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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大声歌唱
作者:王彪

《收获》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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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的序幕
       那年头,对小薇这样的女孩子来说,穿新衣裳是件大事,通常得等到逢年过节;而且,应付逢年过节的新衣裳其实也就那么一件。可这一天,既不是逢年又不是过节,小薇却穿上新衣裳了。
       那是件花格子的棉布罩衫,藏在箱底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拿出来的时候有点皱,小薇用热毛巾蘸上水,弄湿,压平,然后小心翼翼地穿上去。新衣裳弥漫出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有些刺鼻,小薇竟然觉得非常好闻。
       小薇说:“我要去看戏了,妈。”小薇说:“我要去看戏了,爸。”小薇对她的弟弟说:“可惜你没得看,你还没上学呢,你今天也没新衣裳穿。”走过街口的时候,小薇还在说:“大伯,大婶,我现在就要去看戏了,我也有新衣裳穿啦。”小薇的开心是有道理的。在小薇居住的小镇上,看戏是件大事,特别是样板戏,何况这一回来的是省城的京剧团,平常连盼都盼不到。盼不到的事情让小薇给盼到了,小薇当然欢天喜地,她这样一路笑着说着,像个叽叽喳喳鸣叫的小麻雀。到了学校一看,原来同学们也都穿上新衣裳了。
       看戏的地点是在镇人民大会堂,小薇她们排着队,像去看露天电影似地扛着长条凳,进入到有人看守的大门后,就在戏台下的空地上放好了座位。大会堂只有两排靠背椅,是供领导坐的,这两排椅子的位置经常变动,看戏时在前排,看电影的话就挪到放映机前边了,因为看戏是越近越好,看电影则要不远不近。小薇和同学们的长条凳顺着靠背椅往后排列,小薇人矮,坐得比较靠前,可这个后果后来在看戏时却暴露了出来。
       坐在靠背椅中间的是公社王书记,王书记也是个样板戏迷,小薇和同学们都在广播里听过他的讲话,他在讲话的过程当中,经常要粗声粗气哼几句“出身雇农……找到了共产党,走上了革命的路一条”之类的唱词,说明他与样板戏里的光辉形象是有着同等的阶级感情的。王书记在演出之前讲了话,大意是欢迎省城的京剧团来为我们进行毛泽东思想教育,我们要学好样板戏唱好样板戏。但这次王书记没唱,也许当着京剧团的面不好意思,他只是带头鼓了鼓掌,咽了口唾沫说:“其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大家现在就开始接受教育吧!”戏确实精彩,比如那个演李玉和的演员,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做工和唱腔都好极了。小薇看得入迷,可由于王书记他们坐的靠背椅高,小薇只能看见台上的上半个人影,其他同学也一样,把脖子都看酸了。后来不知是谁带的头,有一两个同学站了起来,这样一来,后面的同学也全都站起来了,最后排的几个同学,甚至还站到了凳子上。
       直到王书记喝了一声:“坐下!”大家才陆陆续续坐下,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悄悄站起来了,这样此起彼伏,情形很是热闹。
       也就在这时,台上出了件事。戏正演到李玉和带着密电码,在小摊边准备与磨剪刀的接头,一群日本宪兵突然上来搜查,李玉和急中生智,将密电码藏进了饭盒。也许是那个扮李玉和的演员出了点岔,他掏出来的竟是一本《毛主席语录》,王书记看得认真,他突然跳了起来,指着台上,大吼一声,说:“不对!这是《毛主席语录》,怎么能把《毛主席语录》当成密电码了?”让王书记这一嚷,扮李玉和的演员呆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台下,一时忘了台词,手里还高举着那本大红色的《毛主席语录》。王书记干脆爬到了靠背椅上,他越发愤怒了,“这是政治错误,”王书记说,“把《毛主席语录》放到饭盒里面,而且还淋上稀饭,这不是诬蔑是什么?”“你们篡改革命样板戏,居心何在?”王书记晃着手臂说。
       “我们贫下中农绝不答应!”王书记又举着拳头说。
       台下一片哗然,同学们跟着起哄,小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演员,她看见那个演员的脸霎时白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来,像下雨的日子窗玻璃上流下的水痕,把他化了浓妆的面颊弄得支离破碎。
       幕布飞快拉拢了,等它再次拉开来的时候,演出变成了批斗会。那个演员又被推出来,倒剪着双手,低头认罪。王书记和京剧团的工宣队队长分别站在两旁,他们都说了话,工宣队队长说,他代表京剧团感谢这儿的贫下中农,阶级觉悟高,帮他们挖出了隐藏的阶级敌人。这个演员的历史是有问题的,他有海外关系,现已查明,他是妄图利用演出反攻倒算。我们要全民共讨之,全党共诛之。
       工宣队队长讲完话,轮到王书记讲了,王书记只高喊了几句口号,随后按着那个刚才还是李玉和现在成了反革命的演员的脖梗,让他跪下。王书记说:“对付这种反革命分子,说话是没有用的,要用行动。”但是,那个演员却无论如何不肯跪下,他使上了劲,与王书记僵持着,像个死硬分子。王书记恼羞成怒,抽了演员一记耳光。那记耳光十分响亮,小薇和同学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那记耳光把他脸上的妆也给刮掉了,露出了一个醒目的青白色的掌印。小薇给吓了一跳,王书记真是厉害,他敢把省城来的人都打了,小薇想。
       那个一直没吭声的演员歪着脸,终于开始说话了,他说:“我不是有意的。”这让王书记更加冒火,他又抽了一下:“你还敢吭声?”那演员继续说:“我不是有意的。”王书记又来了一下:“你再吭声!”那演员又说:“我不是有意的。”两人在台上重复着对话和动作,那些抽耳光声好像是对话中间的节拍,一下,又一下。演员的脸越来越白,王书记的手掌越来越红,因为他把原本属于李玉和脸上的油彩,全都弄到自己手上来了。
       事情到王书记打酸了胳膊还没完,总是在一声闷响过后,那个演员仍在源源不断地说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但最后,王书记和工宣队队长还是一致找到了让他住嘴的办法,他们决定让全校的学生排成长队,一个个上台轮流抽那个演员的耳光,直到他闭上可恶的嘴巴为止。
       因为大多数学生的身高不够,台上还放了凳子,以便让他们可以居高临下地揍。轮到小薇的时候已经接近尾声了,那个演员的脸肿得不成样子,他变成了个面目丑陋的人。小薇胆战心惊,爬上凳子后糊里糊涂来了一下,她碰到了演员的下巴,可即使这样,那个演员仍然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有意的!”王书记没让小薇下来,他把那本《毛主席语录》递给小薇,要她重来。可能是小薇的力气太小了,这一回王书记自抓住了小薇的胳膊,跟她一道用力。小薇害怕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一声呼啸,小薇紧握着的《毛主席语录》就击中了演员,这是成功的一击,演员砰地摔倒了,待小薇再睁开眼,她看见演员躺在地上,左手捂着耳朵,一些鲜血从他受伤的耳孔里流了出来。
       演员用古怪又绝望的眼神看着小薇,像一条搁在岸上的垂死的鱼似的,嘴巴动了一动,却再也没说出那句他至少重复了两百遍的话。接着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更多的鲜血从他的耳孔冒出来,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把白衬衫的领子都染红了,并且他的嘴巴里也全是血,牙齿一片通红。后来他张大嘴,冲着小薇哈哈大笑。
       他笑着笑着,突然又砰地摔倒了。小薇抱住脑袋,尖叫了一声,她的新衣裳上沾满了演员的血迹,有点触目惊心。那个演员躺在地下还是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小薇吓坏了,只得孤立无助地一声接一声大叫。
       王书记想把她拉下来,可小薇自己摔下来了,她的尖叫一直持续到她落地的那一刻。在这种不可遏止的叫声里,小薇感觉到一个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死去,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她的嗓子在难以承受的颤动里,像一只点燃的爆竹一样炸裂了开来。
       十年后的序幕
       1984年,小薇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小薇来到了省城,在一家名叫莉莉·玛莲的酒吧打工。
       现在,小薇是个大龄未婚女子,一个失语症患者。她的嗓子在那阵爆竹似的破裂声中,神奇地藏匿起了声音,后来,当它又有了声音的时候,小薇却已经忘掉怎样用它来说话了。
       常到酒吧来的客人都知道,这个眼睛又大又黑的姑娘是个哑巴,或者说是个准哑巴,因为偶尔小薇也会说上一两个单词,如果连起来说,小薇就又变成了结巴,所以小薇多半情况下不说。她闭着嘴,只有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小薇的耳朵很灵,事实上,谁都能明白小薇用她的眼睛说了什么。
       小薇还很勤快听话,由于这一点,酒吧老板原谅了小薇的缺陷。老板是个文化人,他知道小薇这样的姑娘不讨人嫌。果然,小薇就干得挺欢,灵巧的身影整夜在酒吧跑来跑去,点酒水,拿小点,结账,送客,如此之类,很快做得得心应手了,让客人满意,老板也满意。
       终于有一天,酒吧里来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的到来,小薇又重新记起了以往一些淡忘掉的事。小薇后来想,没有人会相信,她,还有那个人,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与一出名叫《红灯记》的样板戏有关。
       那个男人是和一个女人一块来的,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了啤酒和饮料。小薇开头并没留意他们,是那个男人叫了一声:“喂。”小薇就过去了。她走到男人跟前,点了点头,可男人对她的出现十分茫然,小薇便指了指男人,然后指了指自己,意思是男人有何吩咐。男人马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他挥手把小薇赶开了。
       “我没叫你。”男人说。当男人第二次又叫了声“喂”的时候,小薇又赶了过去。男人的声音太响了,压过了酒吧的音乐声,而且男人对面的女人一直别着脸,看着窗外。男人只能是叫小薇,叫小薇这样的侍者。这一回,小薇把酒水和小点的单子递给了男人,她认为他应该加点什么,可男人还是跟上次一样,朝她摇了摇手,他有些生气地团起单子,说:“我说过了,我没叫你,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男人说:“你难道叫‘喂’吗?真见鬼!”小薇退了回来,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古怪。当男人第三次叫“喂”的时候,小薇站着不动了,没有人去理会这个男人,包括他对面的女人。后来男人停止了这样的叫喊,他喝了口啤酒,终于安静下来了。
       小薇在忙碌的间隙再去注意男人时,男人已开始跟对面的女人说话了,当然,基本上是女人在说。女人的声音很小,态度也很冷淡,男人伸着脖子,侧着脸,听起来好像很专心又很费劲。接着,男人和女人争吵了几句,显然是男人误解了女人的意思,男人又很急,他再次叫喊了几声,女人突然不说了,默默地瞪着他,然后她站了起来。
       “坐下!”男人说。
       女人没坐下,相反,她准备走了。男人冲动地想把她拉回来,他的嗓门比刚才更高了。
       “你坐下!”男人指着凳子说。
       “你给我坐下!”男人指着女人说。女人把男人的手指轻轻移开,随后她抓过男人跟前的酒杯,劈头盖脑把啤酒淋在男人头上。女人做完这一切,顺手又把酒杯递还给男人,让他接住。
       男人直挺挺地立着,女人已经走了。男人的头发和胡子上全是啤酒泡沫,像个不合时宜的圣诞老人。过了一会,男人抹了把脸,独自坐了下来,他嘟嘟囔囔地最后叫了声:“喂……”小薇没搞错,这一次,男人叫的是她,因为男人需要毛巾,还需要再来一瓶或者两瓶啤酒什么的了。
       眼下……还是序幕
       谷乐清领着妻子来莉莉·玛莲,是为了好合好散。严格地说,称作妻子已经不太合适,在他们面对面地坐到酒吧桌子旁的四个小时前,他们办完了手续,她是他的前妻了。
       但是,谷乐清仍然希望好合好散。十二年了,不是个简单的数字,为这十二年,举行一个哪怕长度十二分钟的仪式,也是必要的。
       可他们还是吵了起来,跟过去的日子一样,他们习惯了这种争吵,没完没了。也许他的耳疾是个原因,他总是不明白她的话,她也不明白他的话,还有他的叫喊。他老害怕她听不见,本来,他生活的世界是微声甚至无声的,他应该悄声低语,但他做不到,对他来说,他喊出的声音仍然十分微弱,微弱到了可以被风偷偷地带走,就像他什么也没说一样。
