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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随笔]蒋立波随笔(三篇)
作者:佚名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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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挪亚方舟度过的一个半小时
       晚上9:30,我、巴克、桃子、樱子四个人打车去挪亚方舟喝酒。车沿着江边开,习习的夏日凉风从拉下的车窗灌进来,江边的霓虹灯五颜六色闪闪烁烁,恰倒好处地勾勒出这座江边小城优雅的腰肢。
       巴克说,今晚的这些灯真美。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电影散场后跟女友走在绍兴的一条街上,我也说过同样的话。
       不知是小樱子还是桃子马上更正道,这些灯早就安装好了呀。言下之意,这些灯昨天就在那儿美丽着了。
       那可能是今天晚上心情特别好的缘故吧,反正看上去比平时美,巴克说。他的神情看上去的确很陶醉。
       车在海关转弯,驶入秦望路,一会儿就到了酒吧门口。店面不大,“挪亚方舟”四个字也很小,不留心看还真不容易找到。这条路上似乎散布着大大小小许多休闲吧。
       拉开门,嘈杂的音乐声与冷气一道扑面而来。吧台边已经坐了好多客人,有几张脸孔好象在哪儿见过,一个叫什么消魂的小伙子向我们打了个招呼。我们在吧台边找了四个靠里边的位置坐下来。我坐在最里边,巴克挨着我坐下,接着是两个女孩子。巴克倒好,跟小樱子相邻,只是苦了我,我跟桃子两个被生生地隔开了。陡地想起一句话:千山万水地隔着,手不能牵在一起,心却在一起。我们中间只隔了两个位置,一个巴克一个小樱子,跟千山万水相去甚远,感觉中却似乎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
       一股莫名的忧伤就在这个时候涌上胸口。
       忧伤来得猝不及防来得毫无理由,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境,我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好好快乐,却找不出半个理由哀伤。我努力地说服着自己,连一头猪都知道快乐,人有什么理由拒绝快乐呢。
       啤酒在一只只杯子里满起来,很好看的琥珀色,没有泡沫,酒确是好酒。但我知道,那挥之不去的忧伤已经空气一样将我包围,并且将伴随我整个晚上。我只要了一杯红茶。我的胃已经无法接受酒精的刺激,医生已经无数次劝告了,不要再喝酒了。我无限伤感地想起自己曾经是那么热爱酒,我曾经那么意气风发千杯万盏纵情豪饮。酒浅下去又满上来满上来又浅下去,就这么几个来回,青春就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它像杯子里的酒一转眼间浅了下去,但我知道,它不会像酒一样再次满上来。我把自己的青春喝掉了。我把自己的胃喝坏了。我把自己年轻干净的脸喝老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人竟然被自己热爱的事物所毁坏,就像我一次次被自己所爱的人所伤害。
       我一个劲地喝着红茶。巴克一个劲地喝着啤酒,酒精让他的脸几乎洋溢出幸福的表情。
       音乐止歇的间隙,整个酒吧静得可怕。我听到整个空间都响着咕嘟咕嘟的声音,啤酒在喉咙里势不可挡奋勇前进的声音。
       我呆呆地看着桃子。隔了两个人看过去,有点儿远,但桃子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楚楚动人,像一朵迷离的花盛开在彼岸。她的眼睛特别大,长睫毛一闪一闪,泛出幽蓝幽蓝的光辉。我说,桃子,你坐过来吧,我想跟你说说话,或者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看着你爱琴海一样蔚蓝的眼睛,做一头发呆的鲨鱼。这蔚蓝好像要蓝到我心底里去,蓝得让人心醉,继而心碎。
       我说,桃子,你不要把头转开,不要把头低下去,我只想这样看看你,透过透明的杯子看看透明的你。
       我说,桃子,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伤感的。
       但我什么都没说。
       说了桃子也不会听见。桃子在跟别人碰杯。桃子把头转了过去。桃子拿着手机在跟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话。最后,桃子隔着巴克和小樱子跟我碰杯。我对服务员说,给我拿个杯子,我想喝一点酒。
       杯子相撞的一刹那,我感觉到那忧伤已经逸出胸口,大雾一般四处弥漫。
       音乐还在哗哗流淌。有带着醉意的酒客从旁边晃过。酒吧的老板、老板娘、服务员轮番过来敬酒。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那是一个人的天涯。
       我问老板,为什么想到取“挪亚方舟”这个名字。
       老板说,挪亚方舟是一条船的名字,它让人类在洪水泛滥中躲过了灭顶之灾。
