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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人生三截草
作者:蒲国方

《含笑花》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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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亨满搞不清楚他是怎样从会议室回到家的。他的脑子时而像塞满了棉花,一个劲嗡嗡作响;时而又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空得让他六神无主。
       “完了!完了!……”他一会儿突然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脑子里拼命搜寻着刚才令他尴尬的一幕:30个下岗工人毕恭毕敬地端坐于县水电局的会议室,等待着局领导班子来决定他们的命运——从他们当中挑选15个。当那个西装革履、年轻英俊的局长走上台时,赵亨满傻眼了——怎么会是他!然而,当俩人四目相对时,年轻局长那和蔼的面容也骤然变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但无情的事实已不容否认——就是他!赵亨满只觉得一个霹雳当顶炸响,令他天旋地转、魂飞魄散……
       “完了!完了!……”赵亨满又一次捶胸顿足。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没想到,他会由红红火火、富得流油的国有企业职工沦落为下岗工人。在领了十年低保后,政府对他们进行了再就业培训。恰在此时,县水电局新组建了城区河道管理所,招收15名管理员。政府作了强制规定:15名管理员必须从下岗工人中选配,试用一年后,按工作表现,分期分批转为合同制工人。县就业局从全县供销系统下岗工人中优选了30名推荐给县水电局,他就是其中一名。
       真是山不转水转,冤家路窄。赵亨满做梦也没有想到,关键时刻,决定他命运的单位一把手,竟然是二十年前曾遭受他极大侮辱、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那个小男孩!
       “怎么办?怎么办?……”赵亨满不停地自问。他想放弃,但想到一家四口人,每月只靠他那四百来元的低保金过日子;儿子正在上高三,女儿刚考进大学,正是花钱的要紧时候。为了供子女读书,家里已欠了好多债了……
       “不行,为了婆娘儿女,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争取这份工作!”赵亨满咬了咬牙。狠狠地说。
       好在县水电局的副局长黄文轩是赵亨满的外甥,自己能进入2:1候选人行列,也是他帮了大忙的。现在,惟一的希望只有寄托在外甥身上了。听说。他跟局长的关系不一般。
       2
       赵亨满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应征入伍当了六年兵,退伍后被安置在大队购销店当售货员。那个时代,人们都称供销社为“一枝花”、称食品站为“双下巴”。而大队购销店除承担周边群众生产生活资料供应外,还负责猪、鸡、蛋等农副产品的采购。“一枝花”和“双下巴”占全了,是个人见人羡慕的肥差。
       赵亨满自幼生性古板,服务态度极差,满口污言秽语。周边群众背地里对他恨之入骨,称他为“赵横蛮”;但明里还要对他点头哈腰,想方设法巴结他。
       冬天的一个早晨,邻村的张老六用马驮着已杀好的一头猪来交“任务”。同来的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是张老六的幺儿张俊。
       论起来,这张老六与赵亨满还有些沾亲带故。但此时红得发紫、猖狂至极的赵亨满眼里,哪还有张老六这样的穷亲戚?他连喝带吼地指挥张老六办好了手续,张老六又央求说:他老表,今天是我的生日,晚间有亲戚来家里吃饭,可不可以把猪头卖给表叔?
       赵亨满瞥了他一眼,吼道:“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连饭都没有吃饱,还想吃肉!”张老六仍低三下四地跟在他屁股后头,任凭他怎么骂,口里都不断说着好话。赵亨满不耐烦了,又大吼一声:“少啰嗦,给老子滚开!”还粗暴地推了张老六一把。张老六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张俊见状,赶紧跑过来扶起他爹,瞪着两眼对赵亨满吼道:“你是哪样土匪?动不动就打人!”
