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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道]热爱诗歌,如火如荼
作者:胥 弋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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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却或者牢记
       都不如在秋风里枯去
       到春天复生
       ——方向(1962年—1990年)
       在一个加速遗忘的时代,我们无法奢望在时隔多年之后,过往的东西还能够经久弥新。时间的钟摆匆匆划过,甚至留不下一点儿痕迹。然而,诗人却在诗中感叹:“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柏桦《现实》)。这种时光流转之快,与诗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反差,两者之间反复角力,尘世因此得以震颤和推进。是的,正是默念着这样的诗句,我们不知不觉又度过了十五年,大家疲于奔命、忙着怀念,在漫漫长夜里用诗歌驱散寒冷与孤寂,直到2005年。
       此刻,我在竭力地回首往事,试图从错综复杂的记忆片断中理出一条线索,这仿佛是一条通往过去的隧道,它引领我们重返上个世纪的90年代,那个带着青春的躁动与血腥的年代,让我们再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麦子的气息,重新回味那如火如茶的生活场景。如今,许多的人与事“已经彪柄”,还有许多“正在彪柄”,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剩下的只是残缺不全的记忆,偶然俯首拾起,依然让我们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1990年10月19日,浙江青年诗人方向在淳安千岛湖镇的宿舍里,以白酒和农药交替饮服的方式自绝人世。这位才华横溢、正值创作高峰的诗人,竟然选择如此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禁让人感到愕然与困惑。这一事件震动了小小的淳安县城,也迅速传遍了整个诗坛。在一片惋惜声中,人们纷纷猜测和议论着,也令诗人之死充满了悬疑色彩。
       实际上,当时的诗坛还沉浸在另一幕更为宏大的悲哀场景中,就在前一年,两位天才诗人海子和骆一禾不幸相继陨落。方向之死无疑给这一世纪末的悲凉雪上加霜,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与此同时,对“麦地”这一诗歌图腾的集体膜拜,犹如一股狂澜席卷了整个中国诗坛。
       同年12月,浙江《千岛湖》杂志推出了“方向诗辑”。著名诗人公刘曾与方向有过一面之缘,他在该刊撰写了纪念文章,这也是诗坛最早对方向中肯的评价:“在当代诗歌生命意识的大觉醒中,方向也许是最早发现“麦地”和“麦子”的诗人之一。回归大地,回归生命的本原。方向带着未尽之才永远地走了,我们的麦田少了一位忠实可靠的守望者,令人痛惜!”
       直到1992年末,我才从《扬子鳄》诗报上读到方向的几首诗。“我在渺无人迹的山谷,不受污染/听从一只鸟的教导/采花酿蜜,作成我的诗歌//美的口粮,精神的祭品/就像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独生长,凋落/我在内心里等待日出,像老人的初恋”(方向《出神》)。这令人耳目一新的诗歌,让我深深地为之感动。经过一番周折,我与方向生前的女友杜宁以及挚友詹黎平取得联系。多次的书信往还,使我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和支持,并产生了出版方向遗著的愿望。此外,淳安诗人李明书和王国年、方向胞弟方勤等人也提供过有价值的材料。诗人的遗稿逐渐汇集起来,通过这些诗稿和诗人的亲笔信札,一个真实和质朴的江南诗人的形象,变得更加清晰和生动:“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我就赞美;看到石头/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在空中撒种,在地上收获/在农闲季节埋头写作,看窗外的风景/痴痴地出神”。(同上)
