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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头条]在鹿山村听杜鹃
作者:王顺彬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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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邀约翻译家董继平,诗人华万里、蔡书清和薛健去鹿山村听杜鹃。
       鹿山村在重庆渝北,是闻名远近的农家乐观光地带。当时大概午后4点钟,晴空少云,雨后的太阳暖融融的红得非常助长心情。我们走进一家农家乐的后花园,于一架紫藤下坐定。容貌姣好的女接待殷勤地执壶安盏,布置好茶水。老诗人华万里无论走到那里,眼睛总不得偷闲。待他仰面凝视到紫藤花时,毛玻璃一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诗兄弟们,这架紫藤真美!”我们不约而同地吊起头,目光一齐探向那好颜色处。但见藤蔓纠结,如古老的细蛇反复穿插于蜿蜒的时空;一串串淡紫色的大花仿佛天剪修出的璎珞,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我不禁吟诵起李白的《紫藤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大家连声称好。
       忽然,远处响起了杜鹃声。薛健跃身而起,指着南方,叠声呼道:“叫了!叫了!”薛健虽然没有玉树临风之姿,却也生得标致,他的发音有时像獾,有时像狼。我们全体兴奋,共同起立倾听。我感到杜鹃的叫声在翻山越岭。华万里说这叫声是一把把飞行的针。董继平认为这叫声有一种至爱的彻骨的疼。蔡书清任性指定这叫声是他前世多情的刀所铸成!
       微风轻吹,一朵紫藤花嫣然而下,坠到了还略略带有几分湿气的木桌上。我举杯喝了一口清香的茶水。此时,杜鹃的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米贵扬!米贵扬!……”这叫声我已经听了几十年,但却听一年新一年,听一遍痛一遍。董继平博学多识,他在《界限》网上发了不少鸟类图片。他说:“杜鹃是鸟类中的吉普赛人,一生就是流浪和歌唱。”华万里对杜鹃也多有研究和描写,他发表在《重庆日报》上的《杜鹃》端的是一篇难得的美文。他写出了“我感觉过杜鹃的目光,它冷峻得如同坐在我眼中的冰。”这样的句子,令我颤栗而沉思。蔡书清生得敦厚,其声若豹,被“诗歌同僚”喻为“重庆警坛的聂鲁达”。因为他是腰挂亮铐、腋藏短枪的公安弟子,所以,擒拿文字也时有绝招。他对杜鹃自幼偏爱,有杜鹃的时令,夜晚不听杜鹃叫就睡不稳觉。他说:“杜鹃就是阳雀、布谷鸟,他还有杜宇、子规、郭公、获谷、喀咕、尸鸟鸠、望帝、蜀魂、谢豹、买厄、催归、怨鸟、冤禽等等名号,共达42种之多。但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些,今天专谈杜鹃的叫声。”薛健“嘿嘿”地笑着说出:“杜鹃与一个帝王故事和一个民间故事有关。这两个故事都牵连到悲剧性的爱情,故杜鹃的叫声很悲哀,很凄厉,很锥人。”华万里是重庆诗坛的诗魔、诗怪,眼里闪烁着睿智的光,骨头里总有露水。他颇有感触地指出:“杜鹃的叫声不像黄莺那样温婉撩人,也不像燕子那样呢喃可近,更不像鹰的狂啸和麻雀的絮语,它有深沉的哀怨和愤懑,它有不甘的罪衍和洗雪,它有坚定的对象和找寻。”
       紫藤摇晃着变幻,花色因我们的心情而略显黯然。不远处的竹林,传来“咕咕”的斑鸠声。几位漂亮的女游客瞟了一眼我们,像斑鸠的雌同类,讪笑着,野性地闪了过去。
