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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槐树下
作者:郭士金

《含笑花》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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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下河村农民乐园大门口西南方百十米远的地方,有棵一米多粗的老槐树。从前,老槐树下白天挤着一堆马顺风他们这帮玩耍的孩子,晚上围着马顺风爷爷那帮老人们谈古论今,说长道短。
       有年春天,农民乐园里住进了十几个县城来的人。这些人是来帮助下河人搞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官名叫下河大队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工作队里有一个矮个中年男人,下巴上长着一颗豆粒大小黑痣,到了下河也就三、两个月的时间,就成了马顺风家的座上宾,三天两头就到马顺风家里来转悠转悠,马顺风和他的瘸腿爷爷开始都以为,他们穷困潦倒的家,能在这个矮男人的关照下摆脱困境,马顺风的爷爷还特地买了一包大前门牌香烟,专门用来孝敬矮男人,可还没等矮男人把一包“两边分”抽完,矮男人再到家里来的时候,爷爷就把自己的旱烟袋硬邦邦往矮男人手里一塞,算是给他敬了烟了,嘴则是闭得跟上了封条似的。马顺风不仅感觉爷爷对矮男人的不敬,也经常看到妈妈一个人悄悄地对着墙上的破镜子,很是用心地梳理干涩的头发,经常神色慌张地悄悄地溜出家门,深更半夜不回家。
       这天晚上,马顺风弓着稚嫩的腰杆儿,蹑手蹑脚地尾随在妈妈的后面,绕过两个生产队的三座村子,穿了三条小河两个社场,绿豆大点眼珠儿睁得滴溜溜的亮,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妈妈,急匆匆地走进农民乐园门前老槐树下,羞羞答答地偎进矮男人的怀里……矮男人在老槐树上,嘴上叼着烟,烟光一闪一闪,萤火虫一般,马顺风小眼滴溜溜地盯着他的瘦弱的妈妈,羞羞答答地然而又是急不可耐地扑进矮男人怀里。矮男人摘下嘴里的香烟,拉着妈妈走进了玉米吐须的地里……
       马顺风轻手轻脚地走到老槐树下,捡起矮男人丢在地上的烟头,试探着把烟头塞进嘴里,胆战心惊地轻轻的吸了一口,苦涩涩,火辣辣的烟草味,呛得马顺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豆粒大的两小眼,都被呛出了泪水了。
       这时候的马顺风,才九岁多一点点。
       二
       自从看见妈妈跟着矮男人钻了玉米地,马顺风就发觉妈妈的房间里,尤其是妈妈床边的地上,经常出现矮男人丢在地上的烟头,马顺风的嘴里,也就经常喷出焦糊烂臭的烟味儿。每天放学,马顺风总是急匆匆往家赶,到家后便瞪着一对豆粒大的眼睛,在妈妈房间的地上寻觅,偏偏这天矮男人没来他家,马顺风的绿豆眼扫遍了家里的旮旮旯旯,也没找到一个烟头,急得马顺风抓耳挠腮的,放下书包就往居住点门口的老槐树下跑,希望能在那里捡到那矮男人扔下的烟头。
       这是一深秋的傍晚,太阳的脸色像是被秋风吹得过了头,红红的,却又没一丝热情。马顺风穿着父亲生前留下的蓝布棉袄,棉袄破破烂烂,连纽扣都没有了,马顺风妈妈的心早属于矮男人了,家里的事情基本不管不问。马顺风的爷爷心疼小孙子,弄了一根灰布带,让马顺风束在腰上,好歹挡了些寒风。马顺风人小,布带束不紧,破棉袄里的棉花,嘟嘟囔囔地冒了出来,在冷血一般的夕阳映照下,拱破蓝布的棉花,干白菜膀似的堆在马顺风的胸口。费了好长时间,马顺风总算看到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烟头,马顺风小眼闪着亮光,拽起土里的烟头就往嘴里塞……为了不让人看见,马顺风总是用三个稚嫩的手指撮着烟头,把烧着的那头窝在手心里……他哪里晓得,自己在老槐树下的所有动作,都让他的爷爷看到了。爷爷瘸着腿一颠一拐地走到老槐树下,举起颤抖的巴掌,就往马顺风的小脸扇了过来,可当他那结满老茧的手快落在小孙子的脸上时,爷爷的手举在半空没落下来。马顺风一声颤微微的叫声,爷爷一把把孙子搂在怀里,接着从怀里掏出旱烟袋,亲自给孙子装了一锅烟,慢慢地塞进孙子的嘴里,说这烟头太脏,你要是实在想抽,就抽爷爷这烟末吧。
