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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笔]咏乡土(外二章)
作者:黑 白

《含笑花》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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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诗
       我一直认定乡村老家六岁的女孩子毛豆是一位诗人,也许,很多在田野上月亮下长大的乡村孩子都是天生的儿童诗人,他们的诗歌灵性来自于青草上的露珠、蝴蝶翅膀扇起的风、蝉声里的阳光以及飞成一团小雾似的蜜蜂。
       我记得每到秋天,毛豆母亲总在簸稻谷,母亲在簸啊簸啊,毛豆就是一边看,我也在一边看,简单的农活劳作常常让我入神,劳动是一种仁慈、博爱或美感,真是神奇极了,在掀动的簸箕里,好稻谷与秕稻谷立马分成不同的阵营,好谷子沉甸甸地往后聚集。秕谷子则轻飘飘的最后就从簸箕口吹落下来,在那里形成一个秕稻谷的瀑布。毛豆凑得很近地看着,突然对母亲说:妈,你簸一簸人吧,这样就能分得清好人和坏人。她的话让我震惊。又一次,毛豆和我女儿陶舒天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晚上我罚舒天在家做作业,毛豆在一边看,她没有做作业的概念,看着舒天姐姐痛苦万分的模样她非常着急,盼望这个漫长的夜晚快快过去,看见母亲在一边缝衣服,她嘀咕着:白天那么短,肯定是妈妈用剪刀剪的:晚上又那么长,是我妈妈把好几个晚上用针线缝在一块儿了。
       毛豆发表这样的口头诗歌是经常的随意的,春天的午后,我们来到池塘畔,看到树上的桑葚红艳如血珠,毛豆悄悄告诉陶舒天:桑葚一颗颗滴进池塘里,它要将鲤鱼喂成一个穿红兜肚的孩子:青桃子开始长毛,它要变成一个男孩子的脑袋;小蝌蚪是拼音字母,让青蛙日夜背诵。你看看,只要分行排列,这不就是和顾城差不多的童话诗么?
       昨天我刚刚起床,毛豆就和陶舒天在开满繁花的桃树下跳起花房子,这是我童年最常玩的一种乡间游戏,她们用木块在地上划起了大方格子,乡下女孩子灵巧的脚就这样带着小木块在画满花朵的方格里跳跃。女儿在城市里从来没有玩过这种游戏,她就在一旁看毛豆熟练地安排,毛豆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一格里画上桃花,一格里画上雪花,我们两个人。就用木块儿跳花房:你把木片踢到雪花上,我把木片踢到桃花上,你一脚跳出了冬天,我一脚跳进了春天——我就站在窗口听着,春风捎着桃花吹进来。一直吹上我心头。远处可见一湾青草河滩,滩头上放着一只又大又丑的草篮子,里面睡着一把带花的青草还有半月型的镰刀,两只灰鹭鸶飞起来,细长的瘦腿像断了似的,飞到天上就成了两朵风筝。风筝下,更多的乡村孩子欢叫着从草滩上跑过来,我希望他们都来跳花房,最好也都能像毛豆这样完全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吟出童话诗来。孩子们的眼光与成年人完全不同,我认定他们是一群诗人,当然没有作家协会给他们发会员证,也不会有报刊来发表这些儿童诗,他们的诗歌创作完全是即兴式的,口头发表后就交给麦苗上的清风、树梢上的明月和青草上碎银一样的露水。
       小毛驴
       在北方平原上,在淡清的早晨或淡红的黄昏。一眼看到小毛驴,我有一种清凉的伤感。 是清凉的伤感,有点心酸,像着了凉引起的感冒——小毛驴,玩具一样可爱的小毛驴,毛茸茸的,我好想贴近它,摸一摸它湿润的嘴巴,闻一闻它身上青草和黄土的气味,那就是北方的气味平原的气味。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在煎饼一样的大平原上,在倒伏的玉米秸高粱秸之间,小毛驴它总是勤快能干的样子,驮着粪土到麦地里去,或者,驮着新婚的媳妇回娘家,一路小跑着,蹄子敲着地面得得得得响,两只小耳朵支愣起来,像老式店堂里那些穿灰衣的小伙计。