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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和矿难有关
作者:曾 平

《含笑花》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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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母亲70大寿的时候回到老家的。说是大寿,却没有大寿的喜气。镇上的小煤窑,接连出了几次事故。老家的崇山峻岭中,四处都是鼻孔一样大小的煤窑,戳得大山在那里喘着黑沉沉的粗气。亲戚们不管这些,插了秧,打了谷,全卷起泥腿子走进那些黑咕隆咚地张着大嘴巴的小煤窑。
       几次事故于我的亲戚们仅仅是惊心动魄有惊无险。他们只是和死亡擦肩而过。亲戚中,就是三叔的儿子富贵少了一条腿,大舅的儿子建国烧伤,脸上留了几大块沟沟坎坎的疤痕。幸好富贵和建国已经娶妻生子,把命拣回来后,婆娘儿女总算舒展了悬吊着的心。至于缺失的一条腿和大火闹的几大块伤疤,老板赔偿也很大方。开了年,建国、富贵家,将起新楼。建楼的红砖,已经从砖厂拉回,非常雍容华贵地堆在老屋的旁边,四处都是。富贵和建国的婆娘儿女,一阵阵呼天抢地的哭喊之后,已流露出一丝丝苦涩的欣慰。至于刚刚从医院出来的富贵和建国,有何想法,我就不得而知。只是眼神很有些呆滞,背明显的驼下来,像弓一样弯曲在那里。俩人才四十出头,显然是事故把他们吓住了。倒是和他们一样经过了死里逃生的大伯的儿子大华,嘴巴上挂着一长串的唠唠叨叨,除了得到一次惊心动魄的恐惧体验,大华毫发无损一无所获。为此,大华不住地责怪自己那天小煤窑爆炸后跑得实在太快,如果慢上三五步,开年,他家的新楼,一样可以耸立起来。害得大伯一巴掌扇过去,说,狗日的想钱疯球了!
       恐惧仍然涂抹在亲戚们的眼神和举止上,飘散不去。母亲颤巍巍地晃动着小脚,一双粗糙得像煤块一样的老手在围裙上来回地擦拭不断。母亲的嘴从未停歇,吆喝着侄子辈孙子辈从厨房高高耸立的蒸笼里搬出“九大碗”,还招呼他们斟酒,吃好喝好。母亲是想通过她的宴席,消消矿难弥漫不散的气息。喜炮劈里啪啦地爆过,白酒已经邀三喊五地喝开,那气息总在两大桌子的亲戚中弥漫着,挥散不去。
       恰巧这时,富裕的女人山桃撞了进来。
       我知道母亲不喜欢山桃。山桃是来找我。人没进屋,声音已经撞进来。
       “大记者,你说,这九和十是不是一样?”她一边说,已经用手指头比出一个九和十的手势来。
       她自是问得莫名其妙,九和十当然不同。偏偏大华、富贵、建国他们埋了头喝酒,显然是有意躲避什么。我哪里知晓他们的奥秘?只能含含糊糊地应道,九和十肯定是不同的。
       山桃紧追上来,说:“那样,他们肯定是瞒了我男人!”我是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大华他们无疑是吃了一个炸雷,赶紧止住,说:“山桃,不要乱说!”然后就劝山桃吃饭。母亲也过来劝,还给山桃拿筷子和碗。以前母亲断不会请山桃吃饭,今天这样,可能是她70大寿。
       山桃不吃饭。山桃戳着大华他们日骂:“你们不存良心,肯定收了孙胖子的票子!”
       孙胖子是小煤窑的老板,前两天,他的煤矿发生爆炸,死了九个人。山桃的男人富裕,在孙老板的煤窑干活。偏偏在那天,不见了。山桃去问,说,富裕根本没来上班。还追问山桃,富裕干啥啦?怎不请假?然后不住地庆贺,说,那家伙,白拣了一条命!
       山桃半信半疑。那天,男人亲口给她说了要下井。那晚,他们在床上有过快乐的运动,男人像永远都吃不够,或者不够吃,要了她三次。她怕坏了男人的身子,早上,特意在男人的稀饭碗里,一连埋了三个鸡蛋。
       那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男人能去哪里呢?换在一两年前,他或许会去什么地方。这两年,已经说好要好好过了,他还有什么要去其它地方的理由?