       爷爷旱烟袋的烟锅和烟嘴是铅做的,白白亮亮,中间串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细竹竿,黄灿灿的像根金条,细竹竿上系着一只巴掌大的黑不溜秋的小布口袋,里面装着细碎的烟末。晃晃悠悠的。有点顽皮还有些悠闲自得的轻松感觉。马顺风不会抽烟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爷爷的烟袋,有了烟瘾之后,马顺风也曾经想拥有像爷爷手里用的烟袋,可抽了一口爷爷给他装好的旱烟后,他对旱烟袋的所有热望都没了。爷爷抽的烟末是最劣质的,抽在嘴里火辣辣的,呛得嗓子眼里都着了火了。
       第二天中午,马顺风上学前,爷爷往孙子的书包里塞了一只小布袋,说我给你买了个烟袋锅,烟末也给你装布袋里了,你要是想吸烟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抽一袋,千万不要再去拾人家丢的烟头吸了,叫人家看见,就让人瞧不起了。
       马顺风小眼里浸着泪花,点点头,可出了家门,他就把爷爷给他的小布口袋和烟锅扔掉了。
       一年后,马顺风的妈妈悄没声儿地撇下马顺风和瘸腿公公,跟着矮男人回城里。马顺风只好悄悄地溜到老师办公室、公社大门口等公众场所,捡人家丢在地上的烟头。
       有了这份见不得人的心思,马顺风就不怎么和小同学们在一起玩耍,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以方便他顺利捡起地上的烟头。遇到有人在身边或者烟头跟前有人的时候,马顺风总是假借系鞋带,顺势把烟头窝进小手的掌心里,然后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享受烟头带给他的快乐。
       三
       烟头陪伴马顺风度过了孤独苦难的童年、少年,十八岁这年冬天,马顺风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苦水里泡大的马顺风,吃得大苦,受得大委,屈,很快提了干,接着是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团长,一路下来,顺风顺水。在团长的位置上趴了五年的窝,转业回了家乡,成了县城建局的局长。
       进了军营当了兵,马顺风告别了捡烟头的生活,可提了干部后,他竟然还经常怀着一副报复的心态,有意识地把烟头留得很长扔掉,以为自己扔掉的长长的烟头,肯定会被没钱买烟抽的人发现。心情特别好,或者特别坏的时候,他还会利用节假日的机会,换上便装走出军营,怀里揣着两包中华烟,到热闹繁华的地方转悠,一根一根地往地上扔长长的中华烟头,然后再躲藏起来,圆睁着小眼睛,盯着自己扔在地上的烟头,巴望着欣赏捡烟头人的神态,但每次都很失望,有次还被城市管理人员以乱扔垃圾罚了五十块钱。
       后来,马顺风企盼欣赏别人捡他扔到地上烟头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只是这个捡他扔在地上的烟头的人,是他的瘸腿爷爷。
       那是马顺风当了营长后,回老家探望爷爷的那天晚上。
       马顺风自从当了兵,总共回下河两次。前一次是提了干穿上了四个口袋军装的当年。马顺风自以为能在部队混出点模样,也算是为早死的父亲和瘸腿爷爷争了口气。有些功成名就衣锦荣归的感觉,偏偏下河紧挨着县城,有头有脸的人见得太多,哪会介意他这么个小小的军官。这一次是扛着少校营长的牌子回下河的,比前次回来更是张扬了许多,不仅带着同样是少校军官的老婆,还带了两个年轻的战士跟随左右,敬给乡亲们的香烟,也都是清一色的软中华。
       爷爷本来是很高兴的,看到他们回来摆的这些谱,心里又觉得毛糙糙的不踏实,很为他的孙子担
       心,又怕说出来伤了孙子的自尊心。爷爷终于没忍住瘸着腿,慢慢从地上捡起一个长长的烟头,一脸严肃地问孙子,你说这烟真的值几十一包?
       是啊。马顺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平常卖六、七十一包,逢年过节,要八、九十一包呢!
       那……爷爷三手指捏着烟头,送到孙子眼前,照你这么说,我手里这头,还能值块把两块?能换一碗豆腐菜?