       然而,生存的艰辛困扰着为方向诗歌倾注过感情的人,出版环境的困窘也让诗人遗作的重光变得遥遥无期。于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方向的诗歌只能在民间传抄,在少数民刊上发表。期间,曾引起台湾诗人杨平和香港诗人黄灿然的注意,他们分别在《新陆现代诗志》及《声音》诗刊发表了方向的组诗,黄灿然来函表示对诗人的敬佩,他说方向诗歌节奏的跳跃性,令他联想到了另一位自杀诗人保罗·策兰。
       当时,国内诗坛关于方向诗歌的评论文章几乎没有,其生前好友也多出于复杂的原因保持沉默,惟有方向的老师沈泽宜先生欣然允诺,愿为方向诗集写一篇序言。沈先生不仅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师长,而且早在学生时代就是北大著名校园诗人,后因卷入政治运动经历过无数坎坷与磨难。方向早期的文学启蒙,正是开始于湖州师专中文系,师从于沈泽宜的门下。师徒二人有着相似的秉性与执著,按照沈老自己所言,他俩“名为师生,实如兄弟”。
       沈泽宜在文章中为没能挽留住这位年轻诗人,而深深地自责:“万没想到挽留之手慢了半拍,而方向已去,从此天人永隔!三年来,每念及此,一种锥心之痛让我无路可逃,揪住自己痛骂。”在剖析方向自杀的原因时,沈先生用生动的比喻写道,“假如死因是箭,生命是箭靶,那末没有哪支箭能单独射穿方向;但当众箭齐发、一一命中靶心时,最后一支箭就可能把靶射穿。方向热爱生命,热爱诗歌。对诗。执着到了这种地步,自杀时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想写一首诗”。这是涕泪交流中的绝笔,是灵魂飞离大地时的最后回眸。”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最理解方向的莫过于沈泽宜先生了。
       90年代中期,我曾多次向出版社推荐方向的作品,但是均以无果而终。期间另一位自杀诗人戈麦的好友西渡,也在为出版戈麦的诗集四处奔走。我们曾经探讨过出版一本已故诗人诗歌选集的可能性,并考虑收入海子、骆一禾、方向、戈麦四位诗人的作品。不过,涉及到版权等复杂问题,这一计划也最终搁浅。方向身居穷乡僻壤,且深陷孤立无援的境地,加上外部环境的限制,一时难以得到更多人士的关注。
       方向曾于日口年代写过一篇《论北岛诗歌的忧患意识》,沈泽宜先生称其为迄今为止,他所读到过的同类文章中最有见地的一篇。诗人北岛阅后,曾托人转赠诗集给方向表示谢意。北大学子吴晓东曾写信给方向索要这篇文章,并在《读书》杂志上撰文提及。循着方向遗物中的这封来信,我联系到时在北大读博士的吴晓东。1993年,吴晓东发表了专论《永远的绝响: 自杀诗人心态录》,其中关于方向的内容,基本上来自我所提供的资料。
       此后,方向逐渐被纳入一批学者的视野中,并将其与同时代的海子、戈麦等几位自杀诗人相提并论,方向诗歌的意义也越来越被诗歌届人士所认同。1994年夏,安徽《诗歌报十年精华》一书收入了方向的诗作。随后的几年间,海子、骆一禾诗歌全集相继问世,几位英年早逝的诗人再度引起诗坛的关注。这些在无形之中,也对我产生了一定的鞭策和压力。
       1997年底,鉴于方向诗集出版面临困境,在多方努力无果的情况下,为了让这些珍贵的诗歌文本流传下去,我只好选择了自费出版,终于了却一桩多年的夙愿。出版之后旋即获得很多好评,沈泽宜、杜宁、王犁等人也主动购买了诗集,赠送给部分诗友。1998年10月25日,“蓝色老虎”诗歌沙龙在北太好月亮酒吧举办纪念已故青年诗人方向、戈麦作品朗诵会,诗人西渡和我相继登台朗诵了诗人的遗作,让更多的诗友认识了方向的诗歌。
