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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头条]自画像中的心灵景象
作者:祝凤鸣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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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美露西娜》中,歌德讲述的是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而她其实是一个微型女子,只是暂时获得常人大小的身体。这个男子随身携带一个盒子,殊不知盒子里有一个微型王国,他爱上的女子就是公主。在歌德的故事里,世界真的缩小成一件可以收藏的东西,一件物品。
       冯晏喜欢旅行,去过世界上很多国家。她随身携带的行李,最要紧的估计就是回忆吧。
       回忆,充满被遮掩和跃出的奥秘。它的确是一位母亲,一个王国;其辽阔的、又可以随意折叠的疆域里,也的确能绰绰有余地寄居着一位恋人—一位衣衫起伏、变化莫测的恋人?
       而在我的身体里,能与
       树木的持久性相比的
       是一种虚幻的东西
       比如记忆,在一张底片中
       竟然挤进许多人,或者是
       从久远跟随而至的心愿
       ——冯晏《长存是多久》
       从本质而言,追忆,是为了否定时间,宛如定海神针否定波浪。在回忆中,时间的涡流偶尔形成了一个个光滑的内壁,事件和声息悄悄投射在那里,在这种空间化的轻盈转换中,往昔得以复活。
       仔细阅读冯晏的诗作,便会发现她的回忆有着明显的类型化,有时它是一个完整的事件,有时又是一个个片刻和非连续性场景。时间运动在一个个空间形象中得以把握和分析。
       冯晏一部分使人倍感亲切的诗,描画的是日常生活事件,气息稳定而温暖,有些诗中充满哀伤和离别亲人的痛楚,却更加强了整体上情感的饱满、坚决、明晰。她写过儿子的钢琴,父亲的病逝,丢失的小狗,自燃的汽车,哈尔滨停水。她还写过众多的异国他乡的游历。
       树木被折断了
       已经表示和风诀别,而我
       却不是风。
       ……躲到世界的边缘
       自闭在哀伤里,被坍塌的
       碎瓦把心埋葬也不算完
       该怎么办?已经好多日子了
       我还坐在路上,挡着前方
       穿过父亲的树林和草地往回看呢
       ——冯晏《父亲病逝》
       在另一类诗中,冯晏的情感变得复杂起来,迟疑、观望、不明确、难以选择,既要“躲避流星组成的偏激暗示和心愿的滑行”,又要顾及现世的安全和生存。这些私密的、自省的个人表达中,有着诗人内心最深刻的忧郁和悲凉一“在海边,我是我自己,我的内心和外表相见后又要分离。”
       随时想逃走,把皮全部扒掉
       再干净些,要能露出脚趾
       或者长刺,代表喊的声音
       最好冲出去,扎进海里
       也做一次没穿泳装的另类吧
       ——冯晏《果核的状态》
       在上面那首诗里,被诱惑、憋闷、狂野的冲动与自控,最终形成心灵的焦虑状态,即“果核”状态。在挤压的变形记中,惟一的动力就是那种“很深的忧郁”。而忧郁,一种普遍的现代重症,又让心灵况味无穷。
       我一直试着选择生活
       设想寂静是否一定会在
       明天等我。冷水里到底潜藏着
       多大的承受力?为什么
       我开始到那里去洗脸?
       ——冯晏《选择》
       这身旁的一跃,月下的一躲
       这只寂寞的小虫今夜所找到的
       依然是我的未知,还有
       那菜中的翠,果中的酸
       那些最懂得深深隐藏的物质
       他们用什么保持自己纯粹的质地
       ——冯晏《午夜的好奇》
       在论述本雅明的一篇文章中,苏珊桑塔格将抑郁寡欢,漫游,犹豫,追忆,无方向感,深刻的悲伤,内心无以掌控的旋涡,归结为一种心灵忧郁症症状,并由此勾勒出一个重要的现代作家的长长序列—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卡夫卡,本雅明等等。
       “对于忧郁症来说,遮遮掩掩似乎是必要的。他与别人的关系不明确。那些高人一等的、不足的、情感迷茫的感觉,那种难以企及的、抑或甚至无法对自己以合适的名称讲出来的感觉所有这些感觉都觉得应该隐藏在友好或者最具道德原则操纵之下……”。在完成忧郁心灵的精神分析之后,桑塔格立即将这种症状统领在一颗行星的标致之下一这颗行星,即土星。借用本雅明自身的说法,就是:“我在土星的标致下来到这个世界一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滞的行星……”。
       但生活中的冯晏,又给人一种“火星”人的印象,她明亮、积极、热情入世,是一位不甘落后、充满自信和好奇、果断坚定、具备行动能力的女性(在一次言谈中,我记住了一个细节,父亲去世后,冯晏曾很快动员朋友们组织一个车队,深夜把父亲的遗体运回老家。)与那种模棱两可、迷迷糊糊、无能为力的“土星标致”下的人,的确构成巨大的差异。
       那么,是什么出了偏移,使问题变得复杂起来?
