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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两只蚂蚱
作者:那家佐

《含笑花》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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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
       ——民间谚语
       我们乘坐一辆解放牌军用卡车,来到了这个偏僻的边疆小县城。
       军用卡车离开部队农场后,我们像一群飞离雀笼的小鸟,一路叽叽喳喳,欢喜雀跃,欣赏赞美着沿途尽收眼帘的田园风光,山川江河。军用卡车开始翻山越岭,道路渐渐变得狭窄崎岖。爬坡下坎,一路颠簸,一路风尘。夕阳黄昏下,一抹灿烂的晚霞。红彤彤、金灿灿地伸张双臂迎接我们。县城模糊的轮廓,尘埃中渐渐呈现。车轮碾压这县城石块铺垫的“弹石路”缓缓前行,路的两旁是一间间破旧的房屋,竟然还有不少的茅草屋!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见到一两个身背背箩,穿着破旧民族服装的妇女蹒跚而行。
       这就是县城吗?难道这就是“县城”!坐在车上的18个同学几乎同时大声地问?
       “护送”我们前往县城报到的孟排长说:“你们想象中的县城是什么样的?是高楼大厦?是柏油马路?是灯红酒绿?错。错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是边疆!这是祖国边疆的一个小县城!这是边城!知道吗?它的前方就是越南,这是祖国的边陲重镇。”
       知道,我们当然知道,报到的地方是祖国的边陲重镇。它叫马坡县;可不知道的是,已经20世纪70年代了,县城怎么竟然还如此破旧!如此贫穷!还有如此一间一间的茅草屋!
       18个同学起初都默默无语,“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同学们离开部队农场时喊出的豪言壮语。唱响的嘹亮歌声。可是才进入边城,刚进入边疆,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家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酸的,苦苦的。
       “会有的。高楼大厦会有的,灯红酒绿也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虽然大家心里有点酸酸的、苦苦的,但18个同学最终还是响亮地回答了排长。随后便同声唱起了那首当年经常唱着的歌曲:
       “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1
       马坡县是一座山城。整座县城建造在一座山坡上。
       军用卡车进入县城后,就开始爬坡。天已经擦黑,亮开车灯,缓缓行驶,转来转去,终于在半山坡上找到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路旁昏暗的几盏路灯,无法照亮前边的路面,难以看清周围的环境。孟排长跳下车去,我们几个男生也跟着他跳下汽车。孟排长用粗大的手掌,拍打关闭着的县革委会大门。咯吱一声,大门开了,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人迎出门来,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解放军,还有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连忙问道:“同志们有什么事情?”孟排长说:“我找军管会的人,没看见吗!他们是分配到你们县来报道的大学生。”个子同样高大的陈大力朝前挤过去说:“他是我们的领队,我们是来马坡县报到的。”
       “哦哦哦,知道知道,军代表早上已通知我,说你们今天报道。我是县革委文教组的,鄙人姓余名宏斌,县革委文教组组长,专门在此恭候。咋这么晚才到呢?辛苦了辛苦了辛苦了,同志们辛苦了……”披军大衣的这个余宏斌,边说边神秘兮兮地伸出双手,一把就抓住了孟排长粗大的手掌,摇来摇去握了起来。
       赶了一天的路,大家的肚子实在有些饿了,盂排长见他老拉着自己的手摇。心里就有点烦。于是孟排长猛地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直截了当地说:“别老抓着手摇嘛,都还饿着肚子哩,先给大家填饱肚子吧,明天再办交接手续。”这个披着军大衣的余宏斌说:“哦哦哦,是的,是的,这就去这就去,已经安排好了,直接到县革委招待所去,走吧走吧,都上车上车,招待所就在坡头,走,我带你们去。”他说着便爬上卡车,挤到了我们中间。
       军用卡车又顺着坡路爬上去,不一会就到了。披军大衣的余宏斌跳下车来,指挥着军用卡车开进了县革委招待所。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招待所的院子似乎很大很宽敞,大家下了车,在余宏斌的带领下,来到了招待所食堂。
       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我们在马坡县吃到的最好的饭菜,多少年后同学们相见,说起这次晚餐还能如数家珍地说出几样美味佳肴。
       “同学们,同学们,都坐都坐,慢慢用,大家一路辛苦了。”余宏斌一付主人的架势,他指着桌面上摆着的一大盆鸡汤说,“这是‘岜夯鸡’,壮乡特有的美味鸡汤。鲜嫩可口、酸甜香辣,专为大家准备的,还有这腊猪蹄,也是壮乡的土特产。哦,这个这个,油炸蜂儿,可是高蛋白哟,多吃点多吃点,要酒吗?大家一路辛苦,可以来点酒解解乏解解乏……他一边说一边围着大家转,拍拍这个的肩,拉拉那个的手。我们18个同学面面相觑,这可真是一顿丰盛的晚宴呀,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多年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饭菜了。在那样的年月,要想吃上一顿鸡鸭鱼肉的餐宴,还真是不容易的。可以想象,县里为迎接我们的到来,确实费了许多的工夫,做了充分的准备。大家看着这一桌丰盛的晚宴,适才那酸酸的、苦苦的感觉,似乎被这满屋溢香给冲淡了,冲散了。我看见陈大力走到娇小的秦晓婉旁悄悄地说着话,拉着她找椅子坐下来,我也跟着找把椅子坐稳了。
       孟排长可顾不了与余宏斌那多余的讲究,忙不得听余宏斌的啰嗦,他准定是饿坏了,进食堂便找到椅子坐到桌边自己动手用餐,此时他正扒着碗里的饭,听余宏斌这么一说,便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起来,一边嚼一边说:“喔,真不错,还真不错,大家都坐下,快吃呀,快吃,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都快尝尝这壮乡的什么什么鸡?”他对还愣愣地站着的同学喊。
       余宏斌马上接嘴说:“岜夯鸡。岜夯鸡。”
       孟排长说:“哦,岜夯鸡,这岜夯鸡还当真不错,余大组长,有酒就来点吧。今天大家都累了,可以喝点酒。”
       同学们便都忙着找个椅子坐下来。在部队农场呆得太久了,天天吃的大锅饭,早就吃腻了,今天能吃上这么一顿丰盛,有乡间风味的美餐,还有正宗的壮乡包谷酒,真是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了。喝一口烈性的包谷酒,吃一块香嫩的壮乡岜夯鸡,呵,真爽!真棒!大家都很高兴,人人吃得津津有味,个个喝得满面红光。
       18个同学加上盂排长和驾驶员,围坐在一张很大的、摆满了饭菜的圆桌边吃边说笑着,只见余宏斌依然披着军大衣,手里捏着一支香烟,围着桌子走来走去,他笑眯眯地一边走一边看着大家吃喝。孟排长见他这么不停地围在大家身后转,就说:“余大组长,你怎么不吃点,坐下来陪我们喝碗酒吧。别这么转来转去的,转得大家多不好意思。” 余宏斌笑嘻嘻地说:“刚吃过,刚吃过。你们慢慢用慢慢用,看你们吃得那么高兴,我也高兴啊。军代表交待了,要好好接待你们的,你们吃,你们吃,不够还有,还有。我吩咐食堂杀了好几只鸡哩。我们这里,别的没有,鸡可多的是,喜欢吃就多吃点。吃好喝好,再美美的睡个好觉,以后我们还要在一起战斗,边疆贫困落后,边疆偏僻艰苦,你们为建设边疆,来到了马坡县,以后将要抛洒热血,贡献青春……”他似乎余兴未尽,还要接着讲下去的时候,孟排长站起来走
       到他身旁,生拉活扯地把他按坐到自己的旁边说:“好好好好好,建设边疆,贡献青春,现在我们已经一起战斗了。来来来,同学们,都把酒碗抬起来,余大组长,明天把他们交给你后我可就要走了,我要敬你一碗,今后同学们将要留在马坡县,为建设边疆,抛洒热血,贡献青春了。我们为余大组长的热情招待,为建设边疆干杯!”
       余宏斌被孟排长按坐到椅子上坐着,东瞅西瞧地听孟排长这么说,便又笑嘻嘻地站起来说:“鄙人不胜酒力,不胜酒力,饭又刚用过,刚用过呀!既然排长这么说,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他停顿了一会,用眼睛扫了扫在座的同学接着说:“你看看,同学们个个青春年少,男的身强力壮,女的年轻貌美,又在农场接受过再教育的锻炼,部队可是个大熔炉啊,你们个个都是一块好钢,你们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好青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的身上呵。边疆最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才了。欢迎你们来到边疆。来吧,为建设边疆,巩固边防,干杯,干杯!”
       陈大力首先响应,他抬起酒碗,一仰脖子,碗底朝天,干了!酒可真辣呀,但爽口,好喝。男同学随后个个起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顿时喝得个个脸红脖子粗;几个女同学嘻嘻地笑着,也站起来抿了一小口酒,便夸张地吸着嘴尖叫起来。
       到马坡县的第一顿丰盛的晚宴,在一片“干杯”声中,在微微醉意里,余兴未尽地结束。
       2
       第二天早上,孟排长带着我们到县革委报到,他抱着18个人的档案材料,先去见了马坡县军管会的军代表。当年的县革委,都是军代表领导,军队都到地方,承担着重要的“支左”任务。盂排长去找军代表,我们就在县革委的院子里等候,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见一个军人陪着孟排长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只见他俩一路说着话,似乎很熟悉的样子。来到面前,盂排长朝大家招着手说:“都过来都过来,这是王军代表,马坡县革委政工组组长,我的老连长,大家的情况刚才我已经跟王军代表讲过了,下面请王军代表给大家讲话。”王军代表的话不多,他首先代表县革委欢迎大家来到边疆干革命,接着介绍了马坡县的大好形势,再接着就讲到马坡县的艰苦环境和同学们的分配方案……大家关心的就是这个“分配方案”了。人人洗耳恭听。只听见王军代表说:“先到基层去,基层最最需要你们的文化知识,同学们重任在肩啊!到文教组报到去吧。”王军代表指了指一间房子说:“找余组长,余宏斌同志,昨晚你们已经见过了的,他在办公室等着你们哩。”
       来到文教组办公室,看见余宏斌仍然披着军大衣,低着头伏在办公桌前,他正忙着给大家开报到单哩。办公桌上摆着我们18个同学的档案材料。他见大家进来了,抬起头,依旧是笑嘻嘻地说:“都坐都坐,报到单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一人一张,都有都有。”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对照桌子上,我们各人的档案材料上的名字,填写着一张张报到单。当年的报到就这么简单。不一会,各人听到喊自己的名字,便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拿到报到单。可别小看了这张报到单,小小的一张纸片,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道路,是我们人生旅途的一个新起点。我们18个同学,文、理、工、医、农、艺术,学什么专业的都有、来自不同的省籍和学校。马坡县是一个边疆农业贫困县,没有什么工业,连个完全中学都没有,县城里有个中学,只是个初级中学,学生们读完初中,要到州城去才能读高中。
       18个同学都拿到了报到单。到基层去的重任就是去县城下边各公社的“戴帽小学”教书,这是报到那天大家所料不及的。
       “戴帽小学!什么是戴帽小学?”那天,大家拿着报到单都这么问。
       只见余宏斌站起来,抽了两口香烟,慢慢地吐着烟圈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同学们呐,‘戴帽戴帽’,顾名思义嘛,就是戴个帽子的小学嘛。我们县只有县城有一所中学,为了解决各公社学生读中学困难问题,我们在各个公社小学校的头上都戴了个帽子,戴个什么帽呢?戴个初中班的帽,大家下去呐。可都是教中学生的啰,将来,我们县各个公社都是要办中学校的,只是目前嘛,没这个条件,还只能办一至二个初中班,你们下去都是教初中班的。这些初中班就设在各公社的中心完小里。”
       于是,我们才知道了什么是戴帽小学。
       东北工学院冶金专业毕业的陈大力,拿着报到单翻来翻去地看。我凑近前去对他说:“大力呀,你看什么呢?看来看去的不就是一张纸嘛,这纸上再也看不到一朵花来啊!”