       处理矿难的人拉着山桃去看当天的矿工出工牌。那是一块陈旧的小黑板,山桃瞪着大眼,一个一个地挖着看,确实没有他男人富裕的名字。山桃在家耐着性子等了一整天,才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后果:难道他们将他男人的名字涂抹了骗她?那些名字全是粉笔写的,涂抹起来,容易得很。山桃疯似的捶自己的脑袋,疯似的跑向那块出工牌。刚好下了一场细雨,把那些粉笔写的名字飘洒得斑斑驳驳,哪里看得出是否涂抹过?山桃只得无数次地捶自己的脑袋,喷洒无数的哭泣和泪水。
       这时,那条黄狗跑过来拱山桃的衣服。黄狗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山桃差一点将脑袋撞在旁边的石台上,自己一个劲地躺在床上呼天唤地地喊富裕,却独独忘了黄狗。黄狗是富裕的影子,它天天跟着富裕去煤窑,回家,去煤窑,回家,循环往复,形影相随。蹦蹦跳跳地黄狗叼着汗帕子、汗衫子跑过来,后面,准是那个一身疲惫嵌满煤灰的男人。山桃一把抓住黄狗,说,快告诉我!富裕在哪里?黄狗猛地从山桃的手中挣出来,撒开四蹄射出去。黄狗在前面跑,山桃在后面追。跑到小煤窑洞口,黄狗站住了,黄狗冲着张开大窟窿的煤窑洞口汪汪汪地狂吠不止。山桃撕心裂肺地爆炸了,山桃哭着往小煤窑里冲,边冲,边喊:“我要救我男人!”其时,县上事故调查组早已将小煤窑围得水泄不通,山桃哪里进得去?山桃发疯似的往前冲,负责守卫小煤窑的同志态度好得很,非常友善地对山桃说:“同志,我们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山桃哭着喊:“我不要同志!我要我男人!”任山桃疯狂,煤窑哪里是她进得去的?只有那条黄狗,冲着那个黑窟窿,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大记者,一个大活人会无缘无故就没有了?你信?”山桃不管大华、富贵、建国他们的沉默,她的话I头冲向我;她说我是大记者,在城里干事,见多识广。
       我现在多少明白一些山桃话中的缘由了。我不敢轻率表态。
       山桃就向我说起那条黄狗,唠唠叨叨的。“真的,那是一条通人性懂人话的狗。”山桃说。她就向我举例,某年某月,黄狗从煤窑跑回来给富裕叼了一盒红梅香烟。某年某月,富裕的汗帕子掉在路上,是黄狗给他叼了回来。某年某月,大华、建国、富贵、富裕他们下馆子喝酒,怕她在家里等,是黄狗旋风一样跑回来报信。山桃扯着喉咙问大华、建国、富贵是不是?大华他们鸡啄米似的说,就是!就是!山桃说:“黄狗能说话!”她就牵出高大威猛的黄狗,要我听它说话。山桃说:“狗比人好!狗说老实话!”,边说,眼睛就射向正在喝酒的大华他们。大华、富贵、建国干活的煤窑和富裕干活的煤窑,隔着一里多山路。山桃咬定,富裕去没去煤窑,大华他们应该听说一些。再说,头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真去什么地方,还不知一二?哪里是一问三不知?等到有空的间隙,我也问过大华他们,他们说,不好说。我很火气,说,去了便去了,没去就没去,有什么不好说。已经很有酒意的他们还是说,不好说!然后一脸无辜地望着我。
       我便耐着性子听山桃安排黄狗说话,山桃问黄狗,“富裕下井了?”“他死在里面了?”尽管山桃的嘴巴已经贴在黄狗的耳朵上,黄狗哪能说出什么话,倒是山桃不住地摇晃它,弄得它一阵汪汪大叫后逃跑了。山桃洒着眼泪,孤苦无依的样子,说:“连黄狗都不帮我了!”
