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林]有个民工叫张三
作者:李艳华

《含笑花》 2007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有很多民工都叫张三,他是其中那个进城三年、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张三。他没有像其他张三那样把自己伪装成城里人,他热爱这个名字。
       张三每天要做的就是早早从臭烘烘的通铺上起来,然后推着一辆装满各种东西的铁皮推车飞快地跑来跑去,直到眼前的楼房盖成了,人们都住了进去,他才去别的地方。
       一天,张三正在奔跑着,他的老乡叫他先停一下,然后对他说:“张三,你老婆跟别人跑了。”张三听了,抬头看了看刚刚长到一半的楼房,扔下了车子。
       他找到工头说:“你把工钱给我算一下,我要回家了。”
       工头说:“咋算?眼下没完工,我手里也没钱,先记下。”
       张三说:“我不回来了,我要在家里看着老婆。”
       工头听了,咧开那张厚厚的嘴说:“这事要紧,你先回,那钱回头让人捎给你,保证一分不少。”说话的时候,他那一口土黄色的牙齿在阳光下显现出老地主般的狡诈。
       张三说:“那就记下啊,连我这半个工也要记下。”工头点着头,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张三收拾好行李,同乡问他:“钱要来了?”
       “没,他说先记下。”
       “记下,谁帮你记下?”同乡开始笑他了,“亏你也进城三年了,咋连这点事情还弄不清楚?记下的意思就是算了,你懂不?”
       张三说:“有这事?”
       同乡说:“张三,你要不来钱回家有啥用?你拿啥看住老婆?”
       张三觉得有道理,他就又去找工头,远远地他看见工头缩进黑黑的铁壳子里,放了几个响屁一溜烟地跑了。这龟儿子跑起来还真麻利。张三回到屋里,人们又说他了:“张三,这样是要不来钱的,你拿上铺盖卷你去他家里睡觉,这样他就怕你了。”
       张三说:“不行,他家里有女人。”
       “废话,没有女人他还怕你干啥?”
       张三就卷起铺盖,他舍不得坐车,他知道铺盖卷也要打票的。他就顺着站牌一路走,他们说走到头就是工头的家了。张三一直走着,他想这站牌咋这么多,没个完。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这么远不如开始就坐车,他想,现在都走了这么远,再坐就不划算了。
       远远地,张三终于看到前面的汽车掉头了。他走过去,就看见了一座二层的小楼,没错,工头的那个龟壳就停在那里。张三紧张起来,他走过去敲响了门,不一会,那门里边走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婆娘,她没穿件像样的衣服,半个奶子晃晃荡荡地露在外面。张三吓了一跳,忘了自己是干啥来,倒是那婆娘提醒了他,她说:“你来睡觉是吧?来呀,进来,地方都给你留出来了。”
       张三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了,他把鞋底在那大理石地面上磨蹭着。那女人撇了撇嘴说:“瞧你那德性,敢进来打折你的狗腿。”
       张三就掉头回去了。那女人还在后边喊:“这个月来了三个睡觉的,你是第一个走着回去的,便宜你了。”
       张三没要来钱,但也不能说白跑一趟,至少他临走前又偷偷地盯了几眼那半只白生生的奶子,他有点得意地走上汽车。他把铺盖卷塞进座位底下,售票员居然没让他打票,这又上他感到一个不小的满足。车开出去几站就上满了人,比那只大通铺还要挤。快到终点的时候,售票员终于发现了那只铺盖卷,他气势汹汹地在上面踢了一脚说:“打票。”
       张三没说啥,就把手伸进里边的口袋,他摸了几下,啥也没摸着。售票员说:“磨蹭什么呢?想赖票是不是?”
       “不是,我钱丢了。”张三说话的时候,那声调跟哭差不了多少。
       售票员蛮讲人情,痛快地免了他的票,还在一旁打抱不平:“没人性。连民工都掏。”
       张三没钱了,他又回到工地上。同乡说:“张三你还能干啥?你让那娘们两句话就吓回来了?你咋不扛普铺盖走进去?不吓坏她才怪!”