粪土是早沤熟了,不臭,用手拍拍是暖暖和和的。送过几车粪,它要驮着小媳妇回娘家,背上多了块垫毯,讲究一点的还要在它脑袋上扎块红布,这样的花花绿绿才和小媳妇相配。骑驴婆姨赶驴汉,这是北方庙会集市上常见的风景,女人苦命了前半生,注定了还要苦命后半生,只有骑上毛驴出嫁的那一刻,她是满怀幸福与喜悦,那个凶巴巴的男人一生能有几次为她牵着小毛驴、唱着兰花花?小毛驴这时是孤独的,它总是孤独,还有点忧伤,这忧伤显示在它低垂迷蒙的眼睛里,你走进了才能看到那份黯然神伤。但它又是智慧的,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不说,最聪明的阿凡提总是骑着小毛驴出场——小毛驴给了他智慧与快乐。毛驴的驴虽带着一个马字,但它是入了户的马,太温顺了,也狂奔不起来,它是胆怯的,甚至不好意思直视你,只是怯怯地扫一眼,用树叶一样的耳朵扇着眼睛上的苍蝇,对欢笑与喧哗无动于衷,间或叫一声,像委屈了很久的男孩的那种哭,透不过气来又伤透了心的那种哭。
       你要是到了北方平原的话,就会看到许多小毛驴,毛驴与北方乡村的生活密不可分,或者说毛驴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和腌酸菜的陶瓮、盛面鱼的粗瓷碗、贴着吉祥红窗花的土窑洞和缺着门齿穿着红兜肚的男娃一样重要,是工具是伙计,是眼前的慰藉是未来的盼头。我甚至想象到,在北方平原的风景里。在白杨树下、麦草垛旁和光秃秃的黄土路上,要是没有一两头小毛驴在跑动,那该多么单调,缺乏生机和情趣。
       我一直坐在汽车里看着一掠而过的小毛驴,我很想走下车给它喂一把草,摸一摸它身上的毛,或拍一下它的小耳朵,说:乖乖,听话啊——
       豌豆跑藤
       豌豆抽叶长藤在我们老家有一种很奇妙的称呼,叫跑藤。春天里,豌豆花开得像飞来飞去的白蝴蝶,两个农人在麦地里碰了面,说:豌豆又开始跑藤了。意思又是一年的耕作开始了。现在我想想,跑藤这个词真是生动,一场春雨过后,豌豆藤可不就像在跑,跑得可快了,像那些赤足在田野上奔跑的孩子。
       在我看来,豌豆是乡村田野上最秀美的植物,春天,是许多庄稼生长的大好时节:蚕豆、玉米、麦子、油菜,开花的开花、拔节的拔节:庄稼地里一派喧哗,就好像放学时的孩子们。豌豆就在这季节赌气似的拼命疯长,在老家,没有人拿正儿八经的土地来种豌豆,没有主的荒地上随手撒几把豌豆籽,不施肥更不浇水,靠天收。有时那些豌豆籽就夹在麦种里不小心播下去,春天里,几场雨一下,豌豆藤就开始长起来,它长得可真快,不像长,倒像跑一样,像小毛头孩子在麦地里举着白蝴蝶一样的小花一路跑,跑疯啦,昨天还在麦地中央,一个晚上它就跑到牛背坡那块了。牵着藤一路奔跑的途中,它要攀上麦子,在麦秆上长叶开花,然后把它青青豆荚就挂在麦秆上摇晃,像摇晃着一串小铃铛,成熟的豌豆荚不就是一只只小铃铛么?和豌豆一起长着的,还有蚕豆,蚕豆要少一些。它蠢头呆脑的,好像怎么也长不过机灵活泼的豌豆,它跑不动,就呆在原地。其实蚕豆开起花来也蛮好看的,像小女孩鬼精灵的大眼睛,不过我们并不喜欢它,一来是蚕豆没有豌豆好看,豌豆像碧玉像珍珠,蚕豆肥头胖脑的要多丑有多丑,二来它也没有豌豆好吃,有点腥,吃多了总是响屁连天,哪里像豌豆那么甜,清甜清甜,最嫩的豌豆吃到嘴里像露水。
       其实豌豆青嫩的时间很短很短,只有几天,几天后它就变黄了,像老缩了的小老太婆,再也跑不动了,这时候我们就要赶紧把它摘下来。要论吃,还是嫩豌豆好吃,母亲会用线把它们串起来放进粥锅里。粥煮好了,一串青豌豆也熟了,这时候你把豌豆剥开来。弥漫开来的是草滩上的阳光、微微的南风和潮湿的水气。吃完青豌豆以后,田野对我们再没有吸引力,我们就等待着明年春天,等待着豌豆藤又在麦地里开始奔跑的那一天,谁第一个发现它,总会大喊一声:豌豆又跑藤啦——可不,它就是在跑,沿着一根藤跑得马不停蹄,那些左一朵右一朵的小白花该是它们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些在草滩上奔跑的孩子不也就像是青豌豆么?很多孩子一直没有跑出故乡那片河滩,只有我跑得最远,一直跑到上海滩来了,不过我跑得再远,根还在故乡,藤蔓把我和故乡永远牵连在一起。