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情怀]走出大山
作者:和绍全
《含笑花》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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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
当兵,是我小时候心中最高的梦想。在当时说来,也只有当兵才是我走出大山的出路,我盼望当兵,还受到两个人的影响,一个是父亲,一个是爷爷。父亲从14岁起被迫给人当佃客,受尽盘剥和凌辱,丽江解放那年。他找到了解放军,继而参加了地方民族武工队,给解放军带路,解放后又参加了,卜凉山平息叛乱的战斗。不久,他加入了党组织。回家后一直在山寨当生产队长,直到s8岁那一年才退下来在家放牛。爷爷见过国民党的军队,见过红军和解放军,因此讲起军人来。绘声绘色,充满了情趣,充满了吸引力,无疑对我有着深深的影响。
说起验兵,至今在我的家乡,人们还在讲述着这样一件有趣的故事。一位名叫念阿塔的青年,从20岁那年开始,立志当兵,年年去验兵。由于身体不合格未验上,但他从不甘心,每年都不厌其烦地申请。那时要去参军,必须经过级级审批,从生产队到大队,再到公社。每年到征兵时问,念阿塔就会出现在公社大院内,有的大队和公社干部开玩笑地问:“今年验兵,念阿塔同志来了没有?”好心的人劝他,身体不合格,不会验上,别去了,但他谁的话都不听。还振振有词地说:“验不验得上是我的身体问题,去不去验是我的思想问题。”
医生问他:“老倌(老人家),你来干什么?”念阿塔理直气壮地大声答道:“验兵嘛,验兵。”医生又问:“你牙齿都掉了两颗啦,还来验什么兵?”念阿塔反问:“解放军是啃骨头的吗”?他的意识中,牙齿好坏并不重要,无碍他从军的志愿。
有人说,念阿塔从不沾女色,也未曾听说过他走婚,因为,他不知听谁说,解放军队伍里不要近过女色的人,只有童男子才能当兵,所以,他对女人总是退避三舍,惟恐躲之不及。据说,他30岁那年还虚报岁数去验了一次兵,但还是没有躲过医生的目光。从此,他彻底失望,再也没有去征兵站了。
如今念阿塔已是儿孙满堂的老人。但念阿塔验兵的故事至今还有人传说着。
由此可想而知,在我们摩梭人当中。梦想当兵的人何其之多。
淘汰
我16岁那年,父亲亲自送我第一次去应征。
到了公社所在地的永宁。我的年龄是虚报的,因为要求18岁才能入伍。但由于我年龄小,一直担心身高和体重不合格。为了蒙混过关,头天晚上,我就找了几个鹅卵石装在衣袋里。而后把石头堆在离体检处不远的一间厕所墙角。
第二天,全乡来应征的青年都集中在公社大院里进行体检。当将要轮到我时,我悄悄溜进厕所,把准备好的鹅卵石装入衣服口袋内。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秤前。虽然心里很慌,但我终于过了关。
在公社只是初检,经过一番筛选后,我终于被选中通知到在红桥公社开设的县体检站。我就和同伴们去红桥接受最后一次筛选。到了县体检站,我如法炮制,找好石头,准备第二次作假。但是,没有想到县体检站要求格外严格,进了房间,要求所有的应征青年都脱得精光。我傻眼了,心想:完了,完了。只好很不情愿地脱了衣服,蹯上秤盘。我知道。这里不可能出现奇迹,我只有83斤。
我第一关就被淘汰了,痛哭了一场。
回到家,山寨的乡亲们听说我被淘汰都很遗憾。只有母亲看着我显得很高兴,又煮鸡蛋。又杀鸡。好好地招待了我一餐。这是母亲怕我远走他乡,总是希望我永远伴随在她身边的缘故。
我们山寨,从来就没有门铃之类的东西,也很少有人外出锁门,任何人进门都不用敲门,只需笑一笑,坐在火塘边,主人就会给客人倒酒和倒茶,宾主在寒暄中,共同畅饮,来去都是自由的,仿如一家人一样。
那天晚上。大家围坐在火塘边,一边畅饮苏理玛酒,一边议论验兵的事,大家为我没有验上兵而惋惜,为那些医生让我脱光衣服愤愤不平,鼓励我明年再去应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出谋划策,想出许多下一次验兵时对付体检医生的点子。
如愿
1969年早春,征兵工作又开始了,我与同村的几位青年在大队的批准下,背着口粮和一些简单的行李第二次走进了公社征兵站。到公社的第二天,我们开始接受体检。由于体检前我在篮球场打球。轮着我体检时,全身都是汗淋淋的,跑到体检处,许多应征青年都已排成队,接二连三的进去接受检查。全公社参加体检的不过是40多人,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第一个关是测量血压,当我量完血压,医生说我的血压偏高,不用再往下检查了。我彻底傻眼了,心想这次决不能退缩,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那时,公社的武装部长同时又是革委会主任。在“文化革命”的年代,那位汉族部长在公社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加之他脾气十分暴烈,使摩梭地区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我看着他趾高气扬的模样心里就恨他。此时惟一只有求他才可能给自己带来一线生机,于是我硬着头皮去找这位部长。
我灵机一动,大胆地对部长说:“部长,我们从金沙江边走了两天路才到这里验兵,我是一个穷苦出身的农民儿子,父亲是生产队长,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不知道今天上午就要体检,打了篮球,可能运动过量而血压高,这个测出的血压不是我的实际血压。我要求复查。”
部长爱理不理地大吼道:“这可不太好吧,别人都查完了,你再复查,怎么能开这个先例呢?没有验上都来找我要求复查。那我怎么办呢?”
