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在线］温暖的乡村（组诗）
作者：田 禾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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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名
小时候
乳名是奶奶冬天里
烤得烫手的红薯
滚烫烫
甜蜜蜜
在奶奶口里
喊起来有味
听起来有声
乳名是流着乳汁的童年
是外婆的糖葫芦
是四婶方方正正的年糕
是父亲
揣在心里的微笑
是苦难中的幸福
离家那年
母亲喊着乳名
送我上路
喊一声“牛儿”
母亲就转过身去
扯起手边的围裙
擦着眼泪
乳名像疼痛
母亲一触摸就哭
青草地
偏僻的青草地，从前不来皇帝
现在不通小车。草照样长
风照样吹，以前的羊和现在的羊
照样吃草，照样长大
青草在大地之上，在蓝天之下
在北方之南，南方偏北
风一吹，草场浩荡，烈马狂奔
野菊花开在无边草地和森林中间
一群羊在吃草，以前是这一群
现在还是这一群。牧羊人变老
草还是青草。远远，那位老牧人
用脚踹了踹瘪气的马车轮胎
风吹草动。草尖上轻轻滑过
惊天之声。草间的羊一一隐去
草地尽头，一个跪地祈祷的中年女子
把刚才的晴天给弄哭了
鸡打鸣
在乡下，有鸡打鸣
那才叫日子
老祖宗留下的一块
穷乡僻壤。有鸡打鸣的
地方，才叫村庄
乡下人。天天开门迎客
闭门睡觉。憨实的哥哥
守着他的四亩三分薄地
鸡打鸣他就起床
走出这鸡窝一样的家
藏进农事深处
担子，歪在他的肩上
吱嘎吱嘎叫响
黄昏，鸡开始进笼子
三更它就打鸣
最先听见鸡鸣的人
起得最早。身边的柴门
无须用力，轻轻就推开了
一天的农活
就是鸡鸣犬吠。新的一天
从大公鸡喉管里
吼出来。像乳汁一样
挤出来
最初，乡村的歌谣
就启蒙于古老的鸡鸣
鸡打史鸣，我祥和的村庄
歌唱起来。公鸡翅膀一抖
显示出雄性魅力
大嗓门一吼，仿佛替人
吼出心脏深处的疼痛
一把旧镰刀
挂在后面土墙上的一把旧镰刀
锈迹斑斑。它一直
很平稳地挂在那里
只有大门被重推了一把
它才偶尔晃荡几下
镰刀早已
藏起了它的锋芒
它曾经割过地里的高梁
割过麦子和大豆
割破过父亲的手指
曾经破过柴禾，砍过树木
二叔用它砍过人民公社的大门
却砍出了一场大祸
后来也是用这把镰刀
割断了捆绑二叔的麻绳
一把旧镰刀
在最后的回望中
耗尽了
它仅有的光芒
小黄驴
我似乎忘记了随身携带的小黄驴
他没有像白天那样叫嚷
它不再用蹄子
踢地上的土
我在这破陋的小镇住了两天
小黄驴始终没有找到买主
过来的人，看看牙口
随便问问就走了
我不想卖掉我的小黄驴了
小黄驴，满脸痛苦
它两天不喝一口水
拼命舔我的手臂
父亲——读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这是谁的父亲。脊背上肌骨隆起
腰杆弯曲，目光凝重
脸上的皱纹比伤口深
脚趾险些抠进泥土里；一个
几乎死去却还活着的人
孤零零的陶碗捧在手中，碗里盛满
月光和苦难。看去快要风化的父亲
无语的父亲，不屈的父亲
眼泪和石头一样坚硬，始终没有
掉下来。他的表情透出
悲悯和安详
他就是我们共同的父亲
倘若他沉默，一切都会消逝
倘若他咳嗽、微笑，一切也会消逝