       他抖着手上的报到单,戏谑地笑着说:“开什么玩笑!我去教娃娃们什么呀?炼钢吗?哈哈哈哈,真好玩,真是好玩了……”我拿过他的通知单看,是到马坡县洞波公社小学报到,先前我已经瞟了一眼秦晓婉的报到单,她也是到马坡县洞波公社报到。她是昆明医学院毕业的。于是我悄悄地凑近陈大力的耳朵说:“行了吧,大力,炼钢就炼钢吧,你教娃娃们炼钢教累了,还可以找美人秦晓婉去谈谈心,看看病,多有诗情画意哟。”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陈大力听我这么一说,急忙一把抢过了他的报到单问我,“真的?她真的也到洞波公社去!”
       “真的。我刚才亲眼看见她的确通知单上写着洞波公社卫生院。”我很认真地对他说。他看了秦晓婉一眼,突然大喊一声“乌拉”便拿着报到单跑出去了。这一声“乌拉”的喊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这一声“乌拉”的喊叫,把正发报到单的余宏斌,惊吓得目瞪口呆。只听见余宏斌组长说:“干什么呀干什么?他这是干什么呀?神经病。”
       我急忙说:“他高兴,他为自己能到洞波公社建设边疆而高兴。”余宏斌疑惑地问我:“他刚才还什么炼钢炼钢的,怎么突然又乌什么拉的喊?乌拉是什么意思!”
       我说:“乌拉就是万岁的意思,也可以说,就是高兴的意思,”我不由得看了秦晓婉一眼接着说:“他为自己能去洞波公社报到而高兴,高呼万岁哩。”余宏斌说:“高兴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那可是个高寒山区,要作好艰苦奋斗的准备哩。你快去把他给我找回来,我还要给大家交待报到的事宜哩。”我便忙着跑出去,找到了陈大力。拉着他回到办公室后,便听余宏斌对大家说:“都坐下都坐下,找个地方坐下来,我还有事要向大家交待哩。县革委已经为大家的报到安排好了,明天公社的人会来接你们的,我们县有12个公社,通公路可以坐班车下去,还有4个公社没有通班车,我已通知他们,牵匹马来带你们下去。”说到这里,他瞟了陈大力一眼说,“你刚才喊乌什么拉呀,你要去的洞波公社就没通班车,是高寒山区,离县域有四十多公里哩,得骑马进去,可要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呐!”
       这时只听见秦晓婉一声喊叫:“骑马!我可不会骑,怎么办呢?”
       余宏斌突然看见一个漂亮的女生这么问,便认真地看了一眼秦晓婉,似乎有点诧异地说:“怎么?你去洞波?”秦晓婉抖着捏在手上的报到单说:“你开的报到单呀,怎么问我啦!上面写着洞波公社卫生院呀,洞波公社卫生院是不是在洞波公社?”余宏斌说:“在呀,当然在洞波公社。我看一看你的报到单。”秦
       晓婉走上前去把报到单递给他,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后说:“哦,这样吧,不要紧的不要紧,先下去吧,先下去后再说。马嘛,有人牵着的,有人牵着你就会骑的,我会告诉他们的。慢慢来慢慢来,可要做好思想准备的呀,你叫什么名字,哦,对,秦晓婉同学,边疆可是艰苦的。慢慢来,锻炼锻炼就好啦,下去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发现这余大组长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就连这说话的语气也有点怪怪的。
       秦晓婉可是我们农场公认的美人,按今天的说法,就该叫靓女!她虽然读的是医学院,但能歌善舞。在农场时,是场部文艺宣传队里的骨干,是我们男生们私下里议论最多的女生之一。我也曾经在场部的文艺队呆过,跟秦晓婉也还算熟悉。在农场时我跟陈大力是一个班的,私下里,我们没少谈论过秦晓婉,我自然知道陈大力的心思。他能跟秦晓婉分到同一个地方,以后自然就会有接触的机会,再远再艰苦算得了什么!要是我能跟她分到同一个公社我也会高兴的。那天离开县革委文教组后,秦晓婉就拉着我问:“刚才你跟陈大力嘀咕什么?”我说:“他知道你跟他分到同一个公社,就高兴得大喊乌拉了,等着吧,他很快便会找你的。”她说:“找我干什么?去同一个公社怎么了?他帮我牵马?真是神经病!”我说:“马有公社的人牵,余大组长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嘛。”我还特意学着余宏斌的腔调说:“不要紧的,慢慢来。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嘛。”这可把秦晓婉说得急红了脸,她大声的嚷嚷:“去去去去去,你瞎扯些什么呀!”我说:“女人长得漂亮就是本钱嘛,这咋啦?陈大力想牵的不是马,恐怕是你的手吧。”
       “怎么了。你吃醋了?”这个秦晓婉突然又嘻嘻地笑了笑说,“秀才,我可告诉你,别想歪了,你告诉他,没门,什么都没门,好好锻炼改造吧。”“秀才”是我在农场的绰号,大家都这么喊。我说:“怎么是我想歪了?我吃什么醋?我哪敢呀!你没见陈大力那么高兴。”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同学,能分到一起,相互有个照顾,有什么不好?至于醋呀、歪呀的,你慢慢去体会吧。不跟你说了不跟你说了。”她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开了。
       明天大家便要各奔东西,分道扬镳了。都是从农场一块来的,大家战天斗地的在农场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年多了,毕竟都还是有感情的。离开县革委以后,回到招待所,大家相约一块去逛一逛县城。
       马坡县城除了坡便是坎,整座县城就是一座山,县城的房屋都建在山坡上。整个县城横竖就只有那么两三条街,这横竖的街修在山坡上,街两旁的房屋有瓦房也有草房,住的多是农民。也有一些铺面,当年的铺面多数也没什么卖的。整个街道平缓一段后,就是石板铺的台阶,一段石板铺的台阶后又是一段平缓的路面,路面是石块铺就的弹石路。我们边看边聊地在街上走着,很窄很长的一条街,我们仿佛走了很久很久。在这窄长的街道两旁墙壁上,随处可见当年司空见惯的“打倒×××修正主义分子”、“砸烂×××的狗头”、“掀起大揭发、大检查、大批判的革命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等等的大标语。有的标语已经陈旧了,被风吹得哗哗响,有的标语好像粘贴时间不长,红纸的颜色还鲜红鲜红的。我们在农场一年多了,农场属于“军管”,大家都不愿意提“运动”的事。如今到了地方,看见这些大标语,自然又会想到不愿意想的“运动”。大家都无声地往前走,不久便看见了县城里的中学校,马坡县中学,我们走进去,看到了三层楼的楼房,这是一间间教室的楼房,有操场,篮球场、还有礼堂。学校的地势比较平整,好大的一块地盘。有树有花有草,还有石桌石凳,大家坐到草地上,又聊起来。一路上我瞅见,陈大力总是找机会跟秦晓婉说这说那的,秦晓婉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高兴的,我当然不可能去偷听他们说些什么了,同学一场,如今又去一个地方工作,毕竟是好事嘛。
       返回县招待所的路上,我们看见孟排长和驾驶员逛县城,孟排长看见我们便大喊一声,“都过来都过来,我请你们去吃狗汤锅,我已经打听到了,这个县的狗肉也很好吃的。”大家听见孟排长要请客,便一起“乌拉”地喊着叫着,簇拥着孟排长朝狗肉铺走去。
       待大家吃饱喝足回到县招待所时,已经是下午2点多钟了。只见余宏斌披着军大衣,气呼呼地堵在门口大声问道:“你们这是搞的啥子名堂!一桌子饭菜等着你们,热了又凉,凉了又热,都跑到哪里去了?这可是贫下中农田里地里辛苦劳累的血和汗哩,真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这饭菜怎么办?怎么办!唼!”从见面一直都是笑嘻嘻的余宏斌此刻一脸的怒气。大家见状,不知咋办,便都默不做声。只见孟排长走上前拍着余宏斌的肩膀说:“对不起啦,余大组长,是我带他们去的,一切责任在我,在我。马上我就要走了,和大家在农场一起战斗一年多了,感情总是有的吧?请大家吃顿饭不为过吧?”