       赵亨满一愣,眼睛顿时瞪得铜铃般大:“小崽子!你吃豹子胆了?在方圆十里,有哪个敢跟老子这种说话!打人咋个啦?老子还要打你!”说着走过来,一巴掌扇在小张俊的脸上。
       张俊捂着脸,满腔怒火瞪着赵亨满。突然,他使尽全身力气,一头向赵亨满的腰间撞来。毫无防备的赵亨满,结结实实仰面倒在地上。
       恼羞成怒的赵亨满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踢了张俊几脚,又像提小鸡似的将他提起,三把两扯将他捆起来,让他跪在购销店院坝上示众……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的张老六,又是哭又是下跪,连连给赵亨满赔不是。围观的人也纷纷相劝,说小娃娃不懂事,打他几下也就算了……赵亨满仍然不依不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亨满更加得势。他高声吼道:“张老六!要饶你儿子可以,让他当着众人的面从我胯下钻过去。要不然,我就以你殴打国家工作人员的罪名,将你捆到公社治罪,让你吃几天牢饭!”说着,就走到小张俊前面五米远处,叉开双腿吼道:“来呀!小崽子。”
       正当大家都在为父子俩求情时,只见小张俊猛然抬起头,两只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亨满,用两只膝盖一步一步移过来,从他的胯下钻了过去……
       3
       “你呀,这回算是撞到枪口上了。怪不得张局长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多少次对我们说过:他一生最大的耻辱,就是曾经从别人的胯下钻过去!”黄文轩听完赵亨满的叙述后对舅舅说,“每次讲这件事时,张局长都是泪流满面、咬牙切齿。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当时,要不是怕你抓他爹去坐牢,他就是死也不会向你低头的……你让他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他能饶得了你?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
       赵亨满绝望地双手抱头痛哭。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黄文轩又安慰道:“不过,张局长是个相当正直的人,他从不把私人恩怨与工作扯在一起。我再努力一下,至于张局长能否原谅你,我也没有把握。这毕竟不比一般的恩恩怨怨,你伤他太深了……”
       这天下午,黄文轩走进张俊的办公室,问他是否有空,晚上想请他吃顿饭。张俊欣然答应了。
       当张俊应邀来到“迎宾大酒店”的包厢时,看到赵亨满及其家人也在。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黄文轩赶紧拉住他说:“局长,这顿饭是我请的,您就给我个面子吧。”
       突然,赵亨满带着家人齐刷刷跪在张俊面前,他的妻子哭泣着对张俊说:“局长,赵亨满当年用那种手段伤害了你,我们一家是专门来向你赔罪的。求你宽宏大量,看在我这张老脸和两个娃娃的份上,原谅他吧!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你实在不能原谅他,我也不怪你。只是我们现在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如果他没有这份工作,两个娃娃就再也不能读书,好端端的两个娃娃就废了……如果你能给他这个机会,等于救了两个娃娃,我们一家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只要娃娃能读书,就是给你做牛做马,我都乐意……”一家人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用额头不断地磕着响头,直撞得地面咚咚作响
       张俊的表情复杂地变换着。须臾,他走过去扶着赵亨满的妻子说:“嫂子,这事是我与赵亨满的私人仇恨,与你们没有关系,你们起来吧……”但他怎么拉,赵享满的妻子就是不起来。
       黄文轩见状,也过来劝道:“局长,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舅这回吧……古人也有‘相逢一笑泯恩仇’之说嘛……今天请您来,就是要他当众也从你
       的胯下钻过去。以示……”
       “黄副局长,请你自重!”张俊打断黄文轩的话,“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但我决不会玩赵亨满当年那种下三烂的游戏!当年,我父亲见我遭受奇耻大辱,自觉没脸见人,回家后就一病不起……胯下之辱、丧父之痛,换了你,能‘一笑泯恩仇’吗?……赵亨满!你听着:你给我造成的伤害,不是凭一顿酒席、一次赔礼道歉能解决的!但毕竟是你我之间个人的事情,不要牵扯到其他任何人!你如果还是条汉子,就给我做出个人样来。只要你好好工作,做点对大家有利的事情,可以另当别论;如果你还是丑性不改,再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那就要自食其果了。……黄副局长,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满饮此杯,表示请到吃到了。失陪!”张俊转身走出了包厢。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久久没回过神来时,黄文轩对赵亨满说:“舅舅,你的工作有戏了!”见大家莫名其妙,黄文轩又说:“你们没有听见吗,局长不是说‘只要你好好工作,就另当别论’?这不是说明他已经同意接收你了吗!”