       我说,这我知道。我没接着说,我还知道这条船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
       大概,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年代,忙忙碌碌彷徨无着的现代人仍然需要找个躲避喧嚣和灾难的地方吧。但喧嚣和灾难能够躲避吗?看着桃子那两汪蔚蓝的爱琴海,我问自己。
       11:10,走出酒吧,我站在门口,“挪亚方舟”四个字仍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我看到桃子还拿着手机通话,隔着千山万水,跟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话。
       大雪无雪
       早上起来,先把水壶灌满了,放在煤气灶上烧。然后随手翻过一页日历,便看到上面赫然印着:12月8日,农历大雪。心里好像有什么被“铮”地一声拨了一下。呵,要下雪了。
       眼前顿时化出一幅图画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落在树枝上,落在房顶上,落在屋前的空地上……
       视野里白茫茫一片。水壶扑扑作响,提醒我这仅仅是幻觉,雪压根儿就没下。看窗外的这爿天,也似乎没有要下的意思。下雪之前的云,该是大片大片的铅灰色,厚厚地低垂着。而窗外的天空,尽管也是阴阴的,却看不到那大片大片的灰云。我只看到一只灰褐色的鸟栖在落尽了叶子的树上。好像下不下雪就全看老天的表情了,似乎只要它脸上的那块肌肉稍稍动一下,雪就会乖乖地落下来。
       今年的雪会下吗?
       一整天,我都坐在窗前面对着一张白纸发呆。雪一直没有落下来。天空那阴阴的脸上,压根儿就没有哪块肌肉想动一动。只有那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用鲜红的瓜子钩紧了枯枝,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了,这鸟儿就成了它最后的一片叶子。
       女儿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地朗读一篇叫《瑞雪》的课文:
       傍晚,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霎时间,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我走过去问她,你读了几遍了?
       她头也不抬地说,第八遍。
       我又问:你知道纷纷扬扬的意思吗?
       纷纷扬扬?这还不简单,就是下雪的样子呗。
       那下雪的样子又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
       看着女儿一脸茫然罪过兮兮的模样,我知道我的提问对她来说实在是苛刻了。这超出了她的能力。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座小城应该已经三年没有下雪了。而我又怎么能要求一个记忆中没有“下雪”的样子去解释,“纷纷扬扬”呢?她理解不了漫天飞舞的“下雪”的样子。她大声地读出了“雪”这个汉字,但她的脑子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她看不到一片雪花。
       爸爸,你说雪是什么样子的?女儿突然回过头问道。
       雪是什么样子的呢?像白色的棉絮吗?不是的,棉絮太重了,雪是绝对轻柔的;像鹅毛吗?好像也不是,雪不会像鹅毛那般可以一根一根地点数,它甚至不愿在你温暖的掌心里停留片刻。
       我无法用语言向女儿描述雪,这同样超出了我的能力。雪,它上下回旋,左右摇摆,像精灵一样优美地舞蹈。但这仍然不是真正的雪,它的飘忽,它的迟疑,它宿命的闪避和奔赴,压根儿就无法被形容。
       我知道,这时候能够帮助我的不是修辞学和美学。
       我记起了那个孤独的乡村少年,在阗寂无人的清晨,顶着刺骨的寒风踩着厚厚的没膝的积雪去上学。雪下了整整一夜。
       但头上的雪片还在旋舞。雪压根儿就没有要停的意思。那个叫西景山的学校似乎就在眼前了,却决也走不到。
       脚下的积雪吱吱嘎嘎作响,时不时夹杂进松树和毛竹被折断的声音。那种尖锐的、疼痛的、撕扯般的声音,许多年之后还在少年的胸腔里回响。
       我想跟女儿说,那个乡村少年就是我。
       我最终没有说。因为她无法再去倾听那吱吱嘎嘎的带点儿疼痛的声音,她无法理解那种白茫茫一片的孤立无援的情怀。一如雪,它只能被体验,而无法被我说出。
       一如现在2002年12月8日,我用老水一次次地写下“雪”这个汉字,我只能绝望看着它落在雪白的纸上,一次次地变黑。女儿还在用干净透明的声音大声朗读: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荡下来……
       
       而雪,整整一天没有下。我知道,大雪只在农历的月份里下,在我们空旷的内心里纷纷扬扬。
       苍凉的背影
       你终于走了,像一阵深秋的长风,穿过故乡的土地和河流,在众人的睡眠中悄然离去。你走得那样急迫,那样匆忙,在这样一座热衷于为三流歌星鼓掌而不愿对普通人汹涌澎湃的内心世界投之以一瞥的小城里,又有谁会注意到你的消失呢?