       “那也该先打个招呼嘛!在我们的饭桌上就不可以告别啦?”余宏斌还是很生气的样子。孟排长说:“那怎么办呢?你说,这桌饭菜下午热一热不是还可以吃嘛,要不然我赔,行了吧?”余宏斌说:“你是解放军,哪敢要你赔,算了算了,只好让食堂保管好,下午再用了。“盂排长,你就要走了,你是军人,又是这伙学生的领队,你请他们吃顿饭我当然没意见,可是你事先要跟我商量商量才好嘛。”盂排长说:“好好好好,以后一定先请示你,行了吧?”余宏斌嘿嘿嘿地笑着说:“走都要走了,还请示个屁呀!”盂排长说:“走了就不会再来吗?难说不久我又来了!我也来这个边城找你报到,天天向你请示汇报了。”余宏斌嘻嘻地笑起来了:“孟排长你可真会开玩笑,真会开玩笑。”
       世间有些事谁说得清呢?孟排长的一句玩笑话,谁知后来便成了真,这是后话。
       3
       我一次一次地送走了去公社报到的同学。可是接我的人却一直未见到来。我的报到地点是干沟公社小学,离县城30多公里远,也是一个高寒山区。同学们都走完了,招待所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呆着呆着还真有点着急了,太阳已经当顶,快到12点了,等得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实在等得烦躁,于是便到县革委,在文教组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余宏斌。 余宏斌见我就说:“哦,是这样的,没来得及通知你。先在招待所呆着吧,州里要开一个全州的教育革命工作会议,我们要准备开会的先进典型材料,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典型材料会写的吧,调查报告会写的吧,先闲两天,然后参加我们的材料组,下乡去调查收集,帮我们写材料。然后一起到州上开会,做记录,会议开完后你再下去报到。这可是军代表定的,就这样吧,啊。”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接我。我说:“余组长,你该先通知我一声,好让我有点思想准备,我在招待所等呀等的,不见人来接,硬是等得急死了。”余宏斌说:“急什么急呀,有什么好急的呢?通知你?怎么通知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怎么通知你?真是的。行了行了行了,你就乖乖地回招待所去等着吧,真是的。”说到这儿,他突然“哦”了一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我:“那个那个叫秦
       晓什么的,哦,秦晓婉,就是那个医学院毕业的女生,你坐下嘛,跟我说一说她的情况。”我说:“她的哪方面情况?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因为当年这些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他说:“这些嘛档案里都有,我问的是,是,怎么说呢,她的个人的情况,个人的表现……”
       这个秦晓婉呀,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哩。据我所知,她在学校时就已十分的出色了,在农场一年多时间,农场的文艺宣传队常到周围机关单位去演出,方圆几十里地,都知道部队农场里有个天仙般的美人。如今才来马坡县两天,就有人打听她的个人情况了,而且是负责我们分工的余大组长,于是我就挑拣着好的方面说了一些。余宏斌哦、哦、哦地哼哼着,待我说完,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说:“随便问问,随便问问,你去吧去吧。好吃好在地去等着吧。”
       没想到很快地我便见到了陈大力和秦晓婉。
       余宏斌通知我。先到文教组帮他们整理材料,于是每天我都从招待所到文教组去,帮他们整理了一个星期的材料,那些材料有集体的、个人的,都是先进典型。—个星期以后,余宏斌跟我说:“明天你去洞波公社。洞波公社的教育革命搞得不错可他们报上来的材料写的不行,你去帮助他们写一写,好好帮他们总结总结。这几天叫你先整理材料,就是让你熟悉熟悉,材料就照这样写,下去后一定要认真总结出几条像模像样的经验来。”
       这一天,我和来接我的一位同志,骑马来到洞波公社小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原以为骑马是一种享受,一定很好玩很舒服很惬意的。殊不知,这马还真不是那么好骑的。骑马可是有许多的讲究,这讲究又不是一两天便能学会的。一路骑在马背上,直颠得我两腿发麻屁股疼,颠到洞波公社时,胯骨疼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陈大力见到我,高兴得大呼小叫的,是他把我从马背上扶下来。“一样的一样的。”他说,“我那天也这样,现在胯档都还疼着哩。秦晓婉就更惨了,直接是我把她从马上背下来的。你怎么也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我说:“咋啦?怕我来这里和你抢秦晓婉吗?”他抱着我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要抢就来抢吧,多个竞争对手才刺激。告诉你,这些天我们天天都在一起的,这鬼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找我找鬼去!”我说:“以后人不生地也熟了,她就找鬼去了。”我告诉他是余大组长派我到这里来写材料的,要在洞波公社住几天,材料写的是洞波公社教育革命的先进典型。
       他说:“好好好,老同学又可以在一起了,喂,这几天你得帮帮我,旁敲侧击也好,直奔主题也行,拜托老弟了。她天天都到我这里来的。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鸡却特多,我请你吃‘鸡宴’,炒鸡、煮鸡,黄焖鸡、红烧、清炖,瞧我给你露一手,保准让你吃得打个嗝都是满嘴的鸡屎臭。”
       我说:“你真的那么自信?如果我也喜欢她怎么办?还旁敲侧击?我自己就直奔主题去!”他很自信地说:“得了吧,我知道你老弟会帮我的,凭感觉,凭我俩的关系,凭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肯定你都会帮我。”我说:“大力呀,在农场我就知道你有这个心思了,跟你开个玩笑。放心吧,兄弟会帮你的,可是只能是帮呀,这事得靠自己,秦晓婉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家碧玉!你可要精心呵护,竭尽全力呀。”说到她我突然想起了余宏斌向我打听她的事情,便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哈哈一笑说:“余大组长?那个抱烟老倌!真好玩了,他打听她干什么?”我说:“不知道,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吧。”
       那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才睡,我就住在他的宿舍里。这所小学很破旧,据说是以前的一个寺庙,院子很大,但年久失修,间间教室都应该归于危房之列。陈大力这小子的宿舍倒还蛮不错的,虽然也是破旧房,十多平米的宿舍却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土坯墙壁被他用旧报纸糊得清清爽爽,还用木板搭了个简易的书架,书架上一台摆各类书籍,一台摆洗漱用具,一台放各种杂物,倒也蛮像回事的。有木板床、桌子、椅子、还有个木制的洗脸架。够了,那年月,这就是很不错的单身宿舍了。
       第二天,忙完了我的事后,下午回到陈大力的宿舍时,就看见秦晓婉束着个围腰正忙着哩。我才进门,她就叫我帮她把桌子抬到屋中央,桌子上已经摆着几样菜了。她一会叫我拿碗筷,一会叫我搬凳子,俨然一个家庭主妇的样子,我真有点嫉妒陈大力了。我说:“秦晓婉,看这架势,你俩这小日子还真是过上了。大力呢,他跑哪儿去了?这又不是你的家,他不见了踪影,你倒在这忙乎个啥?我还准备明天到卫生院去,打你的秋风呢……”她还没等我说完便抢着说:“喂喂喂,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呀。你大老远的来。老同学在一起聚聚,怎么啦!什么小日子小日子的,他去忙着给你炖鸡去了,叫我在这帮忙招呼你,怎么啦?又吃醋啦!要不你也来洞波得了,我们一起过这小日子?”
       我说:“真的!那大力怎么办?”
       她说:“真的,什么怎么办,一块过嘛。”
       其实,他们俩人已经在一起开伙一个多星期了。不,应该说是秦晓婉到陈大力这里搭伙一个多星期了。那年月,单位有食堂的不多,特别是像秦晓婉在的公社卫生院,就那么几个人的小单位,怎么办得了食堂?卫生院里的几个医生几个护士都是本地人,下了班人家就回家煮饭去了,办什么食堂,就是办了食堂也没人吃。陈大力在的学校,人多,有学生有教师,家远的学生还住校。这样的单位就有食堂了。卫生院离学校不远,几步路就到。报到的那天,陈大力就邀请秦晓婉到学校搭伙,秦晓婉很乐意地就答应了。一个人下了班,还要回宿舍煮饭,很麻烦的,煮什么哩?锅、盆、碗、盏什么都没有,油、盐、柴、米的太啰嗦了,还是抬着在农场时用的饭盒,到陈大力的学校食堂打饭吃,多方便,多省心呀。但是,学校的食堂伙食太差,天天都是两菜一汤,白菜、萝卜、土豆汤,土豆、萝卜、白菜汤,就这几个菜换来换去。学校的老师也多是本地人他们多不在学校开伙的,下课后都回家煮饭,结了婚的外地教师也不在食堂开伙,人家小两口下课后就回宿舍煮饭,谁天天吃食堂的白菜萝卜土豆汤!只有像陈大力这样的几个外地单身。当然啦,住校的学生们是必须天天都吃土豆萝卜白菜汤了,如今又添了个白衣天使秦晓婉。
       洞波公社是马坡县最边远、贫困的一个地区。洞波公社地处高寒山区,山这边是中国,山那边就是越南,山顶上立着一块块界碑,爬上山去就能看见越南的哨所和国旗。这里才是真正的边关。洞波公社里,驻扎着一个连的边防军,有哨所,还有边防站。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边民多是壮族、瑶族和苗族,70年代边民的生活都很贫困,大山连着大山,满山遍野都是山坡地,种的是包谷杂粮,吃的是咸菜清汤包谷饭,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农村还在公社的领导下吃大锅饭。以粮为纲的年代,农村都很贫穷,处于高寒山区的边疆就更贫困了。陈大力和秦晓婉报到上班以后,工作生活在边远山区,渐渐地才体会到什么叫贫困,什么叫艰苦。
       还是说他俩的事吧。在小学校里的食堂吃了三天的伙食,清汤寡水的,俩人都真有点熬不住了。这
       一天,秦晓婉照往常一样,抬着饭盒来到小学校时,陈大力已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了。一见面,陈大力就说:“走,先到我宿舍去吧。”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她要走。秦晓婉说:“干什么干什么呀,去你宿舍干什么,累了一天,肚子还饿着哩。要去也先打了饭再去。”陈大力说:“走嘛走嘛,到了你就知道了。”秦晓婉说:“你先说呀,去干什么!看你这神秘兮兮的样子,想干什么?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没门,什么都没门,现在是吃饭时间,去你宿舍干什么?好好干革命,教好你的书。”陈大力硬是拉着她说:“你看你看,怎么又扯远了,我要给你个惊喜。”
       正是吃饭时间,学校里学生们来来去去的,都在排队打饭,还有那几个单身教师,大家都朝这边看。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来扯去的也真有些不好,秦晓婉嘀咕着,只好满腹疑惑地跟他来到了宿舍。
       天哪!秦晓婉才跨进陈大力的宿舍,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鸡汤味,这香味的诱惑力真大呀,她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大碗,碗里端端地立着一只煮熟了的鸡!还有番茄炒鸡蛋、辣椒炒鸡蛋、大葱炒鸡杂……唉呀,馋得秦晓婉口水直往外流。
       陈大力立在宿舍门口,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看着秦晓婉说:“怎么样?应该先来我这里吧!专门为你准备的。快快快,小姐同志请坐下用膳吧。”
       秦晓婉用筷子一边敲着手中的空饭盒一边笑着说:“本小姐就坐下了!陈大力呀,你从哪里弄来的这顿丰盛的晚餐?”陈大力得意地说:“怎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是我亲手做的呀。你先坐下尝尝,评价评价我的手艺。这叫‘六鸡宴’,桌上的菜全跟鸡有关,只是没有威虎山上座山雕的‘百鸡宴’丰盛。只有六盘菜,等以后吧,这里有的是鸡,等以后我一定搞一顿‘百鸡宴’请你,来吧,秦小姐请用吧!”