       差不多吧。马顺风绿豆小眼眨了眨,一脸的无所谓。
       爷爷捏着烟头,对着灯光认真地看了好一会,慢慢地塞进嘴里,划亮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过了好长时间才吐了出来,跟随着满嘴的烟气,爷爷连说了两句:是挺香的,是挺香的。说着抽着,爷爷的瘸腿又弯了下来,把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烟头一个个捡了起来。
       爷爷的举动,像一把刺刀深深地刺进了马顺风的心里,他连忙把口袋里的半包软中华塞给爷爷。爷爷接了过来,把它和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烟头放到了一起,慢慢地摘下挂在墙上的烟袋,把烟头和半包中华烟,装进了烟口袋里,然后又很庄重的把烟袋挂到墙上。之后,先拍了拍自己的双手,然后又伸手掸了掸孙子高档西服上的烟灰。
       现在的农民比从前的农民富裕多了,吃烟末的日子离他们已经有些年头了,烟袋的时代已经过去。
       四
       马顺风转业到地方后的第六年当上了副县长。
       当了副县长,马顺风的成就感满足感得到了极大的张扬,只要得空,他就会自己驾着轿车,回下河村前村后转悠。
       清明节前的头天傍晚,马顺风自己驾着轿车回了下河,说是要给他父亲上坟。爷爷拖着瘸腿,陪着马顺风去马家的坟地,静静地看着当了县长的孙子,给他的早死的父亲坟上添土,枯树似的脸上灿烂得胜过天边的晚霞。
       回家的时候,黄昏的光已经托出了夜的沉重。爷爷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农民乐园前的老槐树下,说坐下抽根烟喘口气吧。
       马顺风说我还要赶到城里开县长办公会,用力地夹着爷爷的一只胳膊,希望能架着爷爷回家走。爷爷没答话,身子使劲地往地上坠。马顺风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到了老槐树下,陪爷爷抽了两根软中华,抽着抽着,马顺风的眼前出现了因为吃了这棵槐树上的花而奄奄一息的惨状,出现了妈妈慌里慌张扑进矮男人怀里的瘦弱的身体,出现了矮男人脸上那颗豆粒大的黑痣,出现了扔在地上的烟头。当然,也出现了自己第一次从地上捡起烟头塞到嘴里的惊恐之状。
       回到县城第二天,马顺风带着秘书和相关部门的领导,到一家企业调研解决企业生产自救问题。
       这家企业已经三年没开工了,马顺风在部队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家企业的刘厂长,就是那个戗在老槐树下的矮男人,马顺风转业到地方后不久,矮男人还逼着马顺风的妈妈找过他,马顺风只是让老婆给了他妈妈五千块钱,既没让妈妈进自己的家门,也没让他的妈妈进过他的办公室。
       听说马副县长要来检查工作,留在厂里的刘厂长和赵会计,都把解决企业困难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两个人早早的就在大门口迎候,马顺风人刚下车,刘厂长弓着本来就很矮的腰,恭恭敬敬地向马县长敬了一根精品一品梅。
       马顺风绿豆小眼,盯着刘厂长下巴的黑痣狠狠瞪了一下,用眼角扫了一眼烟牌子,伸出去接烟的手又收了回来,先拎了一下西服的领子,跟着捋了一下大红领带,挺着自己并不大的肚子进了工厂会议室。
       能花钱买精品一品梅,已经是企业几年来最奢侈的行为了,没想到马顺风的眼睛扫都没扫一下,还拿出自己口袋里的软中华,仙女散花似的往跟他一起到企业调研的人的面前扔了一根。惟独没敬刘厂长和赵会计,他俩的脸全都红成了猴屁股。
       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马顺风抽了自己带来的两包软中华,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卧着满满当当的烟头。看着马顺风的手在包里翻来找去,眼睛还不时地瞄着烟灰缸里烟头。刘厂长认定他是在包里找香烟,连忙给马顺风敬了一根精品一品梅。
       马顺风这次倒是接了,他先是认真地看了看牌子,接着又把烟横着贴到鼻子下面,轻轻的嗅了嗅。没嗅之前,马顺风瘦脸上的表情灿烂得像片彩霞,嗅了之后,脸上的那片彩霞就被乌云覆盖起来,贴在鼻吼上的精品一品梅石板条一样,重重的坠落到茶几上,马顺风的手最后还是伸进了烟灰缸里,挑了一个烟头塞进嘴里点了起来……
       马顺风这动作让刘厂长再也坐不住了,他连忙示意赵会计去买软中华,等赵会计买了软中华回来时,马顺风已经带着一行人走了,赵会计咬着刘厂长的耳朵嘟囔了一句,到底是县长啊,每天的烟钱,比我们厂二十个工人的生活费还多!
       刘厂长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回答了赵会计的耳语。
       五
       这事过后没几天,马顺风被市、县纪委组成的联合组带到了农民乐园。
       改革开放后,农民乐园建成了一家园林式宾馆。虽说紧挨县城边上,可进出农民乐园的道路不顺畅,生意清清淡淡,常被县纪委租下来办理一些大案要案。
       纪委是在准确掌握马顺风经济犯罪材料,才把马顺风“双规”到农民乐园谈话的,可办案人员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方法,马顺风就是不肯主动交待自己的问题,就连纪委掌握了第一手资料的事情,他也拒不承认,甚至还瞪着绿豆小眼,扬言出了农民乐园后要动用法律手段,对纪委进行行政诉讼。
       马顺风这死不认账的蛮横态度,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各种各样的谣传也很多,而伴随着这些谣传,农民乐园门口老槐树下,经常出现他的年迈的瘸腿爷爷。每天早、中、晚三次到老槐树下,或坐或站或瘸着双腿走动转悠,方向都是朝着农民乐园方向的。
       纪委干部不知道这瘸腿老头是马顺风的爷爷,开始也没太介意,也没关心他在老槐树下的怪异的举动,看得多了,便多了份好奇和警觉。派人主动来找老头询问。
       对纪委干部的询问,老头没答片言只语,他只是将一只小布口袋交给纪委干部,说你们把这口袋带给马顺风……
       小布口袋里装的是马顺风每次回下河看望他时扔在地上的软中华烟头,还有那次他硬塞给爷爷的大半包软中华。
       小布口袋带到农民乐园后的当天,马顺风老老实实地交待了自己所犯的罪行,而且还交待了与他联系密切的另外三个人的犯罪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