我想,命运又一次对我不公,想想,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就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部长开恩,诉说我要参军的心情。父亲站在我的身旁眼里舍满了泪水。部长不停地在走动,我紧紧地跟着他,他走到哪里。我哭着跟到哪里。他无奈只好带我到体检处重新复检。
我终于顺利过关,通知到县城去接受终检。
我们从公社出发,全部轻装,途中的食宿都提前有人为我们安排,大家无忧无虑。一路欢歌,笑闹不止。走到落水。我又看见了美丽的泸沽湖。那时从泸沽湖到狗钻洞垭口。一条崎岖的山路蜿蜒穿越原始森林,走在林中见不到阳光。青松、冷杉、云松树上流苏飘飘,百鸟争鸣,清幽迷人。站在狗钻洞垭口。极目四望,那湖光山色。蓝天白云,使人留连忘返。
到红桥公社,我们搭了一辆大卡车。我第一次站在了汽车上,车开了,我拼命抓住车厢。车跑起来。一棵棵树飞快地往后跑,一片片山林飞快地扑过来。天旋地转,一车人东摇西晃,都高声大叫。有的兴奋,有的惊恐,有的眩晕,我憋不住呕吐起来。一阵阵猛烈的晕动,搅得我五脏六腑都好像粘在了一起。心想:他妈的。还不如走路舒服。
当时的宁蒗县城叫大村街,车路就从城中间穿过。整条街道也就那么二百多米长。我们这些进城验兵的山村青年一堆堆坐在县武装部门前。一个个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军人,那威武英俊的形象,使我羡慕不已。心想:自己真能穿上军装。走进这个令人销魂的军营该多好。
体检在县医院进行。体检开始后的第二天,我发现同伴中有的填了一张政审表。我心里纳闷,怎么没有让我填政治审查表呢? 我立即跑到武装部去问,武
装部一位负责体检的人告诉我,因为我的淋巴腺大了点,所以不在合格之列,不合格的就不能填政审表。
我一下就愣了,情绪十分激动。心想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罢休,再说我已经有了闹当兵的经验,胆量也特别的大起来。我立即跑到街上,买了一本信笺纸,又买了一支笔。一气呵成,写了近十页的申请书。书中历数我家三代贫苦的历史,表达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感恩之情,歌颂人民军队,以及我为什么立志要当兵的原因。我拿着申请书去找武装部长,部长敷衍两句就走了。我一边哭,一边在武装部又写了一份申请,大声的哭喊着:我要当兵!我一定要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边哭边写,不知哪来的勇气,连续上交了四封入伍申请丰、决心书、保证书之类的。两天来我从早到晚守在武装部大院里,只要见到当官的就冲上去苦苦哀求。记得当时一位副政委总是面带笑容。主动来安慰关心我。我一见他就有一种亲切感。于是总是死缠着他,有时对他说如果不让我参军,死也要死在武装部。我在武装部大院内又哭又闹。经常引来不少围观者,武装部的人及许多来应征的青年都认识了我。也许我这种强烈的参军愿望感动了武装部的领导,第3天早上部里安排一名参谋带我到医院复查。参谋是一位彝族,他带我去医院的路上,我求他一定帮我说话。他很同情我,答应帮我说话。到了医院。对着医生,我又伤心地流泪。人都是有感情的。医生也感动了。在体检表上写上了“合格”两个字,并盖上了公章。回到武装部,部长看了医院的鉴定,笑着说:“小鬼,你现在放心了吧。”我说:“我还是不放心。我回家后,你们把我换下来。怎么办?我就守在这里。直到拿着通知,我才放心。”部长说;“我保证你拿到通知,你还是回去吧。”我说:“如果我拿不到通知,我就要来睡在武装部门口。”
部长笑呵呵地说:“可以,我保证你能入伍。”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下来。
年关要到了,大家都高高兴兴忙做过节的准备。对于我来讲,既为能得到武装部长的保证而兴奋,又担心好事难成真的,所以心情异常复杂。
就在那年腊月29日傍晚,公社的武装干事骑着马给我送来了入伍通知书。他穿过寨子时逢人就像以前上考中状元时,喊:“龙生验上兵了”,“龙生验上兵了”,霎时间,山寨就沸腾起来,我双手捧着入伍通知书,两眼都盈满了泪水,我们这一家穷苦农民三代人企盼已久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告别