       “哈哈哈哈哈,我又不是座山雕,干吗要吃‘百鸡宴’,今天先谢谢你这‘六鸡宴’了,闻着就嘴馋,不用尝。一定好吃。”秦晓婉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她知道这是陈大力的一片心意,她应该感谢他,都是回学,一块分配到这穷山沟里,相互应该多照应;她更清楚陈大力的心思,陈大力明里暗里曾经向她表白过多次,才来几天,他就想着法子追她,献殷勤更是家常便饭了。只是,她已经明确地跟他说过,她不能跟他做朋友,她不愿意在这山沟沟里谈对象。不愿意在这山沟沟里结婚生孩子。同学就是同学,是好同学就更是不能成对象。但陈大力不管不顾,只要有机会,他总是一意孤行地追她。
       我到洞波来,自然又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了。陈大力正好利用我充分地表现自己,我也落得做个人情,一切都顺着他,帮他们撮合。那天,三个人的晚餐吃得很舒服,也很开心,吃完后三人又坐在陈大力的宿舍里海阔天空地聊开了,谈国家大事,谈革命理想,谈同学们的近况,总之,谈了许多许多的废话,那时的年轻人,又刚刚踏入社会。满腔热情,对一切都蛮执著的,直谈到深夜才散伙。
       很晚了,我和陈大力打着手电筒把秦晓婉送到了卫生院。临分手时,秦晓婉望着满天闪烁的星光突然说:“秀才,要不你也要求来洞波和我们一起干得了,你可别嫌这里穷,我做过一些简单的调查,这里的资源可还真丰富哩,都是未开发的处女地。越穷才越有干头,穷则思变嘛。如果你能来,哪该有多好呀。”陈大力愣愣地看着她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我的心不知怎么就突然颤抖了一下,我看见了秦晓婉那张美丽生动的脸,看见了她那双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眸子。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人为众嘛!”秦晓婉说,“如果我们三个人能在这鬼地方一起干,一定能干番事业,哈哈哈哈哈哈……”
       秦晓婉哈哈笑着丢下了这句话,离开我们跑进卫生院去了。
       陈大力和我面面相觑,他嘀咕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嘛?!”
       我没有说什么话,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们默默无语,一路无话回到他的学校。
       在洞波公社忙了几天。帮学校把材料搞好后我便返回县城。
       4
       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从洞波回到县城,我便整天忙着准备参加教育革命工作会议的各种材料,随后到州里参加会议。从州里开完会回到县里,又是传达贯彻落实,又是抄写领导讲话稿、会议记录、大会典型发言、小组讨论汇报……一切工作都忙完后,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余宏斌通知我,等候干沟公社的同志来接我下去。那次在洞波时,秦晓婉说让我要求到洞波公社工作的事我没忘,但也没当回事,虽然当时心里还真是很感动的,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去洞波干什么?
       细细想来,那不过是当时大家心血来潮,一句玩笑话而已。我还是准备着,到我的干沟公社去教戴帽小学吧。
       那天,招待所的人告诉我说,县革委通知,干沟公杜的同志已经来了,让我到县革委文教组去找余宏斌。这几天我已等得有些烦躁了,整天没事干,东游西逛的,于是,一大早我便急匆匆地来到县革委。还没走进他们的办公室,老远的地方便听见余宏斌大喊大叫的声音。我忙着走进去,只见余宏斌正指着地上铺着的一幅画破口大骂:“看看吧看看吧,简直是扯蛋!扯鸡巴蛋!这是态度问题吗?吱!这是立场问题!立场!知道吗?立场!多么严肃、重要的教育革命,怎么能画个这么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的东西呢!”旁边围着四五个人,都是文教组的,这次在州里、县里开会都在一起,已经跟他们混得熟悉了。这几个人都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盯着地上那幅画,一个也不吭声,一味地听着余宏斌骂。办公室里的凳子上还另外坐着—个不认识的人。这是怎么了?事情必定不小。我凑近去看,地上是一幅大批判专栏的刊头宣传画。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大批判专栏”了,当年每个单位,每个部门,每个区、县、州等都专门辟出一块地方,设有批判专栏,有点类似如今的宣传专栏,但内容是配合当时当地的批判中心,几乎都是火药味特浓的大批判文章;当年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都是大批判开路,当然也宣传当时当地的中心工作。马坡县革委对面,就有很大的一堵水泥筑成的墙面,临街的一面是大批判专栏。是县里开展革命大批判,粘贴批判文章的地方,不定期的批判专刊,都应该有一幅刊头宣传画。我不时路过那里,总会瞟眼看看,也没怎么在意的。
       今天的这一幅刊头宣传画,画的是革命师生们“拿起笔做刀枪,批判教育战线的反动路线”。意思还是可以看得明白的,不知余宏斌为何发火动怒?是不是革命师生们的形象画得缺少英雄气概?色彩不够鲜亮,调子不够明快,还是画面上画了些花花草草,我想,画此画的人,是想把画面的构图再美化点,自己添上去的吧?这些添上去的花草,你还别说,画得还真好!因为当年,这一类的宣传画蓝本应该很多的,书店里都有卖的,可以依葫芦画瓢临摹,可能是画刊头画的这个人,人物绘画的基本功不够,想画点花草增强整体效果?当时我看着这幅刊头画便在心里嘀咕。如果我来画,真是小菜一碟。因为我在学校当消遥派时,曾经有一段时间跟着一位老画师学过画,在
       农场时,很多的批判专栏。都是我画的刊头画。
       于是,我便鬼使神差地毛遂自荐,打断了他的骂声说:“余组长,别着急嘛,你看我来重新给你们画一幅怎么样?”
       余宏斌只顾自己在骂娘,没注意我来到了他们的办公室,听我这么一说,他抬起头看到我说:“你!你说什么?你来画?你添什么乱?你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你会画什么画!你知道这次专刊有多么的重要,领导特别强调了要以革命大批判开路,狠抓教育战线上的两条路线斗争,你也跟着去参加了州里的教育革命工作会议,这是多么重要的呀,你开什么玩笑!”我接着他的话说:“我还真是会画,绝不会给你添什么乱的,你不信可以问和我一起分来的同学,他们都知道的,只要你提供画画的地点,需要的笔墨纸张,广告画颜料就行,给我一天时间。”他眨巴着一对红红的小眼睛,眨巴了好一阵子才认真地对我说:“哦呵,你真会?你怎么会画画?你真没给我开玩笑?你可知道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哟。地点,材料有的是,只是画不出来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你知道后果吗?”
       我很轻松地笑了。我当着办公室里几个人的面,在他面前立下了军令状:画不出来、画不好就把我抓起来枪毙。他突然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抓什么抓,枪什么毙!只要你能画,你画好了,我会好好向领导汇报的。”随即他指了指坐在办公室凳子上的那个我不认识的人说:“哦,忘了告诉你,这位就是干沟公社来接你下去的张老师,既然是这样嘛,就只有服从大局了。张老师,你在县里先呆两天吧,等他把大事忙完你再接他下去。”接着他又对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说:“唼,小李同志,你带他先去文化馆,现在就去,那里什么都有,今天就画,这一幅画的内容就是批判教育战线上的反动路线,就是教育战线上的两条路线斗争,画不好拿你是问!,"我跟干沟公社的那位张老师打了个招呼,就被小李拉走了。
       意料之中,这一碟小菜果然倍受青睐。
       县文化馆离县革委不远,当天我就忙着炮制我的这碟“小菜”,第二天上午,大功告成,我捧着这碟“小菜”来到县革委。
       “看不出你个狗日的,还真有把刷子。你给老子坐下说说,你是昨个绘画的?”余宏斌把画铺在地上,摸出根香烟点燃,一边抽着一边欣赏一边说。
       我当然不能说这仅是小菜一碟,我说画这幅画的重大革命意义,自己的责任重大,我特别强调了余大组长的教导,自己努力的结果。当然也说了我曾经学过画画的经历。
       他哈哈哈哈地笑了。他边笑边围着画看边说:“要得,要得,年轻人就是要这样,我这就送给军代表去审查,小伙子,我们县就是缺少你这样能写会画的人才呀。你不知道呀,每次搞专栏都让我焦头烂额呀,文化馆那几个人,真他妈扯鸡巴蛋,就找不到一个画画的!常常是找人,鬼画桃符就来胡弄我,弄得我在军代表面前难交差,这回可好了,好了,有人画画了,大批判运动开展起来不得了呀,天天忙得屁滚尿流的,你可知道,每天都是忙得屁颠屁颠的哟!你回去休息吧,啊,等着等着。啊。”
       意想不到,这一碟“小菜”让我留在了县城,工作有了改变。
       我一直在县城等着,没有去干沟公社。两天后。余宏斌叫人来招待所找我,让我到办公室去见他。我到他的办公室见到他时,见面他便对我说:“你就不要到干沟公社去了。公社来接你的人,我已通知他回去了。你的工作重新安排,到县文化馆报到。年轻人,好好干,军代表同意把你留在县上,我也给文化馆馆长打了电话,你到文化馆的工作就是写材料,画画,参加县里革命大批判运动,你要好好努力哟!记住了,这可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不要辜负了领导和同志们对你的希望。”
       从这天开始。我便到县文化馆报到上班了。原以为:文化馆的工作,很合我的胃口,每天不就是写写画画?于我而言,轻松自如,如鱼得水,十分惬意和自在的。其实不然,文化馆人不多,除馆长外,编制连我算在内,有7个人。有专职的会计、出纳,还有3人,1个管理借阅图书、1个负责群众文化的音乐舞蹈辅导、1个负责组织开展群众体育活动工作,我的工作便是写写画画……人虽不多,事情却不少,县里每天都有许多的工作要我们去做。那年月,群众大会、群众运动特多,文化馆前就是一个露天广场,开大会,搞运动都在这个广场上。县里所有的运动似乎都跟文化馆有关,县革委会对面的那个大批判专栏,每期都由文化馆负责,还有各种会议,从写会场横标、标语、布置会场到扫地抬水倒茶都是文化馆的事,就连批斗大会、公检法的宣判大会的会场横标也要文化馆负责,领导们只是在电话里布置安排后,会前过来检查一遍便完事。县城里不知怎么的,很快便知道文化馆分来了个会画画的大学生,于是,一期接着一期的,各个单位的批判专栏宣传画,都找到文化馆来了,要我帮他们画……
       这许多的事,就是文化馆的7个人,从馆长到馆员,全体动员,人人都忙哟,我就这样整天忙忙碌碌,晕晕乎乎地写呀画呀,渐渐地感到不怎么轻松自如,也不惬意自在了。忙碌中自然顾不上与同学们联系,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工作怎么样?
