。那是心理作用———他们当时都安慰我父亲。同时,他们觉得我母亲身为医科大学毕业生,却未将此类起码的医学知识灌输给我父亲,显然有失妇道。他们对我父说,你不要头晕,不要双腿发软,不要面如土色,那都是你自己吓出来的,其实,人抽掉一点血,就像放掉几个屁,不会影响健康的。血的再生能力是非常强的,抽这点血一点事都没有的!这位记者,我的已经两鬓花白的长辈最后轻声告诉我说,当年他们在返家的途中,我父亲还到一家医院卖了一回精子。老记者很猥亵地笑了。我闻出来了,他有口臭。他对我说:“你父亲的精子卖给了医院,这是真的,医院把它提供给不育夫妇了。”这个消息让我吃惊,如果它不是虚构的话,我想在这大千世界,或许就是那遥远的北方,至少有一个,甚至多个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父亲的精子像随鸟粪一起落下的植物种子,在远离我们家庭的陌生地方生根发芽。
       油画颜料的气味在我们家里弥漫开了。母亲对父亲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她希望他能用油画颜料将窗户下边的两块玻璃涂抹一下。只是两块,而不是全部,这个要求算不得太高。因为无钱购买窗帘,但又要享有生活的私秘性,只能这样办么!母亲说:“我在屋子里洗澡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窗外偷看。”父亲说:“这两块玻璃,一管都不够呢!”母亲说:“那就用两管吧!”看得出,父亲舍不得他的颜料。他最后取来煤油灯,倒出里面的煤油,将大半管油画颜料稀释了,开始涂刷窗玻璃。他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小心翼翼。他选用的是红色颜料,这种颜色在当时显得比较丰富,但他不知,正因为用途广泛,才应该加倍珍惜红颜料才是。红色的画笔在窗玻璃上来来往往,涂的仿佛是父亲的血。屋子里有了红光。
       用了一周时间,父亲的第一幅毛主席像完成了。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出现在我们家中,出现在我们的大衣柜上。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与父亲的灰头土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父亲迷上了这个。他一天到晚埋头画主席像,家里可画的地方,他都画上了。但他特别声明,马桶盖和垃圾箱,将是绝对的禁区。
       我最初的爱情,就发生在父亲外出的那几天。那几天,父亲背着他的黄军包,应邀去工人文化宫画像了。他的包里装的不是颜料,他快乐地告诉我们,人家已备足了画像所需的一切材料,当然包括颜料。“兴许,我能带一些用剩的颜料回来呢!”父亲的脸上漾开了天真而贪婪的笑容。父亲的黄军包,鼓鼓地装了一包馒头。他说,这段时间,他不回来了,他要吃住在工人文化宫,他要一气呵成。
       那面水泥画墙有三层楼高,它像一张巨帆,在我们城市的东方矗立着。父亲就要受命把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画在上头。巨人毛泽东将身穿长衫,腋夹雨伞,行走于大地山川,到安源去把革命的烈火点燃!哐哐锵,哐哐锵,人们敲锣打鼓,为父亲举行一个落笔仪式。当瘦小的父亲爬上高高的脚手架,他一定显得更为瘦小了,他在人们的眼中也许只有一只猫那么大吧!他举起油画笔,象征性地画了一笔,顿时锣鼓喧天!人们甚至还放起了只有节日才会有的爆竹。爆竹蹿到半空,却还够不到父亲所处的高度。它们在父亲的脚底下炸响。
       这一天,我的同学范小星把一个女孩带到了我家。母亲正在洗澡,敲击玻璃窗的声音就响起了。母亲紧张得一跃而起,她带着一身水,跳到门背后,她对我说:“你快出去,我来关门!”我到了门外,范小星说:“你在干什么呢?”我说,我妈正在洗澡。“你妈洗澡你呆在里面干什么?”跟在范小星身后的女孩问。
       我没有答话,我一下子被这个女孩迷住了。她双目正视着我,笑了。范小星说:“这是我表妹,从哈尔滨来的,她叫迟虹。”迟虹竟然伸出手来,和我握手。那天,我大概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傻傻地盯着她看。她除了回望我,就是对我笑笑。我无法描述她的笑容,我感到像死一样难受。夜幕降临了,迟虹走了,我沉落到黑暗的最深处,感到离死亡真是很近了。窗户上的两方块红色,在夜里是漆黑的。
       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迟虹了,她从我们家门口云一样飘过。等我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却不见了。我应该揉揉眼睛,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结果我在窗台上发现了一个纸条。我打开它,立刻明白了这是迟虹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上的文字,完完全全地把我击倒了。究竟写了一些什么,至今已无法忆起。也许当时就没有进入我的记忆,它让我轰鸣,让我蒸发,让我融化。这个哈尔滨来的女孩,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要死了!除了死,还有什么样的体验能与此相比呢?
       那边父亲在画一幅三层楼高的《毛主席去安源》,这边我在思忖着怎样给迟虹写一封回信。我爱你,迟虹,我要为你去死!你是我心中的红太阳!这些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流泻到纸上。我把自己的信反复看了无数遍,然后像迟虹一样折好,决定去交给她。
       这封信居然到了范小星的手上。范小星说,只有毛主席才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红太阳怎么变成了迟虹了呢?这很反动,范小星认为。很快,我就被抓到了工纠队,他们宣称,这是一起罕见的反革命案。他们要我知道,无产阶级专政对任何人都不会心慈手软。一个女声女气的男人(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鲁敢闯)提出来,要用一泡小便浇我的头,“好让他清醒清醒,”他说。我恨死了迟虹,决定以牙还牙,我对鲁敢闯说:“先别浇小便,我交代,是迟虹先写信给我,我才给她回信的。”鲁敢闯问:“信呢?证据呢?”我带他们去家里取迟虹的信。鲁敢闯说,他担心我是要耍什么花招,他除了请一个彪形大汉同去(这个人叫汪挺,鲁敢闯觉得自己几乎是一个女人,怕镇不住我,因此要汪挺一起去),还提出每人提一把挂着火一般红缨的大刀押解我。
       到得家里,我母亲大哭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位淑女,医科大学的毕业生,知识分子,她居然泼妇一样坐在地上,大哭,把鞋袜也蹬了。她边哭边说:“你们放了他吧!你们放了他吧!他还是个孩子!他只是写着玩的,他还没有发育哪!”可是他们不理她。
       要命的是迟虹的信居然不见了,我怎么也无法将它找到。我不由得恍惚起来: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么?是我的幻觉,还是迟虹真的写了一封信给我呢?那么,信呢?信在哪里?