       由于听觉的关系,他的记忆力也坏掉了。他记不住她说的意思,他记住的是她的表情,以及别的张着嘴巴晃来晃去的人影,这让他麻木,反过来又加深了对相互交谈的茫然与绝望。就像刚才,他冲她喊了那么多声“喂”,可她却别着脸,听而未闻。他的喊声倒招来了侍者,一个沉默的姑娘,她接连来了三次,第四次是为了擦掉他脸上和衣服上的酒渍,那一刻,他真有点同情这个姑娘了。
       他拿着妻子交还给他的酒杯,酒杯上的啤酒没有进入他的胃,而在他的脸上流淌,就像他过量地使用了一种名叫“啤酒香波”的洗发液。他的想法落空了,他和妻子都没说再见。
       妻子肯定说得比他多,他现在记住的仅仅是她最后的几句话,因为只有在这时,妻子是把他当作有耳疾的人大声说的。一个晚上,妻子就让他听见了这些。
       妻子说:“谷乐清,你听着,我受够了,我一分钟也不想跟你呆。告诉你,你不光是废物,你还是个废人!”现在他又记起来了,在妻子说完之后,他仍然喊了一声:“喂……”直到那个姑娘出现。眼下,小薇知道这个倒霉的男人叫作谷乐清了。她决定陪他坐一会,男人的狼狈是显而易见的,他不过三十六七吧,已经开始谢顶了,这会儿弄湿了头发,他的脑袋看上去像冬天一样荒凉。
       男人却什么也没说,他变得异常沉默,生硬的目光注视着窗外,窗外在下着小雪———也确实是冬天了。小薇有好几次把视线落到男人身上,又慢慢移开,这样重复了无数次,她希望男人能跟她说点什么,或者是她跟男人说点什么,即使是刚才的那个单词:“喂。”后来,小薇悄悄把嘴张开来,舌尖滑动着抵住了下颚,她在心底里发出了这个声音,虽然仍然属于无声,可小薇还是听见了。小薇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又试了几次,终于,她小心翼翼又结结巴巴地喊了出来:“喂。”男人听到了,或者是感觉到了,他转回了脸,哦了一声,说:“你是跟我说话吗?”小薇笑起来了,她说:“喂。”男人侧着耳朵,听了半天,说:“你说什么?”小薇还是说:“喂……喂。”其实她是想说“小薇”,但这两个字的音太接近了,小薇一慌,反而什么也说不出了。这下轮到男人笑了,他笨拙地点了点头,依然侧着脖子,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男人说:“我不是有意的!”男人的神态与记忆里的迥然不同,可他确实是那个男人,十年前的男人。
       小薇猛地抱住脑袋,张大了嘴巴,她想再次尖叫出来。她把眼睛也闭上了,眼前是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一两分钟,当她再睁开眼,她又听到了酒吧里的音乐声。
       这时,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
       第一场
       早在得知耳疾难以治愈以后,谷乐清就明白自己是个不走运的人。开头还只是一只耳朵,后来另一只也不行了,它们蔓延开来的速度很快,像一根藤上相继枯萎的两只瓜,使他有点猝不及防。
       因此,妻子的离去是必然的,更糟的是,京剧团也快垮了。有那么一两年时间,谷乐清简直无所事事,他和妻子没孩子,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日子形同坐牢,像一本书上说的,一日长于百年。也就在那时,他喝上了酒。
       他还玩上了唱片,是胶木唱片,旧得厉害。通常的情况下,他不去听它,他把唱片放在手上,用另一只手指按在唱片的纹路上,像唱针一样轻轻转动。这样他就听到了等待中的声音,时远时近,忽隐忽现。他从来不去设想是不是他在唱,他觉得没那个必要,他喜爱的仅仅是手指底下的纹路,和纹路跟声音之间隐藏着的某种联系,这就够了。
       这一天,剧团里的老李来了,老李是来找他一块去酒吧演唱的。
       老李说:“走吧,乐清,我弄了一支乐队,批文和合同都有了,一块来干一把,我们马上就会有钱啦。”老李说:“团里的小陈、老陈、文秀,还有阿宝,都出来了,他们的水平你是知道的,阿宝本来要去做生意,现在也不去了。你的嗓子好,我请你当主唱。”谷乐清看着老李的嘴巴,却没作声,老李是个大嗓门,他的话他是听得见的。后来,谷乐清不去看老李的嘴巴了,他低下头喝了口酒。
       老李又说:“你别皱眉,也别光喝酒。我知道你是瞧不起这玩艺儿,我也瞧不起,我老李好歹演过包公,还演过胡传魁司令,我老李也唱过:想当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老李哼哼哈哈唱起来了,唱了几句,老李说:“现在唱这个顶屁用!现在要唱甜蜜蜜,甜呀甜蜜蜜……喂,你到底去不去?”谷乐清把酒杯递给了老李:“喝吧。”老李说:“我不喝。”老李重重地坐了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后来老李还是把酒喝了。
       “酒是个好东西。”老李摇着头说。老李起身走了,走到门口,老李又扭回身,他的眼睛看着地板,说:“剧团下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其实老李告不告诉是一样的,谷乐清依然毫无反应。他在等老李离开,他又需要一个人了。他感到耳朵有点痛,也许它对不受欢迎的消息还是过于敏感,这不能不让他奇怪。他都已经适应了,可他的耳朵却无法适应,就像枯萎的瓜还没来得及彻底烂掉一样。于是,他举起手来,轻轻揉了揉这两只脆弱的耳朵。
       老李没看见他的这个动作,要是看见的话就更无话可说。老李走后,谷乐清取出了一张唱片,这次他没用手指去摸,而是打开了台子上的破唱机。胶木唱片旋转起来,过了半天,咿咿呀呀飘出一段样板戏的唱腔。
       他把脑袋慢慢伸过去,侧着脸,让耳朵和唱片保持五公分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对他来说是最佳的,除了听见唱词和乐器伴奏外,他还听见了岁月留下的吱吱嚓嚓的声音。
       这种声音通常比吟唱和音乐本身更打动他。他守着唱机,因此就能发觉自己老了,他乐意一个人时偶尔有这种发现。那情形就像他发现了另一种可以秘而不宣的幸福。
       小薇今晚碰上了点麻烦,有两个男人喝醉了,喝醉了的男人拖住了小薇。他们要求跟她聊聊。
       两个男人把小薇按在凳子上,“来吧,小姐。”他们说。
       小薇点点头,顺从地坐在他们边上。两个男人开心起来,一个说:“小姐,你好漂亮呵。”另一个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小薇听着,都点了点头,又都摇了摇头。两个男人越发乐了,他们以为小薇是个胆小的姑娘,因此更加希望小薇开口了。他们醉醺醺地说了好多,可小薇除了点头就是摇头,两个男人奇怪起来,直到最后小薇指着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叫道:“天哪,原来你是个哑巴!”小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了,她站起来,嘴唇却动了一动。两个男人看上去气坏了,他们一齐跳起来,说:“这么说来,你……你还是个聋子?你这傻×,你让我们白费了这么多口舌!”小薇差点哭出来,她憋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说:“对……对……不起。”两个男人又呆住了,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其中的一个男人找来了老板,他们骂骂咧咧的,和老板吵上了。
       小薇悄悄退回到角落,酒吧里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还好小薇没有流泪,她软软地靠在墙上,耳朵里听着扩音机放出的歌声。那歌声是甜美的,扣人心弦,使酒吧里的喧闹都安静下来了。
       三分钟后,小薇又回到了吧台。第二天,民生来看小薇。民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民生说:“小薇,这种地方你别呆了,这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会欺负你的。”民生说着拉起了小薇的手,民生接着说:“走吧,小薇,跟我去搬砖头也比这儿强。”民生是泥水工,他是和小薇一块到城里来的,因此民生对小薇挺好。可小薇却把手挣开了,她自顾自坐到了酒吧转角的楼梯上。
       民生说:“你要是嫌搬砖头累,也可以干别的,现在城里的活多得很,样样都比当服务员好。你这个还是酒吧服务员,不懂的人以为搞三陪呢,叫人听了多不舒服!”这会儿正是酒吧最空的时候,可酒吧里仍然有音乐,这种音乐比起别处来要响得多了,有时简直震耳欲聋。吧台的一角,还摆放着钢琴和一架爵士鼓,偶尔会有乐队来演奏,那样会很疯狂,不过这样的机会少而又少。
       小薇仰着头,把胳膊支在下巴,她没听民生的话,却听着音乐。也许由于无法说话,小薇反而比别人更喜欢音乐,久而久之,酒吧里放的每一首流行歌,小薇都能在心里唱出来了。
       她真的唱了。民生说:“就这么定了,小薇。”小薇却唱着:“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这是她喜欢的歌。
       民生说:“你听见没有?小薇,我明天来接你,明天。”小薇还在唱。她已经不知道民生的存在了,在想象中,她听到了自己的歌声。因此,当民生垂头丧气地跑走时,她也不知道民生生气了。
       这是小薇后来才想起来的。原谅我,民生。小薇想,我只能这样了。
       那时小薇已经在楼梯下面的角落里站了老半天,那儿在大白天也非常阴暗,可听音乐却十分合适。是老板找到了她。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儿。”老板说。“到吧台去听吧,小薇。”老板拍着她的肩,又说。
       酒吧是个热闹的地方,人人都在大声说话。在莉莉·玛莲,唯一例外的当然是小薇。
       谷乐清第二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他坐在上次那张靠窗的桌子旁,不过他的对面已经没有了女人。
       老黑是第一次来,老黑也感觉出来了。以前老黑常去的是歌厅、夜总会,老黑不光是第一次上莉莉·玛莲,还第一次上酒吧这种地方,所以,刚进门的时候,老黑以为酒吧跟夜总会是一样的。老黑最初的想法是换一批小姐点歌,他今天有几个重要的客人。
       老黑就这样瞄上了小薇,他开初认为小薇是个文静温和的姑娘,小薇的眼睛很亮,小薇的笑容很甜,小薇什么都好,而且沉默的小薇还有那么一点神秘。接下来,老黑就想听听小薇怯生生掩藏起来的歌声了。
       老黑的做法非常直截了当,他把小薇叫过来,对她说:“听着,我要为我的客人点一支歌,你来唱。”小薇怔了一怔,老黑说:“去吧,就唱《妹妹找哥泪花流》。”但小薇摇头了,老黑又说:“你肯定会唱,这歌儿现在人人都会唱。你放心,我会付小费的。”老黑说完,就继续跟他的客人聊天去了。过了一会,老黑没听到《妹妹找哥泪花流》,而小薇还站在他边上,这使老黑有点冒火,他说:“你怎么啦?歌都点了你还站在这儿!”小薇冲老黑笑了一笑,她指指吧台,又指指空中飘荡着的音响,然后摇了摇手。小薇的意思是这儿不能点歌。老黑马上看明白了,他说:“为什么?”小薇还是摇头,老黑说:“那儿不是有琴吗?要是没人弹,你来卡拉OK也行啊。”老黑的态度十分固执,小薇无奈,只好叫来了老板。老板听了老黑的要求,当即予以拒绝。老板说:“我这儿是酒吧,酒吧里不点歌。”老黑偏偏不信,他说:“我跑的地方也算多了,还没听说有不点歌的,今晚我就要点。”老黑说:“我穿得不体面是不是?你们到城西工地打听打听,有谁没听说过我老黑的?你们尽管找我。”“行,我现在听说了。”老板说,“不过点歌你得去夜总会。”老黑的几个客人都把老黑拉住,说:“算了算了,老黑,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可老黑却把一大叠钱掏了出来,老黑是不承认自己走错地方的,他说:“怎么能算了?你们不听,我要听。”老黑说着又把小薇拉过来,他把一半的钱扔给老板,另一半的钱塞到小薇手上,他指着小薇说:“我已经说了,我要请她来唱。”酒吧里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惊奇地看看老黑,又看看小薇。小薇面红耳赤,她拚命朝老黑摇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老黑还在说:“你唱啊,快唱啊!”老黑说:“你怎么不唱?你哑了?”酒吧里的人哄堂大笑了,小薇把钱一扔,就想跑开,可老黑又牢牢地揪住了她。结果老黑和小薇在众目睽睽下扯来拉去,直到小薇真的要哭了。
       是谷乐清上来分开了老黑和小薇,谷乐清对老黑说:“这位姑娘不会唱,你放过她吧。”老黑这时完全气糊涂了,他反过来揪住了谷乐清,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唱?她不会唱,你会唱?”谷乐清说:“会。”老黑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好啊,你会唱,那你来唱,我现在就听你的。”老黑较上了劲,按老黑的想法,他出了钱,今晚这儿就得由他做主。到了这份上,老黑不想再丢脸了,因此老黑不由分说把谷乐清拎到了吧台前面。
       老黑说:“你小子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你要是不唱,别怪我不客气。”不料谷乐清却说:“我不唱。”这回老黑是真被激怒了,他瞪圆了双眼,捏紧了拳头,就在老黑准备动手的时候,谷乐清又说话了,他指了指那架钢琴,说:“我不唱,不过你要听的这种歌,我倒着身也能弹出来。”谷乐清的话使老黑大吃一惊,连小薇也觉得难以置信,她怕老黑真跟谷乐清打起来,便走过去挡在两人中间。这让老黑终于看见了小薇眼睛里可怜巴巴的神情,这个姑娘在求他了,可老黑仍然说:“那你弹出来,你那样弹出来,我还会在地上爬出去呢。”谷乐清打开了琴盖,他背靠钢琴,仰起身来,反着手弹了一曲。酒吧里的人开始都呆住了,后来一齐大叫起来,是谷乐清的样子把他们逗乐了。小薇又惊又喜,她捂着嘴,愣了好半天。