       在我看来,全部生活中的人与事都有其令人惊奇的品质。对于现代人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是直截了当的,一切理解起来都很困难更何况对于心灵,对于像冯晏这样敏捷、脆弱而又富饶的内心。
       黄昏,凡高麦田的鸦雀随处可见
       彩霞的绸缎要比画布柔软.
       饥饿的蚊子,红树林弄湿了
       他们的翅膀和视线,为了傍晚
       我来得及走远.再走远
       躲进一家孤独的小客栈
       四周万物啼叫,只是没有
       人的声音.那是哪一年,哪一天
       我在天涯海角,整夜失眠
       ——冯晏《国家公园记忆》
       不久前,在《诗歌月刊》的一次聚会中,我偶然认识了冯晏。灯下,她由眼神生发出的笑容,使我瞬间回忆起她青春时代的一张照片一庆幸的是,在我随后的验证中,我的记忆没有出现误差。像所有的聚会一样,话题起起落落,众人各怀心事。告别前,冯晏送了我一本诗集。
       看冯晏的诗,给我提供了一种新奇的阅读感受。我个人的喜爱,是那种刀削斧劈的短诗一从头到尾一句话,偶尔埋伏一两个秘密的核心,作为整首诗的精神支点。我始终坚信“一首长诗是不存在的”的断言。
       —而冯晏的诗显得过于繁复,音调近乎喃喃自语,在你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她又变得有话要说。但不可否定的是,冯晏的诗作,的确对我构成感染,思虑再三,我想还是因为她诗中独特的词汇和对内在情绪的精准把握吧—由此,反映出一种基本的真诚态度。首先,我想冯晏是一位真诚的诗人。
       在诗集的后记中,冯晏谈到童年,谈到学理工科的知识分子父母,谈到文革时自家门前张贴给父亲的“大字报”,还有母亲与家庭“划清界线”以及随后五年的母女久别。冯晏还谈到年幼时,熟读“四书五经”的祖父对她近乎“法西斯”的强制教育,以及由此滋生出的阅读兴趣一她整个青春时期对于存在主义哲学家的痴迷阅读,并顺势发展的对于精神世界的渴求。
       假如再轻浮一点,再平庸一点
       你的神经是否就不会在
       时间里折断。那塔楼的鱼网
       也不会罩住你三十五年
       假如心碎能陪伴一个天才
       我宁愿从出生一直心碎到老
       ——冯晏《敏感的陷入致荷尔德林》
       “所谓文人生活,不过是打着思想旗号的生
       存。”在合肥某个街边的梧桐树下,我和冯晏居然短促地谈起过维特根斯坦,这对我而言,确实是一件万分羞涩的事情。
       有位作家在一本小说中,曾经言及过靠近伟人,意味着自身渴望“不朽”。他说到,不朽,我们必须有所区别,一种是所谓“一般的不朽”,即熟人之间对一个人的怀念;另一种是“伟大的不朽”,即一个人活在从来不认识他的人的心目中。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之中,有人认识维特根斯坦吗?