       诗集出版不久,诗人橡子在《北京青年报》上的撰文评论:“方向无疑是个好的诗人,当他逼近生命终点时,他的那些诗甚至堪称卓越。书中第
       八辑《挽留》中的每一首诗都能够面色无愧地在当代新诗史上雄踞一席。简洁的语言,澄明的心智,空旷的悲哀,意象的急速转换,使得这些诗有一种直指人心的锋利。”
       2000年,是方向逝世十周年。应方向的同乡、杭州画家王犁之约,我与好友结伴南下,实现期盼已久的“千岛湖之行”。10月16日,随王犁来到淳安,见到了多年来一直书信往还、一直无缘谋面的方向生前好友詹黎平、李明书、王国年等人。当晚众人在千岛湖畔一边饮酒畅谈,一边吟诵方向的诗歌,也许因为旅途劳顿和过于兴奋,我竟然喝得酩酊大醉,这是平生饮酒醉得最深的一次。第二天,我们一起拜谒了诗人的陵墓。位于千岛湖东北角的公墓郁郁葱葱,第38号墓穴的墓碑上,镌刻着“想写一首诗”几个大字,显得格外醒目。巧合的是,当时正值诗人38岁冥寿,这数字竟与墓地编号相吻合。相信诗人地下有知的话,应该可以得到些许的告慰。
       10月21日晚上,在画家王犁的积极筹划下,我们又聚集在杭州枫林晚书店,举行了“方向十周年纪念”诗歌朗诵会。与会的人,除去“九月诗歌”沙龙的诗歌爱好者,还有中国美术学院和浙江大学的诗友。此前由于王犁的支持,使得与会的大多数人都阅读过方向的诗集,因而朗诵会进行得十分顺利。浙江著名诗人梁晓明、刘翔、泉子等人闻讯赶来,詹黎平、肖遥等淳安诗人也过来助阵,场面十分热烈。令我惊讶的是,这些大学生对方向诗歌如此熟悉,如此挚爱,且朗诵得非常动情。
       朗诵会进行到一半,夜色已深。突然,沈泽宜先生行色匆匆地从湖州乘末班车赶来,他的意外来临令现场气氛更加高涨。我对沈先生仰慕已久,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之际,我当时正在北大游学,中文系的谢冕先生是沈泽宜的学弟,他担心沈先生来北大找不到住处,于是,我得到这个消息,便主动要求请沈先生住在我的宿舍,但是最终沈老因故未能成行,遗憾地失去见面的机会。这次相逢可谓“迟到的会面”,自然心情十分激动。沈先生话语不多,但他言语犀利,字字珠玑。针对有人谈到南方北方诗人的差异问题,沈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方向虽为南方诗人,其诗风却秉承了正直刚毅的传统,这一精神可以追溯到李清照和辛弃疾。听罢大家的朗诵,沈先生感觉对方向的诗有了新的认识,他甚至觉得过去大家低估了方向的诗歌,应该对方向的诗重新做出评价,这一点也得到了与会同仁的认可。沈老的发言再次肯定了方向的价值。当我们聆听到这样的诗句,又怎能不为之震撼和汗颜呢:“为观察一棵树/我从深渊攀上峭崖/省略过涧流、荆棘,滴血的手指和幸福的爱情/为寻找一个国家/我翻破过十万大山/奉献过寒夜、铁砧,坚强的火焰和褴褛的思想……深入到小麦疯长的腹地,膜拜过丑陋的泥土/一棵树使英雄颤抖/一个自由的国家使远道而来的公民流泪/一首诗就让你肝脑涂地,痛心疾首/从来没有迫近过皇冠/迫近过辉煌的日出/以及华丽的村庄。所以,为这一切,我要活着。”
       遗憾的是方向最终背弃了自己诗中的誓言,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如今当我们吟诵这样的诗句,仍然能感受到诗人对生命的挚爱与眷恋,这是灵魂经受过炼狱的拷问,极度悲喜的转换之后,方能体现出的大彻大悟的澄明。方向之死,“不是因为才华枯竭之后才永远地自我放逐,而是在一脚踏进诗歌圣殿时命定地折断,死于手指接触圣杯的最初瞬间。——这是一个非人力所能改变的人类永恒的遗憾。”(沈泽宜序)
       这次远赴淳安、杭州的“方向十周年纪念之旅”,终于让我圆了一个多年的梦,人言古人十年磨一剑,我也历时数载、几经周折,从阅读方向的诗歌,到搜集他的遗稿,乃至最后将其著作出版,令其诗歌广为流传于世。其实这不仅是对方向本人所做的一点有益之举,而是在彰显一种诗歌精神。与海子、骆一禾和戈麦的诗歌一样,方向的诗歌在中国新诗史上必将留下其闪光的一页。
       热爱诗歌,如火如茶
       2005年10月31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