       鲁敢闯恼羞成怒,虽然他说,受我的愚弄在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感到愤慨。他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大刀,我看到红缨火焰一样在蹿动。这时候音乐声响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不!不!母亲歇斯底里起来。她拖住邻居李文革,让他赶快去趟工人文化宫,把我的父亲叫回来,“家里出事啦,告诉他,家里出事了!”母亲吩咐李文革。
       李文革一定是条飞毛腿,要不他怎么这么快就返回了呢?鲁敢闯他们找来一把稻草,草草地搓成一根绳子,将我双手反背,捆了起来———就这么点工夫,李文革已经从工人文化宫飞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令人沮丧。父亲是这么对他说的:“什么,回家?不行!毛主席像还没画好,天塌下来也不回!”等父亲完成了他的巨幅杰作回到家里时,我已被关押了三天。并且,形势的发展对他非常不利,这一点他很快就会意识到。
       父亲双腿发抖地回到家,他满身油彩。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站了那么多日子,腿怎么会不抖?母亲端了一盆热水,要给父亲泡脚。父亲的双腿浸泡到热水里,渐渐安静下来了。母亲又替他按摩了涌泉穴和足三里穴,母亲的泪水噗噗地落进脚盆里,她对父亲说:“儿子小小年纪就被抓了去,你怎么就不心疼哪?”父亲泡得和软的双脚还没来得及擦干,就被鲁敢闯和汪挺带走了。与我不同的是,父亲是赤裸着双足被押进工纠队的。
       父亲进去了,我就出来了。这是汪挺的主意。他认为,我小小年纪,不见得会这么流氓和反动,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是谁教你这么写的?”他们问我。“不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一定是有人教你的!”他们坚持这种推测。最后,他们说:“一定是你父亲让你这么做的!来,你在这儿按个手印,你就可以回家了。”我在纸上按了红手印,我就回家了。我没有直接回家,我到河边去洗了洗手,我要把指头上的红印油洗掉。粘乎乎的红印油让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像一条蜒蚰。河水红了一片,有一条鱼好奇地看了看我,它一定以为我的手指弄破了,它以为那是我的血。当我决定将这条好心的鱼儿抓住的时候,它闪电一样逃走了。后来我在河里发现了一只漂浮着的拖鞋,我决定把它捞上来。我找不到竹竿,只弄来一根并不太长的树枝。树枝够不着拖鞋,我只有向河里扔一块块碎砖,扔在拖鞋的那边。砖头制造出的水波,渐渐地将拖鞋送近我站立的地方。树枝终于够得着拖鞋了,我捞到了拖鞋。可是我并不要它,要它干啥呢?要一只破拖鞋来干啥呢?我将拖鞋扔到了河中央,它又死鱼一样漂着了。
       等我回到家,父亲已经被带走了。他的外套扔在屋角,它有点五彩缤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很好奇,我走过去,把它拎了起来。我这才知道,这是父亲的外套。“怎么五颜六色的?”我问母亲。
       母亲以一记响亮的耳光代替了她的回答。
       母亲每顿都要去给父亲送饭,母亲做的百叶包肉非常可口,我被关押的那几天,顿顿都能吃到它。可是父亲的境况有些糟糕,很快母亲就被通知,不准再送百叶包肉了。原因是不利于检查。“要是你在里面包了字条或者炸弹,那怎么办?”鲁敢闯对母亲说。
       这一顿送去的饭盒,在下一顿送饭时取回。家里的三只铝饭盒都去过工纠队了,这是绝对没错的。
       每只饭盒都变了样,上面都有了毛主席的头像。那是父亲所作。他用一根普通的钉子,在铝饭盒的盖上刻出了伟大领袖的头像。父亲刻得真好,让我钦佩不已。
       后来父亲传出话来,他要一把剪刀和一叠红纸。“要剪刀干什么?这是严格禁止带入的!”鲁敢闯说。但父亲坚持要一把剪刀,他表示,只是要用它来剪一些毛主席像,而绝不派其他的用场。“你要是用它寻死,就是自绝于人民!”父亲的剪刀功夫出神入化,关押期间,他创作出了大批的红色剪纸作品。为此工纠队的人都开始喜欢他了,就是鲁敢闯也不例外。工纠队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父亲所剪的领袖像。在我们城市的许多地方,也都贴上了这样的窗花。你只要上街走走,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都能见到父亲的剪纸。父亲在关押期间,究竟剪了多少?最确切的说法就是:不计其数。他先后剪坏了五把剪刀。前面四把都是家里提供,而第五把剪刀,则是工纠队奖励给父亲的。
       父亲成了我们城市的一大名人。向他求宝像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在工纠队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许多人甚至凌晨就来,将篮子、破凳子和石块摆放在工纠队门口,以替代他们排队———他们放下这些东西,又回家睡觉去了。这种做法引起了一些纠纷。为了避免拥挤,工纠队每天只向群众发放十五个号码,凡是有幸拿到号码的,就可以在当天领取一幅父亲的剪纸。据说,要是父亲当时不是一名在押的反革命的话,他的作品都可能上《人民日报》。
       父亲终于因此而被释放了。当然,把父亲放出来,更是为了交给他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处于我们城市中心的友好大厦,那幢七层楼的墙面,要让父亲去画一幅油画《毛主席光辉照全球》。这对父亲无疑是一个挑战,他为此而兴奋不已。他满脸胡碴回到家,没有赏我巴掌,也没跟我说话,他只是发动母亲一起把家里所有的旧衣裤都撕成布条,然后编成布绳。一根长达几十米的布绳子编出来了。父亲这是要把它系在腰间,然后去友好大厦画画儿么?父亲这是为自己制作一条保险索吧?他一定是从杂技演员那儿得到的启发。
       可是我想错了,父亲并不是要用它来当保险索,他在绳子的一头系上了一只篮子。他对母亲说:“到吃饭的时候,你就把饭菜放进篮子里,我把它吊到上头去吃。”父亲还用一顶帽子改装成矿灯。他把手电筒绑在帽子上,他决定利用一些早晚的时间来作画。“难道说,你睡觉也在上面么?”母亲不无嘲讽地问。“是的,”父亲说,“我睡在上面。”“你就不怕掉下来么?”“喏,绳子,”父亲扬了扬布绳子,说,“我把自己绑在脚手架上,就掉不下来啦。”如果说父亲上次站在工人文化宫的脚手架上看上去像猫一样大的话,那么,这回在友好大厦,他就只有麻雀大小了,或者像一片树叶。父亲小小的身影让人们驻足仰望,一些人因为头抬得太高,帽子都落到了地上。
       为了赎罪,我主动要求去为父亲送饭。当然,我有些担心,怕他不愿吃我送去的饭。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当我把饭菜(这下可以是百叶包肉啦)送到友好大厦,按照预选的约定,用一个石块击了脚手架三下,笃、笃、笃,石块敲击在粗大的毛竹上,发出了空洞的响声。笃、笃、笃,平安无事喽!那真的很像打更的声音。
       笃笃笃之后,父亲的篮子放下来了,像天空深处垂下的一只蜘蛛。看来他一点都不拒绝我为他送饭。当然,也许他根本看不出送饭的到底是谁。在父亲眼里,我也不会比一只麻雀大,就像我抬头望去完全分辨不出那踩着白云的是不是我的父亲。也许他觉得给他送饭的,只是母亲。他手上要是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他就能看清是我了。每顿给他送上可口饭菜的,是我,而不是别人。为了不让饭冷掉,我一路上将饭盒塞在我的衣服里,贴着我的肚皮。可是,父亲不知道下面的麻雀是谁。想到这点,我有些悲哀。
       我每餐都要求母亲,做最可口的百叶包肉送给父亲吃,我常常批评母亲,不是饭煮硬了,就是青菜炒得太黄了。后来我甚至让母亲不要再做百叶包肉了,我说:“爸爸天天顿顿都吃百叶包肉,不吃厌了么?”母亲觉得言之有理,她皱着眉说:“那么做些什么给他吃呢?”是啊,做什么给他吃呢?我们了解父亲的口味,他不爱吃红烧肉,不爱吃白斩鸡,他几乎只爱吃百叶包肉。如果他真把这个都吃厌了的话,又该给他送什么吃的呢?
       我向母亲提议,可以做一碗榨菜鸡蛋汤给父亲,他不是很喜欢吃的么?
