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在线］爱上你之后你就开始老了（组诗）
作者：洪 烛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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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娜丽莎
爱上你之后你就开始老了，或者说你老得
比以往要快一些。看来被爱也消耗能量
从少女到妇人，只需要迈出一步
如果两只脚先后跨过去，就可以坐进画框里
想不到画布也会长出皱纹。为了挽留青春
你往皮肤上涂抹了太厚的油彩
昨天还很合身的裙子，今天就有些
紧了，你在考虑是否该买件换季的新装
穿了给谁看呢？微笑逐渐显得勉强
它只符合中世纪审美趣味。同样的原因
使你下意识地把鞋子，藏进垂地的裙摆里
免得两只没画出的鸟在露天过夜
那么在我爱上你之前呢，是怎么过的？
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赞美你的男人
纷纷娶了别的女人，把你当成一个梦
醒来就忘记了。“优秀又有什么用？”
我也是可耻的：抚摸着一个赝品
你的假肢不会拥抱。所谓的单相思
吃一些空气就可以，而你是靠颜料喂大的
在画笔接触的地方，有一点点疼
一个女人衰老的速度，跟当初生长的速度
是否相等？你提起裙裾，倒退着离开沙滩
即使套上浪花的长统丝袜
也无法走得更远。但你仍在抗拒消失
潮水淹没一幅画的一半，你的腰部以下
已完全溶化……而我安全地留在岸上
一个时代的大花瓶，应该摆得更高点
既然一直保持着贞操，何必彻底打碎呢
慢：普拉斯的自白
我做它，它是被触摸到的地狱，我干的使自己感到像真死了一般。
——普拉斯
慢一些，慢一些，让我慢慢地
死。越慢越好……没有比死更慢的享受了
没有比慢更慢的艺术了
生的时候，我已体会过快了。快到了
几乎不可能第二次生，只能死
只能在死的过程中弥补生的遗憾
就像一朵花，开了，只是一秒钟
只是一秒钟，就开过了。剩下的就是
漫长的凋谢。慢一些，慢一些
慢慢地陨落，显得比开放时更有信心
一生只有两件事：生，和死。中间是过程
是为死所做的持续的准备，与最初的诞生无关
我不怕死，只要它来得
慢一些。只要你允许我慢慢地离去
用最慢的速度，做最容易的事情
别拉我！我已经走得够慢了，慢得
不能再慢了。我几乎呆在原地没动
地球转了多少圈？而我，一直没动。够意思了
我在与慢比谁更慢，比谁死得早或更晚
火既然已点起来了，就该慢慢地
燃烧，那等于是在慢慢地熄灭
在最后的一瞬间，你可一定要放开我呀！
饥饿艺术家梵高
你已过了那个渴望用面包和肉蛋奶
填补饥饿的阶段。渴望的是
彻底结束这耻辱的饥饿
“干脆做一次胃切除手术？或更大的手术？
看看管不管用？”你小心地征询自己的意见
你没有摘掉贪婪的胃，但试验性（或象征性）地
切除一只耳朵。感觉舒服了一些
当你给伤口缠上绷带，伤口没疼，可比精神
还空虚的胃又疼了。“我拿什么喂你呀？”
你像在训斥不听话的孩子，又像在警告世界
饥饿使胃散发出最初的坟墓的气息
“人如果可以不吃饭该有多好。那就跟死
没有区别了。把所有的时间用来作画……”
你期待着一种靠颜料就能充饥的生活
在餐布上，画上土豆、向日葵乃至女人
不甘心做胃的奴隶！一只紧握的拳头
却在身体里捶打你。被打痛了吧？
因为晕眩，连画出的星空都是旋转的
“死者不会感到饥饿吧？”你更乐意做一具尸体
可你死后，你的胃，仍在不易察觉地蠕动着
被遗忘的命运
墓碑倾倒
或被转移到别处
一个努力往地面上眺望的人
就此抬不起头来
青草长在他眉毛的位置
他的眉毛，也渐渐变绿了……
梦
我从自己所住的八层楼上跳下来
我从对面的十八层楼上跳下来
我从市中心的八十层楼上跳下来
我从更高的，人类尚无能力
建造出的楼上跳下来
光是降落的过程，就需要
四十五分钟，甚至半个夜晚
还不包括在楼顶平台做热身运动
或自己跟自己辩论的时间
我没有带伞，也没有在半空中
因为忏悔而长出翅膀
我不害怕。或者说，尝试的愿望
使我忘记了害怕
没有谁逼迫我这样做
跳倒是跳下来了，可我当初
是怎么爬上去的呢？
跳下来了，我还完好无损
遗 忘
琥珀是一把透明的锁
不仅锁住了时间（时间停顿了）
甚至把钥匙（一只蜜蜂或一只苍蝇）
都锁在里面了
磷 火
那是死者的眼睛，在眨，在眨……
好像很委屈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
告诉你；他曾经活过
你站在远处，但你分明看见
死者的眼神闪烁其辞
给坟地带来一线生机
不；严格地说，他不是死者
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
因为有这磷火的存在
证明死者还醒着……
树的梦
一年又一年的落叶
假如不曾有人清扫
就会越堆越高
高过膝盖。高过手臂
甚至高过树梢
那么你就很难分辨
哪些是落叶。哪些
是新长出来的？
就跟我的梦似的
做得多了。就成了真的……
无人的大海
一个人悄悄地去看大海
不像游客，却像小偷
（仿佛有什么劣迹怕被发现）
海再大，也是不可以分享的
看海最好一个人去
很自私地坐在礁石上
两眼发呆，头脑空白
没有比这更大的孤独了
一生中看过许多次海
却从来还没见到：无人的大海
总有那么多人在互相干扰
今天终于可以弥补这一遗憾
趁大家都入睡了，我去看海
无人的大海就像另一座大海
看着看着，我甚至忘掉了
自己是一个人，是人类的一员
至少，我自己不可能
挡住自己的视野
思想可以制造幻影
我独自在旷野上沉思。但并不孤独
因为在我周围，出现了许多
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
跟赶集似的
这些人都是我的思想给邀请来的
但你也可以说他们毫不知情
他们呀他们——简直可以同时
出现在两个以上的地方
而又互不干扰……
梦见初恋情人
这应该算是重逢，毕竟
期待了很久
你长胖了一些，很明显
是个小母亲了
我为你端把椅子
你就坐下，习惯性地
想把头靠在我肩上
犹豫一下还是没有靠
不知该讲点什么，只是
搓着各自的手
不到五分钟（甚至更短）
你起身告辞，眼圈有点红
我没有送你下楼，只是挥手
“谢谢你，抽空来看我！”
然后我就醒了。不，然后
我就真正地入睡了
请放心！跟你见面的事
起床后，我不会对妻子说
下辈子
你说，你将继续活下去
一直活到下辈子
中间没有停顿
你并不渴望永生，只是想
活得比别人更长一些
只是想一口气活到下辈子
然后再死
然后再也不用醒来
死者的生活
今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慢于去年、前年……
慢于我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年头
今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就仿佛——再也没有明年
我的动作变慢，慢得像没有动作
我的思想变慢，慢得像没有思想
你绝对找不到比我更慢的人！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
继续衰老，也无法变得年轻
春雨一直在下，我几乎分不清
它是春雨还是秋雨？太阳
迟迟不肯出来
今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但我必须忍耐
今年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是
我生命结束后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