       山桃找我是要我过问富裕的事,我是城里的记者,过问了,准有眉目。她便举出好几处记者过问出名堂的事来,那是她从电视上看来的。
       连母亲也在旁做着我的工作,说,富裕的事,得
       过问过问!天底下,就没有—个理坶亲说。
       “现在想和他过了,他却不见了。以前天天盼着他死,他却活得好好的!老天爷啊!”山桃突然冲着我老家门外那片开阔的天空吼起来。
       山桃从母亲身边走过,母亲常常在山桃身后吐口水。母亲吐口水的火气和她憋在心里的火气一样旺盛。山桃一定听到母亲的愤怒了。但她什么反映都没有,埋着头,匆匆地走了。这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
       山桃是到我老家来“嫁死”的。山桃老家比我老家还偏僻,我老家偏僻,有煤炭,山桃的老家除了光秃秃的石头山,什么也没有。她父亲是个长年药罐子,母亲有些弱智,托媒人,就到我老家来“嫁死”了。我老家小煤窑多,出事故多,死人的事情就常发生。死了人,煤窑老板自然要上万上万地赔偿。那笔用生命换来的款子,就惹得一些人眼热心跳。那些外地来“嫁死”的女子,就冲着那笔款子。我老家下井挖煤的兄弟们,娶老婆多数都有困难,既然有人主动送货上门,自然就毫不客气——娶回家了。尽管那些“嫁死”的女子动机实在有些肮脏,但那毕竟是活鲜鲜的女人,好些还颇有一些姿色。
       山桃比那些“嫁死”的女人要技高一筹。她除了和那些女人一样耐心地等待着矿难发生然后领取着那笔血淋淋的人民币,她还悄悄地替富裕买了一大笔保险,她悄悄地把那满含着她希望的保单藏在富裕家墙角的石缝里,当然,她用装化肥的编织袋裹了一层又一层以防潮湿霉变。按山桃购买的保单算来。一旦矿难让富裕停止了呼吸,山桃至少可以带着十万元人民币回到她的家乡。
       那时,那叠厚重的人民币足以让她的父亲从药罐子和床铺上站起来,有些弱智的母亲,也可以余生无忧了。
       山桃的技高一筹还在于她嫁到富裕家一两年那个肚子不管富裕如何折腾始终大不起来平整得像一块明晃晃的水田。山桃嫁到富裕家以前就悄悄去医院戴了环。
       这些事情是山桃告诉富裕的。山桃的父亲还没等到山桃送回去十万元人民币就死了,山桃的母亲不久也跟着去了。只有富裕宽阔坚实的肩膀成了山桃惟一的依靠。山桃不敢嫁死了,山桃要嫁活。山桃抱着富裕撕心裂肺地哭,咆哮着呼喊着富裕不能死!闹得富裕莫名其妙。在泪水和哭泣中,山桃向富裕坦白了她“嫁死”的罪恶。
       那晚,富裕的拳脚暴风骤雨似的折腾了山桃一整夜。只有山桃一阵高过一阵的哭泣,在我老家的夜色里,阴森森地飘荡。
       我母亲常常冲着山桃骂:这个吃人的女鬼!
       偏偏富裕消失的时候,山桃已经一两年没有买保险了。一个一岁多的胖小子在山桃的怀中上蹿下跳。
       我决定帮帮山桃。孙胖子我见过几次,还一桌喝过酒。孙胖子把我朝酒店里拉。他的小煤窑刚刚出了矿难,他还有心情拉我喝酒。他很快发现了我的疑惑,说,不碍事,矿难的事有镇政府、县政府处理,他只负责出钱。我婉言谢绝了。我谈起了山桃和她的男人富裕。我说孙胖子你肯定知道富裕是死还是活!
       孙胖子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只知道那天富裕没来上班!老子正要处理他,他小子白拣了一条命。孙胖子是和我装腔作势。
       我一针见血地告诉孙胖子,说,富裕死在小煤窑了。
       孙胖子惊诧诧地叫起来:曾记者。说话得负责任!我小煤窑死多少人?县煤监局有官方数据!九个!边说,他就用手指头斩钉截铁地给我比了一个9,怕我含糊。
       我说我知道,死九个报省,十个报中央。
       孙胖子说,不清楚!
       我不相信孙胖子不清楚。听大华他们说,而今,老家的小煤窑,矿工下井,全改为9个人一班了。果真发生矿难,死得最多是9个人。
       孙胖子说,谁说富裕在小煤窑?
       我说,富裕家的那条黄狗!