       5
       转眼新年便要到了,这天馆长从县革委开会回到文化馆,便召集大家开会。传达县革委布置的任务:元旦期间,全县要组织群众文艺汇演,宣传普及革命样板戏。以公社为单位,县级机关也要参加。离元旦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得及么?大家都这么问。
       馆长说:“这是政治任务,目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就是积极投入文艺汇演的辅导。”
       于是,大家分头下乡去辅导革命样板戏。文化馆只留下了借阅图书的那位老大姐,她要负责每天的图书借阅,走不开的;还有我也被留下来了,我要负责每天各单位需要应付的写写画画,自然也是走不开的。
       这天,我正忙着画县革委会批判专栏的宣传画。陈大力突然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文化馆。看他的样子十分焦急,又一脸的疲惫。他拉住我的手便问,秦晓婉来找过我没有?我说自从在洞波公社见过面,回到县上以后,整天忙得晕头转向,谁也没有找过我。
       陈大力说:“奇怪!她已经离开洞波三天了。走前也没跟我打个招呼,医院的人说她要到县里来办点事,是公社派人牵马送她走的。说三天后便回,但已经四天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她没有告诉陈大力,她到县里办什么事,她也没有来文化馆找过我。这让我也觉得有些纳闷,按理说到县城她应该见一见我吧。我问陈大力:“你真一点也不知道她来县城办什么事?你们这几个月处得怎么样?你们的事有进展么?你们吵过架没有?”
       陈大力说:“别提了,我问过她的,她都总是说:没门。唉,真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我怎么会跟她吵架呢?”
       于是,他告诉我这段时间他俩的情况。
       那是我离开洞波公社后,按时间推算,就是我们忙着辅导全县文艺汇演以后的事情:
       那一天,陈大力一大早便起床了,他找了个袖套,用线紧紧地把一头扎死,随后提着便离开了学校。山区秋天的早晨,已经有了凉意,露水把地上的
       小草打湿了。一颗颗露珠儿散落在草尖树叶上。学校旁就是一片稻田,农民们割好的谷把还一把把立于稻田里,等待着晾干掼粒归仓,稻田四周漾漾雾霭,白茫茫一片,太阳还躲在山下没有升起来,蓝天白云,天高气爽,空气清新宜人,又是一个好晴天。陈大力今天可不像往常一样跑步锻炼身体了,他要到稻田里去逮蚂蚱。小跑着来到稻田,下到稻田里,他轻轻走近谷把旁,掀起一个谷把,便看见下边一只只蚂蚱被惊动了,愣愣地,扑腾着。早晨露水大,蚂蚱的身子被露水打湿了,翅膀也是湿的,蚂蚱扑腾着,就是飞不起,蹦不远。陈大力一手扑下去,可以扑到四五只蚂蚱。他一个谷把一个谷把慢慢掀,—手一手不停地扑,不到一个小时,忙得他满头大汗,袖套里便装满了一只只蚂蚱。
       “哦嗬,够吃一个星期了。”他高兴地大声喊叫着。放快脚步,小跑着回到了学校。回到宿舍后,他把袖套里逮回来的一只只蚂蚱,扯去翅膀、除去带刺的小腿,燃起煤油炉,支上铁锅,把除去翅膀和小腿的蚂蚱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这时便听到锅里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响声,这是蚂蚱在锅里作垂死挣扎,不一会,响声没了,他赶忙揭开锅盖,用锅铲不停地搅拌,看着锅里的蚂蚱变黄了,便抬起锅把焙熟了的蚂蚱倒在桌子上凉着。这早上,他真是忙得很哩,一切忙完后,早自习的钟声响了。
       放学以后他去食堂打回饭菜,接着把早上逮回焙熟的蚂蚱装了一小碗,放进锅里用油把它炸香,这碗油炸蚂蚱又香又脆,撒上花椒盐很是爽口的。随后他又烧了两个菜等她,左等右等,不见秦晓婉来。那时的乡村小学校可没有电话,卫生院自然也没什么电话的,哪像如今通讯这么方便,有事掏出手机便可联系了。他一直等到天快要黑了,秦晓婉还没到,陈大力越等越没心思吃饭了。这段时间,他发现秦晓婉每天来学校吃饭时,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笑声少了,话也少了。来了就吃饭,吃完便走人,跟她聊天谈工作。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问什么,答什么;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事,一提他俩的事,她就一句话:早就跟你说过,没门。说完抬起腿便走人。
       这天他到田里逮蚂蚱,就是想给她个惊喜,让她高兴。逗她说话。他就这么等着想着,想着等着,越等越想,先是觉得有点扫兴,但一直等着不见她来,便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于是盖好饭菜锁好宿舍门,打着手电筒去了卫生院。
       卫生院里,黑灯瞎火,陈大力找着个小护士问,才知道秦晓婉这几日根本就没在卫生院上班,她到公社排练文艺汇演的节目去了,每天都很晚才回卫生院的。
       公社离卫生院不远,陈大力干脆找到了公社。
       来到公社门口,就看见门外有许多人在围观,男女老少。大伙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锣鼓家什和二胡的声音,于是,他挤进人群,朝里望去,一眼便找着了秦晓婉。
       公社是个小四合院,四盏汽灯挂在天井里,把个四合院照得亮堂堂的。天井里正在排练着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这场戏人物多,出出进进的,这时正轮到铁梅唱《做人要做这样的人》。陈大力看见,秦晓婉亮了个相便唱起来:
       听罢奶奶说红灯,
       言语不多道理深。
       为什么爹爹表叔不怕担风险?
       为的是:救中国,救穷人,打败鬼子兵……
       秦晓婉唱得很投入,动作也表演得十分到位,这段戏,他在农场时就看她表演过,陈大力心里清楚,这个角色对她来说,应该也是小菜一碟。唱段还没唱完,四周便响起阵阵喝彩声和掌声了。连敲锣鼓家什和拉二胡的人,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陈大力就这么站在门口,饿着肚子一直等。直到排练结束。可能是公社门口围观的人太多,可能是秦晓婉排练得太投入,一直到散场,陈大力喊她时,秦晓婉才发现陈大力。
       “你怎么也在这儿?”秦晓婉感到有点意外。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陈大力感到十分地委屈。
       “我怎么知道你也会在这儿?”秦晓婉笑了一声说。
       陈大力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怨气,他大声说:你知道吗?为了等你吃饭我四处找你,找到这里就饿着肚子一直等你等到散场!,’
       秦晓婉小声地说:“你小声点小声点,嚷嚷什么,谁叫你等了,谁叫你找了,谁叫你饿着肚子找我等我了?!”
       陈大力听她竟然这么说,更是委屈得想骂娘,他说:“你是没叫我等,没叫我找,我贱,我傻,我自找没趣,我还特别的给你烧了两个菜,等啊等啊的,怕你出了什么意外就饿着肚子出来找你,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秦晓婉不觉嘻嘻一笑说:“好了好了,小声点好不好。谢谢你了,走吧。别站在这里说了,没见多少双眼睛正往这边瞧哩。有什么话去你那里说吧。”
       陈大力还想把肚子里的怨气都吐出来,但听见四周已经有嘀嘀咕咕的声音,于是便咽下了来到喉咙里的话说:“好吧。不说了,不说了,走吧。”
       来到陈大力的宿舍,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秦晓婉看见桌子上盖着的饭菜,顿时觉得肚子饿起来了。她走上前去揭开盖着饭菜的碗说:“看见饭菜还真的是感到饿了。”
       “怎么,唱到现在还没吃饭?”陈大力觉得十分惊奇又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你们只排练不管饭?”
       “管什么饭,都是各单位抽调去的临时班子,说是政治任务,必须服从的。”秦晓婉说着便准备拿碗筷吃饭。
       陈大力忙拦住了她说:“嗳哟,你等等吧。饭菜早就凉了,别吃坏了肚子。我去点着煤油炉子热一热。我也还饿着肚子哩。”
       陈大力搬出了煤油炉,把凉了的饭菜一碗碗热好,俩人便坐下吃起饭来。他特意把那碗油炸蚂蚱摆在秦晓婉面前说:“你尝尝,知道这是什么?”
       秦晓婉看了看碗里的蚂蚱问:“是什么虫子?哪弄来的?能吃么?”