       我端了榨菜鸡蛋汤,把它放进从天而降的篮子里。我坐在友好大厦的墙角下,等天上送下来空碗。我想父亲一定喝得呼噜噜的,他好久没喝这样酸酸辣辣的汤了。他的胡子一定浸到了汤里,如果是在家里,他一定会抹一把嘴说,再来一碗!后来空碗下来了,碗底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搞什么鬼?送上来一只空碗!”我这才醒悟,将一碗汤送上天,那是多么愚蠢的举动啊!篮子也许还未上升到一半,汤就全洒了。
       是我让父亲吃了一只空碗,我感到十分内疚。因此晚餐时,我在我们家弄口的小店里偷了一瓶粮食白酒。此举正巧被李文革看到,我只有哀求他不要说出来,我说我这酒是要给我父亲喝的,他正在高耸入云的脚手架上,日夜奋战,画《毛主席光辉照全球》。李文革说:“你给我下个跪,我就不说出来。”我不仅下了跪,还给他磕了个响头。
       我把酒连同饭菜一起放进天上垂下来的篮子里。蜘蛛升上去了,越来越小,小到看不见。我突然感到后悔,我想,父亲会不会喝醉?要是他喝醉了,一跤摔下来,当然是粉身碎骨了。那就是我害的!“你要害死你父亲么?”我这么责问自己。
       一张飘落下来的树叶,把我惊得魂飞魄散。还好,它只是一张树叶,而不是父亲。父亲没有掉下来,他的篮子缓缓降下了,酒喝光了,瓶子里装满了黄色的液体。我打开瓶盖一闻,知道那是父亲的小便。
       第二章
       我知道父亲早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母亲的情绪,显得越来越不好了。我时常能听到她在半夜嘤嘤低哭。她的哭声类似猫叫。早先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只是有一只猫儿在父母房间的窗户下叫呢!后来我偷偷起床,潜至他们的窗下,才证实了那其实只是母亲的哭声。
       而与此同时,父亲的兴趣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再埋头搞油画,也不弄剪纸,他迷上了木刻。他把家具上像样一点的木板都拆了下来,用一套他自制的刻刀,在木板上雕刻。刻的当然还是毛主席像。他的刻刀用凿子、锯条、锉刀,以及钢管和一把指甲钳制成。他专心致志,忘我工作,我发现他细长的脖子已经弯曲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并且,这种弯曲已经被可怕地固定了下来,根本不再有挺直的可能了。他的刀法日臻成熟,如果你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去看一看,就会惊讶地发现,木板上领袖的头发都被雕刻得丝丝毕现,精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刻完以后,父亲就给雕板染上红色,然后拓印到纸上。他这一生,不知消耗掉多少红色颜料。父亲躲在他的房间里,常常无声无息,以致我无法准确判断出,他的房间里究竟有没有人,父亲是不是正在房间里。红色颜料的气味充斥着所有的屋子,这气味是独特的,我一闻便知它的颜色,它的气味就是这样的,它是红色的,大红,鲜红,耀眼夺目的红,火一样的红,血一样的红。
       这天的气氛有些异样。父母屋子的门紧闭着,我无法判断出里边是不是有人,要是有的话,那又是谁?一股红色的颜料从门脚缝里淌了出来,很浓、很大的一片红色。“父亲,你的颜料罐打翻啦!”我想这样喊。但我终究没有喊。“关你屁事!”父亲一定会这么呵斥我。算了,让它去淌得满地都是吧!可是,气味有点不对,这不是红颜料的气味,这是什么味儿呢?它是这样熟悉,而又那么遥远。血!是血!我终于想起来了,是血的气味。我向大门扑去,可门紧关着。我踩到了流淌出来的血,我几乎滑倒了。我忽然感到恐惧,想返身逃离这个地方。鞋底的血粘粘的,我很想跑到河边,连脚带鞋地到水里洗洗。或者干脆,把鞋子扔了,扔到河里,让它们鸭子一样漂着浮着吧。我真的转身跑了,我撒开腿,跑了两步,就滑倒了。我倒在血泊中,我没出息地哇哇大哭。
       我的哭声吸引了李文革的注意,他的头气球一样在我们家窗口一探一探的。我知道他的个头还没长到超过那两块红色玻璃。他看见了我,他开始敲窗。血!血!我说。
       李文革叫来了许多人,他们把我父母的房门撞开了。母亲已经死在床上,她的血全都流出来了。
       她的血真不少,连我的身上都几乎是湿透了。她用一块刀片划破了自己的动脉,她划得部位很准,她不愧为医科大学的毕业生。
       母亲为什么要自杀,这几乎是一个永久的谜。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想是不可能揭开真正的谜底的。
       家里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非常害怕,我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我希望能从父亲的眼里看出一点安抚之色。要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他能说几句安慰我的话,那就更好啦。我确实害怕极了,我不敢回家,我就是钻进被窝还不住地发抖。可是父亲态度漠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仍然埋头于他的木刻,我注意到,他开始拆卸他与母亲合睡的大床了,他显然看上了这张床宽大厚实的床板。当然,也可以作这样的理解:时至今日,他已实在无处可寻木板以作雕刻之用了。
       丧母的悲哀渐渐在我心头淡却的时候,我与李文革商量好了,我们要一同离家出走。我已实在不能忍受家里这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了。我们决定要到一个名叫波谷山的地方去。李文革家有一本发黄了的旧书,讲的就是波谷山的故事。书上说,波谷山里住着一群有绝世功夫的人,这些人不仅能腾云驾雾,而且不用吃任何食物。他们是一群仙人!我与李文革决定不远万里,去寻访波谷山。
       可是,父亲像是发现了我的秘密,他突然宣布,未经他的同意,我不能到任何地方去。他警告说,要是我胆敢跨出这家门半步,他将活活把我打死。我猜想要么是李文革当了叛徒,向我父亲告了密;要么是父亲偷听了我的梦话。
       父亲开始把我反锁在家里。孤独的日子是那么令人难忘!孤独的滋味就像万恶的旧社会。我开始试图逃跑。最初的主意是把门砸掉,然后一走了之。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决了。砸门显然动响太大,一砸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再说,谁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撞回家来呢?这样做太缺乏隐蔽性了。我最后打起了窗户铁栏的主意。我用一个小锯条,把其中的一根钢筋锯断。这需要耐心。好处是,一旦父亲回来,我可以立即停手,装作只是怅惘地在窗口眺望风景。这样干了好几天,终于成功了。我可以把这根钢筋从窗框上取下来,这样我就能钻出去了。这个空档已经足以让我的脑袋通过。我知道,只要脑袋能通过,身体是一定能通过的。
       可以立即行动了么?我激动得浑身颤抖。颤抖使我身体发冷。但在一阵哆嗦之后,我想也许明天行动更好。我在不停地发抖,而无边的黑夜,在我看来像一块巨大的黑冰。等到明天,让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我就去火车站,我们经常去那儿,要偷偷钻进一辆货车,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这晚,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我没见过这个女人。她比母亲年轻,这是很明显的。如果父亲让我叫她一声的话,我一定不会叫她阿姨,我会叫她姐姐。但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带进他的房间里去了。以致我都没能看清她的长相。相对来说,她的背影让我看得比较仔细。她有一个很好看的肩膀和饱满上翘的屁股。她的背影很好看。可是,父亲的门嘭的一下关起了,她连背影都是这样的吝啬。
       至少可以有一些回忆吧。我站在门外,回忆对这个女人一瞥之下的印象。除了背影,她皮肤之细腻显然也是一个鲜明的特征。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叫她一声呢?要是父亲也像母亲那样,注重培养孩子的礼貌就好了,我就可以认真地叫她一声姐姐。她一定会看着我,有点羞涩地答应,然后对我笑上一笑。可是父亲竟将她直接带进他的房里去了,他们好像没发现屋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他们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我当然要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们什么也不说。可以说,父亲的房间里寂然无声,里面好像根本没人似的。这死一般的沉寂让我心跳,令我的想象既狂乱又迷惑。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我已经十几岁了,我应该知道他们关在屋里悄无声息地做什么。但是,我又实在无法想象,苍老而弯曲的父亲,以及这个皮肤细腻的年轻女人,他们不出一声地做出怎样的形体动作呢?他们抱在一起了么?他们嘴了么?父亲沾染着红色颜料的手摸她的奶子了么?她的奶子一定像棉花那样洁白柔软,它会因父亲的抚摸而沾上红色,就像它突然流血了一样?他们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看来还是在乎我的存在的。他们脱了衣服了么?我忽然有种被人蔑视和抛弃的屈辱,但同时我又为父亲而感到骄傲。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搞到了这个好看的女人,而不是别人的父亲。如果父亲宣布要娶这个女人为妻,我一定举双手赞成。我要手点燃他们婚礼的鞭炮,将父亲剪出来的大红双喜———不,是毛主席剪纸像———贴到门窗上。我还要在他们的婚礼上饮一大杯酒,抽一根烟,相信父亲不会制止我。我这样做,一来是讨好父亲(虽然我已经决定要逃离他,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要讨好他),另外我也确实喜欢这个女人,我觉得由她来做我年轻的妈妈,实在是件蛮不错的事。
       突然这个女人叫了起来,她的声音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清脆,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但绝对是那种年轻女人的沙哑。嗷———她叫道。我以为她是被父亲干痛了,我血脉贲张,心儿狂跳不止。嗷———她又叫了一声。然后她说:“不!不!我不!”门猛地打开了,她冲了出来。她并非我想象的那样赤身裸体,她裤子穿得好好的,只是上衣略有些异样。她发现了我,她看到我正傻瓜一样站在门口,她把我拨开了,她力气很大。她拨开了我,就一溜烟化在了黑暗中。
       接着父亲出现了。他面色土灰,头发蓬乱,像一个活鬼。
       我说:“爸爸,你没事吧?”父亲说:“你进来!”我很不安,我不知道父亲要我进去做什么。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父亲已经很长时间不把我叫进他的房间了。自他从工纠队出来之后,就几乎没有好好理睬过我,而我,也很少走进他的房间去。自从母亲自杀之后,我一步都没跨进过这个房间,这成了一个神秘之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把他的房门锁起来。而他在家时,则把他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但是我猜,除了在里面雕刻毛主席像,他还能干什么别的呢?