       杜鹃的叫声来到了我们品茗的园子。我们肃然、悚然。还是董继平风趣,他用英语叫了几响杜鹃的声音,空气顿时活跃多了,董继平瘦高个儿,面部清癯,目光充满试探和惊疑。他的衣着多自然色,且潜移默化地带些域外韵味,这或许与他跑了许多国家有些关系。他侃侃而谈,纵论鸟的叫声:“我最近翻译出版了一本《清新的野外》,作者是‘美国乡村圣人’约翰·巴勒斯。他对鸟的叫声观察到极致。他写道,整整一个夏天,一只歌带巫乌在我的土地周围这样歌唱:‘Swe-e-t,Swe-e-t,Swe-e-t,bitter(甜蜜,甜蜜,甜蜜,苦涩)’。它的曲调中仿佛夹杂着某些雪莱和丁尼生的诗句。他对刺歌雀的叫声也体验特深。有时,它以语词‘格古格古’的声调开始歌唱;然后,它再一次更完整地唱出‘Be tyue tome,clarsy,Betywe to me,clarsy,clary(对我真诚,克拉西;对我真诚,克拉西,克拉西)’这样充满要求的歌词。至此,它已经完全投入它那不可模仿的歌声里面,其中还点缀着‘KickYowr Shppey,KickYour Slippey(踢动你的拖鞋,踢动你的拖鞋)’以及‘Waym,”Waym(温暖,温暖)’那样好玩的词语。”我接过话尾:“继平,你翻译这么多动听有趣的鸟音,我们要感谢你了。你的鸟语译让我想起了人们对杜鹃叫的多种接听。比如大杜鹃布谷鸟的叫声一般人听成‘布谷,布谷’,另外一些人则听成‘播谷,播谷’、‘包谷,包谷’、‘姑姑,姑姑’……而四声杜鹃的叫声多数人听成‘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另外一些人则听成‘阿公阿婆,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割麦插禾’……这也许与鸟语鸟歌的谐音、地域性听觉差异和个人情怀心绪关连甚紧。”继平点头,众人笑允。
       蔡书清腆着肚皮,讲了一段他和小儿子蔡雨轩在鹿山村听杜鹃的逸事:“那晚,我和小儿子在望乡台松树林边搭了个帐蓬过夜。天蒙蒙亮时,一对杜鹃在短距离内相互呜叫。嗯,干脆叫说话。它俩互相讨论了当天的事情,也许还回顾了昨天的事情,还有蛋的事情。但说得不远,讲得不宽,它俩的脑袋毕竟只有那么大。它俩是一公一母,此应彼答的,叫得非常平民化。我是听懂了它俩的谈话的,什么生活有问题,粮食不好找。去年吃得饱些,遍地粮食;今年稍差,肚子有点扁。还说,去年的蛋大,孵出的后代略胖;今年的蛋小,孵出的后代出残疾都有可能。奇怪的是,它俩还说到了诗歌。一个说时代浮躁,诗歌浅薄;一个说这个时代不出浪漫,不出英雄……我猜测,这对杜鹃是清贫的知识分子。当我睁开双眼,掀开帐蓬门时,阳光砉然照来,一切似幻似梦,那一对杜鹃的叫声也无影无踪了!”薛健戏谑:“诗歌生存环境在退化,而你的梦却有长进!”
       这时,夕照慢慢西下,杜鹃的叫声却毫不倾斜,仍是直端端地啼血而来,啼血而去。华万里的身上有一部分紫藤花影,他如分开花香般朗朗道来:“其实,杜鹃的叫声是早就入了诗的。顾况有‘杜宇冤亡积有时,年年啼血动人悲’;宋祁有‘传闻望帝冤,底处最堪怜’;罗邺有‘蜀魂千年尚怨谁,声声啼血向花枝’……”蔡书清古典文学满腹笥,他体胖易发热,褪下红色夹克,干咳了两声:“华老,我也背两句。‘飞过邻家月,声连野路青(贾岛)’;‘春山杜鹃来几日,夜啼南家复北家(陈陶)’……”薛健也不甘步他人后尘,扶了扶眼镜:“我背方岳词‘莺带春来,鹃唤春去,春总不知’。还有陈以庄词,‘听一声杜宇,红殷绿老,雨花风絮。’……”杜宇怨黄昏。杜鹃声里又斜阳。我想,如果杜鹃有知,它当感到有这么多的诗人词客在为它高诵传扬,一定会感激得叫声里珠泪滚滚。
       农家乐的窈窈女老板和我们算是老朋友了,她音若画眉,走上前来清声丽嗓地叫道:“几位大哥,几个大骚人,用杜鹃声佐酒下饭,要不要得?”我们齐声吼道:“要得!”于是,一套乡土味十足的佳馔端来码了一桌。说也奇怪,那只杜鹃似乎不
       想再赶路了。它时而在我们的左边叫,时而在我们的右边叫。蜀魂声声,好像在叫我们珍惜爱情。
       当晚,我们在农家乐住了下来。夜风渐渐清凉,圆月透窗,杜鹃的叫鸣愈发清脆响亮,声声都在耳边。蔡书清说:“这样的杜鹃夜,并不比‘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意境差!”我说:“恐怕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了!”