       4
       赵亨满带着又感激又愧疚的心情,到河道管理所上班了。他深知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更知道,干好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此后的日子,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处处毕恭毕敬、谨小慎微。除了干好份内工作外,经常抢着干集体的其它事。打扫环境卫生、修剪花草、维修线路,处处见到他的身影。他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和感激张局长,弥补心中的愧疚。他每次碰到张局长,总是既敬又怕地远远躲开。令他心里高兴的是,局长每次经过他干额外劳动的地方,总会停一会脚步……
       当年夏季,县城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县城周边七条河流同时暴涨,汹涌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县城。由于是突降暴雨,位于县城中心的那座橡胶坝来不及放水,成了最大的阻水障碍物。洪水受到橡胶坝的阻拦,漫过防护堤,涌入城区街道。若不尽快打开橡胶坝,后果将不堪设想!张俊带着局班子火速赶往现场,组织抢险。因启闭闸机房已被洪水淹没,无法利用电动启闭设施开闸放水,只能利用手工操作。而人工启闭闸阀早已淹没于波涛之中,人下去十分危险。街道上的洪水越淹越深,情况十分危急
       “准备TNT炸药,炸掉橡胶坝!”张俊果断地向县防汛办主任吴天下达命令。
       “局长,这……”吴天及班子成员面面相觑。张俊知道大家是舍不得这座橡胶坝——这是水电局投资500万元建设的,干旱季节用来拦河蓄水,既调节县城气温,还能供人们娱乐游玩,也给水电局带来不菲的经济效益。
       “是橡胶坝重要,还是居民的生命财产重要?执行命令!”张俊圆瞪着双眼,再次下达了炸坝的命令。
       就在大家准备炸坝时,只听赵亨满大吼一声:“局长,不能炸坝!”只见他三把两扯将平时系于启闭架上的保险绳牢牢捆在腰上,纵身跳进波涛汹涌的洪水中,双手紧紧握住人工启闭闸的闸阀方向盘,不顾一切地拼命转动起来——他要用双手开启闸阀,放空坝体内的水,保住橡胶坝。
       “将他拉上来!”张俊见状大吼一声,几个人同时抓住保险绳,将赵亨满往河岸上拉。赵亨满干脆将保险绳挽几圈牢牢套在闸阀杆上,任岸上的怎么拉也拉不动。
       “再增加两条保险绳!”两条绳子同时抛向赵亨满,他抓过来系在自己的腰上。一个又一个汹涌的巨浪怒吼着扑向他,一次又一次将他淹没。三条保险绳分别从三个方向稳稳地拉着他,他什么也不顾,只顾使尽全身力气飞快地转动着闸阀方向盘。
       随着放水闸阀方向盘一点一点升高,橡胶坝慢慢下降,洪水犹如脱僵的野马呼啸着冲过坝顶,涌向下游河道……沿河两岸的洪水又重新流回河道,街道上的水渐渐减少……
       两个小时后,橡胶坝里的水终于全部排空。洪水顺着宽阔的河道畅通无阻,险情解出!
       筋疲力尽的赵亨满向岸上投来一笑,就伏在启闭闸上……
       5
       令大家不解的是,张局长并没有在大会小会上表扬赵亨满。赵亨满仍然像从前那样,兢兢业业地做着份内和份外的事情。
       一年后,县水电局报请县政府批准,决定将15名河道管理人员中的10名转为合同制工人。
       人事科长和防汛办主任将考察报告送呈局长审阅,张俊翻了一遍,问到:“这就是你们的考察报告?”
       俩人见局长阴沉着脸,赶紧解释道:本来……应该上报赵亨满的,但是……大家的意见是,这次还不能考虑他,可以让他继续留在河道管理所当临时工。
       “我的最后意见是——”张俊打断俩人的话,“你们给我拿回去,重新考察!重新上报!”
       此后,张俊每年回乡祭祖,都能见到父亲的坟上多了一手坟飘,墓前还摆着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