       现在他叫我进去,他说:“你进来!”他的语句很短,却有力。他发出这一命令,我又怎敢违抗?我所担心的,是他识破了我逃跑的计划,他也许已经发现了窗户上那根被锯断的钢筋了!他将会如何处置我呢?他不会把我杀了吧?
       我怯怯地向里走。我隐约闻到一股怪味,父亲的屋子里,确实弥漫着一种怪怪的气味。父亲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抓得是那样紧,显然是生怕我逃走。我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劲,他是那么瘦小、干瘪,可是他的手就像一把大铁钳,将我死死地钳住了。
       他把我拖进屋里,锁上了门。恐惧在我体内膨胀,我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把衣服脱了!”他说。
       “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他要我脱衣服干什么?
       “把衣服脱了!”他又说了一遍。“别打我,爸爸,我再也不敢了!”我哀求父亲。我想一定是他发现了窗户上的秘密。或者就是,刚才我站在门口偷听惹怒了他。
       “脱!”这次他只说了一个字。“爸爸!”我没出息地哭了,我说:“我再也不敢了!”父亲把我按在床上,他强行扒掉了我的上衣,他让我伏倒在他床上。被褥有些零乱,但并不太凉,似乎还有些温热。并且,我闻到了一股淡雅的香。我想这香气一定是刚才那女人留在褥子上的,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气味,它一下子让我安静下来了。我不再挣扎,我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床上。我不知道父亲到底要干什么,我的恐惧无以复加。不过现在,我至少可以闻一闻这床上的香气,这香气可以让我不至于害怕得发抖,或者晕过去。
       可是很快连这份香气也闻不到了,一种强烈的气味掩盖了它。随着我裸露的后背上一阵发凉,这气味就出现了。这强烈的气味掩盖了褥子上年轻女人留下的香气,也让屋子里原本有的怪味消失了。我知道这是酒精,正是它使我的背上凉飕飕的,一直凉到身体的内部去。啊呀!我叫了一声,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我背上泼洒酒精。
       “别动!”父亲说,“我要在你背上画一幅毛主席像。”“画在我背上干啥?”“你不想时刻和毛主席在一起么?”我不敢说不想。我对父亲说:“你画在上头,我洗一个澡,不就洗掉了么?”父亲嗓音沉闷地说:“我会让它洗不掉的!”他开始画了,不知他用的是什么笔。我可以肯定,不是铅笔,不是油画笔,也不是毛笔。会不会是钢笔呢?我试图扭过头去看看,却被他厉声制止了。
       我的感觉是,父亲化作了一只虫子,在我背上爬着。它从上爬到下,从左爬到右。它可恶地走着曲线,它魔鬼一样地舞蹈,它似乎还在抖动着它两根肮脏的长须。要是它爬到我身前来,我想我也许会把它一下子压死在褥子上。过了不久,我似乎又能闻到那美好的香气了,那个年轻女人留下来的香气。刚才,她也是这么趴在床上么?难道说父亲也在她背上画一幅毛主席像么?也有这么一只恶心的虫子在她光洁如瓷的后背上爬行么?她为什么突然大叫起来呢?
       啊———我也突然难以自制地大叫了一声。父亲的笔,像是突然张开利嘴,在我背上咬了一口。很疼,真的很疼。我疼得差一点跳起来。
       “别动!”父亲命令说。
       “你用刀在我背上刻么?”“不是刀,是针。”“你为什么用针扎我?哎哟哟,疼死我了!”父亲将我狠狠地按了一下,他说:“不用针扎,不是一洗就洗掉了么?”我大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画了!”我挣扎着转过脸来,看到父亲的面目有些狰狞,他的两颗眼珠子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他压低了嗓音说:“你要是再乱叫,我杀了你!”正因为他是压低了嗓门说的,我才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我哀求父亲说:“可是爸爸,我痛!”他说:“忍着点,一会儿就不痛了。”父亲变作一条虫子,在我背上一步一步地爬,一口一口地咬我。屋子里安静极了,我能听到我的血珠子渗出来的声音———就像鱼儿在水里吐一个个泡泡。父亲不断地用棉花在我背上擦一下,擦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流了不少血。“爸爸,出血了么?”“别动!”我就不动。我的泪开始流下来,流在父亲的床上,我的泪与褥子上年轻女人的香气溶在了一起。我忽然有了这样的幻觉:我就是那个女人,那个年轻的、皮肤细腻的女人,有着这种香气的女人。父亲一针针刺在她的背上,她一声不吭。她在流泪,她其实在暗暗地呻吟。
       “你这皮肤,怎么能跟她比!”我听到父亲在嘀咕。他所说的“她”,指的当然是那逃跑的女人。是啊,她的皮肤很细腻,她是一个难得这么皮肤细腻的女人。
       我估计这已是后半夜了。当我获准离开父亲房间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的鸡鸣。
       通过镜子,我看到了我背上的画。毛主席他老人家正在微笑。这是一幅多好的作品啊!我忽然觉得,为了它而吃那样的苦,其实是非常值得的。如果我赤裸着上身走到大街上,一定会有许多人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围观,他们会啧啧称赞这是一件当世无双的杰作,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父亲的骄傲,也是我的荣耀!