       陈大力哈哈一笑说:“你先尝尝,看好不好吃。”
       秦晓婉夹了一个蚂蚱放进嘴里,又香又脆。真的很好吃。于是问陈大力是什么虫子?真能吃吗?陈大力便把今天早上逮蚂蚱的事讲给秦晓婉听。陈大力天生是个烹调能手,烧出的饭菜美味可口,秦晓婉排练了一下午的节目,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适才听他讲早上逮蚂蚱的故事,吃着可口的饭菜,她真是很感动的,瞬间,心情变得格外地舒坦,她边吃边说:“大力,我知道你是个好同学、好朋友,是个好人,本想几天前就想跟你谈谈,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去参加排练节目,但想想又没勇气跟你说。”
       陈大力说:“我早已经看出你有心事了,我主动问你,你不开口,来我这里,吃完饭就走,你说我是好同学、好朋友、好人,那就应该无话不说啊!你没把我当好朋友对待。”陈大力说着说着心里便来了气,他稀里哗啦很快地把碗里的饭扒光,放下碗筷突然从衣兜里掏出只香烟点燃抽了起来。
       秦晓婉突然看见陈大力竟然抽起烟来了,便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也会抽烟呀?抽烟可是有害健康的,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抽。”
       “烦,心里烦得很;我还想喝酒哩,借酒消愁、抽烟解闷。”陈大力猛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后说。
       秦晓婉听他这么说,也紧跟着叹了口气说:“是
       啊,真的烦,我也很烦闷,烦闷透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烦?我的烦闷可以告诉你。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烦。有时烦得快要疯了,真的快要疯了。眼看我们下来都快五个月了,这里的情况你也清楚,穷乡僻壤、缺医少药,我想当个好医生,但卫生院里基本没什么医疗设备,连台像样的x光机都没有,医院里每天来看病的人像赶街一样多,可是我们的药少得可怜呀,连好点的抗生素都没有,我怎么给乡亲们治病呢?本来有些常见病我们是完全可以治的,可没药没设备只好往县医院推。看着病人痛苦受罪,作为一个医生,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这里的老乡都是少数民族,生活都很艰难,小病一般都不到医院的,他们自己在家熬着。凡到医院来看病的,十有八九都是小病拖成了大病、病重了才来的。来了就希望医生把他们治好,可我们拿什么药给他们治呀?每天一上班就看见等在门诊室外一张张痛苦的脸,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我的心就不停地哆嗦哆嗦,我问自己能解除他们的病痛?还给他们一个健康的身体,一张幸福快乐的笑脸吗?我多希望我能做到,可我能做到吗?烦,我烦得很啊……”
       陈大力忽然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于是你就选择了逃避!是吗,逃避,就是逃避!,’
       秦晓婉放下了碗筷,这时她也吃饱了,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我怕看见那一张张痛苦难耐的面孔,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陈大力紧接上她的话:“于是你就每天逃避到公社去,唱啊跳啊的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让别人来羡慕你、赞赏你。我今天在公社就看见了那一双双看着你的眼睛。”
       秦晓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不,不是这样的。不是。总之我近来很烦很烦,你说是逃避、是陶醉,就算是吧,可我去唱去跳回来后还是烦,我怕呆在卫生院里,我没别的法子,否则只有离开这个鬼地方!”说到这,秦晓婉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抬头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光说,“唉,真想回家呀,离开家快要半年了。”
       “你说什么?离开这里?去哪儿!”陈大力也站起来走到她身旁。
       “去哪儿!回家,回昆明。我有两个同学写信来说,她们都跑回去了!走后门找关系去了。”秦晓婉转过身望着陈大力说。
       “我们这个小学校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教室破烂不堪,一座超过百年的破庙,处处是年久失修的断墙残壁,课桌缺胳膊少腿,学生们就更不用提了,他们的伙食你天天见到,那是正需要补充营养长身体的孩子们吃的吗?他们的宿舍你还没去过哩,如果你去看一看,肯定会让你掉眼泪的。那些破烂单薄的衣被,哪能挡得住秋日的寒霜!”陈大力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我天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天天都看见这一切,可是有的孩子连那样的伙食都吃不起,每个星期回家,带足一周的干粮和咸菜,每天包谷坨坨泡开水下成菜就是他们的伙食!我是学冶炼专业的,我为什么来这里,你应该最清楚,可是来了以后,教上了这些可爱又可怜的孩子,我心里很难受的,上课的时候,我真是很认真很耐心很负责地教他们,我真不忍心批评他们!哪怕一句重点的话也不说,我怕伤害他们,因为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我能体会他们的处境和心情。我也想过离开这里,可当我一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一双双企盼的目光:当我在夜晚走进他们的宿舍,看着煤油灯下,一个个勤奋用功的孩子,我就会忍不住地否定了离开这里的决定,我不忍心!”
       秦晓婉没想到,她的一句话,引出了陈大力这段真情流露的心声。她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动情的话,她看见了陈大力眼里闪动的泪花。
       “对不起,我的话触动了你。听得出来你这些话是真诚的。可我们势单力薄呀,靠你和我是改变不了这里的一切的。要么离开,要么想法改变这里的现状。”秦晓婉若有所思地说。“离开,我一时难做到;改变现状谈何容易。我们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呀!”陈大力似乎有些感慨地说。
       “不,绝不做苦瓜不当蚂蚱。会唱那首《两只老虎》的歌吗?”秦晓婉接着便唱: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尾巴
       一只没有耳朵,
       真奇怪,真奇怪……
       自从那天以后,秦晓婉每天都到陈大力学校吃饭。吃饭时没再提那晚的话题,两天以后她便突然离开洞波公社到了县城。她到县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告诉陈大力,也不找我呢?
       6
       秦晓婉到了县城便直接去找余宏斌。随后又见到了县革委政工组的王军代表、最后竟然还去见了县革委会的李主任!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啊!这是我后来听陈大力告诉我的。
       秦晓婉到县城的那几天,始终没有找过我,她应该知道我在县文化馆上班的。但她就是不找我?后来陈大力问她为什么不找我,还说那几天他就跟我在一起的。她说,找你们有什么用?你们能解决什么问题。办得了什么大事?
       秦晓婉最先找了余宏斌。余宏斌那天正在办公室里,看一份下边送上来的、关于学校维修的报告。秦晓婉走进他的办公室,见屋里只有他一人,便喊了一声:“余大组长”。余宏斌摘下老花眼镜抬起头来,眼前便觉得突然一亮。仔细一看,让他感到十分地惊讶:“你,你你你是秦晓婉!”他一开口便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你怎么就来了?有什么事?谁送你来的?住下了吗?”他一连便问了她几个急需想知道的问题,因为她的出现让他感到很意外,他认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她怎么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他忙着站起来,亲自给她泡了杯茶,招呼着她坐下后便接着说:“不着急,不着急,喝杯茶喝杯茶慢慢说,慢慢地说。”
       秦晓婉来到了余宏斌办公室里,一直站着,她没坐下,站着便咕噜噜咕噜噜连着喝了两杯茶水。她确实是累了渴了饿了,一路骑在马上颠簸了40公里,又一路的紧赶慢赶,又渴又饿屁股还被颠得疼死了。余宏斌说:“别着急别着急,慢慢喝,慢慢说。你坐下,坐下慢慢说。”
       秦晓婉缓了口气便说:“余大组长,我不能坐,颠了这么远的路,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疼哟,坐不下来。我来找你,是想了又想才下定决心来了。公社里的人也说,找你一定能办成。是这样的,今天来要向领导汇报三个问题。县革委下达了通知,元旦要举办全县的文艺汇演,我们洞波公社闻风而动,接到通知后便组织班子排练了,可是有困难呀,排练的同志都是各单位抽调的,每天排练总是锣齐鼓不齐,张三等李四,浪费了不少时间,经常是排到深夜,这不利于抓革命促生产呀。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嘛……”
       “喂喂喂,你慢点慢点。先说清第一个问题,一个一个来,这第一嘛,什么叫做锣齐鼓不齐呢?为什么张三要等李四呢?这可是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呀!你一个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这文艺汇演关你什么事,他们公社的人不来反映让你来?小同志啊,别急别急,你慢慢给我说。”余宏斌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纳闷,但看这姑娘满头汗水又一脸的疲惫,颠了那么远的路,心里很有些怜悯。
       “我也是被抽调去排练的人呀。公社派我来向你
       反映呀!还记得你说过,有什么困难叫我直接来找你的么。怎么,不可以吗?”秦晓婉问。
       “哦……是这样的,哦……不,不是这样的”余宏斌长长地哦了两声,语句也有点乱了。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那么,要怎么才锣齐鼓也齐,张三不等李四呢?”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余大组长请示的问题了。很简单的,县革委拨一点经费下去,解决这些参加排练的同志的伙食问题便可以了。”秦晓婉有点兴奋,她又抬起茶杯咕噜噜咕噜噜一气喝下了一杯茶后便接着说,“只要把大家的伙食问题解决了,就一顿中餐,一切问题便可以解决。”
       “嗳哟,小同志哟,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说很简单的。怎么个简单。很复杂哩!一点也不简单哟。小秦医生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全县12个公社,只给你们洞波公社拨款,其他的公社拨不拨?文件上不是说了嘛,汇演经费公社自行解决嘛。”余宏斌已经理清了思路,话也顺畅了。
       “公社上的同志说了,公社里哪有什么经费哟!除了人头费,那点办公费买锣鼓家什、乐器,制作服装早已超支了,解决不了问题的。”秦晓婉声音大起来了。”
       余宏斌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大学生,这个女医生,脸红彤彤的,她激动起来的样子还真是好看。他这么看着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们公社排哪个样板戏?你演什么角色?”
       秦晓婉觉得很纳闷,他不解决问题却问起汇演的事来了?但她还是不得不回答:“《红灯记》,只是片段,演不了全场的,我演铁梅。”
       “啊,铁梅!不错不错。要得要得;哪能演得了全场呀!县宣传队也演不了全场的。你知道我们是个边疆县,人才缺乏呀哒次全县汇演就是要普及样板戏,发现人才啊。”余宏斌搓着手,在秦晓婉身边走来走去,好像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这样吧,要不你唱一段我听听,唱一段我听听。怎么样?就唱《红灯记》里铁梅唱的那段《做人要做这样的人》行吗?”
       秦晓婉越发纳闷了,她显得很着急地说:“余大组长,我大老远的来,是想请你帮助解决问题的呀,还有两个问题没说呢,你,你怎么能让我在你的办公室唱起戏来呢?”
       余宏斌听秦晓婉这么说,也觉得纳闷了,怎么啦?怎么啦?这女大学生也真是没见过世面呀,太嫩了太嫩了,嫩得很可爱哩,我这不正是在帮她解决问题嘛。于是他回到办公桌后坐到椅子上说:“小秦同志呀,你着什么急呢?这怎么能说是唱戏呢?这可是个革命立场问题哩,不能乱说的。我是叫你唱革命样板戏。”他把革命样板戏一字一顿着重地强调,又接着说,“怎么啦!普及革命样板戏啊,不唱怎么普及呢?最近革委会里,处处莺歌燕舞,一片样板戏的声音呀,大家每天都在排练样板戏啊。这是形势一片大好的有力体现。在我办公室里为什么就不能唱革命样板戏了呢?唱吧,你唱吧,我听听,别着急别着急呀。”
       秦晓婉想,自己是来找他解决问题的,既然他这么说,那就唱吧,他莫非以为我在哄他。于是秦晓婉清了清嗓子说:“余大组长,那我就唱一段吧。唱得不好请大组长批评指正。”
       余宏斌笑眯眯地说:“这就对啦,来来来,我给你倒杯水,再喝点再喝点,润润嗓子。”
       秦晓婉接过余宏斌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便就唱了《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没有二胡伴奏,也没有锣鼓家什,但秦晓婉却唱得有板有眼,一口气唱完了这段《红灯记》里的唱段。
       “好!好啊!太好了,太好了……”
       “好呀好呀好呀!唱得太好啦……”
       “太好啦,太棒啦,简直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
       此时,余宏斌办公室里里外外已经围了许多人了,大家又鼓掌又喝彩。
       是秦晓婉的这段革命样板戏,把县革委会里的人吸引过来的。这几天下午,整个县革委机关里就是排练革命样板戏的时间,几乎人人都会哼那么几句样板戏的唱腔,说那么几句台词,谁要是不会,那还真是一件丢人的事。就连余宏斌这样的“抱烟老倌”也能吼上几段。每天下午,锣鼓家什一响起来,排练开始,排练的人在十分投入地排练,不排练的人还办什么公呢?大家都跟着二胡声,在各自的办公室里跟着琴声哼。正如余宏斌所说,样板戏就是这样普及的。今天下午,当人们听到了跟电影里唱得一模一样的声音时,都按捺不住地寻着声音,找到余宏斌的办公室来了,人人都想一睹为快呀。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别吵别吵,我给大家介绍介绍,”余宏斌很高兴地走近秦晓婉,他一边鼓着掌一边把她推到大家面前说,“这位唱铁梅的小同志叫秦晓婉,是我们洞波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刚从上边分配下来的大学生。秦医生呀,你都看见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耳朵是灵敏的,你唱得好不好,革命群众自有评说,大家说说,秦医生唱得好不好?”
