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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失 眠
作者:郭绍龙

《含笑花》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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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张子凡坐在柳树下,面对空阔的湖面,那无边的幽蓝,如同他内心的惬意铺排到远天。他一寸一寸把目光缩回来,戳在彩色的鱼漂上,嫩绿的水草在湖水的推搡下,摆动着婀娜的腰肢。他隐隐地感觉到一股绿潮正在水下涌动。这都是张子凡梦境里的情景,当梦到鱼咬钩的关键时刻,梦被打断了。因为赵金叶回来了。
       张子凡就是这样,如果赵金叶出差了,他十一点半上床,看个把小时的书,就能安心地入睡。而她在外面陪人,总是回来很晚,又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他心里就不踏实,人睡着了,耳朵还贼灵。院子的大门是一道铁门,也许赵金叶已经把动作控制到最小的幅度,让响声小到极限,可还是逃不脱张子凡的耳朵。钥匙插进锁孔,扭动钥匙,弹簧缩回又弹出,门轴转动,关门的撞击声,都是金属与金属摩擦、碰撞发出的响声,如乌云上闪现的闪电。只是一瞬,只是一丝丝,却那样尖锐。
       张子凡是在迷迷糊糊中听完这系列声音的,如果这时就寂静下来,他知道赵金叶回来了,就会无牵无挂的重又睡着的。
       但不可能,赵金叶还要洗漱,还要走动。夜深人静,整幢房子显得更空寂,使张子凡的听觉更加灵敏。即便赵金叶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即便张子凡一再强迫自己,不要管,就装作听不见,可一连串声响还是势不可挡地灌进他的耳孔:拖鞋底砸到地板上的声音、水管里哗哗的流水声、瓷盆撞击地板和盆架的声音、关房门的声音、上楼的脚步声……张子凡假装睡着。
       赵金叶躺下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便沉寂了。
       张子凡暗喜,终于可以安睡了。可他的心情只好了一会儿,她就像有什么难以了却的心事似的,好像酝酿了很长时间,才忍不住开了口。她的话,严格的说是提问,直截了当的提问,像老师在问一个小学生,晚饭吃哪几样莱?儿子吃饱了没有?儿子几点睡的觉?作业做完没有?睡前有没有喂他消化的药?
       张子凡的左手被压得有些酸麻,赵金叶的左手压在他的胸口,呼吸也很不舒畅。赵金叶也够累的,一个大局的办公室主任,上班时间各种材料、各种杂事总也忙不完,来了客人还得陪吃饭,陪娱乐。滴酒不沾的她,不得不陪客人喝,一段时间下来,竟练出些酒量。还学会了打麻将、斗地主,而且都是带刺激的。
       到底咋个了?张子凡不禁问自己。房子越住越大,债务越来越少,儿子越来越懂事,一切事物都在上升,在往好的方面发展,惟有快乐,像人的生命,越来越少。张子凡有些伤感。
       赵金叶终于翻了个身,张子凡趁机抽出手,侧身睡了,可还是睡不着。他看过一则资料,说数数可以克服失眠。于是,他开始数数:“1、2、3、4、5……”,数着数着,却变成了:“逃、逃、逃……”
       张子凡好不容易睡着,儿子张一丁房间里闹钟铃声骤然响起,他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眼睛看东西才清晰起来。家离学校有点远,好在张一丁就在他任教的学校上学,他每天用摩托带着他上下班。
       二
       泡了一杯浓茶抬到教室里,在茶的作用下,张子凡精神了许多,可全身的酸痛却无法驱除。虽然他作了最大的克制,可还是阻止不了哈欠的接踵而来。最近家长中在传他打哈欠的事,说他每天都像睡不够一样,哈欠连天。好在他的教学成绩没有下滑,家长们找不到什么责难的把柄,可作为老师,频繁地在讲台上打哈欠,在学生中确实影响不好,家长们
       是有意见的。
       中午,赵金叶又不回来吃饭,张子凡在街上买了两个熟菜,回家做了个酸辣子炒脊肉,很简单地就把父子俩的午饭打发了。
       张一丁忙做作业,张子凡抓紧时间睡午觉。如果赵金叶在,她上了床后总要先说些单位上不愉快的事,直到张子凡迷着了,不搭理她,她才停止说话。张子凡真正睡着没几分钟,她就鼾声大作,把张子凡给震醒。他烦闷,生出许多无名火,却又找不到地方发泄。只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刚睡着就被弄醒更痛苦的事了。男人痛苦的时候也想诉说,可这事他不能向谁说。向父母诉说,不好意思启齿。向兄弟姐妹诉说,也觉得不妥。向朋友诉说,拿夫妻间的困扰来说睡觉的事,再铁的哥们也会把它演绎成一则笑料。而赵金叶不在,张子凡这个午觉就显得千载难逢。他舒展四肢抖落一切烦恼,随意选择一个惬意的姿势享受这段寂静的时光。虽然才一个多小时,却像睡了一夜,一觉醒来,张子凡像一块快要用干的电池,又被充足了电,一下子活力四射,在去学校的路上,突然发现路边的香樟树梢上增加了一层新绿,阳光格外灿烂,天也特别的蓝。
       三