       时至三更,田野寂静,四邻鼾声如竿起伏,独有杜鹃仍在呼叫不歇。我辗转不可入睡,索性披衣临窗,面对杜鹃隐身的树林,构思起写杜鹃的诗句。我真佩服杜鹃,它日夜24小时的一直啼叫不息,是多么的执着,多么的坚韧。这鞭魂的声音,没有一句是多余的,没有一句可以删削。不知不觉间,华万里也起床来与我并肩倾听杜鹃、谈论杜鹃。他对杜鹃有独到的见解:“顺彬,杜鹃在我的想象中不是忧国的志士,它更为接近刚烈的女性。刚烈的女性的爱是双面刃,一面让疼向自己的内部驱进,一面让爱向男性步步紧逼,宁折不屈,宁舞不锈,宁愿下地狱而蔑视天堂,并在剑尖放出久蓄臆底的嘶鸣。我诗中和散文里所写到的杜鹃都是同一只杜鹃,它就同这样的女性极为酷似。它有失恋的愁怨和哀伤,它有单身的困忧和突围,它有示爱的房间和门窗。这样的杜鹃,让我学到许多东西,不管是关于自然的、关于艺术的或关于生活的。杜鹃不因时代和环境的变异而改变方向和声音,也不因误解和嘲笑而放弃观念和爱情。当一只鸟彻底地人化,当一个人完全地醒来,我也就能够在杜鹃的爱情里自由地出入,并在那些关键的地方成为杜鹃加固了的闪光注脚。”华万里的一席话,说明他不愧是杜鹃的知已,他不但打动了我,也打动了睁着眼睛静听的董继平、蔡书清和薛健们。
       杜鹃的鸣叫不仅仅是感动一个季节的声音,它还感动一个民族,一个世界。作为一名诗人,我的诗歌中应该有雷霆声、冰雪声、风雨声,应该有琴声、歌声、虫声、马嘶声和石头的尖叫声……当然还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弄得我心跳如簧的鸟声。这些鸟声中,杜鹃的叫声肯定占有特殊的分量。在我的记忆中, 当我初闻杜鹃的第一声啼叫时,我就听到了关于它的凄美故事。当我写诗后,我就开始在诗歌中与它对应。它尖锐的音响,始终如一的唱腔,使我的纸张鸣叫,让我的诗歌和灵魂震颤不已。因为,我除了欢乐的,还有苦痛的。我除了钻石,还有荆刺。而我最看重的,是具有个人象征意义的鸟声。
       现在已经是残月如曙的早晨,我们五位诗兄弟的诗生活是共同地倾听、阐发、评论、颂扬了半个白昼和一个夜晚的杜鹃的叫声。诗歌有知,人生有知。否则,拿杜荀鹤的诗句来表达即是“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我们动容,杜鹃不仅把神话和传说都叫活了,也把我们叫到神话和传说中去了。《本草纲目》里有这样的话:“杜鹃初鸣,先闻者主离别,学其声者吐血。”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坦言:“我们就是要学杜鹃鸣叫!我们的文字,在诗歌里呕吐点红血又有何妨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