初一那天。我就要离家远行。在年三十这一天,家里请“达巴”祭祀先祖。这是摩梭人传承的规矩。据说,大年三十那天,所有已经逝去生活在祖先的乐园——“斯布阿纳瓦”的先辈们,听到海螺声就会像风一样吹来,像云彩一样盘绕在故土上。回到家里与亲人相聚。所以。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吹起海螺祭祖。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节日气氛比任何一年都隆重,在祖先的牌位上,供上了鲜花、柏枝、苏理玛酒、猪膘肉、萘、盐等食品。点上了酥油灯。在火塘上方的“冉巴拉”(锅庄)上,祭起了水酒。海螺声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在往年,摩梭人大年三十一般是不出门的,老家人叫守岁。今年,乡亲们都知道我第二天就要离开家乡啦,夜幕刚刚降临,我家院内就燃起了一堆篝火,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相聚在我家。把芦笙悠悠地吹起来,芦笙手先在堂屋内,朝着祖先的牌位和火塘,吹出三声邀请式的音调,然后,主人就拿一张一元钱,用一条二指宽的红布条,拴在芦笙上,芦笙手就吹着舞曲来到了院内,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欢快的锅庄舞,小伙们犹如龙飞虎跃,姑娘们犹如孔雀开屏,在摇曳的火光中,歌声如风,舞步如潮,人们踏着笙音,寻着笛声,踏着火光,一圈又一圈,一轮又一轮。一支支歌,从开天辟地唱起,唱古礼,唱哲理,唱人生,唱母亲,唱未来。
人们都陶醉在歌与舞的旋律中,只有我母亲没有来舞场。我悄悄地离开了院子,回到堂屋里,见母亲一个人在火塘边为我打点行装,用布口袋装好了许多路上吃的东西。在火塘的铁三角架上,煮着一锅盐鸡蛋。她默默地坐在火塘边,见我进门就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没想到,别到了半路上才想起来,通知书之类的东西,要装好。”
我说:“妈,你是不是也出去和我跳一跳嘛。”
她说:“看着你长大成器,我也很高兴,心里虽然不愿让你走,但是,儿子大了是留不住的,妈没有去过远地方,也许从今以后除了做梦时梦见你以外,我是见不到你了,凡事还得靠自己,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做事要小心一些。”我望着母亲近似焦渴的目光,无限深情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扑向母亲,妈妈和我紧紧地抱着哭成一团。这时,有几位乡亲进屋里来了,他们看着母亲和我如此悲伤,一个个含着泪水,你一言我一语劝了不少时间。
舞跳疯了,歌唱酣了,那一夜舞场上的篝火没有熄灭。
后来无论走到哪里,我总是忘不了走出大山的前夜,忘不了故乡的歌舞,也许这是来自母亲的血液和乳汁。这种艺术的个性是来自山脉和河流,来自民族的灵魂深处。来自真实的生活之中,她已经是我们摩梭民族精神世界的组成部分。我们摩梭民族自古就对歌舞有一种非凡的、旺盛的创造力。虽然我们没有豪华的舞厅,没有灯红酒绿的场所,没有精美的扩音设施,就用母亲赐给的自然之声,就在尘土飞扬的操坝上,就在星空和明月的照耀下,我们歌舞起来如痴如醉。人生一切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伴随着高亢的山野之歌飘向天空,在矫健粗犷的舞步下化为灰尘。
第二天黎明,我流着泪离开了家。身后是母亲的抽泣声,爷爷拄着那根拐棍雕塑般站立在村边的那棵白杨树下。黎明时的告别,比其它时候多了一层感伤和忧郁。在乡亲们的目送下,我和父亲沿着那条蒙蒙的山路。一步一回头。缓缓离开了那一座大山深处的小山寨。
父亲送我到了那座高高的牦牛山垭口,金沙江的咆哮声远远地在峡谷深处回响,脚下就是永宁坝,远处是一汪碧绿如珠的泸沽湖,父亲坐在我身边默默地流泪。我也哭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背起背篓走了,走了很远很远,父亲还坐在垭口上,像一根树桩钉在那里。
到了县城,所有批准入伍的青年都集中在武装部的大院里,我终于穿上了羡慕已久的军服。
第二天,县里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每个新兵的胸前都戴上了大红花,县城整条街道都站满了欢送的人群。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响成一片。我们满载着期望、寄托、理想离开了小凉山,走向了漫长的军旅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