       又是一片喝彩声、掌声……
       这让秦晓婉感到非常地意外,她有些羞涩地向大家敬礼,向革命群众鞠躬。嘴巴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向大家学习,向革命群众学习。”
       这时人群中有人提出请秦医生再给大家唱一段时,余宏斌站出来说:“同志们,同志们,行啦行啦,大家都各忙各的去吧。别忘了抓革命促生产啊!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有机会一定让秦医生为大家多唱几段。”
       当人们散去后,余宏斌对秦晓婉说:“你唱得真好,真是一个活脱脱的李铁梅!怎么样?我让你唱这段样板戏值吗?你唱得真好呀!”
       秦晓婉对这位余大组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就是唱一段样板戏嘛,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什么值不值的,你还一个问题都没给我解决呢?于是她问:“余大组长,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还没帮我解决问题呀!”
       “我已经在帮你解决问题啦!你没看见刚才革命群众对你的肯定吗?有了群众基础就好办了,接下来我将带你去找老当吧(当时喊当权者都叫老当)。余宏斌说完便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秦晓婉止住了他的笑声,着急地把洞波公社卫生院和学校的困难情况认真地作了汇报。接下来余宏斌还是叫着秦晓婉,跟他一起去找了政工组长王军代表,随后又一同跟着王军代表,见到了马坡县革委会最大的当权派李主任。只是,在政工组的办公室里,秦晓婉又唱了一段革命样板戏,在革委会李主任办公室里,秦晓婉又再次唱了一段革命样板戏。每次演唱时,办公室周围都会很快地又围起一群人;每次唱完,总是得到阵阵的喝彩和掌声。
       秦晓婉从马背上下来以后,又饥又渴接连着唱了三段样板戏,此时的她已经很累很乏又很饿了。她顾不了喝彩和掌声,她向余宏斌说了句“余大组长,我,我的问题还没,没解决呢……”后便突然晕倒在地。
       当她苏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县医院。她看见病床旁站着县革委会李主任,还有政工组的王军代表和余宏斌大组长。她还十分意外地看见了陈大力、我和公社送她上来的同志。她要挣扎着坐起来,护士刚要上前去帮她,被革委会李主任制止了。
       李主任显得一脸和蔼可亲的样子说:“别起来别起来,小秦医生同志呀,你表现得真好,真是一个革命的好青年,是知识分子学习的好榜样,你的情况我
       们都已经了解啦。你的样板戏唱得蛮好的蛮好的嘛。我看就不要下去了,就留在县里辅导辅导我们这些大老粗嘛。普及革命样板戏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王军代表、余组长,你们说行吗?”
       “主任,这,这不行,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呢。我上来了,洞波公社的节目怎么办?不,我不上来。”秦晓婉激动地向各位在场的头头们说。
       “哈哈哈哈哈……真是个革命的好同志呀,知道知道,你要反映的问题不就是汇演的补助嘛。还有学校、医院的经费问题嘛,小秦医生同志呀,你放心吧,这几个问题我们都会解决的,会解决的。你好好养病,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谈。走吧,大家都走吧,让她好好休息。”主任说完伸出手和她道别。接下来大家也跟主任一样,一个个伸出手来和她道别,道别后鱼贯似地跟着李主任走出了病房。
       7
       秦晓婉就住了两天医院,她没什么病,那天的晕倒是因为又累又饿。在医院里打了针吃了药,吃饱睡足后就没事了。她没有留下来,她坚持着还是要回洞波去。出院后她去找了革委会李主任,她说,现在她不能离开洞波,她如果走了,洞波公社的汇演怎么办?还有卫生院的许多病人正等着县里帮解决问题哩,洞波小学的孩子们怎么办?李主任被她的精神和行为所感动,同意她先下去,并特别批准用他的军用北京吉普(这是当年县里最好的交通工具)送她和陈大力回洞波,并叫余宏斌亲自送他们下去。
       一路上余宏斌很兴奋。他坐在驾驶员旁的那个位子,但他总是转过身来向坐在后排的秦晓婉和陈大力说话。(那时的北京吉普可没安全带)他告诉他俩,县革委开会怎么研究决定给各公社补助汇演经费,怎样决定让秦晓婉留下来,他怎么在会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不停地讲,讲得连驾驶员都有些烦了。直到驾驶员提出抗议:“余同志,你的话讲得太多了,已经影响我开车。”他才忙着说声对不起,把话打住。
       坐吉普车当然比骑马快多了,车子才到寨头,便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余宏斌高兴地用手指着前面说:“快看快看。公社书记带着革命群众欢迎你们回来了!是我通知他们的。”
       回来就回来吧,有什么好欢迎的?陈大力在心里嘀咕。这几天在县城他对这个余宏斌实在有了看法。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看秦晓婉此刻的脸红彤彤的,一脸兴奋激动的样子。这时的余宏斌又转过身来高声说:“小秦同志,你为洞波公社立了一大功哩。我在电话里已经把你在县上的表现告诉给公社书记了。”
       县革委李主任的专车送着两个大学生回公社,还专门派文教组组长护送。这样的规格和待遇于洞波公社而言,可谓高矣!到了洞波,余宏斌又专门召集了公社全体干部,传达了县革委的决定和主任的指示。这真让公社的同志们十分地兴奋和激动啊!汇演节目可以更好地排练了,有小秦医生这个台柱在,我们一定会拿大奖的;卫生院和学校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问题,也能解决了,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小秦医生的功劳可真大啊!洞波公社里一连几天,真像过节一般,天天锣鼓家什敲得震天响,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绽放红光。
       余宏斌在洞波呆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去视察学校和卫生院,和学校、卫生院的领导一同研究落实县革委会的决定,他每天去了学校和卫生院后,都要到公社去看秦晓婉他们排练节目,每次看排练的时候,他都很认真很投入,都要提出他的修改意见。
       秦晓婉对这位余大组长的印象很好,说他是个真抓实干的基层好领导;陈大力却总是感觉这个人怪怪的,有些装模作样,对他的印象模糊不清,要秦晓婉提高警惕,不要被他的假象蒙住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提高警惕?他是阶级敌人?”秦晓婉哈哈一笑。
       “他是另有所谋,醉翁之意不在酒!”陈大力固执己见。
       “他另谋什么,再说了,他谋什么与我何干?”秦晓婉说。
       “他谋的就是你啊!怎说与你何干呢?”陈大力说。
       “你别执迷不悟了,陈大力啊,再说了,即便谋我又与你何干?”秦晓婉被激怒了。
       “我,我,我是你的同学,朋友,我好心提醒你……”陈大力十分伤心。 余宏斌到洞波来。其实还有另外的任务。他找了公社主任,也找了公社卫生院的院长,把县革委的决定事先向他们吹了吹风。他告诉他们,县革委已经研究决定,汇演结束以后秦晓婉就要调到县宣传队去了,请他们给予支持,目前不要影响她排练节目。这个同志是棵好苗苗,革命的好接班人,她本人不愿意去,还希望大家服从大局,协助做好她的工作。离开洞波公社的那天,余宏斌让卫生院长陪着他,专门到秦晓婉的宿舍去看望。
       “哎哟,你怎么住在这么破烂的房子里呢?他们是怎么搞的嘛?唼!真让我们的小秦医生委屈了,委屈了!”余宏斌走进秦晓婉的宿舍便大声叫起来了。他询问院长,还有没有其它好一些的宿舍,不能让秦医生住在这又黑又暗又潮湿的屋子里,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的,无论如何都要解决的,而且要尽快解决!他说得很坚决,一脸愤慨的表情:“必须解决,马上解决,不能委屈了我们的小秦医生同志,不然拿你是问!”院长一脸委屈和谦恭,他连连答应着:“是是是,一定解决尽快解决……”
       公社卫生院是一幢过去地主老财的房子,边疆农村的房子都是土掌房,(用土筑墙,无瓦平顶,木板铺盖,铺土夯实,小窗小户)虽说地主之屋,仅是房间多些,有院子,有天井罢了,房子还是土掌房。这房屋本就已经破旧,年代久远,多年未修缮,哪有什么好的房间呢?但是,余大组长的指示是不能违抗的,而且是给秦医生换房,院长想来思去,只好把楼上一间药房调换,请小秦医生入住。秦晓婉一再推辞拒绝。但院长执意坚持,不得已秦晓婉只好从命搬到楼上的小屋去了。楼房虽然稍大一些,但依旧是小门小窗的。
       换房那天,陈大力帮她用报纸糊了墙壁,裱了屋顶,屋子显得清爽了许多,虽然光线依旧昏暗,却比楼下那间破烂的房间好多了。陈大力那天很是卖力的。一个人忙了整整一天,爬高下低,忙得一身灰头土脸的,随后他又找了几块木板搭了个简易书架,一切布置妥当,小秦医生的“闺房”终于有些模样了,还蛮清爽的。当秦晓婉进屋看到焕然一新的屋子,看到他满身尘土满身浆糊的时候,深深地被感动了,她情不自禁地第一次拥抱了他,眼里闪着泪花,喃喃自语:“谢谢你,谢谢你,大力,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这个,最好最好的同学……”
       陈大力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他紧紧拥抱着她,正想趁势勾下头去吻一吻她时,被她轻轻地推开了,她满脸通红地说:“不行,不行的,谢谢你了,以后吧,改日,改日行么。”
       陈大力第一次听到秦晓婉说这样的话,虽没能吻她也感到润肺又润心了。他激动地喊了声“乌拉!”便拽着她又去到他的宿舍,忙着准备晚饭了。
       汇演如期举行,洞波公社的演出,一致公认是最棒的,荣获一等大奖。汇演让县城热闹、欢腾了几日。县级机关的同志们,天天都有样板戏看,附近公社的人们,也都天天往县城跑,天天想着看样板戏。只是离县城远的公社,想跑一趟县城就不那么容易了。为
       了共同分享汇演的热烈与荣耀,秦晓婉他们回来后,公社决定为本地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演出一场,演出的地点便设在小学校。学校没有礼堂,学校原本就是个寺庙,寺庙前边的一块空地自从改成学校以后,便平整为学校上体育课、出操的操场了。为了演出,便临时在操场搭了个台子。演出那天,学校里十分地热闹,四方八寨的村民都赶来了。演出的节目除样板戏外,还有学生们排练的快板、三句半,以及村民的山歌对唱,传统花灯……