       张子凡顺着东正街往家走时,接到汪亚静的电话,说她的一盆丘北冬蕙兰好像在长银边,要他过去看看是不是变异了。他和汪亚静是在花鸟市场认识的,都喜欢养兰草,常在花鸟市场逛,不觉中就相识了。张子凡摆弄兰草的时间长,辨别兰草很有眼力,汪亚静碰上什么稀奇的兰草,就叫他去帮看。在他印象中,汪亚静是住在东湖路的,她却叫他去城南。
       汪亚静在普者黑大街边等他,带着他穿过一条小巷,走进一道铁门。严格地说他们是进入了一个园子,一个方方正正,用水泥大砖围成的园子。北面盖了三间矮瓦房,水泥砖砌的墙。门前打了两米宽的一溜水泥地板,西头的围墙脚养了一圈鸡。东面搭了个遮阴棚,下面摆满了兰草。正中间是个两米见方的池子,一群红色的锦鲤游来游去,一拍手,鱼就一齐聚拢来。剩下的全是地,被捞成整齐的墒子,种上了各种蔬菜。因为料理得好,满园生机勃勃。
       你还挺会享受的,过起了田园生活,张子凡打趣说。没得办法阿,我被人家赶出来了,只好来这里在,汪亚静无可奈何地说。张子凡一惊,不好意思,我认不得你的事情。汪亚静说,没得哪样,我出来也就解脱了。见张子凡更加疑惑,汪亚静便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下岗后,没得收入,还要花钱侍弄兰草,陈永华的态度也变了,对我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经常喝酒醉,打麻将夜不归宿,还找茬和我吵,动不动就打我。当我听到婆婆怂恿陈永华和我离婚,再讨个农村姑娘来生儿子的传言后,便决定离开陈家。陈家的财产我一分都没要,女儿也是判给她爹的,我知道他家嫌弃女孩,怕她受罪,就坚持带她出来,带来的还有这几十盆兰草。他们不懂兰草,以为我养的都是贴钱货,我处理了一盆大雪素,就买了这片地皮,盖了这点房子。
       张子凡内心有了小小的振动。
       汪亚静的兰草品种很多,大雪素,小雪素,春剑,秋枝,冬蕙,虎头兰,蜜蜂兰,每个季节都有开花的。她说的那盆冬蕙确实每片叶子的边上都起了一条银丝,张子凡认为有可能是变异成银边兰了,但还得观察一段时间,看银色会不会扩散,扩散就是病变了。
       四
       张子凡刚走出教室,就接到赵金叶的电话,说要请王局长吃饭。赵金叶看张子凡在学校教书怪苦,一直想让他改行,听说工业局要个秘书,便向王局长引荐张子凡。张子凡却很
       矛盾,他觉得自己太耿直,不善言词,不善周旋,不适合到机关去工作。可赵金叶却认为,去都没去咋个就会说不适合。他想说不消了,还没等他开口,赵金叶就说,你一定要提前到,给王局长一个好的印象。
       席间,张子凡显得诚惶诚恐,他不会喝酒,又找不着恭维王局长的话,好在有赵金叶抵着,总算应付下来。吃完饭又去喝茶,打扑克。为了表现自己在写作方面的特长,张子凡尽量找些文学方面的话题来说。
       第二天,赵金叶忙打电话问王局长对张子凡的印象。王局长说他太酸,又不会喝酒。不恰当。赵金叶就说张子凡,你要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王局长没多少文化,你尽说些文学知识,他觉得你在向他炫耀。最后叹口气,说,几百块钱就这样打水漂漂了。
       张子凡何尝不心疼那几百块钱。这几年县里要扩大城市规模,征了大片的土地建设新城区,盖私房就成了一股风。赵金叶见多数同事都盖了私房,就嚷着要盖房子,张子凡却不赞成。他们有一套房子,八十多平米,三口之家足够在了。而新房一盖就是三四层。三百多平方,要贷二十多万的款才盖得起来。房子盖起来大部分都闲置,钱却要还十多年才还得清,房子债还清,儿子就该上大学了,一生人最美好的时光都在债务的重压下度过,不值。赵金叶却硬要坚持,她觉得没有一幢私房在同事面前很没面子。搬进新房那晚,张子凡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蜗牛,背着陸重的壳,艰难地往前爬,他极力想摆脱壳的牵制,但咋个努力都无济于事。俩人的工资大部分还了贷款,每月只有几百块的生活费,儿子早就嚷着要一台学习机,他嘴上应承着,却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兑现。
       五
       睡前,张子凡给汪亚静打了个电话。自从那天去了汪亚静家,张子凡就常给她打电话,借口是问兰草的情况,实际是想和她说说话。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张子凡,像一棵山野的树,被移栽到处处是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来,如一只困兽,找不到出口。那个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园子,在他的心底掀起了小小的涟漪,唤起了他的乡土情结。他不觉中喜欢上那个生机勃勃的园子,喜欢上园子的主人。
       有点异常,没有赵金叶干扰,张子凡也睡不着,因为刚才汪亚静刚跟他说了个事。她说,你经常失眠,我买了一斤三七花,你抽个时间来拿去泡水喝,对改善睡眠很有疗效的。以前睡不着,他就起来看四川卫视午夜剧场放的欧美经典大片,到两点多有了睡意再睡。久而久之,他的活动影响了赵金叶休息,引起她的抗议,他只得强迫自己乖乖地在床上躺着,尽量不弄出哪样响动。张子凡曾委婉地提出分床睡,她却说年纪轻轻的哪个兴分床睡。可她就没有想过为他治治失眠。汪亚静为他买了三七花,让他受宠若惊。
