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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花篮]经历也是一种财富(外一章)
作者:韦治娜

《含笑花》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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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聚会之后,我似经历了一场洗礼。往昔的躁动、失落、抱怨悄然而释,取而代之的是笃定、沉着和满足。
       是同学的经历改变了我。
       聚会上,当年那个手臂细如麻秆、黄皮寡瘦的回族女生以面容黑里透红、身材稍胖的健康新形象出现时,引起一阵骚动。13年前,她由于身体太差等诸多原因,没有读完高三就回家了。她说,回家后不久她试着去代课。
       “我在的第一所小学校有7个老师,大家都年轻,上完课,在一起玩扑克。赌的是什么?你们猜。”她说。
       大家都静静地望着她。
       “赌输的要背同事上厕所!上厕所要穿过村里的稀泥巴路。那是什么路?稀泥巴里拌着又黑又臭的粪便,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更要命的,是走过那条路后,找不到水洗,所以脚丫经常都是烂的”。
       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吸引了我。我坐到她身边,问:“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落后、穷困的地方?”
       “有,当然有。”她望着我,提高了声调说:“当然,这些年好了许多。我在那些年,别说没通电,就连村子里三十多岁的男人裤子破了屁股露着,他从你这个女老师的面前走过都不会害羞的。生存条件恶劣,到处是石山,缺土地,缺水。真正的‘穷山恶水’。”
       “你一个回族女孩子,吃什么?”我望着她。
       “吃的?”她顿了顿,接着说:“学生们拿着碗去学校的食堂说‘打饭打饭’,真的是只打一碗包谷饭,不兴吃菜的。我自己煮吃的,米吃完了,就吃包谷饭等着附近自然村的街子天。街子天一大早,我提着口袋站在路口等,等到有人骑着骡子来了,就把钱和口袋递给他,让他帮买米。报酬是犒劳他一包烟。至于菜嘛,我自己挖过野菜,捉过并自己剥过黄皮的‘牛蛙’。有一次,校长对我说:‘想吃叶绿素,对面那个山包上有野荞菜’。于是,我嘿哟嘿哟地爬,两个小时后,摘回来一大把,想着可以有绿菜吃了,很兴奋。煮出来后,谁知又苦又涩,无法下咽。”
       “为什么?”我不解。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生活经验,只图摘野荞根部大张大张的叶子。其实,只是荞棵的那点嫩尖尖可以吃。哈哈……”她说完,大笑起来。
       我望着她,听着她爽朗的笑声,那是一种历经艰辛过后释然的笑;当然,这种笑不是谁都有的。
       许久,我悠悠地问“你想过逃跑吗?”
       “想过,想过无数次。我去学校报到的当天,穿的凉鞋走了三个小时后坏了,同伴帮我找了一双旧解放鞋穿着。我的脚小,所以鞋子前部空着一大截,就把鞋带绷在脚脖子上走。到校生活下来后,受不了这么多苦,就跑。跑到半山腰,没有路了,也跑不动了,就坐在地上哭。那些地方根本不见路铺在哪里等着你去踩,马都走不成,交通工具就是骡子。”她声调降低了,说:“后来,是校长叫同事来哄我回去的。每次我坐在半山腰哭,都是校长叫同事来哄我。”校长对同事们说:“不准骂她、吼她,要哄她回来。”
       我鼻子有些发涩。心头有几许心酸,但更多的是感动。当年弱不禁风、自小家庭条件优越的回族女孩子到那样的环境之初是何等的无助,我体会得到,所以心酸了;那一辈子生活在山里的校长对年轻后辈循循善诱的方式,映射出他如大山般博爱的胸襟、对教育事业至深的感情,所以,我感动更多!
       “后来,我就不再跑了。再后来,我又辗转了几个小学。现在,我在镇上的中学里。”她松了一口气。
       “你在中学?教语文吗?”我问,记得她语文学得好。
       “我几乎什么都教过,语文、数学、英语,现在我教初中物理。”她说。
       我很意外,问:“你一个高中文科生教初中物理,吃得消?”