       热闹欢腾的演出。在洞波这样边远的山区,那年月是史无前例的,演出给洞波公社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多少年后,当人们说起这次演出,大家仍会津津乐道地说起一些难忘的细节,说起他们记住了的小秦医生。
       小秦医生自那次汇演后,成了洞波公社的名人了;
       小秦医生汇演以后遵守诺言依然回到了洞波公社卫生院。
       8
       虽然县里答应解决公社卫生院和小学校的经费问题,但这可不是一月半载就能解决得了的事呀,还需全盘考虑。这就需要时间,得有个过程。因此,卫生院等呀盼呀,仍然缺医少药,小学校等呀盼呀,经费还是十分拮据,食堂里的伙食,仍然是缺盐少油。这让秦晓婉很失望,她每天望着需要治疗的病人,很有些伤感。她是一个热情的、有责任心的人,她不愿意每天在等待和企盼,在失望和伤感中度过,穷则思变,在一次巡回医疗中,她寻访到一位民间的壮族医生,她深入了解到这位壮族医生的治病方法和使用的民间药材,于是她拜老医生为师,跟着他到深山老林去,向老医生学习识别民间草药,采集民间草药和治病的方法。通过一段时间的实地考查和研究,聪慧的秦晓婉对壮医的奇妙医术有所认识和了解,对民间的药材能够逐一认识和运用。大山深处,是壮乡药材的天然宝库,每逢假日,秦晓婉便跟着老医生上山采药,老医生见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医生,既没架子又谦虚好学,便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医术和识药用药的经验传授给她。
       在缺医少药的医院里,秦晓婉开始逐渐地运用深山采集的草药为当地病人治疗。每当她看到病人,在她的治疗中病情慢慢好转,痊愈出院,她便感到自己尽到了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责任,内心渐渐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平静。
       陈大力血气方刚,但又有点怨天尤人,在等待和企盼中,经常会听到他唠唠叨叨的怨言,但在秦晓婉的感染和影响下,在秦晓婉的启发和带动下,他渐渐认识到怨言解决不了现状。她能做到的。他也一定要做到,于是他在小学校里,也来个“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行动:他带领初中班的学生们,到学校后面开荒种地,开展勤工俭学,教学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学生们都是农村子弟,山里的孩子对农活比他还熟悉,他们种植蔬菜、包谷,还买了几头小猪仔养起来。几个月过去了,荒坡上长满了绿茵茵的蔬菜,猪圈里几头小猪儿长得肥肥胖胖。学生们的生活得到了改善,陈大力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也感到无限的欣慰,渐渐地怨言少了,心里反而很有些成就感。
       离秦晓婉搬迁宿舍三个月后的一天,余宏斌又来到了洞波公社,他这次是来落实“政治边防经验交流会议”材料的。当然也顺便来看望秦晓婉,县革委领导一直关心着她,希望她能到县宣传队去。余宏斌把落实材料的事忙完以后,让公社的同志陪着她一起去看望秦晓婉。到卫生院时,秦晓婉刚刚下班,于是他们一同到了秦晓婉的宿舍,这时,秦晓婉正准备到陈大力学校去吃晚饭。当她看到余宏斌一行,感到十分意外,她立于宿舍门口,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余宏斌主动伸出手来:“小秦医生同志,你好啊,李主任交待我这次下来一定要看看你。怎么样呀,工作生活还好吗?身体怎么样?听说你很能干的,用我们家乡的民间偏方为贫下中农治病,很好嘛很好嘛,毛主席的‘6.26’指示你贯彻落实得很好呀……”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走进了她的宿舍。公社里跟着他来的一行人,一边与小秦医生打着招呼一边也跟着他拥进了秦晓婉的宿舍。
       其实,这次余宏斌来洞波公社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要说服秦晓婉尽快地到县宣传队去。他跟秦晓婉单独谈话时说,她的行动领导都知道,并被这一精神所感动,但希望她服从组织的调动,要服从于大局,县宣传队太需要她这样的人才。秦晓婉说,她不能走,一切才刚开始,她才刚刚走上了道,再说,她是医生,她学的专业是医疗卫生,她不能丢掉自己的专业,去宣传队唱歌跳舞;再说,县里答应的事一件也没有落实,她怎么能离开呢?
       余宏斌说:“小秦医生同志呀,我知道,我知道,该落实的我们会落实的,你不用担心。得有个过程嘛。我还了解到,和你一起下来的还有个陈大力,陈老师,表现也蛮不错的,他在学校里搞教育革命,把学生带出课堂,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很好嘛。这样吧,你先走怎样?陈大力后一步再调,行么?我还听说了,你们正在搞对象,这也很正常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正常正常。”
       秦晓婉听他这么说,气便不打一处来:“余大组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难道错了么?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想调走。我是我,他是他。为什么要扯在一起?请你回去吧,盼望着县里把该落实的尽快落实!”
       余宏斌很有些扫兴,很有些失望,他很生气地走了。
       不久的一天下午,孟排长突然出现在我的画室门前。那天我正在赶着画一幅批判专栏的刊头画。“哈哈,秀才,我说不久我们又会见面的,怎么样,不就又见面了吗!哈哈哈哈哈,过得还好吗?”他拍着我的肩,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已调到马坡县“支左”来了,原政工组长撤回部队,他来顶替他的位。那天我丢下画笔,陪着他到县城各处走了走,一路上他不停地打听同学们的情况,我把知道的都全部告诉了他。他一边听一边不停地说:“不错不错,大家表现得都不错。部队是个大熔炉呀,从部队农场出来的学生哥,个个表现得都不错……”
       三天以后的一个早上,他又突然跑到文化馆来找我说:“走,跟我一起去一趟洞波,去看一看陈大力和秦晓婉吧。他俩到底干得怎么样?余宏斌对秦晓婉好像很有意见的。他这个人嘛,就是想把秦哓婉弄到宣传队去,弄到县城来,也不知他有没有什么意思。走,你先陪我下去看看他们吧,去了解他们的情况,咱们好好聊一聊,不等我回答,他不由分说便拉着我上了等在门口的北京吉普。
       下午,北京吉普直接开到了陈大力在的小学校,孟排长是个急性子,才到学校便命令陈大力跑步到卫生院把秦晓婉叫来。老战友相见,分外高兴,他们两个都争着抢着说别后各自的情况,孟排长很有兴趣地听他们说。小学校里如今在陈大力的推动下,教育革命搞得红红火火,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有了成效,学校后面的那片山坡地,都被种上了蔬菜,包谷;原本光秃秃的一片荒坡,如今绿茵茵一片,长满了各种蔬菜;学校还专门腾出一间空闲的房屋,改建成猪圈,养了十多头猪。每天放学后,高年级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有的上山挑水浇地,有的到校外去打猪草。老师、学生们的积极性很高,学校的食堂有
       了这样的基础,办得越来越好了。
       公社卫生院,在秦晓婉的倡导下,掀起了一股学习当地壮族传统医药的热潮,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壮族的医药学独具一格,它的诊法、疗法、药物都具有壮族的独到之处,这是秦晓婉在学习实践中逐渐认识到的,为了解决缺医少药的状况,秦晓婉只有走这条路,在实践中解决了卫生院的难题,卫生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都积极地投入到学习运用传统医药的热潮中去,小秦医生的声望在老百姓中越来越高。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做得真好!毛主席说‘知识分子如果同工农群众相结合,和他们做了朋友,就可以把他们从书本上学来的马克思主义变成自己的东西,你们是好样的,我要向你们学习哩,我还要建议县革委好好总结你们的经验,好好推广。”孟排长十分激动地说。
       “别别别,孟排长,我们这是穷则思变,没什么经验好总结的。”秦晓婉急得满面通红。
       “孟排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老战友相聚。我太高兴了,时间也不早了,就在我这里用饭,你们先聊着,我去给你们做饭,尝一尝我的手艺。”陈大力说着就准备出去。
       孟排长一把抓住了他说:“别忙,我还要问你俩。你们这两只蚂蚱是不是已拴在一根绳上了?!哈哈哈哈哈……”
       秦晓婉说:“谁跟他拴在一起。什么蚂蚱,我们是老虎!”她边说边就唱: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大家哈哈哈哈笑着闹着,仿佛又回到了部队农场。
       陈大力又说要去做饭。孟排长说:“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叫驾驶员去通知公社,今天我们一块到公社去,他们会准备的,如今我是县革委政工组组长,他们敢不盛情接待吗?我还要在公社的餐桌上表扬你们,要他们好好向革命的知识分子学习哩。”
       孟排长在洞波公社只呆了两天,我陪着他到卫生院、到小学校后山坡,到洞波的田头地角去转。临走那天上午,陈大力和秦晓婉一直把我们送到寨子头的公路边。站在寨头,看着对面山顶刚刚冒出的太阳。红彤彤的一轮大火球,万道霞光,染得满天透红。分手道别时,孟排长很有感触地说:“你们都应该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啊,朝气蓬勃,蒸蒸日上;但是路还很长很长,任重道远,大家都要珍重。一路走好啊……”
       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望着红灿灿的天空,大家心里不由涌动阵阵热浪,这是我们人生旅途刚刚迈出的一步,任重道远,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