       可是非常不幸的是,我在主席的头像边发现了一行小字,虽然在镜中这行反字认起来有点吃力,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向毛主席请罪,我出卖了自己的父亲!”我取来一块毛巾,抹上肥皂,我反过手去,抓住毛巾的两头拉来拉去地擦,我擦了足有半个小时,可是镜子告诉我,背上的字和画不仅没有擦掉,反倒更清晰了。我背部的皮肤被擦得通红,这幅画就有了红色的背景,它看上去更加夺目。我感到绝望,我将自己的光背紧贴在墙上,我请粗糙的水泥墙面帮我擦,我没命地擦,要擦掉这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屈辱。背部像燃起了一场大火,辣辣地疼。但我的身子还在扭动着,贴着砂纸一样粗砺的墙面,疯狂地扭动。血流出来了,皮磨擦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 三 章
       进入S大学后,我依然对洗澡这个字眼保持着特别的敏感。多少年了,我不敢裸露我的身体,哪怕是在盛夏,我也都衣冠楚楚。我想到过死,但是,一本智慧的书及时地在我面前打开了,风把它翻到了某一页,而这一页上正好写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请爱惜它吧!”在S大学,同桌的苏文军让我很自然地联想到昔日工纠队的鲁敢闯。苏文军说话也是女声女气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雪花膏的香。入学那天,他系一条紫色真丝围巾。他的装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他也注意到了我,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报到的人群,向我友好地投来。
       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同桌。苏文军喜欢吃零食,他的口袋里总揣着话梅、瓜子,或者几颗奶糖。他真的非常友好,他总是与我一起分享他的零食,他把话梅塞进我的嘴里,为我把奶糖的糖纸剥掉。一味吃他的东西,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终于决定请他上街去吃一顿猪排炒年糕。这是S市的一道名点,猪排炸得松脆可口,年糕则绵软而耐嚼。那时候穷,口袋里都没几个钱,吃一盘猪排炒年糕只是我们常常梦见的事。我提出来要请苏文军吃猪排炒年糕,他兴奋得小鸟一样跳跃起来,在空中轻巧地击了一下掌。接着他热地搂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去了富仁街。
       我们先喝了一杯茶。到了富仁街,我们都很渴,我们就在街头每人要了一杯茶。然后我们走进年糕店,叫了两盘猪排炒年糕。
       苏文军吃得很快,我们吃得都很快。我们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加上盘中餐美味无比,我们三下两下就吃完了。我没想到苏文军这样文雅的人,翘着兰花指,居然吃得比我还快。我们吃完后,呆呆地坐着,看着面前的空盘子。我忽然问苏文军,是不是认识鲁敢闯?我想也许后者是他的舅舅,不然的话,他们怎么会如此神似呢?“什么鲁敢闯?谁是鲁敢闯?”苏文军一脸茫然地说。你知道我是不可能把这段故事告诉他的,我说:“既然你不认识他,那就算了。”我这样问他,确实有些唐突。苏文军娇嗔地说了我一句“神经病”。在我印象中,只有女人才喜欢骂人是神经病。
       后来苏文军提出来,是不是每人再来一盘?我表示反对,我说吃不下了。其实我是在撒谎,我不是吃不下,再来两盘我都吃得下,我只是心疼钱,一下子每人吃两盘猪排炒年糕?亏他想得出来!
       苏文军说:“我们再来一盘,我来出钱。”我仍然反对。我觉得谁出钱都是一样,吃了他的,我欠他情,总还要还的。我说:“太浪费了吧?”苏文军说:“那就再来一盘,两个人一盘,合吃。”等这一盘炒上来,那两个空盘已经被收走了。我想叫服务员借我一个盘,苏文军则建议我们两个人合吃一个盘。
       两个脑袋于是凑到一起,吃了起来。苏文军身上的雪花膏味儿更浓了。我看了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目光相接,他笑了。他嫣然一笑,是那种女人的妩媚。
       我们从年糕店出来,看了一会儿宣传画廊。我们看画廊时,苏文军自始至终搂着我的肩膀。风把他脖子里的紫色围巾吹起,那柔软的真丝撩到了我的脸,我感到皮肤上痒痒的。
       走近一家浴室,苏文军提出来一起去洗澡。我赶紧说我不要洗澡。他说:“天气快转凉了,好好洗个澡,到池子里泡一泡,那不很好么?”我做出要逃走的姿态,我说我不洗澡,要洗你一个人去洗好了!
       他站住了,对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紧张什么?不洗就不洗好了,干吗脸都吓白了?”接着他用一根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个神经病!”“你为什么要害怕洗澡?”回到教室苏文军问我。我说我从来都不到公共浴室洗澡的。苏文军说:“你是怕得传染病么?”他认为浴池里传染疾病的可能极小,他引用了他爷爷常说的一句话,叫做:同汤不过癞。他解释说,“过”就是传染的意思。
       我说我不是怕传染,我只是从小就不习惯进澡堂。他很不解地看着我,问:“那你在学校就一直不洗澡了?”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经常擦身子。”这天我在宿舍里擦洗身子,苏文军来了。他说你在擦身子啊?干啥不把衣服脱掉了擦呢?我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我说我从小就是这么做的。
       苏文军说:“来,我来帮你擦背吧。”我推开了他。我推得很重,他委屈地看着我,竟然两眼泪汪汪了。他噘了噘他的红唇,说:“为什么这么凶啊?”我草草地把外衣穿好,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我向他道歉,我说苏文军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只是不想麻烦别人。
       苏文军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是别人么?”说着,他抢过我的脸盆,替我把脏水去倒了。
       他就像白求恩大夫,他的精神感人至深。进入S大学的第二学期,我认识了外语系的华丹。有人说华丹的腿有残疾,如果仔细观察,是不难发现她的这一毛病的,她的双腿并不一样长,相差有半公分左右,走路总会是有些异样的。可是我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我多次偷偷观察华丹走路的样子。观察的结果是,我觉得她非常正常,比正常还正常———我的意思是,华丹走起路来比一般的女生要好看得多,她非常柔软,用柳腰轻摆来形容她,一点都不过分。
       我和华丹认识之后,便有了几次约会。第一次我们去了电影院,看了一部老电影《五朵金花》。与她坐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我感到十分安全。黑暗总是能给我这种感觉,因此我喜欢黑暗。黑暗中的一切,不必去看,只要去听,去想,去感觉,去体会。香气在黑暗中流动,温暖的感觉在黑暗中漂浮着,黑暗中,绵软的小手让你握着它心动神驰!
       华丹说:“你嘴里有股味儿。”我说:“一定是因为晚餐吃了大蒜。”华丹说:“晚餐我也吃大蒜了,大蒜炒肉丝,大蒜炒肉丝,不是么?”她递过来一块糖,说:“嚼颗糖吧,嚼了糖就没有异味了。”我就吃糖。糖在我嘴里变成黄豆大的时候,华丹跟着电影上唱了起来。《蝴蝶泉边》、《大理三月好风光》、《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很佩服华丹,她居然跟电影里唱得一样。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她说,这部电影她已经是看第八遍了。
       “你就这么喜欢看《五朵金花》么?”“我喜欢看杨丽坤的表演。可惜银幕上这么漂亮的人被‘四人帮’迫害疯了。她的眼睛和嘴唇特别漂亮!”我说:“她没有你漂亮!”华丹捶了我一拳,说:“你吃一颗糖就让嘴巴这么甜啦?”她这一拳,打得我很痛。我没想到她柔软的小手捏成拳头会这么厉害。我说:“你打痛我了!”她咯咯咯笑了起来,说:“你是个豆腐人。”华丹说:“这部电影我已经是看第八遍了,其实我是不想看了,是你约我看,我才看的,我这是陪你看的啊。”我说,其实我也不想看,如果她真不想看的话,那我们就走。
       “走到哪儿去?”华丹问。我对她说,我也不知到哪儿去。最后华丹说:“我们回学校去吧,学校钟楼后面不是有片小树林么?我们到那儿去玩吧!”我们在小树林里接了吻。华丹的嘴唇湿漉漉的。我不太习惯,就有点不大投入。华丹说:“你不喜欢我么?”我说喜欢。她就抱住了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很明亮。我说:“你还有糖么?再给我一颗。”她说:“没有了。你的嘴里不臭了,不需要糖了。”以后我们又在她的宿舍约会。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我对她说:“把灯关了好么?怪刺眼的。”你是知道的,我怕光,只有在黑暗中我才有安全感。华丹说:“干啥要关灯呀?要是关了灯,有人来了反倒说不清了。”她忽然感到背部痒痒,提出要我帮她挠挠。她让我将手从她衣领口伸进去,帮她挠痒痒。我觉得这样不妥,我生怕我替她挠完后,她主动要来为我挠。你是知道的,我不能让她挠。她很生气,她的小嘴都噘了起来。后来她说:“你走吧!”我一个人走出外语系的宿舍区,在小桥边遇上了苏文军。他嗔怪道:“你到哪里去了?你这些日子鬼鬼祟祟的,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勾住我的肩,邀我去阅览室。在阅览室里,他轻声对我说:“我知道你去哪儿了,你是去外语系宿舍了,你去找华丹了,对不对?”我说:“你怎么知道?你跟踪我,盯我的梢了?”苏文军说:“我希望你不要跟她在一起。”“为什么?”他想了想,说:“她的腿有残疾。”我说这我知道。