       孙胖子哈哈大笑,说,大记者,你不相信煤监局,相信大黄狗?!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实在怕他把肚子笑破了。
       我说孙胖子。你狗日的敢对太阳发誓?太阳会照亮罪恶!
       孙胖子愤怒了,说,老子是共产党员,共产党不信那一套!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说我要采访矿难。
       孙胖子彬彬有礼地对我说,曾记者,你要采访请到县委宣传部报到。县委有规定,没有县委宣传部的人员陪同,恕不接待。孙胖子软软地顶了我。我知道,就是到了县委宣传部,我也无法采访。回老家之前,总编就召集我们打招呼,小煤窑矿难,不要插手。我只是吓唬吓唬孙胖子,他根本不吃我这一套。
       孙胖子见我颇尴尬,告诉我一件题外事,说,考虑到山桃家的实际,镇党委把他和山桃家结对子了。下午,他要去山桃家,送大米、猪肉、钱,如果有兴趣,欢迎采访报道。
       气得我差一点骂了孙胖子的娘。
       “大记者!我看见富裕了!”山桃惊咋咋地叫。听到富裕的消息,我赶忙跑出来,母亲也赶忙跑出来。我和母亲正在家里谈着富裕和山桃。
       山桃沿着蜿蜒的山路朝我家跑。不知道是惊慌还是惊喜,她的一只鞋跑丢了,一只还在,高高低低地跑得很不规则。一向挽得很工整的头发也飘散起来。
       我和母亲异口同声地问:“富裕在哪里?”
       “在那里!在那里!”山桃的手指了过去。山桃的身后。是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孙胖子,哪里有富裕?
       “你没看见?富裕在孙老板的背后,孙老板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富裕跟我说,孙老板不发话,他就不走!”
       山桃说话的时候,孙胖子已经追上来。孙胖子一边喘着如牛的粗气一边大喊莫名其妙。
       下午,孙胖子提着几斤猪肉揣着三千元钱去山桃家结对子。
       刚刚走到山桃家的院子,山桃就惊咋咋地尖叫起来,说,我找到富裕了!找到富裕了!害得孙胖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弄得一头雾水。兴高采烈的山桃一本正经地说,孙老板,你没看见?富裕在你身后,他要找你说话,你快转过去!孙胖子果真转过身去,还甩手在身后摸了摸,哪里有什么富裕?山桃又惊咋咋地呼叫起来,说,富裕跑过来了,跑过来了!山桃指挥孙胖子赶快转身,孙胖子就赶快转过身,哪里有什么富裕?倒是山桃已经撒腿朝我家跑过来了。
       “大记者,你没看见?富裕在孙老板的身盾,他要找孙老板说话,你不信?你问黄狗!”山桃就拉过黄狗,要它回答我。黄狗哪里回答得出,倒是冲着满脸惶恐的孙胖子狂吠不止。
       “大记者,你不信,我喊富裕和你说话!”山桃跳到孙胖子身后,嘴巴贴着孙胖子的耳朵了,山桃吼:“富裕,你快说!我们面前有大记者!”害得孙胖子惶恐地回过头,东张西望了好一阵。
       我说,这女人,精神出问题了,得送医院。
       孙胖子立马赞同。说,对!对!肯定精神出问题了,马上送医院!
       当天,孙胖子把山桃送进了县精神病医院。我在第二天就离开了老家。
       数月后,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些讯息。
       山桃在县精神病医院住了几天就出院了,医生说,什么病都没有。山桃回家径直去找她的黄狗,不知是谁,把她的黄狗,消灭了。山桃却扭着孙胖子不依不饶,说是孙胖子杀狗灭口。
       一天,山桃突然从家里发疯似的冲出来,披头散发,张牙舞爪,高喊着救命,凄惶得很,说,富裕卡她的脖子,要弄死她,要拿她抵命。不两天,在山桃家旁边的鱼塘里,发现了山桃的尸体。县公安局的法医尸检认为,是产生幻觉自杀死亡。
       办案人员在山桃家的墙缝里找到一张12万元的存折。存款的日期,是富裕失踪后10多天。山桃、富裕家哪来那么大的一笔巨款呢?富裕失踪了,山桃自杀了,办案的公安人员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