躲 雨
下雨了。马路上有人跑掉了
一只鞋子。风吹落了
几个农民的草帽。大路上
有人一边跑一边把双手
举在头顶，遮着
有人顶一张旧报纸。一个
老乞丐，将豁了口的蓝花碗
扣在头上。放学的孩子
怕打湿了书本，把书包
紧紧夹在腋下，光头淋着
斗大的雨点，打在贫穷的
棉袄上，也打在高贵的风衣上
躲雨的人都
跑进了路边的工棚
过路的。干农活的。夹公文包的
戴眼镜的。乞丐。跛子。穷人。富人
他们快要把工棚挤破了
有两个只挤进去半个身子
一个女孩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
她一直僵着脑袋，她怕自己的湿头发
弄湿了别人的衣裳
在这个深山的上棚里，一场雨
聚集了那么多的陌生人
他们彼此点头、微笑，用眼睛说话
像一群临时的亲人
夕 阳
夕阳落在黄土岭最高的屋顶
看去就要顺着风势
滚下来。昨天它挂在一棵
沙枣树的枯枝上
差点变成黄土岭那只
黑狗的猎物
夕阳落入西山谷。也许就落在
一个乞丐的搪瓷碗里
让一个乞丐
停止了乞讨。最后掉进八十公里
之外的江中，半江瑟瑟
半江红
或者没有一种更适合夕阳的容器
它直接落入了唐朝
四阿婆死了
弟弟来信说，村子的四阿婆死了
那个用死猫吓我的四阿婆
她应该八十七岁了，张山吴最长寿的女人
她家有一把刷黑油漆的木梯子
四阿婆常常爬到她的小阁楼里捧一碗
炸开花的米泡糖分给我
我偷偷爬上去，硬是没有摘下楼口的弯月亮
后来，我踩死她家的一只小鸡
就不敢再去了
几年后我远走他乡，再也没有见到四阿婆
弟弟说她一直过得很苦
惟一的儿子死于胃癌。女儿的丈夫
是个赌徒，跟别的女人失踪了
女儿不久疯了
那个守寡的儿媳妇对四阿婆好
她死前行动不便
屎尿都是儿媳妇端上端下。信看到这里
我不禁长叹一声：四阿婆，享福啦!
老木匠
身背斧头赶路
一把斧头
跟在他的后面
他经常走在山那边的
斜坡上
明晃晃的斧头
锋芒毕露的斧头
让人想见
木头当初被切割的
疼痛。零星的木花
像木头的血
溅落一地
他走过的村庄
有时刮风，有时下雨
冬天过去了，春天却又
来了。老木匠把斧头
再一次抡起来
落上落下的斧声
像他的咳嗽
干一天活，数一回钱
他的双手糙极了
天黑了，他背一把斧头
回家。斧头又砍去了
他的一个白天
长长的夜晚，将被他的鼾声
一截一截锯去
那一刻
那一刻我行走在武汉汉正街的街头
许多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台新闻联播
那一刻有人喝酒，有人做爱，有人贿赂，有人预谋
长江水仍带着均匀的秒速平缓流淌
那一刻堪称火炉的武汉在升温，但不急促
那一刻，我乡下的表弟遭遇了车祸
村长杨金锁在我的手机中泣不成声
他说太惨了。还没等他说出表弟血肉模糊
我差点支持不住
表弟死于酒后驾车司机的车轮下
两眼昏花的司机，把我走夜路的表弟
看成了一条道路，从表弟的整个人身上碾过去
爬不动山坡的汽车
那一刻却爬到了我表弟的头顶
那一刻，一只羊本能地穿过车轮的左侧
表弟，他三十七岁的年龄上
还挂着一双儿女和风蚀残年的父母
那一刻他的老婆杏芳当场昏死过去
这本不该有的那一刻
早该在时间表上删去的那一刻
灰色的那一刻，迷茫的那一刻，被忽略的那一刻
来不及拐弯的那一刻，生死两茫茫的那一刻
几乎要被遗忘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