       谷乐清已经不肯停住,弹着弹着,他把身子弓起来,屁股撅到了琴键上面,两只手仍在灵巧地跳来跳去。他是弹疯了,而且他还在哈哈大笑。酒吧里乱成一团,所有的人都跑出了座位,他们合着音乐的节拍,又是喊又是跳,好像经历着一场意外的狂欢。
       老黑最后没有爬着出去,这个混乱又狂热的酒吧里没人再去注意他了,老黑是带着客人悄悄溜走的。他到走的时候才发觉,那个被他逼着唱歌的姑娘,可能压根儿就不会说话。
       这么多年来,谷乐清头一次感到了快乐。开初,他还弹着一些曲子,后来纯粹是胡弹了,他变得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人们在向他欢呼,为了他放肆的举动,但他只是为他自己弹,他没想到他会弹得那么好,他在这个晚上真是神了。
       有人请他喝酒,他一边咕噜咕噜喝着,手指却没停下。他看到那个名叫小薇的姑娘激动得满脸通红,她凑近他,结结巴巴比划着,说:“了……了不……起!”他没听清,侧着耳朵问道:“什么?”姑娘又连比带划:“了……了……不起……”这回他听懂了,了不起,竟有个姑娘对他说了不起。他于是冲姑娘笑了一下,“你也去跳吧。”他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结束的,酒吧里的人全散光了,他一个人走出来。走到门口时,他才发觉喝醉了,胃在翻腾,耳朵也痛得厉害。他又走了几步,在不能再走的情况下,他蹲了下来,他开始大吐特吐,他感到了虚弱,并且他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一个人将他拉了起来,是小薇。小薇将他拉起来后,又扶住了他,她把他抓得紧紧的,使他无法挣脱。这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最后,她朝他打了个手势,告诉他:“我送你回家。”他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因为在出租车中,他又吐了,他把小薇的衣服吐得一塌糊涂,但小薇却很高兴,她再次打了个手势,那意思好像是叫他再吐一下。
       “吐完就好啦。”这是他想象中她说的话。因而,他点了点头,自作主张地回答道:“谢谢,我吐完了。”到家后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小薇替他泡上了茶,还替他擦了把脸。他们这样坐了一会,小薇怕他再吐出来,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这使他觉得应该跟她谈点什么了。
       他就把胶木唱片拿了出来,用一只手指转动着,然后他问她:“你听见了吗?”当然小薇是摇头的。
       “没关系,”他说,“你自己来一下。”他把唱片交给小薇,小薇拿起来按他的样子试探着,结果她还是摇了摇头。
       “我来告诉你,这里面有声音。”他说。小薇张开了嘴巴:“会……会吗?”“会,你每天摸,就会摸出了声音。”他说。“哦。”小薇说。
       他以为小薇失望了,说:“怎么,你不相信?”可小薇却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忽然嘻嘻笑出来。
       他没想到小薇的笑声竟那样清脆,他有点目瞪口呆了,过了好半天,他呼地站起来,他对小薇说:“等等,你等等。”他让她站直,捏住了她的手,使她的指尖抵住胸口。接着他握着她的手移动起来,就像唱片上的唱针所做的那样,他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长音,那是练声时发出的吟唱:“啊———啊———啊———”“唱吧,你能唱。”他说。小薇没唱出来,她是张大了嘴,可就是唱不出。他又重复了几次,直到他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她的心脏。
       “啊———”她在心脏的剧烈跳动中出声了。那一刻,她就像触了电一样。
       他又一次目瞪口呆,“你……”他说,“你的声音很好听啊!你知道吗?”小薇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三点了,可她怎么也睡不着。她还在想着谷乐清说的话,想着这个男人乱七八糟的房间和他古怪的爱好。他可能一直醉着,因此他的脾气不像她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坏,他甚至让她唱歌,这太有趣了。
       还有那些胶木唱片,旧得布满了划痕;还有手指在唱片上若即若离的摩挲,沙沙作响,然而这个男人告诉她,那就是音乐。
       小薇的手指也下意识地在床单上移动了,自外而内画着圆圈。随着这种运动,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一种声音,它有节奏,有韵律,好像一只鸟在空气中飞翔,使她突然意识到,没错,它是歌唱,放开嗓子的歌唱。
       小薇随着那声音哼起来,开始是在心里,慢慢地,她发觉她的嘴巴也在哼了,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脱离开了她的控制,就像鸟儿扇动它的翅膀。她听到了自己的嗓音,千真万确,是她自己的嗓音。
       小薇还是将信将疑地捏了一下嘴唇,又拉了一下耳朵,结果她的嘴唇和耳朵都告诉她这是真的。她把它们给弄疼了,一直到她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她才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
       最后,是这声惊叫让她彻底明白了。同房间的姑娘们都爬起来,她们问:“小薇,你怎么啦?”小薇没有回答,她抱住被头,捂到脸上,狠狠地哭起来了。
       
       第二场
       现在,小薇做梦都想学唱歌了。她又来找谷乐清,她要跟他学,让他教教她。她要跟他说:“谷老师,你收下我这个学生,收下吧。”她知道这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谁听了都会觉得荒唐,可她已经下了决心。所以,在敲开谷乐清的房门时,她显得异常镇静。
       谷乐清对她的出现有些吃惊,后来,当他开始明白她的意图时,他差点跳了起来。他当然糊里糊涂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但那天晚上他是喝醉了,他在醉意中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他让她唱。他当时没有开玩笑。
       现在他却要说服她,虽然这种说服基本上属于不可能,差不多像是由他自己来说服自己,但这又是唯一的方式。这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就进行了一场十分奇特的对话。
       谷乐清说:“这不可能,小薇。”小薇说:“还好,你没说我疯了。”谷乐清说:“你明白为什么不可能,是不是?你连说话都很困难,你应该先学说话,然后……”小薇说:“可是我会唱,我知道自己会唱。”谷乐清说:“你要找的是医生,而我只是一个演员,哪有叫演员干这种事的?我说你找错地方了。”小薇说:“你收下我,我要唱。”谷乐清说:“你是找错了地方,我可以陪你上医院,你要找的是五官科,不是京剧团。京剧团是唱京戏的,五官科才治你的喉咙。知道什么是京戏吗?它用一种假嗓唱……”小薇说:“我不想再听酒吧里的扩音机了,你为什么不说扩音机是假嗓?”谷乐清说:“对了,京戏是用假嗓唱,虽然是假嗓,但首先真嗓子的质量要好。”小薇说:“谷老师,你收下我吧,我都叫你谷老师了。”谷乐清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嗓子的质量要好,对不对?你要是还不信,我唱给你听。”小薇说:“谷老师,你收下吧。”谷乐清说:“好好,我这就唱给你听。”谷乐清真的唱了,可小薇还在说:“谷老师,你收下吧。”小薇说:“你收下吧,谷老师。”小薇是在心里说的,所以谷乐清听不见,他不知道小薇其实说了那么多,他的耳朵不好,他还可以听见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但他却永远无法听见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他只知道自己把要说的都说了,他说的结果是,小薇还在点着头说:“谷老师,你收下吧。”谷乐清毫无办法了,这场谈话让他疲惫不堪,他的额头出汗,背脊和手心也出汗,最后,他只得大汗淋漓地一屁股坐下来,也跟着小薇点头了,他说:“好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同意,这样行了吧?小薇。”这回,小薇终于说出了一个单词,她说:“行!”民生在一个休息天带小薇到他那儿去玩。民生是有意图的,他想让小薇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这一天,民生已等了好久了。
       民生暗恋上小薇也好久了。具体地说,就是他们一块来省城打工的时候,小薇的漂亮使他怦然心动,那时,民生就想,要是娶小薇这样的姑娘当老婆,他离家辛苦几年也是划算的。
       民生住的窝就在工地旁边的工棚里,十几个人睡在一块,看上去黑鸦鸦的一片。小薇进门后,根本就找不着民生睡的床,莫名其妙撞了一下,还是民生拉着她的手,摸黑让她坐下。
       工棚里没有窗户,整个房子是用竹片做的,由于是冬天,竹片之间的缝隙都糊上了报纸。小薇像走进了一只漆黑的大箱子。
       民生安慰她说:“过一会就好了。”过了一会,小薇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可她的鼻子却又开始难受了。工棚里弥漫着一股臭味,有汗臭和袜子臭,还有一些臭味小薇一辈子也叫不出名。小薇皱了皱眉,民生马上感觉到了,他笑嘻嘻地从床头拿出一瓶花露水,在床的周围喷了几下。民生说:“我就知道你受不了这儿的气味,小薇,这是我今天特意替你准备的。”民生的床边贴着张电影明星的画片,那明星的模样有点像小薇。果然,民生又说了,他说:“小薇,你看看,你长得还真像她呢。”明星的大腿露在外面,在黑暗中看,也十分刺眼。如果民生躺在床头的话,他的脸正靠在明星的大腿上。民生每天就是这样睡的,在这个又黑又臭的大箱子里挨着大腿睡,小薇想。这一想,小薇倒咯咯笑了。
       小薇的笑感染了民生,民生就比小薇更开心了。民生是始终认为小薇需要他的,民生有力气,也能挣钱,他住在这样的大箱子里只是暂时的。因此,后来民生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摸出了一包东西,打开来给小薇看。那是一叠钱,民生到省城以后挣的,民生一分也没化。民生知道小薇见了肯定大吃一惊,民生期待的就是小薇的这种表情。
       “你都看到了,”民生说,“我有钱。”民生这样开始了跟小薇的谈话。“我已经干了快一年了,再干一年,我就能攒上四万块了。”民生说。
       “再干一年,我不干了,我要回家,在家里造一栋房子,一栋三层楼。四万块不多,可造一栋三层楼也就够了。”民生说。
       “我还要在门前造一个院子,门后也造一个院子。这样我就有了两个院子,一个院子种种菜,还有一个院子嘛,过年了摆几张桌子,我就请人来打麻将。”民生说。
       民生说得眉飞色舞,民生的话小薇都听清楚了,可小薇什么表情也没有。她的手指在板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把报纸抠出了一个个大洞,外面的亮光透了进来,新鲜的空气也透了进来,小薇使劲吸了几口气。其实小薇在想,要是以后民生造了房子,他的房子最好多装几面窗户。可惜民生一直没说。
       民生说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民生就可以结婚啦。”小薇的心咚咚跳起来,因为民生说着抓住了她的手。
       民生说:“小薇,你听着,我要娶你!”但小薇在轻轻摇头。小薇的这个动作民生看到了,民生却没在意。
       民生还说:“你听着,小薇,你要嫁给我!”小薇又摇了摇头。这下民生有点迟疑了,他想了一想,对小薇说:“你为什么还摇头,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了?小薇。”这回小薇既没摇头也没点头。民生被弄糊涂了,他放开了小薇的手,又想了一想,说:“这样吧,小薇,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而且你也不会说,现在我们来最简单的,你要是同意,就点一点头,要是不同意,你就摇一摇头。”还没等民生说完,小薇又提前开始摇头了,她摇得很干脆,并且不管以后民生说什么,她都一律摇头。民生被小薇的脑袋晃得眼花缭乱,脸憋得通红,他灰溜溜地收好那包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最后,民生有点不甘心地说:“好吧,你现在摇头了,可终有一天,我民生要叫你点头。”出了门口,小薇还在那儿摇头,也许小薇的意思是叫民生不要作这样的努力了。到了这时候,民生已经不是替自己,而是替小薇惋惜了。
       民生说:“一栋三层楼啊,小薇,你不点头太可惜了。”小薇准备正式学习唱歌。这一天,她拿着一本笔记本给谷乐清看,本子里抄满了邓丽君的歌词。小薇把这些歌词摊在了谷乐清的跟前,她要谷乐清教她唱邓丽君了。
       她先挑了一首《夜来香》,拉直衣襟,在谷乐清对面站好了姿势。可她等了好久,谷乐清张了张嘴巴,却没唱出来。很快,谷乐清把那页《夜来香》翻过去了。
       “这首我不会。”谷乐清说。小薇又挑了一首,这回是《甜蜜蜜》,《甜蜜蜜》他总会吧?