       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一次次跑到校长面前哭,校长的态度很坚决,只重复一句话“我知道你行的”。没办法,只得晚上背着孩子(没人帮带孩子)整夜整夜呆在实验室自己不断重复做实验、验证理论,然后天亮就去教室教学生。“还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几年来,每次考试我所教的班级在全镇30多个班里都排在前三名。”她自豪地说。
       我望着她,说“想不到你原来是个能吃苦的人。”。
       “我起初也以为自己很无能,以为自己会退缩的。其实,人不管面临多大的困难,不管面对多高的关口,不管面对多强的挑战,只要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往前走,走过之后,就会发觉自己其实很能干,那些吃苦的日子是一生的财富!并且,吃过苦之后,更能体会到今天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更能珍惜今天的一切。”说着,她摊开结实的右手:“现在,你们听听我多富有:能转正并有一份工作做着,能领一份固定工资,有一个听话的孩子,有一副好的身板。该有的我都有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种日子是两个字:幸福!”她口里列数着自己的拥有,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屈起。最后,她把手指捏成拳头,在我面前一晃,仿若她拥有了整个世界。
       围着她坐的13年没见面的同学们好像都若有所思,不说一句话,只用敬佩的眼神凝视着她。而我,不知何时眼角有泪悄悄溢出。
       我知道她真的拥有着整个世界,因为只有拥有整个世界的人,才会这样心胸宽广、豁达,才会这样自信、坚韧,才会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以她的人格魅力感染着昔日同窗。
       是的,她不仅感染着昔日同窗,而且,她复制她的生活财富,慷慨地赠予他们。我是受益者之一。
       两天后回到工作岗位上。那桌、那椅、那笔,一如以往;但那空气,那充斥着空间的空气,竟然弥漫着那么浓的幸福气息——其实,这许多年以来,幸福一直都紧紧包围着我。
       我家的百草园
       围墙折成90°直角处,圈成扇形的一羽土地,是新居的附属物,属于我们的。在城市冰凉的钢筋水泥丛中,拥有一丝土地时,心里便暖融融的,好似冬天里故乡那不会熄灭的火塘。所以,尽管土地还裸露着荒芜的泥土本色,但一家人围蹲着,嘴角都挂着笑。
       “以后,只要我在这儿,你们就不用买菜蔬!”婆婆忽然大声说。婆婆在农村生存了大半辈子,后来她进小县城与退休的老伴生活;我与先生结婚后,两老就搬来和我们定居了。此刻,她的双眼放出欢悦的光芒,满脸的皱纹好像瞬间因吸收莫名的养分而润泽了许多。
       听到婆婆的话,我和先生会意地对视着,不说话。其实,之前我和他有过很美丽的策划:我们要栽菊花,黄色的白色的淡紫色的都栽,还要自己采花制菊花茶。现在,看到婆婆一脸的喜悦,我们都不说话了。到这里生活七年来,公公每日里读书看报、遛鸟养花,日子悠哉游哉;婆婆认不了几个字,整天无所事事,只得常把轻微的小感冒当作大事情向我们宣布,近来她好像又老了许多。现在,她在土地面前表现得这么欢悦,我和先生只得把土地管理权交给她了。
       但要压制对土地的渴望是很不容易的,不管是谁。我想,也许人的根都在土里吧。我和先生、公公常买了物种搞突然袭击强行栽进地里。婆婆对儿子和儿媳妇不会发多大的火,但对老伴她就不仅仅是大声吵来吵去了。我们时常见到公公把一棵什么刚栽进土里,才一转身婆婆就冲过去把它提将出来。上演
       一段时间的土地争夺战后,不得不召开专题家庭会议了。会议上,婆婆首先发言,她的意思是:总共80平米的土地,拨出10平米给我们做草坪,已栽进去的十多丛兰草、几棵小榕树、两棵玫瑰、两丛月季、两棵红枫树、两棵香椿树、一棵柳树、一棵樱花、一棵紫荆花、一棵桂花、一棵香蕉树、一棵腊梅及一棵石榴、两棵桃树、两棵矮种枇杷她都可以接受,但允许她在这些物种间套种菜,种什么菜谁也不许干涉!