       我有一个比喻,我们手执一杯清水,远处必有一座雪山在闪耀一凛冽而幽深的精神实体,对于我们是一个远方,一个背景,一种抚慰。
       在随后的交流中,我越来越肯定的是,冯晏对于莎乐美和弗里达·卡洛的热爱,真正是出于一种内心的感动。我也同意一位名叫“欧南”的先生的观点—冯晏对于莎乐美的热爱,是诗人内心的一种驱动,一种对现有生活的否认。莎乐美仅仅是冯晏的一个影子,一种向往。
       有次,冯晏打开电脑,给我看过一张她拍摄的美国南部佛罗里达半岛的风景照—几株高挑的棕榈树,海水和灯火。她说,南部就是古巴。
       古巴之西,就是弗里达·卡洛的墨西哥。冯晏说,她是为了弗里达才去墨西哥的。
       我一直沉湎于
       她眉宇间的诱惑,被她
       画中的根须所缠绕
       后来我知道,她的墨西哥爱她
       已经超过了她的迪戈
       整个国家都在歉意的
       举着她的精神,就像雨后
       天空举着多姿的彩虹
       ——冯晏《弗里达的墨西哥》
       弗里达对个人图像的迷恋崇拜,太过日常的个人表达,使她在充满自我伤痛和个人记忆的自画像下,有着最为深邃的生命体验,也有对于墨西哥文化认同的矛盾、殖民强权的个体审察。
       超现实主义领袖布勒东曾经对弗里达的画惊为天人之作,他说:弗里达的画是“系在坟上的缎带”,同时表现出生命的冷酷与礼赞。但是,弗里达说:“我不是什么超现实派,我没有画梦境,我只画自己的现实状态一我只知道那是我对自己最坦诚的表达。”
       但实际情况却是,弗里达的确画过许多超自然的风景,许多梦幻般的空间。这种“内心最坦诚的表达”是什么呢?我们只能理解成一种爱和痛苦挥刀砍出的道路—一种心灵景象,一种被逼迫出的形象思维。
       在整整一代人的写作中—1980年代,作为女性诗人,冯晏的诗浪漫、单纯、质地透明,她没有陷入心安理得而又来路不明的“黑夜意识”;在普遍的道德释放、纵情声色的时代风尚里,冯晏又倍感一种内心认同、欲望自控、爱的不足、道德重负的焦虑。
       一位中国诗人,一位心灵明慧的女性,妈妈,女儿,妻子,朋友,职员,角色交织:世俗生活与精神世界的落差,个体生命冲动与社会道德水准的矛盾,自由驰骋与斯守故乡的冲突,凡此种种,我想,这就是冯晏身上“土星人”和“火星人”相存相依的最重要原因吧。
       生命的研磨,虔敬的步履,必将摧生出内心的景象。
       实际上,我个人认为,冯晏迄今为止最为成功的作品,恰恰体现于那种轻盈的、超自然的、梦幻般的形象之中一心灵景象暗含着秘密的时间耗损,一种被遮蔽的能量,宛然回忆对时间摧毁的力量一它们是《另一种蜘蛛》、《光的细沙》、《神经的波纹》、《冬天的幻影》、《粉沫的变化》等等一批诗作。
       当一粒飘落的细沙
       在卧室地板上发出声音
       那一刻,寂寞已经像
       一个成熟的蜘蛛长满了脚
       ………
       密集的蜂孔,在连声音都难拾到的
       屋子里,呼吸如充了氢气的球体
       到处冲撞,从寂寞到爆破
       只须在球体上扎一根细细的铁针
       ——冯晏《另一种蜘蛛》
       曾经有一位犹太妇人,在她的同胞被成千上万地推入纳粹的焚尸炉后,她的诗篇里并没有出现尸骨累累的情景。但她内心连绵闪烁的心灵形象,却使成千上万的人得以安葬一这些形象,在静谧中有更为强烈的恐怖感一西奈山的沙尘,鞋中的沙尘,艾草奥秘中的苦涩,天使在岩壁摩刮出的忧伤闪电……这些形象中,最为显赫的是一只蝴蝶的翅膀,安静地停息在那里,给人一种神秘、短促、喘不过气来的感受。
       蝴蝶
       万类的幸福夜!
       生与死的重量
       跟着你的羽翼下沉于
       随光之逐渐回归圆熟而枯萎的
       玫瑰之上。
       多么可爱的来世
       绘在你的遗骸之上。
       多么尊贵的标致
       在大气的秘密中。
       ——艾莉·萨克斯《蝴蝶》
       个体痛苦如何超越,虔诚的人生磨砺如何生发出更有说服力的心灵景象,的确是我们共同面临的写作难题。
       —关于冯晏,关于冯晏令人充满期待的诗歌,关于我们秋天短促的聚会,此刻,突然使我的回忆陷入一种几近虚幻的场景之中—告别的前一夜,冯晏、明韵、海波和我,坐在合肥芜湖路的一间宾馆大厅吃饭,玻璃幕墙外,偶尔有梧桐树叶落下,有人拎着一个箱子走远,街道有一种奇妙的纵深感;我们坐着,在等待,每人手中一杯清水,冯晏的脸上露出“少女妈妈”的微笑,我们在等待,情况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