       “对不起,这首我也不会。”谷乐清说。一直翻到了《何日君再来》,谷乐清才把手拍了一下,他说:“就来这一首吧,这首我倒会。”谷乐清清了清嗓子,他唱了,可小薇马上听出来,谷乐清其实唱得挺马虎,而且他还显得无精打采的。谷乐清只是翻来覆去说:“来,好花不常开……”谷乐清说:“好花不常开……来,来。”小薇有点失望了,但小薇学得还是十分认真,到了这个下午结束,小薇已经真的可以唱出那句“好花不常开了”。
       谷乐清如梦初醒,他有些陌生地看着小薇,叹了口气,说:“我不喜欢流行歌,会唱的也没几首,现在我更加相信,你是找错人了。”小薇却恍若未闻,她继续唱着那句:“好花不常开……好花不常开……”“好了,小薇。”谷乐清说,“你已经会唱了。”小薇还唱着“好花不常开”,而且唱过了“好花不常开”之后,她接下去又唱了“好景不常在……”谷乐清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看着小薇兴高采烈的脸,突然感到了疲倦,于是他又找出酒瓶,独自喝了起来。
       在他的耳边,若隐若现的是小薇有些生硬的歌声,这时,小薇已唱到“何日君再来”了。
       老黑隔了一个星期又来莉莉·玛莲了,他来的是上午,莉莉·玛莲还没开门。老黑这次来,自然不是为了点歌,甚至也不是为了喝酒,他是来向小薇道歉的。
       老黑已经了解到小薇不会说话,这使他对那天晚上的做法非常不满。老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竟去欺负一个生理有缺陷的姑娘,这太说不过去了。因此,老黑决定自去负荆请罪,老黑虽然是粗人,但老黑更是个爽快的人,这是老黑自己的看法。
       老黑当然没有真的像古人一样负了根满是尖刺的荆条去,让小薇来教训他,老黑的请罪是准备带小薇到饭店好好吃一顿,他为此还预订好了包厢。可在老黑见到小薇,并且顺利地把她带到街上之后,这个计划有了改变,小薇怎么也不肯去吃饭。她拚命摇着头,不管老黑说什么,她都不愿再走一步了。
       老黑头一次碰上了如此无奈的事,何况他又不能发火,而且连用语言彼此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两人像吵了架似的站在街头,老黑一急,就索性抓住了小薇的手,拉起来就跑。老黑说:“那好,我们不吃饭了,可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老黑这一跑,跑到了一家大百货商店,他指着商店门口,说:“行了,到这儿总可以吧?你们女人不是喜欢逛商店吗?我今天就带你逛逛商店得了。”小薇没有反对,小薇也是喜欢逛商店的,当然她只是逛逛而已,她完全没有要老黑替自己买点什么的打算。但事情到了后来,已经由不得小薇说了,在一个小家电柜台,小薇刚对着一只袖珍收录机多看了几眼,老黑在边上就掏出钱来了,老黑说:“就这个,我买了。”老黑把收录机塞给小薇,在做这个动作之前,老黑先说:“你不能拒绝,我已经买了,今天你不想收也得收下,否则,就是你小薇瞧不起我老黑了。”老黑说:“你愿意瞧不起我吗?小薇。”小薇只得收了下来,老黑的态度是认真的,而且他已经生气了。不知为什么,小薇觉得她有点感激老黑,又有点怕老黑了,老黑总是用自以为是的方式让别人接受他,容不得任何推托。
       小薇第一次用她的声音跟老黑说了话,小薇也是认真的,小薇说:“谢……谢!”“我知道你会喜欢,”老黑说,“因为你看到收录机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小薇。”老黑说着得意起来了,老黑又说:“我知道每个女人喜欢什么,在这方面,我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的。”也许因为有了这只收录机,老黑的话突然多了。他们走出百货商店,老黑还在门口转来转去,他的眼睛注视着地面,好像要寻找什么丢失掉的东西。他对小薇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小薇摇了摇头。老黑却又不响了,过了半天,老黑说:“我们那儿有一支儿歌,唱的是有一个人走到了商店门口,他交上了好运。你猜他交上了什么好运?”小薇还是不明白,老黑嘿嘿一笑,接下去说:“好,我唱给你听。”老黑唱的是这样一支歌,歌词大意如下: 走到商店门口头, 捡到一张五块头, 吃饱了大鱼和大肉…… 老黑一边唱一边笑,他差点笑出了眼泪,老黑说:“你听听,这就是我那个时候的梦想,在商店门口,捡到一张五块头。小薇,你能猜得到吗?”小薇没笑,她是能听出老黑笑声里的苦涩的,她感到难过极了。原来老黑的过去跟她的过去一样,因此,小薇想,我能,事实上我能的,老黑。
       这一想,小薇就准备郑重其事地向老黑点一下头,可老黑却忽然停住了话头,他替小薇打开了收录机,说:“来吧,小薇,我不该说这些,我都有点背了对不对?你还是听一支开心点的歌吧。”老黑说:“你还是个姑娘,你应该天天笑,天天听最快乐的故事,你在花一样的年龄,你有这个权利的,小薇。”这一天,谷乐清的耳疾又发作了。那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事先没有任何预兆,他被击倒在椅子上,满头冷汗,手和脚都麻木了。小薇吓得够呛,还以为谷乐清出了什么事,就忙不迭的想去叫救护车。幸好过了几分钟,谷乐清又缓了过来。
       经过这场惊吓,小薇决定马上陪谷乐清上医院,但谷乐清却死活不肯去,他蹲在地上,埋着脑袋,一声不吭地抽烟,小薇打了好半天手势,到了最后,谷乐清才不耐烦地唔了一声。“我宁愿是个聋子。”谷乐清这样说道。
       谷乐清的回答让小薇大吃一惊,小薇禁不住动了动嘴巴。这一次,小薇无声的声音很快就让谷乐清听到了,他慢慢站起来,看着小薇,说:“你是问为什么,对不对?”“不为什么,我现在讨厌听见声音了。”谷乐清替自己回答道。
       谷乐清接着又说:“因为那不是声音,我听到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噪音,所以我不想听,就这么简单。”谷乐清说完再也不搭理小薇,小薇感到有些伤心,在许多时候,谷乐清基本上是个不近人情的人,而且他的想法又非常古怪,小薇是无法说服他的。因此,小薇在听完谷乐清的话后就走了,她回到酒吧,取出了平常积攒下来的一笔钱,到街上替谷乐清买了一副助听器。小薇的想法也非常固执,既然谷乐清的坏脾气是由耳疾引起的,那她更应该让谷乐清听见———哪怕是像谷乐清所说的这个世界的噪音。
       小薇在第二天早上把这副助听器送到了谷乐清家里,出乎她的意料,谷乐清什么也没说就把助听器戴上了,他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地把弄着开关,然后朝小薇笑了一笑。
       后来,谷乐清戴着这副助听器去了剧团。他是去开会的,对独处久了的谷乐清来说,每月一次的会议还是比较重要的,至少可以跟同事们见见面,发几句他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发的牢骚,那样的话,谷乐清会觉得他的心情又好起来了。当然谷乐清并不真想听到什么,今天的助听器跟他的态度无关,他只是对自己说,他也不能太叫小薇失望吧。
       到了剧团,会已经散了,原来这个会议开了还不到十分钟。同事们都在乱哄哄地忙自己的活,有的整理抽屉,有的找领导谈话,房间里人来人往,纸屑满地,那情形真有点像大撤退时的满目荒凉。谷乐清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也正要去找领导,却被老李一把拖了回来,老李说:“乐清,别找了,人家优化组合,有一半的人要分流,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的。”谷乐清到这时才明白剧团又改革了,这回看起来比以往要彻底得多,因为优化不到的,很可能要作下岗处理。老李说完,拍了拍谷乐清的肩,意思好像叫他好自为之,接着老李就拉着老陈、小陈还有阿宝他们走了,老李的乐队现在搞得挺像回事儿,他是用不着替这些麻烦担心的。
       谷乐清呆呆地在自己的桌子边坐下来,他没去整理抽屉,按照平常的习惯,他只是想静一静。但他却忘了一件事,今天与以前不一样,今天他的耳朵上还戴着助听器,这样他就听见了原本听不见的声音了,而且那些声音都是在偷偷议论他的。
       一个同事说:“这下老谷完了,以前就是聋一点,还好跑跑龙套,现在谁敢聘他啊?”另一个同事说:“也不是聋不聋的问题,他这人一点用都没有,又犟得很,老以为自己过去有多少红,是个大明星,我看哪……”他指了指脑袋,又说:“我看是这里不行了,没治喽!”两个同事都连连摇头,似乎再也无话可说了。谷乐清拍了下桌子,猛地站起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的手指已经指住了两人的鼻子,嘴巴也动起来了,但很快,他又把手指缩了回来,嘴巴也闭上了,他像突然失去了记忆似的茫然站立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行动。两个同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尴尬极了,直到他又突然垂头丧气地退出去。
       谷乐清出了剧团大门,来到大街上,他马上又听到了街上热闹的喧哗声。他的愤怒于是再次聚集起来了,这次他终于找到了生气的对象,该死的噪音,他想。这一想,他就不假思索地把助听器掏出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助听器滑出好远,塑料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隙,像一个垂死的人露出了花花绿绿的内脏。谷乐清正要上前再补上一脚,却发觉一根电线还揣在怀里,如同一条与生俱来的脐带一样不肯断开。谷乐清怔了一怔,心里边不由一阵发酸。
       “我本来就不该听见,因为听不见的人是没有痛苦的。”后来,谷乐清捧着摔碎了的助听器,一了百了似的这样对自己说道。
       晚上,小薇准时来上唱歌课,她首先发现谷乐清没戴助听器,接着,她还发现助听器破了。这个发现让小薇吃了一惊,但小薇没有责怪谷乐清,她只能责怪自己,有时候,让一个听不见的人听见一些东西其实是不幸的,正像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却学会了唱歌一样。
       谷乐清的脸色十分难看,好像大病了一场,酒也不喝了,他闷头生气,始终对小薇不理不睬。唱歌课已经无法进行了,可小薇坐着没走,她知道她应该跟谷乐清说点什么,或者换句话说,她应该安慰谷乐清。她是认真的,她不愿意看着他这样,这一切也许跟现在的她无关,却跟十年前的她有关,为了这个,她也不能不说了。
       小薇最后是用唱歌来说的,她唱了好多歌曲,有邓丽君,有齐豫,还有苏小明和朱明瑛,她把她知道的都唱了,那神情就像是她为谷乐清举办着一个独唱音乐会。
       谷乐清埋头倾听,也可以说根本就没听,他的目光散乱无神,脑子空空如也。然而,可能小薇唱得实在太响,他的听觉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应,虽然小薇的歌声经过病痛的过滤,在他听来微弱极了,如同一件让时光搓洗过的旧衣裳,若隐若现地飘在远远的微风里。但最微弱的飘动也是一种声音啊,他无法拒绝,小薇也不让他拒绝。后来,他的目光又凝聚起来了,变成了两个光点,他把这两个光点投射到小薇脸上,他于是看到了小薇脸上生动的光辉。
       小薇把该唱的都唱了,她只剩下了最后两句歌词,现在小薇要做的,就是不断重复这两句歌词。
       小薇唱的是:“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谷乐清又把脸别了回去,小薇不懈的努力使他难受,可在他的脸转移方向的时候,小薇也跟过来了,她又站在了他的对面,眨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对着他继续唱道:“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那架势,小薇是打算唱到天亮的了,不管谷乐清躲到哪儿,她都要面对面对着他唱:“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谷乐清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终于抬起了头,把自己的眼睛对着小薇的眼睛,他这样定定地看了她好几分钟,他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他眼眶流了下来,这一刹那间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觉。他朝小薇点了点头,随之如释重负了。
       “好了,我没事了。”谷乐清说。小薇收住了最后一个音,她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谷乐清,嘴巴仍然张开着,似乎随时准备着再唱几句。谷乐清却真的笑了一笑,又说:“你的意思我听懂了,谢谢你,小薇。”小薇也想笑,她抓住了谷乐清的手,抓得很紧。谷乐清让她抓着,心里充满了快乐。“你是个好姑娘,”谷乐清说,“真的,我说的是实话。”小薇却突然哭了出来,她趴在谷乐清肩上,轻轻抽泣着,显得十分委屈又十分快乐,一只手狠狠捶着他的后背。她用的劲是那么大,谷乐清被她捶得摇来晃去,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好了,好了。”谷乐清说。这时候,小薇突如其来地产生了说话的欲望,她要用她自己的语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借助别人的歌词。这个欲望非常强大,像山洪爆发一样冲击着她的喉咙,使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小薇于是放开了谷乐清,走到桌子边上,捡起那只摔破了的助听器,拿出胶布仔细地将它粘拼起来。