       这是发言吗?还不如说是下通牒令。这才几日,婆婆怎么就变得这么霸道?我们愕然,之后就哈哈大笑了。难得婆婆干劲这么大,我们又在楼顶顺着墙脚砌了一遛矮墙,填进去四个农用车皮的土围成近二十平米的地给婆婆栽菜。
       土地争夺战结束,一切归复平静。婆婆就忙了起来,外加一只小胶桶、一把锄头、一把小锹子,盘起离开十多年的地。
       一段时间后,在用饭时,婆婆亲自端上一海碗青菜,说是让我们评价评价。我尝了尝,再尝了尝,后来,只抢到了一碗绿莹莹的汤。那好吃劲、新鲜劲是从没有过的。婆婆一脸笑意地说,这是自家地里产的。至此,婆婆兑现了她当初“以后,只要我在这儿,你们就不用买菜蔬”的豪言壮语。
       栽菜,让我见识了婆婆缜密长远的规划思维,持之以恒的工作作风。她常常指着地块对我们说:这一片青菜再过半个月吃完就可以把白菜籽撒进去了,那一片我昨天刚把豌豆埋进去,那一片的白菜秧子可以移栽了……由于谙知农事,无论在哪一个季节栽菜,婆婆都像疱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她总让许多种菜在小小的地里交叉蓬勃生长,以保证我家每天都有菜吃。确实,两年来,菜蔬似一条绿色的小河从地里源源而来,没有断过,悠悠地滋润着一家五口人的心田。婆婆,不能说婆婆是小河的挖掘人;有时,我觉得婆婆就是小河的源头所在。
       地里随时都有菜在葱茏生长,作生长状的还有婆婆对土地的霸道程度。每每听到我说去地里摘菜,婆婆会立刻站在地边儿指挥我摘这棵那棵,这叶那叶。我知道婆婆是怕我踩坏了她的地,踩坏了她辛苦栽出的菜,破坏了她栽菜的计划……所以她指挥我时,我就口里“是是是”地应着按她指挥的路线行动。成全他人,也就成全了自己。这句话是真理。
       后来,婆婆不仅栽菜,还养上了小动物,她说老的菜叶子丢在地里作肥料可惜了。婆婆在草地边搭一个小窝养三只小兔,哄得我小小的女儿从幼儿园回家后老是摘菜叶喂小兔。婆婆又在楼顶的菜地边搭圈养了近十只鸡。我和先生为买这新居真是债台高筑,生活上不得不节衣缩食、粗茶淡饭。饭桌上增加的鸡蛋和鸡肉改善了我们的生活。
       如今,那原本荒芜的土地,已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一年四季都有花儿在开放。这一羽土地,被婆婆盘成了名副其实的“百草园”!两年来,婆婆在侍弄菜的同时,地里栽着的所有物种都一起侍弄了。今年的阳春时节,我和先生经常领着两岁的女儿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草地尽管很小,但很精致,很美好。米色的四季桂、鲜红的玫瑰、淡粉的樱花、大红的山茶花,还有金黄的菜花……,它们都竟相开放并且散发着自己的香气,把草地围囿起来。躺在草地上,让草温柔地抚着脸,人得以同土地作最亲密的贴近,视线也被限制在观察物种根茎部的动向。原来,从这个角度看土地,才知道土地的胸怀有多宽广,才真切地看到土地上有生命的植物都那么美好,它们一律向上生长,唱着生命之歌。我也是它们的一员吗?
       我是积极向上的人,工作勤奋,坚信“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但生活上我从来慵懒。如若当初这土地交给我,我相信小小土地上的花呀草呀树呀菜呀在我“生存”和“慵懒”的管理理念下至多能够惨淡经营。栽菜,是要用心的。其实,许多事情都需要用心去做,比如为人媳妇。我是不如婆婆的。想起来,觉得婆婆应该划入优秀的队列。也许,婆婆有着其它更为优秀的方面,但需相应的用武之地。我身边许多人之所以默默无闻,那是他们还没能与机遇相逢;那什么时候相逢呢?一辈子都等不到吗?想来有些惆怅。
       婆婆还算幸运,尽管目前只有这一小片土地能展现她的武功。我常常偷眼望在地里忙着的婆婆。这两年来,她一改病怏怏的精神状态,特别在我们大口吃着她种的菜时,她满脸的满足。日常与我们的谈论中,也自信了许多。亲眼目睹着婆婆的变化,我就知道,在婆婆的眼里,这土不只是一块地,是一方舞台,一方婆婆能开心度日又能展现自我的小天地。这两年来。这片土地让她拥有了久违的欢乐,没有任何收入的她博得了其他成员对她的依赖。所以,当初婆婆霸道地争夺土地的管理权,现在霸道地捍卫着土地的管理权。事实证明,婆婆是对的,我们也是对的。这地,也只有婆婆才配当它真正的主人。
       有一天吃饭时。我和先生、公公在谈论公务员制度改革后公务员的待遇。婆婆一脸沮丧,半天没说话,后来她低声嘟哝着“你们倒好,都有工资领,我什么也没有”,那脸上,往日的欢悦又被重重皱纹掩盖了。我忽然觉得心酸,对她说:“妈,你别难过,有没有工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大家都在为这个家尽力。这两来年,我们没买过菜蔬,一直都吃你栽的菜,还有鸡蛋、鸡肉,平均算下来每一个月你也为这个家挣两百元以上了。你的贡献也很大的。”“对,对,更不用说你为我们省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先生和公公在旁边也附和着。
       “哦,一个月有两百元吗?”之后,婆婆就不说话了,但笑意,渐渐在她满脸的皱纹中绽放了。像什么?我想起了当初我和先生计划要栽的菊花。
       真的,有些花,不用栽在地里也会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