       张三说:“先不说这,我钱丢了,你们借我张车票钱吧?”
       人们说:“啥,你没要来钱,还往外丢钱?你说你还能干啥?我们借了你钱,你再弄丢了拿啥还?一张票要上百块,我们得干多久才挣得回?”他们又说:“张三,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工头不发我们手里也没钱,你去试试看能逃个票不?”
       张三就扛着铺盖卷走了,冷风迎面吹来,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他那件破旧的棉袄,冻得他直哆嗦。他心里盘算着咋才能逃票,盘算来盘算去天就黑了。他本来就不认路,这样一来就更糊涂了,不知怎的就进了一条胡同。胡同真黑,张三像个瞎子一样,风还在呜呜地吹,把他的鼻涕冻僵在胡子上,就像是屋檐下的冰溜子。张三心里骂着,这风咋还刮个没够,不光前头刮,连后头也刮。刚想完这些,他就一个跟斗朝前边栽了下去。
       张三醒来的时候,天都差不多亮了,他也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就是觉得脑袋后面发木,伸手一摸,鼓起拳头大一个包。他知道,全是昨晚上那没边的“黑咕隆咚”害的,要不谁会费劲打他的闷棍?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铺盖卷不见了,心想,他妈的,这贼肯定比我还穷,连床被子都抢。
       张三挣扎着坐起,身下刺啦一声,那是他的棉袄冻在冰里了,一块布还粘在上面,他的身上就有一处露出了棉花,白花花的。这颜色像啥来的?对了,像那女人的奶子。
       张三这个时候想起了那个女人的奶子,但这并不能给他快乐。他踉跄着靠在墙边,脑袋里不停地旋转着,就像这转着圈的旋风,它们通过那块白花花的棉花,更加轻易地冲进他的身体,摄取着他本来就不太富裕的温度。他的肚子在寒风的抚摸下开始咕咕地叫起来了。他看见路边的冰里冻着半块白薯,刚要走过去,就被一只匆忙的大脚碾得粉碎。他恨恨地骂着,叫啥,老子没钱喂你。
       张三心想,都没钱喂自己的肚子,还拿啥喂孩儿?拿啥看老婆?他们跟了别人倒能过个好日子。这样的话还回家干啥?连家都回不去还活着干啥?这么一想,张三就真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他来了三年多,不光没挣着钱,家还没了,城里人看不起他,连同乡们都成天说:“你还能干啥?”“是呀,我还能干啥?”张三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张三要寻死了,他寻思着找个痛快点的死法。他不想钻车轱辘,那样得不到全尸。
       上吊也不行,满街都是人,连个地方也没有。他边走边想,就看着了河底下的冰窟窿,那是冬泳的人们凿开的。张三站在边上,看着水面上冒着寒气,这时候管理员过来了,他瞪着牛铃似的大眼珠子骂道:“干啥?找死呀!走!”说着,还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张三想,妈的,这几年尽让人吆五喝六的,连寻死还受这气。老子都要死了,还怕你干啥?他就吆喝着:“喊啥,老子就是找死来的。”
       那家伙一下子和气了,他笑着说:“大冷天你跳河呀,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还冻得够呛。要是万一让人救上来,你那罪可就白受了。要死呀,你摸高压电,那玩意儿痛快,一下子就成灰了,连后事都省了。”张三想,真的,我咋没想起来呢。早先还看到有人寻那个死法,是痛快。说着就抬头找了起来。
       那家伙一看张三是来真的,也害怕了:“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
       张三说:“你放心,老子做鬼不来找你。你有钱
       不?让咱也当个饱死鬼。”那家伙乖乖地掏出来十块钱。张三本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灵验了,就接过来大步流星地走了。边走边乐,老天有眼,让他们也怕了老子一回。
       张三来到早点铺。他吃了三碗豆腐脑,两张油饼,还有刚出锅的下水肘子和一瓶二锅头。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饱,他想,别说村长,就是乡长那个老东西也不敢想十块钱的早饭,十块钱呐。
       张三吃饱喝足了,身上也暖和了,胡子上挂的也不是冰溜子了,变成了稀溜溜亮晶晶的玩意儿。他顺手摸了一把,热乎乎的。张三想,还是活着好,活着吧。张三不死了,他想,不死了就去要钱,我连命都不要了,还怕要不来钱?张三又坐上汽车,售票员说:“买票。”张三说:“没钱。”
       售票员就愣住了,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张三说:“我昨天下午叫人偷了,晚上叫人抢了。今天早晨差点自杀,我现在连命都不要了,还要票干啥?”