       幸好助听器并没摔坏,小薇拼好后,它又可以使用了。小薇便把助听器替谷乐清戴上,然后她站到他身边,凑着他,像大声呼喊那样说出了她想说的。
       小薇说:“我……我不……走了。”是的,小薇是说她不走了,她要留下了,在这个不再悲哀的晚上,她,还有谷乐清。
       谷乐清吓了一跳,破损的助听器发出一阵蜂鸣,尔后是一阵尖叫,谷乐清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响亮的声音,他的耳孔震动起来,一下子痛得厉害,简直痛到了骨髓里面。一切都太奇怪了,助听器似乎放大了几十倍,小薇的这种声音仿佛带上了重量,像锤子似的敲击他,使他病弱的耳朵以及脑部的神经猝不及防,又难以承受。
       偏偏就小薇的这句话,偏偏就注定在这一个时刻,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谷乐清疼得脸都抽搐了,他摘下助听器,本能地掩住了耳朵。小薇还以为谷乐清没听清,她又喊了一句:“我……我……不走……了!”谷乐清这回倒真是什么也没听见,疼痛蔓延到全身,使他四肢发冷,他茫然无措地缩起来,抱紧了脑袋。
       谷乐清反常的样子让小薇愣住了,她感觉到了谷乐清的痛苦和麻木,这种感觉令她绝望。现在她明白了,谷乐清不喜欢她,他对她心里的呼喊完全无动于衷。
       谷乐清还像雕塑一样呆坐着,木无表情。小薇转身跑走了,她冲出门去,一口气跑到了街上。
       一辆卡车开过来,巨大的轰鸣在一阵急刹车中戛然而止,小薇怔怔地收住了脚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定了定神后,才发觉卡车前面半米远的地方,站着的是她自己。
       第三场
       过了几天,老黑第二次来看小薇。再过了几天,老黑也变成莉莉·玛莲的常客了。
       又过了几天,老黑发觉他已经喜欢上小薇了。老黑是那种一旦知道自己喜欢就立刻去实现的人,而且他行动起来的方式也非常特别。
       老黑替小薇送来了一大批磁带,足有上百盒,当然,这些磁带都是处理品,是老黑在街头的大甩卖中无意间找到的,老黑一张口就统吃了,他找来一辆三轮车,然后吱嘎吱嘎踏到了莉莉·玛莲。他要叫小薇大吃一惊,因为每次见到小薇,小薇都拿着他送的小收录机听得入迷,所以老黑觉得,小薇是无论如何会欢迎他的礼物的。
       果然,小薇对着这整整一三轮车的磁带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老黑异想天开的举动就像个疯子,而且他还像卸砖头一样把这些磁带全都卸到了莉莉·玛莲的门口,老黑说:“拿去吧,小薇,这些都归你了。”老黑的表情自负又得意,当然也十分诚恳,他根本不管小薇一直摇着头,又忙不迭地把磁带搬进了酒吧。小薇开始以为这种处理掉的磁带是没用的,迟疑了好一会,装到收录机里去听,不料磁带的质量还挺好。小薇一下子拥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不由得大喜过望了,虽然一大半磁带是重复的,可老黑说:“重复了也没关系,听坏了一盒,还有第二盒,第二盒听坏了,还有第三盒,这就叫多多益善嘛。”老黑说:“反正你爱听,爱听的人是不嫌多的,对不对,小薇?”小薇不再摇头了,她收下了老黑的礼物。老黑兴高采烈,忙着把磁带装回到三轮车,再吭哧吭哧运到小薇住的地方。
       到了晚上,老黑赖在酒吧里不走了。他喝了好多酒,醉意朦胧中,老黑决定找小薇来谈一谈,他的心意,迟早得让小薇明白的,老黑这样想。
       酒吧里已没几个客人,小薇也空了下来,她随着老黑的招呼走过来,刚刚坐定,老黑就开口说话了。老黑说:“小薇,大概你已经知道了,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我想了好些天了,不说是不行的,现在我就把它说出来。你听着,我要说的这句话是:我喜欢你。”老黑说:“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不说话。我见过的女人多了,可就是你不爱说话,这很对我老黑的胃口。女人都是叽叽喳喳,唠叨个没完,让人心烦,小薇,在这方面你一点都不让我心烦,所以我喜欢你。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一点也没有骗你的意思,也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老黑说:“你要是不信,以后就会明白了。我这样说,你肯定还要问我,那你老黑去找一个哑巴好了,可我不,你不爱说话,可你爱唱歌。我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既让我不烦,又让我听到了好听的东西,我老黑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吗?我看没有。”老黑说:“你现在不用忙着点头,也不用忙着摇头,我给你时间,让你回去想一想。你想通了,再来给我点头。至于要多久,一两天最好,一两年也不算太长,反正我老黑等着,你看好不好?”老黑这样说了一大通,最后说:“现在我说完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轮到你去想啦,小薇。”老黑说完后就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小薇一个人呆坐着。小薇本来想笑出来,可那声笑声到了嘴边,小薇又把它咽回去了。其实老黑说的话一点也不可笑,甚至有那么点让人酸酸的味道。
       有一天,老李把谷乐清叫出去,他是带他去相的,谷乐清离婚后的状况可不太妙,老李作为老同事,觉得有必要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公园,可走到半路,谷乐清又不想去了,他像一个逃兵似的临阵逃脱,撇下老李一个人去收拾残局。老李火冒三丈,却对谷乐清的一意孤行毫无办法,只得把他痛骂了一顿,自己硬着头皮去公园见那个名叫小詹的离婚女人。
       谷乐清灰溜溜回了家,不料,过了一会儿,那个小詹却找上门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原来,小詹离婚了仍和前夫住在一起,急着要找有房的男人嫁出去,她从老李那儿听到了谷乐清的情况,觉得比较合适,便向老李要了他的地址。这一来,谷乐清是无论如何回避不掉了,他把小詹和男孩都让进了屋,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倒想不起来该如何应付。
       还好小詹并不计较这些,她进门后先看了看房子,包括卧室和卫生间都看了,然后回到客厅,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她对谷乐清说:“这房子倒不算差,就是太乱了一点。”看着谷乐清没吭声,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乱点也没关系,收拾一下就行啦。”小詹说完就动手收拾起来,好像她已经是这儿的女主人了。她雷厉风行地打扫着房间,时不时还向谷乐清招呼这招呼那的,几分钟过后,小詹已忙得团团转了。
       小詹说:“拖把呢?拖把在哪儿?”小詹说:“来,帮我去换一盆水。”小詹说:“还有抹布,对了,把抹布也换一换。”谷乐清老老实实听着使唤,小詹的嗓门比较大,所以他们一开始就配合得不错,这使小詹暂时忘掉了谷乐清的耳疾,等到小詹想起这事,她对谷乐清越发感到满意了。小詹说:“我还以为你有多聋呢,这个死老李,他在我面前夸大其词了。”小詹说:“其实你的条件还挺过得去,看来不是你,而是我要交好运了。”谷乐清听了,嘿嘿笑了几声,正在这时,小薇来了。小薇还没进门,就被谷乐清家里的变化弄糊涂了,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站在桌子上抹玻璃窗,谷乐清立在她的屁股后头,手里还捧着一脸盆水,在他们身后,一个男孩拿着谷乐清的胶木唱片,在地上滚来滚去。
       一个家庭常见的场景现在被小薇见到了,这实在太突然了。本来,小薇是想来告诉谷乐清关于老黑的事的,她希望谷乐清明白,那天晚上她跟他说的话仍然有效,谷乐清应该作出选择。可眼下却一切都变了,谷乐清已经和一个女人在一块,而且他们还干得挺欢,对她的出现恍然未见。
       小薇软软地在门框边靠了片刻。这中间小詹绞了一把抹布,由于用力过度,挤出来的水滴溅到了谷乐清的脸上,小詹刚想开口说句什么,谷乐清已经说了,他说:“没什么,没什么。”谷乐清这会儿说得可真及时呵,小薇想。小薇这一想,越发感到受不了了,她把脚一跺,气呼呼地转身就跑,到了这时,谷乐清才看到她,但他端着一盆水,无论如何跑不过小薇,等他好不容易追下楼梯,脸盆里的水只剩下了一半,小薇却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夜里,小薇神思恍惚地回到酒吧,却又见到了老黑。原来,老黑没让小薇想一两天或者一两年,老黑最终觉得这样的等待实在太愚蠢了,他改变了主意,来听小薇的回话了。
       还是跟以前一样,老黑要了啤酒,他先接连干了三杯,然后正襟危坐,像考场里的考生等待面试那样,显得诚惶诚恐。这样准备了几分钟,老黑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才急巴巴开了话头。
       老黑劈头就是这样对小薇说的,老黑说:“跟我走吧,小薇,事实上我一分钟也等不住了,你要是再考虑下去,还不如杀了我。”老黑说:“当然你拒绝我也可以,可我会在明天再来找你,明天不行,我后天再来找你,后天不行,还有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反正我就天天找下去。”小薇没让老黑说下去,她开始哭起来了。她这一哭,使老黑万分惭愧,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小薇,话都是以前他说明白的,现在他却在逼她了,他简直就像个卑鄙小人。
       老黑马上满面通红了,他狠狠喝了一大杯啤酒,清了清嗓门,准备向小薇低头认罪。老黑说:“对不起了,小薇,我混蛋。”老黑说:“我言而无信,我出尔反尔,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我是个傻瓜,蠢货,王八蛋!”可这时候,小薇却说话了,小薇说:“别……别说了,老……黑,我……我同……意。”老黑说:“你当然同意,我根本就不是人,我该死!”小薇又说:“我……同……同意。”老黑还想再说下去,却看见小薇又流泪了,小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丝不苟地瞪着他,老黑吓了一跳,猛然想起小薇的话,这才回过神来。老黑就突然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了,他虚弱地坐下来,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大口喘着气,足足呆了有好几秒钟,接着他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老黑说:“你同意了?小薇,你真同意了吗?”老黑说:“你怎么就同意了呢?我没骂够你就同意了,这不太便宜我了吗?小薇啊小薇!”老黑说:“不过这次便宜我也没关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小薇,你有的是时间,听我慢慢来教训我自己,行不?”这一夜,老黑把小薇带到了一栋新造的楼房,楼房里还没人住,漆黑一片。老黑摸出一大把钥匙,随便开了一间房门,对小薇说:“进来吧,我们晚上就住这儿了。”小薇怯生生地走进去,房间里还散发着新鲜石灰的气味,有点呛鼻,电是通了,可灯泡只有厕所的一只是亮的。老黑没让小薇动手,他砰砰啪啪地搬了些东西,说:“你等着,小薇,我保证我们的新房一会儿就好了。”老黑所谓的新房当然并不怎么像样,在小薇看来,空旷得厉害,这套房子实在太大了,足有十几扇门,黑暗中如同一个迷宫。小薇就听话地呆着,她不明白老黑干吗要带她到这种地方,但小薇没说,也用不着说,因为老黑已经干得像个苦力了。老黑边干边说:“小薇,你会满意的,我要送给你一些新鲜的感觉,完全新鲜,就像我们的生活。”不一会,老黑的新鲜玩意儿来了,他在空荡荡的房间点上了一大堆蜡烛,烛光摇曳着,像酒吧里的某些时候。老黑以为小薇是非常喜欢酒吧的,做完这一切老黑觉得有几分得意,他相信今晚的气氛好极了,甚至可以说充满了诗意。烛光不明也不暗,加上窗户流动的风,整个房间的光和影都在飘忽。老黑是个粗人,可这一刻在老黑看来,也恍若醉人的梦境。
       老黑就在他自以为是的诗意和梦境里,得到了小薇。这个过程其实平静极了,平静得老黑到头来又以为是一场梦境,还好最后的关头小薇疼得哭了,让老黑踏踏实实惊惶失措了一回,他狠狠抱着小薇,看着她光溜溜的小小的身体,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也想跟着她幸福地痛哭起来。
       烛光亮了一夜,在一些不该亮的时候小薇仍然没让它熄灭,过后连小薇自己都觉得奇怪。也许老黑的看法是正确的,老黑使她一直置身在酒吧里,包括小心谨慎的做爱以及突如其来的疼痛,她被那些烛光打动了,至少是被老黑为她所做的一切,因此,小薇想,能有这样的一夜她也够了。
       老黑在她的身边睡着了,小薇却没睡,她盯着晃动的烛光,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她想,既然有了烛光,为什么却没有音乐呢?