       他说:“知道你为啥还跟她来往?”我说:“她蛮可爱的。”苏文军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他说:“我不准你跟她再来往!”许多人都向我们这边投来责备的目光。是啊,这里是阅览室,阅览室是安静的地方,不该大声嚷嚷。
       我不想跟他在这里争执,我站起身就跑了出去。苏文军从后面追上来,他拉住我一条胳膊,请我原谅他。接着他近乎哀求道:“你真的不要再跟她来往,好么?”我们都默不作声,走回到中文楼。此后两三天,我们没说一句话,就是坐在一起,也不说话,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三天之后华丹到中文系来找我。见了我,她一脸灿烂的笑。她的笑打动了我,我敢肯定,我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姑娘了。她说:“生气了?”我说:“你生气了么?”她说:“鬼才生气呢!”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突然发现了苏文军,他铁青着脸,站在走廊的那一头。我对华丹说:“走,我们走,我们到树林去。”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苏文军写给我的信。这封信厚厚的,一共有六页纸。读了他的信,我感到是那样的吃惊!这太让我意外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苏文军他竟然说爱上了我。他的信燃烧着一股狂热的爱火,他说如果我仍然爱那个“瘸腿”的话,他就要自杀。他要以自杀来证明他对我的爱。
       我决定约苏文军好好谈谈。
       苏文军扑在我怀里哭了,他的泪濡湿了我的衣服。他死死地抱着我,无论我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把我放开。我想,事情到了这一步,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除了离开这个被异样的爱情疯狂地燃烧着的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我到中医院马医生那儿开了半个月的病假。马医生是我的一个老乡,我一直喊他马叔叔。我想,既然我对苏文军说什么都没有用,那么,也许我离开他,半个月后,他也就清醒了,一切也都过去了。
       我跟什么人都没有说,就悄然回到了家中。父亲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他显然偷翻了我的包,他偷看了我包里华丹的照片。他对我说:“她长得不错嘛!”“谁?”我知道他指的是华丹,不过我还是这么问。父亲笑了,他沙哑的笑声听上去像是一只老鸦在叫。他说:“谁?不就是那个大眼睛小嘴巴的姑娘么!你别瞒我了,我都知道,她叫苏文军,她怎么有个男人名字呢?她长得不错,可是她的信写得太那个了!现在的年轻人,太那个了!”显然父亲是搞错了,他不仅偷看了华丹的照片,他还偷看了苏文军写给我的信。他以为给我写信的就是照片上的华丹。是啊,父亲怎么能料想到,这封给我的火热情书,竟是一个男生写的!
       “从照片上看,她的皮肤不错,”父亲取来一架放大镜,对着华丹的照片看了又看,最后他粗糙的鹰爪抚摸着照片说:“过年的时候,你可以把她带到家里来。”我在苍老的父亲的眼里,看出了疯狂而邪恶的光。真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象,我看到父亲把华丹按倒在他床上,强行撩起她的上衣,在她背上又是泼颜料,又是用针刺。华丹的血珠子一颗颗冒出来,纷纷落到地上,地滚了一地。这一刻我手上要是有把刀,我会把父亲杀了!要割断他干瘪弯曲的脖子,会像切断一根胡萝卜那么容易。
       父亲说:“你们可以成,我看她不错。”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家的老屋显得更加阴暗,散发着一股霉味。一切依然,窗户上那根被我锯断的钢筋,还那么假模假样地竖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它是活动的,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把钢筋抽出来,钢筋上的锈一片片落下。这个屋子里,到处是陈腐的气息,混杂在霉味中的,还有尿骚味、蒜味、铁腥味,以及一股时隐时现的腐尸气息(红色颜料的气味呢?它忽然变得那么遥远),我不知这气味从何而来,它令人反胃。
       我决定找到这气味的所在。我像一条狗,在家中所有的屋子里嗅来嗅去。菜橱里还存放着十几年前的一块榨菜和半瓶陈醋,那些有了缺口的碗碟,乱七八糟,但那种令人不安的腐臭,却并不是从这里发出的。若隐若现的气味越来越清晰了,我正在向父亲的屋子走近。我走进去了,我打开了一只肮脏的柜子。一幅画出现了,它悬挂在这只柜子里,正是它散发出这熏人的腐臭!这臭气令人掩鼻。
       我屏住呼吸,凑近这画像。我终于看出来了,这是一幅刺在皮肤上的红色肖像!是人皮么?我惊恐得几乎叫出声来。我出去把大门关好,再返回父亲的房间,仔细研究这幅画。它柔软地挂在这个阴暗的柜子里。啊,我看出来了,这确实是一张人皮,没错,而且一定是从母亲的身体上揭下来的!你看,这儿一块青黑色的记,以及那儿三颗排列得非常奇特的痣,不正是母亲那宽大的后背么?我熟悉这些,我一闭起眼睛,母亲的后背就复活了,它是那么厚实,水珠在上头小甲虫一样爬下来,皂沫在上面堆积、缩小、消失。母亲那时候总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让我陪在她身边,她会递给我一把水勺,让我舀起澡盆里的水,一勺勺从她颈部浇下去。每当这样的时候,母亲都要发出快乐的叹息。水哗哗地浇进澡盆里,听着那声响,我就想小便。“妈,我要小便!”母亲总是说:“再来一勺,再浇一勺。”是父亲将她杀了?这个疑问把我惊得像遇见了鬼一样。也许,父亲此刻正手持一把利刃,守在这个门外呢!他会对我下手的,他快对我下手了,他不会放过我背上那幅他的杰作的。我把柜门关好,决定立即离开家里。我再也不能回来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四章
       回到S大学,就得到了苏文军住进医院的消息。
       消息说,苏文军用水果刀在自己身体上扎了五个口子。部位分别是:左脚背、右脚背、左大腿、右大腿,以及右手掌心。苏文军是个左撇子,否则的话,第五个口子将会扎在他的左手掌上。消息还说,苏文军目前正在医院治疗,有可能不日将被转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奔赴医院,看到苏文军正表情漠然地在啃一只苹果。他的右手裹了纱布,他看上去有点像一尊纪念什么战争的雕塑。
       “苏文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文军说:“你让她们都出去!”他说的“她们”,指的是一名护士、一名医院勤杂工和一名由校方派来陪他的女同学。
       她们出去后,苏文军就扑进了我的怀里。他手上咬了几口的苹果,落到地上,一直向床底下滚去。我被他抱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想把他推开,他却把我搂得更紧了,他像是要下死力气让我窒息似的。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苏文军说,“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掉了?我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呢!”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他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会这样一刀一刀地捅下去,直到把自己捅死!”我忽然有点感动,内心有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我对苏文军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呢?你不痛么?”他说:“我心里更痛,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我说:“你不要这样了,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你要是再这样做,他们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了。”苏文军说:“我没有精神病,我很正常,我就是不愿意你离开我。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么?你答应我,再也不离开我了。”他松开我,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他像个受了伤、受了委屈的孩子,看着我,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向医生表示,坚决反对将苏文军送往精神病院。我说,你们必须确诊他的确有精神分裂症,才能那么做。
       医生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自伤呢?这不显然是行为异常么?”我想了想,对医生说:“他失恋了。”医生没说什么,很显然在他看来,这理由是成立的。感谢他没有再问什么。要是他接着提出一些更深入的问题,那么我又如何作出回答呢?
