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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纯之毒
作者:蒋 熙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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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个角度说,王乙宴确实是个地道的上海女作家。因为她的存在根本就一直在招人误会。她每次出场都会让你有一种意外——她肯定不是以你想象的方式出场。有时候你明明听人介绍说她是个诗人,所以你以为会看见她坐在一片书籍里用敏感多疑的眼光看你,但结果你却是在欧洲音乐厅的舞台上看见一个满身覆盖着莲藕色纱、怀抱琵琶、烟雾缥缈的女人,以绕梁三日的境界让观众忘却肉味;当你以为她是个演奏家的时候,偏又会在某一作曲家的家里,看见作曲家一脸兴奋地冲着她说,这正是我要的——手里拍打着的正是她所写的歌剧剧本;等你恍然大悟原来她还是个编剧的时候,她却挂着一脸天真笑容,穿着家常的衣服,和她的孩子满地打滚,并且完全忘记边上可能还有一帮文化大老爷们在谈正经事;在你觉得眼前的女人还真是质朴无华的时候,她却又穿上超短裙和吊带衫,把你带到上海最奢华的咖啡馆,挑剔着招待的服务态度,挑剔到可以把人逼疯……。所有这一切综合起来,你会得到一个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去预想她是哪种人,不然你一定会后悔浪费了自己的时间,还不如用一般人们对上海女作家的态度来概括自己的行为省事:听到她的名字,摆起一种微笑,喝下一口咖啡,传说几句言辞。That’s all.
       王乙宴对于这种概括会说什么,这对大众来说是个谜。不得不说,她有时候令人迷惑——比如她总会拼命打听别人对她的看法,好像一付很在意他人关注的样子,但是打听到了以后却又会突然地把这些看法抛在脑后,完全忘得一千二净。这种态度简直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规划自己的行为是好。如果说她这种奇怪的态度是因为她心思十分单纯,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任何一个读过她诗歌的人,任何一个听过她演奏音乐的人,都不会觉得她简单。问题是,简单和单纯是两回事,她的单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就有着恐怖的破坏力。比如,如果你问起她怎么会走上音乐之路。她会瞪大了眼睛看着你,然后说,别无选择。倘若你继续追问,她会接着轻描淡写地告诉你,那是因为小时候少年宫音乐教师来小学,想挑几个可爱的孩子去学弹琴,想到自己可以荣选为可爱孩子之一,她就马上点头答应了——这种情节简直好像是吹笛手吹吹笛子就把她诱惑走了似的……而且,她还会补充说,她考上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也是件很偶然的事情,考上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原来真的要走上音乐这条不归路,从此人生的道路就这样被规定了下来,自己的眼前竟然一片空白……她这话要是让那些一心想要考上附中的孩子听见,一定特别招人恨,但是你能有什么办法,她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打算却一路顺风。以下发生的事情却充分说明,这种无辜的单纯有着多么巨大的力量——自从她考上附中,便发誓一定要成为最好的。至于为什么要成为最好的,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于是她开始用极其简单的办法生活,那就是每天练琴,比每个对手练得多些,再多些。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外表温婉的女孩子,两眼却有着杀手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同学,直白地表露出每天只要比别人多练上半小时的琴就十分满足的想法,为此她总在闹钟响起前几分种就惊醒(为了不让别人听到闹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完全把她的同学吓住了,而一个单纯的人总是容易把人吓住。可是她这种类似疯狂的行为在她获得全国首届青少年民族器乐大奖赛金奖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仿佛因为证明了自己不是光是因为幸运才服从了命运,而是可以完全享受命运给她的机会,她才这么拼命。
       在她身上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也说明了打事情一开始直到生命终结,单纯就成了王乙宴的生活主题。事情是这样的,如果说小时候单纯到只剩下一根神经也就罢了,偏是在已经成为著名演奏家的时候她还要来这么一手。当所有的乐团成员都穿上可以表现音乐地域的民族服装以向观众说明音乐内容的时候,这个女孩居然又瞪大了眼睛,用极端认真的表情和态度,向乐团领导说明:音乐的表现只需要音乐本身,根本不需要穿上这种累赘的民族衣服。她这么解释来解释去,也不怕人家以为她是嫌衣服不好看才不穿——不过还好,反正也不会听她的——但是她居然就为了这个递了辞职报告……。她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完全就是任性妄为,也许就该被放逐到无人搭理的境地。可命运又一次暗示了她,她根本不可能适应那种生活,因此生活需要被改变。有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命运对她太好,还是她自己的任性使得一切变得理所应当,在她正好为自己的一种生活找来麻烦的时候,另一种生活却明明白白地说,来吧,到我这里来。于是这个女孩就真的到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跨世纪编剧班读了歌剧编剧专业,挥霍掉本来可以在演奏事业上大红大紫的四年光阴。人生的境遇对有些人来说,是无可奈何的接受;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自我的主动选择,可是对王乙宴来说,这两种状态都不是。境遇对于她,就好像是一种梦对于梦游者——没有所谓的无可奈何,也没有所谓的主动接受。一切就是自然发生,当事人全无知觉,观者却惊心动魄。