       没有谁来回答她,老黑沉甸甸地翻了个身,睡得更香了,从他的嘴巴里发出的一两声鼾声,恍然听去,类似于手风琴的某个低音键盘。小薇吃了一惊,侧着耳朵再去倾听,才发觉原来听错了———那确实只是一个鼾声。
       为什么就没有音乐呢?小薇又再次这样想道,自己也给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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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薇走后的那个晚上,谷乐清也来找小薇了,他找了好些地方,可是都没找到小薇。在此之前,谷乐清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无能又无用的男人,但这一次,他改变了想法,他知道,他把小薇给伤害了。一个人活着,还能伤害到别人,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成为废物。谷乐清一想到这个,耳朵又疼了,这下的疼痛差点让他昏死过去。
       谷乐清再也不管那个还在忙忙碌碌的小詹了,他就带着彻骨的疼痛和嗡嗡的耳鸣,一步步走近莉莉·玛莲,再走近小薇的寝室。一路上,谷乐清想象着有千言万语要跟小薇说,而且他也确实这样大声说了出来。
       谷乐清说:“小薇,是我不好,我是个傻瓜,蠢蛋!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我不该让你伤心。”谷乐清说:“我为什么让你伤心呢?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人,我连自己都搞不好,怎么能再去连累别人?可现在我明白错了,我不光是个窝囊废,我还是个倒霉蛋,我让你替我难过,我简直不像个男人了!”谷乐清说:“因此,我决定向你道歉,请求你原谅。同时,我还要告诉你,是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我……我喜欢你……”谷乐清埋着头,张着嘴,还想再说下去,可是他的脸上忽然受到了一记狠狠的打击,那是一个耳光,极其响亮,谷乐清给打晕了,懵里懵懂中,他以为打他的是小薇,谷乐清喜不自胜,他赶紧补充了一句:“好,打得好!”但谷乐清的话音未落,另一记耳光又过来了,这下正好击中了他的耳朵,谷乐清的脑子嗡的一阵乱响,整个人跳了起来,然后摔在地上。到了这时,谷乐清才看清打他的不是小薇,而是民生。民生怒目圆睁,脸气得发青,他“呸”地朝谷乐清吐了口唾沫,咬着牙又把他拖起来,照准他的下巴,再猛击了一拳。
       谷乐清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光看着民生指着他的鼻子骂,可民生究竟骂了些什么他却听不见。也许是民生以为他带走了小薇,民生都快疯掉了,他一边骂一边踢着谷乐清,直到把他踢昏过去。
       民生却不知道谷乐清如此不经打,打了一会之后,民生觉得让谷乐清记住肉体上的疼痛是不够的,这太容易了。在整个过程中,民生的心比谷乐清挨的拳脚要痛得多。所以后来民生这样告诉谷乐清,民生说:“你挨的痛是一时,可我的痛是一世,你把我的三层楼毁了,把我的两个院子也毁了,我民生一辈子没个家了,有个家也没个像样的女人了……”民生说:“你听见没有?你这个聋子!你把我民生毁了!”民生说着又拎起了谷乐清的耳朵,让他清醒过来。可清醒过来的谷乐清却歪着脑袋冲着他笑,依然一点也没听见。民生大汗淋漓,他费了这么多力气,最终对方连他的意思都不明白。民生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委屈万分地松开谷乐清,跨过他鲜血模糊的脸,落荒而逃了。好像不是他打了谷乐清,而是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谷乐清反过来要来打他了。
       民生在这个晚上确实是认为他被打了,不管是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谷乐清,这种滋味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因此永远忘不了。后来,民生这样对自己说:“我会找到那个人的,我发誓!”第二天早晨,小薇醒来的时候,老黑已经在忙乎着搬家。他把小薇带到了另一套房门前,打开这间同样是没人居住的房子,对小薇说:“来吧,今天我们住这一间了。”小薇目瞪口呆,完全被老黑的举动搞糊涂了,老黑却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他牵着小薇的手,大模大样地走进了房间。老黑说:“小薇,往后我们就一天换一套房间,我要给你天天住新房。在这一个月里,这一整栋的房子全是我们的,你说好不好?”小薇说:“好!”小薇居然说好了,小薇的神态是认真的,而且她还有点感动,因此小薇就又说了个单词:“好。”老黑大喜过望,他紧紧搂抱住小薇,像抱着一个新娘一样把她抱进了房间里面。然后,老黑还不让小薇下地,他用脚一扇一扇踢开了房门,把大大小小的房间一间间指给她看。
       老黑说:“瞧,这是咱们的卧室。”老黑说:“瞧,这是咱们的起居室。”老黑说:“瞧,这是咱们的卫生间。”老黑转了个身,却把头撞在了墙上,他说:“来来,这儿还有一间,这一间是……对了,是卧室里的卫生间。”老黑这样抱着小薇转了一圈,转得小薇头都晕了,分不清老黑到底叫她看了多少房间。那些门层层叠叠的,好像幻境里面的世界。
       老黑退回到客厅里,让小薇下来。他似乎意犹未尽,又挨着个儿指了指所有的门,说:“我马上把它们打扫一遍,虽然只住一个晚上,可我们要把这里的房间都好好使用一下,就像我们每天都在新婚燕尔一样。”老黑说着真的去干起来了,他投入了无比的热情,仿佛他们不是要住一天,而是住一辈子。小薇站在门边,心里突然涌起了酸酸楚楚的满足,她于是自顾自笑了一下,也抓起一把扫帚走过去。
       小薇说:“我……我来。”老黑没有阻止小薇,他只是怔了一怔,随即跑出门去了,等他再回来,他已经吭哧吭哧地搬来了昨晚上他们睡过的席梦思。
       老黑说:“等我们把这栋房子都住遍了,小薇,我会再造一栋房子,我老黑要一栋一栋地造,这样我们一辈子都有住不完的新房了。”老黑最后说:“小薇,我们是不是太快活了?你瞧,住着这么一栋大楼,还天天换新房间,这种生活就像是国王和王后啊!”现在,民生终于知道小薇是跟老黑走了。这样的结局对民生来说见得多了,民生只能造一栋三层楼,可老黑却能造好几栋十几层的高楼,虽然这些楼都不是老黑的,但终究是老黑造了它们,所以老黑比起他民生,更有理由把小薇金屋藏娇起来了。
       这一天,民生主动到工地来找老黑,当然他不是找老黑拚命的。民生的态度很巴结,他跟老黑说,他想到老黑的手下来干,因为老黑太了不起了,他也要做一个像老黑这样的人。
       民生说:“老黑,你看着,我不会干得比你差,只要我有机会。”民生说:“现在我就等着你给我机会,老黑,你是给还是不给?”民生的话和民生的态度都让老黑迷惑,在整个过程中,民生始终是笑嘻嘻的,可民生的语气却像要跟老黑决斗那样斩钉截铁;换句话说,民生的样子像老黑的孙子,民生说的话却像老黑的爷爷。灰头土脸的民生其实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心高气傲的民生就用这样的方式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
       慢慢的,老黑有点被民生这样与众不同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他爽快地答应了民生的要求,把他留了下来,并且让他马上去工地带一支工程队。老黑说:“民生,给不给机会在我,成不成事在你,你看着办吧。”老黑说着,拍了下桌子,民生也就跟着老黑拍了下桌子,民生说:“一句话,老黑。”民生于是就在老黑的手下干开了,他干得很卖力,不得不让老黑刮目相看。仅仅过了几天,老黑已经让他去管理一栋大楼的工程了。
       又过了几天,民生有事来找老黑,他找到了老黑住的地方,令他吃惊的是,老黑住的是一栋刚刚完工、还没来得及交给建房单位的公寓楼。因为到处都是空房,民生不知道老黑住的是哪一套,他只好一层一层爬上去,又一间一间小心翼翼地去敲门。
       民生说:“老黑,你住这儿吗?”民生说:“老黑,你住这儿吗?”民生说:“老黑,你住这儿吗?”在民生敲到四楼的某一间时,门开了。开门的是小薇。这时候,民生已经气喘吁吁了。
       民生说:“老黑,他……他住这儿吗?”小薇点了点头,但她没把民生让进去,而是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问民生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可民生没回答她,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小薇,随即低下头去,民生还是用刚才的语气说:“我找老黑,他住这儿吗?”小薇怔了一怔,转身默默退进去了,民生跟在她身后,这时候民生又看了她一眼,民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像刀一样锋利了,他沿着小薇身体的轮廓转了一圈,好像在抠一张剪纸。最终民生发觉这张剪纸比以往的要夸张丰满,这使民生立刻愤怒起来,民生想,这种刻画小薇形象的权利本来是他民生的,现在却归老黑了。
       民生的脑子乱乱的,好像有无数的刀在飞,民生一刹那间有了嗜血的欲望,他就这样攥着他想象的刀,来到老黑跟前。还好老黑一无所知,他兴致勃勃地领着民生参观了他的新房,然后告诉民生,等他下一回来时,他应该去敲边上的门了。
       民生茫然地答应着,小薇已进了卧室,现在她连走路都轻手轻脚,轻得像风在飘拂。老黑越发开心起来,他嘿嘿笑了几声,对民生说:“真安静啊,是不是?”民生说:“是。”老黑又说:“你见过别人家里也这么安静吗?民生。”民生说:“没有。”“当然没有。”老黑说。接下来的时光,老黑和民生谈起了工程队的业务,民生明显心不在焉,老黑滔滔不绝说着话,对民生的失态却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小薇在卧室里隔着门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她的声音时不时让老黑和民生的交谈中断一下。再过了一会,老黑索性闭上嘴,侧着耳朵去听那声音了。
       民生干坐着,对老黑的一脸幸福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老黑还以为是自己冷落了民生,他拍了拍民生的肩,说:“嘘———”老黑说:“嘘,她在唱歌了,我告诉你,她会做一个歌唱家的。”民生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如果老黑不是那么一本正经地盯着他,他会笑出声的,可民生没有,在想笑的念头过去之后,民生突然觉得老黑又往他的伤口洒了一把盐。这回民生有了一种透心彻骨的疼痛,疼得他像被小薇的歌声感染了一样热泪盈眶了。
       老黑已经站起身来要请他喝酒了,民生的感动显然比老黑本人的感动更重要,老黑说:“行啊,民生,你这样就对了。”民生莫名其妙,老黑又说话了,老黑说:“民生,我问你,我为什么要对你好?”民生吓了一跳。老黑却快活地眨着眼,指着民生,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跟我老黑十年前一模一样,这下你明白了?”