       苏文军很快就出院了,出院之后我们形影不离,人们都说我们像一对手足情深的孪生兄弟。
       我回校之后,华丹来约过我几次,我都以种种借口回绝了她。“为什么?”华丹将我堵在中文系的厕所门口,她一定要我说出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淡。我说:“公共厕所边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另约吧!”可她不同意,她表示必须是现在,一定要把一些问题说清楚。
       我们又来到钟楼边的树林里。华丹什么也不说。只是独自哭了起来。她的眼泪一点都不能打动我的心,反倒使我生厌。我说:“哭吧,你爱哭就好好哭吧,恕不奉陪啦!”我一个人离开树林,我向图书大楼的阅览室走去,苏文军说好了在那儿等我的。
       我抚摸着苏文军身体上那几个小小的疤痕,这些钮扣大的伤疤,是因为我才有的么?我感到恍惚,生活中所发生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苏文军咯咯地笑着,他说:“你摸得我痒痒了!”接着他问我:“你的身上也有疤么?”我什么也没说。
       他拉住我的手,让我的手在他的这些伤疤上轻轻摩挲。他说:“它们是我的奖章,是我身体上最美丽的花朵!”我说苏文军你可以当个诗人的。他说:“我从小就幻想当一名作家。我真的喜欢文学,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我记的可绝对是文学日记。我决心要开始学写小说,把我经历过的事,不平凡的事,以及我的幻想,都写下来,写成小说。”我劝他可绝对不要这么做。我说:“你这样做让我感到害怕。万一有人偷看了你的日记,那我们还有什么脸见人呢?”苏文军沉默了一阵,决定听我的话,他表示今天就要把所有的日记烧毁。“把我们的秘密锁在我们心间,对不对?”他说。
       在我的摩挲下,他的疤痕似乎胀大起来了。我停下来。他又抓过我的手,摩挲起来。“这样很舒服么?”他点点头,又一次问我:“你身上有疤么?”我说,这是我的秘密。
       苏文军不高兴了,他说:“你的秘密?你对我还保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们只有共同的秘密,而没有你的秘密和我的秘密。”我对他说,我没有疤,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他却表示不信,他提出来,要摸我的身体,以证实我是不是在说谎。
       我把他推开,我动作非常粗鲁,我差一点把他推倒在地。我推开他就转身走了,我感觉后背上有千万只小虫子在爬,在咬我。
       苏文军好几天都没理睬我。我忽然感到内心非常空洞。这天我课都没去上,钻在被窝里没日没夜地昏睡。我真想把自己的皮肤像脱一件衣裳那样脱了。我希望苏文军永远都不要看到我背上的画,尤其是画像旁那行要命的字!但我知道,他迟早会看到的。
       华丹到我们寝室来找我,她一把掀掉我的被子,我惊得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干什么那么紧张?”华丹看来也被我吓了一跳。
       我把被子抢过来,重又蒙住自己。华丹再次要掀被子。可是这次,我抓紧了,她没能得逞。我听到她说,她是来向我要还她的照片的。她把我送给她的一块真丝绣帕扔在床上,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华丹取走了她的照片,我感到有点轻松,同时又有一阵难言的怅惘。
       睡了一天两夜,内心空洞的感觉越发厉害,漂浮的感觉令我对所有食物都失去了兴趣。我决定要跟苏文军好好谈谈。
       我对苏文军说,华丹退还了我给她的礼物,而她的照片我也还给她了。苏文军的脸上浮现了喜色。他说:“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吧!”我说:“我们朝夕相处,要照片干什么?”当晚他就给了我一张他的照片。他表示,要把我的照片放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我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了,生活是那么晴朗,一种奇妙的,美好与罪恶混杂的感觉,像天空的白云一样在我的世界里悬浮,在我心底投下温暖而灰暗的影子。我有一种感觉,苏文军的照片,在我的衣袋里随时都散发出暖融融、甜津津的香气。它就像是苏文军本人,一个缩小了的苏文军,装在我的口袋里。它每时每刻跟随着我,在教室,在饭厅,在寝室。
       
       第五章
       当父亲的死讯被一份电报传来,我背部的一个毒疮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了。这个毒疮起于三周前。那时我估计它只有针尖那么大。但它很疼。当我的手指一不小心抓到它的时候,它引起的剧痛让我的嘴都歪到一边去了———我的脸部差一点中风,是我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歪向一边的嘴巴才得以恢复原位。这个针尖样的毒疮在迅速地发展。很快,我就感觉到它在我的背部不停地跳动。我已经不能转动自己的身体了,因为就是我衣服与后背一点点轻微的磨擦,都能引起一阵剧痛。颔下和腋下的淋巴结都肿大起来了,仿佛在皮下埋了一颗颗饱满的黄豆。不久这个毒疮就开始溃烂了。看来我已到了非去就医不可的地步了。但是你知道,我就是疼死也不会去见医生的。去医务室?去向那个肥大臃肿的校医展示我屈辱的后背?它开始出血了,流脓了。我的衣服开始被脓血污染,以致我都能闻到自己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在忍住这份疼痛的同时,我又有点幸灾乐祸。我想这下好了,这个毒疮一定会把我的后背烂穿,父亲的这幅画儿也就算是毁了。不是我要毁它,是天要毁它。如果它只是一幅普通的画,一幅画在宣纸上的画,那么,这个毒疮就是一条银鱼。不说一个洞,留下个疤在上头是没有问题的了。这当然是对父亲的一种报复,他知道了说不定会放声大哭。他有一阵确实变得爱哭了,在我上S大学之前,他就开始大声啼哭了,他喜欢把脑袋套在某些容器里哭,比如脸盆、水桶,或者就是痰盂。这些容器使他的哭声变得嗡嗡的。
       我身体上的变化让苏文军察觉到了。他的嗅觉比较灵。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他常常掀动他的鼻翼,仿佛在凝神谛听什么。我知道,他闻到了从我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他一定在搜寻,哪个角落里是不是躺着一只死耗子。与此同时,他几次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那就是,要与我一同离开学校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过一种全新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告诉他,我非常不幸,近来我发现自己变了,变得越来越臭了,像一块腐肉。我没有对他说我正受着毒疮的煎熬,我只是说我变得很臭,“你闻出来了么?”苏文军凑近我,他嗅了嗅,说:“我还真不知道这臭气是你发出来的呢!”我说,我臭了,我变得很臭。我长长地叹息了一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苏文军说:“你也许是肠胃不好,你该服点中药来调理调理。”我对他说:“我不是口臭,我是整个身体都臭了。”说着我向他哈了一口气,要让他知道,我的口腔并没有异味。
       他坚持要我去医院,他相信我一定是得了什么怪病。“你确实很臭,”他说。
       这时候一份电报飞来了。这东西对我可有点陌生,电报,它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东西。这个电报告诉我,我的父亲死了。
       我又回到了我原本决定永远不再回来的家。父亲躺在家里的地上,他的下肢已经化掉了。是的,他像一个雪人,下肢已经化掉了。他虽然盖着被子,但我还是看出来了,他的下肢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只管闭着眼,对进门而来的任何人都不打一个招呼。我的邻居李文革提醒我,这时候我所应该做的,就是啼哭。“为什么?”我问。李文革对我说:“你父亲都死了,你当然要哭。他是不是你的父亲?”我说:“他已经死了,根本无法听到我的哭声,我哭不哭,他都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后来李文革等邻居帮助我,一起把父亲运出去烧成了灰。我觉得父亲不是一块好的燃料,他发出了很红的火。蓝火才更旺,这我知道。
       在火化场,有一个人与父亲同时被推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焚尸炉。在被推进焚尸炉前,他看了我一眼。当时我觉得非常奇怪,我想死人不可能睁开眼来看我一眼的。但他真的是看了我一眼,我保证我说的是实话。他瞥了我一眼,这眼光让我回忆起什么。对呀,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嘛!想想,让我再想想,哦,想起来了,他不是鲁敢闯么?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呢?