       六
       喝着汪亚静买的三七花茶,张子凡的心情莫名地好起来,睡眠就有了改善,躺在床上看了几分钟的书,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电话铃响了半天,张子凡才摸索着接电话,电话是赵金叶打来的,说她喝酒醉了,在医院打吊针,叫他赶快去接。
       张子凡出了门,一路都没打到出租车,就拖着孤单的影子走路到了医院。
       见赵金叶脸色腊黄,气瘪气瘪的样子,把张子凡吓得惊头落耳,接着就心酸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回到家,赵金叶还没好转,隔一阵要吐一回,直哼难过。他为赵金叶想不通,何苦呢?多大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值得贴精力,还贴上健康。可他没吭气,默默地守到天亮。
       七
       张子凡和赵金叶吵架了,导火索是赵金叶打了张一丁。
       一次闲谈中,局长问赵金叶什么牌子的学习机好用,说姑娘上初中了,想买一台。她没有在意,以为局长真的是向她了解情况。过了一久,局长不知道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有哪样目的,又向赵金叶打听学习机的牌子。
       那段时间局里正好缺一个副局长,赵金叶以为局长在暗示她,没和张子凡商量就向同事借了两千块钱,买了一台学习机拿回家中,准备第二天拿去送局长。赵金叶在厨房做饭,张一丁放学回来,见茶几上摆着学习机,以为是买给他的,就打开来看,不小心撕破了包装盒。赵金叶气得了扇了他一耳光。
       俩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这时终于找到了喷发的火山口,说话没轻老重,把不满一股脑向对方泼出去。张子凡说自己像个保姆,整天服侍儿子,操持家务,还得不到一点好脸嘴。赵金叶说自己没有依靠,一个女人家像个男人在外面滚打,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张子凡说,多稀罕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值得贴进身子又伤了孩子的感情?他说赵金叶贴进身子,表面上是说她喝酒醉伤了身子,实际还另有所指。赵金叶和局长去陪客人,经常陪到深夜,有时客人来了兴致,还得陪着玩通宵麻将。于是,就有许多难听的话传到张子凡的耳朵里。张子凡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总觉得窝囊。
       赵金叶当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她说。张子凡,你不要害人。我承认,好多女人都是靠姿色,甚至牺牲自己的身体获得升迁的。我没有做哪样对不起你的事,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是靠能力当上的。
       说着说着,赵金叶的眼泪就下来了。你以为我容易吗?上要周旋于局长副局长之间,谁也不能得罪;下要拢好几十号职工,一句重话都不能说。承受巨大的工作量不说,还要承受各种风言风雨。
       越吵越激动,赵金叶觉得自己为这个家苦苦奋斗,还被冤枉。张子凡一想到睡觉的事就鬼火冲,突然发现自己过得太可怜,睡一个囫囵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这样生活下去不是双方都累吗?于是想到了解脱,惟一的办法就是分道扬镳。
       具体到财产分割和偿还债务的问题时,才发觉离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想想儿子小小年纪,将要走人单亲家庭,得不到常人该得到的童年的快乐,却要遭受常人不用遭受的苦。俩人都于心不忍,都有些犹豫了。
       离婚的事还没扯清楚,双方便认识到自己的错。张子凡承认误解了赵金叶,赵金叶也觉得愧疚,对丈夫和儿子关心太少,打儿子更加是错的。相互沟通后,便和解了。
       八
       张子凡的背和手臂一洞一洞地疼,手指一阵阵发麻,赵金叶请假陪他去医院检查,做了核磁共振才知道是颈椎椎间盘突出。赵金叶推脱了许多应酬,每天都早早地回家照顾他。用药酒为他焐脖子,焐背,为他按摩。再冷的石头也会被太阳焐热,他心里渐渐生出了几分感动。
       汪亚静的冬蕙兰最终没变成银边,而是一种叶斑病,一张叶子一张叶子的白了。张子凡再找不到理由频繁地给她打电话,加之赵金叶现在对他不错,也就只好作罢。
       赵金叶以张子凡生病为由,辞掉办公室主任,到一个很轻闲的股室上班。
       通过针灸,做牵引,按摩,张子凡的疼痛减少了,睡眠也越来越好。
       这天夜里,张子凡被一阵响动惊醒,以为家里来了小偷,起来一看,是赵金叶睡不着,起来上网。
       一问才晓得,她已经失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