       第四场
       和老黑在一起的一个月过去了,小薇仍然不会说话,可越来越会歌唱,她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真的想去当歌唱家了,为此她让老黑给她请了音乐学院的老师,专门替她辅导。
       音乐学院的老师姓彭,是个退休的老太太,当她接受了小薇,并且开始教唱时,她发觉她干了这辈子最荒唐的事,当然,老黑给的授课费也非常荒唐,荒唐到了她无话可说的地步。
       彭老师的教学内容是专业水平,教学态度却得过且过,小薇每星期去三趟,不料去了三趟后,小薇就越唱越好。到了那个学期的期中,小薇的歌声已经盖过大部分专业学生了。
       彭老师欢天喜地,觉得创造了一项奇迹。这一天,她特意跑到老黑那儿,把老黑从震天动地的工地里拉出来,劈头盖脑说:“我想求你一件事,老黑。”老黑说:“什么事?”彭老师说:“我说出来你一定会吃惊,可这是为小薇好。老黑,你千万别让小薇学会说话了。”老黑果然吃了一惊,说:“为什么?”彭老师说:“现在我明白了,小薇为什么歌唱得好,因为她不像别的人一样会说话,她把要说的话都唱到歌里去了。”彭老师说:“这事太奇怪了,老黑,你说对不对?”老黑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想了一想,自己对自己说:“是太奇怪了,小薇是由于不会说话想唱歌,可唱了歌之后却又要不去说话,到底怎么回事,真有点说不清楚了。”彭老师走后,老黑还在想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小薇,又有些对不起自己。后来老黑回到家,就把彭老师说的话跟小薇说了,说完后,老黑说:“小薇,告诉我,你真的把要说的话都唱到歌里去了吗?”不等小薇回答,老黑说:“我听过你的歌,那都是唱爱情的啊!小薇。”“而且它们都哭哭啼啼的,小薇,你也这样伤心吗?”老黑说。
       但小薇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茫然地看着老黑,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的打了个激灵,说了一句也许是她等待了好久的话。
       小薇说的是:“老黑,我……我要去……去酒吧了。”谷乐清被民生打了一顿之后,发了几天高烧,他以为自己要大病一场,可烧还没完全退下去,他已经能下床了,这使谷乐清有点失望,原来他还是那么一个经打的人。
       因此,谷乐清下了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李,他也要到老李的乐队演唱了。跟别的歌手不一样,谷乐清演唱的是革命样板戏,用电子乐器伴奏,听起来十分像摇滚。虽然李玉和和杨子荣的声音经过重金属的敲打,变得不那么地道,可现代化加上怀旧,比地道的歌声要热闹也苍凉得多。
       谷乐清出乎意料地成功了,他在酒吧里得到的掌声远远超过了他这几年登台亮相的总和。老李呆住了,谷乐清自己也呆住了,他战战兢兢地退回到吧台,偷偷掩上耳朵,惟恐那些期待之外的掌声蛮不讲理地击中他,让他再次回到疼痛之中。
       现在,谷乐清轮番行走在几个酒吧,观众多起来又少下去,他也从李玉和和杨子荣唱到了李铁梅和方海珍,一切重新变得平常,成了一种久而久之的习惯。直到有一天,他又遇见了小薇。
       还是在莉莉·玛莲。小薇作为一名歌手来登台演唱,而谷乐清的乐队则作为伴奏者被老黑请了过去。这是小薇第一次当众演唱,老黑为了制造效果,特意在酒吧外面贴了张海报,海报的内容模仿了夜总会的流行广告语,蓦然看上去,谷乐清还以为来了一个跳脱衣舞的三流明星。
       他们就在这样的气氛里相遇,开初的反应竟然平淡之极,无论是谷乐清还是小薇,他们交肩而过,甚至带着初次见面时的生涩和漠然,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朝要去的地方走去。
       谷乐清是走向台后,小薇是走向台前。一束灯光从房顶上打下来,雪亮地罩住了小薇,谷乐清这时才想起要仔细看小薇一眼,可他看到的已经是小薇的背影了。
       也许是老黑替小薇说了几句开场白,谷乐清却一句也没听见,乐器咿咿呀呀响起来,经过了漫长的过门,就等待着小薇的歌声,小薇那儿却突然哑住了。那真是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谷乐清光看见小薇像木偶似的站着,她茫然地陷入了某种思索,把灯光、音乐和无数的目光置之度外。
       谷乐清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种本能的冲动使他身不由己地又把过门演奏了一遍,老李和老陈、小陈他们的乐器都沉默了,惟有谷乐清的电子琴独自鸣响,像一只温柔的手推了推小薇,小薇的身体就轻轻颤了一颤,她蓦地回过脸来,看着谷乐清,眼光一片晶亮。谷乐清也怔怔地看着她,两人的视线碰在一处,如同一声短暂的叹息,又悄悄滑开来。
       很快,小薇回过头去了,与此同时,一阵歌声从她张开的嘴巴里飞出来,响彻了酒吧。小薇顺利地唱起来了,她的嗓音是如此流畅甜美,隐约中,像从天而降的灯光那样散发出透明的光芒。它们在谷乐清的眼前跳动,如同长上橙黄色的翅膀,即使不用耳朵也能踏踏实实地感觉到。是的,那确实是光芒。
       谷乐清好不容易把他的目光收回来,挪着凳子慢慢往音箱那边移动,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产生了一个固执的愿望,仅仅感觉是不够的,他应该真切地听见小薇的歌声,不是一两句,而是全部。
       谷乐清又戴上了助听器,他把耳朵努力贴近音箱,让那里面喷涌而出的声音彻底包围了他,并且像敲击一面牛皮鼓一样敲击他破损的耳膜。他的整个人都摇撼起来,耳孔里的神经带着疼痛向他输送电流般的歌声,使他像触电似的颤栗着,心脏近于瘫痪。他已经不顾一切了,但至关重要的是,他如一个正常人一样听到了。
       演唱圆满结束,小薇怀抱鲜花,热泪盈眶地下来。她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谷乐清,可这会儿谷乐清并没坐在乐队里,他孤零零地靠在墙角落一只巨大的音箱上,双目紧闭,两支胳膊往下耷拉着,笑吟吟地咧着嘴,一动也不动。
       小薇的手一松,鲜花掉了下来,她张开嘴,准备像十年前一样发出一声尖叫,结果她什么也没喊出来。她于是把手移到脸上,遮了遮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她却又看见了另一个昏死过去的谷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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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乐清醒来已在家里了,老李和老陈、小陈他们都走了。不用说,这时谷乐清也已经知道小薇正是那个十年前的女孩子,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好像要有意跟人为难似的。
       谷乐清从床上爬起来,取出了所有的旧唱片,拿在手上一张一张掰断。他的脑海里又传出了样板戏的唱腔,咿咿呀呀,不绝如缕,但很快,它们就在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中远去,最终消失殆尽。谷乐清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手足冰凉,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心里暂时出现了一段空白,于是他下意识地捡起一块唱片,用手指慢慢接触着,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埋藏在唱片里的往事已经消散,结果他听到的是一阵敲门声。
       门外站着的竟是小薇。这一次,不用小薇自己说,谷乐清也明白小薇是来干什么,小薇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还没进门就抓住了谷乐清的手,抓得紧紧的,好像她一松开,谷乐清又会昏过去,并且永远从她眼皮底下消失。
       可两人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不是小薇,而是谷乐清,他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背过身去,默默走了几步,然后停住。
       小薇也跟着走了几步,谷乐清仍背着身,没有请小薇坐下来的意思。接着,谷乐清开始说话了,他说:“你回去,小薇。”谷乐清说:“你本来就不该来,你应该回到老黑那儿。我已经没事了,小薇,你这就回吧。”小薇始终没有看见谷乐清的表情,也不想看。她无力地靠在门背后,听谷乐清说下去。谷乐清却突然沉默了,他的沉默像他僵硬的身体似的凝固着,看上去如同一件摆在墙角落的易碎品。小薇小心翼翼喘着气,后来连呼吸都停止了。地上摊满了碎唱片,小薇和谷乐清就站在唱片的这头和那头,他们近在咫尺,五步,也许六步,可这中间的距离小薇怎么也无法穿越。
       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小薇完全绝望了。对于她的到来,谷乐清只有痛苦,她现在明白了,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小薇轻轻打开门,又轻轻走出去,她的呼吸仍然没有恢复,使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个失去了生命的东西。她只是凭着惯性在往前走,走得很慢,楼道比她来时要漫长得多,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甚至连她落下去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这时,从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辉煌的歌唱,先是一个明亮的女高音,接着是万众齐鸣的合唱,然后和声也起来了,歌声激动人心地扩展着,进入了高潮。
       太阳出来了…… 太阳太阳太阳太啊太阳, 太……阳……出……来……了…… 那正是革命样板戏《白毛女》中的著名片断,而且还是谷乐清的破唱机在唱,也许胶木唱片上布满了裂痕,歌声时不时咔嚓一声中断一下,可它继续顽强地向前行进着,唤起了小薇停滞的呼吸。小薇畅快地吸了口气,愣了一愣,这回轮到她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她机械地转过身来,咬了下嘴唇,在证实她的听觉确凿无疑后,她猛地朝前狂奔起来。
       这天晚上,小薇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飞奔的感觉扑进了谷乐清怀里,她抱住他,跟着他从现实一往无前地回到了过去的岁月,然后又把写在那儿的记忆狠狠抹去。
       他们相拥着躺到床上,彼此抚摸,都像发热病似的打着颤。在整个过程中,两人竟然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有肉体是活着的,而且已经疯掉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快乐一直延伸着,可小薇身体里的疼痛也相伴着开始了,就像她的那个初夜:不仅如此,谷乐清同样在痛。他们怎么可能都是第一次呢?小薇和谷乐清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慢慢的,他们的疼痛汇聚在一起,奔向了终点。谷乐清只感到一阵眩晕,然后虚脱一般趴倒在小薇身上。他累坏了,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累,因此,他努力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他听到小薇在说话。小薇说:“抱紧我,乐清,你别松开,我喜欢这样,真的好喜欢。”小薇说:“乐清,这是不是真的?你抱着我,就我们两人,我们把什么都做了。乐清,你说啊,这是真的……”小薇说:“你累了吗?乐清,你倒说话呀,告诉我是你抱着我,告诉我。”谷乐清睁开了眼睛,大吃一惊,他清清楚楚看见小薇的嘴巴在动,刚才的那些声音确实是从她的嘴唇里发出来的。谷乐清被弄糊涂了,他凑近小薇的脸,死死地盯着她的嘴唇,说:“小薇,你……你怎么会说话了?”小薇也吃了一惊,说:“是……是吗?我刚才,对了,我刚才是跟你说话了吗?”谷乐清一跃而起,狂喜地凝视着小薇,要说什么,喉咙却突然被堵住了,他自己倒一句也说不出。小薇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她边笑边指着谷乐清,说:“我会说话了,我真会说话了,哈哈哈哈。”小薇跳下床,光着身手舞足蹈。她简直乐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到床上,坐在谷乐清的对面,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开头她还有点结巴,后来越说越流畅,无数的话语滔滔不绝,好像要把她这十年没说出的全在一个晚上说出来。
       最后,小薇说:“乐清,那一次你怎么会把《毛主席语录》当成密电码,你能告诉我吗?”第二天早晨,小薇回到老黑那儿。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们应该再搬一套房子,可老黑却好像把这事给忘了,他傻呆呆地坐在席梦思上,曲着腿,如同一个参禅的和尚,雪白的床单上东一只西一只搁着烟缸,一些没燃尽的烟蒂分散在烟缸里,余烟袅袅。
       老黑没问小薇昨晚去了哪儿,见到小薇时,他甚至温和地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显然是麻木的,因为好长时间他依然一动也没动。小薇忽然感到了慌乱,她走到老黑身后,对着他的后背定了定神,她知道她该把她和谷乐清的事跟老黑说,她已经决定了,她要离开他。但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她发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她把在谷乐清那儿想好的话全忘了,老黑又长久地沉默着,这样一来,她简直有点儿无从谈起了。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小薇的心跳得厉害。老黑兀自埋着脸,额头抵在臂弯上,身子怕冷似的缩起来,他的这副样子,小薇以前是从未见过的,除了悲伤,也许还有一个男人深深的孤独。小薇的心跳变成了颤抖,她也怕冷似的缩了起来。