       车厢里就安静下来了,过了半天那售票员才回过神来,他拍着张三的肩膀说:“你是这儿最牛B的民工。”
       张三下车了,他想,心情很不错,这一个上午就唬了两个城里人,这还是我张三么?看来好多事情不要命了也就明白了。于是他又敲响了工头家的门,那个婆娘问:“谁呀?”
       “我。”
       “你是谁呀?”她边问边打开了门。
       “我是最牛B的民工。”
       那婆娘今天穿得整齐,打扮得很妖艳,还没等开骂,张三就说话了:“我是来睡觉的,我连铺盖都没拿,为啥?我就用你们的被子。”说着,他就走了进去。那个婆娘吓得尖叫一声,撒腿就跑了出去。张三就坐在沙发上,心想,这龟儿子真他妈的有钱,连沙发的扶手都是镶金边的。正想着,就冲进来一帮人,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扔了出去。张三吼道:“老子不要命。”但是,这次这话不灵验了,他上来就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然后,脑袋后头就又刮起了旋风,正好刮在昨天那地方,他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
       他被人踢醒了,又打昏了,然后又踢醒了,他耳朵边上隐约地听见那婆娘说:“看把你能的,还不带铺盖卷。”正说着,来了一辆警车,那警察看了看张三然后悄悄对那婆娘说:“都报警了,咋还把人打成这样?”
       张三看见他掏出一副手铐,心想,娘的,老子都要被打死了,你还要铐我?想到这儿他挣扎着说了一句话:“老子不活了,老子是最牛B的民工。”
       工头回来了,他冲婆娘吼道:“你这败家婆娘,谁让你报警的!”说着,手机就响了。他在电话里答应了一通,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回头又吼了一句:“憨货!”
       到了局里,那警察对工头说:“看来这小子是豁出去了,你就把钱给他吧。”
       工头说:“那哪行,我给了他,别人也来要,我咋办?”
       “你放心,我保证他拿着钱就从这儿消失。快过年了,我可不想我的管片里出点啥事情,你就当给我个面子。”
       张三看见警察把一摞钱放到他跟前,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边哭边想,我寻死时都没哭,看着钱就哭了,我真是要钱不要命。他眼泪哗哗的,扑通一声就跪到了警察面前,把那警察到嘴边上的那句“别让我再看到你”给憋了回去,换了一句:“应该的。”
       张三把那摞钱用纸包好了塞进裤衩里,用屁股使劲夹着,朝车站走去。在车上,售票员对他说:“打票”。
       张三乖乖地掏出钱来,人们说:“去去去,往那边站着去。”他就乖乖地挪过去,他想,我咋又变成了往日里的模样,我那牛B劲咋没了?哦,我有钱了,还得要命,还得回家把老婆找回来,这才是我张三,我张三本来就不牛B。
       在列车上,张三蹲在阴冷晃动的车厢里面,列车员走过来,用鞋尖踢了他一下,说:“让开让开。”他就立刻起来,把身子紧贴在车窗上面。他回头看着窗外那些向后倒去的树木,心想,这个城市里又少了一个张三。
       本栏责编 万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