       但我不能不关注你,阅读你渐渐远去的背影。因为,你留给这个时代的,是一个怎样苍凉的背影呵!
       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在鼾声四起的污浊的氛围中,你却忘情地读着一部热烈的书,那一张张菲薄的纸页仿佛也和你的心灵一起在燃烧。那个命中注定的遥远的城市越来越近,那部叫《古船》的书也渐渐接近了尾声,你为书中那被朝霞染红的窗棂而两颊发烫、全身颤抖。
       你终于走向了遥远。从根本上说,人无法回避走向遥远。因为人本来就是从遥远的时空走来,也就必然要向遥远的时空走去。走向遥远,就是走向了那一片苍茫,那一份自由。
       许多人向往那一片苍茫,但却害怕走向它,因为那一片苍茫里有巨大的混沌和虚无,没有伟大的信仰,就不能坚定地穿越过去,一如当年“荷戟独彷徨”的先生。
       许多人羡慕那一份自由,但却不敢投身真正的自由,因为投身自由意味着抛却一切,抛却已经拥有的职位、优厚的薪水、宽敞明亮的住房,主动地去承受苦难。
       而你主动放弃了在别人看来是一流的工作环境,毅然走向了那失去一切依凭的生命长旅。因为在你看来,一劳永逸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不付出代价的自由,也不是本质的自由。只有在活泼鲜烈的生命方式和创造性的个体生存中,自由才能如泉水般涌现。真如女作家王小妮在深圳灯红酒绿的街头渴望“做一棵苍凉的白菜”,我则为你渐行渐远的苍凉的背影而喝彩。惟其苍凉,方显出生命的本色,而高级橱窗里一棵人工制造的鲜艳的白菜,却仅仅是供人观赏的,死的。
       这个时代过于潇潇洒洒,过于轻轻飘飘,却缺少一份必要的沉重和苍凉。任何一个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人,都必然表现出一种忧愤和焦灼,一股理想主义的创造的激情,一注沉甸甸的,有时甚至稍显笨拙的目光,因为“只有这样的目光才能击打起大时代的尘土”。可是,偏偏有那么多人甘愿在漫长的等待中慢慢地老去,他们守株待兔地等待着奇迹的降临,以致失却最后一喊的力量。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
       一年多来,你断断续续给我来过几封信,由此我知道你走了许多地方,知道你吃了许多苦,知道你在为生计而奔忙,但是你始终没有放弃自己心中的理想和憧憬,相反,那一份对艺术的虔诚,那一份对生命的执着,那一份对土地的挚爱,却变得越来越热烈。你深切地领悟到,真正的诗人是不可能仅仅满足于与时代同步的,他必然要超越时代、走向遥远,譬如但丁,又譬如写下薄薄一本《野草》的先生。
       在长久失去联系之后,最近终于又有了你的音讯。这封寄自未名湖畔的信,使我再一次思考那一片无可回避的遥远,和你越走越远的苍凉的背影。信的最后,你这样写道:
       “我很想回家看看,看看你,看看那片泥土。一年来,我背负了很重的情感上的债务。我一直在回看土地尽头蹒跚着的父亲。我想,他们也许是中国最后一代真正本色的农民了。他们苍凉的命运,使人长久难以平静。”
       苍凉的文字中,闪跳着的却是一颗灼热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