       她伤害他了,小薇想。与此同时,她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是我不好,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老黑,我错了……”她应该这样开头,“我做不了沉默寡言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一直在说,有时是自言自语,有时不是,可不管哪一种,事实上我跟那些平常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然而,小薇还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老黑先开始说了,老黑说:“小薇,我要替你举办一个独唱音乐会,你不反对吧?”小薇吓了一跳,没等她回答,老黑又说:“我早就想过了,你应该有个独唱音乐会。小薇,往后你就别去酒吧了,从现在起,你已经是一个歌星,马上要走红的歌星了。”小薇连连摇头,她想老黑一定把什么东西给搞错了,不料老黑忽地转过身来,伸了个懒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小薇,其他的事我们先别谈,等过了音乐会,你再跟我说吧。”老黑说着,披上衣服走出门去,小薇又追了几步,可老黑已咚咚地下楼了。走到楼下,老黑才抬起头来,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楼梯,他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老黑最后要说的那句话是:“等过了音乐会,我们什么也用不着说了,因为你要走了,小薇,我比谁都清楚。”接下来的几天,老黑为举办音乐会奔忙起来。他把民生那栋楼的工程款挪出一部分,包下了城里最豪华的剧院,而且全部门票都是免费赠送的。为了扩大宣传效果,老黑还把所有新闻单位的记者也请来了。音乐会盛况空前,虽然没有开场,它的影响力已经是无与伦比的了。
       民生也在为音乐会奔忙,当然那是老黑叫他干的,民生干得挺来劲,特别是使用老黑的钱时,民生显得更加来劲。他大把甩着老黑花花绿绿的钞票,四处打通关节,使预算一再上升,末了,民生又特意从工程款里挤出一大笔,替老黑请来了远在北京的乐队。他跟老黑说:“大楼可以慢慢造,可音乐会是等不得的,老黑,你这是为了小薇啊。”民生说:“有了这场音乐会,老黑你就成了全市闻名的大款啦!”老黑却突然不安起来,不过他没对民生说出来,其实他在冒一个绝大的风险,他是没有能力独立举办这样一个盛大的音乐会的,他已经把什么都搭上去了,仅仅为了证明一次他的选择,而结局对他来说,可能永远不会改变了。
       音乐会如期举行,小薇的成功也是空前的。她果然如老黑所说,一夜间成了一名走红的歌星,有无数的鲜花和掌声在欢迎她,第二天,还有整版整版的新闻在报道她,她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从哑女到歌手,她的故事像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样激动人心。
       那天晚上发生的唯一意外是谷乐清又病倒了,这回不是他的耳疾,而是另一种致命的疾病。他被送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他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死亡的话题。那是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医生直截了当告诉他的,医生说:“两个月,这就是我要说的。”谷乐清听了,却意外地感到了一阵轻松,他有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医生,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想:“两个月,两个月后,小薇也许可以到北京演唱了。”
       
       现在,老黑也松了口气,音乐会进入高潮,在如雷的掌声中行将落幕了。老黑一个人悄悄溜出来,又来到了莉莉·玛莲。
       坐在这间既是开始、也是结束的酒吧里,老黑喝得酩酊大醉。本来他喝酒是不需要小点的,这次他破例要了一大桌子,包括一个造型别致的水果拼盘。喝到后来,老黑除啤酒之外,又喝了些五花八门的洋酒,并且特意点了一杯“红粉佳人”,完全是冲着这种酒的名字。老黑对自己说,喝完这个“红粉佳人”,然后再去跟小薇道别,那他也算没白白经历了这一切。
       第二天,老黑是在一塌糊涂的醉意中被人叫醒的,民生负责的大楼出事了,老黑听了,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赶到工地。原来,已经封顶的大楼裂开了好几道缝隙,看上去像在土崩瓦解。老黑出了身冷汗,酒一下子醒了,他大声地吆喝着民生,可是民生已经不见了。
       听到民生携款逃走的消息,老黑倒慢慢平静下来。这时民工们都纷纷退出了大楼,老黑一个人走进去,一直走到了大楼的顶层,顶层的开裂比底下还要明显,老黑靠着墙根蹲下,掏出烟抽着,眼睛就盯着那些裂缝。他知道是民生坑了他,可到底为什么,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工地旁边的一台打桩机在隆隆震响,整栋大楼都晃荡起来了,裂缝迅速扩展着,灰土往下掉,巨大的房顶像被掀开来一样,露出了一道蓝天;接着,雪亮的阳光也射进来,落在老黑的脸上,刺得他的眼睛晃了一晃。下面的民工在四下逃散,他们边跑边喊着:“大楼要坍了!大楼要坍了!”老黑还是静静地蹲着,他又听到了有人喊他的声音,但老黑没去理睬。他造了十几年房子,这回却造了栋比纸糊起来强不了多少的大楼,他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多么可笑。老黑这样一想,倒真的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到后来,老黑笑出了眼泪。
       老黑说:“老黑啊老黑,你真是个笨蛋!”老黑说:“你还以为自己有多能呢,其实你什么也干不了,而且你还干砸了,老黑啊老黑,你让人笑话呐!”老黑就这样自言自语着,好像一个人在临终的时候,一定要说完有关他大半生的独白,听众是没有的,老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一个人仅仅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滋味了。
       小薇闻讯赶来的时候,老黑还是没出来,大楼已经摇摇欲坠。小薇奔到打桩机那儿,想叫他们停下,她焦急地晃着手,差点一头栽进打桩机下面,打桩机喘息着,慢腾腾地刹住了悬在半空中的铁锤。小薇又转过身,朝大楼跑去。
       大楼静立了几秒钟,随后又抖了两抖,这会儿它变得轻飘飘的,像被风吹动了一样缓缓晃动,接着它訇地响了一声,突然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小薇被一阵强烈的气浪冲回来,整个过程像突如其来的地震一样转瞬即逝,等她再睁开眼,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堆废墟了。
       几天之后,小薇来到了谷乐清住的医院,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头上还插了一朵白花。谷乐清一看到她的装束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他们面对面坐着,都没提这中间发生的一切,可在他们心里,又不由自主地共同想起了老黑。
       谷乐清找来一块黑布,默默地扎在衣袖上,他以为小薇会哭出来,可是没有,小薇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倒是谷乐清忍不住突然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了老黑,也为了自己。
       病床旁边的几个病人在轻声交谈,他们患的都是跟谷乐清相同的毛病,来日无多,因此他们的谈话就带上了感叹的意味,像一曲提前播放的悼词。小薇听了一会,听不下去了,她拉起谷乐清,想跟他出去转转,但正在这时,谷乐清说话了。
       谷乐清说:“小薇,你现在可以去北京了吧?你已经有了点名气了,应该去北京。”小薇没吭声,谷乐清又说:“反正你也无牵无挂,去北京正好。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有一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你的歌声,我会心满意足,如果听不到,我也会心满意足,因为你已经去了。”小薇还是没吭声,谷乐清就摇了摇头,说:“我只有两个月,小薇,两个月里你在这儿能做什么呢?”谷乐清最后说:“想想老黑,小薇,他会希望你去北京的,想想吧。”小薇也把头摇了一摇,可她随即又点了点头,她握住谷乐清的手,侧过脸看着窗外,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她想起了一句话:“你知道老黑临终时说了什么?乐清,他让我们在一起。”可小薇没说,她说出来的是:“我答应你,乐清,我这就去北京。”也许小薇说的太轻了,谷乐清没听见,他本能地把耳朵转了过来,小薇却霍地站了起来,她接着说了句十分响亮的话,响亮得整个病房都回荡起她清澈的声音。小薇说:“我答应你,可你必须活着,活着听到我在北京的演唱。谷乐清,你能做到吗?”小薇说完这句话就走掉了,她一直走到病房外面,靠着过道的墙壁歇了一会。她感到自己流泪了,一些咸咸的液体流进了她的嘴角,她使劲把它们咽下去,自始至终,她没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一辆警车停在医院门口,那是在等她的。小薇作为老黑的遗孀,必须承担大楼倒塌的法律责任,而且,大楼的工程款,是被用在小薇的独唱音乐会上了。出了这个门,小薇知道,她不是去北京,而是去一个遥远的她所无法想象的监狱了。
       小薇痛快地流着泪,忽然间有了淋漓尽致的感觉,像是要把她身上的悲哀统统流失干净,包括往事和深深的记忆,然后一身轻松地走出去。
       小薇走后的第二天,谷乐清出院了,他又回到了家里。作为一个马上要死去的人,他在医生面前获得了这种几乎是任性的权利。
       当天他去了酒吧,重操旧业,在一些杂乱的流行音乐中继续活着,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热爱歌唱了。他成了一名歌手,一名耳背的、类似于自说自话的歌手,他跟谁都不一样,他不在乎有没有人听他了,事实上他自己也听不见,他只是唱,翻来覆去唱,在一个人的时候也唱。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歌声停歇了,与此同时,他还发觉他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他惊醒过来,吓了一跳,于是他赶紧张开嘴巴,以便证实他到底是否活着。他尝试的后果是引来了一大批邻居,他们敲着他的门,以为他疯掉了。他当然没疯,他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张着嘴的时候,是不会死的。这让他高兴,因此后来他在梦中也会引吭高歌了。
       他还开始了读报,都是北京的报纸,这些报纸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现小薇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出现是和他的歌唱的长短联系在一起的。他为此等待着,就像等待教堂里的钟声,终有一天,他看到这个名字如星光闪烁时,召唤他的生命的钟声也就敲响了。
       可是小薇的名字却迟迟没有出现。
       尾 声
       三年后的一天,谷乐清来到街上。他已经活了三年,而不是两个月,虽然他是坐在轮椅上出来的。
       现在,满街都是小薇的宣传广告了。小薇在狱中作词谱曲,并且奇迹般地灌了盒磁带,她的歌声从大墙里飞出来,作为新生人员的心声,被人广泛传唱。她不但成名,而且还产生了轰动,甚至比谷乐清原先想象的要巨大得多。
       广告里的小薇在微笑着,笑得很甜,几家相距很近的音像店里,同时播放着小薇的歌声。谷乐清远远地看着小薇,也轻轻笑了。
       这时,他的轮椅被人推动了一下,谷乐清艰难地回过头去,这回他真的看见了小薇,她就站在他身后,也像广告里那样甜甜地微笑着。
       他们都没说话,好像他们最初认识时因为某些器官的原因,迫使他们沉默而相对无语。然后他们又笑了一笑,这次他们终于笑出了一些声音了。
       小薇把轮椅转过来,推着谷乐清朝前走去,满街都是小薇的歌声,阳光也特别明亮,到处是光斑在玻璃门窗上闪烁的痕迹,像舞台的灯光一样交叉移动。小薇走得很慢,一直走到了街的尽头。在那儿,她的歌声慢慢消逝了,如同一段尾音,使他们周围的景物重归于宁静。
       小薇停住轮椅,她走到了谷乐清的前面,看着他,看了好久。后来她张开了嘴巴,但她不是跟他说话,从她嘴里飞出来的是轻轻的歌声,她唱给他的歌声。
       谷乐清努力抬起头来,凝视着小薇,他已经完全失聪了,什么也听不见,光看着她的嘴巴在动。于是他在自己的脑海里竭力搜寻着小薇在唱什么,他慢慢回忆了一个个名字和一首首曲子,包括邓丽君和苏小明,包括《何日君再来》、《甜蜜蜜》和《军港的夜》,最后他突然摇了摇头,他感觉到这些都不是小薇唱的,小薇唱的远比这些歌曲的历史更为久远。
       因为他已经在自己的心底里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千真万确,他听到了。他觉得那是一段样板戏,这很奇怪,也许只有这种声音才恍若隔世,无论现在听,还是过去听。
       头顶的阳光好暖和呵,就像“太阳出来了”里面所唱的,歌声也十分悦耳。谷乐清微笑着,心满意足地垂下脑袋,闭上了眼睛。
       现在……闭幕了1999年9月7日二稿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