       我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柜子里存放着不止一张人皮。有好几张,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我正打算一张张展开来看,看看上面的图画是不是跟我后背上的一样。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柜子里非但不臭,反而散发着一种香,大约是檀香。倒是我背上的臭还那么令人生厌。父亲一定对他的藏品采取了什么措施。他一定找那位精通中医的叔叔要了一个配方,将这批人皮画处理过了。一些特殊的草药,也许真的让父亲的藏品从此不再腐臭,反倒清香宜人了。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李文革走了进来。他提出来要跟我做一笔交易。“没有,什么都没有!你都看到了,这个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我对他说。
       他神秘地走近柜子,说,他现在可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文革文物收藏家,他知道父亲的这个柜子里有一些特殊的藏品,他非常希望能成为这些东西的收藏者。“你出个价吧!”他说。
       “你是说那些人皮?”他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让我不要这么说。他只是说,你出个价吧!
       我突然觉得后背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有谁用刀子在揭去我的皮。我转过头去,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我背后。但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我想,李文革一定知道我身体上的秘密,看他的样子,是无所不知的。他既然能知道父亲的柜子里装着这样的东西,那么,他也一定能知道我的后背上刺着一幅他渴望得到的图画。他猜也能猜出来。
       我突然拨开他,飞也似地奔出了屋子。
       我的后背上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汗呢,还是脓血在淌。
       返回学校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天。苏文军说:“你终于醒来了,你是个孝子,你死了父亲,自己也差一点死了。”我让他把门关起来,我说:“不要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寝室来!”他说:“你怎么啦?疑神疑鬼的。”他安慰我说:“现在好了,你醒来了,你已经好起来了,你闻闻看,你的身上已经不臭了!”真的,我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了,也感觉不到后背上的疼痛了。我认真地闻了闻,只闻到一股香气。
       苏文军说:“你的棉毛衫上,全是脓血和汗,现在好了,全换掉了,你身上干干净净了!医生给你涂了几次药,现在你完全好了。”我很紧张,我问苏文军:“你看到了么?你都看到了么?”苏文军说:“我都看到了。”我吼起来:“你怎么可以?”苏文军说:“其实我早就看到了,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除了我,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身体上的秘密,都知道发生在你和你父亲之间的这个不幸的故事。”我觉得非常绝望。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所有的人都知道,而且是早已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它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我却还把它当作一个天大的秘密死死地守着。
       现在的问题是,李文革,那个我昔日的邻居,今日的文革文物收藏家,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我的。其实他要找到我也不难,谁不知道我正在这所大学里读书呢?我一把抓住苏文军,说:“救救我,苏文军,你一定要救救我!”苏文军说:“你怎么啦?”我说:“有人要杀我!”“杀你干什么?”“他要剥我的皮,他要把我后背上的皮剥下来!”苏文军说:“让我们远走高飞吧,我们走,我们走得远远的,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我们立即开始行动。我们最后一次到图书馆阅览室,找出一本厚厚的地图,我们交头接耳,仔细研究何处才是我们理想的栖身之处。地图上许多陌生的名字令我们既兴奋又迷茫,它们尽管陌生,但怎么都不显得遥远。我们要到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去,只有遥远,才是安全的,才会给我们以全新的感受。
       最后我们决定从水路出发,这样比较不太引人注目。
       黄昏时分,我们登上了一艘江轮。我们逆水而行。江轮终于开动了,在它隆隆的声响中,我突然惊恐起来。因为我感觉到,在这艘船上,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我。我对苏文军说:“我们能不能立即离开这艘船?”苏文军说:“你开什么玩笑?要离开这船,唯一的办法就是跳江。难道说你要和我一起跳江么?”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离开这只船,在这船上,一定有人要取我的性命。也许正是李文革,或者就是他派来的人,正手持利刃,伺机将我后背上的皮撕下。也许他们会选择先将我杀死,然后再取皮。当然,直接取皮会使它更有价值。
       苏文军说我完全是神经过敏,他不相信有什么人会要来取我的皮,“那是你的幻想,”苏文军说。我告诉他,那个人,那个满脸堆笑的人,他的名字叫李文革,他已经在我家里跟我谈过价钱了。他将父亲柜子里的那些人皮取走之后,一定会紧接着来取我背上的那幅画的。他是个文革文物收藏家,他不会轻易放过一件这样的藏品。何况他说了,我背上的这幅画可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品。他一定就在这只船上,这一点我感觉到了,我几次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双躲藏在暗角里的贼亮的眼睛。“要是不立即离开,今晚就是我的死期了!”我对苏文军这么说。
       苏文军终于被我说服了,他表示,跳进湍急的江中,显然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他决定,等船停靠下一个码头,我们立即秘密上岸。苏文军很有经验地说:“我们不要立即上岸,那样容易引起注意。我们必须等船起锚即将离开码头的当口,闪电般地上岸。”第一次我们失败了。正当我们想冲过跳板向岸上奔去时,上船的人流把我们推了回来。我们显得势单力薄,不堪一击。潮水一样的上船的人们,把我们一下子冲了回来。我们差一点被他们踩死。苏文军的一只鞋都被挤掉了。他几次想去轮船的广播室广播找鞋,都被我制止了。我不想暴露目标,我觉得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失去一只鞋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可是,我穿着一只鞋,走起路来非常别扭,像一个瘸子!”听他这么说,我想到了华丹。在这样的时刻,在仓皇的奔逃中,我突然想到了华丹,那个外语系的姑娘。她的双腿一长一短,长短之差,也不过就是一只鞋底的高度吧?她为什么不去定制一双鞋呢?把另一只鞋的鞋底做得略为厚一些,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么?
       苏文军还在嘀咕他的鞋子。我脱下我的一只鞋,踢给了他。我说:“拿去,把我的鞋子拿去,这总可以了吧?”苏文军用脚勾过我的鞋,试了试,说它太大了。我让他将就着穿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等待下一个码头。这次我们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训,要提前蹲到甲板上去,要把握住机会,在上下客的缝隙里突然蹿到岸上去。
       这次成功了。当跳板被收起来时,我们正好到了岸上。船离开了码头,我看到在那甲板上,在那密密的人群里,有一张特别的面孔。他就是李文革。你瞧他的样子,袖子里一定笼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我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我们日夜兼程,乘坐一列快车,终于来到了一个我们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地方。计划外的地方。这地方星光特别明亮,星星看上去是那么硕大,它们在天空中高悬着,向大地洒下寒冷的光。我们伏在旅舍的窗口,长时间地抬头看星。后来苏文军提出来,要再次仔细看看我的后背。他让我扑倒在床上,他脱去了我的上衣,他的手冰冷冰冷的。他打开了另一盏灯,那是一盏雪白的日光灯。他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一边说:“多么好的一幅画啊,可惜,这地方有了一个疤痕!”我几乎是流着泪,把发生在我和我父之间的悲哀的故事说给苏文军听。苏文军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他说,其实他早已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故事。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会知道的。他说:“你不知道么?一本有关这个故事的书,正在图书市场上流行。并且,全国各地都有了盗版,许多人都靠它发了一笔大财。”我放声大哭。我抱住苏文军,希望他能想办法把我的皮剥下来,像脱一件贴身的衣服那样,把它脱下来。“你会死去的,”苏文军说。“就让我死吧,让我死去吧!”我对苏文军说:“你把我这张皮卖掉,你就可以发一笔财。你去找李文革吧。”苏文军说:“我已经杀死过一个人了,我再也不能杀人了。”“你杀了人?你杀了谁?”我忽然怀疑苏文军其实也是李文革派来的。
       苏文军说:“现在,你已经没有秘密了,那么,让我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他的秘密是那样的令我感到意外,惊诧不已。我真是没有想到,就在我接到父去世的电报返回家中的那几天里,苏文军会把华丹给杀了。那是一个惊人的机会,苏文军和她竟然在飞光古塔上相遇了,他们彼此微笑了一下,算是招呼。“我顺手推了她一下,她就从宝塔的第九层飞落下去了。她的衣裙呼呼地飘扬,她落到地面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