       因为以上的情况,身为王乙宴的朋友,无论男女,肯定都会头疼。尤其是王乙宴的男性朋友,简直到了需要被人同情的地步。王乙宴曾经说过,学音乐的孩子没啥其它的事情可以填补练琴的空白,就只能谈谈恋爱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理所当然的天真表情——仿佛要是不恋爱日子就不自然了,可是这种表情根本就不能让人信服。她埋头做事的时候脑子经常处在专注的状态,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智去培养复杂精致的关系,不可能和别人有着巧妙的周旋和建立微妙的距离。如果说爱情是一桌飨宴,她应该就只有能力吃吃方便面了。可又不是。身为他的男性朋友一开始总会被她无辜又娇小的外形给欺骗,升腾起无限的保护欲;接着就发现要和她相处就得按照她的节奏来。公平地说,只要是和追求完美的女人相处,男人都需要极大的智慧,这种折磨不能说是王乙宴的专利。但是王乙宴那仿佛只有一根神经的大脑常常让男人不知所措——因为原来预计的是智力和智力的较量,结果却变成了秀才遇到兵——那个兵当然就是乙宴。在她讲道理的日子里,男人可以体会到什么是幸福,但是在她自我崩溃的日子里,男人恐怕就会认识到地狱也显得比她有规则些了。但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使王乙宴这么刁钻古怪,还是有众多男性朋友纵容着她,同时还有很多女性的朋友爱她。照道理一个特别受男性欢迎的女性是不会有太多女性朋友的,但是王乙宴不同,她常常会跑到女友家去,解决她们遇到的生活或者感情问题。这个时候的她显示出的是大姐大的样子,让人觉得十分靠得住。所以有王乙宴这样的朋友,是她所有朋友的乐趣。
       王乙宴最后会去写诗,这件事情又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从她生命前面的布局看,她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危机四伏的事情来证明自己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诗歌现在都只能说是一项充满危机的事业。聪明的人一次都不会踏入诗歌的河流——踏进去就有可能不清白。可是乙宴不仅一脚就踩了进去,而且还有继续在里面洗礼的趋
       势,这好像是在自找苦吃。但是你如果问她为什么会去写诗,不用怀疑,她一定又是用标准的瞪大眼睛的表情对着你,告诉你这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因为她需要诗歌的救赎。她告诉你,你无法想象一个人的欧洲是多么的孤寂,她又会告诉你,巴黎是一个你可以去爱,但却是你什么都抓不住的地方。浪漫的环境、艺术的渲染、自我的暗示都会让呆在巴黎街道上的人产生出一种疯狂爱恋的想念,也会体会到无法去爱的荒凉。当王乙宴一个人走在巴黎曾经污水横流如今鲜花朵朵的石子小巷里的时候,她会想什么、能够想什么呢,她的憎恨和欲望是否就在这样的巷子里如霉菌般毒害着理智的每一块砖瓦呢。读过她诗集的人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她的诗歌仿佛是生长在一片纯洁圣域上的有毒的花朵,这些花朵本应无瑕,但实际上这每一朵都让人产生难以抑制的暴力幻觉、每一朵都摧残着你生和死的意志。弥漫在她诗歌里的绝望和颓废形成了难以言喻的画面,那些仿佛鲜血干涸的色调和彻骨的寒冷让人不禁心疼她曾经飘荡在异域的灵魂……,于是你终于会理解,王乙宴的诗歌是写给自己看的,本不该给其他任何人看见。这些片断的文字是她伤口淌出的血液,同时也是她用来封闭伤口的乳香和良药。不写诗的巴黎是黑暗的巴黎,写了,她就有了光。所以王乙宴完全不是为了什么事业或者名声或者其它别的去写诗的,她只是用写诗这种方式,非常女性、非常自我地心疼了自己一把。
       王乙宴的诗集终于还是面世了,但是看王乙宴的诗歌是需要一点心理准备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忍受她诗歌里暴力的鞭子——尤其是男性。在王乙宴的诗里,随处可见一些有点像母题的东西,比如猫,比如植物的茎。这些象征物时不时地跳出来,好像一种特别的咒语,令人警觉。如你所知,猫和热带植物都不是什么吉祥的东西。它们的存在、它们的美丽都不是因为什么人——猫恐怕是自己决定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因为这样会让自己的生活开心;而热带植物,当它们在你身边开出无比妖异花朵的时候,估计方圆之内已无其他植物存在了。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可以豢养私藏的物品,因为它们难以被控制。莫里哀说过,女人最大的愿望是有人爱她,但是乙宴却无时不刻地以自己的智慧反讽着这条真理——她光要爱是不够的,她只是常常是以爱为名长着自己的阅历,挂着羊头卖着狗肉。翻开她那本封面一片纯白的诗集,人们可以感觉到她有着一种明火执仗的态度,这种态度只有在她这种女人身上才会有,它甚至超出了另一种性别所经常标榜的勇敢——他们读她的诗可能最终会醒悟,自己始终只会被这种女人当是个0bject,而不会被她当成Subject……,然后他们终于能够体会到一种无力感——因为这样的女人不可征服。虽然王乙宴平时经常一脸无辜,但是在写诗的时候却堪比凯瑟琳·美第奇——她可以面露微笑地递上各种样式的毒药,而喝下去的人除了在死前有刹那间了悟以外,会一直沉醉在她那看似纯真的微笑中不愿醒来。
       拿破仑说过,在所有的著作中,他偏好以血写成的。读过乙宴诗歌的人一定会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一个执著的女人往往具有巨大的杀伤力,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但是这样的情景较之风花雪夜和衰而不伤,是多么无上的美感。拿着乙宴的诗集,就好像拿着一种血样的幻觉,让你在这无聊的世界中得到片刻激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诗歌这么受欢迎的原因——在这个一片晴空的世界里,激情已经变得罕见而昂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